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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之城

_3 奥古斯丁(英)
  
  “G,别怄气了,你跟这孩子较劲也无济于事。克丽斯,你也别再招惹我这位朋友固执的神经啦。”
  
  “这事儿涉及艾琳娜小姐的切身利益,我未必就不比你的朋友固执。”
  
  “好好,你大可坚持己见,把我当做陌路人看待。但是……倘若我告诉你,我想出了既能与艾琳娜小姐合作、又无损她名声地位的万全之策呢?”
  
  “……什么?”
  
  我又一次失败地被Giotto的话语攫取了注意力,不由圆睁双眼朝他投去惊诧的视线。
  
  Giotto清澄的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喜色划过,他从容不迫地侧转身去,向不远处跟随主教而来的巴勒莫牧师们挥了挥手。
  
  “纳库鲁,这边!是我,Giotto。”
  
  我还未从惊疑中回过神来,一位身着深黑教士服的神父应声而出,迈着与庄严着装不符的矫健步伐穿过人潮来到我们面前。
  这个被呼作“纳库鲁”的男人看起来较Giotto年长几岁,一头浓密光亮的乌发,两道英挺的剑眉,端正的面孔上有一种严谨又不失宽厚的认真表情,第一眼就让人心生亲切。
  
  “好久不见啦Giotto,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听布道。你突然出声叫我,可把我吓得不轻。”
  
  他相当热切地同Giotto打了招呼,一看便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不对不对,一看便是交情深厚的熟人。
  
  我本该对Giotto结识巴勒莫神父一事感到惊奇,但联想到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极佳人缘,我都懒得吃惊了,只是冷眼斜睨着他们等待下文。
  
  Giotto与纳库鲁亲热地拉了一通家常,这才换上办正事的严肃表情向我介绍道:
  
  “克丽斯,这位是即将在萨德里克庄园任职的纳库鲁神父,我在巴勒莫认识的老朋友。以后你不必再费心来镇上见我,有什么事交由纳库鲁传达就好。我想,一位侍奉上帝的神职人员比一个小姐闺房里的侍女更不容易引起公爵的疑心,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被这个大胆的提案惊得一口气缓不过来,一时像条脱水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哑口无言。
  
  “……你是说,要让一位神父去当线人?你怎么能……我是说,这种亵渎上帝的举动——你怎么敢……”
  
  “你错了,克丽斯。”
  Giotto立刻以不容置喙的坚定口吻阻断了我。
  
  “我和你一样相信上帝的公正与慈悲,但我也相信,上帝有时不会直接把世界安排成最好的模样。神只是向人类指出方向,让他们自行摸索要走的道路。所以,对神明的信仰不总需要靠做弥撒和背圣经表现出来,只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就够了。”
  
  也许是被他话语中斩钉截铁的自信所感染,我只觉嗓子眼干涩得像是要冒出火来,吐不出任何一个讥嘲的句子——这对我来说原本是些信手拈来的玩意儿。
  
  “得了,就算是这样……可你怎么知道我愿意帮助你?你认为正确的事与我不一定相同。你关心的是处于水深火热中的贫民,而我关心的仅仅是我那位善良的主人。没准我转身就会向公爵先生告发你的图谋,那你和你这位神父朋友就得手拉着手去见仁慈的上帝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软弱无力的反击。我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早已将一切布置周全,如今即使是地狱业火也无法赶他回头了。
  
  “你想问理由的话……”
  Giotto嘴角漾开一丝温润的笑意,将食指抵在唇边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即使时间流逝,我也无法忘记他说出“那句话”时,世界呈现出了怎样一副温柔的面貌。
  
  犹如融化的柠檬蛋糕一样倾注而下的温暖阳光。被风信子、银莲花和矢车菊装点得五彩缤纷的希腊式大广场。利剑般直刺天空的铁灰色教堂尖顶。蓝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的广袤晴空。头顶成群结队盘旋而过的白鸽。空气里新翻泥土的清爽味道。隔过喧哗的人流,从教堂里远远飘来的管风琴乐声。
  
  所有这一切,交织成了一幅教堂彩色壁绘般洋溢着神圣气息的画面。
  我不由屏住了呼吸,等待着Giotto继续发表他那石破天惊的博爱怪论。
  
  但是,他神秘兮兮压低嗓门吐出的,只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
  
  “是直觉,亲爱的克丽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个能够以命相托的姑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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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7 只看该作者 5 #
这双手所能守护的
  咔嚓。
  鼻梁折断的声音。
  
  唏拉。
  肢体被斩落的声音。
  
  大片殷红的新鲜血液喷溅到砂石铺就的粗糙路面上,把路边茂盛的黄日光兰染成了介于金黄和鲜红之间的诡异颜色,渲染出一种戮目惊心的残酷美感。
  空气中的血腥味早已超过一般少女能够忍受的浓度,而我的嗅觉对此却全无感应。
  
  见惯了的景象,闻惯了的味道。
  
  “克丽斯,如果我是你,就会改用温和一些的战斗方式……”
  纳库鲁神父用一记潇洒的上勾拳放倒了一个企图给他一闷棍的家伙,转身向我高喊道。
  
  “纳库鲁先生,如果我是你,就会辞去神职改行当个打手。”
  我一边提高嗓音回话,一边反手一剑刺穿身后袭击者的肩膀,紧接着补上一记飞踢把他踹进路边的沟渠里。
  
  “别说傻话,这只是自卫。我可不是因为喜欢才做这种事的。”
  
  “这些人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杀人放火的。清醒点儿神父先生,如果这世上每个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没人想去天国了。”
  
  ——事情的起因,只是纳库鲁先生和我一起去邻镇采购布置弥撒需要的物品。
  
  教堂相遇之后我才从艾琳娜处得知,萨德里克公爵最近突发奇想打算在自己的领地上兴建一座私人礼拜堂,专供宅邸里的眷属所用。也不知他老人家最近是走了什么霉运,大费周章从巴勒莫请来一位品德才学出众、声望极高的年轻神父,丫居然是贫民区罢工领袖的铁哥们。
  
  对于这位神父兼线人的到来,我骂过街挠过墙摔过桌子,一切抵抗措施在艾琳娜小姐援助Giotto的坚定意志面前统统宣告无效。最终我只得无力地认同了纳库鲁神父的存在,并且尽力作为“维系Giotto与艾琳娜的桥梁”同他友好共处。
  
  自那以后,我就时常造访公爵专门为纳库鲁神父布置的客房,反锁上门和他交流Giotto先生和艾琳娜小姐的崇高思想以及远大志向。从神父那里,我得知了不少Giotto少年时代的趣闻轶事(譬如说,他十岁那年曾经钻进烟囱里扮作圣诞老人给穷孩子送礼物,把自己搞得像个煤球),偶尔我们甚至会情不自禁地一同纵声大笑起来,不得不捂住嘴以免引起佣人们的注意。
  
  我对Giotto的不满与偏见,就是在那段与纳库鲁神父海侃的时间里渐渐消融的。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做了太多的好事、太多的傻事,就连撒旦也会被他这股不屈不挠的犟劲儿折服。
  
  神父有时也为我讲解一些《圣经》中的传说故事,我就盘膝坐在壁炉前的羊毛毯上安静听讲。纳库鲁和Giotto一样,有种把枯燥琐事诠释得生动有趣的杰出才能,语言简洁明快却极富美感和渲染力。不知不觉间,我隐约开始喜欢上Giotto和他的朋友们了。
  
  就在生活即将回归正轨的时候,我们在外出购物的途中遭遇了土匪的袭击。
  
  令人惊讶的不是遇袭事件本身——公爵府邸的人无论何时都是头油水很足的肥羊,至今我经历过的大小抢劫事件两手两脚都数不过来。令我惊讶的是,我刚习惯性地拔剑出鞘大喊“请退后”,纳库鲁神父就把教士黑袍一甩,一拳捶歪了一个壮汉的下巴。
  
  那一刻我真想把手上的剑给吃了。
  
  艾琳娜小姐,Giotto很强好不好!他的兄弟都能一骑当千好不好!根本不需要我们帮手好不好!
  
  在纳库鲁神父的强力支援下(不如说他才是主要战斗力),我们清除劫匪的速度比一个饿了三天的大汉狂吞意大利面的速度还快。不出一盏茶功夫,山路上已经横七竖八堆满了四肢扭曲成瑜伽造型、呻吟不休的痛苦男人。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满身烟尘,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酸臭味。不消说,这些人并非什么穷凶极恶的黑帮分子,只是些没法使用合法手段维生、被迫铤而走险的普通百姓罢了。
  
  可能的话,我并不想与这些人为敌——我更想拿威尔逊男爵和萨德里克公爵那样的寄生虫练练手,他们膘肥体壮一身油脂,切起来肯定更带劲儿。
  
  可惜,为了继续留在艾琳娜身边为她效力,我暂时还必须在寄生虫们血汗堡垒的庇荫下苟且偷生。
  
  不过这段屈辱的日子不会长久了。我自我安慰地这么想。
  
  瞎子都看得出来,那位叫做菠萝……不,戴蒙·斯佩多的年轻绅士与艾琳娜颇为投缘,两人时常利用各种外出机会整日长谈,俨然是一对灵魂的知音。假如艾琳娜小姐能顺利与他缔结良缘,从而搬离群魔乱舞的公爵庄园,我作为贴身侍从必定也会跟随她陪嫁到斯佩多先生府上。
  
  这么一来,我和艾琳娜小姐的『命运』就能真正成为我们自己的东西了。
  
  “真头疼。最近这一带的犯罪事件越来越猖獗了,Giotto居住的城镇上也是……”
  纳库鲁神父整理了一下散乱的教袍,有点内疚地俯视着满地出气多进气少的劫匪们,抬起手轻轻按压太阳穴。
  
  “这些人怎么处理?要叫医生吗?”
  我本想对近旁那个挣扎着去拿猎枪的家伙补上一脚,见了纳库鲁不忍的神色,只好临时改变出腿的方向把枪远远踢了出去,沉声警告道:
  “别让我担上屠杀无力还击者的大罪,小伙子。我建议你老老实实躺着装死,那样你会活得长一点。”
  
  “好了,克丽斯。我留在这里做些应急处理,能麻烦你去镇上请医生来吗?这儿离庄园太远了,距离最近的就是Giotto在的地方。”
  纳库鲁朝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劫匪俯□去,按住他手臂上血流如注的大伤口。
  
  “镇上?那座城镇可没有医院这么高级的东西,唯一的卫生所里天天塞满了垂死的病人,医师根本忙不过来。”
  
  “你知道镇中心的一家杂货店么?店主叫弗朗哥。”
  
  “那家店的话,Giotto带我去过。我很喜欢那位店主,他卖的货物也挺有趣。可是这和医生有什么关系?”
  
  “他的妻子娜拉对治疗伤者很擅长——他们家的人太有骨气了,所以隔三差五被镇上专门强行赊账的混混殴打,不是拉个口子就是断根骨头什么的。直到Giotto出面制止,弗朗哥和他的儿女们才不用天天挂彩。”
  
  “噢,这可真不错。这些天你给我讲了无数件Giotto的壮举,现在又多了一件。看来我是没法讨厌他了。”
  
  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随手用裙摆乱抹一通擦干剑上的血迹,毫不在意这会弄脏我唯一一身体面的衣服。反正它也不可能比我的手和剑更脏了。
  
  鏖战过后,我的头巾和外衣上都溅满了斑斑驳驳的血渍,那是被权贵老爷们逼至绝境而选择堕落的底层者的血。我自己无力拯救他们,并且曾经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永远无法得救。
  
  但是,现在这座黑暗的罪恶之城中出现了一线曙光。即使是我这样原罪累累的恶徒,也忍不住想要抓住那束光看看它将把我们带到哪里。
  
  说不定——说不定未来有一天,今天贫苦者流的血,将会由那些食人成性的老爷太太们一滴不剩地统统偿还。
  
  我衷心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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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9 只看该作者 6 #
他的猎枪和手风琴
  嘴上懊丧地念叨着不想掀起争端,Giotto最终还是在弗朗哥遗孤和邻居们呼天抢地的哭号声中接受了科札特·西蒙的提案。我放弃了先前的异议,G原本就很少对Giotto的想法提出反对,生性宽厚的纳库鲁神父也表示无法容忍这种暴行,势单力孤的五人联合战线就这么潦潦草草地建立起来了。
  
  不对……加上不愿置身事外接受保护的艾琳娜小姐,应该是六人战线。
  
  弗朗哥以其职业道德和仁义心肠在当地居民中享有很高的声誉,他惨遭杀害无疑是点燃居民积怨火药桶的最佳火种。Giotto向当地青年发起号召后不出一个月,已经陆续有数十人拿起武器加入了自卫行动,开始在贫困混乱的街区四处巡逻。女人们虽然对反抗的前景不无担忧,但也对Giotto的决意表示理解,更有几个妇女自愿领养了弗朗哥留下的孤儿们——她们多是年轻丧偶又没有儿女的独身寡妇,需要一个孩子来填补日复一日的无望空白。
  
  由于弗朗哥之死而跌落到谷底的事态,在Giotto和有志青年们的努力下正逐渐出现转机。
  
  不过,这仅仅是战斗的开端。我明白得很,可以放心享受生活的时候还远未到来,就像艾琳娜小姐时常哀叹的那样:纵然头顶日光明媚,平静的日常下却仍有狰狞可怖的黑暗悄悄蛰伏。
  
  “别摆出那么消沉的脸,克丽斯。”
  
  某日早晨,我和平时一样前去侍候艾琳娜小姐起床更衣。说是侍候,其实也只是在屋里随便找些零碎活儿做做罢了,因为艾琳娜有点小脾气:她无法接受自己被当做任人打扮的玩偶娃娃,坚决拒绝由侍女为她梳洗穿衣。
  我背对她跪在地毯上擦拭古朴的雕花壁炉时,艾琳娜端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对镜梳理柔亮的金发,一边用轻柔婉转的嗓音向我说道:
  
  “你瞧,Giotto的自卫团不是很受拥戴吗?成员也日益增多,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只不过是一起走向坟墓的旅伴增多罢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发泄似的在壁炉上乱抹一通,冷冰冰地抱怨道。
  
  艾琳娜不怒反乐,转过脸去发出了银铃般的轻笑声:
  “话虽这么说,克丽斯还是一直尽力帮助Giotto他们呢……你啊,真是个不坦率的孩子。”
  
  “您别逗了,我只是出于骑士道精神,不想再看到别人死在我眼皮底下而已。对于那个善心泛滥的大傻瓜,我个人可是没有一星半点多余的同情。”
  我把手中的抹布浸到水盆里,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坐正身子,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纠正了她的评价。
  
  艾琳娜摇摇头,又像个洞悉妹妹心思的聪慧长姊一样低声笑了起来。我见她难得心情如此畅快,便也识趣地偃旗息鼓,拾起抹布继续埋头于壁炉的清洁工作。
  
  门外隐约传来凯瑟琳·萨德里克小姐——艾琳娜的姊姊,公爵先生最宠爱的大女儿——颐指气使地吆喝佣人时的尖利女高音。和艾琳娜夜莺般清甜的嗓音相比,这位小姐说起话来简直像只咄咄逼人的兀鹫,实在难以想象两人继承了相同的血缘。姐妹俩的长相也是大相径庭:艾琳娜金发蓝眼,面貌秀雅;凯瑟琳则有一头美杜莎式的乌黑鬈发,一个给人以阴险印象的大鹰钩鼻子,以及一对傲慢而冷漠的灰眼睛。
  
  听见凯瑟琳的声音,我不自觉地联想起了某些引人发笑的回忆,笑嘻嘻地调头向艾琳娜说道:
  
  “艾琳娜小姐,您还记得之前公爵先生买给凯瑟琳小姐的那套首饰么?您真该去看看,上回她把自己打扮得跟个珠宝铺子似的在威尔逊男爵跟前晃来晃去,还留声机一样不停地说‘这样的东西,我妹妹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哩,是爸爸请专人给我做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这么低级的炫耀方式……苏珊和我在一旁看着,那孩子羡慕得眼睛都红了,我眼睛也红了——憋笑太痛苦,我都快憋哭了。”
  
  “父亲向来偏爱姐姐,她骄矜些也没有什么,不去留心就是了。”
  艾琳娜温和地为姊姊开脱着,远远听到她喝骂女仆的大嗓门,又略微皱了皱眉头。
  “不过,她不该用这种态度对待宅邸里的人……我得去劝劝她。克丽斯,我们先下楼用早餐吧。”
  
  我连忙起身从衣架上摘下艾琳娜的外套和软帽,又惴惴地顺口叮嘱了一句:
  “艾琳娜小姐,这些话咱们背后唠嗑唠嗑就算完了,您可不要当面和她叫板。您拿佣人当朋友,她拿佣人当牲口,你俩井水不犯河水,别给她落下在公爵面前挤兑你的把柄。”
  
  “那可不行。克丽斯,你是心性最高的,要是她日后也对你呼来喝去,你该怎么办?”
  
  “她就没少对我呼来喝去过……大姑娘能屈能伸,当面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您放心,我不是苏珊那样好欺负的小羔羊,乖乖让人把伪装成丝带的锁链系到我脖子上。凯瑟琳小姐想拿我当软柿子,我就能背后给她使绊子。您什么也不用操心,就等着看戏吧。”
  
  “这怎么能不操心……”
  
  我和艾琳娜一路说着闲话,沿着仿佛没有终点的螺旋状楼梯一圈圈向起居室走下去。
  
  我不喜欢这段阶梯。它扭曲回环的形状、两侧华而不实的装饰总让我感觉自己被卷进了一个阴森森的漩涡里,被紧紧包裹在四面八方袭来的朽败空气中一点点下沉,下沉,直到变成其中的一分子。
  
  如今,只有走这段台阶的时候,我才会有那么一点想念Giotto和他的朋友们。他们就像是楼梯两侧小窗户里透进的一线阳光,让我不致一直沦陷进那漆黑绝望的深渊里去。
  
  凯瑟琳小姐刺得人鼓膜嗡嗡作响的叱骂声越来越近了,我隐约还能听见挨骂的侍女抽噎着不停道歉的声音,似乎还有威尔逊男爵——这家伙完全没有被舞会上的失意挫倒,上门献殷勤的次数与日俱增——虚情假意地劝慰凯瑟琳的声音。
  
  真叫人恶心。
  但更叫人恶心的,说不定是为了谋一个近侍职位对他们卑躬屈膝的我。
  
  在公爵庄园里,我违心地学会了矫情作态、曲意逢迎,也学会了西西里农民不屑一顾的“被人打了左脸再送上右脸”的耶稣式处世哲学。但这一切既不是出于我天性的温驯或宽容,更不是用来对付一辈子的久长之计,充其量只算是种寄人篱下者韬光养晦的谋生策略罢了。
  
  ——自从弗朗哥无辜枉死以来,我就在扳着手指等待把耳光狠狠扇回去的日子。
  
  我想,我不需要等太久了。
  
  “哎哟,艾琳娜小姐,您来的正好!我正在和凯瑟琳小姐商量,下个月要在寒舍举办一次慈善晚会,艾琳娜小姐也请一定要赏光出席啊!”
  
  一见艾琳娜款款走进客厅,威尔逊先生那对肿胀的金鱼眼就像一对小彩灯似的放出光来,这让他显得更像头瞅见生肉的饥饿黑熊了。
  
  不等艾琳娜开口,声音很像兀鹫、长得也像兀鹫的凯瑟琳小姐就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劝阻道:
  
  “啊呀,威尔逊先生,您不知道,我这个小妹妹没见过什么世面,那种场合怕是会闹笑话……而且,她哪知道慈善这回事儿呀?她就像一只黄金笼里养尊处优的小鸽子,只怕连‘贫穷’是什么都没见识过。哪里像我,日夜都在为我亲爱的兄弟和朋友们的衣食操劳……”
  
  她低下头用丝巾遮住脸,似乎在掩饰自己动情的泪水。但我可以确信,她要掩饰的是自己压根没有眼泪这一事实。
  
  “是呀,凯瑟琳小姐,您这份温情真叫人感动,我穷苦的兄弟和朋友们一定也会感激您的心意的。至于艾琳娜小姐,她有您这样善良的姐姐照应,不愁挣不脱那些娇生惯养的小性子。”
  
  这两人的对话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上流社会的风向是几时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了?艾琳娜和凯瑟琳的角色定位又是几时调了个个儿?
  
  我和艾琳娜对视了一眼,她清亮的蓝眼睛同样只有一片迷茫。
  
  在威尔逊男爵之后的高谈阔论中,我们总算听出了几分端倪——卡塔尼亚有位德高望重的老贵族要带着年轻的儿子来这座城市做客。那位老先生一生乐善好施、广发救济,威尔逊先生为了博得老人的欢心,打算临时作出一副献身慈善的慷慨姿态来。至于凯瑟琳小姐,我愿意用我的剑作赌注,她是为了讨得那位年轻少爷的青睐。
  
  不过,这些人要怎样惺惺作态都与我和艾琳娜无关。我们忙着干真正对穷人有益处的活计,没有心思给这场上流人的伪善剧目做群众演员。
  
  我见艾琳娜津津有味地托腮听着那位罗马老先生的慈善事迹,便知她找到了感兴趣的话题,不需我担心她的处境。我悄悄捏了捏她柔若无骨的纤细手腕,趁那两位高贵的“穷人的兄弟和朋友”不在意,大摇大摆地从会客室正门走了出去。
  
  所谓穷人的兄弟和朋友,除了艾琳娜这只“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小鸽子”,在这座宅邸里是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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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30 只看该作者 7 #
  我借着为神父办事的名头骑马离开庄园,一路赶往Giotto和他的“自卫队”所在的地方。纳库鲁神父昨天晚上就严肃地嘱咐过我,今天是镇上居民自发为弗朗哥举行葬礼的日子,我务必要出席“听听Giotto打算说的话”。
  
  ……反正就是些听到耳朵长茧的老生常谈吧。
  但是,我竟然意外地不感到厌烦。
  
  我抵达镇上的时候,弗朗哥的葬礼已经接近尾声,从远处能看见许多当地居民把小教堂围得水泄不通。敞开的小窗里断断续续传出凄伤动人的手风琴乐声,代替了富贵人家葬礼时的庄重哀乐。
  
  我终究还是没有去听Giotto对他兄弟们发表的演说,自认我这种尴尬的身份不配站到受压迫者之中去。我只是以军人的姿势静静立在那座低矮小礼拜堂的对面,在六月明艳的阳光里把自己站成一座肃穆的哥特式尖塔。
  
  不久,礼拜堂吱呀作响的木门打开了,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拖着步子鱼贯而出。戴粗布头巾的女人,扛着劳作工具的男人,还有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们,活像一群随风飘飞的稻草杆子上顶着一个个小骷髅头。
  
  在他们之中,只有一个色泽明亮、生气盎然的影子,仿佛一簇欢快跳跃的鲜红火焰——那是Giotto的朋友科札特·西蒙,他依旧戴着那顶简朴的贝雷帽,一袭黑衣,胸前的扣眼里插了一支素白的欧石南。他的脸上看不出消沉和悲伤,古希腊雕像一般俊美的面容此时印刻着雕像般坚毅而沉静的神情,紧抿的嘴唇显示出不可磨灭的顽强意志。
  
  活脱脱的反抗者模样。
  
  科札特注意到了我,扬起一只手来打招呼:
  “呀,克丽斯。你来迟了点,葬礼已经……”
  
  “不用在意,我也没什么必要在场。”
  我握了握他伸出的手——比初次见面时要热情得多,简短地说了些客套话。
  
  科札特·西蒙走近之后,我才看清他背上悬挂的东西。他一侧的肩膀上挂着一架老旧的手风琴,我立刻猜出方才教堂里的优美演奏是出自他的手指;而另一边,则背着一把西西里常见的双筒猎枪。这座岛屿对枪支的管制很宽松,有点家底的农户都会配一枝这样的猎枪,既可以防身自卫,又能打些野味补贴家用。我时常看见G背着这种枪在街上巡视,但看到科札特这样的文弱青年扛枪还是头一回。
  
  “噢,科札特,我想你一定会宽恕我的鲁莽。你背上那东西……我是说,它有点,呃……不适合。”
  
  我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辞令,试图让科札特理解我的意思:一个像他或Giotto这样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是不该干这种行当的,他最好改变这个疯狂的主意,去做一些记账通信之类的轻巧活儿。
  
  “唔,你是说哪边不适合,克丽斯?你认为我不像个手风琴艺人吗?”
  科札特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用打趣的口吻回应道。
  
  我有点被他满不在乎的口气激怒了,用语不由激烈起来:
  
  “显然不是。假如你乐意放下无聊的英雄主义,去做个安分守己的艺术家——从你刚才的演奏来判断,我肯定你有这个天赋——我认为你的前景会光辉灿烂得多。好好想一想,别让正义感烧伤了你精明的头脑,亲爱的科札特……我想,你和Giotto都从未杀过人吧?”
  
  “是的,我没有。这一点就像我没什么艺术天分一样明显。不过,我已经做好了为保卫重要之人而开枪的觉悟。”
  科札特把猎枪从肩膀上褪下,端在手里轻而慢地一寸寸摩挲着。他面色沉重而忧伤,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种凶残武器的厌恶,却也展示出了为贯彻自己信念而使用它的决心。
  
  我知道,我再没什么可劝说的了。
  
  “Giotto呢?还沉浸在失去弗朗哥的悲痛气氛中走不出来吗?”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以免科札特从中听出我对那个金发笨蛋的挂心。
  
  “恰恰相反。他还被惊惶不安的居民们围堵在教堂里,忙着安慰鼓励他们呢。G留在那里控制局面,以防Giotto被热情的人潮踩成肉酱馅饼。我比较没出息,一下子就给人冲散了,只好跟着大家一块出来啦。”
  
  我不觉被他自我调侃的语调逗笑了,赶紧把脸扭向一边。
  
  科札特·西蒙几乎和Giotto一样活泼健谈,言谈间带着一种做梦般的孩子气,让人无法驳斥他们天真却极其美丽的理想绘卷。
  “对了,艾琳娜小姐近况如何?我听说公爵先生已有给她定婚事的意思了……”
  
  “不大好。就像你说的那样,公爵先生想早些把这个不合心意的女儿扫地出门。他很看好威尔逊男爵,希望他能把艾琳娜熏陶得‘有点上等人的模样儿’——让他们下地狱去吧,要我承认威尔逊比艾琳娜小姐上等,我宁可去亲吻一头泥地里打滚的猪!”
  
  “别激动,克丽斯。安静下来听我说,好吗?我和Giotto一直在商量这个问题,然后我想到了——卡塔尼亚不是有位老绅士要来这儿么?他和他的儿子将在当地庄园住一段时日,我们可以趁那时把艾琳娜从公爵宅邸转移出来,托付给那位老先生,他会像照料亲生女儿一样照料她的。”
  
  “等、等一下,你怎么知道那位先生愿意协助艾琳娜小姐?万一他和威尔逊气味相投……”
  我被他天马行空的计划搅混了脑袋,连忙大叫着打断他。
  
  “哦,我当然知道。”
  
  科札特笑吟吟地说。
  
  “那位老绅士的幼子蓝宝少爷,一直管Giotto叫大哥来着。他是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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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31 只看该作者 8 #
前篇 天佑吾王
火刑柱上的花冠
  害怕遭受痛苦比遭受痛苦本身还要糟糕。没有任何一颗心在追求梦想的时候感到痛苦,因为追寻途中的每一刻,他的心都与上帝永恒同在。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卡塔尼亚老绅士与他的儿子蓝宝少爷抵达本市后,径直搬入了市郊属于他们所有的一处庄园。公爵府邸里一时议论纷纷,大多是猜测那位绅士拥有多么丰厚的田产与家财,他的儿子是否会在本地挑选一位合适的妻子,云云。
  
  “蓝宝是个究极的好孩子,只是有点胆小。”
  
  我去镇上帮忙干农活的时候,纳库鲁神父这么向我描述道。
  
  “纳库鲁,你和Giotto对他未免太纵容了。要我说,蓝宝不是‘有点胆小’,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你知道么?他听到枪声都会吓得捂起耳朵。”
  G嘴里叼着烟卷站在一边,带些嘲弄意味地向纳库鲁笑骂道。
  
  “听到枪声捂起耳朵是一种理智的举动,G先生。你要知道,极近距离下的枪声会对听力造成永久性损害……”
  我想到蓝宝少爷可能成为艾琳娜的恩人,不太乐意听人诋毁他,立即用一种极为讨嫌的咬文嚼字方式抢过了话茬。
  
  “嘁,克丽斯,你也跟我摆这副德行?蓝宝就是让你们惯坏的,到时候他拖后腿可不关我的事。我绝对不去救那个胆小鬼。”
  
  “……本少爷也不稀罕你来救啊,G。”
  
  伴着这个仿佛没睡醒一般怠倦懒散的男声,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Giotto和科札特向这边走了过来。
  
  少年身材算得上修长,几乎与年长他一截的Giotto比肩,一头水草般的浅绿色头发弯曲着贴在耳际,有一对和我相像的翠绿眼睛。他穿着面料高档的白衬衫和西裤,犹带童稚的脸孔上有一种贵族阶级常见的慵懒而狂傲的神气,这让他显得比同龄人还要老成一些。
  
  是个十足的公子哥儿,我想。说不定有成长为小白脸的潜质。
  不过,总比威尔逊男爵那样纵情酒色的花花公子要好上不少。
  
  蓝宝噎了G一句后,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忽然换了一副欢欣鼓舞的喜悦表情。他三步并作两步蹦到我面前,开心地执起我垂落的双手摇晃着。
  
  “嘿,克丽斯,你是克丽斯·埃罗吧?上帝作证,我绝不会忘记这张脸。我以前就说你长得像神庙里的雅典娜,现在你可是越来越像了。见到你真高兴,克丽斯,比见到爱欺负人的G要高兴多了!”
  
  “见鬼的,我哪有欺负你……”
  G虎着脸小声骂了一句。
  
  “啊……咦?呃,是、是蓝宝少爷对吗?我们……有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吗?”
  
  “那当然。克丽斯,你还记得萨德里克公爵和他的夫人小姐们曾经到我们庄园做客吗?那时候我才十岁,和现在差得可大哩。你大概认不出我了吧,本少爷看起来帅气多了,对不对?”
  
  被蓝宝兴高采烈地这么一提,我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影像:希腊诸神的塑像,绿色头发的聒噪小男孩,帕里斯的金苹果……
  
  “啊呀!是你,蓝宝少爷,你是当年那个扮演帕里斯的孩子!!你管我叫战神雅典娜,管艾琳娜小姐叫爱神阿佛洛狄忒,是不是?你还管凯瑟琳小姐叫做……”
  
  “天后赫拉,对,没错。凯瑟琳看上去威严又不好亲近,我不喜欢那个人。艾琳娜小姐像爱情之神一样美丽可爱,不过我更喜欢克丽斯你——你当年佩戴着长剑的样子棒极了,和神话插图里威风凛凛的女战神一模一样!我想你现在还佩着剑,是吗?我能摸一下吗,克丽斯?我很讨厌枪,但我不介意碰你的剑。”
  
  见蓝宝围着我唧唧喳喳吵闹个不休,Giotto有些抱歉地苦笑了一下。
  
  “真不好意思,这孩子有些吵……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嚷着要见你了。”
  
  “你不用道歉,Giotto。我也很高兴,我没想到蓝宝少爷就是当年和我们一块扮演‘三女神争夺金苹果’玩儿的孩子……我和艾琳娜一同拜访过的贵族子女太多了,实在记不清每个人的脸和名字。”
  
  我顺从地摘下佩剑递到蓝宝手里,以慈爱的眼光注视着他欢天喜地地抚摸剑鞘和剑柄,心头百感交集。
  
  感谢上帝和他膝下所有的天使,让我再遇到这个迎着凯瑟琳杀人视线把金苹果递给我的孩子。
  
  我知道,这男孩骨子里一点也不胆小,完全值得信赖——他十岁那年就敢于坚持自己的判断。而且,在著名的三女神之争中,俗人投奔象征权势地位的赫拉;特洛伊王子帕里斯钟情于象征爱情的阿佛洛狄忒;而蓝宝选择的是雅典娜,意味着明辨是非的智慧与投身战场的勇气。
  
  如果G先生知道这段小插曲,大概也不会担心蓝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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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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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31 只看该作者 9 #
  半个月后。
  
  随着自卫队规模日渐扩大,人手管理和调配的难度也逐步增加。从表面上看,Giotto和他的友人们有蓝宝少爷作为经济后盾,又一连拔除了好几个当地为非作歹的犯罪团伙,一时间名声大噪;但以更长远的眼光来看,自卫队正一步步从暗处走向西西里舞台的聚光灯下,这不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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