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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手记

_6 邱妙津(现代)
目地被牵引,像吐出黏丝绑住小虫子的蜘蛛。她的素色信封里装著一首短诗,表达
她对我印痕般哀愁又宿命的感情。在这样彼此吸引又推斥的磁力过程中,爱欲被高
度激发,交混著狂喜与痛苦,完全丧失自己的。
她低著头走,回过来含怨地瞪我几次。到湖边,停下来,转过来站立在我面前。
睁图眼注视我,展现隐藏著羞涩的大胆,问我:
「你来干嘛?」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既无辜又准备像从前般厚脸皮,吃定她。
「不知道那你、来、干、嘛?」最後几个字几乎是嚷著讲的。
她气著质问,然後自己又笑出来。彷佛她在自己跟自己玩。面对著湖,她坐在
白色铁椅上,手指头钩搓著一件红色毛线衣,脸逐渐飞红。
「对不起,我一时失控,你突然把脚踏著骑向我,出现在我面前,於是我没办
法克制由日己,一直跟著你。」
「一时失控?那你叫我在你一时失控之後怎麽办?」
「如果会改变就改变,不会改变的话也只是跟从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她用力摇头,对我因强烈不满而露出极严厉的表情,彷
佛犯了大错般在自虐著。
「我应要跟别人在一起了。」
她在歇斯底里地摇头之後,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秋季,连接三年相同的这个
节候,醉月湖上的秋风爽飒地掠过,满及遍地的绿野,湖水微微颤动,包围著湖的
树也悉悉蔌蔌地摇曳,我可以生动地感受到自己肺里迅速地交换著清凉的秋意。前
年、去年,我都如此孤挺在这般的秋野之中,彷佛造物里萎色的一点黄斑。如今,
这黄斑因她的一句话点醒,晕开使我全枯。
相拥在一起哭泣,我们像一对亡命天涯的情侣。仍是孤挺在秋野。
她怨我为何不早点出现,我知道她的痛苦。我也高吼箸为什么要跟别人在一起,
她了解我的痛苦。像两匹兽在做最後的对决,用利牙撕裂对方的肉既是爱也是恨。
无法互舔伤口,只能在对方面前尽情哀呜。
更何况,那个「别人」也是个女人。这句话剌中我,哑然失声。
水伶说,就在前几天,她生日的那天,她刚收下那个别人送她的一枚戒指,答
应要跟那个别人在一起,并且承诺要跟她一同出国留学。而我偷偷放在水伶家门口
的玫瑰花,正好是她从生日烛光晚餐回来後,用戴著别人戒指的手拾起来流泄出再
接触的欲望,这个在那天之前为她日夜等待的讯号,再度要催著她去做失魂的狂舞,
且这次的狂舞是拷著另一副枷锁的。
等我到第十个月,她傻笑著,眼睛僵直如木株。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神魂颠
倒像疯子,她想攀附在一个别人身上,逃离开这里。她快速瞥了我一眼,像剑尖。
於是选择一个跟我比较「接近」的别人,而不要选择一个不同类别的男人。因为那
会弄坏他所保存完好记忆的我,她说,她已决定好要带著我跟别人走了,谁也夺不
走,她心中的我,尤其是现在的我。
我内心装满疼痛,罪疚她因我非理性的断然离去所受的疯狂折磨,怜惜她背逃
我的行动底下所隐藏的自虐意涵,且她固著因而病态的爱使我痛进骨髓,更由於恐
惧再失去她所珍藏过去我的意义,她对现在的我转化成强烈的敌意。
天啊!捶胸顿足。她不是将坠入永劫的轮回吗?
_3_
水伶:
换我来向你告自吧。今年我过我的二十岁生日,独自一人,我想死而没有死成。
没办把自己丢出去,朝死的悬崖纵跳,我自己跟自己做好决定,但身体内供应决定
的力量还不够。在脚探崖岸的关卡,你在我心里发生强大的作用,我突然明白在这
个茫茫的世界里,有一个你在爱著我。就是这样,且只有你,家人虽然爱我,甚至
能为我牺牲一切,但那个我不是我,任何人也爱不到我,痛也不会止,唯有你是与
我的心理病痛相连的,我曾经以我内在的奥秘完全面向你,我们之间的爱像X光一
样穿透我混浊的核心。所以我最後还是不知从哪里的绉圯中记起这件事「有一个你
在爱苦我」,这件事早在一个未知的隐密角落钉住我,叫我脱不出生的领域。
在过去我从不明白,顷刻间顿悟,使我悲痛欲绝,像我生存的实际疆域被画出
来一般,我没能力死,而唯一钉住我使我隐隐眷恋活著的一件事,我早已将它推开,
我的方向几乎已经完全背离,唯一那件在我内里暗暗发光的事,我却由於不明白任
它从现实世界溜走。
所以找回来了。没错,是回来了。从此,我这个人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想
要照顾你,我想要再跟你发生现实的关连,那从一种致命的恐惧变成活泼的愿望,
对这份爱欲致命的恐惧确实神秘地退去了。你生日我送玫瑰去,没有特别想要改变
什么,也许你会觉得荒谬,那样的行动只是代表我不需要再阻止我对你的自然感情
罢了。
相隔十八个月後,我又站在你家门口,雕花的白金铁门,很释然。知道你会永
速生活在裒面,我不必急著找寻你,你就在我的疆域之中,雕花铁门内。我们的关
系那时候在我心中变成这样,再也没有什麽东西可以把我们分开。我跟自己说,无
论在现实里我们将以何种形式关系著,我要回到我的疆域上,在精神的界面,像守
护神一样在你旁边。而如此,任何东西也阻止不了我们生命的结盟。
你在爱著我,这样的义理,过去我不曾真的明白过。相反地,这正是死病的核
心。我不相信有任何人会爱真正的我,包括你在内。
为什麽会不明白?这牵涉到我内在的问题。自从青春期,我开始懂得爱别人了
我就不明白我之所以是这样到底有什废道理?对於我身外另一个人类的渴望这件
事,像一把钥匙,逐步地把隐藏在我身内独特的秘密开启出来,像原本就雕刻在那
里的图案从馍糊中走出来,清楚得令我难以忍受,那是属於我自己的生存情境和苦
难。
你知道的,我总是爱上女人,这就是我里面的图案。然而你不知道,当年陪伴
着你走的我,内心有什么样的痛苦,那是我没办法让你明白的。活著就是痛苦,活
苦就是罪恶,那把我跟你隔开。
我曾说你太快乐了,那使我很寂寞,其实是我自己被苦的石灰岩层层包围,你
碰触不到我,你只能靠爱情中的直觉,像盲人点字般摸到一块轮廓,而痛苦时时转
向我裂解,那样的石灰岩内部,你几乎是完全无知的。所以自从你加入石灰岩,像
硫酸一样加速我痛苦的裂解,直到制解的产物淹没找,叫我叛逃的那个点为止,你
并不了解我发生什么变化,也不了解你的命运正被我卷向何方。
之於你,爱上女人是件自然的事,如同爱上男人,你不相信有悲剧更不愿承认
眼前有不幸在等著,所以你常把我眼中的剧烈痛苦火花归绪於我天生的悲剧性格,
你只享受著幸福,以及畸恋中特有的激情。
而我是你年轻的父亲,我是你具有特异精神美感的恋人,一切都平凡,就是你
眼中的乎凡幸福,使我被判必须孤独地承担属於我们共同命运的重量。虽然爱情在
我们之间产生,但我们经验著剖开的两半。
我活在一个「食物有毒」的世界上。我爱与我同类的女人,以一种无、可、救、
药的姿态,从爱的自觉在我生命中诞生,直到目前,「无可救药」这四个字包合我全
部的苦难,这个判刑也将是我贯穿一生的重轭。
顺任自己的爱欲,吃下女人这个「食物」,我体内会中毒,面临这样的设计,我
跟自己解释有三条路可走:(1)是改变食物(2)发明解毒剂(3)是替代性生存策略。
改变食物。这种方法是在我接受你之前,设法想扭转我命运的全部努力。整个
青春期我都把精神花在隔离自己的爱欲,那是在我发现压迫自己朝向相反方向的无
用性之後,暂时能把对自己的恐惧圈在一个范围里,避免它无法控制地扩散唯一的
可能。
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设:如果我能爱上男人,爱女人的痛苦就会消失,原本
对自我认识形成的事实就会「不见」。其实爱女人跟爱男人根本是不相干的两回事,
对女人的爱欲既已屐现,无论以後是否会消失,或往记忆里将留存下什麽面貌,它
已经在我里面,犹如和它对抗而引发冲突的部分又更早在那里,道理相同。像一缸
水原本已加进黑色染料,再加进别的颜色或许会改变外观的颜色,但却无法将水
中有黑色这个事实除去。
我一直没办法爱上男人,那种情况就像一般的男人不会爱上另一个男人一样自
然。所以「改变食物」的内在律令,长期侮辱著我自己。在我发现自己以一种难容
於社会、自己的样貌出现之前,它已形成它自然的整体了,而我只能叫嚣、恐吓、
敲打它,当实质上奈何不了它时,我就在概念上否定、戕害自己。这样的悲哀,你
能了解码?
爱上你。把自己给出去。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更不忍卒睹的过程。纪德在离开妻
子而不顾时,在一封告别信里写著:「在你的身边,我将近腐烂了。」放开自己去
爱,来不及发明解毒剂,就是腐烂化的过程。
在那短短半年让我们发展爱情的历史里,我是个「怪物」,这个怪物用它的手抚
摸拥抱你,用它的嘴亲吻你,用它怪物的欲望热烈渴望著你的身体,然後承受你眼
中毫无怪物阴影的完整爱慕与审美,这一切都残酷地摩蚀著我。 我没资格爱你。
我在心中与这个「资格」挣扎,无能将「怪物」的自我体验从
心的肉上拔开,远种怪物体验又犹加盐巴般地洒在「没资格」的伤口。
你像是一个让我揭见自己的场域,对你的爱恋愈深固,我看见自己怪物的狰狞
面貌愈多,从前把自己捆缚住的绷带一卷卷拆开後,里面怪物的实际样子超出想像
太多。夜夜我为这个怪物的诞生,震惊不能喘息安眠,缱绻在痛苦里彷佛扶拖著久
病的身体,在舌根处绝望地尖叫。
不知道那是自我发现,还是自我形成的曲径。总之,我逃跑了,像饱弓之弦上
的箭般,高速射出这个爱恋的场域,一股将我爆炸开来的自卑和丑恶感竭力把弓绷
到最紧,我投降—在挣扎之中寂灭下来。由弓的意志将我射出,凌穿靶的,我们的
命运才真正在血泊中被这只箭针织在一起。我用罪恶的手法,狠心将你拦腰一斩丢
弃在荒野,不顾你苦苦哀求,于莫名其究中无辜的泪,仍闪著顽固信任我的眼光。
是我没办法接受自己,那个在相爱之中所使用出来的我,也就没办法解毒,毒
源是更早种下的,毒源是全部人类为我种下的,他们全体以下毒的方式在那里发出
大合唱的鼓噪,在我还没把这个自己推出到其他人之前,我已先替他们盖上「作废」
的章,撕成碎片了。
在我二十岁生日之前,我没相信过你是爱我的。结果我大错特错了,这才是真
正的罪过,对自己的厌恶和诅咒把我的眼睛涂上大便了。由於太渴望被爱,想到被
爱的可能远比确信不被爱更伤害自尊,我以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虽然你表砚出的是
爱我的,但我想那是由於你没有经验过与男性的爱情,无知於我们将要面对的社会
挫折,也不明了在我内心种种丑恶的泥沼。我想最终你还是需要的是一个男性,对
我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迟早都会把我像一只破拖鞋一样丢到垃圾场。
剩下的,就只能靠「替代性生存策略」活着了。我替换著用各种不同的方式,
补那个要吃食物的洞,原本以茅草覆盖的洞已然凿深,禁食时代结束,又不胜进食
後的毒力。在爱欲上的「饥、饿」如地底礁石般突出,在离开你这棵大毒草之後,
急遽削刻我生命的炭心。
水伶,你难以想像在那十八个月里,我随时都怀著自己即将灯枯油尽的害怕,
拚命藉著介入人群的热闹工作、追逐轻浮的短暂情感及酒精的麻痹,轮流勉强自己
活下去,那是像狗一样到处翻找食物的仓惶狼狈。
啊,命运竟如此待我!当我回头,当你唤往我而我回头,命运竟如此苛待我
——你说刚刚决定要带著我跟别人走。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要回来投奔你的吗?当你
带苦冷酷的虐意告诉我别人的出现时,彷佛我在我们的关系上堆起来受苦的高塔,
在那一瞬间才一起崩垮。那真是一大讽刺,我离开你这个女子,希望的是属於我这
个怪物的痕迹能在你身上抹去,埋在灰烬的最里层,你熔断和我的具体关连,重回
正常的那一边,去结婚生子,在凡常的范围内,起码整个人类的文献文明都支援著
解题技巧的幸与不幸,我愿望著你进入那样的版图。
毕竟你和我性质不完全相同,你仍是个社会盖印之下的正常女性,你爱我仍是
以阴性的母体在爱,你的爱可横跨正常的男性,基本上你与一般女性不同之处只是
多出包容心,在我们的关系里质变的是我,是我被你撕露阳性的肉体,而从人类意
识核心被抛出一个变质的我,但我认为你并没有被抛出来,你还可归还我被抛出来
之处。
我回来,一切并非如此。你所挑选的新情人令我难堪,更接近羞辱感。安部公
房在《箱男》里写一个把身体隐匿在箱子里行走的男子,他从箱子里远远窥视一幅
场景:另一名箱男子从箱子里也籍窥视让眼前一名裸女使她引发快感,箱男子所体
味到混杂愤怒和羞耻的感觉,或许例子并不恰当,但之於我微妙的难堪,稍稍可代
表它的极化。
重逢这几天,我花大量的时间试图进入你的细节,但总被那股羞辱性阻断,难
以扼止地进行为新情人摹相的联想,就像以我的轮廓为靶的物,进行细部描摹的密
集枪击。
这场回归之中,命运新结的网和我内在新的分泌物,都是我始料未及的啊!
写到这里,我手已疲软得发抖。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你是爱著我的,它像是
一种信仰,支撑着我游过自己的死亡边界、游过相隔十八个月的现实时空,前来皈
依附靠,但为什麽直到这个点你才做出这个行动的决定,正是我过去所恐惧和等待
的——把我像一只破拖鞋一样丢到垃圾场?我在灰烬里没找到我,你就把我供到神
坛上了,炉里烧的却是别人的香火,我要到哪里翻找我的信仰?
我明白我这次再难****逃走,新的网在见面的瞬间已织就好。我褪掉一层「无
资格」的黏膜,罪恶感也被死亡的浪潮冲退,仅挟带少量的自卑感前来,准备好与
你赤裸拥抱。甚至想过即使你选择一份正常婚姻,我仍要像亲人般看著你。如此爱
的决心够不够?够不够?人生又比我所推论的暧昧,情况也不够简单,荆棘横在我
们中间,我们对站观望相吸引复推斥,两人(甚至三人)都皮绽肉破,可又逃不开。
告诉我。光是要去爱的动能、纯洁、忍耐和决,够不够?够不够?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四日
_4_
谈一谈贾曼(Derek Jarman)和惹内(Jean Genet)的关系。
由於本国地方狭小,人口稠密,生活单调,每有重大新闻总是历久不衰,「鳄鱼
热」成为百年来注意密度最高、持续时间最长的新闻,更显示出人们对新闻的渴望。
由於这天罗密网般的监视(鳄鱼牌的总代理商还拿出一百万悬赏抓到第一只鳄鱼的
人),鳄鱼不得不辞掉工作,躲在家里暂时依靠多年的积蓄过活,想到自己平白无故
跃居全国排名第一受欢迎人物,连总统在就职典礼演讲时都在最後加上一句:「希
望未来你们能像喜欢鳄鱼一样喜欢我」,也为了能让全国人继续享受寻找鳄鱼的快
乐,鳄鱼舔舔嘴,觉得忍耐这一点隐藏自己的不便也是荣幸的,其实它是多么希望
能在全国电视上跟全国人说声:
「嗨!我在这里!」
一九九一年我接过大学毕业证书之後,开始学海明威和福克纳,觉得自己是不
可出世的天才,蹲在家里做「作家梦」。经过三个月,大头梦破碎後,被扫地出门在
一家茶艺馆当店小二(想想还是不错,福克纳说作家最好的职业是开姣女户,白天
写作,晚上可以有丰富的社交生活,茶艺馆的条件也很接近)。有一天晚上,一个客
人在打烊时最後一个走,在柜台前的公布栏上偷偷贴上一张广告:
召集令:各方老鳄会注意,下次集合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午夜十二点,
地点在鳄鱼酒吧一○○号房,将举行化名圣诞舞会。
鳄鱼俱乐部敬启
自从鳄鱼捡到那张召集令後,它兴奋得几天睡不觉,没想到还有其他的鳄鱼,
并且大家已经成立俱乐部了!这麽说,它有个地方可以去,有人可以讲话罗?鳄鱼
激动得边流大颗眼泪边吸吮著厚棉被的四个角角。
圣诞夜十二点,鳄鱼准时到达,酒吧门口有两个穿著白西装的服务生要帮它把
大衣取下,鳄鱼不习惯地缩到柱角,他们请鳄鱼签下化名,它签著「惹内」,低声问
他们:「大家都是鳄鱼吗?」服务生微微点点头,鳄鱼害羞得想钻进签名桌底下,
看到「惹内」旁的签名是「贾曼」。
里面已挤满数十人,会场之大, 置之豪华,令鳄鱼感受到如回家的温暖。
鳄鱼想,怎么每个鳄鱼都把「人装」穿得紧紧的,真没想到大家跟它一样害羞,
鳄鱼脑里出现一个画面:在寒冷的冬夜里大家紧紧地拥抱成一团。
舞会进行到一半,旁边麦克风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感谢化学原料企业公司主
办这第十次鳄鱼俱乐部。由於他们近半年秘密研究仿鳄鱼的人装,造福不少渴望过
鳄鱼瘾已久的人,前天又研制出最新品种的『人装3号』,得以满足潜在的鳄鱼倾向,
各位等会儿也可拿旧装来兑换新装。最後,由於接下来的舞曲节奏更快,怕大家太
热,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脱掉人装……」 一、二、三喊完之後,全场灯打
开,几十个人同时大叫 「鳄鱼!」
在这之前半秒,我把控灯师挤开,关掉总电源,再冲到鳄鱼旁边拖它,迅雷不
及掩耳躲到後门边,穿好「人装」逃走。一分钟之後,酒吧已水泄不通,里面的人
惊恐得夺门而出,附近的居民又兴奋得要挤进来,场面正符合「蹂介以奔」那句话。
化名「贾曼」参加的我,从鳄鱼踏进门那一刻,就认出它是放广告的客人。
贾曼是个快要死的英国导演,金马奖影展时看到他拍的「花园」,再加上当时鳄
鱼被我安置躲在茶艺馆地下室,使我决定写这部鳄鱼提供资料,贾曼提供技术的小
说。再从毕业证书写起: 「呜呜……,我差一点点就可以永远不再穿人装见人了,
为什麽要把我拉走?」
鳄鱼躺在茶艺馆的椅垫上,装著棉花的椅垫铺满木材地板,它把身体倒著,双腿举
靠在墙上,用力踢墙抗议著。
我摆摆手。
「大家都那么喜欢看到我……你……你难道不明白?」鳄鱼勉强说到第二句,
开始结巴,它发现自己从没单独面对别人,「可是,我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摇摇头。至於惹内,鳄鱼说没有那个名人比他更棒,他从小在法国监狱长大,
以各种头衔一辈子进出监狱,最後以可爱的创作天才,在沙特力保下受到总统特赦
哦……。
V8摄影机固定在墙角对准鳄鱼,我边吃著蔬菜拉面,边把眼孔对准观景窗,
萤幕上的小鳄鱼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起来,满坑满谷的话从鳄鱼嘴里吐出来,愈来
愈快,像高速放映,最後的声音只剩下长串的唧—唧—唧……,就这样鳄鱼不眠不
休连续讲了三天三夜,我昏沉当中记得它的最後一句话是:
「我要上厕所!」
_5_
当雨後彩虹出现,我们一起站立船坞上,向沉落的悲伤岛屿挥别,在那
尽头什麽也没有,只有我们彼此观望的爱欲,叹息往常肮脏的牵缠,像别开
生面的画展,徒留一只遗忘的雨伞。爱欲们在雾中行走,三角形勾住圆形,
圆形套著箭头,箭头又剌进三角形,路标一个接一个升起,右转下交流道之
後,迷失在单行道内细小丛林的海域……
在文学院前厅挂留言簿的公布栏上,发现一本黑皮小手册,资料栏里写著梦生
的名字及地址电话。手册里写满密密麻麻这类的段落,每篇都字迹潦草,像是随身
速记下的。看到他的名字在那里,突然我的泪流个不停,刚好就濡湿这一页。怎麽
我跟这个人隐约的关连紧紧咬住我的悲伤?
「喂,梦生,我捡到你的黑色手记,想拿回去就出来让我看一下。」
「怎麽,你想看我?小心你要开始爱上我了。」
又隔了近半年没看到他,他理了个大平头,穿著毛料的厚西装,长及膝盖,脖
子围一条深绿色的彩绘丝巾,里面是乳黄色的格子衬衫,看起来像个秃鹰贵族。我
们在一家地下酒吧见面,酒吧里烟雾弥漫,顶层天花板极低,一组披头散发的外国
人乐团在演唱重金属音乐,像是进入原始洞窟。
「梦生,今天我们不要玩游戏好吗?我想……」
「我这个人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了吗?」他举起右手,比一下停的手势阻止我说
话,眼神发呆地平视乐团,低调向我发问。
我感觉这半年来他变成透明的银色,我也走过去靠近他,在镭射光范围内的一
只手臂被萤光包住,另一只手臂保留原来的肉色,小小的密闭空间里除了几排照相
孔外,灯全关,一桌桌的人像速描画中炭笔阴影,随著重金属乐器声的捶击,彷佛
在一个黑色的火柴盒里荡向无际的宇宙。
「看到没有,那一大桌坐满十几个男生的,个个奇装异服,哪……另外那一桌
两个女的低著头,他们都是没有性别的人,或说他们都正在对抗简单的性别符号加
诸他们的咒箍,还有那两个大光头」梦生比著乐团的主唱「他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
我们叫他Nothing,就是店的店名,你看他脸上缝了二十几针的疤,那是他二十岁时
拿水果刀自己划下的,那时他立了一道疤誓:他说就要这样划破这个别人给他的
我,他不是真正的我,之後,他背起一只简单的背包环游世界,开始要自己形成真
正的我……」
「梦生,我不要听你谈这些,我要跟你说话。」梦生坐在高脚圆椅上,张开双
腿,手抓著两腿间的椅缘,随著节拍抖动双腿,他的身体进入与其他人集体狂欢的
状态中,细胞剧烈跳跃,却两眼无魂。
舞台中央的光头Nothing在他的歌声渐歇鼓声如墙时,眉眼朝梦生诱惑地勾
扫,手指头示意要他上台。他一经召唤,就身手敏捷地脱掉西装外套旋转著跳进舞
池,全场见是他抱以热烈掌声,大家一起敲打桌面里踏地板大喊:
Bony.Bony——Bony.Bony.
梦生握著麦克风,用英语以怪声调说了一串快速的话,大意是说他封歌已一年,
没想到大家还记得他,今天由於他一位特别的朋友跟他一起来,他要特别献唱一歌。
接著背後响起极慢的调子,梦生和Nothing合唱一首黑人灵歌,胸前垂著彩绘丝
巾的梦生,脸上显现特别妖媚的光彩,随音乐的旋律,两人面对面蠕动著下半身,
下半身逐渐靠近轻轻摩擦,全场都尖叫喝采,两人似乎都迷醉其中,彼此伸出舌头
缠舔著,乐团突然停止演奏,激情达到高潮。
「怎麽,光看到这一级就受不了啦!」梦生隔著女生厕所的门问我。 看到那幕激情戏,
我一口气喝下我和梦生的两杯白兰地,隔一会儿马上胃肠翻
涌,冲进洗手问呕吐,内心受到难堪的冲击。
「没有,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自己的身体在反对这一部分……,头脑和身体不
能协调。」勉强说到这儿,我又唏哩哗啦呕出一大口。
「你还好吗?」梦生紧张地旋转把手想要打开门,「可怜,真没用,以前我还是
这里的台柱时,还跟Nothing和他找来的女人当场做过哩,连表演现场大便都干过,
要是你看了不吐死才怪!」
「梦生,你一直知道我的问题,对不对?」我坐在马桶上安静下来。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把你看穿了。」他也坐在地上,隔著厕所门下部通气窗
的缝睨看我。
「我被打败了,也跟你和楚狂一样掉进死亡圈走不出去了」说完这句话,我第
一次感受到一种人与人间的解脱感,轻松地呜咽哭出声。
「圣母玛莉亚他妈的,又一个上帝的选民!」梦生用力捶击门板,「我们这些人
从不同的个人历史里走来,一个有一个的一叠病历表,却共同走进死亡气氛这个星
球,说死也不是个个真的都死得成,我说不定还可以赖到九十岁哩。说任何历史让
我要死都是狗屁,打从有记忆的五岁开始,光吸空气都觉得可怕,慢慢地我才搞清
楚,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麽吗?就是时间。哈哈……,空气和时间这两样你躲得过
吗?这样的人不是上帝先选好的是什么?我们可是最优秀的哦!」
「梦生,我没你那么严重,我体内还有一个部分要阻止自己不由自主往死里奔,
不光是身体的本能,就在我的意识里不愿意。
二十岁时撑到一个危险的程度,反而逼著我杀出一条生路。在这个星球上我
知道我已经有一条生路了……」停顿了一下,突然觉得有千斤重的羞耻压在我的唇
上,这股附体般随传随到的羞耻感,像是隐形紧箍著我的身体的皮衣,长久以来霸
道地画下我跟别人的疆界,又一阵欲泪的冲动,「梦生,我跟一个女人真实地相爱著,
我有生路!」说完泪水就不听使唤地滑下,我噤住声音,骄傲自己终於把皮衣冲破
一个洞,想到与皮衣间的挣扎,无限心酸。
「出来啊,太恭禧你了,想要抱你一下,」梦生从气窗缝里朝我吐舌头做鬼脸,
「还要洒一泡尿庆祝,」马上就听到拉牛仔裤的拉链声,他蹦跳著在大化妆室里洒
尿一圈,听到有一个女人尖叫著跑出去。
「那什么都不重要了,要再往死的脊椎骨里钻深点,它是一切真实的总源头,
像白千层一样褪去那一层层的臭皮囊吧,连你的祖宗八代、父母、手足、皮肤外万
头钻动的人,还有你皮肤底下反对著你灵魂的身体记忆通通枪毙,露出白白的白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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