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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传奇【全】

_8 古龙(现代)
苏蓉蓉叹道:“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在暗算你,阻拦你,但等到你真要揭破他们秘密的时候,他们就会不顾一切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要钓大鱼,自然要有大饵。”
苏蓉蓉道:“难道你……你竟要以自己来作鱼饵?”
楚留香只觉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已变得冰凉而颤抖,他就用他那双坚定而温暖的手,将这只手包了起来,笑道:“这饵实在太大了,再大的鱼也吞不下去的,你只管放心,现在,你乖乖的听话,赶紧回家去,把我的那瓶酒吊进海水里去冻起来,再叫甜儿为我准备几只鸡,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回去把它们吃光的。”
苏蓉蓉瞧着他,眼光比星光更温柔。
她终于嫣然一笑,道:“你当然能回来,世上又有谁能拦得住你。”
世上,没有比美丽少女的鼓励和信任更能令人振奋的了,楚留香回到岸上时,只觉精力从未如此充沛过。
苏蓉蓉真是个听话的女孩子,美丽而聪明的女孩子,居然还听话,这更是男人最大的幸福。
楚留香满足的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世界对我实在没有亏待什么……”
只听一人带笑接着道:“你又何尝亏待过这世界呢?”
语声中,无花已飘然走了过来,那出尘的风姿,那飘逸的微笑,在星光下看来更如天上谪仙。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当这里只有我一个夜猫子,谁知还有一个。”
无花笑道:“还有两个。”
楚留香再瞧过去,一个人木然站在风雨亭上,那一身黑衣在星光下发着亮,却正是黑珍珠。
这奇特的少年也不知为了什么,站在那里,竟似痴了。
无花道:“月夜大明湖,独立风雨亭,贫僧以为他就是楚兄,正想过去说话,不想楚兄却已在这里出现了。”
楚留香微笑道:“如此深夜,你居然还有雅兴游湖。”
无花道:“棋酒之约,贫僧始终不能忘怀,此番正是来寻楚兄践约的。”
楚留香此刻哪有下棋喝酒的时间。
但他眼珠子一转,却笑道:“要下棋,你我两人已足够了,要喝酒,却要加上南宫灵才有趣。”
无花笑道:“既是如此,你我又何妨作一次深夜敲门的恶客?”
楚留香大笑道:“僧敲月下门,已可入画,正是风雅之极,怎可算是恶客……你在此稍候,待我去打发了那边像是已睡着了的朋友,就陪你去如何?”
他不等无花说话,已掠上风雨亭,只见黑珍珠痴痴的凝望着湖心,眉间竟似有说不出的忧郁。
楚留香笑道:“只有马才是站着睡觉的,黑兄何苦学马?”
黑珍珠一瞥回头,瞧见了楚留香,这一瞬间,眼神似是有无穷变化,到最后却只是冷冷道:“阁下若要开玩笑,最好还是找那渔翁去。”
楚留香笑道:“你眼力倒不错。”
黑珍珠仰起了头,不再理他。
楚留香大笑道:“今夜我已另有他约,不能再陪你喝酒,过两三天再说吧!”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黑珍珠听得莫名其妙,正想作色,谁知楚留香却已压低语声,匆匆说道:“带着你的马,在南门外等我,此事关系重要,能否揭开所有的秘密,就全都在此一举了。”
黑珍珠又怔了怔,楚留香已大笑转身而去。
有些人,像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关系,楚留香自然算是一个,无花是一个,南宫灵也是一个。
无花根本用不着敲门,南宫灵根本就没睡,他根本早已在自斟自饮,就好像是在等着他们来似的。
摆好棋盘,备好酒菜。
南宫灵笑道:“看来,此番我们三人已非要分个胜负不可,不躺下去,谁也不准走,不知楚兄意下如何?”
楚留香大笑道:“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个不醉无归的酒徒,为何不问无花,反来问我?”
他一面下棋,一面喝酒。那模样当真是开心已极,看来就像是用鞭子也赶不走他的了。
无花笑道:“南宫兄不知棋中乐趣,倒真是一大憾事。”
南宫灵笑道:“下棋的人苦苦思索,患得患失,又怎比得看棋的逍遥自在”
无花想说话,突见楚留香一着棋—下在边角上。
这着棋下得简直毫无道理,实在可算是着臭棋,但出自楚留香的手,却不得不令人大伤脑筋。
无花皱眉道:“古往今来的棋谱,贫僧都已读遍,却未见有如此一着,这腹下的地盘,楚兄难道都不要了么?”
楚留香大笑道:“我这着棋妙用无穷,仔细想想吧,我可要去乘机方便方便……那方便之地在哪里,看来还得有劳南宫兄带路了。”
南宫灵含笑将他带入后院,楚留香像是已等不及似的,匆匆钻了进去,却自后面的气窗中,一掠而出。
那气窗方圆不过尺余,纵是垂髫童子,也无法出入,谁知楚留香全身骨节已能伸缩自如,走的正是别人都想不到的路。
直掠出数十丈外,楚留香方自微笑道:“无花呀无花,我那着棋根本臭而不可闻,你若要自我那着棋里想出妙处,简直好像要从鸡蛋里找出骨头……但我这着棋却妙得很,等你们以为我跌进粪坑里时,只怕我早已到了尼山了。”
南城门外,垂杨处处,“济南风物似江南”,尤其在这有星月的晚上,更显得如此。
垂杨阴影下瞧不见人,只能瞧见一双发亮的眸子。
楚留香轻烟般掠过去,悄声道:“马呢?”
黑珍珠道:“你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若非秘密,我怎会如此鬼祟,若是秘密,我怎会告诉你?”
黑珍珠冷笑道:“你不信任我,我为什么要信任你,我不信任你,为何将如此宝马借给你?”
楚留香笑道:“只有女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只有女人,才会用这种手段要挟别人,你怎地也有女人的脾气?”
黑珍珠怔了怔,黑夜中虽瞧不见他的面色,却可瞧见他那冷漠的目光,似又起了复杂的变化。
他终于忽然呼哨一声,马已奔来,那脚步轻柔得就像垂柳似的,几乎听不见它的蹄声。
楚留香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愿意别人将你当女人的。”
黑珍珠霍然扭转了头,忽又回首道:“你什么时候将马还给我?我在哪里等你?”
楚留香跃上马,道:“你此刻已无危险,只管放心在这城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绝不会有人伤你,两天内,我就将马还给你,假如我还没有死的话。”
黑珍珠冷冷道:“你死不死都没关系,却千万不能伤了我的马。”
话未说完,楚留香早已长笑纵马而去。
这匹马当真是绝世的千里驹,楚留香纵马奔驰,只觉得两耳风生,道旁的树木,一连串往后倒了下去。
他喜欢这种速度的刺激,但却并非完全为了这原因才借马的,只因他不想将力气花在道路上。
他还要保留力气,做更重要的事。
马到尼山时,长夜已过去,楚留香在山脚下寻了家妥当的樵户,寄下了马,便立刻趁着朝阳上山。
朝阳,映得那石梁闪闪发光,但这一次,石梁上却再也没有阻拦楚留香的人,空山鸟语,一切都是安静的,那幽雅的茅舍,也安静地浸浴在阳光里,柴扉半掩,半支着的窗子里,更是悄无声息。
这一切都瞧不出丝毫凶兆,但却嫌太安静了,静得令楚留香有些不安起来,来不及敲门,便闯了进去。
秋灵素果然已不见了!那青灰色的蒲团上,只留下一根乌簪,乌簪上还遗留着一缕淡淡的发香。
楚留香大声惊呼道:“任夫人……任夫人……你在哪里?”
他自然也知道呼唤不会有人回应,一面大呼,一面已将这小小三间茅舍,全都找了一遍。茅屋里,每样东西都井然有条,绝无丝毫凌乱之态,也瞧不出有丝毫挣扎搏斗的痕迹。
但那任夫人秋灵素又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立刻就像是只猎犬似的,开始四下搜索起来,他希望任夫人能留下些什么,哪怕只是些微暗示也好。
但他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却也寻不出片纸只字,更寻不出丝毫异状,被褥整齐的叠在床上,衣服整齐地叠在衣橱里,梳妆台上有三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梳子,碗柜里有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瓷碗……每样东西,都在平时应在的位置上,有条有理,绝无丝毫错乱,楚留香简直从未到过这么有条有理的地方。
假如这地方看来有什么不对的话,那就是一切实在太有条有理了,就好像故意摆好来给人家瞧瞧的。
楚留香沉思着走出去,目光忽又落在那乌木发簪上。
这蒲团既是任夫人常坐的地方,蒲团上有她的发簪,也不能算是十分奇怪,所以楚留香本未留意。
但现在,他既已发觉这屋子出奇地有条理,这发簪看来就分外扎眼了。
这屋子里既然每样东西都被放在最妥当,最合理的地方,那么这发簪也应该在梳妆台上才是,此刻怎会在这蒲团上?楚留香用两根手指,轻轻将这发簪拈了起来,忽然发觉这发簪的针头,正指着后面的一道小门。
这小门此刻是关着的。
楚留香掠过去,又发觉这门竟被人从外面拴起。
他目光中立刻闪出喜色,毫不迟疑,踢开门,窜出去!
后山更是荒凉。
楚留香就像是只狸猫,在荒草荆棘间窜行着,忽然瞧见左面的荆棘上,挂着几条破碎的黑布。
这条布正像是任夫人的衣服上撕下来的。
楚留香左转,疾行,突听一阵狞笑。
一人哈哈笑道:“你既不肯让我沾着你一根手指,我也都依了你,现在你为何还不跳下去?”
这狞恶的笑声,竟是那武林恶丐白玉魔发出来的。
接着,便听得任夫人的语声道:“我反正已必死无疑,你何苦还如此着急。”
楚留香悄悄掩过去,只见任夫人俏生生的身子,就站在前面悬崖的边缘,山风振衣,她随时都可能跌下去。
她面上仍蒙着那层黑纱,手里却抱着任老帮主的骨灰瓶子,白玉魔狞笑着站在她身后四尺外,掌中兵刃却换了个沉重霸道的狼牙棒。
只有白玉魔一个人,楚留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秋灵素道:“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总是好的。”
白玉魔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道:“我为了要找任老头子报仇,已等了二十年了!我纵不能亲手杀死他,瞧他化骨扬灰,现在能逼死你,也总算出了口恶气!”
秋灵素道:“我知道你要来找我报仇,但你却怎能找到这地方来的?”
白玉魔狞笑道:“你以为这地方很秘密?”
秋灵素道:“这地方的确很秘密。”
白玉魔大笑说道:“如此秘密的地方,可是谁将你带来的呢?那人总该知道你住在这儿吧!”
秋灵素默然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该想到,他迟早都不会放过我的!”
白玉魔大喝道:“你话既已问完了,还等什么?”
秋灵素道:“你既已等了二十年,又何必在乎多等这一刻?”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回 天枫十四郎 ◆
白玉魔目光闪动,狞笑道:“你莫非还在等人来救你?你岂非在做梦?”
秋灵素抬起头,似乎瞧了瞧天色,幽幽叹道:“到了现在,只怕的确不会有人来救我了……死,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她抱紧那骨灰瓶,便要纵身跃下。
楚留香突然一跃而出,大喝道:“白玉魔,我虽从不杀人,但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宰了你。”
白玉魔狼牙棒已举起,却已惊得呆住了。
楚留香再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喝声中,人已掠过去,将秋灵素远远拉开了万丈悬崖。
白玉魔这才回过神来,怒喝道:“姓楚的!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那沉重的狼牙棒,夹带着劲风,已向楚留香和秋灵素扫了过去。
这狼牙棒本是战场上冲锋陷阵,血战于千军万马中所使的兵刃,其力之强,其势之猛,绝非江湖豪杰所常用的任何兵刃所能比拟,白玉魔竟是天生神力,竟能将如此沉重的兵刃,运用的得心应手。
谁知楚留香非但全不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他方才伸手一拉开,已发觉这任夫人秋灵素身上,竟全无丝毫武功,他自然不能让她受着伤害。
是以他只有冒险。
只见他身形一曲一扭,已冲人狼牙棒如狼牙交错的光影中,突然出手,在白玉魔肘上一托。
白玉魔横击而出的手臂,立刻不由自主向上挥了出去!楚留香的手掌已到了他胁下,轻轻一切。
白玉魔只觉半边身子一麻,狼牙棒脱手飞出,“呼”的一声,直冲入云霄,山巅的云,都被击碎。
楚留香这一托、一切,说来虽平淡无奇,但当时他所冒的危险之大,所用的手法之奇,真是谁也指说不出。
白玉魔再也想不到自己兵刃一招间,便已脱手,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几曾遇着这样的事,竟不觉呆住了。
只见楚留香站在他面前,微微笑道:“你还不走?”
他竟不乘机出手进击,轻轻易易就放过了白玉魔。
白玉魔更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的事,但他自己心狠手辣,自然梦想不到别人竟会如此宽大为怀。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你……你难道……”
楚留香淡淡道:“你只要时常去想想,自己怎会未死?那么也该知道以后应该如何做人了。”
白玉魔再也不说话,扭头直奔了出去。
这时悬崖下才遥遥传来“噗”的一声,狼牙棒已落了下去,楚留香转过身子,向秋灵素微微一笑,道:“在下是否来迟了?”
秋灵素道:“但你终究还是来了,终究还是没有令我失望。”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想必能够听得懂我的话,那么,你势必要回来的,所以,这白玉魔寻着我时,我就千方百计地稳住他,慢慢走来这里,他听我要来此跳崖,也就未曾出手。”
楚留香微笑道:“若非夫人的风仪,又怎能令嗜杀成性的白玉魔不敢沾夫人一指,若非夫人的落簪,在下又怎会寻来这里?”
两人俱是绝世聪明之人,竟恰巧遇在一起。
秋灵素似乎笑了笑,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做这一切的事,并非为了顾惜自己的性命,但我若不将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却未免死得太可惜。”
楚留香道:“夫人心里的秘密,现在可以说了么?”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现在若还不说,只怕永远也没有说的时候了……但这事千头万绪,却叫我从何说起呢?”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信!自然要先从那四封信说起,札木合、左又铮、灵鹫子、西门千所收到的信,不知是否为夫人所写?”
秋灵素叹道:“是我……我害了他们!”
楚留香道:“夫人为何要写这四封信,夫人的困难是什么?”
秋灵素黯然道:“你可听说过汉献帝衣带诏的故事,他身为皇帝,却如同傀儡,非但什么事都不能做主,而且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
楚留香动容道:“难道任老帮主也……”
秋灵素道:“这三年以来,任慈的处境,也正和那可怜的皇帝一样,名虽为丐帮的帮主,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受制于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受制于谁?”
秋灵素一字一字道:“南宫灵!”
楚留香跌足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秋灵素道:“他本是个孤儿,是任慈从小将他带大的,传授给他一身武功,他也实在聪明,无论任慈教什么,他一学就会,而且渐有青出于蓝之势。”
楚留香道:“但以任老帮主那一身功夫……”
秋灵素截口叹道:“任慈年纪虽老,功夫却始终未曾搁下,身体也素来强健得很,但近三年来,也不知怎地,竟突然得了种奇怪的病,不但身子日渐瘦弱,而且连手脚都渐渐软瘫了,简直已等于是个废人。”
楚留香长叹道:“好汉最怕病来磨,自古皆是如此!”
秋灵素道:“但他这病却绝非天生的。”
楚留香失声道:“夫人的意思,难道是有人下毒?”
秋灵素道:“正是!”
楚留香虽然已明知是谁,仍忍不住问道:“谁?”
秋灵素道:“只有一个人,有下毒的机会,那就是南宫灵!他真面目未露出来以前,谁都识得出他是世上最孝顺的人,不但帮中的艰难事务,全都是他一力承担,就连任慈的起居饮食,他也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反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本还感激他的孝心,谁知他如此做竟为的是下毒方便。”
楚留香苦笑道:“但他为了怕引起别人怀疑,所以又不敢将任老帮主毒死,此人心肠之毒辣,行事之周密,竟连我都看不出。”
秋灵素叹道:“瞧不出他毒辣的又何止你一人,等到发觉时,却已迟了,任慈对他已无能为力,无论什么事,已只有听命于他,非但不敢说破他的毒计,还得瞧他的脸色,极力敷衍着他,甚至巴结着他……”说到这里,她平静幽雅的语声,已颤抖起来,那一段含辛忍辱的日子,想必是充满了辛酸血泪。
楚留香只听得义愤填膺,怒道:“他这样做法,丐帮中别的人难道都不管么?”
秋灵素道:“在别人面前,他对我和任慈仍是恭恭敬敬,千依百顺,又有谁能瞧得出他那恶毒的真面目?”
秋灵素叹道:“到最后那段日子。我和任慈已被他软禁,没有他的允许,谁也见不着我们,他对外只说任慈病重,不能被人打扰,又有谁会不信他的话,丐帮弟子,人人都希望任慈早日病澈,又有谁会来打扰他?”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那四封信,又是如何送出去的?”
秋灵索道:“是南宫灵为我送出去的。”
楚留香讶然道:“南宫灵?”
秋灵索道:“要将信送给西门千与左又铮虽不困难,但灵鹫子与札木合,一个蛰居海隅,一个远在沙漠,除了南宫灵能指挥天下的丐帮弟子将信送去之外,还有谁能将信又快又妥地送到他们于上?”
楚留香拍手道:“这就对了,我本在奇怪札木合、灵鹫子、西门千、左又铮这四人,住处之远近,差异极大,你那四封信若是同时送出的,西门千与左又铮到达时,札木合与灵鹫子只怕连信都未收到,但他们四人却偏偏像是同时到达的,这岂非怪事么?”
他叹了口气,接道:“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南宫灵早已算好了时间的,他算准札木合与灵鹫子已收到信,动身之后,才将左又铮与西门千的信送去,算准了要他们四人同时到达,且令他们同时而死。”
他想通了这道理,越觉得南宫灵行事之周密,实在令人可怕,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自从任慈得病后,丐帮中千千万万弟子,都已将南宫灵视为帮主的惟一继承人,只要南宫灵一句话,莫说送封信,即使要他们赴汤蹈火,也是人人踊跃争先的,这力量又岂同等闲!”
楚留香道:“但他却又怎会为夫人送那四封信的?”
秋灵素道:“在这段日子里,南宫灵为了收买人心,支出甚是浩大,但他为了要在江湖中建立名声,又绝不能去妄取非分之财。”
楚留香道:“莫非他主意竟打到夫人头上了?”
秋灵素道:“我嫁给任慈后,虽已改名换姓,但他却知道我的底细,这自然也因为任慈实在太信任他,他开支日益巨大,几年来罗掘俱穷,有一天,竟逼着要我为他想法子,所以我就写了那封信。”
楚留香击掌道:“不错,夫人那封信上,并未写明究竟是什么困难,而左又铮、西门千的金钱又都来得甚易,海南剑派财产也不少,沙漠之王更不必说了,南宫灵竟以为夫人写信是为了要为他借钱的。”
秋灵素道:“他想利用我,我正也想乘此机会利用他来为我传信,只要能见着他们四人,什么事就好办了。”
楚留香道:“但南宫灵却又为何改变了主意?没有要他们的财,却要了他们的命?”
秋灵素叹道:“这只因为一个人,就在信送出后的一天晚上,这人来了,
和南宫灵密谈了一夜,事情就完全改变。”
楚留香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秋灵素道:“我也没见到他。”
楚留香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你只是知道他来了?”
秋灵素道:“南宫灵为了监视我们,就住在我们隔壁的屋子,我们既已是他的网中之鱼,他对我们也不必再十分提防,所以,他屋子里的动静,我大多都能听得到……我功力虽失,耳力却幸好未曾失去。”
楚留香道:“你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秋灵素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我知道他们商量的必定是十分重要的秘密,有时似乎还有小小的争执,却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叹道:“你若能听见就好了,这神秘的人物,说不定才真的是这幕后的主谋。”
秋灵素道:“这神秘的人物,第二天凌晨就走了,过了不久,南宫灵就送来碗参汤,说是要给任慈进补。”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这碗参汤,想必不是好喝的。”
秋灵素道:“他许久都未曾如此殷勤,我也知道这其中必有阴谋,但我用了三种方法,都试不出这参汤中有丝毫毒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想必也知道,我昔日也可算是江湖中一流的下毒能手,这参汤中只要有一丝毒药,无论他下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毒,都没有我试不出来的。所以我认为,这碗参汤,想必是不会有问题的了。”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放心让任老帮主喝了下去?”
秋灵素黯然道:“参汤中既没有毒,我又何苦拂了南宫灵心意,何况,任慈每日只有稀粥裹腹,也确实需要些滋养的东西。”
那的确是一段凄凉的日子,每想到那一段日子的辛酸与艰苦,她纤弱的身子,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楚留香心里突然一动,小声道:“任老帮主喝下那碗参汤后,是否全身都肿胀起来?”
他话未说完,秋灵素已吃惊道:“你怎会知道的?”
楚留香道:“天一神水,你试不出那参汤中的毒,只因那是天一神水!”
他如今才能确定,这件事的主谋,果然就是自神水宫盗去天一神水的人,自然也就是杀死“天强星”宋刚,伪装成天枫十四郎的人,南宫灵虽然可怕,这人的狡猾与毒辣,却更在南宫灵之上。
楚留香现在虽已知道了南宫灵的秘密,但若查不出这人是谁,他的一切努力,还是等于白费。
秋灵素身子颤抖得更剧烈,道:“我始终不相信南宫灵真的能忍心亲手害死任慈,我始终不相信那参汤中真的有毒,但现在……现在……”
她突然冲到楚留香面前,嘶声道:“我将一切秘密都告诉你,你能为我复仇么?”
楚留香叹道:“这秘密揭破之后,不用我动手,南宫灵自己也是无法活下去的,这也难怪他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我来见你。”
秋灵素道:“但他为何又要带你来?”
楚留香苦笑道:“他始终不愿正面和我冲突,被我逼得无法可想时,就只有自己带我来,他知道你当着他的面,是绝不敢将秘密泄漏的……”
他语声顿了顿,喃喃又道:“那天,他要我等他一个时辰,为的自然不是真的因为帮中有事待理,而是要那神秘的凶手,先赶来这里,扮成天枫十四郎,在石梁上等着我,有他自己陪着,他固然怕我见到你,但还是想借着这里险恶的地势,将我除去,永绝后患。我若永远见不到你,他自然更要放心得多。”
秋灵素叹道:“他先要人等在这里杀你,若杀不死你,他就自己陪你来,有他在,我自然什么话都不能说……”
她突然赧然而笑,接道:“他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已可说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谁知天网恢恢,终于还是放不过他的。”
楚留香道:“其实他自己也未必真能放心,也生怕我去而复返,所以,他就将你的住处,故意泄漏给白玉魔——假白玉魔之手,将你除去,等别人知道此事时,他便可装作毫不知情,将责任全都推在白玉魔身上……”
他一笑接道:“但他却未想到,我竟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我那一着棋,果然不是白走的。只不过等他想出这一着棋的奥妙时,却已迟了。”
秋灵素默然半晌,忽然又道:“天枫十四郎,你方才可是提起过这名字?”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夫人你难道真的认得此人?”
秋灵素道:“我虽不认得此人,但以前却常听到任慈提起他。”
楚留香失声道:“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个人,我本以为‘天枫十四郎’这名字,只不过是他们凭空造出来的。”
秋灵素道:“任慈外柔内刚,平生对人,极少服膺,但对这‘天枫十四郎’却敬重得很,只要提起此人,总说他可算是这世上少见的英雄铁汉。”
楚留香皱眉道:“这样的人,和南宫灵又会行什么关系?南宫灵为何要假用他的名字?……夫人,你可知道他现在哪里?”
秋灵素道:“此人已死去二十年了。”
楚留香脱口问道:“是谁杀了他?”
秋灵素一字字缓缓道:“杀死他的人,就是任慈。”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讶然道:“任老帮主既然对他那般敬重,却又为何杀了他?”
秋灵素叹息道:“这天枫十四郎渡海而来,一心要与中原武林的高手们,较一较高低,那时任慈接掌丐帮门户未久,正是他的全盛时期,天枫十四郎既有打遍天下武林高手自勺雄心壮志,自然不会错过了他。踏上中土还未有多久,就向任慈送出了一封挑战的信,约期与他决斗。”
楚留香叹道:“这天枫十四郎,也未免太狂了些,我邦地大物博,卧虎藏龙,武功高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岂是他一个人能打遍的?”
秋灵素道:“任慈接到天枫十四郎的挑战信后,为了丐帮的声名,自然不能退却,何况他那时血气正盛,也正想和这东瀛剑客的诡异剑法,一决高下。”
楚留香动容道:“这一战之精彩,想必足以惊天动地,只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年,竟未及亲眼目睹这一场大战!”
秋灵素悠悠道:“这一战丝毫也不精彩,你若真的眼见,想必要失望得很。”
楚留香怔了怔,道:“为什么?”
秋灵素道:“任慈素来不好虚名,接到这封挑战信后,并未宣扬出去,是以至今江湖中,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当时陪他去应战的,也不过只有如今早已死去的司徒长老一个人而已,此外简直没有别人知道。”
楚留香道:“决斗之地,订在哪里?”
秋灵素道:“那地方据说是在闽南边境,一座不甚出名的山上,为的自然也是不愿引起别人的注意。”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那天枫十四郎虽然张狂,却想必也不是个好名的人,否则任老帮主纵不说,天枫十四郎也会张扬出去的。”
秋灵素道:“他那封挑战信上,也曾说明并非为名而战,而是为武而战,任慈与司徒长老到了那山上后,天枫十四郎果然已在等着,一言不发,立刻和任慈动起手来。”
楚留香忍不住道:“一句话都未说么?”
秋灵素想了想,道:“据任慈后来告诉我,他到了山上时,那天枫十四郎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握着一柄已出了鞘的长剑,见了任慈,立刻仗剑而起,立出了东瀛剑法中独有的门户,嘴里只说了两个字。”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一回 帮主夫人 ◆
楚留香又忍不住问道:“两个什么字?”
秋灵索道:“只说了‘来吧’这两个字,便闭口不语,任慈见他如此狂傲,也不觉动了火气,所以也就懒得和他说话。”
楚留香道:“任帮主可用了兵刃?”
秋灵索道:“任慈使的,正是历代丐帮帮主传统的兵刃竹节杖,也就是俗称‘打狗棒’的,两人交手不到十招,任慈已将天枫十四郎掌中剑震飞,一杖打在他胸口上,天枫十四郎立刻口吐鲜血而倒。”
楚留香更是惊诧,失声道:“天枫十四郎挟技而来,怎会如此不济?”
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任慈当时本也奇怪,后来才知道,原来任慈并非这天枫十四郎第一个挑战的人,就在同一天里,天枫十四郎已和别人决斗过一场,而且已受到很重的内伤,他若肯说出来,任慈自然绝不会乘人之危和他动手,但他却怕自己说出后,别人会以为他有了怯意,所以只说了‘来吧’两个宇,对自己的伤势,竟是始终绝口不提,任慈却以为他是生性狂傲,不屑与别人说话哩!”
她叹息着接道:“他受的内伤本已极重,再加上任慈的一棒,内外伤一齐发作,铁人也禁受不起,当天就不支而死,直到临死时,也没有说一句示弱的话,更没有丝毫埋怨任慈之意,只说他能死在战场上,已算不虚此生。”
这一段武林奇人的故事,本已充满悲壮之气,此刻被秋灵素以她那独有的优雅语声说出来,更是动人心魄。
楚留香也不禁听得热血奔腾,仰天长叹道:“这天枫十四郎既不肯示弱,更不肯失信,明知必死,还是在那里等着应战,当真不愧是天下少见的英雄铁汉。”
秋灵素道:“这大概也就是东瀛武士们,引以为荣的武道精神。”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这种人总是值得别人钦佩的,也难怪任老帮主直到二十年后,仍然时常惦念着他。”
秋灵素叹道:“天枫十四郎之死,责任虽不在任慈,但任慈却终生歉疚在心,总是说只要自己那天稍微留意些,便不难瞧出天枫十四郎已受了伤的。”
楚留香道:“在任老帮主之前击伤他的人是谁呢?”
秋灵素道:“任慈始终没有提起此事。”
楚留香沉吟道:“这人想必和任老帮主一样,不好虚名,是以他和天枫十四郎那一战,直到如今,还没有人知道。”
他停了停,又道:“这人能以内力震伤天枫十四郎,武功之高,自可想而知,天枫十四郎与他决战受伤之后,还能赶到那山上,他的落脚处,想必也在
闽南一带,那么,他会是谁呢?……呀!莫非是……”
秋灵素忽然道:“我将这故事告诉你,并非全无原因。”
楚留香道:“还有什么原因?”
秋灵素缓缓道:“天枫十四郎临死时,曾经托付任慈一件事,但无论如何我去问任慈,他总是不肯将这件事说出来。”
楚留香笑道:“任老帮主为何将这件事看得如此秘密?”
秋灵素沉声道:“此事我本也茫然不知,到后来却猜出了一些。”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任慈每见到南宫灵后,总要想起天枫十四郎,为之唏嘘感慨终日,到后来他虽明知南宫灵害了他,但仍不肯有丝毫伤害到南宫灵,总说他本对不起南宫灵,但他将南宫灵扶养成人,又会有什么事对不起他呢?”
她目光似已自黑纱中穿透出来,凝注着楚留香,一字字接道:“所以我猜想,天枫十四郎临死前托付给任慈的事,就是南宫灵,任慈自觉对不起天枫十四郎,所以对南宫灵也分外容忍。”
楚留香耸然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南宫灵便是那天枫十四郎的遗孤么?”
秋灵素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想了想,击掌道:“不错!任老帮主始终不肯说出那件事,为的正是生怕南宫灵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后,会生出偏激之心。”
秋灵素凄然道:“你总算也能了解任慈的苦心,他那时简直已将南宫灵视如自己的儿子,自然不愿南宫灵知道他便是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他一生行事素来磊落,却还是有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楚留香悚然道:“但无论他如何隐瞒,最后害死他的,竟终还是南宫灵,他在二十年前无心做错了件事,却在二十年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冥冥中安排之离奇与残酷,就连楚留香也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秋灵素颤声道:“这若真是苍天要他付出的代价,苍天也未免太不公平。”
楚留香沉吟道:“但南宫灵是否也已知道这件事呢?那神秘的凶手,是否也和天枫十四郎有什么关系?否则他又怎能学会东瀛武士的忍术秘技?”
秋灵素缓缓道:“这些秘密,都有待你去发掘了,我所知道的秘密,已全部告诉了你,你……你可以走了。”
楚留香目光直视着她,忽然道:“在下还想请求夫人一件事。”
秋灵素道:“还有什么事?”
楚留香道:“不知夫人可否掀开面纱,让在下能一睹夫人之丰采?”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悠悠道:“你真要瞧瞧我么?”
楚留香道:“在下有此愿望,已非一日。”
他心里实在充满了好奇,实在想瞧一瞧这位倾倒众生的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样,否则当真要遗憾终生。
越是瞧不见的东西,人们总是越想去瞧一瞧的。那覆面的黑纱虽薄,却令这绝代美人,更增加了许多幻想的神秘。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叹道:“二十年来,你是能瞧见我真面目的第二个人。”
楚留香愕然道:“能瞧见夫人面目的,只有两个人?”
秋灵素一字字道:“不错,只有两个人,你,任慈……”
楚留香道:“为什么?别的人……”
话未说完,突然呆住,他一生中虽也见过不少奇怪的事,但却从无一件事能令他如此震惊。
黑纱,终于被掀起。
楚留香本期望能见到一张仙子的脸,谁知此刻自黑纱中露出来的脸,竟是属于魔鬼的。
这张脸上,竟已没有一分一寸光滑完整肌肤,整个一张脸,就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熔岩凝结而成的,没有五官,没有轮廓,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丑恶的,赤红的肉块,绽裂开的洞。
秋灵素悠悠道:“你现在满意了么?”
楚留香道:“在下……在下实在不知道……”
秋灵素道:“你现在总已该知道,为什么只有任慈和你瞧过这张脸,只因我的脸早已被毁了,我想,世上绝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被别人瞧见这副样子的,是么?”
她语声竟是那么淡漠而平静,但这平静淡漠的话声,却令楚留香更觉说不出的难受。
他这从不低头的人,竟也不觉垂下了头,黯然道:“在下实在该死,在下力什么要逼夫人……”
秋灵素道:“你没有逼我,是我愿意让你瞧的。”
她眼波仍然柔和而明亮,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和激动,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迟来了二十年,我竟不能让楚留香瞧见我二十年前的容貌,这在你固然是件遗憾,我又何尝不算得遗憾呢?”
楚留香强笑道:“无论夫人容貌变得怎样,夫人的风姿,仍是天下无双,在下能见到夫人的风仪,已是三生有幸了。”
秋灵素含笑道:“你不必安慰我,因为我并不难受,我容貌被毁的这二十年,才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目送着被山风吹远的一抹云霞,悠悠接道:“我甚至还有些感激那将我容貌毁去的人,若不是她,我又怎能享受到二十年宁静幸福的岁月?”
楚留香忍不住道:“却不知那人是谁?”
秋灵素回过目光,凝注着楚留香,缓缓道:“你可听过‘石观音’这个名字?”
楚留香失声道:“石观音?”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你自然知道这个名字,她本是这世上武功最高,心肠最冷的女人。现在,她只怕也可算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楚留香道:“她……她又和夫人有什么仇恨?”
秋灵素道:“没有仇恨,她甚至只不过见了我一面而已。”
楚留香道:“那么她为什么……”
秋灵素打断了他的话,轻轻叹道:“在江湖传说中,据说她有一面魔镜,她每天都要问这面镜子……‘谁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楚留香道:“这面镜子每次都说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秋灵素道:“不错,直到有一天,这魔镜的回答忽然改变了,它竟说我……说秋灵素才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而我的灾祸,也就在这时开始了。”
这自然像是段神话。
这神话虽不美丽,但却充满了一种飘忽幽谲的神秘感,楚留香竟不觉听得痴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所以,她就来找夫人?”
秋灵素道:“她找到我时,曾经动也不动地,对我凝注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她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过。然后忽然问我,说道:‘你是愿意我杀死你,还是愿意毁去自己的容貌?’……”
楚留香苦笑道:“这句话问得当真可笑。”
秋灵素叹道:“但当时我却丝毫不觉可笑,我只觉手脚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瞧了我半晌,忽然转过身,说:“三个月后,我当再来,那时我若瞧见你还是这样子,我就杀了你。”她在桌上留下个瓶子,又说:‘我让你再保留三个月的美丽,你当然知道好生珍惜’。”
楚留香道:“她既然已走了,夫人为何不……”
秋灵素道:“石观音若要杀一个人时,没有人能逃得掉的,我亲眼瞧见她的武功,那时,我也不想死。”
楚留香叹道:“世上焉有真的想死的人!”
秋灵素缓缓合起眼帘,道:“那时,我还年轻,对生命真是充满了热爱,我想,我纵不再美丽,但能活下去,总比死了的好。”
她睁开眼睛,似乎笑了笑,接着道:“我又想,至少我还有三个月的美丽,我自然该好好珍惜,那么,在这三个月里,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楚留香忍不住道:“于是夫人就想将这美丽永远保存在人们心中,于是就找到了天下最负盛名的人像画家孙学圃。”
秋灵素怔了怔,道:“你……你已知道了?”
楚留香道:“在下已见过了孙先生。”
秋灵素默然半晌,黯然道:“那时我做事实在太任性……就在画成的那天晚上,三个月的期限已到,石观音向来都是最准时的。”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在那天晚上,毁去了自己的容貌。”
秋灵素道:“石观音留下的那小瓶子里,就是一瓶比火还烈,最灼人的药水。”说到这里,她平静的语声,终于不禁激动起来。
楚留香叹道:“夫人不愿意孙先生醒来后,瞧见夫人容貌已毁,所以就……”
秋灵素颤声道:“我将那瓶药水淋在脸上后,神智已几乎疯狂,所以……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我……我……”
她突然以手掩面,再也说不下去。
楚留香长叹道:“直到现在,在下才知道夫人为何要对孙先生如此,为何要画那四幅画,以前我们对夫人的用意,完全都猜错了。”
秋灵素道:“无论我为的是什么,我做出那种事来,你都不会原谅我的,是么?”
楚留香黯然半晌,柔声道:“在下只知道现在的任夫人,是世上最温和,最仁慈的女人,至于以前那秋灵素是怎样的,在下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秋灵素也沉默了许久,悠悠道:“这二十年来,我的确改变了许多,你当然也可猜得出,是谁令我改变的。”
楚留香道:“任老帮主。”
秋灵素且不回答,却道:“我在疯狂中挖去孙学圃的眼珠后,自己也昏迷不醒,醒来时整个头都已被包扎起来,此后我便在黑暗中生活了几个月,那时我真不知有多么的感激素心大师,若不是她照顾我,我怎能活下去?”
她语声已渐渐平静,接着道:“但等到我重见光明时才知道,时时刻刻在身旁照顾我的,竟不是素心,而是任慈。”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将那感激之心,转给任老帮主?”
秋灵素摇头叹道:“那时我非但没有感激他,反而恨他!”
楚留香讶然道:“恨?”
秋灵素道:“我见到任慈时,也见到了自己的脸,我见到这张脸,才知道我已没法子活下去,我失去了容貌,也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她叹了口气,接道:“那时我心里既悲哀,又愤怒,更恨任慈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见到我,我疯狂般将他赶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夫人那时的心情,在下倒也能了解几分。”
秋灵素似乎又笑了笑,道:“那么你也该知道,像任慈这种人,是赶不走的,第二天早上,他又来了,我又赶走了他……”
楚留香微笑道:“但第三天早上,他还是来了。”
秋灵素道:“他天天来,我天天赶,我用尽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骂他,甚至打他,但他还是一早就来了……”
她轻轻抚着手中的骨灰罐子,这虽然只是个冰冷的瓷瓶,但却像是带给她无限温暖。
她柔声接着道:“你知道,那时他已是丐帮的帮主,他本不必对一个既丑怪,又凶狠的女人如此忍耐的,你现在瞧着我的脸,也该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世上绝不会再有别的男人对我如此忍受的。除非我真的是个死人,否则又怎会不被他感动呢?”
楚留香缓缓道:“这只囚任老帮主爱的本不是失去的美丽,而是夫人的……灵魂,他只知道人人的容貌虽然改变,但灵魂却不会改变的。”
秋灵素幽幽道:“只可惜任慈活着时没有认识你,否则,你一定会成为他的好朋友……只不过,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够,你还是猜错了。”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在那时以前,我和任慈只不过见过两面而已,他又怎会对我如此痴情?何况,那时我美丽的只是躯壳,我的灵魂本是丑恶的。”
楚留香微笑道:“有时人们也会一见钟情,情深入骨的。”
秋灵素又似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一个女人容貌被毁后的痛苦,他也知道惟有情感才能令这种痛苦减轻,所以他决定牺牲自己,来陪伴我,安慰我一生。”
她仰首望天,悠悠道:“我早已说过,他是世上最仁慈的人。”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二回 好友成仇 ◆
楚留香微笑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算是牺牲了自己,他虽没有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却得到了世上最温柔、最高雅、最体贴的妻子。”
秋灵素柔声道:“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说这种话,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心里有多么开心。”
楚留香道:“在下更要感谢夫人,告诉我这段往事,在下这一生中,永远再也不会听到比这更伟大、更动人的爱情。”
秋灵素忽又一笑,道:“你可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你不但是惟一见到我这张脸的男人,也是我惟一感激的男人。”
她凝注着楚留香,目光变得更温柔。
她温柔地轻抚着瓷罐,轻轻地、缓缓地接着道:“只因任慈虽给了我二十年宁静的幸福生活,却只有你,才能令我在如此宁静的心情中死……”
楚留香骇然道:“死?”
秋灵素悠悠道:“任慈一死,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揭穿南宫灵的秘密,现在,我心事已了,你以为我还能活下去?”
直等楚留香回到济南时,他心里仍充满了悲哀。
他眼看着任夫人的身子,直坠入那万丈悬崖中,眼看着那迷蒙的云雾,将她吞没,竟援救不及。
虽然他也有看得很清楚,任夫人临死前的目光,是那么宁静,并没有丝毫痛苦,虽然他也知道,死亡,对任夫人疲惫的生命说来,已不过只是一种永久的安息,但他仍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悲哀,说不出的愤怒。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南宫灵。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南宫灵。
夜已很深,但丐帮的香堂中,仍是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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