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保重,少抽点烟,少熬点夜,不要太固执,尽量不要与别人起冲突。我们早年都很不幸,你吃的苦更多,希望你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起床时天还没亮,窗外星火点点,海面上有一层朦胧的雾气,雾气中城郭隐隐,像缥缈的海市。我草草洗漱完毕,听见隔壁房里弟弟微微的鼾声。我走进去,看见他睡得正香,灯开着,枕边有本看了一半的书。我替他关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小时候的样子,转身出了家门。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经商,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开过广告公司……”
这段话是我编的,本想买个假身份证,可时间来不及,只好用真名。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我一再重复这段话,最后自己都几乎相信了,连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以前我很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后来渐渐明白: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去上饶之前,我自恃有点阅历,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被洗脑。经过了二十多天的洗礼,我的自信被打垮了,我在里面时间很短,而且时时警惕,可偶尔还是会动摇,有时甚至会暗自思忖:他们说的这么肯定,会不会真有其事?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听的全是歪理邪说,见的全是职业说谎家,我肯定也会动摇以至相信,如果时间够长,在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谎言之国,我肯定也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
中国,少了一味药 十三
那是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路上积满泥水,刘东和小琳站在远处,不时回头看看我们,我不敢耽搁太久,追上他们后我继续表演:“小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搞传销?”刘东接话:“哥,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傻吗?”我没理他,他继续发问:“你想想,我们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传销,你说我们会做吗?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庞,如果真是传销,他会叫你过来吗?你也知道,传销都是限制人身自由的,我们限制你人身自由了吗?”这叫正面回应,明确告诉我不是传销。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逼问小琳:“小庞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传销?”小琳施了一招叫做“迂回攻击”:“郝哥,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一直拿不定主意。你见多识广,要不你多留两天,帮我和小庞考察考察,再帮我们分析分析,看看这行业究竟能不能干。如果能干,我们就一起干;如果不能干,我们就跟你一起走。”
二十多天以后,我报案端掉了这个团伙,从各个窝点中解救出一百五十七名传销者,小琳也在其中。我把她叫到派出所的办公室,重新提起这段对话:“你不是让我帮你分析吗?现在我得出结论了:这就是传销!”她反应非常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过。可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她不仅说过,而且说得极为诚恳。
这是传销团伙欺骗新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先用亲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后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负聪明的人就是这么上当的: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许总的课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导人”刘东当然要给我补课,去森林公园的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时也会帮腔:“郝哥,你别生气,行业里有些人的水平不高,听不懂不要紧,换个人讲你就明白了。”小庞一脸苦笑跟在旁边,估计心里也很无奈。
正是残冬时节,云碧峰森林公园满眼凄凉,风吹过树梢,在山野间发出绝望的回响,山头有人唱歌,声音若断若续,像一根脆弱的细线。我心事重重地往上爬,看见路边写满了庸俗的留言:“某某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只有一句不算庸俗,书法也好,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乃知渥然丹者,终为槁木;黟然黑者,终为星星。”说的是年华易逝,岁月无情,看句中的意思,题字者应该是个怀才不遇的老人,一生蹭蹬,百年潦倒,在萧萧暮年登临远望,满眼都是好山好水,满肚子都是凄凉牢骚。我默诵了两遍,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山腰间有个蘑菇形的凉亭,名叫“浪漫亭”,我突然起了坏心,用手推小庞:“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们当电灯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里拖,小琳一脸的不情愿,刘东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阻止,我赶紧拿话岔开:“你们在这里天天都干些什么?”他回答:“嗯……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这话答得不怎么中听,我立时发作:“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话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急忙辩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在街上遇到朋友也会这么问:最近忙些什么呀?他说:咳,没什么事,天天瞎忙。这也算个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的吗?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不理他,甩开大步往下走,旁边的浪漫亭里,小琳和小庞正依偎着说悄悄话,估计是在说我。
我对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人,一直担心小庞会出卖我。据我观察,小琳对他绝无感情,一切做作、伪装,不过是骗他入伙的把戏。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怂恿小庞主动进攻,怂恿他抱她、亲她、抚摸她。这办法确实有效:他使劲往前凑,她拼命往后躲,他越来越沮丧,她越来越不耐烦,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差,而我就越发安全。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中国,少了一味药 二十一
我的身份是个生意人,当然不会放过赚钱的生意,与梁总讨论了半个小时,笑得合不拢嘴,像是挖到了金矿。只有一件事不满意:“为什么只能发展三个业务员?太少了吧?”梁总回答:“这是国家规定,没办法。”我拍着胸脯吹牛:“以我的手面,至少能拉一百人过来,你看能不能特别照顾一下,可以让我多拉几个?”
梁总耐心分解:“哥,你知道,国家引进这行业,主要就是给咱老百姓一次翻身的机会。你是做生意的,朋友多、交际广,可别的人怎么办?一个种地的农民,他能有你的手面吗?如果对你特别照顾,让你拉一百个,别人只能拉两个三个,这公平吗?这不是影响团结吗?”我点头称是,并且发出豪言:“我明白了,梁总,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我相信以我的能力,最多三个月,我就能上经理;最多一年半,我一定会上高业!”几个人同时微笑,像是网到了一条大鱼。小琳笑着递给我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示意我找梁总签名,我虔诚奉上,梁总一挥而就:
梁家骏,730006,
河开
“推”是指他的推荐人,“河开”是指河南开封,730006是他的电话号码,这个团伙在上饶办了一个集团网,每个成员都有一个短号,互相之间通话免费。这事说穿了一钱不值,可也成了他们骗人的借口。
这堂课上得很顺利,每个人都很振奋,出来后我喃喃念叨:“干行业,干行业。”小琳给我加油:“对,干行业!”嫂子再加一次油:“哥,看准了就要下决心,干行业!”小庞皱眉不语,跟在我身边悄声嘟囔:“干行业干行业!干!”
到上饶后一直没洗过澡,住处又脏,感觉身上像长了一层壳,黏糊糊地难受。我提议找个浴池洗澡,嫂子不同意,还斜着眼嘲笑我:“哟,你一个大男人,还那么爱干净!”我跟他们相处几天,渐渐摸透了每个人的脾气,而且我还是新人,估计他们不敢得罪我,于是坚持要洗,嫂子也只有同意,可还是怕我溜了,派小琳尾随监视,叫了辆的士直奔“碧水云天”。这是一家公共浴池,正值下午,池中没几个人,我和小庞蒸了泡、泡了蒸,还请了两个搓背师父,搓下的老泥足有一海碗,感觉身心为之一爽。
按照最初的计划,小庞这两天就要找借口逃走。虽然现在没什么危险,我还是担心传销头目会分别盘问,小庞很老实,可是不够机灵,万一说漏了嘴,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不死心,总觉得小琳对他有意思,我掰着手指头跟他论证,说小琳绝对不可靠,就算她对你有意思,这地方也太危险。他心情低落,不停地叹气,我跟他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救出去,等她回到三亚,你们再好好相处,只有在正常的世界,才可以谈正常的情感,对不对?”他点头赞同:“没错,这真是个变态的地方。”
洗完澡天已经黑了,我们步行往回走,天冷路远,我提议打车,小琳不让,我想想也是,反正这儿的时间没用,每一分钟都是拿来消耗的。走了半个钟头回到住处,饭已经做好了,每人一小盆面片,一瓣大蒜,还有中午剩下的半脸盆豆芽。豆芽苦,大蒜辣,面片基本没味道,一群人咔嚓咔嚓地嚼着大蒜,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汤,仿佛很香甜的样子。我很快吃光了,感觉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刚搁下筷子,刘东就来抢我的饭盆,我心想不能老让别人干活,自己也得表现一下,拿着碗筷进了厨房,因为菜里没油,洗碗极其容易,清水一冲就干干净净。
回到客厅抽了一支烟,他们也吃完了,我提议看会儿电视,几个人都笑,嫂子告诉我:“哥,以后都不能看电视了。”我大为好奇:“为什么呀?”她说费电,我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台电视能费多少电?”她不理我,回房拿了一摞照片出来,说电视肯定不能看,你看看我儿子的照片吧。
那些照片都加了塑封,肯定是在照相馆照的,背景全是单调的蓝色幕布,每张照片的四周都加了花里胡哨的装饰,一个白胖的婴儿坐在中间,挥着胖胖的小手,表情或笑或怒,样子非常可爱。我问嫂子:“你儿子多大了?”她说不到两岁。我批评她:“儿子还不到两岁,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她收起笑容:“要赚钱啊,有什么办法?”我摇头叹气:“你这当妈的,唉,可真忍心啊。”她低下头,眼圈慢慢红了,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回房讲了几分钟,出来后喜笑颜开:“哥,跟我走,带你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