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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智商犯罪《背叛》

_8 吴言(现代)
  小北只说了一个字!随即,她就像一只因兴奋而扎煞开翅膀的美丽的孔雀,将双臂向我环绕过来,身体则像一根柔软的面条,完全依偎在我身上。她像小鹿一般焦渴难耐地向我仰起长长的脖子,又像一只期待着哺育的小雀一样,恰到好处地为我启开了双唇。我则像一只贪婪的老狼一般,或者就像那位好色的美国总统,用我肮脏的双唇,覆盖了她纯洁的花瓣——我俩的嘴唇就像韩国产的三星牌手机一样,翻盖啪的一响,便如醉如痴地合在了一起。
  只有和小北在一起,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那份珍贵。如果说,此生我还用灵魂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此刻像一团毛线一样缠绕在我身上的这个陶小北!这个像藤本植物或蔓生植物一般攀援在我身上的陶小北!这个像一片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的树叶一样贴在我身上、像一颗白菜心一样卷在我身上的陶小北!这个心灵像水晶一样纯洁、容貌像宋祖英一样姣好的女人!只有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我心中才没有那么多肮脏和龌龊,我的心灵甚至在那一刻变得像娃哈哈矿泉水一样纯净起来。
  从我到玻管局的第一天起,陶小北就向我的灵魂深处走来。她是上帝派来拯救我这个魔鬼和名利之徒、欲望之兽的天使。可我却弃她而去。因为我们紫雪市不是生活的真空,如果是真空,我真愿与她一起乘风、踩云、骑鹤飞去——直至飞入那种琼楼玉宇!
  一边是陶小北的企盼和呼唤,一边是欲望的勾引和拉扯。在我大步向“欲望”这个王八蛋走去时,有一双忧伤而失望的眼睛始终在凝视着我。对不起啦,小北,我得先去了却我的心愿,然后才能回过头来爱你、吻你、拥抱你、缠绕你!并和你一起纵情地“唱歌”!
 
《背叛》吴言                 
  第三十章
  在八缸三菱由谁开的问题上,老板有过一丝犹豫。小虎各方面都好,只是给阎局长开车时间太久。老板虽和阎局长从未疏远过,但他还是不想用阎局长的人。
  老板征求我的意见,我早猜透了他的心思。并已把局里其他几个驾驶员挨个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小马太“木”;小苏开车时间短,技术让人有些不放心;小牛不知轻重,甚至不识好歹,有时又有点太张狂。这是往轻里说呢,往重里说,脑子都有点问题,即使他脑子没问题,我能让他给老板开车吗?那不等于给自己枕头底下置放了一颗定时炸弹?
  可我又不能直接推荐小虎,那样老板会疑惑。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老板身上,这是做办公室主任的大忌,弄不好就砸锅了。而且一事猜疑,事事猜疑,再要获取信任,难上加难。就像处女失去贞操一样,再要给老板奉献一次“女儿身”,着实不易。老板即使伏上身后也会心存疑惑,他甚至会想:是不是那种人造处女膜?
  有这样一个笑话。一浪女结婚前怕未来的丈夫怀疑自己不纯洁,便将耳膜移植成处女膜。洞房后,新郎困惑地找医生,说:我跟她说悄悄话,她不知怎么了?老是抬腿——如果老板是那个新郎,我是那个新娘,吓死我也不敢如此戏弄老板。
  我不能推荐小虎,但我可以讲出一番道理来,让老板认可这个道理。实际几个驾驶员中,老板有可能使用的,小虎之外只有小苏。小牛小马他才看不入眼呢。小苏人倒机灵,可驾龄短,这一点老板当然清楚。那段时间,市里连着发生几起车祸,市里一个副局长,县里一位副县长不幸在车祸中丧生。
  我当时是这样对老板说的:“用谁是次要的,主要是看谁符合下面这些条件:技术好,开车稳当;不沾酒,人精干,口又紧。顺着这个思路,在几个驾驶员中比选,对号入座。”
  “那就用小虎吧!”老板下了决心。局里几个驾驶员中,只有小虎符合这几个条件。他滴酒不沾。小马和小牛都是海量,小牛甚至私下对别人讲,他喝一斤酒后开车最稳当。况且这小子的嘴巴松得像妓女的阴道一样,胡嚼瞎诌乱说占全了——他开一辆红旗车,就敢给别人吹嘘他开的是飞机;他开的若是飞机,就敢吹他开的是宇宙探测器或载人飞船——他甚至敢吹八年后乘坐“神五”号载人飞船一飞冲天绕地球十四圈的航天英雄杨利伟是他的徒弟!
  接车付款后,那位车行经理悄悄塞给我三万元钱。我接车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将其中的两万元装在一个信封里,到马局长家里汇报接车情况时,十分老练地塞进马局长的抽屉里去,剩下一万元当然留给了自己。
  给别人抽屉里塞点钱之类,对我而言早成了“小儿科”。即使给别人口袋里塞钱,我也早已驾轻就熟,不露一点痕迹。有一次去财政局给局里拨经费,主管经费的副局长总是推三阻四,我跑得颇烦,某天副局长在蓝天大酒店开会时,我撵在他身后一步跨进电梯,见只有我们两人,我敏捷地掏出一个信封,不由分说塞进副局长的外衣口袋。此时电梯才刚到二楼,副局长做了一个准备将信封掏出来的动作,可电梯门已打开,又有人进来,副局长急忙将双手抚在怀前,面无表情地看楼层指示屏。此时我早已一步跨了出去。在电梯合上时扭回头扫了一眼,发现副局长脸仍板得像一块铝盔一般,眼珠子一动不动看那个指示屏,仿佛那是柳如叶的“后部”似的。我急忙扭回头来,电梯升了上去,我也笑出声来。想起副局长准备往出掏信封那个动作,心里想:又不是打篮球,或者盘带足球,还给老子玩“假动作”呢!
  我对自己操作此类事情的水平很满意,岂止是炉火纯青,简直到了那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境界。
  那天折转身我就去找柳如叶。她给我开了一张“会议费”发票,其金额当然大于塞给局长信封里的钱。发票开好后,柳如叶拿出一个小巧的手机打电话,那时候我也刚配上手机。我拿出我的手机和她的手机合在一块儿比试。我的当然要壮硕一些,我就故意将我的手机压在她的手机上,笑着问她:“小柳你说这两个手机像不像在唱歌?”柳如叶当然不知道“唱歌”的含义,“唱歌”的那种特殊含义,只有她“姐”——即我的妻子柳如眉知道,属于我们夫妻俩的闺房秘语。若我和柳如眉是那种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业技术人才,这也是属于我俩的“专业术语”,从未像煤气或天然气那样向外泄漏。接着我又进一步挑逗柳如叶,说:“你瞧它俩不仅唱歌,还一个填词、一个作曲呢!”“填词”和“作曲”所指,柳如叶当然也不知道,但我的话还是把她逗笑了。她用自己的小白手拿起她的手机说:“你这人挺有趣的呢!”“是吗,我还有更有趣的时候呢!”我望着她这么说时,她并不看我,却在看她的手机,一边看一边说:“我这手机是昨天才买的呢,不信你看我的发票。”她掏出一张发票递过来让我看。我刚装模作样看了一眼发票,她又伸出另一只小白手,五指并拢,在我眼前绷直展开。名义上是向我讨要发票,实际上是让我看她那双修长的手呢。我知道这只手还是一道梯子,她想让我沿着梯子攀援而上,像西门庆那样从墙头跳到李瓶儿家院子里去呢!我是何等聪明之人,早领会了小娼妇的意图。我没有将发票放她手心里,却伸出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说:“你的手好漂亮啊,上帝太不公平了,怎么把你‘打造’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妙绝伦!”紫雪市那段时间十分流行“打造”这个词,翻开《紫雪日报》,一版的大字标题几乎天天有“打造”二字:打造我市交通建设新局面;打造西部大开发的人才平台;夯实教育基础,打造美好未来……紫雪日报社仿佛成了一个铁匠铺,编辑记者们一阵乱抡,紫雪全市十六县都能听到“叮叮咣咣”的“打造”声。  我那天将这个词用在柳如叶身上,逗得她掩口就笑,媚态十足,简直就像倚在门口用叉竿打了西门庆的潘金莲,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我一边像西门庆那样把一张笑吟吟的脸儿向着她和她说话,一边却在心里想:篱不牢犬入,待我老鱼哪一天像《紫雪日报》那些记者那样“打造”你这小娼妇吧——我突然又想起几年前初次见这蹄子时,曾将她想作是一个“出版社”,看来我这本书籍有望在她这儿“出版”了!
  那天那张手机发票柳如叶当然没讨回去,而是讨回去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恰好能买这样一部手机的人民币。柳如叶当下笑得更妩媚了,看得我发痴。我心想:“打造”这妮子是早晚的事!
  其实细想一下,柳如叶拿出那张发票,本身就是有用意的,原本就没想拿回去。她伸出手讨要发票只是给我做个“假动作”——靠!这年头做“假动作”的人怎么这么多!
  让我良心有点受谴责的是,我让财政局副局长蒙受了不白之冤,无端地给他栽了赃。在老板那儿报销条据时,我对老板说,给局长送了一个信封,还给他女儿送了一部手机。我说这话时面不改色,眼都不眨一下,好像真给局长女儿送了一部手机似的。老板在右上角签字时,我甚至继续加油添醋,又说:“那天我将手机递局长女儿手上,那女孩乐的嘴都合不拢,不过那部手机款式也真是挺好看的。”
  拿着老板签过字的条据在康凤莲那儿领钱时,我心里又觉得有点对不起柳如叶——未经她同意,无端给她找了个爸爸!不过给她找的这个爸爸挺有身份的,也算对得起她。这样一想,释然。
  新接回来的八缸三菱车当然不会让小牛开!小牛将车钥匙交给小虎时,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想说点什么。我阴着脸瞥他一眼,目光中寒光一闪,他便啥话也不敢说了,反而马上挤出一脸笑容。我已将这总是推涛作浪的小子耍挽得服服帖帖。如果我是一口烫人的锅,他便是那块烙饼,我想怎么烙他就怎么烙他。有时手懒一点,翻得慢一点,他的某一面就会被烤焦。可烤焦他也不敢吭声,他敢吗?
  小牛以为他被我踹了一脚,反过来会拍拍他的脑壳安慰一下他,将小虎换下的奥迪让他开。可我偏不,我还要再踹他一脚,我将奥迪车钥匙交到了小苏手中。老板欣赏小苏,我当然也要抬举小苏。老板更会觉得我处事周到——他想的事,还没说出来,我就替他做了。“这小鱼真是我的第二副脑子呢!”老板就会在心里这样想。小苏也会很高兴,驾驶员里他资历最浅,可我一下就把他放小牛小马头上了,他以后投票时还能不写我的名字?恐怕那只执意要写下“鱼在河”三个字的手我拉都拉不住呢!而且还有一个人也会十分满意,这个人对我又十分重要,其重要程度仅次于老板,那就是陈奋远主任!提携小苏,陈奋远主任怎么会不满意呢?这就好比你称赞一匹骏马,马的主人保准会乐得合不拢嘴,就像柳如叶拿到那个信封乐不可支一样。这就叫异曲同工之妙。陈奋远主任坐在小苏的奥迪车上时就会像老板那样想:这事我并没给在河交待啊,他怎么就办了?莫非他是我肚里的一条蛔虫?陈奋远主任将脑袋惬意地仰到靠背上时,就会闭着眼睛在心里说:在河是个不错的同志!可造之才!弄不好哪天就会和我推襟送抱!
  陈奋远主任这样一想,就将我想乐了。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我当即便“笑意写在脸上”,但我却并没有去“哼一曲乡居小唱”,而是在心里对自己进行了一番表扬与自我表扬:靠!鱼在河,你现在怎么总是能玩出一箭三雕!
  那天我将车钥匙递给小苏时,小牛在场,其实我是专瞅他在场时拿出钥匙的。他以为我准备给他,手已伸了过来,像一只狗瞅着一块骨头似的眼巴巴瞅着那串车钥匙。可我却面无表情地将钥匙递给小苏。小苏当时并没有伸手,见我给他递过来,才急忙伸手接住。小苏往出伸手时,小牛正往回缩手,那一瞬间他脸都白了,想来他心里有多难受。老子就是想让你难受,难受了再难受!我在心里发狠。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套用这句话:让人难受一次并不难,难的是让人一辈子难受!我就要让小牛一辈子难受!我不知自己啥时变得这么狠,心如铁石一般!
  这也是我的行为原则和处事标准:伸手要的一律不给,不伸手的大大的给!
  如果小牛是歌手陈小春,这小子保准会给我唱一首《算你狠》!
  小牛还想开奥迪呢,这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什么区别。这小子做梦都不会想到,他向我伸出手时,我正盘算着怎样再踢他一脚呢!这就等于踢他个“连环脚”,也就是连踢两脚,一脚踢完接着再踢一脚——我当时正思谋怎样将他的红旗车钥匙收回来呢。我有个大胆而奇特的构想——让小牛再去开那辆面包车!这个念头涌上脑际时,我差点儿兴奋得跳起来,不禁拍案叫绝。这才是大手笔呢,事情若能做得这么绝,不是大手笔是什么?
  当然这得等待时机,我才不和这等小人硬掰呢。你若硬去掰他手,他掰不过你,万一着急了,低头像狗一样在你手背上咬一口,那多划不来!我要让他哪一天自己乖乖将钥匙交出来。
  小苏开了奥迪后,桑塔纳缺一个驾驶员,我一个亲戚凑了上来,还是我老爹给我打的电话。可我却没用这个亲戚,倒不是我有那种“大义灭亲”的胸怀,而是还有人给我打了电话。这个人是惠五洲和郑向洋吗?当然不是!他们能给我打电话就好了,可他们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呢?老板都很少接到他们的电话呢!即使有事叫老板,也是他们的秘书打电话。他们的秘书一个姓雷,一个姓宇。这可真是“雷声大、宇(雨)点小”呢!我当然只在心里这样想,我才不会随便议论领导同志的秘书呢!只是给自己添点乐。不是说快乐可以延年益寿吗?我才刚做到科长,有多少心愿未了呢!当然不想过早地告别这个美丽多姿到处莺歌燕舞的大千世界。
  那么还有谁给我打电话了呢?是一个女人,当然不是陶小北、李小南或者柳如眉以及她“妹妹”柳如叶。这个女人年龄比她们大一些,相貌比她们丑一些,待人接物态度比她们蛮横一些。这个女人是马夫人——就是我们老板的夫人。虽然老板并没给我说什么,但我还是马上用了马夫人推荐的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姓唐。我安排小唐开了那辆桑塔纳。
  小唐来局里上班后,从我手里取走车钥匙,我还在自嘲地想:“这可真是拍‘马屁’拍到家了!”
  老板知道这事后,淡淡地对我说:“以后她推荐的人你不要理睬,有事我会给你说的。”我当时毕恭毕敬地站在老板面前,心想:你要有事不给我说呢?攥紧拳头让我猜呢?我不是你的“第二副脑子”吗?“二脑”此时不派用场,更待何时!老板当时一边和我说话,一边还在批文件,批了一会儿又抬头望着我说:“否则别人会说我以权谋私!”
  “怎么会呢?小唐是个不错的小伙,别人又不知道‘嫂子’给我打过电话。局里别的同志还以为是我用的人呢!”我说这番话时,又灵感突至,像上次将马局长称作老板一样,这次又将马夫人称作了“嫂子”。这是我第一次称那个难看的女人为嫂子。以后我就一直将她叫作嫂子。这个突然跑到我大脑里来的称谓,基本相当于写文章的那种神来之笔,一下拉近了我和老板的距离,增添了一层亲近和亲昵的意味。这不明摆着嘛:马夫人是嫂子,老板不成“大哥”了吗?
  老板微笑着抬起头,再次望住我说:“你这个鬼家伙!你啥时有权‘用人’了?”
  见老板这么说,我竟撒娇地胁胁肩,谄媚地笑着说:“这点权还不是老板给的吗?不过我只用那些老板想用的人——我随时愿为老板挡一些口舌!”
  老板此时笑得十分灿烂,对我说了一句报纸上和市里的文件里常说的话:“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嘛!这点胸怀还是应该有的。”
  我竟第二次胁肩谄笑,令人作呕地在老板面前像个半老徐娘一般撒娇:“那是老板您的胸怀!对我来说,永远铭记着的应该是,‘权为老板所用,利为同志们所谋’。”还嫌不够,接着继续剖白,“老板待我如此之厚(我没有说“待我不薄”),我怎能不永远忠心耿耿跟着老板呢!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嘛!”我本来想说“士为知己者用”,话到嘴边,为了强调和加重语气,更有力地表白心迹,改作了“士为知己者死”,仿佛我真准备为马方向抛头颅似的。
  一个人若要卑鄙无耻起来,真是八头牛也拉不转的。即使再加一头牛、两只虎,恐怕也无济于事。我一天到晚只管胁着肩讨马方向的欢心,即使马方向知道了柳如眉与一票的那点儿事,当面嘲弄我:“小鱼,我看你头上冒绿光啊!”我也会胁胁肩谦卑地说:“我是在为绿化祖国做贡献呢!”我突然又想起三百多年前颜事仇、认贼作父的钱牧斋。我在马方向面前的做派,也和钱谦益在清兵面前的做派没有多少差别。钱谦益迎降时青衣小帽,俯伏道旁,丑态百出。清兵骑在马上喝曰:“你是谁?”钱谦益道:“礼部尚书钱谦益。”若时光倒流,让我鱼在河变作三百多年前南明小朝廷的礼部尚书,带领众降臣出城跪迎清兵入城时,骨头也定会软作一团,在清兵的断喝声中,也定会战战兢兢地作答:“礼部尚书鱼在河!”而鱼在河的价值其实远不及钱谦益,除了骨头软这一点鱼钱二人相同之外,鱼却远没有钱那样的学问!
  真要遇到那样的历史危局,恐怕我们玻管局跪在清兵面前的不只一个鱼在河,冯富强牛望月等人磕头如捣蒜一般跪在那里,其丑态比我鱼在河还要令人不齿呢!惹得陶小北只得像当年花蕊夫人那样做诗了:“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那天我在马方向面前又是“涌泉”,又是准备掉脑袋,老板显然心里熨帖了。我揣摩出一个规律:老板一高兴,就会和我“议一议”局里的人事安排问题。果然那天老板随即就和我提起了这个话题。
  老板并不把他的具体意见讲出来,他总是“点”一下,让我说。仿佛我是一个收音机,他是这台收音机的开关,他一“开”,我赶紧说;或者我是那种老式留声机唱片,他是磁头,磁头一触到唱片上,我就赶紧张嘴含混不清地唱起来;又仿佛我是一团毛线,他提着线头将我一甩,我便滚地下骨碌碌转。那天我连冯富强提都没提,直接切入说李小南,我说:“李小南做局工会主席接陶小北,是最合适人选。还能有比小南更合适的人选吗?没有了!”我自问自答,说到“没有了”三字时,还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接着我又说:“只是现在一时没有一个十分合适的政秘科副科长人选。要么让小南兼一段时间,要么将某某调过来做政秘科副科长。相对而言,某某还是比较合适的人选。”我说的“某某”是另外一个科室的一位副主任科员,姓王。我当时突然向老板推荐的这个“王某某”,跟我走得并不很近,但我几次去老板家,都在楼道里碰上了他。有一次他刚从老板家出来,“嫂子”开门送他时,显得十分热情,脸笑成了一朵花。“王某某”出门,我进门,互相笑着点了一下头。“嫂子”脸上专为送“王某某”准备的笑容没来得及收敛,随即又用这原本不是呈现给我的笑容将我迎进了门,省得再开一次颜。相当于一个个体户去工商局办手续,一次办了两道手续。
  那天老板对我“物色”的政秘科副科长人选显然很满意,(是我物色的吗?)接着让我再“物色”一个“监察室副主任”人选。这差不多相当于柳如眉和我“唱歌”,刚“唱”完一次,就又要“唱”一次,一直要唱到“天下白”,也不管我累不累,身体吃消吃不消。
  局里准备新设一个“监察室副主任”,那天老板是第一次提及。老板是这样说的:“市里有纪检委,又有监察局,咱局里有纪检副书记,应再设一个监察室副主任,这倒不是因人设事,机构要上下对应,便于衔接工作。这个监察室副主任在局里现有的副主任科员中产生。”
  我当时脑海里已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老板曾几次对我说,这个人“不错”。但那天我没有像推荐“王某某”那样再推荐这个“不错”,“不错”姓张,我们权且叫他“张不错”。
  我之所以没有立即推荐“张不错”,是和老板玩那种小九九。凡事得留着一手。既然是“物色”,就得下去东瞅瞅,西看看。即使我儿子藏在一片包谷林里,我进去找,也得拨开这边张望一下,拨开那边张望一下,才能将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拎出来。如果我儿子颠着个小屁股和我玩儿,刚跑了两步,还没钻进林中,我探手便将他从后颈上一把抓回来,那就一点不好玩儿了。说不准下手太重,抓疼了儿子,小家伙还会咧开嘴哭。老板虽然不是我儿子,可他是“花中之雾”,和他玩儿,得讲究方式,有那么一点“如履薄冰”的味道。否则将他哪儿抓疼,咧开嘴哭的就是我了!
  那天从老板那儿出来,恰好碰上打字员小胡,拿一份材料往老板办公室走。这小子正跟出纳员康凤莲较劲儿,想接李小南空出的那个副主任科员位子。这小子犯了大忌,想直接跟老板套上。有我鱼在河在,你能跟他套上吗?况且你又不是李小南,李小南是个雌儿,你是雄的,拿什么去和老板套?我心里再次涌上一些阴毒龌龊的念头,并再次想起这小王八蛋学我口吃摸我脑袋的情景。当时我已坐在办公桌前。恰好有一只蚂蚁从我桌上仓皇地爬过。我顺手将刚摸出准备签文件的钢笔套拧开,盯着那只小蚂蚁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钢笔套将它套住,仿佛我套住的不是一只蚂蚁,而是小胡。我在心里发狠地说:你这王八羔子还想套老板呢!等着看老子怎么套你吧!转念又想,那只蚂蚁遽然置身于这个巨大的黑洞里,(对小蚂蚁来说,一只钢笔套不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吗?)不知会怎样地惊慌失措,怎样地绝望啊!我不禁又有点好奇,想看看小蚂蚁“绝望”的情状,将钢笔套提起来。由于罩的时间长了一些,缺氧,小蚂蚁已晕过去了。可一会儿它又挣扎着爬起来,没命地狂奔。我在心里暗骂道,还给老子装死呢!然后再次将这孙子罩住。随即将笔套向一边倾斜,露开一条小缝。小蚂蚁刚挣扎着钻出一个小脑袋,我毫不犹豫地将笔套像当年反动派铡向刘胡兰的铡刀一样,狠劲按下去,但听“咔嚓”一响,小蚂蚁身首异处!
 
《背叛》吴言                 
  第三十一章
  局里的工作理出了头绪,打开了新局面,显示了老板驾驭全局的能力。可军功章里也有我的一半。老板如此评价:鱼在河这位政秘科长,是我们玻管局继“省长”那任政秘科长之后,理事能力最强的一位政秘科长!老板这话当然是私底下给几个贴心贴肺的人说的。
  根据地已经“打造”得固若金汤,我的触须该向外伸了。
  虽然老板给我以“科级干部、处级待遇”,但我参加局务会发言时,舌头总是撂不展。参加党组会表决时,手也总是伸不直。每次表决,我的手总是缩在耳朵根儿。不像牛望月,老板只要报差旅费时没难为他,多报了千把元,表决时他就会像我儿子在课堂上踊跃发言那样,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现在在局里所处的这种不尴不尬的位置,有点像过去大户人家那种偏房,或者现在大款包养的二奶,虽然也能得到一点实惠,但却无法大模大样登堂入室。《红楼梦》里的王夫人和赵姨娘,都有权陪贾政“唱歌”,可一个至尊,一个至卑。生下来的孩子都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一个被千般捧着,一个被百般踩着。
  因此我得名正言顺成为一名处级干部。提拔一名处级干部,老板只有推荐权。老板待我不薄,已将我作为局里的“第三梯队”和惟一的一名后备干部报到了市委组织部。下一步就得看我自己的能耐了。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位子满满的,即使有人提携你,往哪儿插?
  这就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马方向局长上任时,市委组织部长明确讲,余宏进副局长年龄有点偏大,有点可惜。余宏进副局长是哪一天的生日?十二月二十六日。余宏进副局长哪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到龄退二线?1999年。现在距1999年还有几年?两年多一点。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两年是不是稍纵即逝?
  不只是余宏进副局长,包括陈奋远副局长、朱锋副局长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退二线,我也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我怎么能成为一个深受老板信任的、百里挑一的政秘科长呢!
  老板对我宠爱有加,竭力推荐我。同志们待我也不错,只要搞民主测评,就将票投给我。这些都为我乘势而上奠定了基础。但还缺少一点外力,得有人狠劲儿拽我一下。我若是电影《南征北战》中那个张军长,还得找个李军长来拉我一把!
  谁是我命运中的“李军长”?我瞅中了郑向洋市长。
  郑向洋市长跟我并不熟悉,见了面甚至不一定能叫出我的名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个人一生下来就跟别人熟悉?除过爸爸妈妈之外,再谁能叫出你的名字?我和柳如眉都可以同心协力生出一个儿子来,可直到介绍人将我们像牵两匹马儿一般牵到一个槽上前,我和她都不认识。而这并不影响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看书、阅读报纸,包括观赏避孕套说明书上的性交姿势图案,然后乘兴接吻、“唱歌”!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坚信我不仅可以和郑向洋市长相识,而且有可能和他达到“唱歌”那样鱼水相欢的亲密和谐程度。当然我不是说我要和郑向洋市长“唱歌”——我们不具备一些基本条件。但我可以找一个女性与郑向洋市长“唱歌”,而我则趴在门缝外边偷着看。我不就是一边看着阎水拍局长、马方向局长与一个可爱的女孩“唱歌”,一边当上这个政秘科长的吗?
  当然我不一定非得采取这种“偷窥”的方式走到郑向洋市长的心坎上,这种方式毕竟太下作!有句话说,条条大路通北京;还有句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应该再加一句:条条大路通紫雪!——到“十一五”末期,我们紫雪境内就有“八纵八横”十六条高速公路啦,这不是条条大路通紫雪嘛!
  无论是北京、罗马,还是紫雪,我觉得这些话都表达了一个共同的意思,告诉了我鱼在河一个共同的道理:结识郑向洋市长的方式有很多!
  我决心以一种独特而别致的方式架起与郑向洋市长“心连心”的桥梁。这种方式那些傻瓜肯定想不到,而我想到了。这种方式很少有人去尝试,而我决定去尝试。逆向思维这种思维方式对人太重要了。如果有某一种方式,一经使用,便会让郑向洋市长暗暗叫好,这种方式是不是就是独一无二的?双方交战,一方突然亮出一件杀伤力极强的新式兵器,另一方会不会望风披靡?
  我现在已掌握了这种新式兵器,随时准备助郑向洋市长一臂之力。
  让我大喜过望的是,郑向洋市长当时正在与人交战。郑向洋市长与谁交战?与惠五洲书记交战。
  惠五洲书记与郑向洋市长都不是我们紫雪籍人。刚到紫雪工作时,两人配合得不错。一件事情,若惠书记表过态了,郑市长就会说:“按惠书记指示办!”一件事情,若郑市长表过态了,惠书记便会问:“郑市长怎么说的?”对方将郑市长“怎么说的”如此这般复述给惠书记后,惠书记略作思忖,便会说:“那就照郑市长说的去做!”
  这两个人主政紫雪后,有过一个短暂的“蜜月”阶段,夫唱妇随,两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的。那段时间,将我们紫雪根深蒂固的派性压了下去,东西矛盾有所缓和。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矛盾又有所抬头,并呈激化之势。
  首先传出的说法是惠五洲书记被东八县人收买了,身子倒在了东八县一边——仿佛东八县是一张床。接着传出的说法是郑向洋市长被西边利用了,屁股坐在了西八县一边——好像西八县是一个板凳。
  这些说法让人不禁产生联想,好像惠五洲书记与郑向洋市长是两棵树,而紫雪市的五百多万人民群众则是腰勒绳索的伐木工人。东八县的二百多万人抡起大斧狠命地将树向东砍,树便被一群人拽着倒向了东边;西八县的二百多万人抡起大斧狠命地将树向西砍,树便又被一群人拽着倒向了西边。
  市委书记与市长的矛盾,属于“结构性矛盾”,亲哥俩一个做书记,一个做市长,也只能有三天的热乎劲儿,好不到哪里去,更难做到天长地久。产生矛盾是必然的,不产生矛盾是偶然的。
  据说惠五洲书记与郑向洋市长产生矛盾的“导火索”还是马方向局长。那次研究玻管局长、铜管局长、重工局长、科委主任四个正县级干部的人事会,郑向洋市长没有参加。当时郑向洋市长出国考察去了。四个新任局长中,除马方向是在本局产生的外,其余三个都是市委派来的:有两个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还有一个科长。郑向洋市长出国考察回来后,红头文件已摆在他办公桌上。梅如水秘书长和玻管局的鱼在河心态一样,想做名正言顺的副市长。当时恰好缺下一个副市长名额,可惠五洲书记却迟迟不表态,最后传出的风声却是,拟报紫东县委书记杨远征。梅如水秘书长因此对惠五洲书记心存不满。郑向洋市长考察回来,他就给紧锁眉头瞅着那份文件的郑向洋市长“浇油”,他说:“这样安排人事,失公道,欠公平!四个局长有三个是市委派来的,好像咱市政府是当年已显式微的蜀国,连个廖化都选不出来似的。这不是市委准备接管咱们市政府吗?咱市政府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啊!优秀干部多得是!不说廖化,关羽张飞赵子龙也一抓一大把!铜管局就有一个老将黄忠,本来这次该他做局长了,市委却派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年轻科长来做局长。这样一个毛孩子压他头上,他能服气吗?包括那个马方向,虽然不是市委来的,但也不是啥好东西!他当玻管局长是惠五洲亲自点的将!这个马方向,啥时像吴三桂降清那样投靠惠五洲了!”
  其实马方向局长也是哑巴吃黄连。惠五洲书记是赏识他一些,可他何尝不想同时获得郑向洋市长的赏识呢?可郑向洋市长却就是不赏识他。一个孩子,爸爸喜欢他、宠他,他何尝不想同时让妈妈也喜欢他、宠他呢?可妈妈偏不宠他,宠的却是另一个孩子。马方向担任局长后,多次尝试能在郑向洋市长那儿取宠。见他殷勤,郑向洋市长对他态度有所改变,但也仅是“态度”有所改变而已,心中的芥蒂却再难消除。马方向局长在郑向洋市长面前更是百般小心,生怕脚下一滑,掉冰窟窿里去。
  待我决定投奔郑向洋市长时,惠郑两人已处于短兵相接阶段,互相将对方砍得遍体鳞伤,并已公然“分道扬镳”:一次两人同去紫北县为一条高速公路竣工剪彩。剪毕彩惠书记坐车一溜烟向南走了。郑市长原定的行程也是向南去——因为只有向南去才能回到紫雪市政府。可他不愿跟在惠书记身后一溜烟跑。他这个级别又不能调一架专机来。郑市长于是突然改变行程,反其道而行之——乘车一溜烟向北去。县上领导左右为难,县委书记与县长紧急磋商后,县委书记驱车一溜烟追随惠书记而去,县长驱车一溜烟撵郑市长而来。县委书记那边还好办,惠书记再没多折腾,只是半道停下车看了一个扶贫点,便和县委书记握别。县长那边可作难了:待他撵上郑市长,郑市长的车子已出了省境。郑市长司机姓吴。出省境后正在狂奔的小吴陡然放慢了车速,因为小吴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车子犹如一匹狂奔的骏马,突然变作一只在山坡上悠然吃草的小羊,慢悠悠地晃来晃去;又像那种裹足不前的小脚女人,提着个小包袱站在旷野上找不着归家的路;还像当年肝肠寸断挥泪出塞的王昭君——那可真是一步三回头啊!
  当时郑市长正在酣睡,身子向一边倾斜着,脑袋像一根沉甸甸的麦穗一般垂在坐椅一侧。小吴问秘书小雷——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那个“雷”——往哪儿走?小雷也不知道。两人都不敢问郑市长,只好让车子像渡船一样在公路上摆来摆去。车里当时低声放着轻柔的歌儿,有点像那种催眠曲,歌词却是:“你太累了,太累了,好好歇歇吧。”市长“歇”了一会儿,抬起头问到哪儿了。小吴和小雷忙异口同声报出某某省的某某县。怎么跑这儿来了?市长自语着。随即又问:“前面是什么地方?”小吴和小雷赶忙抢着回答,说出一处名胜古迹的名称。郑市长精神一振,将身子坐直,随口吟哦出那处名胜古迹一幅咏怀旷达的楹联:
  问谁弗想大年,禄无灵,祝无灵,医药更无灵,一口气不来,别下了老母娇妻幼儿稚女;
  是人都有此日,生为幻,死为幻,皮肉皆为幻,百般心怎用,讲什么恩潭怨海利锁名缰。
  郑市长有点文才,好吟风弄月。小雷便在某年过春节时请一位著名书法家写了两句话送给郑市长:“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小吴也有追求进步的想法,不甘一辈子转方向盘。见小雷抢先一步,有点不服气。小吴姑夫是《紫雪日报》总编辑,还是紫雪颇有名气的一位书法家。小吴找姑夫,姑夫提笔便写下两句话:“立脚怕随流俗转,高怀独有故人知”。小吴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但知道是好话,急忙裱好给郑市长送去。郑市长看看这幅字淡淡地说:“这是于右任的诗句嘛!于右老还有一副对联也颇有名,流传甚广,‘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右老这副对联是书赠蒋经国的。我们当然更应具有这样的胸怀。”
  那天小吴给市长送字归来,内心里十分钦佩市长的博学。他找姑夫写那两句话赠给市长前,根本不知道是于右任的句子,他甚至不知道于右任是个什么鸟人(后来才知道是国民党的一个大官)。市长当时还吟咏了于右任辞世前所作一副自挽联: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有国殇!
  当时小吴见郑市长背着手在客厅走来走去,口里像小孩吹泡泡糖似的只管“兮、兮、兮”地吟哦,觉得十分好听,可却又听不懂。书还是念得少了一些。小吴在心里责备自己。小吴叫吴社教。这个名字像给人头上贴了一个标签,其出生年月一望可知。就像那些“永红”、“卫东”一样,直白的让人慨叹我们中华民族博大深厚的文化积淀在这几个名字上面丢了个干净。
  小吴那天出门后还在自责,自责之后又有点惘然,惘然之后又有点茫然,茫然之后又有点怅然。心想:除过掌握一些汽车驾驶方面的技术之外,其他知识掌握不多兮。看来这一生在仕途上有大的发展已无可能,虽已从市党校本科班毕业,正准备读研究生,但将来万难干到郑市长这样的位置。也就是做市政府办公室一个总务科长,当然若能争取干个房产科长更好一些。现在吃喝拉撒人们早不当回事了,房子却显得十分重要。人们总是像雀挪窝似的不停地换房子,恨不得一家住一栋小洋楼——小康社会是不是就是这样?难怪一天喊叫“奔小康”呢!奔小康原来就是“奔房子”。那市政府的房产科干脆改为“小康科”算了,由我小吴来做这个“小康科”科长。人一生真是干不了几件事,孩子不能再生——已有了一个。这一生也就只剩两件事了:一是任“小康科”科长后先给自己弄一套大房子住住;二是让老郑(小吴私下称郑市长为“老郑”)将来给咱弄个括号,括号里面写明:按副处级待遇!和那个鱼在河一样,也是“科级干部、处级使用”。小吴又突发奇想:如果括号里的那几个字能像上小学时填空那样,有几种答案任选一种填进去,那我就给自己填个:按副省级待遇!
  那天小吴脑海里掠过的“奇思妙想”到此为止。他当时用眼角的余光瞥瞥“老郑”,心想:若成副省级,不是坐老郑头上了?——与实际相距甚远!况且坐老郑头上,老郑会不高兴的。老郑若不高兴了,小吴……小吴打了个冷颤,再不敢胡思乱想,专注地开车。
  小吴“做梦”的这一会儿,郑市长已和秘书小雷说到了岳飞。郑市长说他去年到苏南参观学习,在镇江期间,去了金山寺,就是《白蛇传》里的那个金山寺。在金山寺七峰亭,那个讲解员讲到,当年岳飞被秦桧所陷,奉诏回京。金山寺一老僧吟诗一首,提醒岳飞当心小人陷害。这四句诗是——
  风波亭下浪滔滔
  千万流星把舵牢
  谨防同舟人意歹
  将身推落在波涛
  “这四句诗值得玩味啊!今天仍不失其现实意义。你们年轻人,尤其应该汲取其中一些有益的东西!”郑市长正对小雷如此说,突又转向小吴:“对啦,那天那个讲解员也姓吴,高高的个儿,白白净净,有一股南方女孩子的灵秀之气。当时大家也都称她‘小吴’。”郑市长此时脑海里顽强地浮现出那个讲解员生动活泼的身姿,青春美丽的面容,娓娓动听带点南方味儿的普通话。心想:同是小吴,“此吴不是彼吴”啊!按郑市长所思,镇江市那个漂亮女孩儿小吴,此时仿佛已成为他的专车驾驶员,开着这辆车向前面的“金山寺”奔去呢——可惜前边那处名胜古迹并不是金山寺!
  秘书小雷见郑市长突然撇下自己转向小吴,陡然对“小吴”热情起来,他不甘被冷落,想扭转“被动”局面,忙又不耻下问地向郑市长求教:“市长您起初随口吟咏的那副对联能不能再说一遍,我不太懂,想记下来,回去慢慢琢磨。”小雷说着已掏出小本,拧开钢笔套。
  “这副对联调子有点消沉,应弃其糟粕,取其精华,汲取其旷达和视名利如浮云、若粪土的那一面,你们年轻人尤其应该这样。”郑市长说着,又重新吟咏了一遍。咏毕又重复了最后一句:“百般心怎用,讲什么恩潭怨海利锁名缰!”
  此时郑市长才作出决定,对小吴说:“就到那儿去(指那处名胜古迹),这几天太累了(果然“太累了”),去那里放松一下心情。”小吴得令,精神抖擞提车向前疾驰。跟在后面县长的车子,原像喝醉酒一样摇摆,险些就要像东汉末年那个焦仲卿一样,“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了,此刻已欣然从树上解下绳索,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扬起那种“风帆”,车子奋然提速,像一只快捷掠过的兔子一般,铆足劲儿跟了上来。
  惠五洲书记与郑向洋市长别着劲儿在我们紫雪市背道而驰,对下面的同志来讲,就有个“何去何从”的问题。不仅处级干部要选择,我这样的“准处级”也得选择。当时紫雪市正在流传一个“副处”的段子。一副处级干部与一小姐跳舞,问小姐是否处女。小姐答:“差不多,算个‘副处’吧!”可我现在却连个小姐都不如,还是个“准副处”。
  紫雪双峰并立、两“树”对峙,按理我应选择惠五洲书记这棵“树”,帮惠书记砍郑市长,因为我是东八县人。可我却决定帮郑市长砍惠书记,为什么?——凡事都应该问个为什么!
  这就是我鱼在河的过人之处了!
  或提拔,或平调,惠五洲书记和郑向洋市长最终都得离开紫雪。这个前提是确定的。那么谁先离开?也许两个一块儿离开,也许惠五洲书记先离开,惠五洲书记年龄要大一些。这两种可能都有可能。惟独第三种可能绝无可能——第三种可能是:郑向洋市长先离开!
  为什么郑向洋市长无先离开可能?两个情浓如火的恋人扑在一起,不接吻会不会分开?郑向洋市长就等于抱在一起没亲嘴的那个人——市长只有当了书记,才算亲了嘴,才会心满意足地咂着嘴巴离开。
  郑向洋市长就一定能当书记?这倒不一定!惠五洲书记离开,也许郑向洋市长能做书记,也许会另外派来一个书记。两种可能都存在。可就是郑向洋市长继续做市长,也比我跟在那个已经离开的惠老头后面强得多。一个市长若想关照一下我,还不和我想关照小虎小苏小马小唐一样容易!
  此其一。
  其二,打击敌人,还得保护好自己。我若去打击郑向洋市长,暴露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因为我是东八县人,别人很容易顺藤摸瓜,摸出我这个“小爪牙”。而我若去打击惠五洲书记,暴露的可能性就会小一些。因为惠书记若是共产党,我就是八路军。共产党和八路军虽然有可能“打起来”,但那只是因为夜间行军看不清番号所致。就像几年后爆发的美伊战争,美国人动不动就将英国人的脑袋打飞——均系误伤,将英军当做伊军了。
  所以我若真要向惠五洲书记放几枪,别人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况且我们紫雪市公安局那些干警,开着警车吓唬老百姓的本事倒不小,可真要破几件案子,却像妇女难产一般,常常把一些有头案破着破着就破成了无头案。
  并且放黑枪打惠五洲,又有一箭双雕之效。一枪打两人——打掉惠五洲,同时就等于打掉了马方向——别吃惊,我现在当然不会打掉马方向,可长远呢?他才四十多岁,等他像阎水拍那样退二线时,我鱼在河也老得快跑不动了。所以打掉马方向是我的战略目标,终极战略目标是靠组织一个一个战役去实现的。我只是制定好了今后几年的作战计划,然后相机一步步去实施和完成它!
  我已准备好一个杀手锏,我向郑向洋市长亮出这件兵器时,他一定会大喜过望。可我现在还不能亮出这件兵器,因为郑市长还不知道我,当然更不知道我手中有如此利器。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眼下的首要任务是:让郑市长知道我,进而熟悉我,然后再伺机亮出这件法宝——和郑市长将巴掌拍到一块儿!
  正当我苦思冥想如何贴近郑市长时,不旋踵,老头倒主动向我贴过来了。可应了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背叛》吴言                 
  第三十二章
  一位外商,拟投资十亿元人民币,在紫东县建设中国最大的浮法玻璃厂。全称为“中外合资紫雪玻璃股份有限责任公司”。
  紫东县最初将这个合资项目报到市里时,全称为:“中外合资紫东玻璃股份有限责任公司”。郑向洋市长看到这份报告后,眼睛一亮,略作思忖,拿起炭素笔,将紫东的“东”字勾掉,改作一个粗粗的“雪”字。然后在材料上面批了一段话——
  “紫东县依托优势资源,下大气力加快对外开放步伐,在招商引资方面取得重大突破,为我市各县区、各行业、各部门带了一个好头。紫东县‘不求所有,但求所在’的经验和作法值得我市各级各部门学习,以使我市招商引资工作跃上一个新台阶,打开我市对外开放工作新局面。”
  这段话写在紫东县上报材料的天头。随即郑市长又将那支吐水流利圆润的炭素笔像“浏阳河”一般一勾,绕了几道“湾”至“地角”处,再批一段话:
  “省对外开放、招商引资工作会议召开在即,请市政府办公室与玻管局共同组成联合调查组,即赴紫东县,尽快拿出一份有分量、有高度、有说服力的经验总结材料,一周后报我。此事由玻管局牵头,市政府办公室出人参与。”
  市政府办公室出的人是郑向洋市长的秘书小雷。
  玻管局高度重视此项工作,迅速成立两个组。两个组“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第一个组是联合调查组,老板亲任组长,郑市长秘书小雷任副组长,组员是我和李小南。第二个组是材料组,郑市长秘书小雷任组长,我任副组长,组员为李小南。
  市长批示第二天一大早,老板就带我们直奔紫东县。按照老板的安排,材料须在第六天呈报郑市长,比市长要求提前一天。为啥不迟不早提前一天?这里有讲究呢!若刚批示一两天内就将材料报上去,即使材料写得好,也会给市长留下“不认真”、“敷衍塞责”的印象。若超过了市长要求时间,市长又会觉得“工作拖拉”、“不紧凑”、“误时误事”。任何事情,一旦脑子里留下“印象”,再要消除就困难得多。
  白衬衣若沾上墨水,用超强力洗衣粉洗涤,要想不留一点痕迹也非易事。我凭什么在老板那儿受宠?就是因为老板包括老板妻子都对我印象好。冯富强为什么被贬“邓州”,就是因为前任老板(指亲爱的阎水拍局长)对他印象差。阎水拍局长向马方向局长交接工作时,一句话就葬送了冯富强一生的前程。这句话有点像海湾战争中美军发射到伊拉克境内的“飞毛腿”导弹,一下就钻进冯富强瘦弱的身躯里,将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炸了个粉碎。令人尊敬的阎老局长这句话是这样说的:“这个人意识差一些!”
  当年范仲淹贬居邓州,写出了《岳阳楼记》这样气象万千的美妙文章。冯富强连南开大学在哪儿都不知道,他像“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一般“谪守”在局工会,能写出什么狗屁文章。恐怕只有“满目萧然”,只会“感极而悲者矣”!
  可见“印象”之重要!陶小北从我认识她那一刻起,就给我留下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印象”。此“曲”只应天上有,此“人”宛若画中来——天上掉下个“陶妹妹”,立脚就在玻管局。李小南给我的印象也不是太差,但与陶小北相比还是差一点儿。至于康凤莲那张莫测高深的脸,从一开始我就不大喜欢。好在后来发现这个女人心眼儿尚可。否则我做了政秘科长之后,真敢让她“谪守”到门房与老乔为伴,甚至“贬居”到炊事班与小高相依。
  所以人对人的“印象”好恶是不以某种意志、某种常理而转移的。这种好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那种“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好,两个人便开始恋爱;第一印象不好,两个人见一面便“拜拜”。陶小北之所以像一根线,始终紧挽在我心头,不能说与我的“玻管第一天”她给我递小本(她是多么地善解人意啊!)没有关系。从那天开始,她那个小本便变作一根金线,一头拴在我心上,一头扯在她手中。从此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她在何方,都会牵得我心痛!
  老板将这份材料在第六天呈报上去,目的就是为了给郑向洋市长留下那种“恰到好处”的良好印象。虽然老板也明白,郑市长永远不会对他“印象”好到哪里去,但只要勤勉一点,谨慎一点,总不至于“坏”到哪里去。好比一个学习很差的学生,明知考不上大学,可还是想去碰碰运气。郑市长若是“考场”,马方向就是那个忐忑不安的考生。
  对郑市长来讲,在任何一天拿到这份材料,都不会有第六天拿到心情好。若是第二天拿给他,他皱皱眉头,随手扔到案头一大堆材料上面,转身便跟着像鱼在河一样工于心计的梅如水秘书长到哪儿剪彩去了。待他一周后想到这份材料时,这份材料上面早又摞上了许多份材料。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份材料,翻了两下便生气了:这个马方向,工作一点也没方向,随便拿一份材料来搪塞我!
  如果再晚一点,到第十天才报上去。郑市长看也不看就扔废纸篓里了——因为省上的招商引资会议已经开过了。
  只有在第六天拿给郑市长,他才会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口茶,认真地翻着材料看起来。
  对我来讲,这份材料至关重要,因为这是我打开郑市长心头那把锁的一把金钥匙!
  材料组架子一搭起来,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就是我的过人之处。我总是那么清醒,从未犯过糊涂,这对一个有志青年是多么重要!陶小北曾对我说,我这个人吸引她的是这一点,令她气恼和失望的也是这一点。这话别人也许听不懂,我能听懂。可我听懂也不向她解释,因为我不能解释,也无法解释!我已义无反顾地掉头东去,她却在夕阳西下的地方等着我,我俩怎能重逢?她期待着我解释,期待着我幡然悔悟,像当年那些掉队的士兵一样,追赶她至夕阳西下的地方,然后在灿烂的晚霞中和她忘情地拥吻。可这怎么可能!她欲用她的人生观改造我,就像建国初期党和政府改造那些国民党散兵游勇、妓女、社会无业游民一样。我当然不能接受她的“改造”,若我接受,那我不成“国民党散兵游勇、妓女、社会无业游民”了吗?可我不是!我是紫雪市玻璃制品管理局政秘科科长——一颗必将在紫雪政坛冉冉升起并大放异彩的新星!
  在我们这个材料组,捉刀的将是我,我说的至关重要就是指这一点。郑向洋市长派秘书参与材料组,只是为说明他对这份材料是多么重视。毛主席当年赴重庆谈判,周总理寸步不离跟着;毛主席返回延安,张治中又亲自送回去。谈判的是毛主席,他们跟着干什么?就像写材料的是我,组织一个“材料组”干什么?答案只有一个——以示重视!
  毛主席、周总理、张治中当年水乳交融般“融合”在一起,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理想和崇高的政治利益,缔结了“利益共同体”(张治中当时已“身在曹营心在汉”)。而张学良犯傻就在这一点,西安事变后执意要送委座回南京。结果怎么样?如果我们这个材料组是去紫东县写一份揭发郑向洋市长的材料,郑市长会不会派秘书前来参与?即使前来参与,会不会带来几个公安局的同志?就像蒋委员长当年那样,一下飞机就将张学良囚禁起来。
  可以这样想,若郑市长第六天翻看材料时,突然有一种惊喜甚至惊奇之感:这份材料写得多么扎实!比梅秘书长的笔法都老辣,比田副秘书长(市政府专门负责起草市长材料的副秘书长)的高度还要高,比水副秘书长的文笔都要精练!若郑市长有了这样的感慨,会不会产生一个小小的念头,这份材料是谁写的?正像我们在夏日大街上的人流中走,突然迎面走过一个步态袅娜、身段妖娆的小媳妇。忍不住回头张望:谁家这么个妖娆的小媳妇?向前走两步忍不住再次回头张望:怎么长得有点像戴娆?于是干脆转身追上去,并给别人说:戴娆来了!咱们看看去!
  我说的至关重要是指:我就是那个戴娆,市长有可能追上来看我!
  因此,为了让郑市长有“惊艳”之感,我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写好这份材料!
  重任扛在肩,机会在眼前;抓住机遇,加快发展。那天早晨,我们这个材料组奔赴紫东县时,一上车我就开始思考材料的切入点和角度。别人则在轻松地观赏景色。当年唐僧师徒一行四人赴西天取经,真正对那些经文虔诚到顶礼膜拜程度的只有一个人,其他人都是跟着晃悠晃悠去玩的。有趣的是,我们这个材料组一行也是“师徒四人”:老板、鱼在河、李小南、小虎。雷秘书临行前给老板打电话,他有事晚来几天,让我们先把材料“弄出个模样来”。仿佛我们是结伴去紫东县生一个孩子——只有孩子一生出来才有“模样”,材料什么“模样”?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老板和李小南坐后边。老板那天心情特别好,我虽然看不到老板的面庞,但我能感觉到,老板的好心情早已化作了一缕春风,向左就轻轻吹拂到李小南脸上,向前又吹拂在我的后脑勺上。
  老板开始跟我说话。这样我就无法再去思考那份材料的切入点,只能思考和老板说话的角度。我和老板配合十分默契。老板若是一条小狗,不停地冲我汪汪叫;我就是那个带狗的孩子,耐心地捋着他光滑的毛。老板总是站得很高,由高处往下说;而我则总是站得很低,由低处往上说。老板若是一股强有力的水,从屋檐上飞溅而下,我就是一个拎着水桶的孩子,一边擦着脸上的水花,一边让那股水准确无误地注入我拎着的水桶里。那股从屋檐上流下来的水,既不是黄果树瀑布,也不是壶口瀑布,但我却对老板说,我看到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景象。为证明所言不谬,我一直仰着脑袋,用这种“形体语言”告诉老板,我真的已“疑是银河落九天”。
  我全神贯注凝望着水势的大小强弱。若那股水像小孩子刚解开裤带一样,较着劲儿刷地射出来,我便赶忙将小水桶向远处挪一挪;若那股水像那些患有前列腺炎症的老年人撒尿一样,我就赶忙将水桶向近处移一移。我的职责就是让尿水准确无误地落在水桶里,而不是溅到外边的青石板上。接完一桶赶紧倒掉再接一桶。
  我这样仰着脑袋,脖子当然会发酸。但发酸我就能低下脑袋吗?为了配合老板讲话,我时不时得将脑袋像电风扇那样转过去,冲老板笑着、点着头,及时地认可他的某个观点,并表现出深有所悟的样子。有时甚至觉得醍醐灌顶——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有时我还得进行一番深思熟虑,然后表现出似有所悟的样子,可又吃不准,不知自己揣摩得对不对?离真理还有多远?或者干脆就是谬误。于是再将“电风扇”转过去,像小学生向老师请教一般,将这种疑惑向老板提出来。老板当然会耐心地露出那种“智者的微笑”,向我传道授业,释疑解惑。
  “电风扇”转得久了,就像那个小孩子脖子仰得久了,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不舒服就能不转吗?不仰吗?小虎开了多少年车,总是跑那些跑过多少次的路,他心里就很舒服吗?不舒服他就能不跑吗?恰恰相反,小虎总是跑得那么稳当、欢实。他将双手握在方向盘上,双目专注地凝视前方,车开得快捷而平稳。坐小虎的车,就像搂着心爱的女人睡觉一样,那种感觉简直妙不可言。而坐小牛的车,感觉则完全不同。这小子将车开得忽快忽慢,有时又突然来个急刹车。就像搂着一个河东狮吼般的悍妇,不是这儿踹你一脚,就是那儿踹你一脚,转过身去时还会抵你一屁股。
  局里这几个驾驶员,我最看重的是小虎。不多说话,善于察言观色。
  脑子好使,是个人精。几个驾驶员中,只有他是个“可造之才”。
  人的社会地位常常与其职业相关联。不同的年代,职业的位置高低反差挺大。七十年代,像小虎小马小牛小唐这样的驾驶员,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是很高的。当时有一句话: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不干。到九十年代,律师这个职业牛逼起来,据说可与县长媲美。紫雪市有一对双胞胎,因生得漂亮,人称姊妹花,追求者众。后姐姐嫁给县长,妹妹嫁给律师。妹妹常到姐姐家玩。某日,县长就像酒醉后签发文件签错那样,不小心弄错与妹妹做了爱。妹妹自此去姐姐家更勤了。后来失口对一闺中密友说:还说律师顶个县长!县长做爱都像在台上讲话一样,站在那里挺得笔直,连“讲”几个小时都不累,底气足,后劲大,节奏掌握得多好!可律师伏在身上,没讲几句就被法官“驳回”了。律师对妻子红杏出墙有所耳闻,常在家中喝闷酒。一日,一记者朋友来访,见他情绪低落,问他缘何烦恼?律师叹曰:虽然我妻子的所有权属于我,可使用权却属于县长!记者为律师朋友抱不平,心想:这姐儿俩又不是国有资产,他县长怎能想占有谁就占有谁。回家后仍不能释怀,和妻子说起此事,最后忿忿地挥挥手说:如果我是律师,我就和她离婚!《三国演义》里刘备对关羽讲,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既然是衣服,想脱就脱,有什么大不了的!记者只是一个地市报的小记者,所在部门又是最无油水的副刊部,而妻子却在电力局,一月的收入是记者的五倍还要多一点,对记者向来像美国对其他国家那样,指手画脚,颐指气使。记者则像那些须臾离不开美国经援的弱小国家一样,在妻子面前惯小伏底,曲意逢迎。妻子听他这么说,勃然作色,将纤细的手指像一支圆珠笔一样指过来,怒曰:你给我再说一次!记者忙赔笑说:你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说女人是裤子,怎么能随便脱呢!
  那天在车上,我将县长——律师——记者这一串故事讲给老板听,老板抚掌大笑,乐得合不拢嘴。老板平时一上车便垂下脑袋打瞌睡,可那天却说了一路话,就像运动员偷偷注射了兴奋剂一样,跑起来比平日快得多!他谈了很多个话题。展望了我们玻管事业未来的美好前景,回顾了玻管事业伴随共和国脚步发展壮大的历史,兼及了那位后任省长的老局长的若干个人趣事。同时还掐指算出省长是我们玻管局第五任局长,他是第十三任。老局长(指省长)特别幽默,尤其善于抓住要害化解矛盾。五六十年代,我们玻管系统有大量全国各地分配来的大学生,仅清华毕业的就有三个。有从北京来的,有从上海来的,有从省城来的,还有从广州、杭州和大连等地来的。有一个上海来的女大学生与一个北京来的男大学生闹开了意见。闹意见的原因现在听起来当然有点儿匪夷所思:当时一玻正在建设一条新的生产线,组织了青年突击队,局机关的很多人都报名参加了,这两个大学生自然也不例外。正是冬天,寒风凛冽。这天,建设工地出了点问题,必须有人像铁人王进喜那样跳进冰冷的水池子里去。见已有几个人跳了进去,女大学生纵身一跃,却没有跳进去。为什么?男大学生将她后襟扯住了。女大学生甩开男大学生,再次纵身一跃,还是没能跳进去。为什么?男大学生又将她扯住了。女大学生十分生气,质问男大学生为什么三番五次扯她衣襟。男大学生红着脸小声说:“你不是昨天刚来那个吗?”女大学生这下不依了,一边哭一边扯着男大学生来见局长。一进局长门又哇地哭起来,说男大学生向她耍流氓。老局长搞清原委,问男大学生怎么知道女大学生“那个”来了?“莫非她‘那个’来了还像洪水来了政府在高音喇叭上喊话通知群众撤离一样通知你?”老局长当时严肃地对男大学生这样说。男大学生急得抓耳辩白,说昨天他们一块儿在食堂排队打饭,他在她身后,她和另一个女伴耳语时,他无意中听到的。老局长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偷听女孩子的私房话!”女大学生见局长批评男大学生,已破啼为笑。可此时老局长却又板着脸对男大学生说:“检查就不用写了,不过你必须完成我交给你的一项任务!”老局长以手指着女大学生对男大学生说:“从现在开始,组织批准你对她‘耍流氓’——你俩从现在开始谈恋爱,半年后我亲自为你俩主持婚礼!”
  后来老局长对局里同志讲,他当时看到小伙子那么斯文,女孩子那么伶俐,一个毕业于北京的名牌大学,一个毕业于上海的名牌大学,真是天造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再不“拉郎配”更待何时!可那个傻姑娘当时却只懂得往水池子里跳!半年后老局长果然为这一对主持了婚礼。以后两人调回上海后,一直与老局长保持联系。老局长去世时他们专程从上海赶到省城参加了追悼会。
  那天老板侃侃而谈。他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脸向着我,给人的感觉他是在和我“说”。其实我心里明白,他嘴上是在和我“说”,心里却是在和李小南“说”。有句话这么说,不将辛苦意,难得世间财。原来不将辛苦意,也难得美人心啊!你瞧老板这一路上,为了博取李小南的芳心,有多辛苦——我看着都辛苦!相反李小南很少说话。一路上坐在那儿微笑着听我们说话。有时她又以手支颐,侧着脸凝望车窗外美丽的原野。她侧着脸时,我能看见她不停地眨动的长长的眼睫毛。这眼睫毛上若是挂上泪痕,将会多么惹人爱怜。小南那天穿一件粉色的衬衣,将她白皙的脖子衬托得格外醒目。我当时突然觉得小南像那种水萝卜,将粉红色的皮像脱衣服一样扯下来,咬一口定会汁液四溅。
  我觉得这个联想有点“色儿”,在心里对小南说了声对不起。老板此时却说:“在河,你刚才那个故事讲得不错,再讲一个轻松一下吧!”老板这样说时,含笑瞥了小南一眼。
  我没加思索,脱口讲了个“女人八八八”:女人十八岁,你要编故事哄她和你睡;女人二十八岁,不用编故事主动和你睡;女人三十八岁,她会编故事哄你和她睡;女人四十八岁,你会编故事不和她睡。故事讲完,才觉不妥,含义有点下作,对女性有一种明显的性侵犯,可要收口已来不及。李小南后来对我这个故事的评价是:“鱼在河那家伙文质彬彬一个人,看不出来竟有一肚子坏水!”这句话对我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扪心自问,鱼在河同志,难道你不是一肚子坏水吗?在玻管局这些年,你这一肚子坏水何曾停止过向外涌流?连传达室老乔都能听到“咕咕咕”的涌流声呢!
  这可真是生命不息,“水”流不止啊!
 
《背叛》吴言                 
  第三十三章
  局里那两个下海的家伙回来了。一个是昂着头回来的,一个是低着头回来的;一个是笑着回来的,一个是哭着回来的;一个是开着一辆“别克”小轿车回来的,一个是推着一辆除了铃儿不响浑身都响的破自行车回来的。
  局里这两个下海淘金者,一个乘一艘小船下海,中途搭乘一艘远洋货轮,推开波浪稳稳地向深海驶去;一个刚下海,小木船便被巨浪掀翻,呛了几口水爬上岸,成了一个落汤鸡。
  下海成功人士是原业务二科科长顾某,呛水者是原业务三科副科长宋某。
  两人回来时各唱着内容不同的歌。顾某唱的是:“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或者“高高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宋某唱的则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或者“我曾经问个不休,为什么我总是一无所有”?
  顾某荣归故局,很有点隆重的味道。一周前便传出顾某要来局里看望大家的消息,已经给大家做了通知,说某日某时顾某荣归,请大家那天最好不要请假,和顾某叙叙旧。局里的女同志那两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妆化得浓了一点,眉描得重了一点,口红涂得红了一点,屁股绷得紧了一点,脸上的粉儿扑得多了一点。女同志刻意妆扮可以理解:顾某已成大老板,大老板给人的印象都是西装革履,精神焕发,劲头十足,就像港首董建华和澳首何厚铧一般。那么局里的女同志就不能太俗气,显得太寒酸,即使不能打扮成个张曼玉,至少也得有点像林忆莲。
  可那天顾某却没来。局里同志有点扫兴,女同志还有点遗憾。我调玻管局之前,康凤莲与顾某在一个科室,那时顾某还是副科长。顾某有一次写了一个纸条,约康凤莲去看电影《泰坦尼克号》,康凤莲却没有去。康凤莲那时正与姬飞“浓得化不开”,心想:姬飞好歹是个县处级,你顾某不过是个小小的副科级,也想吃姑奶奶的天鹅肉!做梦去吧你,喝点洗脚水还差不多。所以有些女同志的目光总是短浅一些。顾某摇身一变,就像当年落荒而逃的国民党还乡团长,而今成为富甲一方的台商来局里投资。康凤莲有点后悔,听说顾某要来,急忙去做了美容,脸皮被拉得生疼。一颗因放的时间太久发蔫的大白菜,即使洒上水也水灵不到哪里去。年龄大的女同志做美容就相当于给发蔫的大白菜洒水。那天康凤莲早早来到办公室,乘办公室没人又揽镜自照,搔首弄姿,把一张刚“洒过水”的脸左顾右盼了一番,可狠心的顾某却没露面。
  顾某虽未露面,他的气息早跑到了我们玻管局这幢大楼的角角落落,甚至“味儿”都蹿进了卫生间。那几天,各科室的人都在谈论顾某的“大款成长史”,卫生间一边蹲一个还在感慨万千。一个说:“人比人活不成,骆驼比马骑不成。”另一个说:“原来看不出他有多大出息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一个又说:“那家伙晚上睡觉咬牙特别厉害,我一次和他下乡,睡一个房间,半夜突然被他‘咬’醒。我那时候才懂得为什么有‘咬牙切齿’这个词。”另一个接上说:“咬牙可以理解为‘树立志向’,‘切齿’可以理解为‘磨炼意志’,这一‘咬’一‘切’,不就成个大款了!”
  按照同志们的说法,顾某“发达”的版本至少有三个。其中两个版本不外乎官商勾结之类——俗!此处删去(至少五千字)。流传较广、易于被人们接受的另一个版本是:顾某一下海,创办了一个“环球电脑公司”。起初这个“环球电脑公司”只有一台电脑,一台复印机,在街面上租赁了一间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门面,聘用了一个傻乎乎的打字员,给机关单位打印一些会议文件,可谓惨淡经营。转机在公司成立一年以后。一次,顾某亲自去市政府某局送一份打印好的会议文件,无意中获得一个信息,该局准备在政府各局中率先上一套办公自动化系统。顾某开始暗中运作,决心承揽这套系统。该局有一个副局长还是顾某的亲戚,按一般人的思路,应先去找这个副局长。可顾某却没有去找亲戚。顾某是这样想的:若你去玻管局办事,找余宏进能起什么作用?恐怕只会起反作用。找余宏进还不若去找鱼在河!今日之鱼在河,已非昨日之鱼在河!所以找余宏进属于“多余”,找鱼在河说不准倒能摸住一条“大鱼”。顾某是那种聪明人,下海一年,总结出了“三个基本”:回扣是基本原则,金钱是基本关系,利益是基本纽带。他按照这三项基本原则,在一天傍晚直接去敲开了那个局局长的家门。顾某旗开得胜,将这套系统操作下来,一拨拉算盘,净赚十万元。顾某茅塞顿开,跑遍了市委、市政府及下属各企事业单位。正准备“上”办公自动化系统的,他就按“三项基本原则”去运作,无不奏效;暂时不准备“上”的,他就像一个耐心的妈妈开导执拗的孩子一般,苦口婆心做工作。火候差不多了,赶快再按“三项基本原则”操作。最后结果是,“三个基本”后面又多了一个基本——基本将所有机关单位的办公自动化系统“拿”了下来。那两年顾某忙得像个陀螺,从早到晚脚底儿朝天跑,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甚至像治水的大禹一般,三过家门而不入。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两年没吃早点。起初骑自行车跑,后来骑摩托车跑,再后来开上小汽车跑。从市里又跑到县里,从县里再跑到乡里。从这个县跑到那个县,再从那个县跑到另一个县。有一次由最东头的一个县向最西头的一个县进发,中间隔过了三个县,穿过了四条河,翻越了五座山,掠过了广阔的田野和山峦,宛若一支带着哨音的林中响箭,行程达七百余公里。从“天刚麻麻亮”一直跑到“夜幕完全降临”。
  五六年时间辛苦奔波,紫雪的市县各机关单位都上了办公自动化系统。“做”完机关单位再做学校,帮学校上“电算化教室”。待开始将触须伸向学校时,环球电脑公司已今非昔比,鸟枪换炮。有了专门的办公楼,六十多名员工,其中只有四五名管理人员,其余全都是业务员。并高薪聘用了一名计算机博士做公司副总,资产已逾数千万元。
  局里第二次通知顾某要来,已是一周以后了。这天下午,顾某果然坐一辆簇新的别克来了。顾某的司机侍立这一侧,一位明眸皓齿的年轻女秘书笑微微地相伴在另一侧。司机手里提着顾某的公文包,端着茶杯;女秘书玉臂上搭着顾某的西服外套。顾某像港商那般梳一个大背头,穿着洁白而考究的衬衣(衬衣价格说出来怕吓着牛望月,不利于安定团结,不说为好),衬衣上扎着名贵的领带。当时老板和我亲自去玻管局大楼外边迎接顾某。顾某走在前边,老板和我一左一右“挟持”着顾某,众人簇拥在身后。走进局大会议室,班子全体成员已着装整齐恭候。顾某按照排列次序,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像领导同志接见劳动模范一般,先后与阎水拍老局长、陈奋远主任、余宏进副局长、朱锋副局长、姬飞纪检组长、牛望月行业工会主席、赵有才行管办副主任、陶小北总工程师一一握手。马方向局长在旁边做着介绍,我跟在马方向局长身后桴鼓相应,适时予以补充。譬如顾某与陈奋远主任握手时,马方向局长会含笑对顾某说:“老陈现在是正处级了,行管办主任!”“行管办?”顾某不解。我看看马方向局长,急忙补充:“紫雪市玻璃制品行业管理办公室,简称行管办,咱局里新设立的机构,与玻管局一套人马、两块牌子。”然后看看陈奋远主任,再向顾某补充:“陈主任同时还兼着局里的副局长呢!”顾某便一边颔首,一边和下一个人握手。到朱锋,马方向局长介绍说:“老朱现在是副局长啦。”到姬飞:“老姬现在是纪检组长。”到牛望月:“老牛现在是行业工会主席。”到赵有才:“有才现在是行管办副主任,给老陈作助手。”
  到陶小北时,顾某逗留的时间略微长一些。马方向局长还没介绍,顾某眼睛一亮,先说话了:“小北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啊!这么多年没见,我可是常常想着你呢!”人一有钱,腰杆硬了,舌头撂得展了,说话就能放得开了,一些带有“意味”的话也能出口了。若牛望月这么对小北说,就带有“调戏”、“狎昵”的味道。顾某说出来,则是“洒脱”、“诙谐”、“亲和”。我当时心里想:钱真是个好东西!小北则在想:这俗物以为他一招手,我就会和他上床呢!然后又想:俗物终归是俗物,名牌服饰包装起来,还是个俗物!而他自己还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呢!小北眼前的顾某,仿佛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元钞票粘连在一起包裹起来——那就不仅是俗物,而是“怪物”了!小北突然瞥见顾某牙缝间粘有一个不太显眼的饭屑。心想,这俗物恐怕一天只刷一次牙,饭后睡前从不刷牙呢。而且他的笑容比冯富强虚假的笑还令人生厌——又成“厌物”了!俗物加怪物加厌物——不是个“蠢物”是什么?顾某的环球公司倒不若改作“四物公司”。小北真想把这个建议向顾某提出来。若顾某问她,为啥叫“四物公司”。她当然不会说是“俗物、怪物、厌物、蠢物”此四物,而会莞尔一笑作答:“物畅其流,物尽其用,物化劳动——公司发达了,一定会修楼盖房子吧,再加个‘物业管理’——这不是‘四物’吗?”小北最后又想:伟人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与人不必“斗”,而应该玩儿。与男人这种狗东西玩儿,才“其乐无穷”呢!小北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更迷人了。
  此时马方向向顾某介绍:“小北现在是局里的总工程师了!小北机遇好,上次配班子,市里有要求,班子里必须有一名女干部,小北搭上了这趟车,没费劲儿就上来了。”老板说小北“搭上这趟车”时,我心想,这妮子搭车去哪儿?火车还是汽车?境内还是境外?
  “那小北现在也成陶总啦!”顾某仍在小北那儿留恋着不肯离开。接着又说:“小北干脆也下海吧,到我公司来,给你个常务副总,年薪十万元,怎样?干不干?”小北当时想:这蠢物下钩啦!我又不是鱼在河,她瞥我一眼,想:鱼儿才咬钩呢!可惜我不会咬钩,只会“逃”(陶)钩。顾某话音未落,小北顺势瞥了那个女秘书一眼,女秘书听说要聘小北做“常务副总”,紧张的嘴巴张成一个“O”型,足以放进去一个乒乓球,怕人真给她塞一个乒乓球进去,很快又合上,含嗔带怨地瞥了顾某一眼。这一切都被小北看眼里,心想,我去做副总,女秘书还不抓我脸?小北的脸仿佛真被“抓”了一般,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为了不被“毁容”,我还是乖乖在玻管局呆着吧!即使哪一天下海,也要到真正的大海里去,或者就跟外公到南“洋”去,才不愿在紫雪市这个小河沟里与这些厌物为伍呢!小北想着,话都懒得说,只是微笑着看着顾某,一切尽在“不言”中。小北虽然在脑瓜里“说”了许多“话”,但那都是“心语”,别人听不见。面对衣冠楚楚、笑容可掬的顾某,她竟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那样不卑不亢微笑着。顾某像一架飞机一般,在小北身边“盘旋”了好一阵儿,见无法“着落”,担心油料耗完一头扎哪儿失事,只得讪讪地别转脸去,和别的同志握手敷衍。
  看来金钱也不是万能的!顾某有点沮丧地想。当然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顾某瞥瞥身边女秘书那张年轻而生动的脸,又想。
  顾某“接见”完班子成员后,马方向局长主持召开全局同志参加的座谈会。老板向顾某介绍了这些年玻管事业的发展情况。顾某向大家介绍了环球公司的创业历程、公司现状、业务半径、未来前景。什么“艰苦奋斗,白手起家”;“员工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学历在大专以上,充满了朝气”;“公司机构简单,制度管人,各负其责”;“全部实行聘用制,人员双向流动,老板炒员工,员工也可以炒老板”;等等。说到业务半径时,女秘书“哗”地打开一张业务分布图“挂”在自己身上,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脚丫子。图上有许多遒劲有力像鞋刷一样的红色箭头。大家的目光当时刷一下射向那些红箭头。有一个红箭头在女孩腰际,写着“东南亚”;另一个红箭头与“东南亚”毗邻,写着“香港”;有一个箭头向上直指女孩一只乳房,写的竟是“俄罗斯”;另一只箭头毫不示弱地指向另一只乳房,写的是“欧洲”;最有趣的是有一只箭头向下直指女孩“那儿”,写的竟是“澳大利亚”。
  这个女孩的老公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一手搂着东南亚,一手搂着香港,摸着欧洲和俄罗斯的乳房,在澳大利亚“唱歌”。
  看完挂图,下一项议程是由顾某向局里赠锦旗。顾某拿出的锦旗上写着两句不伦不类的话:“吃水不忘挖井人,难忘玻管培育恩”。这两句话若让民国四大教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以及章太炎、辜鸿铭等国学大师看到,九泉之下也会辗转反侧,难得安生。
  座谈会结束后,到局办公大楼前合影。那天下午全局同志同时张了两次嘴。第一次是合影时齐声喊“茄子”;第二次是喊完茄子到蓝天大酒店聚餐。因顾某饭前还要致词,大家入座后还张不得嘴。顾某致完词,端着一杯酒邀大家共同举杯,大家才共同张开嘴将那杯酒倒进去。
  那天顾某上的是五粮液酒。局里同志喝了个一塌糊涂。小牛他们那一桌喝了五瓶都不尽兴。饭毕,每人怀揣顾某发给大家的二百元购物券,打着饱嗝儿在蓝天大酒店门前和顾某握别。当时我恰好和小北站在一起,就像我们《紫雪日报》每天的头版头条和二条,两篇文章亲热地挨在一起一样。小北当时一边向顾某那辆别克车挥手,一边却扑哧笑了——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位老师。那时她读高三,一位年轻男老师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一次千方百计将她哄骗到床上,像建筑工地房梁上扔下来的一袋烂泥一样,伏卧在她凹凸有致美妙绝伦的身子上,隔着衣服瞎折腾。老师笨重的身子像旧社会“三座大山”中的其中一座向她压迫过来时,她竟毫不在意,在那儿扭着头不慌不忙看电视。老师房中的电视上正在播放《射雕英雄传》。小北读初中时就喜欢射雕,也不知看几遍了,那天仍然看得津津有味,美目顾盼,笑靥如花,看到高兴处哧哧直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小北那天穿一条铠甲一般的牛仔裤,老师像一架订书机一样在她身上忙活,累得满头大汗。当他情急中试图拉开她牛仔裤的“拉链门”时,小北像林黛玉那样蹙蹙眉头,以手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说:“得了吧您!您又不是《红楼梦》里的贾瑞,‘硬邦邦的就想顶入’!”只这一句话,就将老师打蔫了。小北从那时起才知道男人原来是这么些肮脏的货色!从那以后,她不再将那个老师视作老师,只把他看作是一个男人——能在体内产生精细胞的一种高级动物。经此历练,她从此不再怕和男人上床——因为结果只是他们自己和自己玩——与小北没有多大关系!那天在蓝天大酒店门前和顾某告别,她突然觉得顾某有点像那个多年前隔着一条牛仔裤冲她使猛劲的男人——男人就是这样,一辈子都在瞎使劲儿!她想。当然,那种真心相爱的男女除外。她又想。想着,扭头看了我一眼。那一刻,她的一张俏脸花团锦簇,如火如荼,妩媚极了!
  顾某的别克车像一个卖弄风骚的鸨儿一般,扭着肥厚的臀部驶入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玻管局的全体同志在蓝天大酒店门前作鸟兽散。我这个《紫雪日报》的“头版头条”,却将总是温情地依偎在我身边的“二条”扔在一旁,像我儿子鱼小明小时候扑向他妈妈怀中那样,轻捷地提起厚颜无耻的脚跟儿,脸上挂着像陶小北呈现给我的那种妩媚的笑容,迈着小碎步如蚁附膻地向正冲我招手的马方向局长跑去。我离马方向局长这个厌物越近,就离陶小北这个尤物越远——谁让我是一个像顾某那样的俗物呢!
  在玻管局这些年,阎水拍、马方向和我的关系,就像那个县长、律师和记者的关系一样。阎马若为县长,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律师,陶小北则为那个采访律师的记者。《汉书·贾谊传》里有这样一句话:“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阎水拍若是“身”,马方向若是“臂”,我鱼在河就是最末端的“指”。身——臂——指,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对阎马来讲,我永远是他们臂端的一根手指头,兜中的一支圆珠笔——他们随时可以将我伸出去,掏出来,如臂使指般的差遣我,驱使我,使用我!
  顾某荣归举局欢宴的第二天早晨,老板一上班就将我这支“圆珠笔”从他兜里掏了出来。他将我这根属于他的“手指头”叫到办公室,嘱我去顾某公司购买五十台电脑以及相应的配置。老板特别叮嘱,局级领导——包括你——老板说得这个“你”指“我”——全部购成东芝牌手提电脑。其他同志就买成台式吧——联想还是戴尔,你看着办!
  顾某像一个狡猾的掮客,“故局重游”一番,就让紫雪市县机关单位未上办公自动化系统的最后一个空白点,如汤沃雪般地在环球电脑公司的业务分布图上消失。我当时突发奇想:若给我们玻管局在那天挂在女秘书修长身子上的那份业务分布图上找一个位置,应标在什么地方?与“欧洲”、“俄罗斯”、“澳大利亚”这些“庞然大物”比起来,我们玻管局也太微小了一点,比微不足道还“微小”,还“不足道”。因此当然不能标在乳房等“大地方”,有一个位置倒适合我们玻管局——就是肚脐眼儿。对!就把我们玻管局标在那儿!
  宋某回来则要冷清得多。某天,他突然像李向阳带着的一支游击队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穿插到了老板办公室。当时下午刚上班一会儿,他穿插到老板办公室谁都不知道。突然,我听到老板办公室传出激烈的说话声,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高声喊叫——后来我才明白,那种破罐子破摔或摔破之后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我急忙挑开老板的门帘跑进去,见瘦弱的宋某正弓着腰挥着胳膊冲老板发威,老板气得脸煞白。我见将老板气成这样,像贾政呵斥贾宝玉那样,断然喝住宋某,并用威慑的目光逼视着他,不由分说拉起他一条胳膊,像拉着一条正冲人狂吠的狗一样,将他拉出老板办公室,又拖进我办公室,扔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关起门和他理论。
  “老宋你撒什么野?有话好好说嘛!”我这样说时,眼光里才去掉了一些威慑的成分,不过仍显出一种严厉。我用一次性纸杯给他沏一杯茶,放在面前,再次对他说:“有话好好说,有问题咱们共同商量着解决,可不能胡来!怎么可以和马局长大吵大闹?”
  宋某用发直的眼睛注视着我办公室的墙壁,半天没吭声。就像宋蕙莲获知老公来旺儿被递解到徐州一般,她怎么也想不通,西门庆怎么可以一边恣意享用玩弄着她的身子,一边毫不含糊地将她的老公置于死地。宋蕙莲想不通的结果是寻了两条裹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亡,老宋想不通的结果是以手捂住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俄顷,见手指缝间有泪水溢出,他竟像个孩子一般在我面前不顾羞耻地“呜呜呜”哭了起来。
  宋某下海后,与一中学同学韩某成立了一个“向未来发展有限责任公司”。宋某任总经理,为公司法人;韩某为常务副总经理。营业执照“主营”一栏里,填作:“百货批发”;“兼营”一栏填作:“书刊、音像销售及其他”。公司成立初期,两人夏天给各机关单位贩卖白糖、茶叶等“降温”用品,冬天给各厂矿企业贩卖防寒服、工装、鸭绒被等劳保用品。折腾一年下来,赚了五万多元。宋某和韩某共同的意见是,将这五万元作为资本,再筹集一笔资金,“弄一个大家伙”(指做一笔大生意)。
  过了没几天,“大家伙”被韩某带来了。其实韩某带来的是一个“小家伙”:一个身材矮小、瘦瘦精精的年轻人曹某。三人坐在一个小酒馆后,韩某指着曹某对宋某说:“我靠!你不认识啦?咱们初中班主任曹老师的儿子!”宋某这才恍然大悟。他在紫南县一所偏僻的农村中学上的中学。那所中学比鱼在河执教十年的袁家沟中学还要偏僻一些。一出校门,大山就在头顶压着,让人气都喘不过来。他们上初中时,曹某还是个小学生,脖子上挽一条皱皱巴巴的红领巾,成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玩儿:下河玩水,上山掏雀窝,还去果园里偷过一次苹果,被看园的老人追得撒开脚丫子狂奔。三人说了一会儿少年时期的一些趣事,已喝干一瓶白酒。第二瓶酒打开时,韩某才催促曹某说出他那个“大家伙”。
  曹某说,他有一个亲戚在中国慈善总会任秘书长,最近他从亲戚处得到一个信息,“中慈总会”有一批国内捐赠的图书准备处理。其实全都是新书,好大一部分还是中考和高考复习资料,但因版本是去年的,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的娃娃们觉得“旧”了,其实在咱们这儿比新书还新呢!曹某说,他已专程赴京看过这批货,总价值二百六十多万元,处理价才三十五万元。曹某说着,兴奋地端起一杯酒和宋某、韩某碰杯,然后又说:“我的初步设想是这样,咱们在市教育局找一个管事的,给他八万元,让他出面给全市各学校分配下去。全市有多少所中小学啊!这么点儿书撒出去,还不像雪花儿落在大地母亲的胸脯上一样,连点响声都听不到,连个踪影儿也看不到。咱们以半价批发给市教育局,调动人家的积极性,让人家也有赚头。半价是多少钱?一百三十万元。减去三十五万元购书费,再减去八万元回扣,一万元运费,再拿出六万元机动经费,共是五十万元成本。一百三十万元减去五十万元那个数字,就是咱们三人的纯利润!咱们赚多少钱,我儿子都能算出来呢!”
  “咱们净赚八十万元呢!”宋某冒着给曹某做儿子的危险,脱口将曹某说的“那个数字”算了出来。他想,只要能赚八十万元,不说儿子,给谁当孙子也行!
  “这样的生意那种脑子进了水的傻瓜才不干呢!”韩某此时也这样感叹着说,仿佛若宋某不干这宗生意,就是那种“脑子进了水”的“傻瓜”。
  宋某脑子并没有进水,他十分冷静地对曹某说:“这笔生意可做,这是前提。但有两个具体问题。”宋某伸出一个指头,说:“第一个问题是,谁负责销售?万一销不出去怎么办?教育局那个‘管事的’拿不倒怎么办?”宋某这样说着,目光逼视着曹某。
  曹某说,销售由他负责。没有金刚钻,怎敢揽这个瓷器活!曹某所说的“金刚钻”是指市教育局夏局长。曹某小声对宋某和韩某说:“夏局长是我爸的得意门生呢,当时是班长,语文学得好,我爸常让他在课堂上站起来背诵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和荀况的《劝学篇》呢!我爸已给他打过电话,他已初步答应帮这个忙。”曹某停了一下又说:“当然单靠这层关系还不行,还得拿出硬货!不过有这层关系,我有把握搞定老夏!万一不行给他十万元回扣。”曹某说到这里,征求宋某和韩某的意见,再给夏局长增加两万元回扣他们同意不同意?
  “那咱们就赚不到八十万了,只能赚七十八万!”韩某有点不大情愿。
  “你这个人,咱要算大账!怎能抠小钱?”宋某责备地瞅了韩某一眼,转而代韩某和他向曹某表态:“给夏局长的回扣由八万元增至十万元我们同意,但再不能增加了,十万元封顶。”
  第一个问题解决了,宋某又伸出第二个指头,和曹某讨论第二个问题。他说:“事后方知君子,事后也方知小人!所以咱们来个先小人后君子,货全部运回紫雪,放到由我们(他指指韩某)指定的库房里,我们才愿意出资。”宋某还向曹某提出,一万元运费最好由曹某先垫付。宋某当时的“小九九”是:这是一笔保赚的生意,保赚还要保险,若现在将资金交给韩某,到时货回不来怎么办?货回来,验过,用一把大铁锁锁在库房里,钥匙揣在自己身上,再付钱。基本等于先将媳妇领进洞房,生了儿子,再去登记办手续,哪儿找这样的美事!
  韩某也同意宋某的意见,不愿意先拿钱。曹某有点不高兴,说:“我要有钱,找你们干啥?我一个人去做这笔生意,转眼就差不多成了百万富翁!”曹某说他去银行贷过款,贷不出来,没办法才拉他们合伙。曹某最后生气地说:“你们都是些人精,一点风险都不愿承担!”曹某说着真有点生气了,起身欲走,屁股都离开了座椅。宋某当时有点紧张,怕煮熟的鸭子飞掉。韩某此时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曹某说:“你小子干啥?咱哥们儿凑一块儿是做生意来了还是赌气来了?”曹某只得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来说:“你们这些人,只想日逼,不想管生孩子!”曹某愤愤不平地说了这样一句粗话,又叹了口气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只怪我自己拿不出钱,只能是大闺女进了妓院——横竖由你们摆布!”曹某这样说着,真像一个被送进妓院的大闺女一样,坐在那儿悲伤地低了一会儿头,像在追悼会上默哀一样。
  曹某“默哀”的这阵儿,宋某心里如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生怕曹某再使性子走掉,所幸曹某并没有再使性子走掉。
  大约有一支烟工夫,他“默哀”毕,抬起头无奈地说:“这样吧,我先让亲戚出面将货赊回来,货到验过后你们立马付钱!一天也不能拖!一万元运费三人各承担三分之一,去北京提货前付给我!我现在只有不多一点钱,哪能垫得起一万元运费?去了还要吃还要住,你们总得讲点人道主义,不能让我去北京后睡在天安门广场上的毛主席纪念堂旁边吧!”
  宋某见将曹某逼成这样,于心不忍,连忙掏出三千五百元。韩某自然也不忍心将曹某逼得睡到毛主席纪念堂旁边去,亦拿出三千五百元。两人当场将七千元钱交给曹某。
  三人就这样凑起三十五万元:韩某出十二万元,宋某出十八万元,曹某出五万元。将来利润按投资比例分成。曹某说:“老子要有钱,老子找你们干啥?给你们寻了这么笔好生意,结果是你们吃肉,老子喝汤!”宋某见曹某这话里又有反悔之意,急忙向韩某使了个眼色,两人当即撺掇着曹某写了协议,并都按了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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