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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云

_2 王鼎钧(现代)
  那时全国文盲很多,政府推行扫盲。学究办事,先就「文盲」的定义辩论一阵。有人说,只要认识一个字就不算文盲。中国人重视祖先姓氏,没受过教育的人也认得自家的姓,岂不是国中并无文盲?有人说,只要有一个字不认得,仍是文盲,那么打开康熙字典、看看,岂非全国皆盲?何况康熙字典也没把国字收全。
  扫盲是教育科的工作。「县政府」成立了许多识字班,选一些高年级的同学去教人识字,称为「小先生制」。我每天晚上去巡回观察教学的情形,撰写工作报吿。当然,所有的工作由老师在幕后策划推动。
  一个小镇也有「中央」和「边陲」吗,不识字的大都住在靠近城墙的地方,识字班也多半设在那里。五姑任教的那一班,简直就在荒野里。那时没有路灯,手电筒也很希罕,逢到阴天下雨,一路上确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五姑热心勇敢,从不缺课。
  开班以后,临沂城来了一位督学,说是要视察实施的情形。那天晚上校长陪着他出动,由我带路。识字班的班址很分散,他走了三家,站在五姑教学的地方旁听了一会儿,就对校长点点头:「回去吧,下面不必再看了。」
  他们回去,我和五姑一同回家。第二天,全校传遍了督学的话,督学说,他看见一个优秀的小先生,发音准确,仪态大方,精神贯注全场,顶难得的是懂得教学法。有这么一个人,足为视察报吿生色,其余一笔带过就可以了。他说的就是五姑。可是五姑说,她那时十分紧张,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小先生制」给了我信心和愉快,从头到尾没受到什么干扰,这等事,有「干扰癖」的叔们爷们绝对不挿手。回想起来,我这一生在那时就定了型;逃避干扰,只能有个狭小的天地。
  那时,日子过得如同在一灯如豆之下做功课,眼底清晰,抬头四望昏昏沉沉。
  虽然历史老师王印和(心斋〕先生痛述近百年国耻纪录,全班学生因羞愤而伏案痛哭,仍然打不破那一片昏沉。
  虽然日本军阀出兵攻占了东北三省,「流亡三部曲」遍地哀吟,仍然觉得云里雾里。
  虽然日本在华北不断搞小动作,要华北自治,要国军撤出华北,几百名大学生卧在铁轨上要求政府和日本作战,日子仍然像睡里梦里。
  印和大爷心广体胖而个子不高,大脸盘永远不见怒容,一尊活生生的弥勒佛,可是那天在国文课堂上发了脾气。
  谁也没料到他会发脾气,昨天这时候,他还发给每个学生一块糖呢,上课有糖吃,大家直乐。
  他带糖来有原因,那一课的课文是:
台湾糖,甜津津,甜在嘴里痛在心,甲午一战清军败,从此台湾归日本!
  他由「宰相有权能割地」讲到「孤臣无力可回天」,糖不再甜,变酸。
  「明天考你们,这一课的课文一定要会背,谁背不出来谁挨板子。」他很认真,同学们不当真,谁料第二天他老人家带着板子来了…
  日子仍然像泥里水里。
  唉,倘若没有七七事变,没有全面抗战,我,我这一代,也许都是小学毕业回家,抱儿子,抱孙子,夏天生疟疾,秋天生痢疾,读一个月前的报纸,忍受过境大军的骚扰,坐在礼拜堂里原让他们七十个七次,浑浑噩噩寿终正寝,发一张没有行状的讣文,如此这般了吧。
  可是,日本帝国到底打过来了。那天校长的脸变红了,脖子变粗了,他说,对着全校师生握着拳头说,小日本儿贪得无餍,把台湾拿了去,还嫌不够,又拿东北;东北拿了去,还嫌不够,又来拿华北。小日本儿他是要亡咱们的国灭咱们的种!这一回咱们一定跟他拚跟他干!
  全校,全镇,立即沸腾,到处有人唱「把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到处有人念「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牺牲一切之决心」。学生昂然从老师用的粉笔盒里拿起粉笔,来到街上,朝那黑色砖墙上写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战争来了,战争把一天阴霾驱散了,战争把一切闷葫芦打破了。战争,灭九族的战争,倾家荡产的战争,竟使我们觉得金风送爽了呢。竟使我们耳聪目明了呢。唱着「把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由口舌到肺腑是那么舒服,新郎一样的舒服。这才发觉,我,我这一代,是如此的向往战争,崇拜战争呢。
  虽然我们都是小不点儿,我们个个东张西望,在战争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战争给我带来了好几个第一。
  校长从大城市里买来一架「飞歌」牌收音机,小小的木盒子,有嘴有眼睛,蚕吃桑叶似的沙沙响,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跳出来,喊着「xGOA」。我第一次知道那叫广播,无线电广播。
  晚上,老师收听中央台的新闻,记下来,连夜写好蜡板,印成小型的报纸,第二天早晨派学生挨户散发,我参加了工作。那是我第一次「做报」。
  我还第一次演戏,演「放下你的鞭子」。
  还有,我第一次慰劳伤兵。
  战局自北向南发展,韩复榘不守黄河天险,不守沂蒙山区,日军一下子打到临沂。伤兵源源南下,从西门外公路上经过。
  这天镇公所得到通知,大队伤兵取道本镇,中午在镇上休息打尖。
  镇公所立即动员民众烧开水、煮稀饭,把学集合起来,每人发一把蒲扇,等到躺在牛车上、担架上的伤兵停停在街心,用蒲扇给他们赶苍蝇。
  那天烈日当空。那天苍蝇真多,苍蝇也有广播和报纸吗,怎么好像是从四乡八镇闻风而来?它们才不管谁是烈士谁是英雄,它们不问谁已复苏谁在昏迷,只要是血,不管什么样的血,即使是绷带上晒干了的血,紫色的硬如铁片的血。
  我们站在担架旁边,挥动蒲扇,跟苍蝇作战。右手累了换左手,左手累了用双手。女生闭着眼睛攻击,不敢看浴血的人。女生的母亲来了,跟女儿壮胆。有些母亲,包括我的母亲,发现仅仅雪蒲扇还不够,端一盆水来跟伤兵洗手擦脸。那手那脸真脏,把半盆水染黑了。那手那脸任你擦,任你洗,原来闭着的眼睛睁开,表示他知道。母亲用湿手巾像画一样像塑一样使那张脸的轮廓清清楚楚显示出来,才发现那是一张孩子的脸。母亲流下眼泪,很多母亲都流下眼泪。
  我们曾经恨兵。我们曾经讨厌兵。可是那天,我们觉得兵是如此可爱。我们觉得那样脏的绷带,用门板竹竿网绳做成的那样简陋的担架,实在配不上他们的身份。那天我们最恨苍蝇,可是,头上空中出现了敌人的侦察机,我们又希望全省全国的苍蝇都来,组成防空网,把地上的一切盖住。
  那时的防空常识说,你只要原地不动,飞机上的敌人看不见你。蒲扇马上停下来。那时,流传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名言:天上的乌鸦不是比敌人的飞机更多吗?乌鸦拉屎可曾掉在你身上?我们一致默诵那首诗:「铁鸟来,我不怕,乌鸦拉薄屎,我没摊一下。」
  侦察机来了,去了,然后,是我遭受的第一次空袭……
  由「七七」日军在卢沟桥起衅到日本空军轰炸兰陵,其间相距半年。这半年没有上课。
  我们不上课,我们听广播,广播里有沙沙的杂音,轻时如蚕食桑叶,重时如雨打芭蕉,但我们只听见新闻,听不见杂音。那时新闻中尽是伤亡与撤退,我们非但没有沮丧的感觉,反而兴奋得睡不着觉。不管眼前是胜是败,中国动手打鬼子了,到底打起来了。
  那时,收音机是新奇玩艺儿,每天晚上有许多人堵在办公室门口见识一番,校长宋理堂先生严格规定不准我们动手摸弄,我就坐在办公桌旁等候老师开机。那时收音机的体积大,有木制的外壳,正面分布着三个钮,一条标示波长的尺,还有送音的喇叭,它的构图常常使我想起人脸。开机后,那一声女高音「南京中央广播电台」,使人精神大振,手舞足蹈。广播真是个神秘的行业,不料十三年后我也成为这一行的从业人员。
  稍后,在靳耀南老师主持下,我们分组到四乡募集铜铁,供给兵工厂制造子弹。我参加的那一组负责兰陵北郊的农村,那是我第一次亲近北郊的田园人家。我们天天出动,记得曾有一位少爷同行,有一天,他进了村庄把任务交给村长,我们坐在村长家里喝茶,功夫不大,一阵乒乒乓乓装满了一辆独轮车。回想起来,这一番举动的效用乃是在教育和宣传,藉着募捐深入而普遍的宣扬了「抗战人人有责」和「抗战人人有用」。
  为「唤起民众」,学校的老师们演了一天戏,这件事最是轰动四方。学校的大礼堂原是孔庙正殿,殿前有一座高台,宽大平整,想是当年祭孔的地方,而今是现成的舞台。国语文老师田雪峰先生,临沂城人,长于皮黄,荆石老师和靳耀南老师博通话剧,戏码不难安排。
  演员就地取材,台上台下都有趣事。戏里有日本兵有汉奸,演汉奸的那个小伙子有天分,第一次上台就引得台下唉声叹气骂他坏。他老娘在台下顾不得看戏,人丛中挤来挤去找熟人,找到熟人就再三表明他儿子孝顺、诚实、也爱国,是个好人。
  大轴是新编的京戏,剧情是日军侵略,人民流离失所。田雪峰老师演老生,靳耀南老师反串老旦,这两大主角事先请了说戏的师傅来硏究身段,又吊了个把月的嗓子,郑重其事,演出时感动了许多人。
  老旦的戏本已赚人热泪,结尾时老生又有一段碰板:
  难民跪流平;尊一声列位先生仔细听;独只为我们的家乡遭了兵;逃难来到兰陵城,可怜我举目无亲腰内空,腹内无食活不成,但愿得兰陵镇上有救星,发发慈悲给我煎饼热汤热水,救救残生,救人一命胜似念经。
  演到此处,台下观众纷纷掏出铜元来往台上丢撒,〈那时买盐打油还使用「当十」「当二十」的铜元。〉全剧遂在主角道谢配角捡钱中落幕。
  学校并没有正式宣布停课,我们仍然天天到校,也看见每一位老师都在学校里。每个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这期间,县政府的视察来过,走马观花,夸奖我们新编的墙报。
  后来,老师渐渐减少,他们打游击去了。同学也渐渐减少,每个人的心都野了,散了,不能收其放心了。
就是那次击碎现实的轰炸。
一九九二年二月号台中明道文艺月刊发表,陈宪仁先生主编
第四章
荆石老师千古
  「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这句话已经被民主主义者批倒斗臭了,不过,小时候,我对这话深信不疑。那时候,我以为领导民主运动的人,也属于「作之君,作之师」一类。
  人,虽然都是圆颅方趾,都属灵长类、二手类,怎么有一种人天生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怎么有一种人,你和他一见面就觉得他影响了你……
  后来懂一点美术,知道线条颜色怎样左右你的情感,我想,也许是那些人的肌肉骨骼模样轮廓恰好符合了美术上的某种要求吧。
  后来懂一点音响,知道什么样的声音能造成什么样的气氛、产生什么样的幻觉,我想,也许是那些人的谈吐言笑、音质音色、有某种魅力吧。
  为什么只有生公说法能使顽石点头呢,那秘密的力量,一定藏在生公的容貌体态声调里。
  后来又知道,人的内在学养形之于外成为气质,气质可以有吸引力亲和力。种种如此,这人就不是寻常一人了,他就是造物有私、得天独厚了。
  也许,我只能如此解释璞公荆石老师对兰陵人发生的影响。
  荆石老师排行居长,人称「大老师」,他有两个弟弟,二弟叫王思玷,人称「二老师」,三弟叫王思瑕,人称「三老师」。单看名字可以猜出这是一个不同流俗的家庭,依取名的习惯,「思」字下面这个字该是精致华贵富丽堂皇之物,他们三兄弟不然,一个想的是「璞」,璞,原始石头也;一个想的是「玷」,玷,玉石上的缺点也;一个想的是「瑕」,瑕,玉石上的斑痕也。
  他们想的是真诚的品德和行为上的过失。兰陵千门万户,如此取名字的仅此一家。
大老师首先影响了他的二弟,使二老师成为小说作家和革命斗士;接着影响了他的三弟,使三老师成为自学有成的经济学者。同时,他影响我们的父兄,并且办学校影响我们。我没见过他青年时期的照片,等我有幸「亲炙」的时候,他已过中年,头发半白,手背上鼓起青筋,加上身材瘦小,名副其实的唤起「荆」和「石」的意像。但是,你绝不认为他是个干巴巴的老头儿,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意识,我只感觉到尊严,权威,然而并不可怕。那时,我们开始发展少年期的顽皮,但是,在他老人家上课的时候,我们是鸦雀无声的。
那时,我们逐渐有了拖拉逃避的恶习,但是,他老人家规定的作业,我们是准时呈交的。
他老人家从未大声呵斥任何人,从未威吓警吿任何人,从未用体罚或记过对付任何人。可是我们总是用心听他的话,照他说的去做,惟恐自己太笨,又惟恐他对我们的期望太低。
  那时,我们小孩子夹在大人的腿缝里仰着脸听高谈阔论,时时可以发觉大老师是家乡的「意见领袖」。
  我记得,小时候,夏天,有一位长辈在院子里乘凉,忽然看见空中出现了宫殿街道与人群。他以为南天门开了,他以为看见了门内的天堂,连忙跪下祈求神灵让他儿子做官。
  第二天,消息轰动全镇,但是大老师说,那不是南天门,那是光线折射造成的海市蜃楼,那根本是某地一座大庙的幻影。哦,原来如此!「南天门震撼」立刻消失。
那年月,中共在江西成立苏维埃组织,斗争地主,乡人皱着脑袋瓜儿想,想这是什么道理。「有人问过大老师吗?」据说有人问过,据说大老师面无表情,口无答语。据说大老师向某人说了八个字: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众家乡人只好暗自猜这是个什么理,这是怎么一回事。
  敝族在明末清初昌盛起来,有清一代,出了五位进士,若干举人秀才,酒香之外,兼有书香。民国肇造,新学勃兴,我们家乡是个小地方,骤然跟新时代新潮流脱了节,幸亏还有青年子弟剪了辫子出去受教育,璞公玷公是其中之佼佼者。
  这兄弟俩本来是学铁路的,那时都相信「建设之要首在交通」,毕业后本可以在外面做官,可是那时做官,要陪上司打麻将吃花酒,替上司弄红包背黑锅。那时军阀混战,政局不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做官的随时准备另找职业。这兄弟俩一看,算了吧,不如回家办个小学。
  这个决定何等了得,弟兄俩承先启后,把文化的命脉在我们家乡接通了。
  那时,家乡有四位有实力有声望的少壮精英支持办学,愿意跟大老师共同担任校董,他们的名讳是王思澄,王思庆,王思敬、王思璜。在他们的支持下,二老师亲自率众拆掉庙里的神像,改建教室。
  私立兰陵小学成立,大老师以校董主持行政,同时教国文,教历史,教美术,除了音乐以外,他都能教,是一位全能的教师。他和二老师自称义务教员,不支薪水,后来,与我祖父同辈的王松和来做过校长,松爷学贯中西,有领导才能,他也没拿过一文报酬。
  通过教学,大老师把许多新生事物引进家乡。
  他引进注音符号,时间在国民政府通令正式以注音符号列入教材之前。拼音时,他先把前两个字母拼成一音,再用这个音去拼最后的韵母,可说是两段拼法,与各地流行的一次拼法不同。他似乎吸收了「反切」来推行拼音,这个两段拼法一直使用到「县立时代」,成为母校教学的一项特征。
  他引进话剧,不仅剧本,还有道具服装布景效果一整套东西。他编写的《正义的话》,自己导演,演出一个纯朴的乌托邦,国王和农夫在阡陌间对谈,上下之间没有隔阂和压迫。
  他引进木刻。他大概在一九二五年左右就把木刻列入美术课程。他要求学校供应木版和刻刀,只收成本费。学生把他刻成的作品拓下来,贴在木版上,描红一样照着刻。为了替学校筹款,他刻了一张很大的海报,画面主体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火头上悬着一枚制钱,下面一行大字:「就差这把火!」这种「诉诸群众」的方式,也是他第一个在家乡使用。
  他引进荷马、安徒生、希腊神话和阿Q正传。他也引进了许地山。他本来不主张背诵,他以补充教材讲授《阿Q正传》的时候,偶然赞叹「这样精炼的白话文,应该背诵,値得背诵」。于是他老人家最喜爱的一些学生展开了背诵竞赛,几天以后,这一部几万字的中篇小说,竟有好几个人能够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的背出来。
  这些先进学长也背诵了荷马的《奥德赛》。
  还有,我必须记下来,他老人家引进了马克思。
  朱子说,有个朱晦庵,天地间就多了些子;没有朱晦庵,天地间就少了些子。大老师之于吾乡,也许就是如此了!
  大老师有反抗世俗的精神,不仅见之于还家不仕,拆庙兴学,还有很多行谊。
  例如,他的书法。
  吾乡吾族以书法家衍公(王思衍)为荣,习字皆以衍公的楷书为范本。那时习字用毛边纸铺在范本上摹写,称之为「仿」,这底下的范本叫做「仿影」。
  衍公的墨宝并不易得,外人慕名求字,多半由他的得意门生(也是他的本家侄子〉王松和以行草应付,颇能乱真,不过,若是本家子孙向老人家要一张「仿影」,几天内一定可以拿到真迹,不论远房近房,富家穷家,有求必应。
  所以家家有衍公写的「仿影」。收到仿影的人,多半以「双钩」描出轮廓,用墨塡满,保存原件,使用副本;也有人并不那么讲究,直接使用真迹,墨透纸背,渐渐把仿影弄脏了。没关系,等到仿影脏到不能使用时再去要一张来。
  衍公写出来的仿影,近颜似柳,端正厚重,均匀整齐而又雍容大方,正是清代士子必习的馆阁体。族人在这一字体的熏陶中成长,写出来的字差不多同一面目,外人戏称「兰陵体」。
  那时,过年家家贴春联。旧年最后一天,家家都把春联贴好了,这时有一个非正式的节目,三三两两到街上散步,左顾右盼,欣赏春联。林林总总,春联上的字天分有高低,功力有深浅,但同源共本,确有所谓「兰陵体」。
  大老师不学兰陵体,他写汉隶,不是因为写得好,而是因为要写得不同。
  还有,他主持的别开生面的婚礼。
  他的公子王纶和先生结婚,是吾乡一大盛事,世家联姻,郎才女貌,大老师又改革了婚礼。
  大老师的故居在兰陵西南隅,与我家祖宅为邻,门前有一行槐树,乡人称他家为「槐树底」。我们两家门外有广场相连,平坦洁净,供收割庄稼使用,乡人管这种广场叫「场」,阳平,读如「常」,他家和我家一带地区统称「西南场」。大婚之日,「场」中肩并肩腿碰腿挤满了观众。
  我是那次婚礼上的小观众,并且努力挤进了大门,眼见拜天地废除了叩首,改用鞠躬。新娘似乎未用红巾蒙头,即使有,也老早揭掉了,新娘新郎当时就站在院子里照相,大老师挤在观众当中着急,认为新郎的表情生硬,需要改进。他老人家也许认为这张照片应该像他在南京上海所见、一双璧人露着幸福的笑容吧。
  大老师「欲回天地入扁舟」,他老人家毕竟是「思想的人」,二老师才是「行动的人」,思想的人与入室弟子坐谈论道,行动的人提着头颅走向战场。大老师成为先进,二老师成为先烈。从二老师的实践看出大老师的观念。
  典型在夙昔,古道照颜色。大老师如乳,二老师如酒;大老师如杜甫,二老师如李白;大老师如诸葛,二老师如周郎;大老师如史,二老师如诗。
  大老师三读资本论,赞成社会主义,欢迎共产党。我没听他亲口说,只听他的得意高足这么说,「槐树底」的子弟也这么说,人证凿凿,要怀疑也难。
  我只知道大老师同情甚至尊重~穷苦而又肯奋斗的人。
  有一个人,算来和大老师同辈,半夜起来磨豆腐,天明上街卖豆腐,他儿子在小学读书,成绩极优。当他的太太沿街叫卖热豆腐的时候,那些大户人家深以辱没了王家姓氏为憾,惟有大老师,若在街头相遇,必定上前喊一声三嫂子。这一声三嫂子出自大老师之口,给他们全家的安慰激励是无法形容的。
  有一次,全县的小学举行演讲比赛,本校要派一名代表参加。为了选拔代表,各班先举行班内比赛,选拔好手,各班好手再举行校内比赛,产生本校的代表。比赛由大老师主持其事,他特别识拔一个叫管文奎的同学。管文奎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做女佣抚养子女,是真正的贫户。大老师认为文奎的演讲有「擒纵」,抑扬顿挫,节奏分明,声音也响亮动听。文奎果然不负厚望,赢得这次比赛的亚军。
  那时,兰陵的清寒人家有些是敝族的佃户或佣工,他们的孩子和「东家」的孩子一同读书,那些少爷小姐把阶级观念带进了学校。在那种环境里,连某些老师也受到习染,走在路上穷学生向他敬礼的时候,他忘了还礼。我们的大老师不是这个样子,大老师的儿子侄女也不是这个样子。
  我只知道这些,别的全不知道,余生也晚,及门受教时学校已改县立,国共已分裂,江西剿共已进行,大老师思不出位,言谈绝不涉及国文以外。但是我想,他老人家那些「入室」弟子也许仍然有些「异闻」吧?
  其实,那时候,某种思想已经泻入政府编印的国文课本,例如:
春种一颗粟,秋收万石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例如:
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卖布买米,有饭落肚。
土布粗,洋布细,洋布便宜,财主欢喜。
土布没人要,饿倒哥哥嫂嫂。
  这一类课文,与最早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固然反其道而行,跟稍后的「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也大异其趣。关心民瘼的大老师,对此也许不能「予欲无言」吧。
  一个不可抹煞的事实是,七七事变发生,兰陵人奋起抗战,国共竞赛,各显神通,大老师最欣赏最器重最用心调教的学生全在红旗下排了队,他们的大名是:王言诚(田兵〉,靳耀南(荣照〕,魏洁(玉华〕,杨冷(文田〉,王川(生杰〉,王秋岩(思菊〕,孙立晨,陈桂馨(德吾〕,孙缙云,王立勋,管文奎。这些人都做了建造「人民共和国」的良工巧匠,其中王言诚,王川,靳耀南,更是劳苦功高。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吧!
  言诚先生说,大老师接受社会主义,他并非从阶级观点出发,他是从孔孟的仁爱和释迦的悲悯出发,他老人家认为儒家释家都空有理想,只有共产党能够付诸实行。所以,就让共产党来干吧。
  或者,大老师好比《新约》施洗约翰,在旷野里「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
  也许,大老师不像施洗约翰,他未必了解「那后之来者比我大,我就是替他提鞋也不配」。
  回想起来,我并非大老师的好学生。那时,人人称赞我的作文好,大老师却说不然。
  那时我们爱写抒情的散文,所抒之情,为一种没有来由的愁苦怅惘,不免时时坠入伤春悲秋的滥调。那是当时的文艺流行病,我们都受到感染,而我的「病情」最严重。
  那时,我已经觉察国家危难,家境衰落,青年没有出路,时时「悲从中来」,所以不能免疫。
  「愁苦之词易工」,我那时偶有佳作,受人称道,只有大老师吿诉我们,这样写永远写不出好文章。
  他老人家说,文章不是坐在屋子里挖空心思产生,要走出去看,走出去听,从天地间找文章。
  天下这么多人你不看,这么多声音你不听,一个人穷思冥索,想来想去都是别人的文章,只能拼凑别人的文句成为自己的文章,这是下乘。
  他老人家最反对当时流行的「新文艺腔调」,例如写月夜:「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蔚蓝色的天空,照着我孤独的影子。」例如写春天:「光阴似流水般的逝去,一转眼间,桃花开了,桃花又谢了,世事无常,人生如梦。」当时,这种腔调充斥在模范作文或作文描写辞典之类的书里。他不准我们看这些书。
  他老人家说,说书人有一种反复使用的「套子」,死学活用。说书说到官宦之家,大门什么样子,二门什么样子,客厅里挂着什么字画,摆着什么家具,有一套现成的说法,这一套可以用在张员外家,也可以用在李员外家;可以用在这部书里,也可以用在另一部书里。作文一定要抛弃你已有的「套子」。
  依他老人家的看法,学文言文和学白话文,方法大有分别。学文言是学另外一套语言,那套语言只存在于书本里,在别人的文章里。你必须熟读那些文章,背诵那些文章,才可以掌握那一套语言。你写文言文的时候,先要想一想你能够背诵的那些句子,把它从别人的文章里搬过来使用。你写的文言文是用古人的句子编联而成,颇似旧诗的集句。
  那时去古未远,大家对学习文言的过程记忆犹新,自然拿来用它学习白话文学。可是大老师认为这是歧途,白话文学的根源不在书本里,在生活里,在你每天说的话里,不仅如此,在大众的生活里,在大众每天说的话里。
  回想起来,大老师这番教导出于正统的写实主义,是堂堂正正的作家之路,对我们期望殷切,溢于言表。可是,那时候,我并没有完全了解他的意思,我相信,别的同学也没有听懂。
  回想起来,这段话,也许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吧?遍数当年全班同学,再没有像我这样醉心作文的。
  可是,那时,我完全没有照他的话去做。
  他说,文笔一定要简洁。
  国文课本里有这么一个故事:敌人占据了我们的城池,我军准备反攻,派一个爱国的少年侦察敌情。这少年在午夜时分爬上城头,「看见月色非常皎洁」。
  看见月色非常皎洁!全课课文只有这一句写景,大老师称赞这一句写得恰到好处。为什么到了城头才发现月色皎洁?因为这时他需要月色照明,好看清楚城里敌人的动静。他说,倘若由俗手来写,恐怕又是「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蔚蓝色的天空」,一大串拖泥带水的文字。
  受降城上月如霜!月如霜三个字干净利落,用不着多说。
  他老人家的这番训诲,我倒觉得不难。我把这种写法首先用在日记上。我记下,参加一个亲人的葬礼,「四周都是哭红了的眼睛」,大老师给我密圈。我记下,有一天因事早起,「星尚明,月未落,寒露满地,鸦雀无声」,大老师又给我密圈。
  通常,学生的作文都很短,老师总是鼓励大家写得长些。有一次,大老师出题目要我们比赛谁写得又好又短。题目是「我家的猫」。我写的是~我家的猫是一只灰色的狸猫,是三岁的母猫,是会捉自己的尾巴不会捉老鼠的猫,是你在家里的时候它在你脚前打滚儿、你不在家的时候它在厨房里偷嘴的猫,是一只每天挺胸昂首出去、垂头丧气的回来的猫。你说,这到底是一只什么猫?
  据说,大老师看到我的作文时微微一笑:「这孩子的文章有救了。」作文簿在老师们手上传来传去,有人认为「的猫」两个字太多了,删掉比较好;也有人主张「的猫」很有趣,而且扣题,题目就是「我家的猫」嘛!
  在那一段日子里,我对作文又爱又怕,怕我那些「妙手偶得」的佳句不能通过大老师的检验。有一次,我在作文簿上写道:
  时间的列车,载着离愁别绪,越过惊蛰,越过春分,来到叫做清明的一站。
  大老师对这段文字未加改动,也未加圈点,他在发还作文簿的时候淡淡的对我说:「这是花腔,不如老老实实的说清明到了。」
  又有一次,我写的是:
  金风玉露的中秋已过,天高气爽的重阳未至,
  他老人家毫不留情的画上了红杠子,在旁边改成「今年八月」。
  回想起来,大老师提倡质朴,反对矫饰,重视内容。他朝我这棵文学小草不断的浇冷水,小草受了冷水的滋润,不断的生长。这一番教导对我的影响太大、太大了。
  二老师玷公完全实践了他大哥的文学理论。
  玷公一八九五年出生,一九二六年响应北伐起事战死,得年三十一岁。他在一九二一至二四年间,也就是二十六至二十九岁之间,在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上连续发表了七篇小说,被茅盾惊为彗星。
  这七篇小说经王善民、靖一民两先生合编为《午夜彗星》一书,它们是:
  风雨之下~描写一个老农在天灾下的挣扎。
  偏枯~泥瓦匠因为瘫痪,不得不出卖儿女的故事。
  刘幷~庄稼人受地痞欺负,无处申诉的故事。
  归来~「浪子回头」故事的现代版。
  瘟疫~描写老百姓对军队那种入骨的恐惧。
  一粒子弹~一个农村青年热中从军的下场。
  几封用S署名的信~一个下级军官怎样由升官发财的梦中醒来。
  七篇小说都是很完整的艺术品。一如大老师所主张的那样,这些小说的题材来自触目所及的现实,透过精细的观察而取得,摒弃了玄想梦幻;小说的语言因靠近日常生活而扑实真挚,不卖弄修辞技巧去刻意雕琢。更重要的是,作者玷公虽然是出身地主家庭的知识分子,却以无限的关怀描写了贫农下农的痛苦,这想必更是大老师所乐见的吧。
  二老师提笔创作的时候,距离胡适提倡白话文学才四年,「新文学第一篇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发表后三年,许多小说家还不曾崭露头角,二老师居然能把短篇小说的形式掌握得如此完美(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居然使节奏的流动、情节的开阖、情感的起伏三位一体,我们只有惊叹他的天才,惋惜他的天不假年!
  《小说月报〉是当年小说作者的龙门,茅盾先生以小说祭酒之尊来此掌门,他根本不知道王思玷是何等样人,来稿七篇一一刊出,采用率百分之百。他又把七篇中的三篇选入《新文学大系》,入选比率为百分之四十。茅盾在《新文学大系》小说卷的序言里以一万九千字推介入选作品,玷公占了一千多字。由此可以看出,那时领导文坛的人,对于有潜力有发展而又符合意识取向的作家,是多么勤于发掘、乐于揄扬!深耕易耨,无怪乎有后来的遍野丰收!
  那时白话文尚未成熟,二老师受时代限制,小说语言有生糙处(不是生硬)。方今白话文精雕细镂,熟极而流,又有故作生糙以示返璞的趋势,二老师的小说今日读来,反而别有风味。他苍劲似鲁迅,沉实似茅盾,「瘟疫」一篇显示他能写讽刺喜剧,「偏枯」「刘幷」「几封用S署名的信」,都在结尾处显露冷酷中的人情、绝望中的转机以及最后可能有的公道。千里冰封,一阳来复,不似后来某些作品之赶尽杀绝、决裂到底。种种迹象,他本来可以成为伟大的小说家。可惜天不假年,他老人家三十一岁就因为响应北伐起义成仁了。
第五章
血和火的洗礼
  战史记载: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在中国发动卢沟桥事变。
  日本军阀打算灭亡中国,战局逐步扩大。中国军队的训练和装备远不及敌人,但作战英勇,伤兵源源南下,过兰陵,转台儿庄,送入徐州的医院。
  小酒馆里塞满了谈论战局的人,大家无心工作,甚至无心饮酒。
  佟麟阁赵登禹两位将军阵亡,大大震撼了父老们的神经。他们一生只见师长旅长生杀予夺,从未反过来设想过。
  金星熠熠佩剑锵锵的巨人应该不容易死。即使是该死如韩复榘,乡人也编造谣传是用暗杀的方式行刑的。小酒馆里的父老们实在无法想象,把一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员押赴刑场如此这般,和一个乡愚的结局相同。
  不容易死的人接二连三死去,可见天下大势十分十分严重。老天爷决定要减少世上的人口,小百姓要背乡离井,惶惶然去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在小酒馆里,我那些可敬可爱的父老,以如此淳朴的头脑面对五千年未有之变局。
战史遗漏了一些事情。
  这天中午,来了满街的伤兵,也来了一架侦察机,在兰陵镇上空转了两圈,低飞,机翼下面清清楚楚的贴着红膏药。那时制空权在敌人手中,侦察机走了,好像无数个血红的斑点还贴在天上,密密的贴了两圏。
  下午,轰炸机临空,想必是根据侦察机的报吿而来。伤兵早已走了,飞机依然充满自信、肆无忌惮的飞临上空,等因奉此丢下几颗炸弹。
  我那时在我们大家宅的前门口游玩。前门有门楼,门楼下面两侧都有青石制成的石凳,石面可能有一尺厚,光滑清凉,坐上去十分舒服。门外是大树和广场。
我家奉命住在大家宅的后面临街的部份,我们无故不到前面来,那天不知怎么我来了。我坐在门楼下左侧的石凳上。不知怎么继祖母也出来了,七叔陪着,她老人家望望广场里的阳光抽一口旱烟袋,在右侧的石凳上坐下。
  就在这时,敌机临空,天朗气清,我抬头看它,如看两只专心觅食的大鸟。据说一共来了五架轰炸机,可是我只看见两架。忽然我一阵眩晕。恍忽间我看见祖母哭了,念着菩萨的名号,鼻涕流出来,浑身发抖。七叔连忙上去抱住她。
  那时,所有的人都说,敌机投弹之前先要俯冲,俯冲时螺旋桨的声音改变,好像蜜蜂掉进玻璃瓶里。但是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飞机踱着方步一如故常,声音、高度、姿势都没有变化,漫不经心,好像这地方它不屑一炸。
  说老实话,我也没看见垂直下落的炸弹。
  轰炸的时间很短,等我觉得恐惧时,恐惧已成过去。
  虽然我们祖孙一同度过大劫,她老人家在起身离去时却是反而又藐视又憎恶的瞧了我一眼。她在七叔搀扶下蹒跚入内,我仍然坐在原处仔细回味方才的光景。
  我想起我听到的种种传说,回想以前一些模糊的回忆。我常想,如果轰炸的时候我们不在一处,或者她老人家临去没有看我,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这次轰炸,炸倒了一些房子,炸死了五个人。
  敌机临空,伤兵早已走了,可是原来停留伤兵的那条街正好有人办丧事,满街的亲友吊客,不是穿着孝服就是戴着孝帽子。也许,轰炸员以为这些幢幢白影就是伤兵。
  可是敌人投弹不准,弹落点偏离目标,否则,我家的情况不堪设想,因为「伤兵」就在我家墙外。
  我家平安无事。由我家向东,距离大概三个家庭,天井里炸了一个大坑,是离我家最近的弹着点。
  那家的主人也是吾族的一位长辈。小学停课以后,他成立了家馆,有二十几个同学到他家读论语,我是其中之一。万幸!挨炸那天学屋里没人。这一炸,家馆当然办不成了,我去取回我的书本和文具。
  炸弹在四合房天井的中心炸出一个深坑,我站在坑沿向下看,那深度,如果我跳下去,一定爬不上来。
  炸弹尽管炸出一个深坑,却没有把四面的房屋炸倒。好像是,炸弹在天井中央爆开的时候,四面的房屋恰巧都在死角之内。日光之下竟有此事,即使出于计算和设计,也未必能控制得如此精确。邻人虽然惊魂未定,也都来看这战时的奇景。
  当然,炸弹的震撼力很大,房屋的结构恐怕会受到伤害,糊在窗棂上的纸成为碎片,檐瓦大半脱落下来,屋子里一步一个脚印,老屋百年积藏的灰尘被迫降落,掩埋了掉在地上的书本文具。
  老师面无人色,他说飞机临空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抽大烟,炸弹一响,他赶紧钻到床底下去。感谢祖先,当初房子盖得这么结实……
  家家户户连夜外逃,逃难起初像搬家,甚至东西都想带着,后来慢慢学习割舍。那时我弟弟尚在学步,妹妹也太小,不能多走路,局势对我家非常不利,可是仍比有产妇的人家要「幸运」一些。母亲吿诉我,圣经提到末日灾难时说过:「怀孕的人有祸了。」
  幸亏魏家两兄弟来挑担推车。那时我家的田产已经不多,全由魏家耕种。
  魏家老大身形魁梧,满脸麻点,人称魏麻子。母亲严厉嘱咐,不可管他叫麻子,只能叫老魏。但是母亲又不叫他老魏,只叫麻子。后来我明白,女人之中,叫老魏是魏太太的专利。
  我对老魏很崇拜,他力气大胆子也大,能做许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模糊认为,他如果去投军,可以做将军。
  要丢掉一个家却也不易。母亲要把家里的鸡全都杀死,一共四只。这件事以前做过无数次,这一次有了困难。母亲一手持刀,一手把鸡脖子弯过来,可是割不破鸡的喉管。
  只好把老魏请过来。老魏杀鸡的方法很特别,他把鸡头按在地上,手起刀落把脖子砍断。没有头的鸡站起来逃走,在五步以后倒下,想飞,只能用翅膀扫地,飞不起来。
  四只鸡费了他四刀,真是游刃有余。四只鸡的身体向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逃去,都逃不多远。一路留下血渍,像被一条血索牵着。
  敌机投弹的时候,这四只鸡大声啼叫,而且忽然恢复了飞翔的能力,一同腾空而起,然后跌下来,伏在地上喘息。敌机走后,四只鸡全变了样子,有惊惶的眼、抖动的头。所谓鸟惊心,大约就是如此了。
  有一只是大公鸡,红色的羽毛带着金光。平时谁家杀鸡,如果杀的是公鸡,总是围上来一群孩子讨那从尾部拔下来的长长羽毛。这一次没有,大公鸡死得寂寞。
  母亲做了一锅红烧鸡,但全家人已丧失食欲和味觉,为了连夜赶路,又必须吃些东西,这一餐很痛苦。最后,所有的鸡肉都送给魏家。
  从那天起,我不能正确的判断鸡肉的滋味。那时我尚未了解,从灾难中走过来的人会对许多东西丧失品鉴欣赏的能力。
  第一站,南桥,兰陵之东,外祖母家。
  我从未见过外祖父,他老人家是我的上古史。
  我从未见过大舅父。据说,他因为没有考中秀才,而他之所以落第又由于考场舞弊,于是愧愤交加,一病不起。有人说他上吊自杀。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大舅母一岁开始守寡,并无儿女。她并不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也从未邀请我们去她家作客。
  大舅父留给我的回忆是书房里重重迭迭的线装书,大舅母留给我的回忆是南桥村外一座贞节牌坊。旌表由国民政府批准,一位姓蒋的内政部长署名。
  贞节牌坊有一定的式样,中间最高处照例雕出一个长方形的平面,上面有两个大字:「圣旨」。轮到大舅母,这圣旨两个字换成国民政府的大印,甚为怪异。
  依照通例,寡妇必须累积了许多艰苦的岁月,耗尽青春,再无恋爱或改嫁的可能,才可以得到旌表。所以,我推测,这时大舅母一定不年轻了。
  通常,受旌表的节妇多半身兼贤母,也就是说她辛苦抚养的儿子做了官或者发了财,官署和亲族看子敬母。大舅母在门衰祚薄之家,这一点封建虚荣得来不易。
  我那时对人生的痛苦了解不多。在我的想象中,大舅母以坚强的性格过着神秘的生活,自己有特殊的人生哲学。她一生清心寡欲,血肉尽成冰雪,临终将轻如蝉蜕。
  外婆家另一个令我难忘的人物是我的小舅,他排行第六,叫任富才。
  小舅身材瘦小,一副「小弟」模样。可是他不安于「小」,日本军队在河北一动手,他就着手组织游击队,自封为「大队长」。
  我这位六舅似乎并没有领袖的魅力,也缺少领导才能,他的号召来自「财散则人聚」,肯花钱。他自己闹穷,惟一的经济来源是变卖外祖母的田产。那时候,外祖母已是风烛之年,六舅是唯一的继承人,置产者和六舅立下契约,六舅收下一笔钱,某一块田地算是人家的了,但正式手续等外祖母死后再办。
  那时,像外祖母家这样的家庭很多,用「先上车后补票」的方式买卖田产不是新闻。当时有三句话描写这种败家子弟的心情,说他「恨天不冷,恨人不穷,恨爹娘不死。」恨天不冷,因为他有皮袄,恨人不穷,因为别人有一天买尽他的家业。至于第三句,我想用不着解释。
  六舅有一条腿伸不直,是个跛子,经常骑驴代步。邻人笑问跛子怎能打游击,他很自负的说,历史上从此出现第一个跛腿的游击司令。我想,如果他真个百战成雄,名垂竹帛,他这句豪言壮语也就流传众口、廉顽立懦了,可惜这事认不得真,一撮人捧着他使枪耍刀,和捧着他斗鸡走狗并没有区别,也趁机做点别的事,那些事比斗鸡走狗更坏。六舅打游击的笑话不少。有一次,他们行军,大伙儿走着走着回头一看,他们的头头儿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驴子心不在焉的跟在后面。平时六舅上下坐骑必须有人搀扶,断无中途独自下马之理不用说是从驴背上摔下来了。大家急忙回头寻找,见他躺在一块新耕的农田里,头枕着大块坷垃对天抽烟呢!这样精采的掌故,发生在与草木同腐的六舅身上,入不了渔樵闲话,成不了名人轶事,这一摔太可惜、太冤枉了!
  那时六舅是个大忙人,对外甥、外甥女从来没有功夫正眼瞧一下。我不知道他住在那里,但我认为我了解他,他是外祖母家的唐吉诃德。我那五姨嫁给卞庄的王家,卞荘在兰陵之北五十华里,附近有苍山,据说是安期生得道的地方。卞庄王氏大都是王览的后人,兰陵王氏与琅琊王氏叙了谱,同出一源,不通婚媾。日军的攻击路线是自北而南,卞兰比兰陵更接近战场,所以五姨丈也把五姨和他们的女儿送到南桥来,以减少内顾之忧。
  外祖母有三个女儿,以五姨最是聪明漂亮,五姨把这两大优点都遗传给女儿,他们的独子兆之表兄一样也没捞着。
  我和五姨见过几次面,和她的女公子是初会。母亲问五姨:「他们俩谁大?」意思是要确定称谓。五姨不考虑我们的出生年月,立刻对我说:「叫姐。」我喊了声二表姐。五姨又说:「一表三千里,也别表来表去了。」我连忙更正为「二姐」。五姨大喜,一再的夸奖我。
  回想起来,五姨是「防微杜渐」。古来许多恋爱悲剧生于中表,这表哥表妹之亲的字样往往引人遐想,产生不良的暗示,同胞姊弟以下事上,恭敬严肃,教她老人家比较放心。五姨之敏捷周密,可见一斑。
  我管她的儿子叫表哥,她倒没有任何意见。
  我常想,「暮气沉沉」一语,准是为外祖母家这样的庭院创用的。青砖灰瓦盖成的高屋高楼四面围住灰色方砖铺好的天井,整天难得晒到阳光,白画也给人黄昏的感觉。房屋的设计毫未考虑到采光,偶然得到一些明亮又被紫檀木做的家具吮吸了。建造这样的家宅好像只是为了制造一片阴影,让自己在阴影中苍白的枯萎下去。
  那时,外祖母家的房子已经很老旧了,砖墙有风化的现象,转角处线条已不甚垂直。造墙用的青砖本来顚扑不破,现在用两掌夹住一节高粱秆,像钻木取火那样往墙上钻,可以弄出一个个小圆洞来。好像这些用泥土烧成的青砖即将分解还原,好像一夜狂风就可以把这片房屋扬起,撒落在护城河里,在田垅上的牛蹄印里,在外祖母的眉毛和头发里。
  而这时,来了云雀般的二姐。一切马上不同了,好像这家宅凝固成坚厚的城堡。从窗外看,只要二姐站在窗里,那窗口就不再是一个黑洞,满窗亮着柔和的光。
  每一间屋子都苏醒了,都恢复了对人世的感应,都有一组复杂的神经,而神经中枢就是二姐的卧房。
  随着这神经一同悸动的,首先是风,后来是鸽子,满院鸽子从伤古悼今的凄怆中解脱出来,化为蓝天下的片片白云。
  回想起来,年轻的生命对一个家庭是何等重要。
  推而广之,对一个社团,对一座军营,对整个世界。
  我的活动范围在西厢房,本是大舅父的书房,有满架的线装书,好一片大舅父科场奋战折戟沈沙的景象。我翻看那些没有图画的书,暗想,古人怎能读这样枯燥艰涩的东西终其一生。
  有一天,我发现书桌上有一本不同的书,一本用白话写成的长篇小说,苏雪林的早期作品「棘心」。这本小说的故事并不曲折惊险,可是它写女子对抗大家庭的专制,淋漓痛快,看得我废寝忘餐。
  大舅父命中注定看不到这本书,不知我的母亲看过没有,我要留着,有一天拿给母亲看。
  两天以后,我的书桌上出现了「沈从文自传」。书很薄,读的时间短,想的时间长,依书中自序和编者的介绍,沈氏生长于偏僻贫瘠的农村,投军为文书上士,凭勤苦自修成为有名的作家,最后做了大学教授。这个先例,给笼中的我、黑暗贴在眼珠上的我很大的鼓舞。这本书展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人可能有各种发展。恨大舅命中注定也看不到这本书。又过了几天,二姐交给我巴金的「家」,我恍然大悟「棘心」和「沈从文自传」也都是她送来的。她对新文学作品涉猎甚广,我崇拜她的渊博。那天我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新文学。
  此后,二姐借给我鲁迅的「野草」、茅盾的「子夜」,以及郁达夫、赵景深等人的文集。
  巴金的「家」,在当时和后来都极受推重,但我并不爱读这部有「现代红楼梦」之称的杰作,一如我那时不爱读「红楼梦」。在传统社会和大家庭压力下粉身碎骨的大舅父,当然没看到这本为他们鸣不平的书,也许他无须,他自己就在书中。
  二姐提供的读物之中,有一本小说甚为奇特,它的作者虽非名家,我至今还觉得醍醐灌顶。
  故事大意是,一个人矢志复仇。由于复仇是人生惟一的意义,生活不过是复仇的准备。他时时侦察敌人的举动,为了对付敌人而随时改变职业、嗜好、住所、朋友和生活习惯,完全失去自己。他甚至因此失去了家和健康。他耗尽一生,终于宿愿得偿,可是他也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老人,心性邪恶,气质鄙劣,不能过正常的生活。
  这本书何以进入二姐的书单,是一个谜。回想起来,那时的流行思想是「为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有斗争才有进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志残酷」,忠恕之道难以成为文学主题,那本小说能够出版,堪称奇迹。它在我眼底昙花一现之后再无踪迹,想已速朽,我常以悼念的心情想起:夭折并不等于没有生存价值。
  我开始梦想有一天做作家。
  有一天,我问二姐:「要怎样才会成为一个作家?」
  二姐说:「我得回去问我的老师。」她带来的书都是那位老师借给她的。
  可是她不能回去,即使回去也找不到那位老师了,所以,我一直没能得到答案。做不到的事情,可以先在幻想中干起来。我梦见我写小说了,我的小说在「中学生」杂志上注销来了。我吿诉读者,少年爱上一个女孩,那女孩的智慧比少年高,高出很多。智力悬殊的人是难以相爱的,可是那聪明的女孩想,得到一个男孩的崇拜迷恋也不坏,她给他希望也给他失望,总是不让他绝望。他迷惑了,他觉得她太难了解了,他到野外去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胸膛里滚来滚去只是同一个问题: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来到河边,他目不转睛看那波浪漩涡,他想起曹雪芹的名言:「女孩是水做的。」是了,是了,他脱掉衣服,向急湍中跳去。
  我好快乐好快乐,没有人知道作者是我。我梦见我的书出版了。我对读者说,少年辞别了母亲,独自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回头看母亲。母亲渐渐远了,少年快要望不见母亲了,母亲赶快登上高处,让少年继续看得见。就这样,母亲越爬越高,少年越走越远……
  我好快乐好快乐,没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我昼夜经营这不见天日的文章,脸色苍白,神思恍忽。一天,在饭桌上,外祖母注视我,好久。
  「把这两个孩子隔开,」外祖母对着空气说:「七岁寝不同席,八岁食不同器。」
  母亲和五姨只是笑。
  然后,二姐就像个仙女,转瞬失去踪影。
  我这才去注意那一排垂柳。
  外婆家靠近护城河,在村中的位置最西,护城河两岸都是柳树。
  兰陵人爱种槐,过年贴对联总有「三槐世泽长」,跟北宋的王佑王日拉关系。南桥人爱种柳,没人高攀陶渊明,只是图柳树长得快,长得漂亮。
  水边的柳树,没几年就绿叶成荫、亭亭如盖了。所谓「十年树木风烟长」,也只有柳树当得起。
  我在南桥住到那贫血的柳枝柔柔软软的好像能滴下翠来,一面吐叶一面抽长,开出淡紫的花穗。树是那么高大,柳条却那么细密,细叶小花像编办子一样一路到底,旷放和纤巧都有了。凭你怎么看,百看不厌。
  奇怪的是柳枝弯成穹顶,四周越垂越低,对大地流水一副情有独锺的样子,使你看了不知怎样感谢当初种树的人才好。
  所有的树梢都向上拉拢关节,只知道世界上有个太阳,垂柳却深深眷顾着我,给我触手可及的嫩绿,使我觉得我的世界如此温柔。
  即使是在雨天,我也从未觉得垂柳是「哭泣的树」。我只觉得它是「爱之伞」。
  有一天,看见雨,我到柳下静坐,全身湿透,为的是永不忘记这些树。「爱之伞」往往并不能抵挡风雨,它只是使我们在风雨中的经验不朽。
  柳树也有高峰手臂趋炎附势的,可是书本上说,那叫「杨」,下垂的才是柳。南桥西头护城河岸全是柳,全是朝着清流微波深情款款的垂柳。
  我没能住到柳树结出那带着绒毛的果实来,我知道,那些果实会靠着风力漂泊游走,寻找安身立命之处,形成另一种景观。那时,老柳将非常无奈也非常无情的望着孩子们聚成盲流。偏是柳絮飞也不远,总是牵牵绊绊黏黏缠缠的流连,使老柳心硬心疼。
  尽管柳絮年年飞到漫天满地,我可没听说更没看见那颗种子落地发芽。好形象好品德好到某种程度,大概就不能遗传。
  我见过乡人怎样繁殖柳树,他们用揷枝法。据他们说,要得到垂柳,你得把杨枝倒过来插进地里。这么说,垂柳无种,靠后天环境扭曲。我一直想推翻这个说法,可是一直没办到。从那时起,以后好多年,我每逢走到一个没有垂柳的地方,我就觉得那地方好空虚好寂寞。
那时,我还不知吾家已破,直到父亲带着魏家全家匆匆到来。
一九九一年七月七日台北中央日报副刊发刊,梅新先生主编
战神指路㈠
战史记载:一九三八年三月,日军矶谷师团沿津浦路南下,破临城、枣庄,东指峄县、向城、爱曲,志在临沂。同时,坂垣师团由胶州湾登陆,向西推进,与矶谷师团相呼应。这是台儿庄会战的一部份。日军为了徐州,必须攻台儿庄,为了占领台儿庄,必须攻临沂。
  当时临沂由庞炳勋驻守,张自忠率部增援,后来在安徽阜阳收容流亡学生的李仙洲参加了此役。两军血战,伤亡难计,国军部队的连长几乎都换了人。连为战斗单位,连长纷纷伤亡可见战斗之激烈。近在咫尺、有名有姓,一位老太太的儿子在张自忠将军部下担任班长,一个冲锋下来,连长阵亡,排长升为连长,这位班长奉命担任排长。又一个冲锋下来,新任连长阵亡,这位刚刚升上来的排长奉命代理连长。一日之内,连升三级,再一个冲锋,他也壮烈犠牲了,这回不用再派人当连长当排长了,全连官兵没剩下几个人。
  我未能立刻记下、永远记住这位乡亲的名字,我没有养成这种良好的习惯。那时,政府也没有养成这种习惯,最爱说「无名英雄」。
  那时,日本有世界第一流的陆军,坂垣师团又是日本陆军的精锐,却在这场战役中一再败退。
  在那以步枪为主要武器的战场上,一个训练良好的步兵装子弹,举枪,瞄准,扣扳机,击发,子弹射中目标,一共需要十秒钟,而在这十秒钟内,对方另一个训练良好的士兵可以跃进五十公尺。
  这就是说,如果在五十公尺以内,有两个敌兵同时向你冲过来,你只能射死其中一个,另一个冲上来,你只有和他拼刺刀。
  可是,同时有十个敌兵冲过来,你怎么办?
  所以,那时候就应该知道,「人海战术」是有用的。
  大批难民拥到南桥,空气紧张起来。五姨丈全家到齐,父亲从兰陵匆匆赶到,带着魏家一家人。一连几天几夜谁也不敢上床睡觉,所有的人集合在客厅里倚着行李假寐,连鞋带都系好。静夜听自己的脉搏,感觉到前方在流血。
  难民,在他第一天当难民的时候,一点也不像难民。仅仅换上一身旧衣服而已,依然很自信,幽默感也没有丧失。他们从最接近战场的地方来,有许多崭新的见闻,公众凝神倾听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这时候,他们简直就是明星。
  他们说,日本兵喜欢杀人。他们说,日本军队进了村子先控制水井,来到井口向下一看,井里藏着一个人。日本兵就毫不迟疑的朝井里放了两枪,那一井水全不要了。
  日本兵为什么处处杀人,是一个他们解不开的谜。有人说,日本兵信一种邪教,要在生前杀多少人,阵亡以后才可以魂归故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会死,所以急急忙忙杀人凑数。
  有一次,一队日兵进入村庄捜索,老百姓都逃走了,有个男人偏偏不逃,他用白纸红纸剪贴了一面日本国旗,朝日本兵挥来挥去。
  日本兵毫不客气,给了他一颗子弹,望着他倒下去。
  下面一个动作就更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了:那日本兵走到尸体旁边,从地上拾起那面简陋粗糙的太阳旗,恭恭敬敬的折叠起来。
  一位老太太吿诉我们,她在河北有个亲戚,胡里胡涂送了命。那人正在田里工作,抬头一看,前方远处公路上有一小队日军经过。本来谁也不碍谁的事,偏有一个日兵走出行列,朝着他跪下。
  你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惊愕,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一跪跟他有任何关系。他从未听说过跪姿射击。只听得「八勾」一声,当然,没法确定他到底听见了没有。
  还有,日本兵对中国妇女的暴行。
  日军在鲁南一带的作风似乎是,杀男人,不杀女人,对女人只是强奸。
  在那还没看见日军的地方,流行着这样无可奈何的幽默:「日本日本,到那里『日』到那里!」
  通常是,兽性大发的日本兵堵住房门,朝屋子里随意放一枪,这一枪纵然没把屋子震倒,却把屋子里妇道人家的胆震碎了。就在这女子丧失自主能力的时候,他们进入。
  那时候,在鲁南战地,日本兵似乎并不捜劫财物,他们以奸杀见长。据说,他们如果私自藏有金银饰物,定要受到严厉的处罚。
  杀人显然奉命行事,奸淫则是出于默许,劫财却悬为厉禁,奇怪的纪律。
  那时,中国的新闻记者指控,日本兵连七十多岁的老妪都不饶,消息传到大后方,读者摇头晃脑。
  写新闻的人太懒,没有交代清楚。鲁南小城小镇,日本军队还没到,居民闻风先逃光了,尤其是壮汉和年轻妇女,走得最早。
  往往只剩下老年的妇女。她们体力不济,难以远行。她们穷苦,穷人胆子大。她们可能还有一个想法,你们家境比较好的人不是逃走了吗,你们家现在门户洞开,任人出入,你们只能带走必需的用品和一些细软,那剩下的家当只有任凭我挑肥拣瘦了。
  这勾当,叫做「拾二水」。日本兵来了,「拾二水」的老太太自是首当其冲。
  也许,报纸顾到穷苦妇女的尊严,把这一段删去了。
  妇女逃难,偶尔也有脱不了身的时候,日本人有骑兵。
  日军一向沿着交通线推进,行军时,为了军队的安全,常常派骑兵向两侧搜索。骑兵速度高,无意中追上难民。
  这群难民总有好几百人,沿途拉成一条黑色的蜈蚣,一声「骑兵来了」,人人夺路,队形缩短扩大,人挤人结成疙瘩。
  奔马飞砂走石,一分为二,对难民群两路包抄,截住去路。等到最前面的骑兵回转马头,切入人群,难民已是东倒西歪,妻离子散。
只见那比马低级的动物骑在马上,那比马高级的万物之灵匐匍在马蹄之间。
  马横冲直撞。马向那个家庭冲过去,那个家庭就互不相顾了,然后,马向那个女子冲过去,那女子就倒地瘫痪了。
然后,日本兵下马,昂昂然走来。……
就像这也是战场上的军事动作一样,没有失误,没有迟疑,没有浪费,在一瞬间准确完成。
就在这受蹂躏的人替他们争取来的一瞬间,其它难民逃得无影无踪。
这种事,报纸也没登过。好像是,嫌难民太窝囊太没有种了,不提也罢。
  那一小撮日本骑兵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中国难民的人数超过他们十倍,他们竟敢当众卸装。他们是在战备行军之中,何以竟敢放弃警戒,多作无益?他们那来的这份自信和从容?不对?不该如此顺利,不会如此简单,这教人太不甘心。
有一个传说比较圆满。一个小媳妇,当她被日本骑兵掀翻在地的时候,她仰脸望见湛湛青天,皇皇白日,忽然觉得羞愧难当。
  本来日兵应该羞愧,可是日兵不知道羞愧,反而是她羞愧。
  本来苍天应该羞愧,可是苍天不知道羞愧,反而是她羞愧。
  她的羞愧也许是由于苟活瓦全、不能抵死拒贼吧?总之,她不能以这样的姿势坦然对天。
  她伸手摸起身旁的一把伞,一把红色的阳伞。
  她撑开伞,举高,遮脸。
  那侵犯中国的日兵,当他决意在中国土地上侵犯一个中国女子的时候,先把马缰拴在自己的小腿上,这样可以放手行事,马也不至于任意游走。
  那在日光下突然撑开的红伞惊了那匹马。受惊的马狂奔不停,把它的主人在阡陌间活活拖死。
  你蹂躏中国的土地,现在土地反扑。
  你仗着你的马横行,现在你的马背叛。
  你看那女子,她突然无恙站起来,顶天立地。
  这件事,报纸立刻登出来了,而且这一家登完另一家还要登,明年后年还有人引用。
  整个情节令人战栗。尤其是,想那土地是怎样凶狼的、快意的、一丝一丝撕下敌人的肌肉,一口一口吮吸他的血,一寸一寸拆开他的骨胳。
  想他的颈骨断了,一个分不出脸颊和后脑的圆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那夜,我梦见那十几名骑兵都把缰绳拴在小腿上,他们的马又同时受惊逃逸了,我竟然也被一匹马拖着跑。大哭而醒,不敢说梦。
  中国也有骑兵。一位退伍的老兵说,那有这种事,这是外行人的空想,骑兵不需要把马拴在自己的腿肚子上,他的马训练有素,人马一致。他还说,即使需要找个地方拴马,那也拴在小媳妇的脖子上。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也就是说,某些人并未受到应得的处罚。
  我们终于听到炮声。
  炮声在西,我们立刻往东逃。炮声像号令一样,把这一方百姓全变成难民。满地是人,路太窄,踏着麦苗走。空中无月,还嫌前途不够黑,恨那几点星。
  炮在后面扑通扑通响,不回头也感受到炮口的火光。每个人向自己心中的神祷吿。母亲常常诵念耶稣的一句话:「祈求上帝,教你们逃难的时候不要遇上冬天。」而现在是阳历三月。
  那时候,人们常说:「日本鬼子一条线,中央军一团乱,八路军一大片。」日本军队只沿着交通线推进,要躱开他们倒也容易,所以难民在炮声中仍然沉着。中央军重点防守,常常依战局变化仓促布署,人仰马翻。八路军则深入基层,组织民众。我们在战场边缘游走,中央军八路军都没碰着。
  走着走着,满地黑压压的颜色淡了,不惟天光渐亮,人也越走越稀。各人有各人的判断,各人投奔各人的亲友,大地真大,悄悄的吸纳了这多出来的人口,不露声色。日出前但见一天云块向地平线外急奔,络绎不断,一如逃避追杀,而地面不见有风,景象诡异,令人好不忐忑。
  我们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小溪前行,两岸桃林,正值花季。我那时已读过「桃花源记」,比附的念头油然而兴。几棵桃花看起来很单薄,几十亩桃花就有声有势,俨然要改变世界。
一直走进去,好像深入红云,越走越高,战乱忧患再也跟不进去。
  林尽,果然有屋舍桑竹鸡犬,果然有男男女女问长问短,消息不少,倒不怎么惊慌。你们看见过鬼子没有?当然没有,不然,还有命?你们家房子给烧掉没有?谁知道,也许正在烧着呢。听说鬼子兵也有高个子,个子越高越凶恶,当真?问得津津有味。
  村上的人都说,他们位置偏僻,这「耳朵眼儿胳肢窝儿」的地方,日本军队不来。一老者拿出一本地图给我们看,日本军队专用的地图,不知怎么有一本遗落了。老者说你们快走,日本人已经把这个村子画在地图上,他们早就算计在内了。
  我抢过地图,打开一看,兰陵当然画在图上,兰陵四面的卫星村庄也画上,兰陵镇西的丘陵、镇南的小河沟也标出来。至于这个「耳朵眼儿胳肢窝儿」里的小村庄也赫然俱在,连这一座桃林也没漏掉,我从没见过这样详细的地图。
  我越看越慌张,顿时觉得内衣内裤袜子鞋子全被人脱下来看过。传说前几年那些卖仁丹的郎中、卖东洋花布的货郎、牵着骆能游走行医的蒙古大夫全是日本派出来的测绘员。这可怎么办。老者说,咱们这种小地方,十里以外就没人知道,这种地方是不能上地图的,如果小地方的地名也登在报上,也画在地图上,这地方就要遭殃了。这种小地方永远只能在「胳肢窝儿耳朵眼儿」里,是上不得台面的啊。
  那是戴着毡帽、撕一段布束腰的老者,衣领衣袖全是油垢、牙齿熏黄的老者,叼着旱烟袋、吐着唾沫的老者。言之谆谆面对听者藐藐的老者。
  青天四垂,虽然不见敌机,却好像上面有日本人的眼睛。桃林茂密,挡不断遮不住什么。
  村子虽小,却有干干净净的礼拜堂。这教会的主持者跟兰陵教会有往还,跟南桥任家也沾些亲故。凭这层关系,我们才到这个村子上来。
  教会给我们安排了住处。第二天就下起雨来,五姨说:「逃难时固然不要遇见冬天,也最好别遇见雨天」,她庆幸这时我们不在路上。
  第三天是作礼拜的日子,我们参加本村的聚会。他们请五姨主讲,五姨有布道的天才,在台上满面荣光,成了另外一个人。
  五姨引用的经文都与逃难有关。依照圣经,耶稣再来之日,基督徒在世上的一切灾难都要结束,耶稣把他的信徒提升到宝座旁边,共享永久的幸福,但是,在这个好日子的前夕,却是灾难最多最重的时候,好像所有的灾难都把握最后的机会倾巢而至,好像灾难也知道来日无多,孤注一掷。
  所以,灾难来了,不要怕,灾难不过是幸福的预吿,灾难是一种喜讯,是耶稣提供的一项保证,灾难越严重,基督徒的胆子越大,和上帝的距离越近。那天,坐在这个小小的礼拜堂里的人似乎都很兴奋,我敢说他们有几分志得意满。
  我本来就不觉得我在逃难。由兰陵到南桥,那是「摇到外婆桥」。由南桥东行,我家还能维持一辆「二把手」,那是一种木制的独轮车,由魏家弟兄前后驾驶,车轮特大,把车座分成左右两个,母亲抱着弟弟坐在左边,妹妹坐在右边,妹妹腿底下放些面粉大米,准备沿途食用。
  我们还有一头驴子。
  还有这一溪桃花,一种太平岁月温柔旖旎的花,落下一瓣两瓣来贴在你手背上,悄悄呼唤你。
  红玉拼成的花。红云剪成的花。少年气盛嫉妒心极重的花,自成千红,排斥万紫。从没见过也没听说桃林之中之旁有牡丹芍药。
  桃花林外只是一望无际的麦苗,以它的青青作画布,来承受、衬托由天上倾下来的大批颜料。
  从没听见有人把遍野桃花和漫天烽火联系起来。
  直到第五天,雨歇。
  连宵风雨,几乎洗尽铅华,这倾城倾国,也抵不过风云一变。
  父亲和姨丈天天出去打听消息。姨丈决定往东走,因为南方就是台儿庄,父亲却要往南走,走到台儿庄以南去,因为陆军可能在连云港登陆。谁也不敢劝对方改变心意,各行其是。
  外祖母和四姨也在这里。大舅母信赖她的娘家,六舅筹划打游击,都没有同行。现在决定五姨带着外祖母,我家带着四姨。
  在患难中和我家相伴的,除了魏家,还有顾家,顾娘和我母亲是教会中结交的好友,他们穷苦,可是他们有个壮健的儿子,必须躱避。
  现在是真正逃难,不宜再坐在车上,车子会给盗匪某种暗示和鼓励。于是在出发前卖掉那辆「二把手」,售价很低,也算是对东道主的一种答谢。车上的行李由魏家老二挑着,粮食则放在驴背上。
  清晨,在礼拜堂里作了祷吿,分手上路。人数少了一半,顿时觉得孤单。走到中午,忽然有大批难民来和我们合流,似乎可以证明南行是对的,内心宽慰不少。可是,傍晚投宿又只剩下我们三家,那些不知从那里来的人,又不知到那里去了。我很忧郁,觉得他们遗弃了我们。母亲是缠过小脚的人。她拄着一截竹竿,上身前倾,划船似的奔波,走得慢,但是不休息,常常在我们停下的时候越过我们,奋勇前进。
  那时,弟弟的年龄是,指着地上的蚂蚁,满脸惊异,嘴里含着模糊不清的句子,等我答覆。他一次大约只能走一里路。
  但是,弟弟挣扎着不让老魏抱他。老魏对他不友善,他感觉得出来。小孩子不管多么小,都能分辨人的善意恶意,据说,连胎儿都能感应母亲的喜怒哀乐。这次逃难,一览无遗的暴露了我家的没落,根据当时的惯例,魏家不能不来帮助东家,但是,他如果开始考虑对我们是否值得这样做,也是人情之常。
  于是,大部份时间由父亲抱着弟弟。父亲的体力并不强,沿途流汗喘气,露出另一种窘态。
  妹妹的年龄是,刚刚可以和我吵架,走起路来不会输给我,但是常常坐在路旁喊累了。我的任务是专门盯住她,平心而论,我对她走走停停并没有反感,可以趁机会也休息一下,但魏老大就不免啧有烦言了。
  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势真危险,一个在天地间无以自存的家庭,几枚在覆巢下滚动不停的卵。
  一天中午,大地静得连飞鸟也没。只走得腿越来越软,屁股越来越重,只想坐下,尤其是,到了村头上,连驴子也表示应该歇歇。可是老魏说,不对,这村子好像是空的?
  南方,忽然,机关枪响,回想起来是重机枪。重机枪是正规军才有的武器,通常用以射击远距离的目标,怎么在这地方这时候有人使用?父亲辛苦打听来的消息和他谨慎小心所作的决定都错了?
  枪声好像向我们屁股上踢了一脚。转个弯,踉跄西行,一口气走到太阳偏西。这时又出现了大队人流,我们跟着大伙儿,人多了胆子壮,叫「群胆」。没人说话,个个低着头。
  想攀谈几句也不可能。冷漠,但是有吸引力,我们像铁屑沾附在磁石上,脚不点地。可是在大队右侧,北方,又响了一枪,这一枪清脆轻细,回想起来是手枪。大队人马的呼吸急促起来,没人抬头看,也没人快跑。这才想到,难民群平时的速度就是它的最快速度了。
  又是一枪。一个人飞奔而至,挿进我们的队伍。这人一定不是难民,只见他一顶呢帽,一身短打,新袄新裤新鞋新袜,袖子卷上来,露白。回想起来,他就是某人枪击的目标,借难民隐蔽自己。
  他看中了我们的驴子,小毛驴很瘦,很脏,一副不中用的样子,然而它是纵目所及惟一的驴子。他说:「老乡,驴子借给我骑一骑。」老魏一拳打在驴屁股上,喝道:「你看这驴,快要趴下了。」老魏的拳头又大又重,打得小毛驴后腿猛烈弯曲,真个几乎趴倒。
  那人叹口气。「老乡,你何苦,一头驴子又能值多少钱!」回想起来,有恫吓的意味。不过他惊魂未定,语气软弱,无意坚持,匆匆忙忙向前赶去。
  这件事,使父亲到了窑湾以后决定卖驴。
第七章
战神指路㈡
  「一二三,到窑湾」,一首童谣使窑湾这小地方出了大名。
  窑湾在江苏新沂,近前一看,也是一个寻常乡镇,没看见湾,也没看见窑。
  虽然是漫天烽火,窑湾依然很安静,各人慢呑呑的过日子。所有的复杂来到这里都简化了,没人准备逃难。
  这才像个桃源,可是没有桃林。
  父亲带着我们来投奔他的老同学,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始终没见到他本人,只记得他家房子很多,庭院深深,虽然一下子涌进来许多兵慌马乱,也不过涟漪荡漾,无碍那波平如
  主人把我们安置在客厅旁的东屋和南房里,单独给我在客厅里铺了一张床。客厅朝天井的那个墙用木棂代替了,透过那些格子往外看,院子里的景观像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凑成的,于是生出幻想来,那些格子可不可以拆开重拼呢,下面一丛青竹,顶着许多茶花……
  这地方,好像我来过,我在这里隔着棂格看分割了的世界,却不知棂格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把我也分割了。不是现在,是很久以前,以前……
  为我铺设的那张床,用剖开的藤条编成床面,藤下还有一层用棕绳织成的网托着,叫做「反棕铺藤」。
  褥子,再加一条天蓝色的床单,四周绕着云纹。枕头,带荷叶边的枕头套子,里头装满了冲泡过又晒干了的茶叶。
  客厅门外走廊尽头挂着一只竹篮,泡茶之前,先把茶壶里色香味俱已失去的茶叶倒在篮子里。用废茶装成枕头,据说可以醒脑清火。这是殷实的世家才办得到的事情,惟有他们才消耗这么多茶叶。
  枕头、褥子、床单,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种由清洁和干燥而生的香味,一种没有汗水没有油垢而生的清香。
  这气味,我也很熟悉,我觉得即恍惚又真实。
  然后,我躺在床上,云里絮里一般的床上。我听见燕子细碎的殷勤的童音,斜阳在对面屋脊上涂抹余晖,如梦如幻,如前生来世。然后,燕子飞进来,站在梁上,挺着肚皮。然后尾巴一翘,白色的粪便在屋梁上画下漏痕。
  空梁落燕屎!
  我想起来了,种种光景正是我从前的家。那时候,我或者尚在襁褓之中吧,旧家的浮光掠影还残存在我的某处。当我第一次读到名句「空梁落燕泥」时,我模模糊糊的想过,实情实景似乎不然,应该是「空梁落燕屎」。
  恍惚间,无意中,我回到那已失去的家里。
  我们在窑湾休息了好几天,同行的顾娘天天出去讨饭。自出发逃难以来,我母亲筹办全体的伙食,顾娘和他儿子一起吃大锅饭。可是顾娘说:「我是难民,难民讨饭不丢人。」她的用意是为我们节省开支。
  我在一旁怦怦心动,暗想:「我能去吗?我也去好不好?」
  那年代,我见过很多少年乞丐,从很远的地方来,向很远的地方漂去,并不惧怕,好像也没有忧愁。有些乞丐叫「响丐」,吹着乐器游走,有一种自得的神色。
  那年代,人心也还柔软,老太太们还有一星半点从儿子身上剩余的慈爱。少年乞丐的生活并不艰难,似乎还很浪漫,千山万水收藏秘密也留下秘密,使我们羡慕和好奇。
  每逢过年,母亲必定特别蒸一笼特别的鳗头,用它打发乞丐。这种馒头用白面做成,外面包一层高粱面,看来粗糙,可是一口咬下去便不同。
  千真万确,长辈们对乞丐的脸色比对我们的脸色要好看一些。外面的天地也比四合院里的天井要宽阔些、光明些。
  那时不知有多少篇小说描写青年是如何苦闷,左冲右突之后终于一走了之。这些小说即使写得不好,最后一走总是教人悠然神往,他走了,八成是做乞丐去了!
  那时,「反对共产共妻」的大字标语出现不久,跟着一句「反对共产党诱骗青年脱离家庭」。诱骗青年脱离家庭?有这种事?为什么从来没有碰见?
  像「我的志愿」这样的题目,永远永远也不会在作文课堂上绝迹的吧,可是,在那年代,这个题目还真教人难以落笔呢。有人写他要做文天祥,有人写他要做戚继光,有人写他要做齐天大圣。
  有一个人写他要做乞丐!
  这还了得!
  那时,陶行知等人「劳工神圣、双手万能」的主张盛行,编选国语课本的人颇受影响,选了一些讴歌劳动的文章。有一天,我在家中温习功课,高声朗诵:
早打铁,晚打铁,
打把镰刀送哥哥。
哥哥留我歇一歇,
嫂嫂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去打铁。
  凑巧一位亲族中的长辈来串门子,他对我厉声喝道:「有那么多的事情你不干,偏偏要打铁!你太没有出息了!」
  打铁都不行,还想做乞丐?
  那位教作文的老师自认为了解儿童心理,倒是给那篇文章许多双圈,每一排圈圈是一场风波,一阵口舌。
  现在,我真要做乞丐去了,父亲母亲都不反对,日本鬼子给了我特准行乞的执照。
乞丐也不是赤手空拳可以做的,他必须有两样东西:一根打狗棒,乡人称之为要饭棍;一个随身包,乡人称之为要饭包。
乞丐的随身包,多半用旧席改造而成,也叫席篓子。如果乞丐把篓子点着了烤火,那是只贪享用不计后果,这就是「烧包」一词的内涵。
我的打狗棒不是一根光溜溜的棍子。顾娘特地砍下一棵荆棘,修理成伞形的防御武器。我这个小乞丐,除了衣着不符,手持的独门兵刃也很怪异。
大家一同出发。窑湾真可爱,家家的大门都虚掩着,一推就开。我先把荆棘伞伸进去。狗狂叫,跳得很高。
走出来一个小伙子。「什么人?」回答是:「要饭的!」
他转身入内,叫喊:「爹,他说他是要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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