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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严歌苓

_2 严歌苓(现代)
   月亮还真出来了,不过长着绒毛,给那个 少年郎一个月朦胧鸟朦胧的美好夜晚。那两 条细长臂膀蕴藏着温暖的拥抱,拥抱落空了, 此刻已经过了九点。果然,他们走了十几分钟 后,短信又来了。一定是催问,你在哪里?或 者:收到我上一条短信吗?但是她没有读短 信,更没有停下车来回信。他紧跟在她身边, 听见又一条短信来了。少年郎等急了,一定在 催问:心儿你现在在哪里?我已经等在老地方 了。双杠旁边也许巳经成了他们幽会的“老地 方”。他提醒她:“你不看短信? ”感到自己有些 居心不良。
   “到了餐馆再看。你不是饿坏了吗? ”她
说。
   他的饿此刻是她的当务之急,为此谁来 短信都不重要了。就是报火警匪警的短信,她 也顾不上看。他感动了,也有些愧怍。谁能说 她不疼他呢?她两脚飞快地在脚踏上蹬着,眼 睛向街道两边搜索,急于找一家便宜而干净 的小馆子。可是在这个建筑没完没了,拆迁没 完没了的城市,成千上万的农民工来了又走, 走了再来,便宜的馆子不少,但便宜和脏总是 联系着。她终于停下车,一家连锁的粥面馆就 在左边,玻璃是明亮的,灯光是通透的,好兆 头,证明盘子、碗和桌面不会脏到哪里去。进 了门,发现他们俩是整个餐馆唯一的就餐者。 就餐时间早巳过了。他听见又一条短信闯进 她的手机。她仍然顾不上读信息,急着读柜台 上方的餐谱,一边不回头地问他想吃什么? 面条还是粥?小菜挺丰富的呢!我们点几个小 菜吃粥,好不好? ”
   他嗯了一声。根本没心思。心思全在她的手机上。叫刘畅的少年郎隔着那个手机翘首 以待,望穿秋水,拥抱着空气。那两条细瘦的 臂膀只有十四岁,不知要练多久练多狠才能 长出点儿男子汉的肌肉来。也许一辈子都别 想长出像样的肌肉,长成他这样的块头。看看 他那点儿破基础,还温暖地拥抱呢!
   点好了菜和粥,她和他开始找座位。他朝 靠窗那排车厢式的座位走去。两人坐下来,他 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没人给他发信息。做治 疗的时候他一直是关机的,看来开机还是关 机无所谓,没人惦记他。
   “你好像有话要说? ”她问。
   他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笑得 痛苦她看见了。她温柔地说,她能感觉到他被 话憋得要炸了,她也十八岁过,也是一肚子无 法书写的语言。她也觉得被那些话憋坏了,憋 得快成诗人了。她笑起来。
   再接下去,她就同情地陪着他一声不响。
   可恶的短信又来了。她从皮包里掏出手 机,他看见她的眉头抖动一下。然后那对眉毛 就皱了起来:因为她眼前是一大溜儿相同的 手机号,尾数“666”。她逐条打开此前来的那 些信息,手机的微光投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 有点儿走样。也许使之走样的是她过度凝神 的表情,眼珠几乎有点儿斗鸡。然后她抬起 头,好像她对面是空的,没坐着一个叫邵天一 的人。就这样愣了两秒钟,她急忙回复了几个 字。她的手指回复短信可真够快捷,比她的唇 齿还快。对于这一点他要负部分责任,因为他 有时一天要发四五十条短信给她,多半时候 都会收到她的回复。他们相处了近两年,千万 条短信从他们的手指尖弹射出去。
   现在距离那个粥面馆的晚上已经有十个 月了。他早已从自己的肉体中解放出来,像密 密麻麻的信息一样无形骸,自由而孤独。应该 说信息和信息从一开始就是自由的,因为自 由所以勇敢,远远比他们本人大胆,也远比他 们无辜,没有年龄,没有彼此的悬殊身份造成 的重重不可能。信息和信息恋爱,信息对信息 发情,生发死去活来的快感,有时会把快感传 导给他们本人,他们对此毫无办法。
   来自刘畅的信息显然把她弄得心浮了。 她的大眼睛生起猜疑,然后把猜疑投到他眼 睛里。他明白她猜疑什么,那条幽会约定被删 除了。还能是谁删的?她应该直白地追究:是 你干的吧天一?怎么可以随便碰我的手机,偷 读我的信息,再擅自删除它们呢?假如那样, 他心里会好受一些。但她什么也不说,从猜疑 到判断再到宽恕,一个字不提。
   小菜和粥被一个年轻女服务员端来。服 务员的眼睛有些倦,但还是在观察这对男女 的关系:母子?……肯定不是;姐弟?也不像; 朋友?岁数差得有点儿大,怎么谈得来?…… 不管怎样这对男女在这个时间来吃馆子,够 她猜想的,够她解乏的。她把六碟清爽的小菜 一1一'放在桌上,还有两碗雪白的大米粥,色香 味都好。
   小店淳朴无华,连饭菜都给人安慰。而他 吃撑了似的看着它们。
   “你不饿了吗? ”
   她说着把一次性筷子从纸袋里抽出,相 互摩擦,把上面可能有的毛刺打磨掉,然后把 筷子放在他面前。
   他拿起模子,吃撑了没事干似的夹起一 根凉拌海带丝。
   “怎么了?说话呀。”她不太高兴了。这种 沉默是自虐也是虐她。
   他开口了。一开口就是死亡。她抬起头, 给粥烫了似的。他说,好多天没有睡觉,死了 就可以睡了。
   “怎么会好多天没有睡觉呢?你不是说失 眠基本好了吗?只不过需要巩固疗效才……” 她说。
   他用摇头打断她。
   “扎了一年针,白扎?……没有好转? ”
   “没有。”
   “从一开始到现在,没有一点儿疗效? ”
   “喂0 ’,
   ““次睡着都是装的? ”
   他沉重地点点头,认罪一般。他知道这对 她来说很残酷。但他就想对她残酷。那几次的 微小疗效他也不承认。就让她明白,一切全是
   “那……你一直在骗我? ”她说。
   他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
   他活腻了那样一笑。就骗你了,怎么样?
   他以这个残酷的自我揭露来报复她。原来你的温暖拥抱也有别人的份儿?她看了他 好久;打击太大了,她一时不知怎么接受。他 骗了她那么久。她受骗上当,又不能发泄,不 知道怎么发泄,世界上没有一种发泄形式适 合用到此刻。他骗她花了一年时间,花了成吨 的汽油,一趟趟开车去二十多公里以外的军 区医院,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他看见她的震惊 转化成悲哀,又转化成眼泪。就像个受到背叛 的痴情恋人,想到自己受骗时的傻气和甘愿, 委屈极了。她没让眼泪落下,脸转向别处,这 么大个人了,还当了多年的先进班主任,被愚 弄得这么彻底?!
   他们什么话也没再说,吃完饭各自骑车 回家。
   “那你今天怎么想到要跟我说实话? ”回 家之后他收到了她的短信。
   他短信说:“今天不说,什么时候说呢?总 要说吧? ”
   他报复了她,回到家已经感到没劲,无
聊。
   “你浪费了你自己的宝贵时间,浪费了我 的时间,甚至浪费了我女儿和我父母的时间。 因为带你去看病,我多次取消和父母和女儿 的相聚。我一直在想,高考前没有比你的治疗 更重要的事。对父母和女儿的欠缺,我以后争 取弥补,多陪伴他们,可高考对于你只有一 次。”
   他回复说对不起。”
   她接下去的短信说不是对不起我,是 对不起你自己丨假如我早点儿知道真相,还有 可能去为你寻求别的疗法,还来得及试验新 方子,来得及调理好你的睡眠和健康!可是你 骗了我一年!你自己在失眠里受了一年的煎 熬! ”
   哇,惊叹号接着惊叹号,水溅到滚油锅里
了。
   然后他发出了憋了一晚上的信息:“别管 我,我死不了。跟刘畅去操场上温暖拥抱吧。” 等到十一点,他都没有再收到她的回复。 她也许还在操场上跟那个阔绰的少年郎热聊 呢。拥抱,温暖……他想到这里,一骨碌从床 上翻下地。他疯了,这不是在把她推给刘畅 吗?他披上外衣出门,骑上车就走。月亮已经 被天空又收了回去。他在夜色里的城市飞驰, 自己跟自己赛车,漠视着一切他一向好奇的 事物,比如时尚女孩儿们此刻都出动了,化着 面目全非的妆,穿着寸步难行的鞋,璀燦的酒 店和餐馆大门吞吐着她们……
   他的年龄该去追随她们呀!
   学校大门已经关上了。门卫问他要证件。 他火冒三丈地说他在这个学校已经读了五年 多的书了,就是一只狗也该认识他了。门卫说 他认识他,但学校的校规不认识他,十点之后 进学校要出示住宿证,没有住宿证的话,就必 须登记学生证或身份证。他将身份证狠狠甩 给门卫。登记完毕,他迫不及待地向操场上跑 去。
   学校的操场空空,双杠、单杠、吊环,各是 各地待着,由于他的走动,一盏声控探照灯 “唰”地大亮,给逮了个正着的是他自己。站在 探照灯无情的灯光里他想,自己怎么爱得这 么疼啊?
   从学校出去,他漫无目的地骑车转悠,发 现自己转悠到一座六层的宿舍楼下。学校大 部分教师都住在这楼里。她住在三楼,从左边 数,第五个窗户。窗子还亮着灯。他望着那灯, 天上没月亮,权当拿它作月亮吧。他再次感到 自己爱得太疼了。
   那个叫石竹的女疯子从一条巷子里飘出 来,这么晚了,谁还会看她的鼻子和嘴,还那 么严严实实地捂着。该捂烂了。据说是上好的 鼻子和嘴,美人才有的。她总是在学校周围下 凡,要不就是在教室宿舍附近显灵,很不甘很 不甘的。他几乎想上去跟她聊几句,看看自己 与女疯子的心路、心境相比,是不是相差很近 了。也许她也在高三那年爱上了一个老师,学 校某个青年才俊的男老师。据说爱的张力能 抵消高考前的压力。据说能缓解高考前学习 压力的唯有相同力量的两种压力,偷情为其 一,偷窃为其二。偷情和偷窃的恐惧和快感使 人产生的精神凝聚力可以抵挡任何压力。那 么窈窕的女疯子在三年前是否一痛克一痛, 就像他此刻这样,痛上加痛地流连在这幢宿 舍楼下,苦苦品味“有明月,怕登楼”……
   他就望着她的窗口,那一轮供电局提供 的“明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信息说,他可 没把这一年看成一场空,一次次出去被他当 作心灵的滋补妙方,当成他短短的蜜月。至少
   他是唯一享有这个特权的人,坐着“飞度” ——单独坐在她身边,一趟趟远行的。回复来 了,说她已经睡了,让他也好好睡。他看着那 一窗框的灯光,她怎么会睡了?她从来都要忙 到子夜,此刻一定还在批改作业或者备课。爱 我吧,要不就让我爱你。很咸的泪水腌着眼 珠,爱情原来是件苦事。尤其爱上自己的女老 师。
   第二天他很早到校,杨晴刚刚打开教室 的门。她看见他开心极了,说太好了,趁着安 静请教几个函数上的问题。杨晴拿着一支笔, 走到黑板右边,把今天的课程表抄上去。等她 抄完,他已经到操场上跑步去了。第一堂和第 二堂课都是数学,老师讲了九十分钟的高考 题。课上有三个人睡觉,数学老师一个个请他 们站在座位上做题。
   下课之后,他居然有了困意,杨晴翩然走 过来,人不风骚,头发风骚,调戏他似的擦了 一下他的耳朵,然后伸长胳膊,按了一下墙上 的电灯开关,云厚天阴,教室总要开灯。他给 她的头发调戏火了,说唉唉,可以说一声请 吗?请人让开不行吗?杨晴的脸现在正对他, 一张问题很大的脸,大家怎么会认为她长得 好看?
   女班长有点儿委屈。老师们的宠儿杨晴 平时很中性,只有跟他接触时才又做了女孩 子。他突然想到,要是他能爱一个像杨晴这样 的女孩儿有多幸运。可是叫丁佳心的老师把 所有可能被他邵天一爱上的同龄少女全灭 了。
   爱情确实是件苦事。是虐心。还有比虐心 更苦的事吗?为其他事情吃苦人们是不情愿 的,除了为爱吃苦,人们都自讨苦吃,并享受
吃苦。
   那一整天,他都希望丁老师能跟他讲起 昨晚的事。指控也好,臭骂也好,别就停在“你 骗了我”那句话上。但丁老师什么也不说。治 疗失眠的事她已经下了结论,就是“你一直在 骗我”。
   语文课在下午,也是两节课连上。丁老师 拿着《五年语文高考题目大全》的大书,打开 到《文言文延伸阅读》那一章,从课桌座椅筑 成的走廊走到头,再走回来,他坐在第四排最 后一个座位,她每走到“走廊”尽头,都要靠墙 稍事停留,再往讲台方向走。他等待她走到自 己身边的那个停顿。可是停顿来了他几乎窒 息。她正念道:“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 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行者,有难成而易败 者。”然后她背靠着墙壁,叫起一个同学燕 子,你用当代语言来解释一下这破题的四句 1&。
   姓燕叫子的女同学站起来广嗯……”然 后她蚊子哼哼地解释了前两句。
   她又叫起一个男同学霍华,你能解释 后两句吗? ”
   叫霍华的男同学解释了后两句。
   她因捧书而打弯的肘部擦着他的发丝。 她衣服上缭绕着洗衣液的香味。很可能就是 她本身的体香。“有可行而不可言者……”当 然有,太有了。为和她独处他做了一年的针灸 试验品,花费了无数原来应该用在读书上的 时间躺在治疗床上,两只耳朵让针头扎成了 小号漏勺,这些荒唐行为都不可言。可言的是 什么呢?是530〔我想你)、880(抱抱你;1、885 (抱抱我)之类……
   “可言而不可行者”?更多了。比如“你要 星星,我不给你摘月亮”,他曾经跟邻家女孩 儿谈朦胧恋爱时说的,没错吧?比如:“只要你 爱我不变,我死而无悔”,“我爱你到永远,比 7欠远多一天”。他用过这样的语言给丁老师写 誓言吧?人们的“永远”是随便许诺的,永远比 什么都便宜,比“我爱你到下个月”便宜,方 便,因为不能确定她会爱他到下个月。包括他 自己,在诗里,在表白爱的时候,用什么都没 有用永远那样慷慨。
   “可行而不可言”和“可言而不可行”之 间,不知哪个更糟。
   霍华还在啰里啰唆地解释:“……有易为 而难行……”
   解释得不好,她轻轻摇头,他不敢转头看 她是否在笑,那样笑,叮咚吃饭时把汤洒在自 己前襟上,那样的笑。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她会想到他,会说: “哪位同学还有比这更好的回答? ”然后快速 扫视,目光落定到他脸上。他总是在这类时候 不积极也不消极地举起右手。女同学们说他 是丁老师的“宠儿”学生,门门功课都年级前 几名,在班里紧跟杨晴之后。该他得宠啊,天 生不愚钝,后天死用功,高考只为上北京和上 海的几所名校。但她却叫了刘畅。刘畅只差把 手举到天花板上了。昨晚的温暖拥抱给他添 了燃料,没准跟着还有亲密接吻,给这小子打 足了气,加足了'油。
   解释完毕。这个对语文课没感觉的小子 怎么了?用词讲究,语气连贯,一定打了很久 的腹稿。爱情的力量真不可低估。对语文没感 觉的他为了教语文的“心儿”爱上了被“心儿” 教授的语文。看来丁老师的宠爱转移还是起 到了高尚的作用,为中国古典文学征服了一 颗心灵,争取到一个粉丝。
   她在他身边的停顿结束,慢慢沿着走廊 往讲台方向走去。因为走得很慢,双手又捧着 书,头发还是那样随意地绾在后脑勺,露出细 长的脖子,便使得她背影的线条水落石出。美 丽原来就存在那里,滋养懂得它的眼睛,不懂 的还是不懂,美也白美。从最后一排桌椅走到 讲台的她,在他的眼睛里摄制成电影慢镜头, 经过心的处理和诠释:那身体的重心从左臀 移向右臀的过程,带动腰肢摇曳扭摆,这样看 她的步子是很性感的。可是他又想到,这样的 一份性感的美妙已经在向另一个人转移,在 从他这里流失。
   上完晚自习,他给她发了条短信我想 见你。”
   她不回复。在教室里不能一直待下去。他 见杨晴要锁门了,站起来,问她怎么回家。她 说坐公共汽车回家呗。他问她家远不远。杨晴 满怀希望地看着他,说远不远怎么啦?他又不 会送她回家。他说走吧,今晚可以送她。他焦 虑地等待那条致命的短信,还不如到大马路 上胡走一趟,好歹杨晴是个女的。他意到这 也是报复,他希望自己对她的感情不贞,也希 望杨晴可以给他打岔。无论如何,空等着她的 回复太受罪了。他跟杨晴走出校门,往公共汽 车站走,路灯不太亮,路上的行人还不少。走 出校门的高中生们耳朵里插着耳机,听外文 或者听王力宏,或者听其他春齊一般隔夜就 冒出的歌星。这样的夜晚,他盼望自己能看出 杨晴的好看来。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杨晴说话, 但自己一开口,却是谈她。一谈丁老师,杨晴 话多了,可又离题万里。
   “好奇怪! ”杨晴说,“什么问题丁老师一 说我就明白,别人说半天我还云里雾里丨要明 白什么事,人的主观上必须想去明白它,丁老 师就让你想。还有一些老师呢,我主观上不积 极地想去明白,觉得明白不明白无所谓,没那 欲望明白。”
   说了‘天就是求知欲。什么人能让你产 生求知欲而什么人不能。可是被这位女班长 一说,绕口令一样。他开始后悔送她出来了。 男孩子在这个年龄幼稚,原来女孩子也这么 幼稚。他不喜欢幼稚的男孩儿,也不喜欢幼稚 的女孩儿,于是丁老师是他绝望的选择。唯一 选择。
   他开始把话题拐开,无意似的带出刘畅。 刘畅最近常常夜里住在学校宿舍吗?可能吧, 杨晴作为班长对同班同学的生活状态必须了 解,说到刘畅的寝室是两人的房间,房租比四 张上下铺住八个人的要贵很多。他想,自己连 八人一间宿舍都住不起。嘴上却说,真的?学 生宿舍还有两人一间的?学校也要赚钱啊,杨 晴批判地冷笑一下:只要有钱,一个人住单间 都可能,把所有的铺位都租下就是了 !
   杨晴把“有钱”说得像搬是非。她改为阶 级批判了:批判刘畅那种富裕家庭。他没有接 茬儿,心已经不在这里了。租下其他铺位…… 昨天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刘畅的室友不在寝 室,回家了,或者在图书馆^很多高三学生 下了晚自习后又去图书馆。要知道两人寝室 变成单人房间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温暖 的拥抱后,他们从双杠下进了暂时成了单人 房的宿舍……
   公共汽车来了,杨晴是三个等车的乘客 之一,但她让其他两人先上而自己最后上。这 是个有着好品质的姑娘,可那个成熟女人丁 佳心遮蔽了她。杨晴回过头,发现他没跟着她 上车,失望得下唇耷拉下来,好蠢的样子,什 么漂亮脸蛋经得住? ^
   他不等公共汽车开走就沿着人行道跑 去。十几分钟后他已经在六层宿舍楼的楼下。 灯没有亮,人呢?说不定又在做那小子的心 儿,正进行温暖拥抱!怪不得不回复他的短 信!太投人,顾不上,或者干脆关机,把他关在 外面。
   他转身向学校跑去。富家小子什么都有, 衣服是名牌,手机、电脑都是最贵的,他想要 什么没有?非要来抢夺他的心儿!他什么也没 有,连睡眠都没有,只有心儿,现在这心儿是 一“心”二用了。他的生活除了压力就是压力, 人人有份儿的睡眠就他没有,他有的就是那 点儿残破的药物睡眠,他每天只有那一点儿 幸福,就是用手机向心儿倾诉,就是爱心儿。 现在他的爱也没了去处!
   他从学校操场边的墙头翻人校园。他不 愿意再次接受门卫的盘审,那种盘审让他觉 得比翻墙更鬼祟。翻墙还有一项好处:一旦他 们在操场上亲热,他就是目击者。从两米高的 墙头上跳下来跟玩儿一样,感谢这身高,一无 是处的高大父亲还是有一点儿是处的,十八 年前造出一个超大婴儿,从娘胎带出长到一 米八的基因。他来到学生宿舍楼门口,原来这 里把门把得更严。一个值班老师问他,是不是 住在里面。他没有准备好谎言,本能先于他的 心计,摇摇头。值班老师说晚上住宿学生不会 客,再说已经打熄灯铃了,有事明天课堂上 说。
   “丁老师在吗? ”
   “哪个丁老师?学校有两个丁老师。”
   “丁佳心老师。高三一班的。”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是男生宿舍。就算 丁老师值班,也不会在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在 那边。”值班老师把下巴朝西边歪一下。
   就是说他凝固了一晚上的血一下流通起 来。浑身的松软,贏下一场激烈球赛就是这感 觉。心脏跳起小步舞,他几乎喜出望外。他并 没有赢得什么,但是此刻证实了自己输得不 多就是获得。大大的获得。一'个多小时,她让 他失而复得,深深的感激把他的心盛得满满 的。简直可以说是美满,圆满,这夜让他安睡 吧。什么永远? 一刹那就是永远。能有这一刹 那的美满,他才不要永远。他走到学校大门 时,发现大门巳经上锁了。从门岗小屋里出来 个光着腿和胳膊的门卫,告诉熄灯后不准出 校门。他说他不住学校寝室。门卫消失了一会 儿,再出来就披了件破武警大衣。
   “那你怎么进来的?校门一个钟头前就关 了,我没见你进来啊! ”
   他怎么忘了!这就好比没有签证而进入 一个国家,边防查不出你的人境信息,现在你 要出境,你首先要证明你是合法入境的。
   “下了晚自习我就在图书馆看书,忘了时 间。”
   “图书馆今晚十点关门。现在你看看,几 点了。”
   门岗的窗子露出巨大的钟脸,十一点五
分。
   “我不能在操场上散散步? ”
   “大半夜散步一个多钟头?昨晚你就来 过!别当我记不得! ”
   “是来过,怎么样?我的学校我不能来? ” “那要看你怎么来的!学生能翻墙进学校 吗^ ”
   “谁翻墙了? ”
   “谁翻墙我不知道,你知道! ”
   门卫看着他,目光从他脸上往下降,落在 了他右胳膊夹着的书包上。他不愿意像其他 同学那样背双肩包,太孩子气,这样夹书包有 点儿夹公文包的成年感。
   “书包给我。”门卫向他伸出手,“难怪学 生宿舍老丢东西! ”
   他下意识地把书包往身后一挪。
   门卫向前进攻一步,手抓碰到了书包,但 没有抓住。这个两年前还在秧田里捉泥鳅黄 鳝的农民工门卫简直在践踏他这个少年知识 分子的尊严。他对自己说,别揍他,千万别揍, 虽然不揍他是很困难的。
   “进去! ”门卫指指门岗小屋的门。
   门跟个狗洞似的。他只好低下高贵的头, 钻了进去。门卫铃着他书包的底部,包口朝 下,倒控,书包里的书本文具全被倾倒出来。 相信他倒垃圾也这么痛快。这是他在报复知 识,报复学知识的幸运儿。门卫的手在书本文 具里划拉了几下,X利也来说没有一件值钱的 东西,似乎在划拉废品收购站的收集。他把东 西横七竖八地塞回书包,没搜出可疑物,多么 不过瘾,又伸手在他衣裤的各个口袋摸了摸。 门卫站直了也只达到他耳垂。门卫得感恩,感 念心儿的恩,因为心儿在十分钟前给了他一 份意外狂喜,这份狂喜得许多讨厌的事物、讨 厌的人来冲淡。讨厌的人一诸如这个样子 猥琐,得志便猖狂的门卫,要在平常,早就鼻 青脸肿了。门卫不甘心地把书包还给他,权力 还没使完,登记下他的班级、名字、班主任名 字。他要他自己写在登记簿上,他怀疑门卫连 那几个字都写不下来。在他签名时,门卫警告 他,明天他会听到校务处的处理的。翻墙进 校?校务处会决定那是什么行为。
   从学校出来时,他的喜悦正好给沮丧抵 消。街上安静下来,纸屑在风里飞扬。丁老师 对同学们说,长江上游的暴风雨会给本地带 来降温,同学们要注意加衣服。这种时候她真 是个小母亲。一辆车从街上驶过,银色飞度。 心儿从哪里回来?回来得这么晚?接下去他发 现自己跟在车后跑步。车渐渐远了,拐了个 弯,这不是去她家的方向呀!他还在跑,好心 情早没了,他在跟自己的坏心情赛跑,别让坏 心情追上来,别让噩兆追上来。
   飞度是往学校方向开的,他飞奔着追赶, 心脏都跳到胸脯外了。或许他是想追上去弄 清她这么晚到学校去做什么。或许他只是请 求心儿原谅,求她别生他气了,他知错了,骗 了她一年,浪费了她一年时间,怎么罚他都 行,就是别回复他一个无底的沉默。到了拐弯 处,能够看见学校的大门口,两个门柱上各有 一盖灯。飞度已经停下来,但门没有开……为 什么?她坐在车里干什么呢?他更觉得不祥。 又等了 一阵,他开始慢慢往飞度走去,尽量走 在墙根下,脊梁贴着墙壁侧着挪步。为了爱他 做起暗探来。他以暗探的步伐走了一百多步, 飞度的右边车门打开了,下来了 一个人,不用 分辨他就看出那是谁,这小子一向耍风度,夜 里这么冷还敞着衣襟,任风戏弄。那个副驾驶 的位置居然成了他的了!她带他飞度到哪里 去了? 一个长达三小时的欢悦隐秘的飞度!从 下晚自习到现在,够发生多少事!够多少温暖 拥抱!三个多小时,还没有过足瘾,到学校门 口了还要在车里缠绵没完!
   刘畅拍打了几下铁门,门卫一点儿回应 都没有。欠揍的门卫现在跟他是同盟,恶狠狠 地在心里咬出一个词:“活该!”拍打声越来越 重,在他的位置都觉得震耳。她也下了车,手 中拿着个小东西,是手机。她为他打门卫的电 话,为他求情,或者为他编借口。假如门卫今 天没有刁难他,把时间耽搁迟了,他就错过眼 下取证的一幕了。
   门卫一定屈服了这个全省优秀教师,把 门打开了。刘畅进大门之前,回身向她挥了挥 手。她说了句话,小母亲式的督促,亲密的凶, 他听懂了语气,但没听懂语义,压根儿就没去 听,因为太震惊了,太悲愤了,“妒火中烧”这 个词在眼下一点儿不给力。
   飞度掉过头,向回开去。她这是要回家 了。野够了,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女人。
   他再次拉开两条长腿,追着飞度渐渐散 失的尾气飞奔。
   跑到六层的宿舍楼下,三楼的那个窗口 巳经亮了。楼房所在的街道是东西向的,于是 他看着那灯火往东边走几步,再往西边走几 步,就这样往返踱步,一个弓箭手寻找最佳位 置拉弓似的。看着她的灯火,他的眼泪汪起 来,又苦涩地从鼻腔顺着咽喉倒灌。突然,他 向楼道跑去,等他恢复思维时已经登上了三 层楼,站在了她的门口。
   他来干什么?……敲门吗?敲开了第一句 话说什么?是质问吗?……他有权利质问吗? 他骗了她一年,她可以因此跟他绝交。不 回复短信,课上课下的沉默,三整天,还需要 更明确的绝交表示吗?那么,巳经跟他绝交 了,她跟刘畅去哪里,你质问得着吗?你在质 问的位置上吗?……^
   他听见卫生间发出抽水马桶的声响。又 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门开了,拖鞋底擦着地 面,向卧室挪去。深夜,有几个人听过她这些 隐秘的声响?
   他拿出手机。还是先发一条短信吧。一个 句子在脑子里闪过,到了指尖又忘了。再试着 造一个句子,可照样在指尖上丢失。终于发了 一条短信出去,竟然毫无质问的意味。
   “对不起,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别丢下 我,爱我如故。”他的短信说。
   等了五六分钟回复才来:“别胡思乱想, 乖乖睡觉。”
   “只要你原谅,失眠也值得。”
   “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了,别功亏一篑。 听话,现在立刻睡觉,好吗? ”
   “没法睡……”
   “先用热水泡泡脚,躺到床上去,我教你 试一种放松法。”
   他站在她的门前,门是咖啡略带紫红色, 贴春联的地方留着淡淡的印记。他跟她一块 儿写的春联,还帮她的隔壁邻居也写过。那时 候他们的班级多像一个大家庭,有她这样温 柔热情的小母亲当家,每人都聪明了许多,一 堂课工夫就撰写出四十四副对联。就在刘畅 转到班里来之前……
   “你现在躺在床上吗? ”
   他在她的门前面壁。
   “我在你的门口。”
   过了几秒钟,他听见她卧室的门打开了, 紧接着是拖鞋的急促碎步,朝他而来。此刻两 人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扉。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她并不马上开门, 隔着门发问。
   他不说话。
   “家里出什么事了? ”
   他还是不说话。
   门开了,惊讶和袒忧把她的眼睛撑得略 略发鼓。灯光从她卧室射过来,因而她是背着 光的。背着光的她显得更娇小年轻。她往门旁 边让一步,这是向他发出的邀请。他把自己挪 进门,第一次意识到对她这小小的家,他的块 头显得太大,真像个入侵者。
   她伸出手,胳膊擦着他的小臂把门关上。 她的胳膊是裸着的,从披在肩上的绒线外套 下面伸出。
   “问你话,你在门外怎么不答呀?”她还是 焦急得鼓起眼珠。
   他嘟哝一句,大意是说怕吵到她的邻居, 也怕给她惹是生非。他心里想,他还不满十八 岁,不过在任何人眼里都有惹是生非的能力 了。她微微一笑,大概是笑他想得还挺复杂。 接下去两个人就大眼对小眼。这样的相互凝 视,年龄和身份的悬殊都没了。富有男人、成 功男人娶比他们女儿还年少的女子是常事, 反过来为什么不可以?热恋是病,热恋这位女 老师,是病危。这些他都明白,但他没办法。像 所有病人膏肓又隐瞒病情的人一样,他们别 无选择,只能让病来主宰他们。
   她转身向客厅兼餐厅兼书房走去。这个 十来平米的小空间他太熟悉了,他曾经帮她 油漆墙壁,挂画,挂照片,小餐桌上,他跟叮咚 一块儿抢过冰淇淋,那张茶几是他帮着搬进 来的,后来他在那上面完成过多少作业。一年 多来,这里是他吃饭、谈话、谈论他自己诗歌 的小沙龙。他们也谈世界上所有著名诗歌,谈 聂鲁达、惠特曼、艾米莉、狄更斯,谈他们的传 记、生前轶事。谈得更多的当然是杜牧、李贺、 李商隐,他其实在用那些不相干的话语谈恋 爱,他说“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的时候,实际在说:“你好美,丁老师。我 爱你,我爱死你了 ! ”丁老师是他眼中的西施, 是他的心儿,他相信她听见了副旋律之下无 声的主旋律。他在短信中大胆写到爱她时,她 也回复了那么多爱给他。
   她打开沙发后面的落地灯。用的是节能 灯管,所以房间正在初醒的蒙昽期,最适合看 她。心儿的绒线外套下直接就是睡裙,浅粉的 棉布,深红的小花,无袖无领,被洗得塌了架 子,隐约透出她身体的轮廓。此刻她的身体是 无拘束的,不设防的。光线在渐渐增强,她叫 他等一等,她去穿上衣服再来跟他谈话。空间 太小,他必须让道才能容她通过。让错了方 向,两人狭路相逢……
   他呜呜地哭起来,手捂住脸,眼泪是汛期 的雨,什么也挡不住,漫过他手指的堤坝。他 哭着,呜呜呜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还 有从呜咽中漫出的破碎句子:“……对不起 ……我不该骗你…"丨我本来不想骗你……对 不起……”真可怕,少年人也是有尊严的啊, 这样不要尊严毫无羞臊只能怪迷恋。
   他从一米八哭成一米六,再哭得不到一 米,从站着哭到坐着,眼下他的头抵住膝盖, 胳膊抱住后脑勺。降温的天,他却哭得浑身大 汗。记事以来,他何曾这么哭过?童年跟母亲 出去逛庙会走失,也没哭得这样痛。
   她被他吓坏了,在他身边跪下,轻轻抚摸 着他的头,他真成了她的宝贝,她用与宝贝商 量的语言说哦,不哭了,哦?不哭了……”
   他也想不哭了,这么丢人现眼,更败给刘 畅了。但他就是止不住哭声。不只为妒忌而 哭,为她对他几天来的不理会而哭,为他失去 了她的宠爱而哭,也为他失去了的睡眠和美 梦而哭^睡眠是人与生俱来的生理功能, 人人都把它当应当分,怎么就是没有他的份 儿?为了睡觉,他尝过多少种苦药?中药西药, 偏方秘方^多少夜晚,她那一条“乖乖睡 吧”的短信,比所有药都奏效……
   她的手从他头发上滑下,滑到他背上 ^她此刻和他一样,也坐在地板上。她的另 一条手臂过来,两条手臂渐渐合围,把他抱在
怀里。她开始轻轻摇晃他。
   “别哭了,嗯?……”她还是小声地跟她的 宝贝商量。
   到底是怎么了?他到底在哭什么?越哭头 绪越多似的。不只悲哀和委屈,愤怒也来了: 穿八出血5的小子浪费你的时间你就那么情 愿?你跟他厮混到深夜肯定不是第一次! 一年 的针灸治疗,每次都被他当成小小的蜜月,但 刘畅和她,可能就是小小的私奔!
   她搂着他,摇晃她的宝贝那样。他感到她 叹息一声,或许这个哄不好的孩子让她累了。
   他挪开捂在脸上的手,手被泪洗得湿淋 淋的。他用眼泪洗净的手去找她的脸…… 等到他意识到下一件事的时候,已经晚 了,他把她抱住,880上百次,真正的抱抱却这 么笨重。他觉得她在挣扎。曾经的邻家女孩儿 也挣扎的,那是甜蜜的挣扎。跟她相比,邻家 女孩儿幼树般的身体让他的拥抱扑了空似 的。而她多么好,好山好水,错落有致,恰恰好 地满足着他所有的空虚。
   她好像在说不行……不能……别这样
   他的呜咽还在喉咙深处,在胸腔的起始 点。她的挣扎认真了,好像在推他。他却趁势 拿起她的手,再次把那两条给了另一个少年 温暖拥抱的臂膀环绕在自己身上。880变成了 885。于是她的脸就正对着他了,他的嘴唇找 到了她的,他们之间只隔着泪水。到了她中有 他,他中有她的深度,他还嫌不够,还要往她 的深处去。那深处的软度和温度让他惊讶,尽 头就是那个神圣的小世界,多安全的小世界, 只有叮终有福在里面待过……她低哑地叫了 一声,被他弄痛了。他只想着更深,更深,想那 个不可及的深处,终于,他把两年前在邻家女 孩儿身上及时刹住的动作,在她体内完成了。 他从她身上下来,感到他的发育也最后完成 了。
   两人对换了位置,现在流泪的是她。她哽 咽着,他听到“对不起,对不起……”她对不起 他,也对不起他的父母,她害了他,害他走得 太远^
   哄慰的给予者和接受者也交换了位置, 现在是他拍哄她,他摇晃着她的肩膀,叫她别 哭了,别哭了,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他不知道 为什么会这么做,他简直疯了,爱她爱疯了 ……这是他的第一次,但愿没有弄痛她…… 原谅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疯
   她混乱地瞪着眼,过一会儿打一个冷噤, 绝对不再是课堂上游刃有余的丁老师。
   他想对她说,他是真心爱她的,是把她作 为将来的爱人来爱的,一旦他有资格做她的 爱人,他一刻都不会等待。她不也是爱他的 吗?至少在几天前还是爱他的。多少次的短信 中,她把爱回复给他?
   他打算离开时,她叫他不要走了,他的家 离得那么远,给父亲发短信通知一声。接下 去,她还是那样混乱地瞪着眼,从壁柜里拿出 卧具,在叮咚的房间铺好床。她拿出一套男式 睡衣,一股樟脑丸气味,放在床上。他问睡衣 是谁的。她说是她前夫的,人已经分了手,但 睡衣无过,留在了她这里。她正要出门,又回 头问他,需要安眠药吗?没等他回答,她巳经 去了自己卧室,一会儿工夫她回来,左手拿药 瓶,右手端杯子,轻轻走到他身边,告诉他这 是舒乐安定,跟他平常吃的是一样的药。他问 她是否也靠药物催眠,她说不是天天如此,隔 三岔五而已。一个高三班的班主任,也有顶不 住压力的时候。她走神的眼睛看着药瓶,手指 却是哆哆嗦嗦,终于拧开瓶盖,倒出一粒药片 放在掌心,他的嘴唇凑上去,把药片舔进口 中,又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对于他,此刻她把 一'切亲人爱人都合在一'起了。
   他躺在叮咚的床上,试着把发生了的一 系列行动重组,编成顺序,但一遍遍陷人无 奈。不过他还是渐渐懂得了自己,或许他就是 要献出自己的初夜来加封一份爱的所有权。 这个行为在最初不就是男女间缔结的最高形 式吗?不就是对那缔结的加封吗?自此,你是 我的,我也是你的,这个加封意味着排他性, 意味着一切都不再是模拟,将是有后果的,后 果之一就是一半的你和一半的我交混,产生 新的生命。
   从这一夜,心儿是他的了,他将对此负 责。高考对于他第一次产生了实际的、体己的 意义。考入名校,四年后竞争职场时会多一些 筹码。那时他就有了养家的能力,他就能娶心 儿为妻。让世人嚼烂他们的舌根子吧!他今晚
的行动将会产生一个庄严的后果,美好的后
果。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是被烤面包的香味 熏醒的。心儿梳妆得整整齐齐,一根碎发都没 有,着装也一样严肃,一条黑裤子,一件象牙 色西服外套,腰间收得紧窄,后摆开两个衩 子。不知怎么,她这身装束让他想起女军人 来。
   “我不想早叫醒你,你难得睡个懒觉丨快 去洗漱一下就来吃饭吧! ”
   她朗声招呼,把他当成一个偶尔走亲戚 的侄儿或什么远房晚辈。他盯着她,在她脸上 和身上寻找咋夜的“加封”,寻找他献出的初 夜,哪怕能寻找到她些许的哀怨,她微妙的不 适,她残存的羞涩……可都没找到。她是失忆 了吗?还是用心理学上所谓的“人的保护性健 忘功能”来否定一次情感质变?
   他在课堂上继续寻找那缔结的加封或对 加封的否认。她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夸奖他的 回答。请他到黑板上把一段对《孔雀东南飞》 和《雷雨》的爱情悲剧对比写给同学们共同评 判。他没有找到肯定,也没有找到否定。没有 发生的,不必否定也不必肯定。那么对于她来 说,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的爱情悲剧 正在发生,比《孔雀东南飞》更悲情,比《雷雨》 更五雷轰顶^
   直到他倒在血泊里,停止呼吸,他都没有 停止追问。难道那么重大的发生、人生仅有一 次的初夜就那样被不否定也不肯定地了? 除了她的父母和孩子,现在没人知道她 去了哪里,但他是知道的。他的感觉还活着, 他的记忆,他的渴望都活着,无所不在,活在 风里,氧气里,光里,黑暗里,她是摆脱不了 的。
   风把窗子吹动了,窗下一直在鸣叫的蟋 蟀突然安静下来。都说幡蟀是通灵的虫儿,它 不唱了,因为感觉到你的到来,你的在场。我 知道你来了,天一。你一直没有得到我的回
复。
你发给我的短信这样问我:“你是不是想 否认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件事?那件我认为值
得为之去死的事? ”
   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事实是,我 连怎么做人,怎么做人的女儿,做人的母亲, 怎么做一个为人师表的教师都不知道了。别 以为一个近三十七岁的成年女人,一个做过 妻子正在做母亲的女人会在任何事上都能给 你指南。我当时比你更迷失。你没有收到我的 回复,在夜里又发了一条短信给我:“我以为 那是我爱你的极致表白,你不能先接受再否 认! ”
   我感觉到了可怕。忽略它的发生而继续 接近你是可怕的,中断和你接触,也是可怕 的。我引火烧身,我自食其果。那件事确实发 生了,不可逆转地发生了,我确实接受了,不 可否认地接受了,此后怎么让我和你找到一 个舒服而适宜的人物关系继续相处呢?当时 你还有四个星期就要进人高考,我比任何人 都焦虑你的考试状态,你的父母都不像我这 么清楚你为即临的一场场考试所付出的。当 时我想,一切都可以悬而不决,等你考试结 束,我就会想出如何回复你,想出如何和你继 续相处的方式。但你不依不饶,就在那天夜里 接二连三地给我发信息,情绪黑暗起来,我有 时能在你的诗歌里看到这种深不见底的黑 暗。
   现在把你那一条条信息为自己回放。
   “我对我的行为负百分之二百的责任,你 呢? ”
   “别忘了,你在这一年多时间中,给我发 过多少带‘爱’的信息。”
   “你想用沉默来洗刷掉那几百个‘爱’字 吗?你想用沉默来否认那些‘爱’引发的终极 的爱的行为吗?! ”
   “你的沉默只能说明你另有所爱,只能说 明在我和你01^1^丨0#的那天晚上,谁捷足先 登了,所以我和你做的只是重复,对你来说是 多余的……”
   我只好给你发了条短信,作为回复。因为 我知道假如我持续沉默,你的睡眠就被摧毁 了。我的回复简单明确别犯傻,我是爱你 的。乖乖睡吧。”
   我记得你在我家过夜的第二天早晨。早 餐桌上,你那么毫不经意地,在你用叉子去够 一块苹果时问我昨晚你和刘畅出去了? ”我 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别人告诉我 的。”我站起身去厨房里洗盘子,你知道我不 想继续沿着这个话题往前走。我也知道你还 在等我的回答。你在那一刻也跟到厨房,把我 从水池边挤开,麻利地刷洗盘子和餐具。一个 洗碗能手。你是我的学生中极个别的例子:一 做活儿就看出好身手来,从小做惯了父母的 帮手。这是我格外疼爱你的原因。又是在一个 不经意的当口,你说对不起,刚才我撒谎 了。其实我是亲眼看见你送刘畅回学校的。”
   我当时在你侧后,看着你耳朵的边沿血 红血红,你为谎言还是为指正一件事实而面 红耳热?或许都有。一个隐约的感悟来了:你 头天夜里的冲动跟刘畅有关。爱的行为也可 以被负面元素催化,比如妒忌,比如缺乏安全 感。
   “刘畅的父母请我吃饭。聊晚了。”我说。
   你没有说话。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吧? 但你的担忧和疑虑没有被驱除。刘畅转学之 后你们要好过一阵,像一对小哥儿俩。多么纯 洁热烈的一段友谊。同性的人和异性有些像, 之间有种化学作用,化学元素相投,初相识简 直就是蜜月期。但你们的蜜月期太短了。我只 能告诉你一半实话,全部的实话我答应替刘 畅保密。就像我和刘畅相互约定,为你的特困 生身份保密一样。我和刘畅出门是真,但缘由 不是什么令人快乐的事。刘畅的政治课和历 史课作业从学期开始就没有交过,政治课的 张老师和历史课的滕老师联名给家长写了 信,放在他的空白作业本里,请家长阅后签 名,而刘畅自己模仿了母亲的签字。刘畅的签 字是“已阅,谢谢!田淑华(刘畅母亲广。两位 老师糊涂了,这是什么态度呢?没有任何态度 啊!滕老师教学四十年,各种捣蛋学生都碰到 过,模仿家长签名对他来说并不具有创意。他 把假冒签字和刘畅的字迹仔细对比,看出笔 画的相同点,判断出两个老师上了刘畅一个 小小的当。滕老师是个严格的人,找到刘畅登 记的家长手机号,给他父亲打了电话。刘畅把 整个事件原委告诉我的时候,刚刚接过母亲 的电话。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大致知 道母亲在电话里对他说过什么绝情或威胁的 话。他求我跟他一块儿回家。他怕母亲哭闹, 当着我这个班主任的面,母亲会给他和她自
己留点儿面子。
   在去刘家的路上,我们又接到田董事长 秘书的通知,会见时间延迟到九点,地点改在 五福楼,喝茶用茶点,而不必去刘家了。
   在五福楼我和刘畅以及刘畅父亲再次接 到通知,刘畅的母亲工作晚宴不能按时结束, 还请班主任跟刘畅父亲先聊起来,她会尽量 早点儿赶到。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天一,那天晚上我 才真正发现刘畅的痛苦,做富有家庭的孩子 也会那么痛苦。等我和刘畅父亲聊光了天下 所有话题,田董事长还没有赶到。爹只好替娘 训子。全部训话只有十分钟,只有一个中心内 容:妈妈为畅畅你创造了那么好的生活环境, 要什么有什么,天下能买到的东西,只要畅畅 你想要,有没有要不着的?你不好好读书,对 得起她吗?给你的消费卡,你可以随便花,你 以为钱是抢银行抢来的?是妈妈苦出来的,累 出来的,累到十一点还下不了班,管不了自己 儿子^就这样累出来的钱!
   我看见刘畅的反驳就在眼睛里,但他马 上又困惑了。他不知道这样无私慷慨的母爱 还缺失什么。一个做董事长的母亲,领导一个 近苜人的广告公司,确实跟一般的母亲不一 样,要求她一样,是不公平的。那么不寻常的 母亲给予了不寻常的母爱,它供给的是奢华, 而不是应需,不是家常饭,而是宴席〖刘畅父 子通常的饭食就是母亲从宴席上打包的〉。这 样的供给让刘畅练钢琴,却不能使刘畅爱音 乐。这爱几乎是那个没有真实人格的圣诞老 人,给你带来礼物,并不事先问你真正需要什 么。
   天一,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你明白我说 的,对吗?
   那天十一点过了,田董事长还没有赶到, 我只能告辞。跟刘家父亲握手的时候,刘畅突 然说要跟我一起走,回学校去住。父亲要他留 下等母亲,他说睡得太少第二天上课他会打 瞌睡。我也替儿子求情,离高考只有五个星期 了,尽量保证他的睡眠吧。
   你当时一定就站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 方,看见我把车开过来。刘畅说,谢谢你了,让 我过了一道难关。他还没有下车的意思。我嘱 咐他马上洗漱睡觉。此刻我想到了你,又加上 一句,能睡着是福。我知道的严重失眠患者在 高三年级就有四五个。他好像知道我想到了 你,目光有点儿古怪地看着我。我再次催他 走,他委屈了,说就这样单独坐一会儿不行 吗?他就那么古怪地看着我,我摸摸他的头 发,说,乖,听话,快去睡吧,已经不早了。他握 住我的手,放在嘴唇上,喘气一阵比一阵急。 我要抽手,他拽得更紧,把嘴唇搁在我手背上 说,三天前他在操场上一直等我,不懂为什么 我让他空等。他又说,其实他知道那天我带邵 天一出去了,并知道我每星期四都带你出游, 在外晚餐,过一个二人世界的夜晚。我解释说 那天我确实没有收到他的信息。他笑笑说,没 想到我也会像小女生一样扯谎耍赖,你看过 刘畅那种笑法。他说他发现我为你撒谎若干 次了。那天晚上约我到操场上不过是要跟我 聊模仿签字的事;他一干完那件恶作剧就后 悔了,想跟我讨论怎么办,是不是去找两个受 骗的老师自首,再求个饶,阻拦他们跟家长告 刁状,可是我没有赴约到操场上。第二天滕老 师就向他父亲告了状。
   我随他握着我的手,随他把脸贴在我肩 膀上。我承认我非常喜欢这个纯情明朗的男 孩儿,他跟你对比,他的缺点恰恰又都是优 点,比如说简单、幼稚、调皮、吃不起苦头,并 且轻信。而你所有的缺点也在对比他时成了 你的优点:老气横秋就是成熟,偏执源于你的 坚韧,缺乏安全感使你不相信任何轻易得到 的甜头。
   那天夜里,刘畅第一次亲吻我。在我的脖 子侧面长时间地吻了一下。然后他拉开车门, 下车了。也许这一切都发生在你视野里。这一 切激发出你绝望的举动:你跟着我的车跑到 我家,在门口用手机给我发信息时还没有计 划进门要说什么做什么。你一定没有预感到 自己会那样大哭,会把自己哭倒在地。我被你 哭傻了,被你也哭出了眼泪。你哭得太投人, 没有注意到我也在陪你掉泪。女人总是会陪 人伤心,何况我陪同心碎的是你^我寄托 了两年复杂而混乱的疼爱的男孩儿。一个念 头在我脑子里断续闪过:我是什么优秀教师 呢?我连做教师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太多地 参与到学生的感情生活中去了,给予了多过 知识的东西:太多的多过了知识!我有着什么 样的野心啊?做精神领袖式的班主任?可我实 际上是在填补你们的感情和亲情空缺。你们 似乎缺失的,我似乎就补了缺,把一个教师的 角色弄得似是而非。我惯坏了你,刘畅,你们 全班,娇纵出你们对我的依赖性。少年人的依 赖性是危险的,对恋人、母亲、姐妹甚至对祖 母,所有的依赖性像毒瘾一样,断不了根,此 刻,你紧紧抱住我的时候,就是你的毒瘾大 发。我用一个个带着爱的信息撩拨你,引诱 你,是我引诱你对我的爱上了瘾,你对这爱的 需求量不可救药地渐渐增加,到了无节制的 地步,就在那天夜里,我看见爱的毒素怎么消 耗了你。天一,你和畅儿都是我的毒素的牺牲 品。但我在把那份似是而非、不伦不类的疼爱 给你们时,我是真诚的,丝毫不知道它有毒。
   当我知道刘畅杀害了你之后,我才明白 事情糟到什么地步。我帮你们模拟出了这么 一个雌性怪物,她综合着滥情的恋人,无原则 的母亲,不负责的姐妹,不懂营养要素而一昧 塞糖果的老祖母。世上没有人比这雌性怪物 更不吝惜爱,但那是多么廉价的爱,比几毛钱 一大捧的棉花糖还廉价。
   天一,你知道我现在在做逃犯。我逃离了 学校,离开所有追讨我的媒体和认识我的人 来到山里。我常常想到要替你们报仇,杀掉这 个提供你们爱情毒素的雌性怪物。我只是还 没有想清楚,要是杀了她,叮咚是不是会更悲 惨,我的父母会不会更绝望。叮咚眼下在她外 婆外公的监护下生活,她的母亲在网上和报 纸上臭名昭著,她才十二岁,因为总是在同学 和老师面前藏着脸,是为她的母亲藏着脸,所 以把自己的姿态重塑了,一个微微驼背的怯 懦少女。
   就像此刻一样,我常在夜间给自己回放 你和畅儿的手机信息。你的信息总写得那么 含蓄,又那么浓情。看着你的这些信息,我会 突然质疑一切,包括你的死亡。我有时会突发 奇想,按照你的手机号给你拨号,或者发一条 信息,看看是不是真的再也得不到回复?再也 听不到你低回的嗓音?难道我不可以模拟?模 拟一个你?就用你这些仍然活着的信息?……
   “今夜难眠,我走出家门,居然看到一顶 星空。城市的夜晚被灯光污染,已经很难看到 星星了。不知道你睡了没有?假如没睡,往窗
外看一眼,今夜有星星。”
   那是你最初给我写的短信,里面都是爱, 都是太含蓄的爱,你看,我一直保存着它。接 下去的信息说:“感激你,带我到你父母家里。 我再也不奇怪了:谁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怎么能相信你此刻不再活着?连两年前 的那一天还有声有色地活着呢!那一天你第 一次到我父母家,跟我父亲下棋,又跟他聊了 半小时的乔丹……你帮我母亲择菜,我母亲 突然拉起你的手,说这么大的个子,手长得这 么秀气,一定是舞文弄墨的一生了。然后我母 亲哼起她们学生时代的歌,你居然会唱,跟着 就唱起来。我母亲高兴极了,说心儿!这个 孩子给我做干儿子算了 !我什么都不缺,就缺 个儿子丨”我知道你是花了大力气在哄老人开 心,平时你的沉默就是一座别人攻不破的堡 垒。我当时接着母亲的玩笑说怎么给您当 干儿子?辈分错了!认也该认干外孙! ”我看 到你那招牌式的阴郁突然又回来了。你不愿 意跟我差一个辈分。从一开始你就在心里为 我减岁数;我们的关系近一点」I,你就更加减 得狠。
   那天之后,我常带你去我父母家。你开始 依然故我,难得开口,沉默到自己的阅读和演 算中。我母亲偷偷问我,这个孩子为什么不开 心。我叫她别管你,你就那样,但她总是找茬 儿跟你逗几句,有时给你递一点儿零食,有时 送一杯饮料,这都是她刺探你情绪的借口。我 母亲是那样一个人,一旦她身边有人不开心 她就看成她自己的过失。我告诉她别去打扰 你,你家里环境不好,父母老吵架,所以是为 了躲清静来读书的。母亲似信非信,因为她很 少看到沉默如你的少年人。我想,假如她知道 你的话都在手机信息里,不知会怎样感触。我 还想,正因为手机成了你的口舌,你在表面才 那么缄默。也许除了我,没人知道手机信息是 你的另一个人格。
   “偶然我感到失眠是我的特权,万籁俱寂 之时,敏感得就像一把裸露的神经,纤纤毫毫 都是知觉,原来生命和存在是这么个况味。因 为失眠,我的存在和生命况味是不寻常的。只 是在你父母家,我但愿自己是个最寻常人,像 寻常人那样吃和睡^故他们寻常的孩子。”
   这条短信的发送时间是二〇〇九年十一 月二十九号晚上九点〇二分。
   常常是那样,在你针灸之后我带你去我 父母家。首先是顺路,其次是因为我嘴馋母亲 的厨艺,并且在母亲那里揩油吃晚饭可以省 钱。我妈总生怕我不会过存不下钱而巴不得 我揩她的油,所以去他们那里父母和我都各 得其美。妈妈的厨房随时为我们俩开放,假如 没有预先准备,一人一碗素面加油煎荷包蛋 眨眼间就能端到桌上。就那么简单的素面,我 妈有魔力把它做成人间美味。去年十二月底 那个晚上,母亲无意中谈起刘畅。她叫他畅 畅,说家里有顶帽子大概是畅畅上次来落下 的。她把棒球帽拿出来让我认,你马上认出帽 子,调开目光。你们那小哥儿俩的蜜月期到此 结束。我送你回家的路上,你一句话也不说, 沉到的歌中去了。我巳经不记得那一阵流 行的歌。其实在音乐和歌曲上,我和你们这代 人没有多少共鸣。我是为了 了解你们,跟进你 们的生活才要求自己听你们的歌。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九点四十六 分,你的短信这样写着:“现在我跪在床上,面 朝你离去的方向,求你原谅。原谅我的嫉妒。 我嫉妒任何一个多看你一眼的人,男人、男孩 儿,有时甚至嫉妒女孩儿,因为她们能公开地 亲热你,拥着你,搂着你。原谅我吧,因为520 饿劃尔”
   让我回想一下。那次针灸之后,我们照常 去我父母家晚餐。我开车把你送到那个叫新 星的小区门口的时候是九点整。一般我就在 这里停车。你希望我误认为你家就在那个高 楼耸立的小区里。但那天你突然说起你的家, 说起小区旁边的贫民窟,你从小到大盼望从 贫民窟走出来,可是十七八年都没有走出来。 我没有说话,你突然的自我揭露后面一定有 文章。果然,你又说我一直以来都清楚你的家 庭背景,但就是不挑破,只跟刘畅挑破。我说 刘畅是通过另外途径得知实情的,并且在你 为私家车吹牛时都没有当面跟你挑破,难道 虚荣的一方反而理直气壮地反控?你当时的 样子……人被彻底撕下脸皮也不会比你更疼 痛。你沉默了,专心忍痛的样子。我心疼你,搂 了一下你的肩膀。你低沉地说一一现在我还 记得你的话原来你是跟他一块儿的。你们
   一块儿看我笑话。你们什么都晓得,看我吹 牛,表演,看我笑话。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 我被你的逻辑弄傻了。就在那一刻,我的 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是刘畅发来 的:“钥匙链不是我送的,谢错啦,从丫化1:! ” 前几天我收到一个小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个 深蓝的施华洛世奇礼品盒,没有送礼者的名 字,只有一行打印的金色字迹亲爱的丁老 师圣诞节快乐! ”盒子里装的是一个水晶钥匙 吊坠儿,玲球至极,什么钥匙那么高贵配那样 的珠宝?我顿时想到舍得华而不实破费的,就 只能是刘畅,于是发了条短信谢他,并警告他 以后不准干这种败家子的傻事。但刘畅把自 己排除了。
   “哎“,看你的样子!谁看你笑话了? ”我 等到你稍微平静一点儿才说,像母亲对待犯 浑的孩子那样耐心。我想用那样的口气制造 另一种谈话气氛和语境。
   “你和刘畅。你们俩。我妈在学校给我申 请的特困生助学金,是你帮我们争取到的。都 快两年了,你们都瞒着我。连刘畅那个富家公 子哥儿都知道这件事,你还瞒着我! ”
“学校要求我们当班主任的保密……” “你就跟我保密,对其他人都不保密! ” “我跟谁都没说过! ”
   那天晚上你把我弄得很被动,几乎有点 儿狼狈。我一个班主任,十五年的教龄,一步 步招架你一个学生的攻势,局势就那么荒谬。 你不说话了,我发现你不说话是最猛烈的攻 势。好像你懒得驳我,我的谎言不值你一驳。 一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窝囊感来了,我催 你快下车回家,不早了,抓紧时间休息吧。
   就在你要下车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 一声。我希望是叮咚发来的短信,我想知道她 这一天的学习和心情,包括给学校伙食打的 分。另外,叮咚可以让我理直气壮地脱身。偏 偏又是刘畅,他说他侦查出送我钥匙链的人 是谁了,但他不方便说,因为也许那个人现在 就在我身边。我明白了,转头看了你一眼。我 是真来脾气了。你的父母过得那么苦,一滴自 来水都不浪费,省下的钱被你花到这种轻浮 物事上。圣诞节?你知道我一向就烦那些舶来 的洋节日。没有人家的信仰,却过人家的节 日,意义和意思在哪里?信仰是件大事,古代 的西方人和东方人用战争、鲜血和生命来争 论信仰,而你们是这么世俗地庆祝人家源于 信仰的节日。就这样跟国际接轨?我一直认 为,这类肤浅事是不会有你份儿的。这么个昂 贵无用东西,等于是给钥匙戴首饰,可首饰对 于我本人,只意味着庸俗和废物。
   我还没开口,又来了一条短信。还是刘 畅。这次我没有去读。
   你突然说是刘畅来的吧? ”
   我看你一眼,你一脸的十拿九稳,笑得像 推理小说家笔下的暗探。我在那一刹那看到 你心里的一小片阴暗。
   “不是的。”
   我想我是疯了,撒这种谎,作为一个教龄 十五年的班主任跟自己十七岁的学生玩什么 呢?小儿女的低级游戏!我瞧不起自己,也厌 烦让我瞧不起自己的你。没错,我那一刻是讨 厌你的。
   “我刚才说刘畅是富家公子哥儿,你生气 了? ”你看着我。
   我沉下脸人家不是公子哥儿。最好别 用这种语言来说同学。”我的话是甩出去的。
   “真生气了? ”
   “&回家吧。我还要到叮咚学校送点儿东 西。”不到五分钟我撒了第二次谎。
   刘畅又发送一条短信过来。
   “性子还挺急!”你说着,下巴向我的手机 一摆。你有个雕塑感很强的下巴,不该做这些 小动作的。“赶紧回复啊,谁敢说敬爱的丁老 师脚踩两只船。”
   我懒得看你当时的脸。你的脸很不适合 猥琐神情。
   “快下车吧。再晚叮咚学校要关大门了。” 我说。
   你慢慢地推开车门,慢慢跨下车,再慢慢 关门。每个动作都让我认账,是我,把你,轰走 白勺
   你一走我把飞度掉转头,开到路边,停下 来,给刘畅发了一则回信,说刚才没注意到他 的三条信息。我真的疯了,跟两个男孩儿都不 说实话。刘畅马上回答说没关系,只要没有打 搅老师就好。
   我把车熄了火。我要静一会儿,心里一团
   我快到家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我一手 握着方向盘,一手打开信息。黑暗里小小的屏 幕显得很亮,上面显示出几行字迹:“现在我 跪在床上^”
   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我给你的温情和 爱是多么的毒。那时还早着呢,刘畅还没有完 全中毒。
   “别用‘原谅’二字,太沉重啦。”我回复 说,正要发送,我又加了一句:“好好睡,嗯? 亏口^^我也爱你)。”
   直到你向我坦白一年针灸全是白搭的晚 上,我都深信每次针灸都使你康复一点儿,离 失眠顽疾远一点儿,哪怕就那么一点点。我每 次开车二十多公里,来回四十多公里,都在把 你往身心健康拉近。我想象你的睡眠是一堆 破裂的精细瓷片,瓷片薄极了,半透明的,勉 强被拼兑成一个精细容器,它盛装着你的生 理和心理健康,一次次针灸治疗都在抱残守 缺地维系这个容器,以免它彻底散碎开来,而 你的健康也就跟着流散。我觉得有两只无形 的手在捧着那个由碎瓷片拼兑的容器,一只 手是我的,另一只手来自医师。只要这两只手 足够温柔,足够小心,就能对付着保持破裂容 器的完整,对付着把你的睡眠捧到高考前夜。 我万万没想到你骗了我,愚弄了我,让我一年 多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捧空气,捧着一个模 拟希望。
   你的自我披露惊坏了我。我第一次感到 那么无力,无助,甚至愚蠢。我还想到一个常 常被你们热用的词“抓狂”。一年中我们花费 了多少时间在路上在医院,原来是一场浩大 的时间浪费!你和我,时间对我们来说是黄金 和钻石,最浪费不起丨你知道班里有多少同学 亟待我的帮助、我的时间?你知道我的女儿叮 咚多想让我带她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吃一次 德克士?我给你的爱和你需要的爱原来千差 万错,我简直想打你耳光。假如叮咚这样编织 骗局,我一定会用耳光惩罚她,尽管我把动武 的家长看成低能弱智,但那一刻我顾不得了。 我用怎样的克制力来阻挡自己动作和语言的 暴力,只有我自己知道。有那么几天,我彻底 把你放弃了。
   没想到我对你的不理睬是另一个错误。 长时间来我千差万错地把爱给了你,几百条 带着“爱”字的信息都是甜蜜的,也是有毒的, 让你形成了药物依赖,不,毒品依赖,你对我 的爱成了瘾,可我一下子截断了供给线。我用 沉默加冷酷,截断对你的供给,你在深夜来到 我的门口时,我看见的是一个脸色青灰、眼眶 充血的年轻男子,你在几天里老了十岁。戒毒 的人一定都是那么憔悴不堪,那么有形无神。 你不是来求我原谅"原谅你设了一年的骗 局,你是来求我开戒,把你赖以活命的毒品继 续提供给你。
   让我们一起来想想,当时你是怎样走进 我的门的。其实你一进门我就感到要出大事 了。我空身穿着睡裙,头发散乱,那样子不该 在夜晚出现在你眼前。我的手臂越过你去关 门,仅仅是你的目光就让我发怵。我突然意识 到你成熟了,熟透了。
   你抱住了我,不,抱住了那个混杂着各种 雌性角色的怪物。我们之间,不,你、我、刘畅 三人之间的关系就此进人了网络上称谓的 “师生三角恋”。
   就在网上把我炒成不伦之恋的女主角 时,叮咚仍然天天呼唤我,用短信,用邮件: “妈妈,你回来吧!我想死你了 !不管别人说你 什么,你都是我的好妈妈! ”
   就是女儿持续的呼唤阻止了我的自裁。
   夜已经很深了,你还陪着我。一年前的那 一夜,你向我发出邀请,邀我跟你一起看看星 空。那次我没有接受你的邀请,因为你短信到 达时我巳经人睡。此刻我走到门外,应约来 了。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撩动我鬓角发丝的 不是风,是你。我顺着你的眼睛看到这里的星 空。远离城市的山村,没有你说的“灯光污 染”,只要是天晴,星星总会很多,很拥挤。我 小的时候跟我父亲学了很多有关星星的知 识,也知道很多它们的名字。后来因为忙,因 为污染,很少再看星星,知识和名字也渐渐给 我淡忘了。对不起,我赴约迟了,迟了近一年。
十一
   他被囚车载到这里的时候,下午快要结 束,黄昏就要来临。
   他被带进第一道门,第二道门,然后被换 上衣服。衣服有股化学味道。消毒液的气昧。 他婴孩时期就嗅得出可吃的和不可吃的东 西,因而他嗔出衣服上那种无情的非人的干 净。那气味消灭不同身体的特性。号码也是适 用于各种高矮胖瘦的,成千上万的服装店里 只有那十多个尺码来让全国人的腰身合体, 而死刑犯大概就一两个尺码,什么髙矮胖瘦 都要将就,好歹将就不了太久,十日之内上 诉。他将就穿上为最高大的死刑犯剪裁的衣 裤。
   不用营造气氛,这里真的像影视里看到 的那样:冷灰的光线,阴湿的空气,铁门,铁 窗,铁栏杆……如果说死亡是终点站的话,这 个底舱般的空间就是他生命的倒数第二站。 让他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倒数第二站。好静啊, 以至于铁门关闭的声音像加了脚踏在钢琴上 弹出的一个低音区音符,难听的音符在空气 里旅行的痕迹他完全能感觉到。这是多么长 的声音旅途,文学语言叫它余音。余音是无边 寂静的开始。判决前他恨透了集体拘留室的 吵、脏、臭,恨透那里人等的低级和粗野,每个 人都欺负别人,每个人都受人欺负,除了那个 巳经彻底摆脱人性束缚的狱霸。在那里,他这 刚过十八岁的年轻嫌疑犯是那群两足兽弱肉 强食、适者生存的最后一个环链。
   现在好了,他被带进这里,享受他作为死 囚的特权,不必再担心自己在两足兽中幸存 不下去了。
   他在窄窄的铺上坐下来,恨不得周围还 是吵的,为~~ 口食一~ 口水而发的争吵;恨不得 空间还是臭的:牙龈炎、香港脚、消化良好与 不良汇聚的气息,那些积、满烟油的肺叶,到了 夜晚把气管和鼻孔当烟囱,排放出辛辣的气 体……现在,四面墙壁发出水泥和石灰返潮 的味道,全是无生命的,无机的,唯一有机的 气味是前面若干死刑犯遗留下来的,留在褥 子上和便池上。不知多少人在他前面受到行 刑前的羁押,也不知多少人从那道铁门出去, 活了下来。
   他在法庭上几次回望,但都没有看到心 儿。在法官宣读判决时,要是心儿在场,他会 胆壮些,不会那么魂飞魄散。光是那个宣判就 把他枪毙了一回。“判决刘畅死刑”,每个字都 击中了他,他顿时意识四溅,魂魄从他的躯壳 中親升而起。所谓死,不过也就那样了吧?是 母亲的凄惨呼号把他唤醒的。他的神志渐渐 落回几百人热烈嗡嘤的大厅里,似乎从自己 的躯壳外看着那个叫刘畅的年轻犯人:年轻 被告回过头,再次慢慢地巡视一眼大厅左边 和右边,又慢慢垂下头。心儿不在场,她没有 来。她应该来吗?他要她在场吗?他失望,还 是释然?他不知道……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了对丁老师的迷 恋?应该说他是通过着迷语文开始着迷丁老 师的。因为他着迷的是丁老师教的语文,着迷 的是教语文的丁老师。当丁老师讲到“锦瑟无 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讲到“便做春江 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的时候,她的颧骨喷 红,眼睛里出现一股凝聚力,是那种人在上火 时的样子,再略加一点儿神经质……“听听秦 观这词……”或者:“这就是李商隐,看人家这 句子……”她只叹到此处,没词了,赞叹全免, 什么意境啊,意象啊,平仄对仗啊,还需多话 吗?绝唱就该这样,诸位自己去品评吧。她哑 然的赞叹电流一样在教室里穿行,他在自己 身上第一次感到什么是古人说的开蒙。对于 文字艺术的美丽,原来他并不麻木迟钝,并不 是不可雕的一块朽木。他跟杨晴、邵天一一 样,也有一颗火种,只是埋藏得更深,需要更 持续更炙热的火苗来点燃。丁佳心老师那略 带神经质,微微上火的脸庞就是这颗火苗。 “其实是大白话呀,怎么会给他们写到这种境 地……绝了!”她在哑然片刻后说,自语似的, 与其说她在教学,不如说她对着四十五颗年 轻的心在独自陶醉。也就在那样的时候,诗 人、词人借着她的身体还魂了,直接触碰着四 十五个少年人。那样的感染,全班都微微地在 诗意中生病似的。
   有一天上完语文课,他感动得受不住了, 终于给丁老师发了一条短信:“讲课的时候, 老师好美! ”
他想不清楚,是讲语文课的丁老师美,还 是被丁老师讲出来的语文美,总之他爱上丁
中的第二个月。此后的每一天他最期待的就 是上丁老师的语文课。后来高三的语文常是 两节课相连,九十分钟,而下课后,他的眼睛 还是跟随丁老师,就像听完一个歌星演唱,感 动和仰慕并不随着音乐的沉寂而消失,相反
却更加高涨。而一下课总是一群女同学围着 她,一下子就把她变成了她们的丁老师。丁老 师长丁老师短,疯疯傻傻,区区小事给她们讲 成了奇闻。对他来说,一个班二十来个女同学 都长得差不多,百分之八十戴着眼镜,百分之 六十剪短发,百分之五十长青春痘。他奇怪的 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为什么身材都不好看, 棱角不清,线条模糊,周一到周四穿的校服让 她们更像是多胞胎姊妹。杨晴被公认美丽主 要是因为她不戴眼镜。同学间传说她为了不 戴眼镜牺牲很大,十七岁就做了近视矫正手 术,而那手术在十八岁以后做才是安全的。他 看着女同学们拥着丁老师像拥着个明星。难 道丁老师不是他心目中的明星?
   而有一次上丁老师的语文课他居然玩手 机。那以后才几堂课啊? 丁老师就彻底俘虏了 他的心。
   但他和丁老师真正接近,是在转学后的 第一场考试。转到高二一班不久,期中考试便 来了。他知道那不是那种定生死的考试,所以 考前没感到那种熟悉的不适。第一场考数学, 他发挥得还不错,以为自己把考试综合征丢 弃在曾经的学校了。下午第一节课考语文,他 在午饭后感到微微的恶心。苗头又出来了。他 劝自己:这不过是模拟考,成绩不是决定性 的,母亲不会因他期中考不好就哭闹。他一想 到母亲,胃里更加抽紧。怎么这么废物呢? ……他又想到自己是班里的新生,全班四十 四个熟人对他一个陌生人,在球场上和剧社 里他开始让同学们喜欢上他了,可是假如他 考试考得上吐下泻屁滚尿流就再也酷不起来 了。他的不酷尤其不能让丁老师看出来;他过 去不喜欢语文课,但现在他爱上了丁老师的 语文课,他想用好的考试成绩向丁老师表白 这份爱……这么想着,他头上涌出一层细密 的冷汗,脖子两侧乍起鸡皮疙瘩,两腮向舌根 下滋酸水,下牙不受控制地和上牙脱离,往下 沉,午饭的蒜苗肉丝和西红柿炒鸡蛋鼓起一 个红黄绿的浪头……他使劲咬住牙关,打了 个寒噤,没让呕吐发生。
   丁老师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病了。他 看着她,她的脸是模糊的。他这才知道自己两 眼都是泪,是压制呕吐憋出的泪。
   “跟我来,我有办法。”丁老师柔声地说,
像个儿科医生。
   他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白里发绿,血液 都从那流光了。
   “跟我来呀! ”她巳经开始领路。
   他可怜巴巴地摇摇头,意思是还有四十 分钟考试就要开始,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什么 办法都帮不了他。她拉了他一把。他不记得自 己怎么下的楼梯,怎么进的走廊。他只记得迎 面是走廊尽头的大窗,虽然是秋季,但阳光把 地面都照白了。每次犯病,尤其受不了强烈的 光线。他要晕倒了。不过丁老师及时推开左面 ―'扇丨1。
   她把他带进教师休息室。休息室被夹在 一溜儿教室之间,建筑师似乎计算错了,建完 走廊两边的八个教室和四个洗手间才发现剩 下一长条空间来,比夹缝宽一些,比正常房间 又窄很多。因此每层楼就有了这样长宽比例 失调的教师休息室。天花板安装着一排日光 灯,正对着灯管放置了八张课桌,背靠背拼成 一张长桌,两边放着十几把椅子,假如椅子上 坐了人,就别想从那些人背后通过。二中的教 学楼跟许多城市建筑一样,你能常常发现一 些设计误差和施工误差,比如这夹缝式的休 息室。休息室是让教师们临时备课、记笔记 的,假如有的教师从家里带饭来,这里就是个 小餐厅。这天休息室没人,大概教师们吃午饭 还没回来。她让他躺到课桌上,她给他涂抹一 种放松精油,按摩一下。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动作磨蹭,她玩笑起来,说她可以闭起眼睛当 盲人,来一次正宗的盲人按摩,治不好倒找 钱。他躺到桌上的时候,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小 瓶油脂,他问那油脂是她说的放松精油不是, 她说是的,绝对灵光,百试不爽。然后她把手 心对搓,油脂被搓得滚烫,然后被敷在他的后 颈窝。他从来没有享受过那种人体的热度,女 性的热度,一阵透心的舒适,他的呼吸一下拉 长了。她说就该这样呼吸,鼻子吸气,把气存 在丹田四分之一秒,再用嘴巴呼出来……她 的手从后颈窝慢慢向他的脊背摩挲。她一边 给他按摩,一边就轻声闲聊起来,似乎声音大 了会吵着他。她问他有没有想过大学毕业后 做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工作。他说还没想过。 她笑了,说没想是因为他不愁工作。他说可能 是不愁吧,退一万步他母亲的广告公司总是 需要人手的。他说父亲希望他跟自己一样,学 审计,那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铁饭碗。但他认 为恰恰是审计那倒霉的行当把父亲弄得现实 透顶,一点儿情调都没有。她逗他,问他自己 有情调没有。他说他喜欢时尚,大概因为母亲 的强势遗传基因,母亲是因为喜欢时尚才开 始做广告的。她说那多好啊,不用退一万步, 广告公司也是个好出路,很多年轻人都会喜 欢到那里,在色彩、图像、模特中工作。她要是 年轻十岁,说不定会走他刘畅的后门,在他母 亲公司找个位置打工,穿穿服装公司的样品 时装。他感到脊梁上两个温热的手掌和温热 的动作让他越来越松弛,额头上的冷汗干爽 了,肠胃停止了作怪,种种熟悉的病态都在退 去。两人的轻声慢语很催眠的,他觉得舒适得 快要做梦了。丁老师停了下来,叫他振奋一 下,进教室去,考试快开始了。
   结束语文考试后,他走出教室,来到楼 下,踢着操场边一撮撮的青草,一边朝高二一 班的教室门口看。一直等到最后交卷的同学 走了,他才回到教室里。丁老师正在整理考 卷,他问她那种放松精油是从哪里买的。丁老 师咯咯地笑起来,说什么放松精油?就是普通 润手液!只能证明治好他的是他自己,只能证 明他其实没病,全是心理作用。
   后来他想起丁老师给他按摩时的闲聊, 那可一点儿也不闲,其中包括了理想、喜爱、 选择。一个人的青春就是幸运,就是幸福,你 可以跟一般学生一样,让考试和大学选择你, 也可以跟一般学生不一样,让个人理想和喜 好选择你。他的母亲没上过大学,一样创出那 么大一片家业。跟着人群走是一种选择,一种 安全的选择,跟着爱好走,跟着理想走,是另 一种选择,是冒险的选择,有不可预料的成功 和失败等在前面,但因为年轻,选择得起,失 败得起,可预料的未来反而无趣。她温热的手 掌在把放松精油推人他的后背时,也漫不经 心地让闲话的底蕴渐渐渗进他的意识。他没 有想到,那次模拟考试他的语文考得那么不 费力,像玩了一次具有极大挑战性的游戏,他 心力交瘁,但充满兴趣。
   拿到考试结果他给她发短信说:“谢谢 你,0^1^51:丁老师,你让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个 秘密。”
   她回短信问什么秘密? ”
   “对语文白勺爱。”
   “将叾你会更“白,人的一生都在发现自 己的秘密,心灵的秘密疆土是开拓不完的。” “你说得真好! ”
   “为你考试的出色成绩干杯一我手上 端着一杯凉开水,跟我女儿为你干杯! ” “你们现在在哪里? ”
“在必胜客。我家叮咚喜欢吃比萨饼。” “哪一家必胜客? ”
   “百盛购物中心。”
   “我也喜欢比萨!从吁I丨II 丫011 我今晚一个人吃饭。”
   “你早不说!现在我们巳经快吃完了。下 次吧,好吗? ”
   “好吧。我用可乐跟你们碰杯! ”
“最好不喝可乐。美国文化的毒品之一。” “喝惯了! ”
   “试着戒掉。”
   “好的,我试试。现在我往杯子里倒了娃 哈哈纯净水。干杯! ?0『10代! ”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爱”字。
   囚车从法院后门开出时,他似乎看见了 心儿。那时人们已经从前门拥到后门,戏散场 了,故事却还在高潮中。他侧过脸,看见心儿 从人群里走出来,穿着浅灰防寒服,脖子上一 条乳白围巾。她低着头,马尾辫剪短了,风里 扬着她一绺头发。刚刚接受判决的似乎是她, 听见囚车鸣笛而过,她抬起头来,睁着眼睛昏 迷了似的。但他的视野太有限了,无法验证他 看到的是现实还是幻象。
   晚饭被送来时,他稍微振作一点儿。门上 那扇方窗打开来,递给他一个大碗。也许这算 死囚的欢迎晚餐或者慰问晚餐,米饭上堆放 了边边角角的肉食,混着熬煮时间过长的蔬 菜,他奇怪自己的肠胃并不排斥它们。他回到 铺位上,闻着热的菜饭气味。他不能说那气味 很香,但那是人间的气味。热的东西真好,肌 肤、怀抱、亲吻、生命,都是热的……
   丁老师的手心多热啊。还有她的怀抱。第 一次投人她的怀抱是高二的暑假前夕,杨晴 组织了一个晚会,感谢大家热爱的丁 老师。女生里很有一些丁老师的铁杆粉丝,居 然编写出颂歌,还谱了曲调。她们把这首歌悄 悄排练成一个女声小合唱,让男生肉麻得一 阵阵鬼叫。小合唱之后,就是全班同学即兴表 演,两个男同学为丁老师献了几手击剑,一个 女同学给丁老师跳了一段特别业余的芭蕾。 这就轮到了邵天一。邵天一代表全班诗歌爱 好者给丁老师献了一捧絹绸玫瑰,因为丁老 师是他们每个人诗作的热心读者,也为不少 人的诗歌做过编辑,所以每朵玫瑰里都藏有 一首小诗,需要丁老师回到家细心寻找。杨晴 起哄要丁老师也出个节目。丁老师脸红了,一 下年轻十几岁,头一次显得措手不及。她说她 天生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唱不来舞不得, 并且同学们也很不公平,有备而来地伏击她 这个毫无戒备的,还口口声声感谢丁老师,明 明是为难丁老师。说着她就往门口跑,背影看 只有十八九岁。几个女同学在门口拦住她。杨 晴笑着对大家说,不如让丁老师给四十五个 同学每人一个拥抱。同学们一声欢呼,真就排 起队伍来。
   那天温度有三十六七度,每个人的衣服 都半湿。杨晴那一排厚厚的刘海儿被汗水泡 了,她不经意间用手推开它,露出个从未见过 天日的额头:大家一向怀疑她的刘海儿是为 了掩盖什么,现在不用怀疑了,杨晴是用刘海 儿来掩盖满额头的青春痘。杨晴排在队伍之 首,第一个被丁老师拥抱。队伍嘻嘻哈哈地向 讲台移动,当他来到丁老师面前时,丁老师衬 衫的前襟都被揉皱了。他从来没离丁老师那 双大眼睛这么近,连里面淡淡的血丝都看见 了。丁老师从来睡不足五小时。细看她的眼睛 是有些苦的……这时他听见轻轻的一声:“暑 假好好玩,别忘了怎样放松。”同时就被两条 柔软但有力的臂膀揽进胸怀3他悄悄说: “010 ”感到自己在这胸怀中赖了一刹那,把 每人应当应分的一秒钟延长了一点儿。但他 什么体验都来不及有,不知怎么已经在人群 之外,昏昏然的,心跳有些不对。
   直到他站在四五米之外,才敢体验那拥 抱。他跟丁老师的短信往来已经很亲近了,但 从来没有享受过她的体温、她的肌肤、她的柔 软和力量。他奇怪,那两条臂膀那么柔软,怎 么会那么有力量?似乎不止那些,还有更多 的。他开始大胆放肆地回味那两秒钟的拥抱, 是否感到女性的凹凸,那圆润和弹力?他在回 味中感到自己产生了微妙的生理变化……这 是不是无耻?是不是畜生?热汗从发根里冒 出,刚刚钻出籽儿的芽儿一样,痒痒的,麻酥 酥的。
   一些男同学又混到队伍后面,相互悄悄 地踢打窃笑。女同学们开始拖那些男同学,揭 露他们多吃多占,领取双倍拥抱。一些男同学 和女同学嘻哈打闹上了,都藏在打闹后面让 肌肤偷欢。
   只有一个人在认真地把第二次领受丁老 师拥抱的男同学往队伍外面拖拽,那就是邵 天一。大家都知道邵天一不识逗,深沉有余, 幽默不足,便一致和他打闹起来。让他们亲爱 的女班主任抱抱有什么呢?就是贪得无厌又 怎样?大家做了一个学期的中国式读书郎,放 假了跟丁老师籴个西方式撒娇不行吗?你邵 天一也可以让丁老师抱两次抱三次嘛!听到 这里邵天一真火了,一把将那个话没说完的 男同学拽倒在地。要不是丁老师喊了一声: “天一! ”挺高兴的事就要败兴收场了。
   坐在死刑犯的囚房里的刘畅突然悟到, 自己就是在那天看出邵天一心里的秘密。他 那时看不透邵天一的秘密是什么,尽管他知 道那秘密有关丁老师。同学们的悄悄话其实 很露骨邵天一暗恋丁老师,追求丁老师。” 丁老师似乎不介意悄悄话,从不解释和邵天 一的特殊关系,最多俏皮地笑笑每个人跟 我都有特殊关系,我要为每个人保守秘密。” 他刘畅和丁老师之间不也有一些秘密?他们 的第一个秘密就是为邵天一保守秘密:这个 大个子男孩儿是自尊而虚荣的,把自己家庭 的贫穷当成见不得人的秘密。
   囚室外响起脚步声。看守收走了饭碗,也 不问他饭菜够不够。
   他想到自己被丁老师拥抱后的身体,不 老实了好一阵。从晚会上出来,九点多了,那 个拥抱不是渐渐冷却,而是越来越热,越来越 真切。出了校门许多同学约了去吃消夜,杨晴 说她请客。他谢绝了邀约。他想一个人,一个 人和那个拥抱。只有一个人时,那拥抱的感觉 才能被留住,才能让他继续发晕。他骑车逛在 马路上,稠密的车流巳经融化开来,店家的霓 虹灯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拼出各种字样,一些 灯管坏了,字就缺了这一笔那一画,成了天 书。无论如何,这城市的晚上比白天好看。白 天不藏垃圾,不藏暴发和怀旧的争端,不藏新 旧高低各不相容的市容规划。他慢慢蹬车,把 耳机塞在耳朵里。周杰伦的歌声也那么好: “……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 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猛一抬头,还有一个路口就到家了。是个 好人家。别人家有的好东西他家一样不缺,别 人家没有的他家也不稀罕。好人家就是指这 个。
   可他现在要在躺过无数死刑犯的床铺上 躺下来。被子厚一块薄一块,一些地方毫无腈 纶絮,就剩被里、被面两层布,棉被也瘦得前 胸贴后背。他不敢把这种被子拉得过高,万一 它碰到自己的脸或者下巴有多腻歪。总的来 说他不敢让它碰到他的任何一处皮肉。
   那个夜晚他记得特别清晰,此刻在记忆 里全活了,就因为丁老师的拥抱。
   从学校回到家他已经开始想念丁老师 了。钥匙打开门他就知道父亲在家。通常父亲 这个时分还在外面,吃客户的饭或请客户吃 饭。他脱了鞋,赤脚走进去,生怕父亲听见他。 他还是只想一个人独处。他走进厨房,打开冰 箱,无所适从地站了一会儿,又把它关上了。 里面一格一格满满塞着母亲和父亲从饭局上 带回的菜。母亲的广告公司生意很好,比当审 计师的父亲还要忙,忙得有时就会在公司的 小会议室里将就睡一夜。一次爸爸突然袭击, 发现的真相不是他一直以来想发现而怕发现 的:他闯进小会议室捉到的不是一对,而是一 群,女董事长和她的牌友,而且输赢不小。据 说女董事长工作压力太大,大到了非得大输 大赢来排解。女董事长的丈夫放心了,默默地 离开,让女董事长接着减压。
   房子很大,像现代都市题材电视剧的豪 华场景。父亲叫了他一声,又叫了一声,自己 却在书房里不出来。下面父亲和他开始了遥 远的对话。一个问:“吃了没有? ”一个答嗯 ……”一个又仍然是只有画外音:“畅畅,问你 吃饭了没有?没有的话冰箱里有吃的,你妈派 司机送回来的,微波炉里热热吃,听见没有? ” 一个仍然回答嗯……”
   接下来儿子打开六十英寸的电视机,把 音量降到最低。不知人们发现了没有,看电视 是个避难所,你一进人到这个无形的避难所 里,人家就停止烦你,或会少烦你一点儿,即 便烦你你也可以不理会。因此他就常常进人 这个避难所,该想什么想什么,该干什么干什 么。有时不进入“看电视”的避难所,他都无法 专注地做作业。比如这一会儿,他不借助避难 所,怎么能一心一意地想念丁老师,回味那个 拥抱?
   大约五分钟,父亲又发出画外音:“畅畅, 你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东西回来的? ”
   “钱不够丨……”
   “才给了你零花钱,花完了? ”
   他对着电视屏幕说:“什么时候才给我 的? ”
   父亲又在另一个空间里说吃了再做作 业,啊? ”
   “做作业就不要看电视!……听见没有?
   他希望父亲再唠叨一句。那他就可以顶 嘴了。父亲学乖了,说到这里为止。
   对面荧屏上放着电视连续剧,耳朵上插 着:?^^耳机,膝盖上搁着笔记本电脑,手里拿 着手机。好几件事情同时做,可以消减单做一 件事的枯燥:做一件事为另一件事解闷。他把 手机里储存的丁老师的短信调出来,一条条 细读,其中一条说棒球帽丢了也不找?我妈 让我给你带回来了,小脏猪,帽子上全是你的 头发味儿! ”那么随意,又那么亲,他读了一遍 两遍三遍,似乎还有漏读的意思。假如他有个 大哥,一定让大哥把丁老师娶进门给他当嫂 子。可是嫂子是不能随便抱的,更不会像晚会 上那样抱他……他抱住她时才发现她是那么 小小的一团,感觉他可以把她抱起来,从全班 四十四个人中抱走。好像他的手心还碰到了 她的肩胛骨,薄薄的,带点儿汗湿气,他的另 一只手呢,碰到了她衬衫里紧绷绷的一层,女 性用品,俗称乳罩,含蓄的商家称为文胸,母 亲的公司也做过内衣广告,女人脱掉外衣还 有一层隐秘的时尚,是让最隐秘的眼睛饱眼 福的。丁老师单身一人,谁是她隐秘时尚的观 众?对了,他的手稍微下滑,似乎触到她脊背 和腰之间那一段:脊椎两边突出的两道肌肉, 是劳作和运动锻炼出来的。他十二岁到十六 岁学过绘画,看到素描教科书上的女性脊背 上,两条长长的肌肉之间形成的那道低谷,不 知为什么,那些被描绘的脊背比那些胸部更 撩拨他,更令他神往。低谷的皮肤似乎特薄, 皮肤下各个珠圆玉润的脊椎骨若隐若现,从 尾骨向上延伸成串,是优美的中心枢纽,支配 着那腰身的扭摆、摇曳、弯曲,或张或弛,或趋 迎或退避,各种女性的婀娜姿态……那一串 椎骨不妨被想象成女性身体隐藏的一条蛇, 一条美丽的小蛇,女人一动一静之所以美,就 是那隐秘的小蛇在舞动。他的手心留下了丁 老师的腰背形状,那“小蛇”的动态……他的 手似乎在接近臀的地方僵住了,当时来不及 感受,回到家他才明白他的手多么贪恋那最 美的局部,他的手比他本人更有艳福。
   父亲又说了句什么,但他没有听见。父亲 从书房出来,拖鞋刺啦刺啦地响,难听得让他 要疯。老子和儿子相互看了一眼,看起来这一 天爷儿俩谁也没想念过谁。父亲站在儿子和 电视之间,说他饿了,假如儿子不吃,他要先 给自己热饭热菜吃了。似乎父亲通过儿子的 “防区”需要正当理由,他需要大声解释这理 由。走到厨房门口,他又回过头,看了看儿子。
   “你真不吃啊?我热饭顺便帮你也热点儿 吧? ”父亲说。
   这么富有的家庭,还是吃不够似的,还要 以食为天,父亲三句话离不开吃。
   “问你吃不吃! ”父亲追问。
   儿子真的要疯了。他认为自己此刻的脸 部表情、周遭氛围都很私密,老子却在破坏这 私密。
   “不饿! ”
   不久父亲在长沙发旁边的一个单人沙发 上坐下来,面对着电视剧,一大盘微波炉热过 的宴席残羹放在茶几上,他把脖子就过去吃, 像栓在槽头的牲口够槽里的料。
   “畅畅,做事要专心,怎么一心几用呢?又 是手机又是电视,怎么做作业? ”
   做父亲是必须随时批评点儿什么,纠正 点」I什么的。儿子非常领情,所以什么也不必 搭理。不必用顶撞来搭理。也许父亲现在是盼 望儿子温和地顶撞一两句的,那至少是一种 交流。可儿子就是一声不吭。
   “说你你没听见? ”父亲又说。
   今天电视避难所都不能庇护他。…
   “放假了,做什么作业?! ”他甩给父亲一
句。
   父亲错愕了一下,眼镜稍微向鼻尖下滑 一点儿。他是个好脾气的父亲。
   “哦,放假了。”他说,意思是,一时他还想 不好该拿放假的儿子怎么办。他飞快地进行 了一项心算,得出得数似的那你高二就算 读完了? ”
   什么叫“就算”?他“嗯”了一声。
   “秋天该读高三了? ”
“对啊! ”
   父亲慢慢咀嚼,嚼着“高三”的意义,看着 一盘高级杂絵的两只眼睛发呆。也许他在感 触儿子的成长。他转过头看着儿子那颗毛茸 茸的脑袋时起时伏,好像他想不起儿子怎么 一下就长这么大,从小到大多少个成长环节 都被为父的错过了?
   “高三是最关键的哦!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口牙? ”
   父亲怎么找了他们最谈不拢的话题来 谈?有人的操心方式是鼓励,给你正能量,有 的人就相反。这位父亲就像个官僚首长,打着 官腔操心,因为对于你的生活他从来就没跟 进过。他跟丁老师,几条短信的来往就让他感 到她的亲。
   等父亲吃完饭,他问可不可以参加学校 组织的中美夏令营:美国同学到中国来两周, 中国同学到美国住两周。
   父亲问:“多少钱? ”
   “五千美金。”
   “两周就要五千美金?! ”
   “包机票、住宿、伙食呢! ”
   “那也太贵了! ”
“我们学校已经有五十多人报名了! ” “五十多个冤大头! ”
   “我也报名了! “
   “取消! ”
   “定金都交了! ”
   “你交了多少钱? ”
   “百分之三十。”
   父亲吞一 口冷气,停顿了一秒钟才又问: “你的钱哪来的? ”
   “我自己账户里的钱。你们不是说,我可 以把小金库的钱花在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最 想做的事情上吗? ”
   父亲愤怒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地从眼 镜后面看着儿子。虽然他的工作狂老婆使他 们家十年前迅速进人小康,又迅速摆脱小康, 进人了先富起来的少数人口,但他对于每件 东西的贵贱还是用十几年或二十几年前的价 码换算。孩子拿五千美金到美国过两个礼拜, 他在判断中间插入多少手,一道道盘剥,他们 将会给多少盘剥者当冤大头。他不是反对花 钱,他是反对当冤大头。父亲和母亲的价值观 在此处非常一致',都把冤大头跟窝囊废、低智 商,甚至跟戴绿帽子当王八的男人画等号。越 有钱越不能当冤大头,因为越有钱当冤大头 的机遇越多,所以他们越是要提防。母亲常常 教育她的公司雇员,什么人都可以做,就是冤 大头不能做。
   此刻他躺在囚室里想,那次假如他去了 美国,他和丁老师的关系可能就不会那样发 展。不过谁知道呢?
   他记得那天晚上父亲给母亲打电话,指 责母亲给畅畅转的学校什么玩意儿,头一年, 就坑骗家长的钱,组织什么出国旅游!他大声 纠正父亲:不是旅游,是中美学生交流!交流 个屁!那是编造的名目!父亲说,先跟美国学 生交流交流,看美国有多少白领、蓝领一个月 能挣到五千块,看看美国人谁家不吃不喝让 一个孩子俩礼拜花掉五千块? !再看看美国有 多少学校发明这些名目赚学生的钱!母亲很 少认同父亲,这次却完全接受父亲的看法,补 充说何止学校想赚钱?老师也想赚钱!这年头 谁不是想赚钱想疯了?!母亲叫父亲把电话递 给畅畅,要他一定要跟他的班主任反应,作为 刘畅的家长,他们对老师假借名目把学生家 长当冤大头的做法非常反感!并且让班主任 一定要为她的学生做主,把定金从学校要回 来。
   他答应母亲,一定跟自己的班主任丁老 师反应。
   挂了电话,父亲眼睛盯着他,看他又回到 用电脑、电视以及手机搭建的避难所里。父亲 急着问:“你妈叫你给丁老师打电话把定金要 回来啊! ”
   他后悔自己跟父亲谈到出国的话题。反 正是用自己小金库的钱先交订金,应该等到 签证办下来再告诉他们实话,说定金不能 退,即便做冤大头也只能付全款。他的小金 库里的储蓄刚刚到六位数,考试得分、足球 参赛、钢琴考级、整理自己的卧室,都是母亲 给他发奖金的名目。他总结下来,母亲基本 上是在儿子不需要钱的时候给钱,基本上是 她想对儿子摆阔的时候给钱。一旦反过来, 儿子因为需要钱向她讨要,她就会十分多 疑,十分刁难,觉得连儿子都把她当冤大头, 因此十有八九让儿子碰壁。儿子听够了这样 的话:“你看我挣点儿钱难受,帮着外面人敲 我竹杠! ”
   他无意中回头,见父亲在打手机,赶紧摘 下耳机。
   他扑过去保卫丁老师那点儿可怜的私人 时间都放暑假了,你还烦人家丁老师! ” “丁老师说她对这种出国交流也有看法 ……”父亲转开身,一只小臂挡开儿子抢夺电 话的手。
   他瞪着父亲。而父亲在朝电话那头的丁 老师笑,一堆的寒暄客套,什么“你对畅畅的 帮助我们感激不尽! ”“有什么事帮得到丁老 师的,一定不要客气! ”终于在道了一个又一 个“再见! ”之后挂了手机。
   “你们丁老师人真不错! ”
   “所以被你这种家长烦死了 !中美学生互 访交流是学校的中外交流中心组织的,跟丁 老师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跟人家丁老师骂这 个骗钱,骂那个骗钱,人家丁老师又没骗你钱
   “我到哪儿去找交流中心骂去? ”
   “那你就骂给丁老师听? ”
   “只好难为她代交流中心听啦。听了可以 去转达。我也只能请丁老师帮忙把定金退回 来啊。”父亲又说。
   “定金不能退。”
   “人家丁老师一口答应……”
   “她能不答应吗?……好不容易学生放暑 假,丁老师能喘口气了,要是四十五个学生的 家长都要她帮忙退钱,转达意见,人家还活不 活了?! ”
   “我告诉你,你转学的时候人家不收,我 们是花了好几万把你转过去的。费了那么多 钱才把你转到丁老师班上,谁让她挣班主任 这份钱的?我们不找她找谁? ”
   什么都要挣回老本,不把丁老师使用到 极致,就没有挣回老本,就不合算。他回到沙 发边,动作狠狠地戴上1?04的耳机,用姜育恒 的歌堵住父亲。父亲心里早就没有歌了。心里 就是合算和不合算,没有留空间给歌。
   但父亲却跟过来,坐在儿子身边。“你们 丁老师还答应,在暑期给你补课。”他脸上的 笑是刚谈成一笔买卖的,“我刚才跟她说,畅 畅到了你丁老师班里,语文成绩突飞猛进,学 习态度也大有改善,连自己的卧室都会收拾 了!都归功于丁老师!她说是畅畅悟性好,一 点就开窍。我就顺水推舟啦,跟她提出来,暑 假期间每礼拜让给你补三次课。你看,我是先 给了她甜头,再麻烦她到学校帮你追讨定金 的。”
   “你给人家什么甜头? ”他嘲讽地问父亲。 “补课呀!她还不懂我意思?给我们这样 家庭的孩子补课,会亏待她吗?肯定不少付她 补课费,对不对?现在好多教师都是学校外面 比在学校里面忙。靠学校里教书那点儿工资, 穷死他们!都是靠外面当家教挣外快! ”
   那天晚上丁老师发短信给他,说已经跟 交流中心的负责人打了电话,负责人同意退 定金。短信最后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五千 美金的代价不见得能产生真正的交流,你说 对吗? ”他回复说去美国的计划遭到破坏, 本来该遗憾,但反而特开心,因为我将会常常 见到0&11:0;心儿!对了,我和盯啤一'块儿种的 大丽菊开花了吗?……”
   “大丽菊遗憾你没去成美国,不过叮咚高 兴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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