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站住了:“你们先在这里跪候。”
“是。”两个锦衣卫轻声应道,立刻跪了下去,趴在那里像两块石头。
黄锦手里捧着那封急递向精舍那道门走去。
平时伺候嘉靖,黄锦都是身着便服出入精舍,一如家奴里外忙活,进出也就无须见面就拜。今日因是廷事,他穿着秉笔太监的大红朝服,双手捧着急递,走进去便欲跪下,可猛一见嘉靖便是一惊:“哎哟,我的主子万岁爷,这个活怎么能让主子干!”说着慌忙将那封急递放上御案,奔了过去。
嘉靖这时竟蹲在蒲团之旁,用一块雪白的淞江面巾正擦那口铜磬!
黄锦奔过去了,嘉靖却仍蹲在那里擦着铜磬,黄锦慌忙撩袍跪下:“主子,主子,让奴才来擦吧!”
“杨金水押进宫了?”嘉靖只是挪了一下身子,擦着铜磬的另一面问道。
黄锦便只好跟着膝行了两步,一边伸手去讨那块面巾,一边答道:“是。杨金水在巳时初押进的宫。主子,让奴才擦吧。”
嘉靖照旧擦着只是问话:“这么巧,赵贞吉的急递也一同到了?”
黄锦讨不着那块面巾,知他心情不好,额上已然滴出汗来,见他如此发问更应明白回话:“回主子万岁爷,杨金水昨夜押到潞河驿,赵贞吉的急递便追到了,因此一起送进来的。主子等了半个月,快看奏疏吧,法器让奴才来擦。”说着又将手伸了过去。
嘉靖停了手,站了起来,却没将面巾给他,而是信手一扔,那块面巾恰好扔在御案上那封急递和那份捷报旁边:“半个月前就该让朕看的东西,这个时候送来朕不看也罢。”也不擦手,走到蒲团前先拿起了横卧在蒲团上的那根磬杵,盘腿坐下:“审杨金水去。”
黄锦跪的那个位子刚好被铜磬隔着,只能看见嘉靖的侧面,干咽了一口,还是说道:“启奏主子,解押杨金水的人奴才也带来了,正在外面跪候。杨金水的事主子是不是要先问问他们……”
嘉靖:“朕已然说了,审杨金水去!”
黄锦知道再不能说话了,只好叩下头去:“是,奴才遵旨。”爬了起来,向精舍外走去。
两个锦衣卫依然石头般趴在纱幔外,黄锦走过来了,低声说道:“起来,跪到殿外去。皇上什么时候叫你们,就什么时候进去。”
“是。”两个锦衣卫也压低着声音答道,爬起来跟着黄锦向大殿门口走去。
突然精舍里“当”的一声,黄锦的脚立刻停住了,两个锦衣卫也立刻杵在那里。
紧接着“当当当”一阵击磬声,黄锦听出了皇上心里的烦躁,轻叹了一声,慢慢走出了殿门。
两个锦衣卫也如履薄冰般跟出了殿门。
大殿的门立刻被外面的当值太监进来拉上了。
刚才那一阵脆响的击磬声已绕梁而去,偌大的玉熙宫又归于沉寂。
嘉靖打坐的蒲团本是设在一座三层八角的台子上。最上一层取的是乾卦,乾卦数“九”;最下一层取的是坤卦,坤卦数“一”;中间那层便是乾坤中间那个“五”数。蒲团便是九五之尊!台子的八角自然应对八卦,也便是他平时看似随意踱步,实则踏问吉凶的卦位。
徐阶送来了浙江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黄锦又送来了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他没有立刻准奏徐阶票拟请功的单子,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次重审的供词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封浙江八百里急递报来的供词依然纹丝未动摆在御案上。
嘉靖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冥思,就是不去拆封那份供词。
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禁不住向御案那份供词望去。接着他将横卧在膝上的磬杵拿起敲击了一下台子旁的铜磬。“当”的一声中他伸开了腿从蒲团上下来了,走下三层台阶,手握磬杵两眼望着上方,脚踏台子八角旁的卦位走了起来。
铜磬发出的余音消失了,嘉靖的脚也停了,他低头望去。
——自己的双脚正踏在“≡”乾位上。
嘉靖的眼睛一亮,伸过磬杵又在铜磬上敲了一下,跟着这一声磬响,他又两眼望着上方,绕着台子的八角脚踏卦位走了起来。
第二声铜磬发出的余音又消失了,嘉靖的脚又停了,低头慢慢望去。
——双脚又踏在“≡”乾位上。
嘉靖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兴奋,再不犹疑,大步向御案走去。
他拿起了朱笔,在一纸御笺上先连画了六横——“”,这便是乾卦!
接着他在乾卦下方的御笺上挥笔写下了卦词:“乾元亨利贞”!
他的嘴角有了笑纹,眼中的光也格外的亮,搁下笔拿起了那份八百里急递的供词,望向了封面。
封面上是赵贞吉的亲笔字迹:右边第一行写着“急呈司礼监转奏我”,中间一行抬头两格写着“皇帝陛下御览”,左边一行降格写着“臣浙江巡抚赵贞吉沐手跪拜”。
接着他又翻转过来,就着南窗的阳光仔细望向奏封背面封口烤漆上的封印。
这便看不太清楚了,他信手拿起了搁在捷报上的那只单面花镜凑到左眼前,再向烤漆上的封印看去。
——烤漆上只有一方封印,透过花镜,终于看清那方封印上印着“淳安县署海瑞”六字!
嘉靖刚才的兴奋和笑容又被一层狐疑蒙上了,他略想了想,拿着这份急递,又顺手拿起御案上一把拆封的象牙刀片向神坛走去。
走到神坛的火烛前,他将急递的漆封伸到火烛的上方开始熔烤。
就在神案上,嘉靖用象牙刀片小心翼翼地剔开了封口,又走回御案前。
这时开了封口的烤漆已然又干了,他这才从里面将一摞厚厚的供词掏了出来,慢慢展开。
第二十四章
两个押解杨金水的锦衣卫被叫进来了,这时趴在精舍门外,头紧挨在砖地上,被门槛挡着只能看见他们宽厚的背部和高高撅起的屁股。
精舍的砖地上到处撒着零乱的笺纸,仔细看去,能隐约看出,那些笺纸有些是郑泌昌何茂才的供状,有些是蒋千户徐千户的供状,有些是田有禄王牢头的证词,有些是密密麻麻签了二百士兵姓名的证词。
可见嘉靖看了这些供词证言后曾经何等震怒!
“审案的时候你们都在吗?”嘉靖这时又已坐回蒲团,声音冷得像风。
精舍门外两个锦衣卫依然石头般趴着。
年长些那个锦衣卫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前一次审了三堂,奴才们都在。”
嘉靖:“一个案子,为什么当时赵贞吉谭纶送来的是一份供词,海瑞王用汲送来的又是另一份供词?”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当时赵贞吉谭纶审的郑泌昌,海瑞王用汲审的何茂才。回头两个人的供词一对,口径不一样,赵贞吉和谭纶当时都不愿将海瑞审的供词送上来,那个海瑞说《大明律》载有明文,钦犯的供词一个字也不能改,改了就是欺君。赵贞吉和谭纶说不过他,只好和奴才们商量,将供词不要送通政司也不要送内阁,只能直接送司礼监。司礼监果然将海瑞审的那份供词打回了,命浙江重审。”
嘉靖的脸色好看些了,眼睛瞟了瞟满地的笺纸,又问道:“重审的时候,为什么赵贞吉不审,谭纶不审,你们也不看着,还是让那个海瑞重审?”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这些情形奴才们无法知晓。因重审的时候奴才们已经在押解杨金水进京的路上了。这份重审的供词是赵贞吉派的驿差昨夜追到潞河驿才交给奴才们的,叫奴才们转呈司礼监。”
嘉靖这才意识自己的脑子也被搅得有些昏了,竟问错了话,亏他错话偏能接着错问:“既叫你们送司礼监,司礼监怎么不拆开来看?”
那个回话的锦衣卫不知如何回话了,另一个一直没有回话的锦衣卫接过了话茬:“回万岁爷的话,吕公公不在,陈公公本想拆开来看,被黄公公阻住了。”
错问竟问出了这个细节,嘉靖眼中闪过一道光:“陈公公想看吗?”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陈公公说了以往的奏疏司礼监都要先看了再奏呈皇上。只因黄公公说了一句,说是吕公公如果在,这样的奏疏也不敢擅自拆开先看。陈公公这才让黄公公直接呈给万岁爷了。”
嘉靖沉默了,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阵子,却问了一句最简单的话:“杨金水呢?”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杨金水疯得厉害。陈公公正叫两个太医在试探他,说先要看看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嘉靖:“杨金水是你们押送来的,你们看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两个锦衣卫趴在地上偷着对望了一眼,这回一齐答道:“不只是奴才们,赵中丞他们都知道,杨金水确实是疯了。”
嘉靖两眼有些茫然了。
一个锦衣卫:“启奏万岁爷,来的时候我们也商量过,最好先让宫里的太医给他看看,免得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了进来惊了圣驾。”
“立刻把杨金水带来!”嘉靖突然站起,眼中闪着光,“朕倒要看看他带来的是何方的神怪!”
两个锦衣卫在精舍门外磕了好响一个头:“是。”
还没站起,嘉靖又说道:“叫黄锦一个人带他来。”
两个锦衣卫只好又磕了好响一个头:“是。”
此时在司礼监值房里,杨金水的上衣又被扒光了,裸着上身坐在椅上。
两个太医,一个拿着一只夹银针的布袋,一个拿着一卷点燃的艾香,在他身子两边站住了。
一个太医:“是否请两位公公按住他。”
陈洪:“真疯假疯就是要看他动弹。你们动手就是。”
两个太医对望了一眼,还是担心他发疯乱动,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动起手来。
扎针的那个太医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扎进了杨金水后颈那个穴位,慢慢捋动,那根银针全扎了进去,杨金水竟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另一个太医将艾香吹了一口,一团红火当胸灸了下去,冒出一股烟,那个太医立刻闪到一边。
所有的目光都盯紧了,杨金水胸口灸出圆圆一团火痕,还是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真疯了。”坐在最右边椅子上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秉笔太监这时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
陈洪立刻向他盯了一珠子:“真疯假疯现在说还早了。接着给他扎给他灸!”
两个太医只好接着给杨金水扎针烧灸。
陈洪伸手捧起了身边茶几上那把已经黑得发亮的紫砂壶,将壶嘴伸到嘴里,眼睛兀自望着正在挨扎挨灸的杨金水。
两个锦衣卫走到门口跪下了。
年长的那位锦衣卫:“禀陈公公,皇上宣杨公公去玉熙宫。”
“皇上怎么说的?你们再说一遍?”陈洪倏地站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是年长些的那个锦衣卫回话:“回陈公公,皇上旨意,着黄公公一个人将杨金水立刻带到玉熙宫去,皇上要亲自审他。”
话回得已是再清楚不过了,陈洪一下子怔在那里。
黄锦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都静静地站了起来。
黄锦斜眼向陈洪望去:“陈公公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咱家便带杨金水走了。”
原想狠狠地从杨金水身上审出些端倪,不料皇上这时突然亲自提审,而且是叫黄锦带去!陈洪实在心有不甘,又狠狠地向坐在椅子上的杨金水看去。
杨金水坐在那里已经像个刺猬。头上身上都扎满了银针,到处又都是被艾火灸过的香痕,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装吧,装吧!”陈洪烦躁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告诉你,万岁爷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你在这里能装,到了万岁爷那里也得现了原形!拔掉针,穿上衣服,带他去见圣上!”
玉熙宫谨身精舍飘零满地的那些供状证词不知何时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精舍神坛上都点上了香烛,正上方供着太上道君的神主牌,底下一格供着三块神主牌。
正中的那块牌子上写着“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
左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右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万寿帝君”!
这三块牌子都是邵元节陶仲文那些方士在一起商量后,说是上天给嘉靖封的神号。这时都被请出来供在太上道君的神主牌下。嘉靖早已坚信自己这个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总掌着阴阳功过有元阳在胸五雷在手天下魔怪妖邪无可不伏!这时便换上了道袍,头戴香草圈成的圆冠,端坐在神坛前的蒲团上。
杨金水就跪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上。
皇上单独密审这样一个疯子,黄锦自己也不能进来,万一惊了圣驾那便是天大的事情,亏他苦心,在杨金水被抬来时就暗中叫东厂的行刑太监在他身上做了手脚,也不知点了哪几处穴位,人跪着,身子直着,既不至于发疯惊了圣驾,也又能正身挺跪面对嘉靖。还有一绝,他跪的位置恰好能使他那翻上去的眼神正看着神坛上的牌位。这就能使嘉靖认定他被降伏在自己的神号之下。
神坛上的香烛都是特制的,旁边那座铜香炉里氤氲的香也是特制的,门窗又紧闭着,满屋子都是异香缥缈,在嗅觉上就给了人如入仙境之感。
果然,杨金水的鼻翼慢慢翕动了,在一缕一缕地吸着扑鼻的异香,人便有了一些感觉。
嘉靖也进入了状态,眼中闪出两道精光,直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的眼神没有那么虚了,那几块牌位上的字在他眼中慢慢清晰起来。
嘉靖操起了身边的磬杵,在铜磬上敲了一下。
听到这一记清脆悠长的铜磬声,杨金水身子居然动了一下,一直痴痴的眼珠也居然动了一下。
“看到牌位了吗?”嘉靖的声音像是从天外极远处传来,传到了杨金水的耳里。
“天……”杨金水居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嘉靖:“你看到谁了?”
“灵霄上清……”杨金水不像自己在说话,倒像是另外有个声音在他身子里说出了这四个字。
嘉靖的目光更亮了:“灵霄上清下坐着谁?”
杨金水还是痴痴的,在那里想着。
“坐着谁?”嘉靖的声音从天外传过来时好像近些了。
杨金水的眼中看到了“飞元真君”四个字,嘴里便机械地说出了这四个字:“飞元真君……”
嘉靖:“飞元真君又是谁?”
杨金水的目光在迟滞地移动,又说出了四个字:“忠孝帝君……”
嘉靖:“忠孝帝君又是谁?”
杨金水的目光移到了右边那块牌位:“万寿帝君……”
“你是谁!”嘉靖突然厉声问道。
“我是谁……”杨金水喃喃地复述着嘉靖的问话,两眼虚望着上方,似是在想,又像是在空中寻找那个“我”。
嘉靖又操起了身边的磬杵,在铜磬上敲了一下。
这一声似乎敲醒了杨金水的记忆,绕梁的铜磬声在耳边嗡嗡响着,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广陵散》……我是《广陵散》……”
嘉靖的脸阴沉下来了:“什么《广陵散》?”
杨金水的目光虽然还散着神,却慢慢望向了嘉靖:“我的琴……我是沈一石,我有冤……”
嘉靖不禁一凛:“你怎么敢到这里来?”
杨金水:“杨公公带我来的,我被杨金水给害了……”
嘉靖凝住了神,紧盯着他:“杨金水是怎么害你的?”
杨金水:“他要我织丝绸,要织好多好多丝绸……”
嘉靖:“织丝绸怎么是害你?”
杨金水:“太多了,我也穿不了,皇上也穿不了,好多人都穿不了……”
嘉靖:“都被谁穿了?”
杨金水:“太多了,穿不了……”
嘉靖也有些进入角色了:“到底给谁穿了?说出来,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便恕你无罪。”
“太多了……”杨金水虚虚地望着上方想着,“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
嘉靖:“说人的名字!”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还有严阁老、小阁老……太多了……都穿我的衣,用我的钱……”
嘉靖:“胡宗宪呢?”
杨金水:“胡宗宪?胡宗宪不是织造局的人……”
嘉靖:“吕芳呢?”
杨金水:“吕芳是谁?”
嘉靖紧紧地审视着他:“杨金水他们说的老祖宗,给你请六品顶戴的人,你也不知道?”
杨金水又在想着:“有他……有他……他在一百年前死的……”
嘉靖疑心未释,盯紧了他:“你说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不说杨金水!”
杨金水:“杨金水也死了。他害死了我,我已经把他也带走了……”
嘉靖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竭力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真伪。
杨金水终于显出了十分恐惧的样子,突然动了,把头在地上猛磕起来:“忠孝帝君饶命!万寿帝君饶命!我不敢来了,我立刻就走,我再也不敢来了……”那头在地上也不知磕了多少下,砰砰地响着,地上开始有了血迹!
嘉靖慌忙操起磬杵,在铜磬上连敲了三下!
击磬声如此急促,黄锦大惊:“快!进去救驾!”
守在大殿门外的两个提刑司太监一跃而起,推开了门疾奔进去。
黄锦急抓起袍子跟着奔了进去。
两个提刑司太监疾奔到精舍门口,挟着一阵风像两只大鸟跃进了精舍去扑拿杨金水,可跃起的身影还在空中便立刻知道犯了大忌——嘉靖两道目光怒恼地向他们射来!电光火石间,他们在空中瞥见杨金水并未犯驾,只是拼命地在砖地上碰头,这样在精舍跃扑过去便没了理由,反而犯了大不敬的规矩!亏得二人也是提刑司的高手,落下时同时把箕张在空中的十根爪子收了,双腿也同时一缩,扑跃抓人的姿态便变成了从空中跪下的姿态,砰的一声,两人四膝同时落地,跪在杨金水身后两侧,一边一个拽住了他的双臂向后拉起,杨金水的头拉离了地面,他们自己的头倒趴在了砖地上。
“万岁爷!万岁爷!”黄锦也紧跟着奔进来了,刚才瞬间发生的一幕他并未看见,奔过去便挡在嘉靖的身前!
两个提刑司太监兀自紧拽着杨金水的双臂,趴跪在那里。
杨金水的头这时软瘫在肩侧,其实已经昏厥了过去,满头满脸是血,地上也是好大一摊血!
黄锦这才惊恐地回头,忧急地望向嘉靖:“主子惊、惊了圣驾没有……”
嘉靖脸上已恢复了端严的平静,望着黄锦忧急的神色,目光里也慢慢浮出了一丝凄悯:“杨金水被厉鬼夺去魂魄了……”
就这一个眼神,这一句悲悯,使黄锦压抑已久的泪水涌了出来,他立刻跪下了,磕了个头:“辜、辜负圣恩,老天爷在惩治他了……主子犯不着再为这样的奴才难过……”
嘉靖当然知道他们之间都有过命的交情,也知道这几个奴才再不争气,对自己还是铁忠的,黄锦这番哽咽的回话实是在替杨金水求情,想了想,说道:“天罚了,朕就不罚。叫这两个奴才立刻把他送到朝天观去,有蓝真人他们在,厉鬼也不敢再缠着他了。”
黄锦立刻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奴才替杨金水叩谢圣恩!”磕罢头跪在那里转对两个提刑司太监说道:“主子万岁爷的旨意都听到了?”
两个提刑司太监依然把头趴在砖地上:“是,奴才们都听到了。”
黄锦:“立刻送去,交给蓝真人。”
两个提刑司太监磕了个头:“是。”一人捧一边捧起了杨金水,毫不着力地躬着腰低着头退着出了精舍的门。
“吕芳。”嘉靖望着黄锦突然唤道。
黄锦跪在那里正转头望着两个提刑司太监将杨金水抬出去,听到嘉靖这一声呼唤,打了个激灵,慌忙回过头来:“主子,吕、吕公公在永陵呢……”
嘉靖依然望着他:“朕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黄锦:“回主子,现在未时末申时不到。”
嘉靖:“你也不用回司礼监了。天一落黑,从后宫出去,将吕芳唤回来。”
黄锦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直愣愣地望着嘉靖:“主、主子是叫奴才将吕公公召回宫来?”
嘉靖:“衣服换了,你一个人骑马去。一去一来也得好几个时辰,明日天亮前让吕芳来见朕。”
“主子圣明!”黄锦磕了个好响的头,紧接着又将头抬起,“启奏主子,陈洪一直盯着奴才呢,奴才出宫的事瞒不过他……”
嘉靖倏地盯住了他:“你有你的差使,他有他的差使。朕劝你一句,少跟陈洪闹别扭。”
竟用上了一个“劝”字!黄锦再憨直也多少听出了弦外之音,不敢再说,低声答道:“奴才明白。”
玉熙宫去往朝天观这条路,正要经过司礼监值房大院门外。杨金水已被一个提刑司太监背在背上,另一个提刑司太监跟在后面,正经过这里。
“背哪里去?”陈洪的身影从院门出来了,后面跟着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还有几个司礼监当值太监。
那个背杨金水的提刑司太监跪下了一条腿,跟在后面的太监跪下了两条腿。
背人的太监:“回陈公公,奉万岁爷圣旨,将杨金水送朝天观交给蓝真人。”
陈洪刚才还十分阴冷的脸立时一愣,紧接着问道:“万岁爷真以为他疯了?”
跪在后面的提刑司太监:“回陈公公,万岁爷说他已被厉鬼夺去了魂魄。”
“哦……”陈洪这一声故作恍然拉得好长,接着怅然说道,“主子圣明!黄公公呢?”
跪着的提刑司太监:“回陈公公,黄公公在伺候万岁爷呢。”
陈洪沉吟了,少顷说道:“那就背去吧。”
“是。”两个提刑司太监这才又站起了,踏着那条路向西边朝天观方向走去。
陈洪实在心有不甘,望着杨金水西去的方向发愣。一天折腾下来,折腾成这个结果,太阳已然要落山了。
其他几个人也都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以致见着一个专在玉熙宫当值的太监又从玉熙宫方向走来也没有人吭声。
那御前当值太监走到陈洪身后,轻声唤道:“陈公公。”
“什么事?”陈洪还是望着远去的杨金水那个方向,也没回头看是谁在叫他,声调已十分烦躁。
那当值太监只好说道:“主子万岁爷有旨意。”
陈洪猛地转过头来,这才看见那当值太监双手捧着一封御笺!
陈洪立刻跪了下去,将双手高高举起,那当值太监弯腰将御笺递到他手里。
陈洪接过御笺站起了,仔细看去,那御笺的封套没有封口,便询望向那当值太监。
那当值太监交了旨便是奴才了,立刻跪了下去:“禀陈公公,主子万岁爷说了,叫陈公公这就看。”
陈洪连忙抽出了封套里的御笺,打开前扫了一眼另一个秉笔太监和那几个当值太监。
那几个人连忙后退了一步,都低下了头。
陈洪这才打开御笺,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茫然了!
——御笺上是嘉靖的两行亲笔御书,看字的当间,嘉靖的声音在陈洪耳朵边响起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陈洪两眼翻了上去,好一阵琢磨,实在捉摸不定,望向了另一个秉笔太监:“你过来。”
那个秉笔太监走了过来,陈洪将御笺与他同看,低声问道:“帮着参详一下,主子什么圣意?”
那个秉笔太监也是好一阵琢磨:“第一句里面这个‘水’,指的当是杨金水,疯了,审不了了……”
“这我知道。”陈洪立刻又不耐烦了,“我问的是第二句,这个‘云’指谁?”
那个秉笔太监逼急了,好一阵急剧思索,突然说道:“会不会指那个跟了杨金水四年的芸娘?”
“好脑子,就是她!”陈洪当即认可了,望了望落山的太阳,“备轿,去镇抚司诏狱!”
七月十四月亮已经圆了,升上东墙时,天也就刚黑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