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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灵雨

_3 许地山 (当代)
  那鱼一振鳍,早离了波阜,飞到舷边。他还舍不得回到这真是人造的陆世界来,眼巴巴只怅望着天涯,不信海就是方才所听情况。从他想象里,试要构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个实现在他梦想中了。
  海角的孤星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的形骸。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的末日,我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底记忆里却不像那么久远。他是和我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但因新人不惯行旅的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妻子订了一间头等舱。他在那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为的要省些资财。
  他在船上哪里像个新郎,简直是妻的奴隶!旁人的议论,他总是不理会的。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的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
  船向着赤道走,他们的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的恋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荫底下经过,赤道下的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他对新人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人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迓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粘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像双星悬在鸿蒙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人笑说:“你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噪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底愿望一齐来的呀。他的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
  “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人,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人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做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灭掉的,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
  妻子忙煞了,急掩着他的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
  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厉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那是他的子息。
  他倒把别来的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想的!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但他好像很有精神,愿意把一切的情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时候,我再来和你谈罢。”我说完,就走出来。
  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的舱里进去。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的尸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的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的。
  黄昏一到,他的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底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时船的推进机停了一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了!
  他的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的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的死,积哀所致的。照他的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第十节
  
  旁边有个印度人,拈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纠缠不可。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殑迦河神,一来可以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一个使人悲哀的恶魔。”
  我摇头说:“这只有你们印度人办得到罢了,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人是悲哀的萌蘖,可是我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我们宁愿她嫁了才死,虽然使她丈夫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底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的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的金星,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嬉笑的面庞,迥不像个孤儿。
  今天
  陈眉公先生曾说过:“天地有一大账簿:古史,旧账簿也,今史,新账簿也。”他的历史账簿观,我觉得很有见解。记账的目的不但是为审察过去的盈亏来指示将来的行止,并且要清理未了的账。在我们的“新账簿”里头,被该的账实在是太多了。血账是页页都有,而最大的一笔是从三年前的7月7日起到现在被掠去的生命、财产、土地,难以计算。我们要擦掉这笔账还得用血、用铁、用坚定的意志来抗战到底。要达到这目的,不能不仗着我们的“经理们”与他们手下的伙计的坚定意志,超越智慧,与我们股东的充足的知识、技术和等等的物质供给。再进一步,当要把各部分的机构组织到更严密,更有高度的效率。
  “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的名言是我们听熟了的。自军兴以来,我们的武士已经表现出他们不惜生命以卫国的大牺牲与大忠勇的精神。但我们文官的中间,尤其是掌理财政的一部分人,还不能全然走到“不爱钱”的阶段,甚至有不爱国币而爱美金的。这个,许多人以为是政治还不上轨道的现象,但我们仍要认清这是许多官人的道德败坏,学问低劣,临事苟办,临财苟取的结果。要擦掉这笔“七七”的血账,非得把这样的坏伙计先行革降不可。不但如此,在这抵抗侵略的圣战期间,不爱钱、不惜死之上还要加上勤快和谨慎。我们不但不爱钱,并且要勤快办事;不但不惜死,并且要谨慎作战。那么,日人的凶焰虽然高到万丈,当会到了被扑灭的一天。
  在知识与技术的贡献方面,几年来不能说是没有,尤其是在生产的技术方面,我们的科学家已经有了许多发明与发现(请参看卓芬先生的近年生产技术的改进。香港《大公报》二十九年七月五日特论)。我们希望当局供给他们些安定的实验所和充足的资料,因为物力财力是国家的命脉所寄,没有这些生命素,什么都谈不到。意志力是寄托在理智力上头的。这年头还有许多意志力薄弱的叛徒与国贼民贼的原因,我想就是由于理智的低劣。理智低劣的人,没有科学知识,没有深邃见解,没有清晰理想,所以会颓废,会投机,会生起无须要的悲观。这类的人对于任何事情都用赌博的态度来对付。遍国中这类赌博的人当不在少数。抗战如果胜利,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运气好,并非我们的能力争取得来的。这样,哪里成呢?所以我们要消灭这种对于神圣抗战的赌博精神。知识与理想的栽培当然是我们动笔管的人们的本分。有科学知识当然不会迷信占卜扶乩,看相算命一类的事,赌博精神当然就会消灭了。迷信是削弱民族意志力的毒刃,我们从今日起,要立志扫除它。
  物质的浪费是削弱民族威力的第二把恶斧。我们都知道我们是用外货的国家,但我们都忽略了怎样减少滥用与浪费的方法。国民的日用饮食,应该以“非不得已不用外物”为宗旨。烟酒脂粉等等消耗,谋国者固然应该设法制止,而在国民个人也须减到最低限度。大家还要做成一种群众意见,使浪费者受着被人鄙弃的不安。这样,我们每天便能在无形中节省了许多有用的物资,来做抗建的用处。
  我们很满意在这过去的三年间,我们的精神并没曾被人击毁,反而增加更坚定的信念,以为民治主义的卫护,是我们正在与世界的民主国家共同肩负着的重任。我们的命运固然与欧美的民主国家有密切的联系,但我们的抗建还是我们自己的,稍存依赖的心,也许就会摔到万丈的黑崖底下。破坏秩序者不配说建设新秩序。新秩序是能保卫原有的好秩序者的职责。站在盲的蛮力所建的盟坛上的自封自奉的民主,除掉自己仆下来,盟坛被拆掉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那盟坛是用不整齐、没秩序和腐败的砖土所砌成的。我们若要注销这笔“七七”的血账,须常联合世界的民主工匠来毁灭这违理背义的盟坛。一方面还要加倍努力于发展能力的各部门,使自己能够达到长期自给,威力累增的地步。
  祝自第四个“七七”以后的层叠胜利,希望这笔血账不久会从我们的新账簿擦除掉。
  强奸
  “强奸”是社会病理学里头应当论的问题。这个证候是人类社会特别发生的。我们无论考究哪种动物的配合,都不能认出它们有强奸的形迹来。因为动物的配偶尽是由雌虫自己选择。所有的雄虫,或是发柔婉的声音,或是呈美丽的颜色,或是散芬馥香味去谄媚雌虫;它们对于雌虫“奉承之不暇”,哪会发生这种人类社会特别的毛病呢?我想尊敬雌虫是动物界的天真,因为“母的庄严”和传种有直接关系。动物在不知不识中受了自然律的默示,依着一定时期来配偶和繁殖它们的种类。它们在交尾期间自然起了一种敬爱雌虫的举动,所以强奸的事情在它们当中很难找得出来。人呢?可就不然!他们想凭着知识去利用自然界的事物,无论什么事体,人都可以随意舞弄,甚至于传种的神圣机能也能任意去侵犯。
  母的庄严在人类社会里头几几乎忘记了。幸亏现在有些缮种学家和社会学家略略地给了些警告,将来必定有人起来和他们共鸣的。人类有强婚强奸的罪恶,都是根于藐视母的庄严而来的。社会学家常以为婚姻制度的起点是因为产业承受的缘故;我却以为人类为要恢复母的庄严,才有这种举动。有人要问:“既然婚姻制度成立是要恢复母的庄严,为什么还有强奸的事情呢?”这话很容易回答。因为用结婚的方法去维持母的庄严本是不自然的事。这方法根本上已经错误,哪里能够纠正从前的不对呢?我们要说起强奸的所以然,就不能不归罪在不自然的婚姻制度和缺乏性的教育的身上。但是我们不能凭空地说一声“婚姻制度不自然和性的教育缺乏”便了事,我们还要研究它的病理的所在,然后对症下药。这样才可以盼望它母的庄严恢复过来。
  强奸是一种传种的变形的举动。有时因为外围的迫压也会如此。我们要想斩除人类社会这样的罪恶,就当先行明白它的原因。由心理的方面去考查可以得好些解释,那都是能够帮助我们对于防止强奸的计划的。
  促成强奸行为的第一原因就是传种的恐慌,从生物个体成熟到能够传种的时候,内心常有“快些配偶”的劝告;处在危险或软弱地位的时候,也是如此。所以当兵的和做贼的人对于妇女最容易怀着强奸的恶意。兵士有强奸的倾向,不是几条军律和几句训话所能阻止的。因为他们所处的地位危险,“死”这个字常常挂在心坎上,他们处在这个境遇里头,自然而然地恐慌啦。兵士和盗贼的强奸行为是由他们的“下意识”(Subconsciousness)所指挥的。他们虽然有伦理的情操,知道这类的行为是罪恶,然而不能胜过外围和内里的迫压,终归要不能自主的。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当王乱贼乱的时节,住在那里的妇女不遭凌辱的。由近世的历史讲起来,嘉靖年间倭寇侵犯沿海各省的时候,闽浙的妇女受辱而死的不知道多少;清兵入关的时候,兵士到一座城就肆意淫污那座城的妇女;义和团捣乱的时候,某某两国的兵在北京城内肆行淫掠;欧洲这次的战争,德国兵在法、比境界里头也有同类的举动。可见兵士和强奸是生生世世结不解缘的。至于盗贼没有纪律去约束他,自然是要更放肆的了。中国各县地志里头的烈女传可以供给好些强奸史的材料,靠那种悲惨的记载,实在令人不忍的了!
  第二个原因就是擅用权力。一个人有了些少权力就容易滥用,对于各方面都是如此,不过在性欲上头格外显得凶便了。爱滥用权力的人对着各样事情都怀抱一个“没奈我何”的意念,他们的骄傲心和性欲一同长进,所谓上流人的强奸案差不多是根据这“没奈我何”的意念来的。息夫人的《伤心话》和何氏的《乌鹊歌》虽然是爱情的故事,但是我们在那里头就可以窥见这“没奈我何”的意念了。得胜的侯王,和拥金的富翁爱滥用他们的权力去强迫人家的妇女,甚至因为性欲的猖狂就起了战争哪。看Scott的Lvanhoe里头描写那班十字武士对待Rebekoh的事情就可以略略知道性欲因着权力增加的度数了。
  第三个原因就是受“占便宜”的暗示。配偶的事,男子常想着自己是占便宜的,所以好些不文的人屡屡用性欲的话互相应酬。我们说那些是污秽的话,其实不应当那么说;应当还是藐视母的庄严的话。性欲本来不是污秽的事,因为人藐视它,故此当它作污秽。当初定性欲的话为污秽言语的人,也是要加这不好的名于母的庄严上头来维持性交的安宁;谁知母的真正地位已经失落,人人只知道占父的便宜,定它做污秽,倒反促成侮慢母的庄严的行动。无知的人口里发惯了这类的声音,耳里受惯了这类的刺戟,久而久之就影响到行为上头。历史上因为愤恨去将仇人的家族污辱的也不少。这就是因着“占便宜”的念头去办的。怎样才能够教男子对于性欲没有“占便宜”的观念,是我们迫切要解决的。
  第四个原因是因为模仿而来。人人对于社会形形色色的事物都有模仿的倾向。一般的人想着某贵人某富者在他们的家庭里头享受那些“偎红倚翠”的福气,因这个印象就激起“我也要这样办”的念头。道德观念强的,自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动;若不然,一遇着机会就随意去做了。犹太古时Sodom地方的人民彼此强奸,也是由于互相模仿来的。这样看来,那班拥抱美婢娇妾的人也是养成强奸的罪恶的分子。
  要医治强奸的毛病,最好就是解除女子在家庭里头的束缚,教她们的身、心和男子一样刚强。我不敢说在现今废除家庭的制度,但是要教男女对于性的观念不起藐视,就不得不将家庭的范围扩大,教人人随时得着自然的真配偶。能够到这个地步,自然就没有强奸的举动啦。
  论到戎政是应当赶紧废止的。强奸的事实多发现于兵士中间,我已经说过了。领兵的人不是不知道兵士容易犯这类的毛病,但是他们反要利用这事去鼓励兵士做杀人的事情。记得这次的大战争,英国的军歌里头有一句TothesweetestgirlIknow。“到我认识那位最可爱的女郎那里”的话,就知道鼓励兵士去死除了用“醇酒美人”的方法,没有第二条路。英雄和美人的佳话就是映照兵士性欲上的劣迹。所以用兵的度数必定和强奸的度数成正比例。不但如此,世界上最险恶的病症也是由兵士的强奸行为发生出来的。所谓“大兵之后,必有凶年”还是小事;看一千四百年的法意战争,法国兵士在意国境内任意强奸,致酿成现在的梅毒,这可不是由强奸而产生的大病吗?我们要防强奸于将来,一方面要鼓吹缩少兵额能够教这世界里头一个兵都没有更妙一方面要用缮种学的方法去支配结婚的男女,教凡犯过奸淫及其他等等恶根性的人都绝迹在社会里头。那么,母的庄严的恢复就有盼望了。
  “兵”与“强奸”两个名辞,是有连带关系的。试翻开中外的史乘一看就可以知道了。近年安武军和边防军的兽行,尤为显着,许君这篇文章,真做的实在痛切。我很希望拥有兵权的人,和提倡军国主义的人看一看,不要贻祸于自己家里的妻女呀!
  振铎
  劳动的究竟
  要问劳动的究竟在哪里,就得先问人生的究竟到底是什么?我知道些个问题因着个人不同的意见,定要发出许多相异的回答。若是照愚见,可就要抱“安乐”这两个字拿来做答案了。何以故呢?因为一切生物都是向着安静娱乐那方面迈步,遇着不得已的情形才肯冒险、奋斗和劳动。在平常的日子虽然会发生好些冒险、奋斗和劳动的事实,但是从根本研究起来还是离不了为将来的安乐的预备。人性好安乐更是不可逃的事实。我一用功念书,就有好些朋友问我:“你不累吗?”我一动手工作,也就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觉得累呢?……那是快活事吗?”问人家“累不累”是表明哀悯别人过于劳动的意思,所以说,人类生来就好安乐是定然的。写到这里,可又发生许多冲突的问题,就是:人类生来既然是好安乐,为什么亘东、西、南、北,过去、现在的人都以勤劳为道德的义务呢?为什么社会不赞美安逸和怠惰呢?这问题是不难回答的,我们往后研究一下就可以解决了。
  原来我们寄身在这微尘似的天体上面,它的自身是常动不息的。它要动身才能支持它在太空里的位置,由它的动而生的力就激刺一切的生物教它们不能不动。所以人也要动才能在这天体上面站得住。人类一方面受自然的影响,一方面又要求自己的安乐,因此不能不想方法去调和两方面的冲突,结果就生出一种“欲逸先劳”的道德观念来。我们当然会吃,不会做人做“行尸”,也是看人在世间不适应自然的势力,像死体一般地不会动作是不成的。说到适应的话,除了用劳力去整理,去争战,可就没有别的方法了。
  整理自然力,和与自然力角胜负,为的是什么呢?是想要得着一个主宰的地位,想在宇宙内得着一切的享受。有享受才受有安乐,战胜一分自然力就是得着一分的享受。因此可以说劳动是得着安乐的手段。但是自然非常之大,集合人类全体劳动的气力来和它比一比,简直以扶摇风和蚊蚋的呼吸相较一般。“一劳永逸”的工作方法是骗人的说话,是教我们安于懈怠的动原。因为我们用尽九牛二虎的力量才能够在这动的天体上面取得一点享受,算来还不及那无漏的安乐的万一咧。围绕我们的安乐既然那么大,故此得它的手段也得常常用。简单说一句:自然力无限,我们的劳动也不息。
第十一节
  
  我们既以劳动为取得安乐的手段,就可以说不劳动则无安乐,也可以说劳动与安乐是相因依的。从前对于劳动的见解,以为要两手执着工具去工作才能算为劳动;就是劳动问题也是局限于制造厂的工人待遇、工资和工作时间的问题。但是现在的劳动问题扩大了,或用心力或体力去和自然界斗争的都可以算作劳动家。日日和我们接近的人除了行尸以外都可用“劳动家”的徽号来给他们。因为劳动家的种类不同,劳动的形式复杂,人类现在又没有通天晓地的本领,所以各人要尽自己的能量(Capacity)向各方面去发展他的工作,为的是要教人类的全体能够速速地得着几分安乐。
  有人问:“人类的劳动既是要得着安乐,那么,安乐是在劳动的时候能够同时得着的呢?是在劳动以后才能得着呢?若说同时可以得着安乐罢,又不大见得;若说在劳动以后才能得着罢,在个人的享受又很有限,何必苦苦地去求它呢?”我要回答说:在劳动的时间里头本来可以得着快乐,而劳动以后所得的是安心。我们要注意的不是劳动以后的安心,乃是与劳动同时发生的快乐,因为教劳动家在劳动时间内感受快乐是很要紧的。现在的人在劳动的时候没有十分大的快感的缘故,是因为他们的劳动是奴隶的,不是主人的;是机械的,不是灵智的。精神身体两方面受人支配的劳动家,用力去挣脱苦痛的束缚还怕不能支持得住,那所谓安乐的感觉自然是没有的。
  机械的劳动是什么呢?好像大制造厂里头的工人,有些整天只是安螺丝钉的,有些整天只是在每块木板上钻几个窟窿的,天天是这样,月月是这样,必定会发生不耐烦的心事,见着劳动就厌恶起来。有这样的现象,纵然减少劳动的时间,增加工资,也不能鼓励他们,教他们对于所做的工夫有充分的热忱和快感。
  要使劳动者对于制造厂的工作发生快感是很难的。要改革制造厂的制度,教他没有分工的趋向,也是办不到的。所能做的事情,除了减少机械的劳动,增加灵智的劳动以外,没有更好的方法。灵智的劳动就是教工人在应该做的事情以外有得着发展智力的机会,借此养成他们的创造力。由创造的劳动那方面去着想,工人才能觉得他们工作愉快。因为创造是可乐的,工人对着由他们的创造力所得劳动的产物,满可以安慰他们,减少他们那种机械的劳动的痛苦。
  养成工人的创造力的办法,最好是在每星期内用数小时的工夫将工人应具的常识讲给他们听,教他们的头脑因此清楚一点。至于给他们有灵智的劳动的机会这一层,可以量才让他们共同管理厂内等等的事务;对于有创造力的工人可以让给他们或是借给他们应用的工具和材料,或是教他们自己组织一个灵智劳动的团体,在那里头供给一切应用的东西,就不致于侵害到厂里资财。这样办起来,劳动者必不会觉得他们的工作所有的痛苦,而且要当工作是一件快乐的事。卖力的人和买力的人冲突也可以减少了。
  以上几段话是专指着制造厂的劳动家说。其余的人因为劳动的形式不同,所以对待的方法也不能一样。大概在制造厂以外的劳动者比较容易感受快乐,也不必特别地替他们打什么算盘。此外可以说的还有灵智的制造厂学校的劳动问题。
  现在的学校中等教育以下居多待遇学生有些地方和旧式的制造厂待遇工人的方法差不多。即如每日的功课几乎全是用脑的,至于注意身手的发达到底是很少,纵然有,也不过是一星期有四五时的体操和手工体操不能算为正式的劳动还有些地方连手工也没有的。这样多用脑力的结果也是会变成机械的劳动,至终教学生感受痛苦的。普通的学生常不喜欢兵式体操,也是因为这样的操法含有机械性的缘故。所以我们要想方法去增加学生在课内课外的灵智的劳动,和减少别的不关紧要的课程,教他们对于劳力所得的出品能够快快活活地享受。如果照着这样行,一定要比那有规则的体操和形式的手工还要强得多多哪。
  总之,我们对于等等劳动的见解,必要看看它做创造的和灵智的;而劳动的自身就是得着安乐的手段,在劳动进行时也可以得着愉快。凡没有创造和灵智的能力的劳动,须要排斥它。那么,在劳动的时候虽然肉体上有时觉得不舒服,也不能因此就失掉快乐,而且会鼓励他在越困难的时候有劳动的精神。就是他自己暂时不能得安乐,也可以教他想着他的劳动是为公众的福利起见的。他看见众人得着安乐,也就把劳动的困难忘记了。
  再结一句说:劳动的究竟是要得着安乐,而安乐又是随时伴着劳动而生的。记得番禺林伯桐先生的话:“人生未必有不求乐者:以乐为乐,非知乐者也;以忧为乐,非可乐者也;乐之实在于能劳。……今夫农夫作劳,人人所知。当其耕耘,暑雨不敢避,饥渴不暇顾,其劳至矣。然计日以待其所劳劳者,未几而苗矣,而秀矣,而实矣。服田力劳,乃亦有秋则乐矣。岁晚务间,役车其休,诵蟋蟀之诗,歌瓠叶之章,则乐不可支矣。彼草之宅,禽之飨不能与良农同此乐者,由其不昏作劳耳……”念这几句话,我们更可以理会劳动的究竟在一切的事情上头都是如此的。
  造成伟大民族的条件对北京大学学生讲
  有一天,我到天桥去,看那班“活广告”在那里夸赞自己的货色。最感动我的是有一家剃刀铺的徒弟在嚷着“你瞧,你瞧,这是真钢!常言道:要买真钢一条线,不买废铁一大片”。真钢一条线强过废铁一大片,这话使我联想到民族的问题,民族的伟大与渺小是在质,而不在量。人多,若都像废铁,打也打不得、铸也铸不得,不成才,不成器,那有什么用呢?反之,人少,哪怕个个像一线的钢丝,分有分的用处,合有合的用处。但是真钢和废铁在本质上本来没有多少区别,真钢若不磨砺锻炼也可以变为废铁。废铁若经过改造也可以变为真钢。若是连一点也炼不出来,那只可称为锈,连名叫废铁也有点够不上。一个民族的存在,也像铁一样,不怕锈,只怕锈到底。锈到底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可是要怎样才能使一个民族的铁不锈,或者进一步说,怎能使它永远有用,永远犀利呢?民族的存在,也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到极点,便是灭亡。所以这是个民族生存的问题。
  民族,可以分为两种,就是自然民族与文化民族。自然民族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的。这种民族像蕴藏在矿床里的自然铁,无所谓成钢,也无所谓生锈。若不与外界接触,也许可以永远保存着原形。文化民族是离开矿床的铁,和族外有不断的交通。在这种情形底下,可以走向两条极端的道路。若是能够依民族自己的生活的理想与经验来保持他的生命,又能采取他民族的长处来改进他的生活,那就是有作为,能向上的。这样的民族的特点是自觉的、自给的、自卫的。若不这样,一与他民族接触,便把自己的一切毁灭掉,忘掉自己,轻侮自己,结果便会走到灭亡的命运。我们知道自古到今,可以够得上称为文化民族的有十个。
  第一,苏摩亚甲民族(SumerianAkkadian)。这民族文化发展的最高点是从西纪前3200年到1800年。
  第二,埃及民族(Egyptian)。发展的顶点是从西纪前2800年到1200年。
  第三,赫代亚述民族(HittiteAssyrian)。起自小亚细亚中部,最后造成大利乌王(Darius)的伊兰帝国。发展的顶点是从西纪前1800年到800年。
  第四,中华民族。发展的顶点是从周到汉,就是西纪前1126年到西纪220年。
  第五,印度民族。发展的时代也和中华民族差不多,但是降落得早一点。
  第六,希腊罗马民族。这两民族文化是一线相连的,所以可以当做一个文化集团看。发展的顶点是从西纪前约1200年起于爱琴海岸直到罗马帝国的末运,西纪295年。
  第七,犹太天方民族。这民族的文化从西纪前600年起于犹太直到回教建立以后几百年间。
  第八,摩耶民族(Maya)。发生于美洲中部,时间或者在西纪前600年,到新大陆被发现后,西班牙人把这民族和文化一齐毁灭掉。
  第九,西欧民族:包括日耳曼,高卢,盎格鲁撒逊诸民族。发展的顶点从西纪900年直到现在。
  第十,斯拉夫民族。这民族的文化以俄罗斯为主,产生于欧战后,时间离现在太近,还不能定出发展的倾向来。
  我们看这十个文化民族,有些已经消灭,有些正在衰落,有些在苟延残喘,有些还可以勉强支持,有些正在发生。在这十个民族以外,当然还有文化民族,像日本民族、斯干地那维安民族、北美民族等都是。但严格地说起来,维新以前的日本文化不过是中华文化的附庸,维新后又是属于西欧的。所以大和的文化或者还在孕育的时期罢。同样,北美和北欧的民族也是承受西欧的统系,还没有建立为特殊的文化。美利坚虽然也在创造新文化的行程上走,但时间仍是太短,未能如斯拉夫民族那么积极和显明。此地并不是要讨论谁是文化民族和谁不是,只是要指出所举的民族文化发荣时期好像都在一千几百年间,他们的兴衰好像都有一定的条件。若合乎兴盛的条件,那民族便可以保存,不然,便渐次趋到衰灭。所以一种文化能被维持得越久长,传播越广远就够得上称为伟大。伟大的和优越的文化存在于伟大的民族中间。所谓伟大是能够包容一切美善的事物的意思,所谓优越是凡事有进步,不落后的意思。包容的范围有广狭,进步的程度有迟速,在这里,文化民族间的优劣就显出来了。进步得慢,包容得狭,还可以维持,怕的不能够容而且事事停顿。停顿就是退步,就容易被高文化的民族,甚至于野蛮民族所征服。然则要怎样才能使文化不停顿呢?不停顿的文化是造成伟大民族的要素。所以我们可以换一句话来问,要具什么条件才能造成伟大的民族?现在且分列在下面。
  一凡伟大的民族必拥有永久性的典籍和艺术
  典籍与艺术是连续文化的线。线有脆韧,这两样也有久暂。所谓永久性是说在一个民族里,从他的世界观与人生观所产出的典籍多寓“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文心雕龙·宗经》);艺术作品无论在什么时代都能“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着万物之理”,乃至能使人间“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礼记·乐记》)。典籍和艺术虽然本身含有永久性,也得依赖民族自己的信仰、了解和爱护才能留存。古往今来,多少民族丢了他们宝贵的文化产品,都由于不知爱惜,轻易舍弃。我们知道一个民族的礼教和风俗是从自有的典籍和艺术的田地发育而成的。外来的理想和信仰只可当做辅成的材料,切不可轻易地舍己随人。民族灭亡的一个内因,是先舍弃自己的典籍和艺术,由此,自己的礼俗也随着丧失。这样一代一代自行摧残,民族的特性与特色也逐渐消灭,至终连自己的生存也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永久性是相对的,一个民族当先有民族意识然后能保持他的文化的遗产。
  二凡伟大的民族必不断地有重要的发明与发现
  学者每说“需要是发明之母”,但是人间也有很需要而发明不出来的事实。好像汽力和电力,飞天和遁地的器具,在各民族间不能说没需要。汽力和电力所以代身体的劳力,既然会用牛马,便知人有寻求代劳事物的需要,但人间有了很久的生活经验,却不会很早地梦想到利用它们。飞天和遁地的玄想早已存在,却要到晚近才实现。可见在需要之外,应当还有别的条件。我权且说这是“求知欲”与“求全欲”。人对于宇宙间的物与则当先有欲知的意志,由知而后求透彻的理解,由理解而后求完全的利用。要如此发明与发现才可以办到。凡能利用物与则去创物,既创成又能时刻改进,到完美地步都是求知与求全的欲望所驱使的。中华民族的发明与发现能力并不微弱,只是短少了求全的欲望,因此对于所创的物、所说的物,每每为盲目的自满自足。一样物品或一条道理被知道以后,再也没有进前往深追究的人。乃至凡有所说,都是推磨式的,转来转去,还是回到原来那一点上。血液循环的原理在中国早已被发现,但“运行血气”的看法于医学上和解剖学上没有多少贡献。木鸢飞天和飞车行空的事情,自古有其说,最多只能被认为世界最初会放风筝的民族,我们却没有发展到飞机的制造。木牛流马没有发展到铁轨车,火药没用来开山疏河,种种等等,并非不需要,乃因想不到。想不到便是求知与求全的欲望不具备的结果。想不到便是不能继续地发明与发现的原因。
  然则,要怎样才能想得到呢?现代的发现与发明,我想是多用手的缘故。人之所以为人,能用手是主要的条件之一。由手与脑联络便产生实际的知识。古代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区分,只是偏重脑与偏重手的关系。古人以手作为贱役,所以说劳力者是役于人的。他们所注重的是思想,偏重于为人间立法立道,使人有文有礼,故此哲学文学艺术都有相当的成就。现代人不以手作劳动为贱役,他们一面用手,一面用心,心手相应的结果便产出纯正的科学。不用手去着实做,只用脑来空想,绝不会产生近代的科学。没有科学,发明与发现也就难有了。我们可以说旧文化是属于劳心不劳力的有闲者所产,而新文化是属心手俱劳的劳动者的。而在两者当中,偶一不慎便会落到一个也不忙,也不闲,庸庸碌碌,混混沌沌的窠臼里。在这样的境地里,人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人说什么他便随着说什么。我们没有好名称送给这样的民族文化,只可说是“嘴唇文化”,“傀儡文化”,或“鹦鹉禅的文化”。有这样文化的民族,虽然可以享受别人所创的事物,归到根底,他便会委靡不振,乃至于灭亡,岂但弱小而已!
第十二节
  
  三凡伟大的民族必具有充足的能力足以自卫卫人
  一个伟大的民族是强健的、威武的。为维持正义与和平当具有充足的能力。民族的能力最浅显而具体的是武备,所以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始计》)。伟大民族的武备并不是率禽兽食人或损人肥己的设施。吴起说兵的名有五种:“一曰义兵,二曰强兵,三曰刚兵,四曰暴兵,五曰逆兵。禁暴救乱曰义;恃众以伐曰强;因怒兴师曰刚;弃礼贪利曰暴;国乱人疲,举事动众曰逆。”(《吴子·图国》)战争是人类还没离禽兽生活的行为,但在距离大同时代这样道阻且长的情形底下,人不能不戒备,所以兵是不可少的。禁暴救乱是伟大民族的义务。他不能容忍人类受任何非理的摧残,无论族内族外,对于刚强暴逆诸兵,不恤舍弃自己去救护。要达到这个地步,民族自己的修养是不可缺乏的。他要先能了解自己,教训自己,使自己的立脚处稳固,明白自己所负的责任,知道排难解纷并不是由于恚怒和贪欲,乃是为正义上的利人利己。我们可以借佛家的教训来说明自护护他的意义。“若自护者,即是护他;若护他者,便成自护。云何自护即是护他?自能修习。多修习故,有所证悟。由斯自护,即是护他。云何护他便成自护?不恼不恚,无怨害心,常起慈悲,愍念于物。是名护他变成自护。”(《有部眦奈耶下十八》)能具有这种精神才配有武备。兵可以为义战而备,但不一定要战,能够按兵不动,用道理来折服人,乃是最高的理想。孙子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谋攻》)这话可以重新地解说。我们生在这有武力才能讲道义的时代,更当建立较高的理想,但要能够自护才可以进前做。如果自己失掉卫护自己的能力那就完了。摩耶民族的文化被人毁灭,未必是因为当时的欧洲人的道德高尚或理想优越,主要原因还是自卫的能力低微罢了。
  四凡伟大的民族须有多量的生活必需品
  物质生活是生物绝对的需要。所以天产的丰敛与民族生产力的强弱,也是决定民族命运的权衡。我们可以说凡伟大的民族都是自给的,不但自给,并且可以供给别人。反过来说,如果事事物物仰给于人,那民族就像笼中鸟、池里鱼,连生命都受统制,还配讲什么伟大?假如天赐的土地不十分肥沃,能进取的民族必要用心手去创造,不达到补天开物的功效不肯罢休。就拿粮食来说罢,“民以食为天”,没得粮食是变乱和战争的一个根源。若是粮食不足,老向外族求籴,那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正当的办法是尽地力、尽天工、尽人事。能使土地生产量增加是尽地方,能发现和改善无用的植物使它们成为农作物是尽天工,能在工厂里用方法使一块黏土在很短的期间变成像面粉一样可以吃得的东西是尽人事。中华古代的社会政策在物质生活方面最主要的是足食主义。“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礼记·王制》)无三年之蓄即不能成国,何况连一日之蓄都没有呢?在理想上,应有九年之蓄,然后可以将生产品去供给别人;不然,便会陷入困难的境地,民族的发展力也就减少了。
  五凡伟大的民族必有生活向上的正当理想,不耽于物质的享受
  物质生活虽然重要,但不能无节制地享用。沉湎于物质享受的民族是不会有高尚的理想的。一衣一食,只求其充足和有益,爱惜物力,守护性情,深思远虑,才能体会他和宇宙的关系。人类的命运是被限定的,但在这被限定的范围里当有向上的意志。所谓向上是求全知全能的意向,能否得到且不管它,只是人应当努力去追求。为有利于人群,而不教自己或他人堕落与颓废的物质享受是可以有的。我们也可说伟大的民族没有无益的嗜好,时时能以天地之心为心。古人所谓“明明德,止至善”,便是这个意思。我信人可以做到与天同体、与地合德的地步,那只会享受不乐思唯的民族对于这事却不配梦想。
  六凡伟大的民族必能保持人生的康乐
  人生的目的在人人能够得到安居乐业。人对于他的事业有兴趣才会进步。强迫的劳作或为衣食而生活是民族还没达到伟大的境地以前所有的事情。所谓康乐并不是感官的愉快,乃是性情的满足,由勤劳而感到生活的兴趣。能这样才是真幸福。在这样的社会里,虽然免不了情感上的与理智上的痛苦,而体质上的缺陷却很少见。到这境地人们的情感丰富,理智清晰,生无贪求,死无怨怼,他们没有像池边的鹭鸶或街旁的瘦狗那样的生活。
  以上六条便是造成伟大民族的条件。现存的民族能够全备这些条件的,恐怕还没有。可是这理想已经存在各文化民族意识里,所以应有具备的一天。我们也不能落后,应当常存着像《礼记·杂记》中所记的“三患”和“五耻”的心,使我们的文化不致失坠。更应当从精神上与体质上求健全,并且要用犀利的眼,警觉的心去提防克服别人所给的障碍。如果你觉得受人欺负而一时没力量做什么,便大声疾呼要“卧薪尝胆”,你得提防敌人也会在你所卧的薪上放火,在所尝的胆里下毒药。所以要达到伟大的地步,先得时刻警醒,不要把精力闲用掉,那就有希望了。
  冰森对我说这稿曾有笔记稿寄到报馆去,因为详略失当,错漏多有,要我自己重写出来。写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没有新的见解,惭愧得很,请读者当随感录看吧。
  作者附记
  民国一世三十年来我国礼俗变迁底简略的回观
  转眼又到民国三十年,用古话来说,就是一世了。这一世的经历真比前些世代都重要而更繁多,教大家都感觉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着。这三十年的政治史,说起来也许会比任何时代都来得复杂。不过政治史只是记载事情发生后的结果,单从这面看是看不透的。我们历来的史家讲政必要连带地讲到风俗,因为风俗是民族的理想与习尚的反映,若不明了这一层,对于政治的进展的观察只能见到皮相。民国一世的政治史,说来虽然教人头痛,但是已经有了好些的着作。在这期间,风俗习尚的变迁好像还没有什么完备的记载,所以在这三十年度开始,我们对于过去二十九年的风尚不妨做一个概略的回观。自然这篇短文不是写风俗史,不过试要把那在政治背后的人民生活与习尚叙述一二而已。
  民国的产生是先天不足的。三十年前的人民对于革命的理想与目的多数还在睡梦里,辛亥年(民国前一年,也是武昌起义的那一年)三月二十九的下午在广州发动的不朽的革命举动,我们当记得,有名字的革命家只牺牲了七十二人!拿全国人民的总数来与这数目一比,简直没法子列出一个好看的算式。那时我是一个中学生。住在离总督衙门后不远的一所房子,满街的人在炸弹声响了不久之后,都嚷着“革命党起事了”!大家争着关铺门,除招牌,甚至什么公馆、寓、第、宅、堂等等红纸门榜也都各自撕下,唯恐来不及。那晚上,大家关起大门,除掉天上的火光与零碎的枪声以外,一点也不见不闻。事平之后,回学堂去,问起来,大家都说没见过革命党,只有两三位住在学堂里的先生告诉我们说有两三个操外省口音,臂缠着白毛巾的青年曾躲在仪器室里。其中有一个人还劝人加入革命党,那位先生没答应他,他就鄙夷地说:“蠢才,有便宜米你都不吃……”他的理想只以为革命成功以后,人人都可以有便宜的粮食了,这种革命思想与古代的造反者所说的口号没有什么分别。自然那时有许多青年也读过民族革命的宣传品,但革命的建国方略始终为一般人所没梦想过,连革命党员中间也有许多是不明白他们正在做着什么事情。不到六个月,武昌起义了。这举动似乎与广州革命不相干,但竟然成功了。人民的思想是毫无预备,只混混沌沌地站在革命的旗帜下,不到几个月,居然建立了中华民国。
  民国成立以后,关于礼俗的改革,最显着的是剪辫,穿西服,用阳历,废叩头等等。剪辫在民国前两三年,广州与香港已渐成为时髦,原因是澳美二洲的华侨和东西留学生回国的很多。他们都是短服(不一定是西装)、剪发、革履,青年学生见了互相仿效,还有当时是军国民主义的教育,学生的制服就是军装。许多人不喜欢把辫子盘过胁下扣在胸前的第一颗钮扣上,都把它剪掉,或只留顶上一排头发,戴军帽时,把辫子盘起来,叫做“半剪”。当时人管没辫子的人们叫做“剪辫仔”或“有辫仔”,稍微客气一点的就叫他们的打扮做“文明装”或“金山文明装”,现在广州与香港的理发师还有些保留着所谓“金山装”的名目的。在民国前三年,我已经是个“剪辫仔”,先父初见我光了头,穿起洋服,结了一条大红领带,虽没生气,却摇着头说,“文明不能专在外表上讲”。
  广东反正,我们全家搬到福建,寄寓在海澄一个朋友的乡间。那里的人见我们全家的男子,连先父也在内,都没有辫子,都说我们是“革命仔”。乡下人有许多不愿意剪辫,因为依当地风俗,男子若不是当和尚或犯奸就不能把辫子去掉。他们对于革命运动虽然热烈地拥护,但要他们剪掉辫子却有点为难,所以有许多是被人硬剪掉的。有些要在剪掉之后放一串炮仗;有些还要祭过祖先才剪。这不是有所爱于满洲人的装束,前者是杀晦气,后者是本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教训。你如问为什么剃头就不是“毁伤”,他就说从前是奉旨及父母之命而行的。民国元年,南方沿海的都市有些有女革命军的组织,当时剪发的女子也不少,若不因为女革命军的声誉不好和军政当局的压抑,女子们剪发就不必等到民国十六年以后才成为流行的装扮了。当盛行女子剪发的时候,东三省有位某帅,参观学校,见某女教员剪发,便当她是共产党员,把她枪毙了。她也可以说是为服装而牺牲的不幸者。
  讲到衣服的改变,如大礼服,小礼服之类,也许是因为当时当局诸明公都抱“文明先重外表”的见解,没想到我们的纺织工业会因此而吃大亏。我们的布匹的宽度是不宜于裁西装的,结果非要买入人家多量的洋材料不可。单说输入的纽扣一样。若是翻翻民国元年以后海关的黄皮书,就知道那数字在历年的增加是很可怕的了。其他如硬领、领带、小梳子、小镜子等等文明装的零件更可想而知了。女人装束在最初几年没有剧烈的变迁,当时留学东洋回国的女学生很多,因此日本式的髻发、金边小眼镜、小绢伞、手提包,成为女子时髦的装饰。后来女学生的装束被旗袍占了势力,一时长的、短的、宽的、窄的,都以旗袍式为标准,裙子渐渐地没人穿了。民国十四五年以后,在上海以伴舞及演电影的职业女子掌握了女子时髦装束的威权,但全部是抄袭外国的,毫无本国风度。直到现在,除掉变态的旗袍以外,几乎辨别不出是中国装了。在服装上,我们的男女多半变了被他人装饰的人形衣架,看不出什么民族性来。
  衣服直接影响到礼俗,最(显)着的是婚礼。民国初年,男子在功令上必要改装,女子却是仍旧,因此在婚礼上就显出异样来。在福建乡间,我亲见过新郎穿的是戏台上的红生袍,戴的是满镶着小镜子的小生巾,因为依照功令,大礼服与大礼帽全是黑的,穿戴起来,有点丧气。间或有穿戴上的,也得披上红绸,在大高帽上插一金花,甚至在草帽上插花披红,真可谓不伦不类。不久,所谓“文明婚礼”流行了。新娘是由凤冠霞帔改为披头纱和穿民国礼服。头纱在最初有披大红的,后来渐渐由桃红淡红到变为欧式的全白,以至守旧的太婆不愿意,有些说:“看现在的新娘子,未死丈夫先带孝!”这种风气大概最初是由教会及上海的欧美留学生做起,后来渐渐传染各处。现在在各大都市,甚至礼饼之微也是西装了!什么与我们的礼俗不相干的扔破鞋、分婚糕、度蜜月,件件都学到了。还有,新兴的仪仗中间有军乐队,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吹打一气。如果新娘是曾在学校毕业的,那就更荣耀了,有时还可以在亲迎的那一天把文凭安置在彩亭里扛着满街游行。
  至于丧礼,在这三十年来的变迁却与婚礼不同。从君主政策被推翻了之后,一切的荣典都排不到棺材前,孝子们异想天开,在仪仗里把挽联、祭幛、花圈等等,都给加上去了。讣告在从前是有一定规矩的,身份够不上用家人报丧的就不敢用某宅家人报丧的条子或登广告。但封建思想底遗毒不但还未除净,甚且变本加厉,随便一个小小官吏或稍有积蓄的商人的死丧,也可以自由地设立治丧处,讣告甚至可以印成几厚册,文字比帝制时代实录馆的实录底内容还要多。孝子也给父母送起挽联或祭幛来了。花圈是胡乱地送,不管死者信不信耶稣,有十字架表识的花圈每和陀罗尼经幛放在一起。出殡底仪仗是七乱八糟,讲不上严肃,也显不出哀悼,只可以说是排场热闹而已。穿孝也近乎欧化,除掉乡下人还用旧礼或缠一点白以外,都市人多用黑纱绕臂,有时连什么徽识也没有。三年之丧再也没能维持下去了。
  说到称谓,在民国初年,无论是谁,男的都称先生,女的都称女士,后来老爷、大人、夫人、太太、小姐等等旧称呼也渐渐随着帝制复活起来。帝制翻不成,封建时代底称呼反与洋封建底称呼互相翻译,在太太们中间,又自分等第,什么“夫人”“太太”都依着丈夫的地位而异其称呼,男方面,什么“先生”,什么“君”,什么“博士”、“硕士”也做成了阶级的分别,这都是封建意识底未被铲除,若长此发展下去,我们就得提防将来也许有“爵爷”、“陛下”等等称呼的流行。个人的名字用外国的如约翰、威灵顿、安妮、莉莉、伊利沙伯之类越来越多,好像没有外国名字就不够文明似的。日常的称如“蜜丝”、“蜜丝打”、“累得死”、“尖头鳗”一类的外国货格外流行,听了有时可以使人犯了脑溢血的病。
  一般嗜好,在这二十九年,也可以说有很大的变更。吃的东西,洋货输进来的越多。从礼品上可以看出芝古力糖店抢了海味铺不少的买卖,洋点心铺夺掉茶食店大宗的生意。冰淇淋与汽水代替了豆腐花和酸梅汤。俄法大菜甚至有替代满汉全席的气概。赌博比三十年前更普遍化,麻雀牌的流行也同鸦片白面红丸等物一样,大有燎原之势,了得么!
  历法的改变固然有许多好处,但农人的生活却非常不便,弄到都市的节令与乡间的互相脱节。都市的商店记得西洋的时节如复活节、耶稣诞等,比记得清明、端午、中秋、重九、冬至等更清楚。一个耶稣诞期,洋货店可以卖出很多洋礼物,十分之九是中国人买的,难道国人有十分之九是基督徒么?奴性的盲从,替人家凑热闹,说来很可怜的。
第十三节
  
  最后讲到教育。这二十九年来因为教育方针屡次地转向,教育经费的屡受政治影响,以致中小学的教育基础极不稳固。自“五四”运动以后,高等教育与专门学术的研究比较有点成绩,但中小学教育在大体上说来仍是一团糟。尤其是在都市的那班居心骗钱,借口办学的教育家所办的学校,学科不完备,教师资格的不够,且不用说,最坏的是巴结学生,发卖文凭,及其他种种违反教育原则的行为,那班人公然在国旗或宗教的徽帜底下摧残我青年人的身心。这种罪恶是二十九年来许多办学的人们应该忏悔的。我从民国元年到现在未尝离开粉笔生涯,见中小学教育的江河日下,不禁为中国前途捏了一把冷汗。从前是“士农工商”,一入民国,我们就时常听见“军政商学”,后来在“军”上又加上个“党”。从前是“四民”,现在“学”所居的地位是什么,我就不愿意多嘴了。
  此地的篇幅不容我多写,我不再往下说了,本来这篇文字是为祝民国三十年的,我所以把我们二十九年来的不满意处说些少出来,使大家反省一下我们的国民精神到底到了什么国去?这个我又不便往下再问,等大家放下报纸闭眼一想得了。民国算是入了壮年的阶段了。过去的二十九年,在政治上、外交上、经济上,乃至思想上,受人操纵的程度比民国未产生以前更深,现在若想自力更生的话,必得努力祛除从前种种愚昧,改革从前种种的过失,力戒懒惰与依赖,发动自己的能力与思想,要这样,新的国运才能日臻于光明。我们不能时刻希求人家时刻之援助,要记得我们是入了壮年时期,是三十岁了,更要记得援助我们的就可以操纵我们呀!若是一个人活到三十岁还要被人“援助”,他真是一个“不长进”的人。我们要建设一个更健全的国家非得有这样的觉悟与愿望不可。愿大家在这第三十年的开始加倍地努力,这样,未来的种种都是有希望的,是生长的,是有幸福的。
  礼俗与民生
  礼俗是合礼仪与风俗而言。礼是属于宗教的及仪式的;俗是属于习惯的及经济的。风俗与礼仪乃国家民族的生活习惯所成,不过礼仪比较是强迫的,风俗比较是自由的。风俗的强迫不如道德律那么属于主观的命令,也不如法律那样有客观的威胁,人可以遵从它,也可以违背它。风俗是基于习惯,而此习惯是于群己都有利,而且便于举行和认识。我国古来有“风化”、“风俗”、“政俗”、“礼俗”等名称。风化是自上而下言;风俗是自一社团至一社团言;政俗是合法律与风俗言;礼俗是合道德与风俗言。被定为唐朝的书《刘子·风俗篇》说:“风者气也;俗者习也。土地水泉,气有缓急,声有高下,谓之风焉。人居此地,习以成性,谓之俗焉。风有薄厚,俗有淳浇,明王之化,当称风使之雅;易俗使之正。是以上之化下,亦为之风焉。民习而行,亦为之俗焉。……”我国古说以礼俗是和地方环境有密切关系的,地方环境实际上就是经济生活。所以风俗与民生有相因而成的关系。
  人类和别的动物不同的地方,最显然的是他有语言文字衣冠和礼仪。礼仪是社会的产物,没有社会也就没有礼仪风俗。古代社会几乎整个生活是礼仪风俗捆绑住,所谓“礼仪三百,成仪三千”,是指示人没有一举一动是不在礼仪与习俗里头。在风俗里最易辨识的是礼仪。它是一种社会公认的行为,用来表示精神的与物质的生活的象征、行为的警告,和危机的克服。不被公认的习惯,便不是风俗,只可算为人的或家族的特殊行为。
  生活的象征。所谓生活的象征,意思是我们在生活上有种种方面,如果要在很短的时间把它们都表现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不得已就得用身体的动作表示出来。如此,有人说,中国人的“作揖”,是种地时候,拿锄头刨土的象征行为。古时两个人相见,彼此的语言不一定相遇,但要表示友谊时,使做彼此生活上共同的行为,意思是说,“你要我帮忙种地,我很喜欢效劳”。朋友本有互助的情分,所以这刨土的姿势,便成表现友谊的“作揖”了。又如欧洲人“拉手或顿手”与中国的“把臂”有点相同,不过欧洲的文化是从游牧民族生活发展的,不像中国作揖是从农业文化发展的,拉手是象征赶羊入圈的互助行为。又如,中国的叩头礼,原是表示奴隶对于主人的服从;欧洲的脱帽礼原是武士入到人家,把头盔脱下,表示解除武装,不伤官人的意思。这些都是生活的象征。
  行为的警告。依据生活的经验,凡在某种情境上不能做某样事,或得做某样事,于是用一种仪式把它表示出来。好像官吏就职的宣誓典礼,是为警告他在职位时候应尽忠心,不得做辜负民意的事情。又如西洋轮船下水时,要行掷香槟酒瓶礼,据说是不要船上的水手因狂饮而误事的意思。又如古代社会的冠礼,多半是用仪式来表示成年人在社会里应尽的义务,同时警告他不要做那违抗社会或一个失败的人。
  危机的克服。人在生活的历程上,有种种危机。如生产的时候,母子的性命都很危险。这危险的境地,当在过得去与过不去之间,便是一个危机。从旧生活要改入新生活的时期,也是一个危机。如社会里成年的男女,在没有结婚的时候,依赖父母家长,一到结婚时候,便要从依赖的生活进入独立的生活,在这个将入未入的境地,也是生活的一个危机。因所要娶要嫁的男女在结合以后,在生活上能否顺利地过下去,是没有把握的。又如家里的主人就是担负一家经济生活的主角,一旦死了,在这主要的生产者过去,新的主要生产者将要接上的时候,也是一个危机。过年过节,是为时间的进行,于生产上有利不利的可能,所以也是一种危机。风俗礼仪由巫术渐次变成,乃至生活方式变迁了,仍然保留着,当做娱乐日,或休息日。
  礼俗与民生的关系从上说三点的演进可以知道。生活上最大的四个阶段是生、冠、婚、丧。生产的礼俗现在已渐次消灭了。女人坐月,三朝洗儿、周岁等,因生活形式改变,社会组织更变,知识生活提高,人也不再找这些麻烦了。做生日并不是古礼,是近几百年,官僚富家,借此夸耀及收受礼物的勾当,我想这是应当禁止的。冠礼也早就不行了。在礼仪上,与民生最有关系的是婚礼与丧礼。这两礼原来会有很重的巫术色彩,人试要用巫术把所谓不祥的境遇克服过来。现在拿婚礼来说,照旧时的礼仪,新娘从上头,上轿,乃至三朝回门,层层节节,都有许多禁忌,许多迷信的仪式,如像新娘拿镜子,新郎蹋轿门,闹新人等等,都含有巫术在内。说到丧礼,迷信行为更多,因为人怕死鬼,所以披麻,变形,神主所以点主,后来生活进步,便附上种种意义,人因风习也就不问而随着做了。
  今天并不是要讲礼俗之起源,只要讲我们应当怎样采用礼仪,使它在生活上有意思而不至于浪费时间、金钱与精神。礼仪与风俗习惯是人人有的,但行者须顾到国民的经济生活。自入民国以来,没工夫顾到制礼作乐、变服剪发,乃成风俗,不知从此例的没顾到国民的经济与工业,以至简单纽扣一项,每年不知向外买入多少,有的矫枉过正,变本加厉,只顾排场,不管自己财力如何,有的甚至全盘采取西礼。要知道民族生存是赖乎本地生活上传统的习惯和理想,如果全盘采用别人的礼仪风俗,无异自己毁灭自己,古人说要灭人国,得先灭人的礼俗,所以婚丧应当保留固有的,如其不便,可从简些。风俗礼仪凡与我生活上没有经验的,可以不必去学人家,像披头纱、拿花把,也于我们没有意义,为何要行呢?至于贺礼,古人对于婚丧在亲友分上,本有助理之分,不过得有用,现在人最没道理的是送人银盾、丧礼的幛,甚至有子送终父母的、也是男用女语女用男语的,最可笑的,有个殡仪,幛上写着“川流不息”!这又是乱用了。丧礼而张灯结彩,大请其客,也是不应该的,婚礼有以“文凭”为嫁妆扛着满街游行的,这也不对。
  故生活简单,用钱的机会少,所以一旦有事,要行繁重的仪式,但也得依其人之经济与地位而行,不是随意的。又生产方式变迁,礼俗也当变,如丧礼在街游行,不过是要人知道某人已死,而且是个好人,因城市上人个个那么忙,谁有心读个人的历史呢?礼仪与民生的关系至密切,有时因习俗所驱,有人弄到倾家荡产,故当局者应当提倡合乎国民生活与经济的礼俗,庶几乎不教固有文化沦丧了。
  国粹与国学
  “国粹”这个名词原是不见于经传的。它是在戊戌政变后,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呼声嚷到声嘶力竭的时候所呼出来的一个怪口号。又因为《国粹学报》的刊行,这名词便广泛地流行起来。编《辞源》的先生们在“国粹”条下写着:“一国物质上,精神上,所有之特质。此由国民之特性及土地之情形,历史等,所养成者。”这解释未免太笼统,太不明了。国民的特性、地理的情形、历史的过程,乃至所谓物质上与精神上的特质,也许是产生国粹的条件,未必就是国粹。陆衣言先生在《中华国语大辞典》里解释说,“本国特有的优越的民族精神与文化”,就是国粹。这个比较好一点,不过还是不大明白。在重新解释国粹是什么之前,我们应当先问条件。
  (一)一个民族所特有的事物不必是国粹。特有的事物无论是生理上的,或心理上的,或地理上的,只能显示那民族的特点,可是这特点,说不定连自己也不欢喜它。假如世间还有一个有尾巴的民族,从生理上的特质,使他们的尾巴显出手或脚的功用,因而造成那民族的精神与文化。以后他们有了进化学的知识,知道自己身上的尾巴是连类人猿都没有了的,在知识与运动上也没有用尾巴的必要,他们必会厌恶自己的尾巴,因而试要改变从尾巴产出来的文化。用缺乏碘质的盐,使人现出粗颈的形态,是地理上及病理上的原因。由此颈腺肿的毛病、说话的声音、衣服的样式,甚至思想,都会受影响的。可是我们不能说这特别的事物是一种“粹”,认真说来,却是一种“病”。假如有个民族,个个身上都长了无毒无害的瘿瘤,忽然有个装饰瘿瘤的风气,渐次成为习俗,育为特殊文化,我们也不能用“国粹”的美名来加在这“爱瘿民族”的行为上。
  (二)一个民族在久远时代所留下的遗风流俗不必是国粹。民族的遗物如石镞、雷斧;其风俗,如种种特殊的礼仪与好尚,都可以用物质的生活、社会制度,或知识程度来解释它们,并不是绝对神圣,也不必都是优越的。三代尚且不同礼,何况在三代以后的百代万世?那么,从久远时代所留下的遗风流俗,中间也曾经过千变万化,当我们说某种风俗是从远古时代祖先已是如此做到如今的时候,我们只是在感情上觉得是如此,并非理智上真能证明其为必然。我们对于古代事物的爱护并不一定是为“保存国粹”,乃是为知识、为知道自己的过去,和激发我们对于民族的爱情。我们所知与所爱的不必是“粹”,有时甚且是“渣”。古坟里的土俑,在葬时也许是一件不祥不美之物,可是千百年后会有人拿来当做宝贝,把它放在紫檀匣里,在人面前被夸耀起来。这是赛宝行为,不是保存国粹。在旧社会制度底下,一个大人物的丧事必要举行很长时间的仪礼,孝子如果是有官守的,必定要告“丁忧”,在家守三年之丧。现在的社会制度日日在变迁着,生活的压迫越来越重,试问有几个孝子能够真正度他们的“丁忧”日子呢?婚礼的变迁也是很急剧的。这个用不着多说,如到十字街头睁眼看看便知道了。
  (三)一个民族所认为美丽的事物不必是国粹。许多人以为民族文化的优越处在多量地创造各种美丽的事物,如雕刻、绘画、诗歌、书法、装饰等。但是美或者有共同的标准,却不能说有绝对的标准的。美的标准寄在那民族对于某事物的形式,具体的或悬像的好尚。因好尚而发生感情,因感情的奋激更促成那民族公认他们所以为美的事物应该怎样。现代的中国人大概都不承认缠足是美,但在几十年前,“三寸金莲”是高贵美人的必要条件,所谓“小脚为娘,大脚为婢”,现在还萦回在年辈长些的人们的记忆里。在国人多数承认缠足为美的时候,我们也不能说这事是国粹,因为这所谓“美”,并不是全民族和全人类所能了解或承认的。中国人如没听过欧洲的音乐家歌咏,对于和声固然不了解,甚至对于高音部的女声也会认为像哭丧的声音,毫不觉得有什么趣味。同样地,欧洲人若不了解中国戏台上的歌曲,也会感觉到是看见穿怪样衣服的疯人在那里做不自然的呼嚷。我们尽可以说所谓“国粹”不一定是人人能了解的,但在美的共同标准上最少也得教人可以承认,才够得上说是有资格成为一种“粹”。
第十四节
  
  从以上三点,我们就可以看出所谓“国粹”必得在特别、久远,与美丽之上加上其他的要素。我想来想去,只能假定说:一个民族在物质上,精神上与思想上对于人类,最少是本民族,有过重要的贡献,而这种贡献是继续有功用,继续在发展的,才可以被称为国粹。我们假定的标准是很高的。若是不高,又怎能叫做“粹”呢?一般人所谓国粹,充其量只能说是“俗道”的一个形式(俗道是术语FolkWays的翻译,我从前译做“民彝”)。譬如在北平,如要做一个地道的北平人,同时又要合乎北平人所理想的北平人的标准的时候。他必要想到保存北平的“地方粹”,所谓标准北平人少不了的六样天棚、鱼缸、石榴树、鸟笼、叭狗、大丫头他必要具备。从一般人心目中的国粹看来,恐怕所“粹”的也像这“北平六粹”,但我只承认它为俗道而已。我们的国粹是很有限的,除了古人的书画与雕刻,丝织品、纸、筷子、豆腐,乃至精神上所寄托的神主等,恐怕不能再数出什么来。但是在这些中间已有几种是功用渐次丧失的了。像神主与丝织品是在趋向到没落的时期,我们是没法保存的。
  这样“国粹沦亡”或“国粹有限”的感觉,不但是我个人有,我信得过凡放开眼界,能视察和比较别人的文化的人们都理会得出来。好些年前,我与张君劢先生好几次谈起这个国粹问题。有一次,我说过中国国粹是寄在高度发展的祖先崇拜上,从祖先崇拜可以找出国粹的种种。有一次,张先生很感叹地说:“看来中国人只会写字作画而已。”张先生是政论家,他是叹息政治人才的缺乏,士大夫都以清谈雅集相尚,好像大人物必得是大艺术家,以为这就是发扬国光,保存国粹。《国粹学报》所揭露的是自经典的训注或诗文字画的评论,乃至墓志铭一类的东西,好像所萃的只是这些。“粹”与“学”好像未曾弄清楚,以致现在还有许多人以为“国粹”便是“国学”。近几年来,“保存国粹”的呼声好像又集中在书画诗古文辞一类的努力上,于是国学家、国画家,乃至“科学书法家”,都像负着“神圣使命”,想到外国献宝去。古时候是外国到中国来进宝,现在的情形正是相反,想起来,岂不可痛!更可惜的,是这班保存国粹与发扬国光的文学家及艺术家们不想在既有的成就上继续努力,只会做做假古董,很简单地描三两幅宋元画稿,写四五条苏黄字帖,作一二章毫无内容的诗古文辞,反自诩为一国的优越成就都荟萃在自己身上。但一研究他们的作品,只会令人觉得比起古人有所不及,甚至有所诬蔑,而未曾超越过前人所走的路。“文化人”的最大罪过,制造假古董来欺己欺人是其中之一。
  我们应当规定“国粹”该是怎样才能够辨认,哪样应当保存,哪样应当改进或放弃。凡无进步与失功用的带“国”字头的事物,我们都要下工夫做澄清的工作,把渣滓淘汰掉,才能见得到“粹”。从我国往时对于世界文化的最大贡献看来,纸与丝不能不被承认为国粹。可是我们想想我们现在的造纸工业怎样了?我们一年中要向外国购买多量的印刷材料。我们日常所用的文具,试问多少是“国”字头的呢?可怜得很,连书画纸,现在制造的都不如从前。技艺只有退化,还够得上说什么国粹呢!讲到丝,也是过去的了。就使我们能把蚕虫养到一条虫可以吐出三条的丝量,化学的成就,已能使人造丝与乃伦丝夺取天然丝的地位。养蚕文化此后是绝对站不住的了。蚕虫要回到自然界去,蚕萡要到博物院,这在我们生存的期间内一定可以见得着的。
  讲到精神文化更能令人伤心。现代化的物质生活直接和间接地影响到个个中国人身上。不会说洋话而能吃大菜、穿洋服、行洋礼的固不足为奇,连那仅能维系中国文化的宗族社会(这与宗法社会有点不同),因为生活的压迫,也渐渐消失了。虽然有些地方还能保存着多少形式,但它的精神已经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割股疗亲的事固然现在没人鼓励,纵然有,也不会被认为合理。所以精神文化不是简单地复现祖先所曾做,曾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必得有个理性来维系它,批评它,才可以。民族所遗留下来的好精神,若离开理智的指导,结果必流入虚伪和夸张。古时没有报纸,交通方法也不完备,如须“俾众周知”的事,在文书的布告所不能用时,除掉举行大典礼、大宴会以外,没有更简便的方法。所以一个大人物的殡仪或婚礼,非得铺张扬厉不可。现在的人见闻广了,生活方式繁杂了,时间宝贵了,长时间的礼仪固然是浪费,就是在大街上吹吹打打,做着夸大的自我宣传,也没有人理会了。所谓遵守古礼的丧家,就此地说,雇了一班搽脂荡粉的尼姑来拜忏,到冥衣库去定做纸洋房,纸汽车乃至纸飞机;在丧期里,聚起亲朋大赌大吃,鼓乐喧天,夜以继日。试问这是保存国粹么?这简直是民族文化的渣滓,沉淀在知识落后与理智昏聩的社会里。在香港湾仔市场边,一到黄昏后,每见许多女人在那里“集团叫惊”,这也是文化的沉淀现象。有现代的治病方法,她们不会去用,偏要去用那无利益的俗道。评定一个地方的文化高低不在看那里的社会能够保存多少样国粹,只要看他们保留了多少外国的与本国的国渣便可以知道。屈原时代的楚国,在他看是醉了的,我们当前的中国在我看是疯了。疯狂是行为与思想回到祖先的不合理的生活,无系统的思想与无意识的行为的状态。疯狂的人没有批评自己的悟性,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从天才说,他也许是个很好的艺术家或思想家,但决不是文化的保存者或创造者。
  要清除文化的渣滓不能以感情或意气用事,须要用冷静的头脑去仔细评量我们民族的文化遗产。假如我们发现我们的文化是陈腐了,我们也不应当为它隐讳,愣说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优越的。好的固然要留,不好的就应当改进。翻造古人的遗物是极大的罪恶,如果我们认识这一点,才配谈保存国粹。国粹在许多进步的国家中也是很讲究的,不过他们不说是“粹”,只说是“国家的承继物”或“国家的遗产”而已(这两个词的英文是NationalInheritance,及LegacyoftheNation)。文化学家把一国优越的遗制与思想述说出来给后辈的国民知道,目的并不在“赛宝”或“献宝”,像我们目前许多国粹保存家所做的,只是要把祖先的好的故事与遗物说出来与拿出来,使他们知道民族过去的成就,刺激他们更加努力向更成功的途程上迈步。所以知识与辨别是很需要的。如果我们知道唐诗,作诗就十足地仿少陵、拟香山,了解宋画,动笔就得意地摹北苑、法南宫,那有什么用处?纵然所拟的足以乱真,也不如真的好。所以我看这全是渣,全是无生命的尸体,全是有臭味的干屎橛。
  我们认识古人的成就和遗留下来的优越事物,目的在温故知新,绝不是要我们守残复古。学术本无所谓新旧,只问其能否适应时代的需要。谈到这里,我们就检讨一下国学的价值与路向了。
  钱宾四先生指出现代中国学者“以乱世之人而慕治世之业”,所学的结果便致“内部未能激发个人之真血性,外部未能针对时代之真问题”。这话,在现象方面是千真万确,但在解释方面,我却有些不同意见。我看中国“学术界无创辟新路之志趣与勇气”的原因,是自古以来我们就没有真学术。退一步讲,只有真学术的起头,而无真学术的成就。所谓“通经致用”只是“做官技术”的另一个说法,除了学做官以外,没有学问。做事人才与为学人才未尝被分别出来。“学而优则仕”,显然是鼓励为仕大夫之学。这只是治人之学,谈不到是治事之学,更谈不到是治物之学。现代学问的精神是从治物之学出发的。从自然界各种现象的研究,把一切分出条理而成为各种科学,再用所谓科学方法去治事而成为严密的机构。知识基础既经稳固,社会机构日趋完密,用来对付人,没有不就范的。治人是很难的,人在知识理性之外还有自己的意志,与自己的感情意气,不像实验室里的研究者对付他的研究对象,可以随意处置的。所以如不从治物与治事之学做起,则治人之学必贵因循,仍旧贯,法先王。因循比变法维新来得更有把握,代表高度发展的祖先崇拜的儒家思想,尤其要鼓励这一层。所谓学问,每每是因袭前人而不敢另辟新途。因为新途径的走得通与否,学者本身没有绝对的把握,纵然有,一般人的智慧,知识,乃至感情意气也未必能容忍,倒不如向着那已经有了权证而被承认的康庄大道走去,既不会碰钉,又可以生活得顺利些。这样一来,学问当然看不出是人格的结晶,而只为私人在社会上博名誉、占地位的凭借。被认为有学问的,不管他有的是否真学问或哪一门的知识,便有资格做官。许多为学者写的传记或墓志,如果那文中的主人是未尝出仕的,作者必会做“可惜他未做官,不然必定是个廊庙之器”的感叹,好像一个人生平若没做过官就不算做过人似的。这是“学而优则仕”的理想的恶果。再看一般所谓文学家所作的诗文多是有形式无内容的“社交文艺”,和贵人的诗词,撰死人的墓志,题友朋或友朋所有的书画的签头跋尾。这样地做文辞才真是一种博名誉占地位的凭借。我们没有伟大的文学家,因为好话都给前人说尽了,作者只要写些成语,用些典故,再也没有可用的工夫了。这样情形,不产生“文抄公”与“誊文公”,难道还会笃生天才的文豪,诞降天纵的诗圣么?
  学术原不怕分得细密,只问对于某种学术有分得这样细密的必要没有。学术界不能创辟新路,是因没有认识问题,在故纸堆里率尔拿起一两件不成问题而自己以为有趣味的事情便洋洋洒洒地作起“文章”来。学术上的问题不在新旧而在需要,需要是一切学问与发明的基础。如果为学而看不见所需要的在哪里,他所求的便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没有问题的学问就是死学问,就是不能创辟新途径的书本知识。没有用处的学问就不算是真学问,只能说是个人趣味,与养金鱼、栽盆景,一样地无关大旨,非人生日用所必需的。学术问题固然由于学者的知识的高低与悟力的大小而生,但在用途上与范围的大小上也有不同。“一只在园里爬行的龟,对于一块小石头便可以成为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物,设计铁道线的工程师,只主要地注意到山谷广狭的轮廓;但对于想着用无线电来联络大西洋的马可尼,他的主要的考虑只是地球的曲度,因为从他的目的看来,地形上种种详细情形是可以被忽视的。”这是我最近在一本关于生物化学的书(W.O.KermockandP.Eggleton;TheStuffWe’reof)里头所读到的一句话。同一样的交通问题,因为知识与需要的不同便可以相差得那么远。钱先生所举出的“平世”与“乱世”之学的不同点,在前者注重学问本身,后者贵在能造就人才与事业者。其实前者为后者的根本,没有根本,枝干便无从生长出来。我们不必问平世与乱世,只问需要与不需要。如有需要,不妨把学术分门别类,讲到极窄狭处,讲到极精到处;如无所需,就是把问题提出来也嫌他多此一举。一到郊外走走,就看见有许多草木我们连名字都不知道,其中未必没有有用的植物,只因目前我们未感觉需要知道它们,对于它们毫无知识还可以原谅。如果我们是植物学家,那就有知道它们的需要了。在欧美有一种种草专家,知道用哪种草与哪种草配合着种便可以使草场更显得美观,和耐于践踏,易于管理,冬天还可以用方法教草不黄萎。这种专门学问在目前的中国当然是不需要,因为我们的生活程度还没达到那么高,稻粱还种不好,哪能讲究到草要怎样种呢?天文学是最老的学问,却也是最幼稚的和最新的学术,我们在天文学上的学识缺乏,也是因为我们还没曾需要到那么迫切。对于日中黑点的增减,云气变化的现象,虽然与我们有关系,因为生活方式未发展到与天文学发生密切关系的那步田地,便不觉得它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有研求的需要了。一旦我们在农业上、航海航空上、物理学上,乃至哲学上,需要涉及天文学的,我们便觉得需要,因为应用到日常生活上,那时,我们就不能说天文学是没有的了。所以不需要就没有学问,没有学问就没有技术。“不需无学,不学无术”,我想这八个字应为为学者的金言;但要注意后四个字的新解说是不学问就没有技术,不是骂人的话。
  中国学术的支离破碎,一方面是由于“社交学问”的过度讲究,一方面是为学人才的无出路。我所谓社交学问就是钱先生所谓私人在社会博名誉占地位的学问。这样的“学者”对于学问多半没有真兴趣,也不求深入,说起来,样样都懂,门门都通,但一问起来,却只能作皮相之谈。这只能称为“为说说而学问”,还够不上说“为学问而学问”。我们到书坊去看看,太专门的书的滞销,与什么ABC,易知、易通之类的书的格外旺市,便可以理会“讲专门窄狭之学者”太少了。为学人才与做事人才的分不开,弄到学与事都做不好。做事人才只须其人对于所事有基本学识,在操业的进程上随着经验去求改进,从那里也有达到高深学识的可能,但不必个个人都需要如此的。为学人才注重在一般事业上所不能解决或无暇解决的问题的探究。譬如电子的探究,数理的追寻,乃至人类与宇宙的来源,是一般事业所谈不到的,若没有为学人才去做工夫,我们的知识是不完备的。欧美各国都有公私方面设立的研究所、学院,予学者以生活上相当的保障。各大学都有“学侣”的制度,使新进的学人能安心从事于学业,在中国呢?要研究学问,除非有钱、有闲,最低限度也得当上大学教授,才可说得上能够为学。在欧美的余剩学者最少还有教会可投;在中国,连大学教授也有吃不饱的忧虑。这样情形,繁难的学术当然研究不起,就是轻可的也得自寻方便,不知不觉地就会跑到所谓国学的途程上,这样的学者,因为吃不饱,身上是贫血的,怎能激发什么“真血性”?因为是温故不知新,知识上也是贫血的,又怎能针对什么“真问题”呢?今日中国学术界的弊在人人以为他可以治国学,为学的方法与目的还未弄清,便想写“不朽之作”,对于时下流行的研究题目,自己一以为有新发现或见解,不管对不对,便武断地写文章。在发掘安阳,发现许多真龟甲文字之后,章太炎老先生还愣说甲骨文都是假的!以章先生的博学多闻还有执着,别人更不足责了。还有,社交学问本来是为社交,做文章是得朋友们给作者一个大拇指看,称赞他几句,所以流行的学术问题他总得猎涉,以资谈助;讨论龟甲文的时候,他也来谈龟甲文,讨论中西文化的潮流高涨时,他也说说中西文化,人家谈佛学,他就吃起斋来,人家称赞中国画,他就来几笔松竹梅,这就是所谓“学风”的坏现象,这就是“社交学问”的特征。
第十五节
  
  钱先生所说“学者各榜门户,自命传统”,在国学界可以说相当地真。“学有师承”与“家学渊源”是在印版书流行之前,学者不容易看到典籍,谁家有书他们便负笈前去拜门。因为书的抄本不同,解释也随着歧异,随学的徒弟们从师傅所得的默记起来或加以疏说,由此互相传授成为一家一派的学问,这就是“师承”所由来。书籍流行不广的时代,家有藏书,自然容易传授给自己的子孙,某家传诗,某家传礼,成为独门学问,拥有的甚可引以为荣,因此为利,婚宦甚至可以占便宜,所以“家学渊源”的金字招牌,在当时是很可以挂得出来的。自印版书流行以后,典籍伸手可得,学问再不能由私家独占,只要有读书的兴趣,便可以多看比一家多至百倍千倍的书,对于从前治一经只凭数卷抄本甚至依于口授乃不能不有抱残守缺的感想。现在的学问是讲不清“师承”的,因为“师”太多了,承谁的为是呢?我在广州曾于韶舞讲习所从龙积之先生学,在随宦学堂受过龙伯纯先生的教,二位都是康有为先生的高足,但我不敢说我师承了康先生的学统。在大学里的洋师傅也有许多是直接或间接承传着西洋大学者的学问的,但我也不敢自称为哲姆斯、斯宾塞、柏格森、马克思、慕乐诸位的学裔。在尊师重道的时代,出身要老师推荐,婚姻要问家学,所以为学贵有师承和有渊源,现在的学者是学无常师,他向古今中外乃至自然界求学问,师傅只站在指导与介绍知识的地位,不能都像古时当做严君严父看。印版书籍流行以后,聚徒讲学容易,在学问上所需指导的不如在人格上所需熏陶的多,所以自程朱以后,修身养性变为从师授徒的主要目标,格物致知退于次要地位。这一点,我觉得是很重要的。从师若不注意怎样做人的问题,纵然学有师承,也只能得到老师的死的知识,不能得到他的活的能力。我希望讲师承的学者们注意到这一层。
  至于学问为个人私利主义,竞求温饱的话,我以为现在还是说得太早。在中国,社交学问除外,以真学问得温饱算起来还是极少数,而且这样的学者多数还是与“洋机关”有关系的。我们看高深学术的书籍的稀罕,以及研究风气的偏颇,便可理会竞求温饱的事实还有重新调查的余地。到外国去出卖中国文化的学者,若非社交的学问家便是新闻事业家。他们当然是为温饱而出卖关于中国的学问的。我们不要把外国人士对于中国文化的了解力估量得太高,他们所要的正是一般社交的学问家与新闻事业家所能供给的。一个多与欧美一般的人士接触的人,每理会到他们所要知道的中国文化不过是像缠足的起源,龙到底是什么动物,姨太太怎样娶法,风水怎样看法之类,只要你有话对他们说,他们便信以为真,便以为你是中国学者。许多人到中国来访这位,问那位,归根只是要买几件古董或几幅旧画。多数人的意向并不在研究中国文化,只在带些中国东西回去可以炫耀于人。在外国批发中国文化的学者,他们的地位是和卖山东蓝绸或汕头抽纱的商人差不多,不过斯文一点而已。
  在欧美的学者可以收费讲学,但在中国,不收费的讲学会,来听讲还属寥寥,以学问求温饱简直是不容易谈。这样为学只求得过且过,只要社会承认他是学者,他便拿着这个当敲门砖,管什么人格的结晶与不结晶。这也许是中国学者在社会国家上多不能为国士国师而成为国贼国狗,在学问上多不能成为先觉先知而成为学棍学蠹的一个原因吧。我取的是“衣食足而后知礼义”的看法,所以要说:“得温饱才能讲人格。”中国学术界中许多人正在饥寒线底下挣扎着,要责备他们在人格上有什么好榜样,在学问上有什么新贡献,这要求未免太苛刻了。还有,得温饱并不见得就是食前方丈,广厦万间,只求学者在生活上有保障,研究材料的供给方便与充足就够了。须知极度满足的生活,也不是有识的学者所追求的。
  学术除掉民族特有的经史之外是没有国界的。民族文化与思想的渊源,固然要由本国的经史中寻觅,但我们不能保证新学术绝对可以从其中产生出来。新学术要依学术上的问题的有无,与人间的需要的缓急而产生,决不是无端从天外飞来的。一个民族的文化的高低是看那民族能产生多少有用的知识与人物,而不是历史的久远与经典的充斥。牛津大学每年间所收的新刊图书可以排出几十里长,若说典籍的数量,我们现在更不如人家。钱先生假定自道咸而下,向使中国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在与西洋潮流相接触之前先变成一个样子,则中国人可以立定脚跟,而对此新潮,加以辨认与选择,而分别迎拒与蓄泄。这话也有讨论的必要。我上头讲过现代学问的精神是从治物之学出发的,治物之学也可以说是格物之学,而中国学术一向是被社交学问、社交文艺,最多也不过是做人之学所盘踞,所谓“朴学”不过为少数人所攻治,且不能保证其必为晋身之阶。朴学家除掉典章制度的考据而外,还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格物之学呢?医学是读不成书的人们所入的行;老农老圃之业为孔门弟子所不屑谈;建筑是梓人匠人的事;兵器自来是各人找与自己合适的去用;蚕桑纺织是妇人的本务;这衣、食、住、行、卫五种民族必要的知识,中国学者一向就没曾感觉到应当括入学术的范围,操知识与智慧源泉的纯粹科学更谈不到了。治物之学导源于求生活上安适的享受的理想和试要探求宇宙根源的谜。学者在实验室里用心去想,用手去做,才能有所成就。中国学术岂但与人生分成两橛,与时代失却联系,甚至心不应手,因此,多半是纸上谈得好、场上栽筋斗的把戏。不动手做,就不能有新发现,就不能有新学术。假如中国的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会自己变更的话,乾嘉以前有千多年的机会,乾嘉以后也不见得就绝对没有。
  日本的维新怎么就能成功,中国的改革怎么就屡次失败呢?化学是从中国道家的炼丹术发展的,怎么在中国本土,会由外丹变成内丹了?对的思想落在不对的实验上,结果是造成神秘的迷信,不能产出利用厚生的学问。医学并不见得不行,可是所谓国医,多半未尝研究过《本草》里所载的药物,只读两三本汤头歌诀之类便挂起牌来。千年来,我们的医学在生理、药物、病理等学问上曾有什么贡献呢?近年来从事提炼中国药物的也是具有科学知识的西医的功劳。在学问的认识上,中国人还是倾向道家的。道家不重知与行,也不信进步,改革自然是谈不到的。我想乾嘉以后,中国学术纵然会变,也不会变到自己能站得住而能分别迎拒与蓄泄西洋学潮的地步,纵然会,也许会把人家的好处扔掉,把人家的坏处留起来。像明末的西洋教士介绍了科学知识和他们宗教制度,试问我们迎的是什么呢?中华文化,可怜得很,真是一泓死水呀!这话十年前我不这样说,五年前我不忍这样说,最近我真不能不这样说了。不过死水还不是绝可悲的,只要水不涸,还可以想方法增加水量,使之澄清,使之溢出。这工夫要靠学术界的治水者的努力才有希望。世间无不死之人,也无不变的文化,只要做出来的事物合乎国民的需要,能解决民生日用的问题的就是那民族的文化了。
  要知道中国现在的境遇的真相和寻求解决中国目前的种种问题,归根还是要从中国历史与其社会组织、经济制度的研究入手。不过研究者必要有世界学术的常识,审慎择别,不可抱着“叫花子吃死蟹,只只好”的态度。那么,外国那几套把戏自然也能够辨认与选择,不致于随波逐流,终被狂涛怒浪所吞咽。中国学术不进步的原因,文字的障碍也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我提出这一点,许多国学大师必定要伸舌头的。但真理自是真理,稍微用冷静的头脑去思维一下便可以看出中国文字问题的严重。我们到现在用的还不是拼音文字,难学难记难速写,想用它来表达思想,非用上几十年的工夫不可。读三五年书,简直等于没读过。许多大学毕业生自从出来做事之后便不去摸书本。他们尚且如此,程度低些的更可知。繁难的文字束缚了思想,限制了读书人,所以中国文化最大的毒害便是自己的文字。一翻古籍便理会几十万言的书已很少见,百万千万言的书更属稀罕了。到现在,不说入学之门的百科全书没有,连一部比较完备的字典都没有。国人不理会这是文化低落的病根,反而自诩为简洁。不知道简洁文字只能表现简单思想,像用来作诗词、写游记是很够的。从前学问的范围有限,用简洁的文体,把许多不应当省掉的字眼省略掉还不觉得意义很晦涩,读者可用自己的理会力来补足文中的意思。现代的科学记载把一个字错放了地位都不成,简省更不用说了。我们的命不加长,而所要知要学的东西太多,如果写作不从时间上节省是不成的。我们自己的文化担负已是够重的了,现在还要担负上欧美的文化,这就是钱先生所谓“两水斗啮”的现象,其实是中国人挣扎于两重文化的压迫底下的现象。欧美的文化,我们不能不担负,欧美人却不必要担负我们的文化,人家可以不学汉文而得所需的知识,我们不学外国文成么?这显然是我们的文化落后所给的刑罚,目前是没法摆脱的。要文化的水平线提高,非得采用易于学习的拼音文字不可。千字课或基本汉字不能解决这个严重问题,因为在学术上与思想表现上是需要创造新字的,如果到了思想繁杂的阶段,几千字终会不够用,结果还是要孳乳出很多很多的方块字。现在有人用“圕”表示“图书馆”,用“簙”表示“博物院”,一个字读成三个音,若是这类字多起来,中国六书的系统更要出乱子。拼音字的好处在以音达意,不是以形表意,有什么话就写出什么话,直截了当,不用计较某字该省,某句应缩,意思明白,头脑就可以训练得更缜密。虽然拼音文字中如英文法文等还不能算是真正拼音的,但我们须以拼音法则为归依,不是欧美文字为归依。表达思想的工具不好,自然不能很快地使国民的知识提高。人家做十年,我们非得加上五六倍的时间不可。日本维新的成功,好在他们有“假名”,教育普及得快,使他们的文化能追踪欧美。我们一向不理会这一点,因为我们对于汉字有很深切的敬爱,几十年来的拼音字母运动每被学者们所藐视与反对。许多人只看文字是用来做诗写文的,能摇头摆脚哼出百几十字便自以为满足了。改良文字对于这种人固然没有多大的益处,但为学术的进步着想,我们不能那么浪费时间来用难写难记的文字。古人惜寸阴分阴,现代的中国人更应当爱惜丝毫光阴。因为用高速度来成就事物是现代民族生存的必要条件。
  德国这次向东方进兵,事实上是以血换油。油是使速度增进的重要材料。不但在战争上,即如在其他事业上,如果着手或成功稍微慢了些,便等于失败。所以人家以一切来换时间,我们现在还想以时间来换一切,这种守株待兔的精神是要不得的。国民智力的低下,中国文字要负很重的责任。智力的高低就是发现问题与解决问题的能力的速度的高低。我以为汉字不改革,则一切都是没有希望的。用文字记载思想本来和用针来缝布成衣服差不多,从前的针一端是针口,另一端是穿线的针鼻。缝纫的人一针一针地做,不觉得不方便。但是缝衣机发明了,许多不需要的劳动不但可以节省而且能很快地缝了许多衣服。缝衣机的成功只在将针鼻移到与针口同在一端上。拼音文字运动也是试要把音与义打成一片。不过要移动一下这“文字的针鼻”,虽然只是分寸的距离,若用的人不了悟,纵然经过千百年也不能成功。旧工具不适于创造新学术,就像旧式的针不能做更快更整齐的衣服一样。有使中国文化被西方民族吸收愿望的先当注意汉字的改革,然后去求学术上的新贡献,光靠残缺的古董此后是卖不出去的。
  中国目前的问题,不怕新学术呼不出,也不怕没人去做专门名家之业,所怕的是知识不普及。一般人的常识不足,凡有新来的吃的用的享受的,不管青红皂白,胡乱地赶时髦。读书人变成士大夫,把一般群众放在脑后,不但不肯帮助他们,反而压迫他们。从农村出来的读书人不肯回到农村去,弄到每个村都现出经济与精神破产的现象。在都市的人们,尤其是懂得吹洋号筒的官人贵女们,整个生活都沉在花天酒地里,批评家说他们是在“象牙之塔”里过日子。其实中国哪里来的“象牙之塔”?我所见的都是一幢幢的“牛骨之楼”罢了。我们希望于学术界的是在各部门里加紧努力,要做优等人而不厌恶劣等的温饱,切莫做劣等人而去享受优等的温饱。那么,平世之学与乱世之学就不必加以分别了。现在国内的大学教授,他们的薪俸还不如运输工人所得的多,我们当然不忍说他们是藏身一曲,做着与私人温饱相宜的名山事业。不用说生存上,即如生活上必需的温饱,是谁都有权利要求的。读书人将来会归入劳动阶级,成为“智力劳动者”,要恢复到“四民”之首的领导地位,除非现在正在膨胀着的资产制度被铲除,恐怕是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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