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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8 罗曼.罗兰(法国)
克利斯朵夫转过身子,望着这个好象求人原谅他老朽的苏兹,把他两只手一齐抓着,笑起来了.他打量着老人天真的眼睛,说:"噢!你,你比我还年轻呢."
苏兹听了哈哈大笑,顺便说到自己衰老多病的情形.
"得了罢!"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那有什么相干?我知道我的话是不错的.是不是,耿士?"
(他已经省去"先生"二字了.)
耿士一叠连声的表示同意.
苏兹看到人家恭维他的年轻,也想让他的钢琴沾点儿光.
"还有几个音很好听呢,"他胆怯的说.
他随手按了四五个相当明亮的音,在琴的中段,大概有半个音阶.克利斯朵夫懂得这架琴对他是个老朋友,便一边想着苏兹的眼睛一边很亲热的回答:
"不错,它还有很美的眼睛."
苏兹脸上登时有了光采,对旧钢琴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赞美的话,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重新弹琴了,就马上住嘴.歌一支又一支的奏下去,克利斯朵夫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唱着.苏兹眼睛水汪汪的,对他每一个动作都留着神.耿士交叉着手按在肚子上,闭着眼睛细细的吟味.克利斯朵夫不时得意扬扬的转过头来,对着两个听得出神的老头儿说:
"嘿!多美啊!......还有这个,你们觉得怎么样?......还有这个......那是顶美的一个............现在我再给你们奏一个曲子,让你们快乐得象登天一样......"尽管他说话这么天真,两个老人决不会笑话他.
他才奏完一个如梦如幻的曲子,挂钟里的鹧鸪叫起来了.克利斯朵夫听了怒气冲冲的直跳直嚷.耿士被他惊醒了,睁大着眼睛骨碌碌的乱转.苏兹先是莫名其妙,直看到克利斯朵夫一边对着摇头摆尾的鹧鸪摩拳擦掌,一边嚷着要人把这混账的鬼东西拿开的时候,苏兹才破题儿第一遭觉得这声音的确难受,端过一张椅子,想上去把煞风景的东西亲自摘下来.他差点儿摔交,被耿士拦住了不让再爬.于是他叫莎乐美.莎乐美照例慢腾腾的走来,而不耐烦的克利斯朵夫已经把挂钟卸下,放在她的怀里了.她抱着钟愣在那里:
"你们要我把它怎么办呢?"她问.
"随你怎办.拿去就是了,只要从此不看见它!"苏兹说着,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不耐烦.
他不懂自己对于这厌物怎么会忍耐了那么些年的.
莎乐美以为他们都疯了.
音乐重新开始,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莎乐美来报告说中饭已经开出来了.苏兹可教她住嘴.过了十分钟,她又来了;再过十分钟,她又来了:这一回她可气冲冲的,勉强装着镇静的神气,站在屋子中间,不管苏兹怎么样绝望的对她做着暗号,径自大声的说:
"诸位先生喜欢吃冷菜也好,喜欢吃热菜也好,对我都没关系;只要吩咐就是了."
苏兹对于这种没有规矩的事很惭愧,想把女仆训斥一顿:可是克利斯朵夫大声笑了出来.耿士也笑了,终于苏兹也跟着笑了.莎乐美看到自己的话有了作用很得意,转过身来走了,神气活象一个皇后赦免了她的臣下.
"她真痛快!"克利斯朵夫离开了钢琴,站起来说."她也没错.音乐会中间闯进个把人有什么大不了呢?"
他们开始吃饭了.饭菜挺丰富挺有味道.苏兹激起了莎乐美的好胜心,而她也巴不得找个机会来显显本领,决不辜负这种机会.两位老朋友非常好吃.耿士上了饭桌子简直变了一个人,眉开眼笑,象太阳一般,那模样大可以给饭店做个招牌.苏兹对好酒好菜的欣赏也不下于耿士,可惜为了病病歪歪的身子不能尽量.但他不大肯顾虑到这一点,因之常常要付代价.那他可绝对不抱怨;要是他病了,至少肚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和耿士一样,他也有家传的食谱.所以莎乐美是服侍惯一般内行的.可是这一次,她把所有的杰作都拿来排在一个节目上,仿佛是莱茵菜的展览大会,那是一种本色的,保存原味的烹调,用着各式各种草本的香料,浓酽酽的沙司,(沙司为西菜中浇在鱼或肉类上面的酱汁,大概可分黑白两种,以牛肉汤或鸡汤为底,将牛油与面粉调和后,另加作料,做法各有巧妙不同.欧洲人对沙司之重视不下于正菜本身.)作料丰富的汤,标准的清砂锅,其大无论的鲤鱼,酸咸菜烧腌肉,全鹅,家常饼,茴香面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满满的,狼吞虎咽的得意极了.他跟他的父亲祖父胃口一样大,一次可以吞下整只的鹅.平时他能整星期的光吃面包和乳饼,而有机会的时候可以吃得胀破肚子.苏兹又诚恳又殷勤,眼睛挺温柔的瞧着他,把他灌了许多莱茵名酒.满面通红的耿士认为这一下才遇到了对手.莎乐美嘻开着大脸盘乐死了.......克利斯朵夫刚到的时候,她有点儿失望.苏兹事先对她把客人说得天花乱坠,所以她理想中的克利斯朵夫是个大官儿一样的人物,浑身都是头衔.见到了客人的面,她不由得肚里想着:
"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饭桌上,克利斯朵夫可得到了她的好感;象他那样大为赏识她的本领的人,她还是第一次碰到.所以她竟不回到厨房去而站在饭厅门口,看着克利斯朵夫一边说着傻话,一边东西照旧吃个不停;她把拳头插在腰里,哈哈大笑.大家都兴高采烈.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卜德班希米脱在座.他们几次三番的说:
"嘿!要是他在这儿,他才会吃,会喝,会唱呢!"
这一类赞扬的话简直说不完.
"要克利斯朵夫能听到他的唱才好呢!......大概是听得到的.今晚卜德班希米脱可以回来了,至迟也不会过今天夜里......"
"噢!今天夜里我早已不在这儿了,"克利斯朵夫说.
苏兹喜孜孜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怎么不在这儿?"他声音发抖了."你今天不会走吧?"
"要走的,"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回答,"搭夜车走."
这一下苏兹可伤心了.他是预算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几天的,便嘟嘟囔囔的说:"那怎么行呢?......"
耿士也接着说."还有卜德班希米脱怎办呢?......"
克利斯朵夫把他们俩都瞧了瞧,两人友好的脸上那种失望的表情使他感动了,就说."唉!你们多好!......那末我明天早上走,行吗?"
苏兹马上握着他的手:"啊!好极了!谢谢你!谢谢你!"
他跟小孩子一样把明天看得那么远,远得用不着去想.他只知道克利斯朵夫今天不走,今天一天,今天晚上,他们都可以在一起,他要睡在他的家里:除此以外,苏兹不愿意想得更远了.
大家又恢复了兴致.苏兹忽然神色庄严的站起来,预备为远来的贵客干杯,他用着感动而浮夸的措辞,说客人肯光临小城,枉顾寒斋,对他是极大的光荣和愉快;他祝颂他归途平安,祝颂他前程远大,祝颂他成功,祝颂他荣名盖世,也祝颂他享尽人世的幸福.接着他又为"高贵的音乐"干杯,......为他的老朋友耿士干杯,......为春天干杯,......最后也没忘了为卜德班希米脱干杯.耿士也起来为苏兹和另外几个朋友干杯;克利斯朵夫为结束这些干杯起见,便起来为莎乐美干杯,把她羞得涨红了脸.然后,他不等两位演说家致答辞,马上唱起一支著名的歌,两个老人也跟着唱起来.一曲完了又是一曲,末了是一支三部合唱的歌,大意是称颂友谊,音乐,和美酒的:笑声与碰杯声,和歌声闹成一片.
离开饭桌的时候已经三点半,他们头脑都有点重甸甸的.耿士倒在一张沙发里,很想睡个中觉.苏兹经过了早上那种紧张的情绪,再加那些干杯,也支持不住了.两人都希望克利斯朵夫坐下来给他们弹上几小时的琴.可是那怪脾气的年轻人精神百倍,兴致好得很:他按了两三个和弦,突然把琴关上了,望望窗外,提议出去遛个半天.他觉得田野美极了.耿士表示不大热心,但苏兹立刻认为这主意妙极了,他本应当带客人去瞧瞧本地的公园.耿士皱了皱眉头,可也不表异议:因为他和苏兹一样愿意让克利斯朵夫欣赏一下他们的本地风光.
于是他们出去了.克利斯朵夫搀着苏兹的手臂走得很快,超过了老人的体力.耿士跟在后面抹着汗.他们很兴奋的谈着话.人家站在屋门口看见他们走过,都觉得苏兹教授今天的神气活象个年轻人.一出城,他们就望草原上走.耿士抱怨天气太热.一点不体恤人的克利斯朵夫可认为气候好极了.还算是两老运气,因为他们常常停下来讨论问题,而继续不断的谈话也令人忘了路程的遥远.他们进了树林.苏兹背着歌德和莫里克的诗句.克利斯朵夫很喜欢诗歌,可一首都记不得,他一边听一边恍恍惚惚的幻想起来,终于音乐代替了字句,把诗完全给忘了.他佩服苏兹的记忆力.把他和哈斯莱比较之下,差别真是太大了!一个是又老又病,一年倒有一大半关在卧房里,差不多在这个内地小城中过了一辈子,可是他精神多么活跃!一个是又年轻又出名,住着艺术中心的大都市,举行音乐会的时候跑遍了欧洲,可是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都不愿意知道!克利斯朵夫所知道的现代艺术的潮流,苏兹不但全部熟悉,而且还知道无数关于古代与外国音乐家的事,为克利斯朵夫闻所未闻的.他的记忆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蓄水池,凡是天上降下的甘霖都给它保存在那里.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的汲取它的宝藏;苏兹看见克利斯朵夫兴致这样浓厚也觉得不胜快慰.他有时碰到过一些殷勤的听众或温良恭顺的学生,可始终缺少一颗年轻而热烈的心来分享他多么丰富的热情.
直到老人冒冒失失的说出他对勃拉姆斯的钦慕为止,他们俩是世界上最知己的朋友.但一提到这个名字,克利斯朵夫立刻变了脸色,冷冷的生气了:他把苏兹的手臂放了下来,声色俱厉的说,凡是喜欢勃拉姆斯的人不能跟他做朋友.那简直是在他们的快乐上面浇了一盆冷水.苏兹胆子太小了,不敢争辩;又是太真诚了,不能扯谎,便支吾其辞的想解释一番.可是克利斯朵夫斩钉截铁的一句:"甭提了!"根本不容许对方再说下去.然后是一片难堪的静默.他们继续走着,两个老人低着头,彼此连望都不敢望.耿士咳了几声,想把话接下去,提到树林和美妙的天气;但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除了几个单字,根本不答腔.耿士在这一方面得不到回音,便转过来向苏兹谈话;可是苏兹喉咙梗塞着,竟没法开口.克利斯朵夫在眼梢里觑着他,想笑出来:他已经原谅他了.其实他并没真正的怀恨,甚至觉得自己使可怜的老人伤心未免野蛮;但他滥用威力,不愿意立刻取消前言.所以直到走出树林,三个人始终保持着这种态度:两个垂头丧气的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克利斯朵夫轻轻的打着唿哨,只装不看见他们.突然之间,他忍不住了,大声笑了出来,转身向着苏兹,伸出结实的手抓着他的胳膊:
"好朋友!"他亲热的望着他说,"你瞧,这多美啊!多美啊!......"
他说的是田野和天气;但他笑眯眯的眼睛仿佛是说:
"你是好人.我是蛮子.原谅我罢!我真爱你."
老人的心化开来了,好象日蚀之后又出了太阳.但他直要过了一会儿才能开口.克利斯朵夫重新搀着他的手臂,格外亲热的和他谈着话;他一上劲,不知不觉加紧了脚步,没留意把两个同伴累得筋疲力尽.苏兹可并不抱怨;他满心欢喜,简直不觉得累.他知道今天这样的不保重,事后一定要付代价的.可是他想:"喝,明天,管它干吗!反正他走了我尽可以休息."
可是不象他那么兴奋的耿士已经落后了十几步,显得可怜巴巴的.终于克利斯朵夫也觉察了,不胜惶愧的道歉,提议在白杨底下的草坪上躺一会.苏兹当然赞成,没想到他的支气管会不会受影响.幸而耿士替他想起了;或者他至少觉得这么一说,自己不必浑身大汗的去躺在凉快的草地上.他建议到邻近的站上搭火车回去.大家立刻照办了.虽然很累,他们还得加紧脚步以免迟到;结果他们到站的时候,火车正好进站.
这时忽然有个胖子冲到车厢门口,大声叫着苏兹和耿士的名字,还加上一大串他们的头衔和赞扬他们德性的形容辞,舞动着手臂象个疯子.苏兹和耿士也叫叫嚷嚷的,舞动着手臂回答他,一边扑向胖子的车厢,胖子也在人堆里推呀撞的奔过来.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的跟着跑,问:"什么事啊?"
两人欣喜欲狂的喊道:"就是那卜德班希米脱呀!"
这名字对他并没多大意思.他早已忘了饭桌上的干杯.卜德班希米脱站在火车的平台上,苏兹和耿士站在踏级上,高声喧嚷,闹得人耳朵都聋了;他们觉得这一次的巧遇真是妙不可言.火车已经开动,他们赶紧爬上去.苏兹把大家介绍了.卜德班希米脱行过礼,马上呆着脸,象根柱子一样站得笔直,先说了一大堆客套,然后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摇了五六下,好似要把它拉掉似的,接着又大声的嚷了.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叫喊声中听出来,他感谢上帝和他的本命星君使他能有这番奇遇.可是过了一忽儿他又拍着大腿诅咒那个倒楣运,使他从来不离开本城的人,偏偏在指挥先生光临的时候出了们.他看到苏兹的电报,早车已经开出一小时;送达的时候他还睡着,人家以为不该惊动他.他为此跟旅馆里的人发了一个早上的脾气,便是现在,他的气还没消呢.为了急于回来,他把他的主顾,看诊的约会,一古脑儿丢开了,马上搭着第一班车.不料这该死的车和干线上衔接的车脱了班,让卜德班希米脱在交叉站上等了三小时;在那边他把他字汇中所有的惊叹辞都用尽了,拿这件倒楣事儿向站上看门的和别的等车的旅客讲了几十遍.后来终于出发了.他一路提心吊胆,唯恐赶不上贵客......幸而,谢谢上帝!谢谢上帝!......
他重新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把它放在指头毛茸茸的大手掌里拚命的捏.他长得意想不到的胖,个子的高大也跟他的胖成为比例:方脑袋,红红的头发剪得很短,脸上不留胡子,长着许多小疱,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双叠下巴,短脖子,背脊阔得异乎寻常,肚子象个酒桶,胳膊和身体离得老远,大手大脚,整个几是一座山一般的肥肉,因为吃得过分,喝多了啤酒而变得不成样了,活象在巴伐利亚各乡各镇的街上摇来摆去,跟填鸭一样喂起来的那些胖子.为了高兴也为了天热,他浑身象一堆牛油似的发亮;两只手忽而放在分开着的膝盖上,忽而放在邻人的膝盖上,他一刻不停的说着话,卷着舌头把所有的辅音在空中打转,象放连珠炮.有时,他笑得前仰后合,张着嘴巴,一叠连声的呵呵大笑,差点儿闭过气去.他笑得把苏兹和耿士都传染了,他们狂笑了一阵,擦着眼睛望着克利斯朵夫,神气之间仿佛是问他:"嗯,你觉得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是骇然的想着:"唱我的歌的难道就是这个怪物吗?"
他们回到苏兹家里.克利斯朵夫只希望能避免听卜德班希米脱的唱.虽然卜德班希米脱心痒难熬的想显本领而一再暗示,他可绝对不接下文.但苏兹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他们的朋友来献宝,克利斯朵夫这关是逃不过的了.他便没精打采的坐到钢琴前面,心里想:"好家伙,好家伙,你真不知轻重呢:小心点儿!我是对什么都不留情的."
他想到等会儿要让苏兹伤心,不由得很难过;但他认为与其让这个福斯塔夫(莎士比亚剧中的福斯塔夫是个荒淫无耻的小人典型,同时是个大胖子.)糟蹋他的音乐,宁可使他老人家受些痛苦.可是这一点倒毋须他操心:胖子的声音美极了.一听最初几节,克利斯朵夫就做了个惊讶的动作,使眼睛老钉着他的苏兹吓了一跳,以为他不满意,赶到克利斯朵夫一边弹着一边脸色开朗起来,他才放下了心.于是老人的脸也给克利斯朵夫的快乐照出反光来了.一曲完了,克利斯朵夫转过身来嚷着说,他从来没听见一个人把他的歌唱得这样美的,那时苏兹的快乐简直无可形容;他的欢喜是比克利斯朵夫的满意和卜德现希米脱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为他们俩所感到的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愉快,而苏兹是把两个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音乐继续下去.克利斯朵夫高兴得叫了:他不懂这个又笨重又庸俗的家伙怎么会传达出他的歌的思想.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把所有细腻的地方都能准确的表现出来;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法使职业歌唱家完全感觉到的那种激动和热情.他望着卜德班希米脱,心里想:"难道他真有这样的感情吗?"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里,除了虚荣心获得满足的表示,根本没看到什么热情.只有一股无意识的力在这个大块文章的身体中蠢动.这股盲目的,被动的力,好比一队士兵在那里厮杀,既不知道跟谁厮杀,也不知道为什么厮杀.一旦给歌的精神吸住之后,它便欢欣鼓舞的听任摆布:因为它需要活动,而要是让它自寻出路的话,它就永远不会知道怎么活动的.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在创造人类的那天,造物主并没为搭配人的四肢百体花过多少心血,只是随随便便的凑起来,不管它们放在一处是否相称.所以每个人都是被他用信手拈来的零件配成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各个部分,竟分配在五六个不同的人身上:脑子在一个人身上,心在另一个人身上,而适合这个心灵的身子又在第三个人身上;乐器在一边,奏乐器的人在另外一边.有些人好比极名贵的小提琴,只因为没人会拉,就给永远关在匣子里头,而那班生来配拉这种提琴的人,倒反终身只能抱着一些可怜的乐器.他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感慨,尤其因为他自恨从来不能好好的唱一个歌.他的嗓子是唱不准的,自己听了就讨厌.
可是,卜德班希米脱得意忘形,开始在克利斯朵夫的歌曲里"加点儿表情",就是说把他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克利斯朵夫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曲子因之而生色,便慢慢的沉下脸来.苏兹也发觉了.他是没有批评精神而只知道佩服朋友的,自个儿决不能发见卜德班希米脱的趣味恶劣.但他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使他感受到少年的思想中最微妙的地方:他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克利斯朵夫身上了;所以他对卜德班希米脱浮夸的唱法也觉得受不了,想阻止他这种危险的倾向.可是要卜德班希米脱住嘴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唱完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接着想唱些教克利斯朵夫一听名字就要恶心的,庸俗的歌曲,苏兹费了不知多大的劲才把他拦住了.
幸而仆人来请吃晚饭,堵住了卜德班希米脱的嘴巴.一上饭桌,他有了另外一个显本领的机会.在这方面他是没有敌手的;克利斯朵夫经过了中午的一顿,此刻懒得再和他竞争了.
时间过得很快.三位老朋友围着饭桌望着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话句句咽在肚里.克利斯朵夫很奇怪: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里,和这些从未一面的老人怎么会相处得比自己的家人还亲热.他想:一个艺术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会交结到这些不相识的朋友,他将要感到多么幸福,......他的心会多么温暖,加增多少勇气......可是事实往往并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的活着,孤零零的死掉,并且感觉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倾诉的时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觉说出来.随便恭维人的俗物,说话是挺容易的.可是爱到极点的人非竭力强迫自己就不能开口,不能说出他们的爱.所以对于一般敢说出来的人,我们应当感谢:他们不知不觉的在那里帮助作者和他合作.克利斯朵夫非常感激苏兹.他决不把苏兹和其余的两位一般看待,感觉到他是这一小组朋友中的灵魂,是爱与慈悲的洪炉,其余两人不过是这口炉子射出的反光而已.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脱对他的友谊是截然不同的.耿士是自私的家伙,音乐给他的满足,只象一只猫受到人家抚爱.卜德班希米脱是一方面为了满足虚荣心,一方面为了练习嗓子有种生理上的快感.他们完全不想了解克利斯朵夫,唯有苏兹是真正的忘了自己,真正的爱着.
夜深了,两位客人都已经动身.屋子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苏兹,他对老人说:
"现在我要为你一个人弹琴了."
他坐在钢琴前面,......象对着心爱的人那样的弹奏.他弹着最近的作品,把老人听得出神了.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眼睛老钉看他,屏着气.他那颗慈祥恺恻的心,连一点儿极小的幸福都不忍独享,他不由自主的反复说着:"唉!可惜耿士不在这儿!"
克利斯朵夫听了可有点儿不耐烦.
一个钟点过去了:克利斯朵夫老在那里弹着;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克利斯朵夫弹完了,他们还是不作声.一切都很静:屋子,街道,都睡熟了.克利斯朵夫转过身子,看见老人哭着,便站起来拥抱他.两人在恬静的夜里低声谈着.隔壁屋里的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隐约可闻.苏兹轻轻的说着话,抱着手,身子望前探着一点;因为克利斯朵夫问到,他便讲着他的身世,他的悲伤;他老防着自己,唯恐流露出叹苦的口吻,他心里真想说:"我错了......我不该抱怨的......大家都对我很好......"
事实上他并没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叙述孤独生活的时候,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惆怅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叙述中参入某种很渺茫很感伤的理想主义,使克利斯朵夫听了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驳.其实,那在苏兹心中也不见得是一种坚定的信仰,只是需要信仰的一种热望,......一种渺茫的希冀,是他当做水面上的浮标一般抓着不放的.他瞧着克利斯朵夫,想在他的眼睛中间找些加强他信仰的表示.克利斯朵夫看到朋友的眼神对他那么信赖的老钉着,向他求救,同时也听到希望他怎么回答的暗示.于是克利斯朵夫说出了一番有勇气有信心的话,正是老人所希望听到而觉得非常安慰的.一老一少忘了年岁的差别,象年龄相仿而相爱相助的弟兄一般接近;弱的一个向强的一个求援:老人在青年的心中找到了依傍.
半夜过后,他们分手了.克利斯朵夫明天应当起早,他要搭的车就是他坐着来的那一班.所以他赶紧脱着衣服上床.老人把客房收拾得仿佛预备他住上几个月似的.桌上花瓶里插着几朵蔷薇和一枝月桂.书桌上铺着一张全新的吸水纸,当天早上他教人搬了一架钢琴进去,又在自己最珍视最心爱的书籍里挑了几册摆在近床的搁板上.没有一个小地方他没想到,而且都是一片诚心的想到的.可是一切都白费了:克利斯朵夫什么也没看见.他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
苏兹可睡不着.他再三回味着白天的快乐,同时已经在体验离别的悲哀.他把彼此说过的话温了一遍,想到亲爱的克利斯朵夫睡在他身旁,跟自己的床只隔着一堵壁.他四肢软,浑身瘫倒了,气也塞住了;他觉得在散步的时候着了凉,旧病快复发了;可是他只想看:"只要能支持到他动身就好了."
他唯恐忽然来一阵咳呛把克利斯朵夫惊醒.他因为感激上帝,便作了一首诗,题材是根据西面的"主啊,如今你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去世......"(《圣经》载,耶路撒冷有圣者名西面,自言得有圣灵启示,知道自己未死之前,必看见主所立的基督.他受了圣灵感动,进入圣殿,正遇见耶稣的父母抱着孩子进来,西面就用手接过来,称颂神说:"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按即指他自己)去世......"见《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二六至二九节.今人引用此语,乃表示久待之事果然实现的欣喜.年老多病的苏兹以此作诗,尤有深意.)那一段.他浑身是汗的起床,坐上书桌把诗句写下,仔细誊了一遍,又题上一段情意恳切的献辞,署了姓名,填了日子和时刻;等到重新上床的时候,他打了个寒噤,整夜都不觉得温暖.
黎明来了.苏兹不胜惆怅的想起昨天的黎明.但他埋怨自己不该让这种思想把他最后几分钟的快乐给糟蹋了;他知道明天还要追悔今天这个时间呢;因此他竭力不让自己辜负眼前这段光阴.他伸着耳朵听隔壁屋子里的动静.可是克利斯朵夫声息全无.他睡的姿势还是晚上睡下去的姿势.六点半了,他还睡着.要使他错过开车的时间真是太容易了,反正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可是老人没有得到对方同意,决不敢随便支配一个朋友.他心里想:
"那决不能说是我的错,而且跟我完全不相干.只要我不作声就行了.倘使他不准时起床,我还可以陪他一天."
可是他又回答自己说:"不,我没有这权利."
于是他以为应当把他叫醒了,去敲房门.克利斯朵夫并不就醒,还得再敲几下.老人心里很难过,想着:"啊!他睡得多甜!很可以睡到中午呢!......"
终于克利斯朵夫声音挺高兴的在里头答应了.他一知道钟点不由得叫了一声,接着就在屋子里忙起来,乱哄哄的梳洗,唱着断片的歌曲,还隔着墙和苏兹亲热的招呼,说些傻话把悲伤的老人也逗乐了.然后他开了门走出来,精神挺好,一团高兴,根本没想到自己使人家难过.其实他又没有什么事需要他赶回去,多待几天对他也毫无损失,而对苏兹却是莫大的愉快.但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些.而且他不管对老人抱着多少好感,也很想告别了:昨天一天絮絮不休的长谈,那些拚着最后一点热情抓着他的人物,已经使他厌倦.何况他还年轻,以为来日方长,大家尽有重新聚首的机会:他现在也不是上什么天涯地角,......不比那老人,明知不久就要到比天涯地角更远的地方去,所以他瞧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从此永诀的意味.
他虽然筋疲力尽,还是把克利斯朵夫送到车站.外边悄悄的下着寒冷的细雨.到了站上,克利斯朵夫打开钱袋,发觉钱已经不够买直达家乡的车票.他知道苏兹会非常高兴的借给他的,可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一个爱你的人有个机会帮你的忙而快活一下呢?大概是为了不愿意打搅人,或是为了自尊心.他把车票买到中间站,决意从那儿走回家.
开车的时间到了.他们在车厢的踏级上拥抱.苏兹把夜里写的诗塞在克利斯朵夫手里,站在正对着他车厢的月台上.在已经告别而还没分手的情形之下,两人无话可说了.但苏兹的眼睛继续在那里说话,直到车子开动以后才离开了克利斯朵夫的脸.
火车在铁道拐弯的地方隐没了.苏兹孤零零的踏着泥泞的路回家,拖着沉重的脚步,突然之间觉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凄凉.他好容易才挨到家里,爬上阶梯.一进卧房,一阵狂咳把他气都闭住了.莎乐美马上赶了来.他一边不由自主的哼着,一边反复不已的说:"还好!......居然能够撑到这个时候......"
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就睡下了.莎乐美请医生去了.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简直象一堆破絮.他没法动弹;唯有胸部在那里翕动,好比炉灶的风箱.脑袋重甸甸的,发着高热,他整天温着昨日的梦,连一分一秒都不放过:他觉得万分惆怅,继而又责备自己,不该有了这样的幸福以后再抱怨.他合着手,一片热诚的感谢上帝.
克利斯朵夫望着家乡进发.经过了那么一天,他心绪安定了,老人的温情恢复了他的自信.到了中间站,他高高兴兴的下来赶路.离家还有六十公里地,他可不慌不忙,象小学生闲逛一样的走着.这时正是四月,田野里一切还没怎么长成.树叶象皮肤打皱的小手似的在苍黑的枝头展开来;疏疏的几株苹果树开着花,嫩弱的野蔷薇爬在篱笆上微笑.光秃的树林抽着嫩绿的新芽;林后高岗上,象枪尖一般矗立着一座罗曼式的古堡.浅蓝的天空飘着几朵乌云,影子在初春的田野中缓缓移动:骤雨过了,又出了大太阳,鸟在那儿唱着.
克利斯朵夫发觉自己怀念着高脱弗烈特舅舅,而且已经想了一忽儿;他好久没想起这可怜的人,为什么这一下忽然念念不忘了呢?他沿着水光荡漾的河边,在两旁种着白杨的路上走着的时候,舅舅的面貌简直形影不离的紧钉着他,以致到了一堵墙的拐角上,仿佛就要劈面撞见他了.
天阴了,一阵猛烈的暴雨夹着冰雹下起来了,远处还有雷声.克利斯朵夫刚走近一个村子,看到一些粉红的门面和深红的屋顶,周围还有几株树.他脚下一紧,奔到村口第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去躲雨.冰雹下得很厉害,打在瓦上琮琮,掉在地下象铅丸似的乱蹦乱跳,车辙里的水直望四下里流着.在繁花满树的果园顶上,一条虹在暗蓝的云端里展开着鲜明的彩带.
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门口打毛线.她很客气的请克利斯朵夫到里面去,他便跟着走进一间屋子,同时是做饭,吃饭,睡觉的地方.尽里头生着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着一只锅子.有个女人在那里剥着蔬菜,跟克利斯朵夫招呼了一声,叫他走到火边去烘干衣服.那姑娘去找了一瓶酒来给他喝.她坐在桌子对面继续打着毛线,同时照顾着两个彼此拿草塞在脖子里玩儿的孩子.她和克利斯朵夫搭讪着.过了一会,他才发觉她是个瞎子.她长得一点儿不美,个子很高大,红红的脸蛋,雪白的牙齿,手臂很结实,可是面貌不大端整,她跟多数的瞎子一样脸上堆着点笑容而没有表情,也和他们一样,谈到什么人和什么东西的时候,仿佛是亲眼目睹的.克利斯朵夫先听她说今天田野里风光很美,他气色很好,不由得愣了一愣,疑心她说笑话.他把瞎子姑娘和剥蔬菜的女人轮流的瞧了一会,觉得她们都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两个妇女很亲热的问他从哪儿来,打哪儿过.瞎子那股说话的劲似乎有点儿夸张;她听着克利斯朵夫讲到路上和田里的情形,总得插几句嘴,议论一番.当然,这些议论往往跟事实完全相反.但她好象硬要相信自己和他看得一样清楚.
家里其余的人也回来了: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壮健的农夫和他年轻的女人.克利斯朵夫跟四个人东拉西扯的谈话,看了看慢慢开朗的天色,等候动身.瞎子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哼着一个调子,使克利斯朵夫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他说.
(高脱弗烈特从前教过他这个歌.)
他接着哼下去.那姑娘笑起来了.她唱着每句歌词的前半句,他唱着后半句.他站起身子想去瞧瞧天气,在屋子里绕了一转,无意之间把每个角儿都打量了一下,忽然看到食器柜旁边有件东西,他不由得直跳起来.那是一根长而弯曲的拐杖,抓手的部分很粗糙的雕着一个小人弯着腰在那儿行礼.克利斯朵夫对这个东西真是太熟了,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拿它玩儿的.他过去抓着拐杖,嗄着嗓子问:
"这是哪儿来的?......哪儿来的?"
男人瞧了瞧,回答:"是个朋友丢下来的;一个故世的老朋友."
"是高脱弗烈特吗?"克利斯朵夫嚷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大家转过身子问.
克利斯朵夫一说出高脱弗烈特是他的舅舅,全屋子的人都紧张起来.瞎子猛的站起,把毛线团掉在地下乱滚;她踩着她的活儿,过来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再三问:
"啊,你是他的外甥吗?"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时说话,闹成一片.克利斯朵夫却又问:
"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就是死在这儿的,"那男人回答.
他们重新坐下;等到紧张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那母亲一边做活一边说,高脱弗烈特跟她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他来来往往经过这儿的时候,总在她们家住.他最后一次来是去年七月,神气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没气力说话;可是谁也没留意,他每次来总是这样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气喘.他可不抱怨.他从来不抱怨的:无论什么不舒服的事,他总会找出一点儿安慰自己的理由.倘使做着件辛苦的工作,他会想到晚上躺在床上该多么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说病好以后该多么愉快............说到这里,老婆子插了几句闲话:
"可是,先生,一个人就不该老是满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话,别人也不可怜你了.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诉苦的......"
因此当时大家没注意他,甚至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气色很好.摩达斯太......(那是瞎子姑娘的名字),......帮他把包裹卸下了,问他是不是要永远这样的奔东奔西不觉厌倦,象年轻人一样.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为他没气力说话.他坐在门前的凳上.家里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里去;母亲管着做饭.摩达斯太站在凳子旁边,靠在门上打毛线,和高脱弗烈特说着话.他不回答她,她也不要他回答,只把他上次来过以后家里的事讲给他听.他气吁吁的呼吸很困难;她听见他拚命想说话.她并没为之操心,只和他说:
"别说话.你先好好的歇一歇,等会儿再说罢......干吗费这么大的劲?"
于是他不作声了.她还是说她的,以为他听着.他叹了口气,再没一点儿声响.过了一会,母亲出来,看到摩达斯太照旧在说话,高脱弗烈特在凳上一动不动,脑袋望后仰着,向着天,原来刚才那一阵,摩达斯太是在跟死人说话了.她这才懂得,可怜的人临死以前想说几句话而没有说成,于是他照例凄凉的笑了笑,表示听天由命,就这样的在夏季那个恬静的黄昏闭上了眼睛......
阵雨已经停止,媳妇照料牲口去了;儿子拿着锹在门前清除污泥淤塞的小沟.摩达斯太在母亲开站讲这一节的时候早已不见了.屋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那个母亲;他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多嘴的老婆子耐不住长时间的静默,把她认识高脱弗烈特的经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那是年代久远的事了.她年轻的时候,高脱弗烈特爱着她,可是不敢和她说.大家把这件事当作话柄;她取笑他,大家都取笑他,......(他是到处被人取笑的),......但高脱弗烈特还是每年一片诚心的来看她.他觉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的,她不爱他也是自然的,她嫁了人,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她那时太幸福了,太得意了;不料遭了横祸.丈夫暴病死了.接着她的女儿,长得挺美,挺壮健,人人称羡的女儿,正当要和当地最有钱的一个庄稼人结婚的时候,一不小心瞎了眼.有一天她爬在屋后大梨树上采果子,梯子一滑,把她摔了下来,一根断树枝戳进了她脑门上靠近眼睛的地方.先是大家以为不过留个疤痕就完了;哪想到她从此脑门上老是象针刺一般的痛,一只眼睛慢慢的失明了,接着另外一只也看不见了;千方百计的医治都没用.不必说,婚约是毁了;未婚夫没说什么理由就回避了.一个月以前为了争着要和她跳一次华尔兹舞而不惜打架的那些男子,没有一个有勇气......(那也是很可了解的)......再来请教一个残废的女子.于是,一向无愁无虑的,老挂着笑脸的摩达斯太,登时痛不欲生.她不饮不食,从朝到晚哭个不休;夜里还在床上呜咽.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和她一起悲伤;而她哭得更厉害了.结果人家不耐烦了,狠狠的埋怨了她一顿,她就说要去投河.有时牧师(按此系德国北部,居民多奉新教;克利斯朵夫生于德国南部,居民多奉旧教.)来看她,和她谈到仁慈的上帝,灵魂的不死,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受的痛苦,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上得到幸福;可是这些话都安慰不了她.有一天高脱弗烈特来了.摩达斯太对他一向是不大好的.并非因为她心地坏,而是因为瞧他不起;再加她不用头脑,只想嘻嘻哈哈的玩儿:她没有一件缺德的事没对他做过.他一知道她的灾难就大吃一惊,可是对她一点儿不露出来.他坐在她身旁,绝口不提那桩飞来横祸,只是安安静静的谈着话,跟从前一样.他没有一句可怜她的话,仿佛根本没觉得她瞎了眼睛.他也不提她看不见的东西,而只谈她能听到的或是能感觉到的;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好象他自己也是个瞎子.她先是不听他的,照旧哭着.第二天,她比较肯听了,甚至也跟他说几句话了......
"真的,"那母亲接着说,"我也不懂他跟她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要去割草,没空照顾她.可是晚上回来,我们看到她心平气和的在那里说话了.从此以后,她精神渐渐的好起来,似乎把痛苦给忘了.有时候她还不免想起,她哭着,或者和高脱弗烈特谈些伤心的事;但他只做不听见,若无其事的净讲些使她镇静而她感到兴趣的话.她自从残废以后,不愿意再出家门一步,临了居然被他劝得肯出去遛遛了.他先带着她在园子里走一转,以后又带她到田野里去,走得远一点.如今她上哪儿都认得路,什么都分得出,就跟亲眼看见一样.连我们没注意到的东西,她也会觉察;从前她除了自身以外对什么都不大关心的,现在对一切都有兴趣了.那一回,高脱弗烈特待在我们家的时期特别长.我们不敢多留他,可是他自动的住下来,直到她比较安静的时候.有一天,我听见她在院子里笑了.那一笑给我的感觉,我简直说不上来.高脱弗烈特似乎也是高兴.他坐在我的身旁.我们彼此望了一眼,我可以不怕羞的告诉你,先生,我把他拥抱了,而且诚心诚意的拥抱了.于是他跟我说:'现在,我想可以走了.这儿用不着我了.,我想留他.他回答说:'不,现在我该走啦.我不愿意多留了.,大家知道他象流浪的犹太人,不能长住一个地方的;(基督教传说,耶稣背负十字架,向一犹太人阿哈斯佛吕斯求宿,遭受斥逐,耶稣就说:你将来要永远流浪,直要到我再来的时候为止.于是此犹太人即莫名其妙的四处流浪,无法定居.迄今此项传说成为犹太民族被罚远离祖国的象征.)所以我们也没多劝他.他走了.可是从此以后,他经过这儿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而他每来一次,摩达斯太总是非常快活,她的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好.她重新管起家务来了;哥哥结了婚,她帮着照顾孩子;现在她再也不抱怨了,神气老是那么快乐.有时我心里不由得想:她要是眼睛不瞎的话,是不是能象现在一样的快活.是的,先生,有些日子我觉得还是象她那样的好,可是不看见那些坏人那些坏事.世界变得不象话了,真是一天坏似一天......可是我很怕好天爷把我的话当真;因为我呀,虽然世界那么坏,还是想睁着眼睛看下去......"
摩达斯太又走了出来,话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天已经转晴,克利斯朵夫想动身;可是他们不许,非要他在这儿吃了晚饭过一夜不可.摩达斯太坐在他身旁,整个晚上都守着他.他同情她的遭遇,很想和她亲切的谈一谈.可是她不给他这种机会.她只向他打听高脱弗烈特的事.听到克利斯朵夫说出她所不知道的情形,她显得又快活又忌妒.她自己提到高脱弗烈特的时候,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心里也老大的不愿意:你明明觉得她有许多话藏着没说,或者说了出来马上后悔.凡是关于他的回忆,她都当作自己的私产,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她这种感情跟那些把土地看作性命似的乡下女人一样的顽强:想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象她一样的爱着高脱弗烈特,她就受不了,而且也不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窥破了这一点,就让她去自得其乐.他听着她的话,发觉她虽然当初看得见高脱弗烈特的时候眼光很苛刻,但从失明以后,她已经把他构成了一个与事实不同的形象,同时她心中那点儿爱情的渴望,也都集中在这个幻想人物的身上.而且什么也不会来阻挠她一相情愿的玩艺儿.瞎子都有种坚强的自信力会把自己不知道的事若无其事的编造出来,所以摩达斯太竟会对克利斯朵夫说:"你长得跟他一个样."
他懂得,多少年来她在一间窗户紧闭,真相进不去的屋子里混惯了.如今她学会了在黑影里看东西,甚至把黑影都忘了;倘使她的世界中射进一道光明,说不定她倒会害怕.在断断续续的,喜孜孜的谈话中,她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一大堆无聊的小事,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使他听了很不痛快.他不明白一个受过这么许多痛苦的人,竟没有在痛苦中磨炼出一点儿严肃,而只想着些琐琐碎碎的念头;他几次三番想扯到比较正经的问题,都得不到回音;摩达斯太不能......或是不愿意......把谈话转到这方面去.
大家去睡觉了.克利斯朵夫老半天的睡不着.他想着高脱弗烈特,竭力要从摩达斯太无聊的回忆中间去找出他的面貌,可是极不容易,不由得很气恼.想到舅舅死在这儿,遗体一定在这张床上放过:他觉得很悲伤.他拚命体会舅舅临死以前的苦闷:不能说话,不能使盲目的少女懂得他的意思,他就阖上眼睛死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揭开舅舅的眼皮,瞧瞧那里头的思想,瞧瞧这一颗没有给人知道,或许连自己也没认识清楚而就此长逝的灵魂,究竟藏着什么神秘.舅舅自己就从来不想知道这个神秘;他所有的智慧是在于不求智慧,对什么都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只是听其自然的忍受一切,爱一切.这样他才感染到万物的神秘的本体;而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以及永远不会发觉的多少其他的人,所以能从他那边得到那么些安慰,也是因为他并不象一般人那样说反抗自然的话,而只给你带来自然界的和平,恬静,跟乐天安命的精神.他安慰你的方式象田野与森林一样......克利斯朵夫想起和舅舅一起在野外消磨的晚上,童年的散步,黄昏时所讲的故事,所唱的歌.他又记起那个冬天的早上,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和舅舅在山岗上最后一次散步的情景,不由得眼泪都冒上来了.他不愿意睡觉;他无意中来到这个小地方,到处都有高脱弗烈特的灵魂;他要把这转侧不寐的神圣的一夜细细的咂摸.可是他听着急一阵缓一阵的泉声,尖锐的蝙蝠的叫声,不知不觉被年轻人的困倦压倒了;他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很高,农家的人都上工去了.楼下的屋子里只有那个老婆子和几个孩子.年轻的夫妇下了田,摩达斯太挤牛奶去了;没法找到她.克利斯朵夫不愿意等她回来,心里也不大想再见她,便推说急于上路,托老婆子对其余的人多多致意以后就动身了.
他走出村子,在大路的拐角儿上瞥见瞎子姑娘坐在山楂篱下的土堆上.她一听见他的脚声就站起身子,笑着过来抓着他的手,说:"你跟我来!"
他们穿过草原望上走,走到一片居高临下的空地,到处都是鲜花跟十字架.她把他带到一座坟墓前面,说:"就在这儿."
他们一齐跪下.克利斯朵夫想起当年和舅舅一同下跪的另一座坟墓,心里想:
"不久就要轮到我."
他这么想着,可没有一点感伤的意味.一片和平从泥土中升起.克利斯朵夫向墓穴弯着身子,低声祷告说:"希望你进到我的心里来!......"
摩达斯太合着手祈祷,默默的扯动着嘴唇.随后,她膝行着在墓旁绕了一转,用手摸索着花跟草,象抚摩一般;她那些灵敏的手指代替了她的眼睛,把枯萎的枝藤和谢落的紫罗兰轻轻的拔去.她用手撑在石板上想站起来:克利斯朵夫看见她的手指偷偷的在高脱弗烈特几个字母上摸了一遍.她说:"今天的泥土很滋润."
她向他伸出手来;他也伸手给她.她教他摸摸那潮湿而温暖的泥土.他握着她的手不放;彼此勾在一起的手指直掐到泥里.他拥抱了摩达斯太.她也吻了他的嘴唇.
他们站起身来.她把才摘下的一束新鲜的紫罗兰递给他,把一些枯萎的放在自己胸口,扑了扑膝盖上的泥土,两人默默无言的出了墓园.云雀在田里啾啾的叫.白蝴蝶在他们头上飞.他们坐在一块草地上.村子里的炊烟往着雨水洗净的天空一直线的上升.平静的河水在白杨丛中闪闪发光.一片明晃晃的蔚蓝的水汽在草原与森林上面铺了一层绒毛.
静默了一会,摩达斯太低声讲着美好的天气,仿佛亲眼看见似的.她半开的嘴唇,深深的呼吸着,留神万物的声响.克利斯朵夫也知道这种音乐的价值,把她想到而说不出的代她说了出来.他又把草底下或空气中细微莫辨的叫声和颤动,指出了几种,她说:
"啊!你也懂得这些吗?"
他回答说是高脱弗烈特教他的.
"他也教你的吗?"她说话的神气有点儿懊丧.
他真想和她说:"你别忌妒了罢!"
但他看见光明的世界在他们周围充满着笑意.他瞧着她那双失明的眼睛,觉得非常同情.他问:"那末,你也是跟高脱弗烈特学的了?"
她回答说是的,又说她现在比以前更能体会这些.(她不说在"什么"以前,她避免提到失明二字.)
他们相对无语的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不胜怜悯的瞧着她.她也觉得了.他真想告诉她,表示他的惋惜,希望她对他说些心里的话.
"你以前有过痛苦吗?"他很恳切的问.
她一声不出的僵在那里,拉下几根草放在嘴里乱嚼.过了一会,......(云雀唱着歌往高空飞去),......克利斯朵夫讲到他自己也有过痛苦,高脱弗烈特安慰他.他说出他的悲伤,苦难,象在那里自言自语.瞎子姑娘留神听着,阴沉的脸色渐渐开朗了.克利斯朵夫仔细瞧着她,看见她预备说话了:她把身子挪动了一下想靠近他,向他伸出手来.他也望前挪动了一点,......可是一刹那之间她又恢复了先前那种麻木的神态,他说完以后,她只回答几句极无聊的话.看她没有一丝皱痕的丰满的脑门,你可以觉得她有种乡下女人的固执,象石子一样的硬.她说得回家去招呼哥哥的孩子了,说话之间神色很从容,还带着几分笑意.
他问:"你觉得快乐吗?"
听他这么说着,她似乎更快乐了.她回答说是的,又把她觉得快乐的理由说了几遍;她竭力要他信服,谈着孩子,谈着家庭......
"是的,"她说,"我非常幸福!"
她站起身子预备走了;他也站了起来.两人告别的时候,语气都很轻快.摩达斯太的手在克利斯朵夫手里稍微抖了一下.她说:"今儿你上路,天气一定好的."
她又嘱咐他在某处的三岔口上别走错了路.
于是他们分手了.他走下山岗.到了下面,他回头一看,她还站在老地方扬着手帕对他示意,象看见他似的.
对自己的残废这样一相情愿的否认,那末勇敢那末可笑,使克利斯朵夫又感动又不痛快.他觉得摩达斯太多么值得怜悯,甚至也值得佩服;可是要和她在一起住两天,他就受不了.......他一边赶着路(两旁都是开满野花的篱垣),一边又想到可爱的苏兹老人,想起那双清朗而温柔的眼睛,面对着多少伤心事和难堪的现实而不愿意看.
"他把我又看成怎么样呢?"他问自己."我跟他理想中的我多么不同!他所看到的我,只是他心里想看到的.一切都象他自己的面目,象他一样的纯洁,高尚.要是看到了人生的真相,他是受不住的."
他又想起那个姑娘,包围在黑暗里面而否认黑暗,定要相信有者为无,无者为有.
于是他对以前痛恨的德国人的理想精神,看出了它的伟大;以前他恨的是这种理想精神被一般庸俗的心灵拿去搞出虚伪的荒唐事儿.如今他看到,这种信念之美是在于能在这个世界上另造一个世界,跟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好比海洋中间的一个小鸟.可是他自己受不了这种信念,他不愿意逃到这个死人的岛上去......他要的是生命,是真理!他不愿意做一个说谎的英雄.也许没有了这种乐观的谎言一般弱者就活不成;倘使把支持那些可怜虫的幻象加以破灭,克利斯朵夫也要认为罪大恶极的暴行.然而他自己没法拿这个做借口:与其靠了自欺欺人的幻想而活着,他宁可死的......可是艺术不也是一种幻想吗?......不,艺术不应当成为幻想,应当是真理!真理!我们得睁大眼睛,从所有的毛孔中间去吸取生命的强烈的气息,看着事实的真相,正视人间的苦难,......并且放声大笑!
一眨眼又是几个月.克利斯朵夫没希望离开家乡了.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哈斯莱,不愿意帮助他.至于苏兹老人的友谊,是他才得到而马上就失掉的.
回家以后,他写过一封信去,跟着接到两封很亲热的来信;可是因为懒,尤其因为不善于用书信来表白情感,他把复信一天天的搁了下来.而正当他决心提笔的时候,忽然接到耿士一封短简,报告他的老友死了.据说苏兹从旧病复发的支气管炎变成肺炎,病中老惦念着克利斯朵夫,可不许人家惊动他.虽然他闹着多年的病,身体已经衰弱到极点,临终仍免不了长期惨酷的痛苦.他托耿士把自己的死讯通知克利斯朵夫,说他到死都记念着他,感谢他赐予他的幸福,只要克利斯朵夫在世一天,他就在冥冥中祝福他一天.......耿士可没有说出来,他旧病复发,终致不起的祸根,大概就在陪着克利斯朵夫的那天种下的.
克利斯朵夫悄悄的哭了一场.他这才感到亡友的价值,这才觉得自己原来多么爱他;象往常一样,他后悔没有把这一点和他说得更明白些.如今可是太晚了.......她此刻还剩下些什么呢?仁慈的苏兹只出现了一刹那,而这一刹那反而使克利斯朵夫在朋友死后觉得更空虚.......至于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脱,除了他们与苏兹那点儿相互的友谊以外,谈不到什么别的价值.克利斯朵夫和他们通了一次信,彼此的关系就告了一个段落.......他也试着写信给摩达斯太,她教人回了他一封很平淡的信,只讲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他不再给谁写信,而谁也不写信给他.
静默.静默.沉重的静默一天一天的压在他心上.仿佛一切都成了灰烬.仿佛生命已经到了黄昏;而克利斯朵夫才不过开始生活呢.他决不愿意就此听天由命!他还没到睡觉的时间,还得活下去......
可是他没法再在德国活下去.小城市的那种闭塞偏狭压着他的精神,使他气愤得对一切都不公平了.他的神经都暴露在外面,动不动就会受到伤害,会流血.他活象关在市立公园的笼子跟土洞里的可怜的野兽,受着苦闷煎熬.由于同情,克利斯朵夫有时候去看它们,打量着它们美妙的眼睛,看着那犷野而绝望的火焰一天天的黯淡下去.啊!那还不如痛痛快快把它们一枪打死,倒是解放了它们呢!无论什么手段,也比那些人的不理不睬,教它们活不成死不得的态度要好一些!
克利斯朵夫最感压迫的,还不是一般人的敌意,而是他们变化无定的性格,既没有格局也没有内容的性格.他宁可跟那些死心眼儿的,头脑狭窄的,对一切新思想都不愿意了解的老顽固打交道!硬来,可以硬去;哪怕是岩石罢,可以用铁锹去开凿,用火药去炸毁.可是对付一块没有定形的东西,轻轻一碰就会象肉冻似的陷下去而不留一点痕迹的,你能有什么办法?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精力,掉在这种泥淖里都变得无影无踪:即使有块石头掉下去,深渊的面上也不会泛起多少皱纹;嘴巴才张开了一下,马上又闭了起来:刚才的面目早已消灭了.
他们可不能说是敌人.真是差得远呢!他们这种人,在宗教上,艺术上,政治上,日常生活上,都没有勇气去爱,去憎,去相信,甚至也没勇气不相信;他们耗费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调和的事情加以调和.特别从德国战胜以后,(所谓德国战胜系指一八七○年的普法战争.)他们更想来一套令人作恶的把戏,在新兴的力和旧有的原则之间觅取妥协.古老的理想主义并没被人唾弃,因为大家没有那个气魄敢坦坦白白的这样做,而只想把传统思想加以歪曲,来迎合德国的利益.头脑清明而两重人格的黑格尔,直等到来比锡与滑铁卢两仗以后,才把他的哲学立场和普鲁士邦的沆瀣一气:(黑格尔(1770—1831)早年轻视普鲁士,称颂拿破仑;晚年则崇拜普鲁士,甚至于所著《历史哲学》的绪论中提到"绝对观念"时,隐含国家至上,尤其是普鲁士至上之意.来比锡一役(1813年)为拿破仑败于俄.奥.普联军之役.而来比锡与滑铁卢战争已为黑格尔晚年之事.)这是一个显著的榜样.......利害关系既然改变了,一切的原则也就跟着改变了.吃败仗的时候,大家说德国是爱护理想.现在把别人打败了,大家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看到别的国家强盛,他们就象莱辛一样的说:"爱国心不过是想做英雄的倾向,没有它也不妨事",并且自称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头了,他们便对于所谓"法国式"的理想不胜轻蔑,对什么世界和平,什么博爱,什么和衷共济的进步,什么人权,什么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并且说最强的民族对别的民族可以有绝对的权利,而别的民族,就因为弱,所以对它绝对没有权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观念(此处所谓"观念",当即指黑格尔的"绝对观念".又观念一词在此应视为形而上学中之"原理".)的化身,它的进步是用战争,暴行,压力,来完成的.如今自己有了力量,力量便是神圣的.力代表了全部的理想主义,全部的智慧.
实际上,德国几百年来都因为徒有理想没有实力而吃了大亏,所以在历尽艰辛之后,不得不伤心的承认最要紧的是力:这一点是很可以原谅的.可是以埃尔特与歌德的后人而有这样的自白,其隐痛也可想而知.德国民族的胜利其实是德国理想的衰微与没落......可怜连最优秀的德国人也偏向于服从,所以要他们放弃理想是最容易不过的.一百年以前莫茨就说:"德国人的特征是服从."特.斯塔尔夫人也说:"德国人是勇于服从的.他们会用一套自圆其说的哲学来解释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例如对强权的尊重,以自己的恐惧为软心肠,从而使尊重强权一变而为佩服强权."(莫茨(1775—1830),德国政论家.特.斯塔尔夫人为法国浪漫运动的先驱人物,以反对拿破仑,流亡德国甚久,著有《论德国》一书有名于时,此处即引该书中语.)
克利斯朵夫在德国最伟大的人物和最渺小的人物身上都发见这种心理.席勒笔下的威廉.退尔(威廉.退尔为传说中解放瑞士的民族英雄.相传(并非史实)十四世纪时奥皇所派统辖瑞士的总督奚斯莱在于莱城广场上置有冠冕,全市民经过均须鞠躬,独威廉.退尔抗命,卒领导民众推翻奥国统治云云.德国诗人席勒曾根据此项传说写成诗剧.),肌肉象挑夫一般的拿腔作调的布尔乔亚,就是一例,无怪那个直言不讳的鲍尔纳要批评他说:"为了使荣誉与恐惧不致抵触,他故意低着头走过奚斯莱的冠冕,表示他没看见冠冕而不行礼,可不是抗命."小而言之,七十岁的老教授韦斯又是一个例子:他在克利斯朵夫城里是最有声望最受尊敬的学者,可是在街上一碰到什么少尉之流,会赶紧从人行道上闪到街心去让路.克利斯朵夫看到日常生活中这些琐碎的奴性表现,不由得心头火起.他为之痛苦极了,仿佛卑躬屈节的便是他自己.他在街上眼看着军官们飞扬跋扈,暗中非常气愤:他故意不让路,一边还直瞪着眼回敬他们.好几回他差点儿闹事,仿佛有心寻衅似的.虽然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类惹是招非的举动的无聊跟危险,但他往往有些理智不大清楚的时间:因为他老是压着自己,再加那些日积月累,无处发泄的强壮的精力,使他烦躁不堪.在那种情形之下,他随时可以闯祸,他觉得要是在这儿再待一年,他就完了.他痛恨强暴的军国主义,好象压在自己的心上;他也恨那些拖在街面上铿锵作声的刀剑,在营门口摆着的仪仗,和对着城墙预备开放似的大炮.当时有一批喧腾众口的黑幕小说,揭穿各地军营里的腐败,把军官全描写成坏蛋,除了做个听人支配的傀儡以外,只晓得闲逛,喝酒,赌钱,借债,受人厮养,互相攻讦,从上到下的欺负下属.克利斯朵夫想到自己将来有一天要服从这种人,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那他是受不了的,永远受不了的;他怎么能委屈自己去向他们低头,被他们羞辱呢?......他可不知道军人中间有一部分极高尚的人也在那里痛苦,因为他们眼看自己的幻想破灭了,多少的精力,青春,荣誉,信仰,不惜牺牲的热情,都给糟蹋了,浪费了,剩下的只有职业的无聊.......而当军人的要不拿牺牲做目标,他的生活就变了最没意思的活动,只摆着臭架子,仿佛没有信仰而成天念着经一样......
乡土对于克利斯朵夫已经显得太窄了.他象飞鸟一般,到了某个固定的季候,觉得有股无名的力,象海洋上的潮汐似的,突然在胸中觉醒,......那便是天南地北到处流浪的本能!在苏兹老人遗赠他的埃尔特与斐希德的著作里,他也发见和自己同样的心灵,......并非俯首帖耳,死守家园的"大地之子",而是永远扑向光明的"精灵",是"太阳之子".
往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但他的眼睛望着南方的拉丁国家.第一是法兰西.法兰西永远是德国人彷徨无主的时候的救星.已经有过多少回了,德国的思想界一边诋毁它,一边利用它;被德国大炮轰得烟雾弥漫的巴黎,便是在一八七○年以后,对德国仍然有极大的魔力.各种形式的思想和艺术,从最革命的到最落伍的,在那儿都可以轮流的,或是同时的,我到实际的例子或精神上的感应.象多少的德国音乐家在困苦绝望的时候一样,克利斯朵夫远远的瞻望着巴黎......关于法国人,他知道些什么吗?......不过两个女性的脸,和偶尔念过的一些书罢了.可是这已经足够他想象出一个光明,快乐,豪侠的国家,甚至高卢民族自吹自捧的习气,也和他年轻而大胆的精神非常投机.他相信这些,因为他需要相信,因为他满心希望法国是这样的.
他决意走了.......可是为了母亲而不能走.
鲁意莎老了.她疼爱儿子,他是她唯一的安慰,而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也只有母亲.但他们互相折磨,使彼此痛苦.她不大了解克利斯朵夫,并且不想了解,只知道一味的爱他.她头脑狭窄,胆子很小,思路不清,心肠挺好,那种爱人和被爱的需要令人感动,也令人喘不过气来.她敬重儿子,因为觉得他很博学;但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使他的性灵窒息的.她以为他一定会陪着她,终身住在这个小城里.两人一块儿过了多少年,她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生活方式将来会变化.既然被这样很幸福,他又怎么会不幸福呢?她的梦想不过是他将来娶一个当地小康人家的女儿,每星期日在教堂里弹着管风琴,永远陪着她.她把儿子老是当作只有十二岁,巴不得他永远不超过这个年龄.不幸儿子业已长大成人,在这个狭窄的天地中没法呼吸.而她竟无意中教可怜的人受罪.
做母亲的不了解什么叫做雄心,只知道有了天伦之乐,尽了平凡的责任,便是人生的全福;她这一套不假思索的哲学的确也有许多真理和伟大的精神在内.她那颗心是只知有爱不知有其他的.舍弃人生,舍弃理性,舍弃逻辑,舍弃世界,舍弃一切都可以,只不能舍弃爱!这种爱是无穷的,带着恳求意味的,同时是苛求的.她自己把什么都给了人,要求人家也什么都给她;她为了爱而牺牲人生,要被爱的人也作同样的牺牲.一颗单纯的灵魂的爱就有这种力量!象托尔斯泰那么彷徨歧途的天才,或是衰老的文明过于纤巧的艺术,摸索了一辈子,几世纪,经过了多少艰辛,多少奋斗而得到的结论,一颗单纯的灵魂,靠了爱的力量一下子便找到了!…可是在克利斯朵夫胸中激荡着的另外一个世界自有另外一批规则,需要另外一种智慧.
他久已想把自己的决心告诉母亲,但怕她难过,每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想过一晌再说罢.有过两三次,他怯生生的露出要离家的意见;鲁意莎却不把这些话当真:......或许是她假装如此,为的要使他相信他自己也不过是说着玩儿的.于是他不敢再往下说了;但他沉着脸,担着心事,一望而知有桩秘密压在心里.可怜的母亲虽然凭着直觉早已猜到这桩秘密,可老怀着鬼胎不愿揭穿.晚上他们俩一灯相对,默然无语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他要说出来了;惊骇之下,她开始东拉西扯,把话说得很快,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可是无论如何非阻止他开口不可.通常她总本能的找到些使他开不得口的最好的话:怨自己身体不行,抱怨虚肿的手脚和关节不遂的腿;她把疾苦格外夸张,说自己是个老瘫子,完全不中用了.这些天真的手段其实也瞒不过他;他悲哀的望着母亲,似乎暗中埋怨她;过了一会,他站起身来,推说疲倦,睡觉去了.
但所有这些策略也不能把事情长此拖下去.一天晚上她又用到那套法宝的时候,克利斯朵夫鼓足了勇气,把手放在母亲手上,说道:"妈妈,你听着.我有事跟你说."
鲁意莎吃了一惊,勉强笑着回答,喉咙已经在抽搐了:"什么事啊,孩子?"
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说出要离家的意思.她竭力认为他是开玩笑,象往常一样设法把话扯开;但这一回他始终板着正经的脸说下去,神气的坚决和严肃使人没有怀疑的余地.于是她不作声了,血都停止了,浑身冰冷,眼睛吓得呆呆的,直瞪着克利斯朵夫.眼睛里那副痛苦的表情把他也噤住了开不得口;一时间他们俩都没有了声音.赶到她透过气来,便嘴唇哆嗦着说:"那怎么行呢!......怎么行呢!......"
两颗很大的眼泪沿着她腮帮淌下来.他丧气的转过头去,双手捧着脸.母子俩一齐哭了.过了一会,他进了卧室,直躲到明天.他们再也不提昨天的事;因为他不提,她勉强教自己相信他已经让步了.可是她始终担着心事.
他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太痛苦了,不管说出来是怎么伤心也非说不可了.因为痛苦,他变得自私,同时就忘了自己所能给人的痛苦.他把话一口气说完,躲着母亲的目光,唯恐搅乱了自己的心.他连动身的日子都定了,免得再费第二次口舌;他不知象今天这样可怜的勇气不能再有第二次.鲁意莎嚷着:"别说了,别说了......"
他咬紧牙齿拿定了主意,继续说着.说完之后,......(她嚎啕大哭了),......他握着她的手,想使她明白为了他的艺术,他的生活,到外地去待些时候是绝对必须的.她却不愿意听,只哭哭啼啼的说着:"不成,不成,......我不愿意......"
解释了半天一无结果,他走开了,以为过一夜或许她会想明白些.可是第二天他在饭桌上狠着心肠又提到那个计划的时候,她马上把嘴边的面包放下,用着悲痛的埋怨的口气说:"难道你一定要折磨我吗?"
他心软了一软,可是回答说:"妈妈,没有办法呀."
"怎么没办法!......你这是要我痛苦......你简直疯了......"
他们俩都想说服对方,可都不听彼此的话.他懂得争辩是没用的,只能增加双方的痛苦;他就摒挡一切,公然作出发的准备.
鲁意莎看到无论怎么样哀求都拦不住他,就变得垂头丧气,抑郁到极点.她整天关在自己屋里,晚上也不点灯;她不说话,不吃东西,夜里还在床上哭.他听了象受着刑罚一样,终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受良心责备,痛苦得差点几叫起来.他多爱她!干吗要使她痛苦呢?......可怜将来为他痛苦的还不止母亲一个人呢;那他也看得很明白......干吗命运要给他完成某种使命的愿望和力量,使他所爱的人为之受苦呢?
"啊!"他心里想,"要是我能够自主,要是没有这股专横的力逼着我去完成使命,否则我就得羞愧以死的话,那末我一定会使你们......我所爱的人们......幸福!先让我生活,活动,奋斗,受苦;然后我将抱着更大的爱回到你们怀里!本来吗,我只希望能够爱,爱,除了爱以外什么都不管!......"
假使伤心的母亲能有勇气把抱怨的话忍着不说出来,他一定会软心的.可是不够坚强而又多嘴的鲁意莎,偏藏不住心里的痛苦而说给邻居听了,也说给其余的两个儿子听了.小兄弟俩看到有个好机会可以抓住克科斯朵夫的错处,怎么肯轻易放过呢?尤其是洛陶夫素来忌妒长兄,......虽然克利斯朵夫目前的情形没有什么可教人忌妒的,......只要听见一两句赞美克利斯朵夫的话就受不住,暗中还怕他将来会成功;尽管自己不敢承认有这称卑鄙的念头,但他的确担着心事.因为他相当聪明,感觉到哥哥的天才,并且怕别人也一样的感觉到.所以洛陶夫此刻能凭着优越的地位来压倒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了.他明知母亲手头拮据而自己很有力量帮助母亲,可永远把全部的责任放在克利斯朵夫一人身上.然而一听到克利斯朵夫的计划,他马上变成孝子了.他对于哥哥遗弃母亲的行为愤慨非凡,斥为自私自利的兽行.他居然当面跟克利斯朵夫这样说,用长辈的口吻教训他,仿佛对付一个该打的小孩子;他傲慢的叫克利斯朵夫别忘了对母亲的责任,和母亲为他所作的种种牺牲.克利斯朵夫气坏了,把洛陶夫连捶带踢的赶出门外,拿他看作小坏蛋,假仁假义的畜生.洛陶夫为了出气便去煽动母亲.鲁意莎被他一激,以为克利斯朵夫真是个忤逆的儿子.她听见洛陶夫说克利斯朵夫没有离家的权利,觉得正中下怀.哭原来是她最有力量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她还不甘心,便说了些偏激的话埋怨克利斯朵夫,把他惹恼了.两人彼此说了些难堪的话;结果是至此为止还在犹豫的克利斯朵夫反而下了决心,加紧作出发的准备.他知道那般慈悲的邻居哀怜他的母亲,认为她是牺牲者而他是刽子手,便咬咬牙齿,再也不改变主意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克利斯朵夫和母亲简直不大说话了.他们非但不尽量享受这最后几天,反而生着无谓的气,把有限的光阴虚度了,把多少感情糟蹋了,......两个相爱的人往往有这种情形.他们只在吃饭的时候见面,相对坐着,彼此不瞧一眼,不作一声,勉强吞几口东西,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免得发僵.克利斯朵夫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喉头迸出几个字:鲁意莎却置之不理;而等到她想开口的时候,又是他不做声了.母子俩都受不了这个局面;但这局面越延长,他们越没法摆脱.难道他们就这样的分手吗?那时鲁意莎可明白自己过去的偏枉和笨拙了;但她那么痛苦,不知道怎样去挽回她认为已经失掉的儿子的心,不知道怎样去阻止她绝对不允考虑的远行.克利斯朵夫偷觑着母亲苍白虚肿的脸,心里难过得象受着毒刑一样;但他已经下了必走的决心,而且知道那是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便只希望自己已经走了,免得多受良心责备.
行期定在后天.他们照旧冷冰冰的,不声不响吃完了晚饭,克利斯朵夫回进卧房,手捧着头对桌子坐着,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他只是千思百想的磨着自己.夜深了,已经快到一点.他突然听见隔壁屋里响了一声,一张椅子翻倒了.他的房门给打开了,母亲穿着衬衣,光着脚,嚎啕着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她浑身滚热的拥抱着儿子;一边呜咽一边打着嗝:"别走呀!别走呀!我求你!我求你!孩子,你别走呀......!我会伤心死的......那我是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他惊骇之下,把她拥抱着,再三的说:"好妈妈,静静罢,静静罢,我求您."
可是她又接着说:"我受不住的......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怎么办呢?......我一定会死的.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不愿意孤零零的死.等我死了再走罢!"
她的话使他心都碎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对这种爱和痛苦的发泄,讲理有什么用?他把她抱在膝上,把她亲吻,说着好话.她慢慢的静下来,轻轻的哭着.看她比较安定了些,他就说:"去睡觉罢:别着了凉."
她可老说着:"你别走呀!"
"我不走就是了."他声音很轻的回答.
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抓着他的手:"真的吗?真的吗?"
他非常丧气的转过头去:"明儿,明儿再告诉您......现在您去罢,我求您!......"
她很柔顺的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明天早上,她觉得半夜里神经病似的发作了一场好不惭愧,同时想起儿子等会不知怎么答复又非常害怕.她坐在屋子的一角等着,拿着打毛线的活儿,可是她的手不愿意拿,让活计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进来了.两人轻轻招呼了一声,彼此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他沉着脸站在窗前,背对着母亲不作一声.他心里在交战,可早已知道结果是怎么回事,故意想多挨一些时间.鲁意莎不敢和他说话,生怕引起那个她急于想知道而又怕知道的答复.她勉强捡起活儿,视而不见的做着,把针子都弄错了.外边下着雨.沉默了半晌,克利斯朵夫走到她身边来了;她一动不动,心忐忑的跳着.克利斯朵夫呆呆的望着她,然后突然跪下,把脸藏在母亲的裙子里,一句话也不说,哭了.于是她懂得他是不走了,心里的悲痛不由得减轻了许多;......可是她又立刻后悔,因为她感觉到克利斯朵夫为她所作的牺牲;她这时的痛苦,正和克利斯朵夫牺牲了她而决意出走的时候所受的痛苦一样.她弯下身子吻着他的额角和头发.他们俩一齐哭着,痛苦着.终于他抬起头来;鲁意莎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眼睛对着眼睛.她真想和他说:"你走罢!"可是她没有勇气.
他真想和她说:"我留在家里很快活."而他也没有勇气.
这种难解难分的局势,母子俩都没法解决.她叹了口气,表示她爱到极点,也痛苦到极点:"唉,咱们要能同生同死才好呢!"这种天真的愿望把他深深的感动了,擦了擦眼泪,强笑着说:"咱们会死在一块儿的."
她紧跟着问:"一定吗?你不走了吗?"
他站起身来回答:"一言为定.甭提了.用不着再谈了."
的确,克利斯朵夫是一言为定了:他不再提离家的话;但要心里不想可不是他自己能作主的.他固然留在家里了,但抑郁不欢与恶劣的心绪使母亲对于他的牺牲付了很大的代价.笨拙的鲁意莎,......明知自己笨拙而老做着不该做的事,......明知道他为什么抑郁,却偏偏要逼他亲口说出来.她用着婆婆妈妈的,惹人气恼的,纠缠不清的感情去磨他,使他想起他跟母亲的性情多么不同,而这一点原是他竭力要忘掉的.他屡次想和她说些心腹话.但正要开口的时候,他们之间忽然有了一道万里长城,使他立刻把心事藏起来.她猜到他的意思,可是不敢,或是不会去逗他说出来.万一她作这种尝试,结果倒反使他把闷在心里受不了而极想吐露的秘密格外的深藏.
还有无数的小事情,没有恶意的怪脾气,也使克利斯朵夫心中着恼,觉得和母亲格格不入.老年人免不了嘴碎,常常把街坊上的闲话翻来覆去的唠叨,或是用那种保姆般的感情,搬出他幼年时代的无聊事儿,永远把他跟摇篮连在一起.我们费了多大力量才从那里跳出来,长大成人,此刻居然由朱丽叶的乳母(《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朱丽叶的乳母对朱丽叶母女追述朱丽叶幼年的情景.)抖出当年的尿布,翻出那些幼稚的思想,教你想起受着冥顽的物质压迫的混沌时代!
在这方面,她感情表现得那末动人,......仿佛对付一个小孩子,......把他软化了;他只能听凭摆布,也把自己当做一个小孩子.
最糟的是两人从早到晚在一起生活,跟旁人完全隔离.心中苦闷的时候,因为有了两个人而且彼此爱莫能助,所以苦闷格外加强;结果各人又怪怨对方,到后来真的相信自己的痛苦是应该由对方负责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是孤独比较好,痛苦也只有一个人痛苦.
这样,母子俩每天都在受罪.要不是出了件偶然的事,出了件表面上很不幸,而骨子里是大幸的事,把他们不上不下的局面给解决了的话,他们竟永远跳不出这个互相争持的苦海.
十月里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光景.天气很好.克利斯朵夫整天躲在房里默想,咂摸着他的悲苦.
他忍不住了,觉得非到野外去走一程,消耗一点精力,用疲倦来阻断自己思想不可.
他从上一天起就跟母亲很冷淡.他差不多要不辞而别的出去了.可是到了楼梯台上,他又想起这样的走掉,她独自在家一定要为之整个黄昏都不快活的,便重新回进屋子,推说忘了什么东西.母亲的房门半开着.他探进头去看到了母亲,一共是几秒钟的功夫…一可是这几秒钟在他今后的生命中占着多重要的地位!
鲁意莎刚做罢晚祷回来,坐在平时最喜欢的那个靠窗的角上.对面一堵开裂而乌七八糟的白墙挡着视线;但从她的一角,在右边可以望见邻家的两个院落,和院落那一边的一方象手帕大小的草坪.窗槛外面,一盆五龙爪沿着绳子往上爬,布满着纤巧的蔓藤,在斜阳中摇曳.鲁意莎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伛着背,膝上摆着本厚厚的《圣经》,可并不念.她把两手......血管隆起,指甲坚硬,方方的往下弯着,明明是做工的手......平放在书上,温柔的望着蔓藤和在蔓藤中透露出来的天空.阳光照着绿叶,间接的反映出她疲倦的脸,还洒上一些惨绿色的影子,白头发很细,可是不多,半开的嘴巴在那里微笑.她体味着这一忽儿的悠闲恬适.那是她一星期中最愉快的时间.她沉浸在所有痛苦的人觉得最甜蜜的,一无所思的境界里,迷离惝,只有一颗半睡的心在喁喁细语.
"妈妈,"他说,"我想出去,上蒲伊那边遛遛,回来要晚一些."
半睡半醒的母亲略微惊跳了一下,转过头来,用着慈祥和平的眼睛望着他:
"好,你去罢,孩子:你这主意很不错,别错过了好天气."
她向他笑笑.他也向她笑笑.他们俩彼此瞧了一会,然后点点头,眯了眯眼睛,表示告别了.
他轻轻的把门带上.她慢慢的又回到她的幻想中去了,儿子的笑容给她的梦境照上一道明亮的反影,象阳光射在黯淡的五龙爪上一样.
于是,他离开了她,......永远的离开了她.
那天傍晚,温和的太阳颜色只是淡淡的.田野懒洋洋的仿佛快睡着了.各处村子上的小钟在静寂的原野里悠悠的响着.一缕缕的烟在阡陌纵横的田间缓缓上升.一片轻盈的暮霭在远处飘浮.白的雾铺在潮湿的地下,等着黑夜降临好望上升去......一条猎狗鼻子尽嗅着泥土在萝卜田里乱窜.成群的乌鸦在灰色的天空打转.
克利斯朵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茫无目的而不知不觉的向着一个目标走去.几星期来,他到城外散步老是以一个村子为中心,知道在那儿一定能遇到一个吸引他的美丽的姑娘.那不过是种吸引,可是很强烈的,有点乱人心意的吸引.要克利斯朵夫不爱什么人是不大可能的,他的心难得会空虚,其中永远有一个为它膜拜的偶像.至于那偶像是否知道他的爱,他完全不以为意;但他需要爱,心中不能有一忽儿没有光明.
这一回他热情的对象是个乡下姑娘,好似哀里才遇见利百加一样,也是在水边遇到的;但她并不请他喝水,倒反把水撩在他脸上.(《旧约.创世记》载:亚伯拉罕遣仆人哀里才为己子以撒娶妻.哀里才行至拿鹤城,在水井边祈祷,倘遇到第一个给他喝水的女人,就定聘为以撒之妻.后利百加先至,哀里才求水,利百加即与水,卒聘为以撒之妻.)她跪在一条小溪的堤岸缺口的地方,在两株杨柳中间,树根在周围盘成岩洞一般:她精神抖擞的洗着衣服,嘴巴跟手臂一样的忙着,因为她和对岸洗衣服的同村女伴在那里大声说笑.克利斯朵夫躺在几步以外的草地上,两手支着下巴望着她们.她们毫不羞怯,照旧嘻嘻哈哈的,说话很放肆.他并不留神她们说些什么,只听着她们的嘻笑声,捣衣声,远处草地里的牛鸣声,目不转睛的钉着那漂亮的洗衣女郎出神了.......不久,那些女孩子发觉了他注视的对象,互相说些俏皮话;那姑娘也冷言冷语的刻薄他.因为他老呆着不动,她便站起身子把绞干的衣服晾到小树上去,顺便过来对他看个仔细.走近他身边的时候,她有心把衣服上的水洒在他身上,涎皮赖脸的望着他笑.她个子很瘦,很结实,尖尖的下巴望上抄起,鼻子很短,眉毛很弯,深蓝的眼睛光彩四射,带点儿凶相,神气很大胆,嘴巴很好看,厚嘴唇微微望前撅着,象个希腊面具,浓密的金黄鬈发披在颈窝上,皮肤是紫铜色的.她头挺得笔直,无论说什么总带着讪笑的意味;走路象男人一样,把太阳晒得乌黑的两手甩来甩去.她一边晾衣服一边用挑拨的目光瞅着克利斯朵夫等他开口.克利斯朵夫也瞪着她,却没有意思跟她搭讪.末了,她朝着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回到同伴那儿去了.他始终躺着,直到薄暮时分,眼看她背着篓子,抱着胳膊,伛着背,咭咭呱呱的一路说笑一路回去.
过了两三天,他在城里的菜市上,在成堆的萝卜.番茄.黄瓜.青菜中间又碰见了她.他信步走去,望着那些女菜贩整整齐齐的站在菜篮后面,好似预备出卖的奴隶.警察局的职员一手拿着钱袋一手拿着一叠票子,向每个菜贩收一文小钱,给一张小票.卖咖啡的女人提着满篮的小咖啡壶绕来绕去.一个老虔婆,吃得肥肥胖胖的,挽着两只挺大的篮,嘴里老天爷长老天爷短的向人讨菜蔬,没有半点羞怯的神气.大家叫叫嚷嚷;古老的秤托着绿色的篮,的的笃笃的响个不停;抱着小车的大狗高高兴兴的叫着,自以为当着重要的角色而得意非凡.就在这片喧闹声中,克利斯朵夫瞥见了他的利百加,......真名叫做洛金.......她在金黄色的发髻上戴着一张白里泛绿的菜叶,好似一个齿形的头盔,面前堆着金黄的蒜头,粉红的萝卜,碧绿的刀豆,鲜红的苹果.她坐在一只篓子上咬着苹果,一个又一个的尽吃,根本不在乎卖不卖,不时拿围裙抹抹下巴和脖子,用手臂撩撩头发,把面颊挨着肩头,或者把鼻子挨着手背,摩擦几下.再不然,她无精打采的抓着一把豌豆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她东张西望,态度很悠闲,可是把周围的情形都瞧在眼里:凡是针对她的目光,她都不动声色的一一记着.她当然看到克利斯朵夫,便一边和买菜的主顾说话,一边拧着眉毛从他们的肩头上望出去,注意他.她面上做得非常庄严,心里却在暗笑克利斯朵夫.他的模样也的确很可笑:象木头人似的站在几步以外,死命用眼睛钉着她,过后又一言不发的走了.
他好几次到她的村子四周徘徊.她在院子里来来往往,他站在路上远远的望着.他不承认是为她而来的,其实也差不多是无意中走来的.他一心一意作曲的时候,常常象害了梦游病一样:心灵中有意识的部分贯注着乐思,其余的部分便让另外一个无意识的心灵占据了,那是只要他稍一分心就会起来控制他的.他对着这姑娘,往往被胸中嗡嗡作响的音乐搞得迷迷糊糊:眼睛望着她,心里依旧在沉思幻想.他不能说爱她,甚至想也没想过,只是喜欢看到她.他根本没注意自己有个欲望老是要来找她.
他这样的时常露面,当然引起人家的议论.农庄上后来知道了克利斯朵夫的来历,把他作为笑柄.可是谁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并不侵犯人家.一句话说完,他不过象个呆子,而他自己也不在乎是否象呆子.
那天正是村里的一个节日.儿童们掷着豌豆喊着"君皇万岁!"关在棚里的小牛在叫,酒店里传出唱歌的声音.尾巴象彗星似的风筝在田野的上空飘荡.母鸡在肥料堆中乱扒;风吹着它们的羽毛好似吹进老妇人的裙子.一头粉红色的肥猪好不舒服的横躺在地下晒太阳.
克利斯朵夫向着三王客店走去.一面小旗在红色的屋顶上飘荡,门前吊着成串的蒜头,窗上缀着红的黄的金莲花.他走进烟味浓烈的大厅,壁上挂的是发黄的石印图画,正中是皇帝的彩色肖像,四周扎着橡树叶子.大家在跳舞.克利斯朵夫断定他漂亮的女朋友一定在内.果然,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她.他拣着一个位置坐下,在那边可以安安静静的看到跳舞的人.他虽然留着神不让别人看见,可是洛金自会把他发现出来.她一边跳着没有完的华尔兹舞,一边从舞伴的肩头上向他丢了几个眼风,并且为了挑拨他,故意和村里的少年调情打趣,嘻开着大嘴傻笑,高声说些无聊的话.在这一点上,她和一般交际场中的姑娘并无分别:被人家一瞧,她们就以为非当众嘻笑骚动一阵不可.......其实她们并不见得怎么傻,因为知道大家是瞧她们而不听她们的.......克利斯朵夫肘子撑在桌上,拳头托着下巴,看着她装腔作势不禁从眼睛里表示出他的热情与愤怒:他头脑还算清醒,不至于看不出她的诡计,但已不够清醒到不上她的当;所以他时而愤愤的咕噜,时而耸耸肩膀,笑自己的受人愚弄.
此外还有一个人在注意他:那是洛金的父亲.矮胖个子,大脑袋,短鼻子,光秃的头被太阳晒成了暗红色;四周剩下的一圈头发,从前一定是金黄的,如今变做一个个浓密的小卷儿,象丢勒画的圣.约翰;胡子剃得光光的,神色非常镇静,嘴角上挂着一根长烟斗:他慢腾腾的和别的乡下人说着闲话,眼梢里老注意着克利斯朵夫的表情,不由得在肚里暗笑.他咳了一声;灰色的眼中忽然闪出一道狡猾的光,他过来挨着克利斯朵夫坐下.克利斯朵夫挺不高兴的向他掉过头来,正好碰上那双阴险的眼睛;老人却衔着烟斗,很随便的和他搭讪起来.克利斯朵夫一向认识他:认为是个老混蛋;可是对于女儿的好感使他对父亲也变得宽容了,甚至和他在一处还有种异样的快感:奸刁的老头儿看透了这一点.他先说了一阵天气,把那些俊俏的姑娘做题目说了几句俏皮话,再提到克利斯朵夫的不去跳舞,认为他这个办法真聪明,坐在桌子前面把杯独酌不是舒服得多吗?说到这里,他老实不客气向克利斯朵夫讨了一杯.老头儿一边喝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到他的小买卖,说什么生活艰难,天时不正,百物昂贵等等.克利斯朵夫听了全无兴趣,只在鼻子里随便哼几声,眼睛始终望着洛金.老人静了一会,等他回答;他置之不理,老人可又不慌不忙的说下去了.克利斯朵夫心里想这家伙来跟他鬼混,说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结果他明白了.老人怨叹完毕,把话题换过一章,把他庄上出产的菜蔬,家禽,鸡子,牛奶,夸了一阵,突然问克利斯朵夫能否把他的出品给介绍到爵府里去.克利斯朵夫听了可直跳起来:"怎么他会知道的?......难道他认识他吗?......"
"当然,"老人说."什么事都会知道的."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尤其是我亲自出马探听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喑自好笑的告诉他,虽然"什么事都会知道",但他们还没晓得他最近已经跟宫廷闹翻,即使他的话当初在爵府的总务处和厨房里有点儿作用(而这还大有问题),此刻也早已完了.老人听到这话,略微抿了抿嘴,但并不灰心,过了一会,又问克利斯朵夫能不能替他介绍某些家庭,接着就背出一切和克利斯朵夫有来往的人家的姓名,因为他在菜市上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要不是想到老人尽管那末狡猾也免不了上当,而不由得想笑出来的话,克利斯朵夫对这种间谍式的勾当早就气得直跳了;因为对方万万料不到克利斯朵夫的介绍非但不能替他招徕几个新主顾,反而使他连老主顾都会保不住的.因此克利斯朵夫听凭老头儿枉费心机的去耍那些无聊的小手段,既不回答他一个是,也不回答他一个否.但那乡下人死钉不放,最后竟来进攻克利斯朵夫和鲁意莎了,硬要推销他的牛奶,牛油,和乳脂;他早就盘算好,即使找不到别的主顾,这两个总是逃不了的.他又补充说,既然克利斯朵夫是音乐家,那末每天早晚吞一个新鲜的生鸡子是保护嗓子最好的办法:他自命为能供给刚生下来的,暖烘烘的,最新鲜的蛋.克利斯朵夫一听到老人把他误认为歌唱家,不禁哈哈大笑.老头儿借此机会又叫了一瓶酒.然后,觉得眼前在克利斯朵夫身上再也弄不到别的好处,便掉头不顾的去了.
天已经黑了.跳舞的场面越来越热闹.洛金完全不理会克利斯朵夫,只忙着勾引村里一个富农的儿子,所有的姑娘都争着要讨他的喜欢.克利斯朵夫很关切她们这种竞争;女孩子们彼此笑着,动手动脚,乐不可支.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忘了,一心希望洛金成功.但等到洛金真的成功了,他又有些悲哀.他立刻责备自己.他既不爱洛金,那么她喜欢爱谁就爱谁,不是挺自然的吗?......但感到自己这样孤独也不见得有趣.那些人都为了想利用他才关切他,而过后还得嘲笑他.洛金因为把她的情敌气坏了,格外快乐,人也显得更好看了:克利斯朵夫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笑了笑,预备走了.时间已经九点:进城还得走好几里路.
他刚从桌边站起,大门里突然闯进十几个兵.他们一出现,全场的空气登时冷了下来.大家开始交头接耳.几对正在跳舞的伴侣停住了,不安的望着那些新来的客人.站在大门口的几个乡下人假装转过身子和自己人谈话,虽然表面上做得若无其事,暗中都小心翼翼的闪在一旁让他们走过.......整个地方上的人和城市四周炮台里的驻军已经暗斗了一些时候.大兵们烦闷得要死,常常拿乡下人出气,很下流的取笑他们,糟蹋他们,把乡间的妇女当作属地上的女人看待.上星期就有一批喝醉的兵去骚扰邻村的节会,把一个庄稼人打得半死.克利斯朵夫知道这些事,和乡下人一样的愤愤不平.此刻他便回到原位上,看有什么事发生.
那些兵根本不理会大众的恶感,乱哄哄的奔向坐满客人的桌子,硬挤下去.大半的人都咕噜着挪开身子.一个老头儿让得慢了些,被他们把凳子一掀,摔在地下,他们看了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大为不平,站起来正想过去干涉,不料那老人费了好大的劲从地下爬起来,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连声道歉.另外两个兵走向克利斯朵夫的桌子:他握着拳头看着他们过来.可是他用不着这么紧张,那不过是跟在惹是生非的坏蛋后面,想狐假虎威来一下的两个脓包罢了.他们被克利斯朵夫威严的神气镇住了;他冷冷的说了声:"这儿有人......",他们就赶紧道歉,缩在凳子的一头,唯恐惊动了他.他说话颇有主子的口吻,而他们天生是奴才脾气.他们看出克利斯朵夫不是个乡下人.
这种屈服的态度使克利斯朵夫的气平了一些,观察事情也冷静了些.他一眼就看出这些大兵的主脑是个班长......眼睛凶狠的小个子,斗牛狗似的脸,卑鄙无耻的恶棍,就是上星期日闹事的主角之一.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的一张桌上,已经醉了.他凑到人家面前,说着不三不四的侮辱的话,而那些受辱的人只做不听见.他特别钉着跳舞的人,评头论足,用的全是脏话,引得他的同伴哈哈大笑.姑娘们红着脸,差不多要哭了;年轻的汉子气得暗暗的咬牙切齿.恶棍的眼睛慢慢的把全场的人一个一个看过来:克利斯朵夫看见他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来了,便抓着杯子,握着拳头,预备他说出一句侮辱的话,就把酒杯劈面摔过去.他心里想:
"我疯了.还是走掉的好.我要被他们把肚子都切开了;再不然,也得给他们关到牢里去,那可太犯不上了.趁他们没有来惹我之前先走罢."
但他骄傲的性格不让他走:他不愿意被人看出他躲避这些流氓.......对方那双阴狠凶横的眼睛钉住了他.克利斯朵夫浑身紧张,愤怒非凡的瞪着他.那班长把他打量了一会,被克利斯朵夫的脸打动了说话的兴致,用肘子撞着同伴,一边冷笑一边教他看克利斯朵夫,正要张开嘴来骂.克利斯朵夫迸着全身之力,预备把杯子摔过去了.......正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一件偶然的小事救了他.醉鬼刚想开口,不料被一对跳舞的冒失鬼一撞,把他的酒杯打落在地下.于是他怒不可遏的转过身去,把他们狗血喷头的大骂一顿.目标转移了,他完全忘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又等了几分钟,看见敌人无意再向他寻衅,方始站起,慢慢的拿着帽子,慢慢的向大门走去.他眼睛老钉着军官的桌子,要他明白他决不怕他.可是那醉鬼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人注意他了.
他握着门钮:再过几秒钟,他就可以身在门外了.但命中注定他这一天不能太平无事的走出去.大兵们喝过了酒,决心要跳舞了.但既然所有的姑娘都有舞伴,他们便把男的赶走,而那些男的也毫无抵抗的让他们驱逐.洛金可不答应.克利斯朵夫看中的那双大胆的眼睛和强项的下巴,的确有些道理.她正发疯般跳着华尔兹,不料那班长看上了她,过来把她的舞伴拉开了.洛金跺着脚,叫着嚷着,推开军官,说她决不跟象他这样的坏蛋跳舞.他追着她,把那些被她当做屏风般掩护的人乱捶乱打.末了,她逃到一张桌子后面;在那个障碍物把对方暂时挡住的几秒钟内,她又喘过气来骂他;看到自己的抗拒完全没用,她气得直跳,想出最难堪的字眼,把他的头比做各式各种畜牲的头.他在桌子对面探着脑袋,挂着阴险的笑容,眼中闪出愤怒的火焰.突然他发作起来,跳过桌子,把她抓住了.她拳打足踢的挣扎,象一个放牛的蛮婆.他身子原来就不大稳,差点儿倒下.愤怒极了,他把她按在墙上打了一个嘴巴.他来不及打第二下:一个人在他背后跳过来,使劲回敬了他一巴掌,又飞起一脚把他踢到了人堆里.原来是克利斯朵夫排开了众人,在桌子中间挤过来把他扭住了.军官掉过身来,气疯了,拔出腰刀,但来不及应用,又被克利斯朵夫举起凳子打倒了.这一架打得那么突兀,在场的观众竟没想到出来干涉.但大家一看那军官象牛一样的倒在地下了,立刻乱哄哄的骚动起来.其余的兵都拔着刀奔向克利斯朵夫.所有的乡下人又一齐扑向他们.登时全场大乱.啤酒杯满屋的飞,桌子都前仰后合.乡下人忽然觉醒了:需要把深仇宿怨发泄一下.大家在地下打滚,发疯似的乱咬.早先和洛金跳舞的人是个庄子上结实的长工,此刻抓着刚才侮辱他的大兵的脑袋望壁上撞.洛金拿着一条粗大的棍子狠命的打.别的姑娘叫喊着逃了,两三个胆子大一些的却高兴到极点.其中有个淡黄头发的矮胖姑娘,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兵......早先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的,......把敌人按在地下用膝盖压着胸脯,她便赶紧望灶屋里溜了一转,回来把那蛮子的头望后拉着,用一把灼热的火灰摔在他眼里.他疼得直叫.她可得意极了,看他受了伤,听凭乡下人痛殴,不禁在旁百般诟辱.最后,势孤力弱的大兵顾不得躺在地下的两个同伴,竟自望外逃了.于是恶斗蔓延到街上.他们闯到人家屋里,嘴里一片喊杀声,恨不得捣毁一切.村民拿着铁叉追赶,放出恶狗去猛扑.第三个兵又倒下了,肚子上给锹子戳了个窟窿.其余的不得不抱头鼠窜,被乡人直追到村外.他们跳过田垄,远远的喊着说去找了同伴再来.
村民得胜之后,欣喜若狂的回到客店里;那是善意已久的报复,过去受的耻辱都洗雪了.他们还没想到闯了这个祸的后果呢.大家七嘴八舌的争着说话,各人夸说自己的英勇.他们和克利斯朵夫表示亲热,他也因为能够跟他们接近而很高兴.洛金过来抓着他的手,握了好一会,嘻嘻哈哈的把他当面取笑了几句.那时她不觉得他可笑了.
然后大家检点受伤的人口.村民中间不过有的打落牙齿,有的伤了肋骨,有的打得皮肉青肿,都没什么了不起.士兵方面可不然了.三个重伤:眼睛被灼坏的大家伙,肩膀也给斧头砍去了一半;戳破肚子的一个,喉咙里呼里呼鲁的好似快死了;还有是被克利斯朵夫打倒的那个班长.他们躺在炉灶旁边.三个之中受伤最轻的班长睁开眼来,满怀怨毒的目光把周围的乡下人看了好久.等他清醒到能想起刚才的情形,他便破口大骂,发誓要报复,把他们统统牵连在内;他愤怒到气都喘不过来,恨不得把他们一齐杀死.他们笑他,可是笑得很勉强.一个年轻的乡下人对他喊道:
"住嘴!要不然就杀死你!"
军官挣扎着想爬起来,杀气腾腾的眼睛瞪着那个说话的人:
"狗东西!你敢?人家要不砍掉你的脑袋才怪!"
他继续直着嗓子乱嚷.戳破肚子的那个象死猪般尖声怪叫.另外一个直僵僵的躺着不动,象死了一样.一片恐怖压在那些村民心上.洛金和几个妇女把伤兵抬到隔壁屋里.班长的叫嚷和垂死者的呻吟都不大听得见了.乡下人一声不响,站在老地方围成一圈,仿佛那些伤兵依旧躺在他们脚下;他们一动也不敢动,面面相觑的骇呆了.临了,洛金的父亲说了句:"哼!你们做的好事!"
于是场中起了一片无可奈何的,唧唧哝哝的声音:大家咽着口水.然后他们同时说起话来.先只是窃窃私语,象怕人在门外偷听似的;不久声音高起来,变得尖锐了:他们互相埋怨,这个说那个打得太凶,那个说这个下手太狠.争论变成口角,差不多要动武了.洛金的父亲把他们劝和了,然后抱着手臂,向着克利斯朵夫,抬起下巴指着他说:"可是这家伙,他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群众所有的怒气立刻转移到克利斯朵夫身上,有人喊道:"对啦!对啦!是他先动手!要不是他,决不会出乱子的!"
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勉强回答说:"我是为了你们,不是为我,你们很明白."
但他们怒不可遏的反驳他:"难道我们不会保护自己吗?要一个城里人来告诉我们怎么做吗?谁请教过你的?谁请你到这儿来的?难道你不能待在自己家里吗?"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向大门走去.可是洛金的父亲把他拦住去路,恶狠狠的嚷着:"好!好!他给我们闯下了大祸,倒想一走了事.哼,可不能让他走."
乡下人一齐跟着吼起来:"不能让他走!他是罪魁祸首,什么事都得归他担当!"
他们磨拳擦掌的把他团团围住.克利斯朵夫看见那些骇人的脸越逼越近:恐怖使他们变成疯狂了.他一声不响,不胜厌恶的扯了个鬼脸,把帽子望桌上一扔,径自坐到屋子的尽里头,转过背去不理他们了.
可是大抱不平的洛金直冲到人堆里,气得把俊美的脸扭做一团,涨得通红,粗暴的推开围着克利斯朵夫的人,喊道:"你们这些胆怯鬼!畜牲!你们羞也不羞?你们想教人相信什么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以为没有人看到你们是不是?你们之中可有一个不曾拚命乱捶乱打的?......要是有谁在别人打架的时候抱着手臂不动,我就唾他的脸,叫他胆怯鬼!胆怯鬼!"
那些乡下人被她出其不意的一顿臭骂,呆住了,静默了一会,又叫起来:"是他先动手的!要不是他,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洛金的父亲竭力对女儿示意,可是没用;她回答说:"不错,是他先动手的!那对你们也没什么体面.要没有他,你们会听任人家侮辱,听任人家侮辱我们,你们这些脓包!没有骨头的东西!"
她又骂她的男朋友:"还有你,你一声不出,只会挤眉弄眼,把屁股送过去给人家的皮靴踢;对啦,你还会道谢呢!你不害臊么?......你们都不害臊么?你们简直不是人!胆子象绵羊似的,连头都不敢抬一抬!直要等到这城里人来给你们作榜样!......如今你们把什么都推在他头上!......哼,那可不行,老实告诉你们!他是为了我们打架的.你们要不把他放走,就得跟他一起倒楣:我决不放过你们!"
洛金的父亲拉她的手臂,气得直嚷:"住嘴!住嘴!......贱骨头,你还不住嘴!"
洛金把他一手推开,倒反嚷得更凶了.全场的人都直着嗓子叫,她比他们叫得更响,尖锐的声音几乎震破耳鼓:"我先问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刚才把躲在隔壁的那个半死的兵乱踩,难道我没看见吗?还有你,把手伸出来看看!......还有血迹呢.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拿着刀吗?我要把亲眼看到的统统说出来,要是你们敢伤害他的话.判起刑来,我教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那些乡下人愤怒之极,气哼哼的把脸凑近洛金,对着她怒吼.其中有一个似乎要把她掌嘴了,洛金的男朋友便抓着他的衣领,互相扭做一团,预备大打出手了.一个老头儿和洛金说:"我们抵了罪,你也逃不了."
"对,我也逃不了;我可不象你们这样没有种."
于是她又叫嚣起来.
他们不知怎么办了,回头去找她的父亲:"难道你不能要她住嘴吗?"
老人懂得,一个劲儿的逼洛金不是个聪明办法.他对大众递了个眼色教他们静下来.赶到只有洛金一个人说话,没人跟她顶嘴的时候,好象火没有了燃料,她也停住了.过了一忽,父亲咳了一声,说道:"哎,那末你要怎么样呢?总不见得要断送我们罢?"
"我要你们把他放走,"她说.
他们都转起念头来了.克利斯朵夫始终坐在那里,凭着傲气兀然不动,仿佛没听见大家在讲他的事;但他对于洛金的义愤非常感动.洛金也好象不知道他在场,背脊靠着他的桌子,带着挑战的神气瞪着那些抽着烟,眼睛望着地下的村民.最后,她的父亲把烟斗在嘴里咬弄了一会,说道:"把他招出来也罢,不招出来也罢,......他要留在这儿,结果是不用说的了.那班长是认识他的,哪里肯放松!他只有一条路,就是马上逃,逃过边境去."
他思索的结果,认为无论如何,还是克利斯朵夫逃走对他们有利:因为这样一来,他等于把罪名坐实了;而他既不能在这儿替自己申辩,他们就很容易把案子的重心推在他身上.这个意见,众人都表示同意.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一朝大家打定了主意,便巴不得克利斯朵夫已经走了.他们并不因为先前对克利斯朵夫说过许多难堪的话而觉得不好意思,倒反走拢来好似对他的命运非常关切.
"先生,一刻都不能耽误了,"洛金的父亲说."他们马上会来的.半个钟点赶到营里,再加半个钟点就能赶回......现在只有快快溜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他也考虑过了.他知道倘使留着,自己一定是完的.可是走吗,不见一面母亲就走吗?......不,那又不行.他就说先回去一次,等半夜里再走,还来得及越过边境.但他们都大声叫起来.刚才大家拦着他不许逃;此刻却因为他不逃而表示反对了.回到城里毫无问题是自投罗网:他还没有到家,那边先就知道了;他会在家里被捕的.......他可执意要回去.洛金懂得他的意思,便说:"你要看你的妈妈是不是?......我代你去好了."
"什么时候去?"
"今天夜里."
"你准去吗?"
"准去."
她拿着头巾包起来:"你写个字条给我带去......跟我来,我给你墨水."
她把他拉到里边一间屋里.到了门口,她又掉过身来招呼她的男朋友:"你先去收拾一下,等会由你带他上路.你得看他过了边境才能回来."
"好罢,好罢,"他说.
他比谁都急于希望克利斯朵夫快点到法国,最好是更远一点,倘使可能的话.
洛金和克利斯朵夫进到隔壁房里.克利斯朵夫还迟疑不决.他想到从此不能再拥抱母亲,痛苦得心都碎了.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她呢?她已经那么老,那么衰弱,那么孤独!这一下新的打击会把她断送了的.他不在这里了,她怎么办呢?......可是倘使他不走,判了罪,坐上几年的牢,她又怎么办呢?那她不是更无倚无靠,没法过日子了吗?现在这样一走,不管走得多远,他至少是自由的,还能帮助她,她也能上他那儿去.......他没有时间把思想整理出一个头绪来.洛金握着他的手,立在旁边瞧着他:他们的脸差不多碰到了;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
"快点儿!快点儿!"她指着桌子轻轻的说.
他便不再考虑,坐了下来.她在账簿上撕下一页划着红线的有格的纸.他写道:
"亲爱的妈妈:对不起!我要使您感到很大的痛苦.当时我是迫不得已.我并没干什么不正当的事,可是现在不得不逃了,不得不离乡别土了.送这张字条给你的人会把情形告诉您的.我本想跟您告别,可是大家不许,说我没有到家就会被捕.我痛苦已极,什么意志都没有了.我将越过边境,但没有接到您回信之前,我在靠近边境的地方等着;这次送信的人会把你的复信带给我的.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办.不论您说什么,我一定依您.要不要我回来?那就叫我回来好了!我一想到把您孤零零的丢下,真是受不了.您怎么过日子呢?原谅我罢!原谅我罢!我爱您,亲吻您!......"
"先生,快点儿罢;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洛金的朋友把门推开了一半,说.
克利斯朵夫匆匆签了名,把信交给了洛金:"你亲自送去吗?"
"是的,我亲自去."她已经准备出发了.
"明天,"她又说,"我带回信给你;你在莱登地方等我,......(德国境外的第一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相见."(好奇的女孩子在他写的时候把信看过了.)
"你得把情形统统告诉我,她听了这个坏消息怎么样,说些什么,你都不瞒我罢?"克利斯朵夫用着恳求的口吻说.
"行,我都告诉你就是了."
他们不能再自由说话了,洛金的朋友在门口望着他们.
"并且,克利斯朵夫先生,"洛金说,"我会常常去看她,把她的消息告诉你的;你放心好了."
她象男人一样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咱们走罢!"预备送他上路的乡下人说.
"走罢!"克利斯朵夫回答.
三个人一齐出门.他们在大路上分手了.洛金望一边去,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向导望另外一边.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一钩新月蒙着水汽,正在树林后面沉下去.苍白的微光在田垄上飘浮.浓雾从低陷的土洼里缓缓上升,象牛乳一样的白.瑟索的树木浴着潮湿的空气......走出村子不到几分钟,带路的人突然望后退了一步,向克利斯朵夫示意教他停下.他们静听了一会,发觉前面路上有步伐整齐的声音慢慢的逼近.向导立刻跳过篱垣,望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向耕种的田里直奔.他们听见一队兵在大路上走过.乡人在黑暗中对他们晃晃拳头.克利斯朵夫胸口闷塞,好似一头被人追逐的野兽.随后他们重新上路,躲开村子和孤独的农庄,免得狗叫起来泄露他们的行踪.翻过一个有树林的山头以后,他们远远的望见铁路上的红灯.依着这些灯光的指示,他们决意向最近的一个车站走去.那可不容易.一走下盆地,他们就完全被大雾包围了.越过了两三条小溪,又闯进一片无穷无尽的萝卜田和垦松的泥地:他们东闯西撞,以为永远走不出了.地下高高低低的,到处可以教你摔交.两人被雾水浸得浑身湿透,摸索了半晌,突然看到几步之外,土堆高头就挂着铁路上的信号灯.他们俩便爬上去,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竟沿着铁道走了,直到将近车站一百米的地方才重新绕到大路上.到站的时候,离开下一班火车的到达还有二十分钟.那向导不顾洛金的吩咐,丢下克利斯朵夫先走了:他急于要回去看看村子里的情形和自己的产业.
克利斯朵夫买了一张到莱登的车票,在阒无一人的三等待车室里等着.车到时,早先躺在长凳上瞌睡的职员起来验过了票,开了门.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列车都睡熟了.田野也睡熟了.唯有克利斯朵夫,虽然累到极点,始终醒着.沉重的车轮慢慢的把他带近边界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只想快快逃出魔掌.再过一小时,他可以自由了.但这期间,只消一句话他就会被捕......被捕!想到这个,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受万恶的势力压迫吗?......他简直不能呼吸了.什么母亲,什么故乡,都被置之脑后了.自由一受到威胁,自私的心理使他只想挽救他的自由.是的,无论如何要挽救,不管付什么代价!甚至为此而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他埋怨自己不该搭火车,应该徒步越过边境才对.他原想争取几小时的时间,贪图便宜!哼,这才是送入虎口呢!没有问题,边境的车站上一定有人等着他;命令已经传到了......有一忽儿他真想在到站之前跳下火车,连车厢的门都打开了;可是太晚了,已经到了.列车在站上停了五分钟,好象有一世纪之久.克利斯朵夫倒在车厢的尽里头,掩在窗帘后面,惊魂不定的望着月台:一个宪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站长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电报,向着宪兵立的地方匆匆忙忙走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那准是关于他的事了.他想找一个武器;可是除了一把两面出锋的刀子以外再没旁的东西.他在衣袋里把它打开了.一个职员胸前挂着一盏灯,和站长迎面走过,沿着列车奔着.克利斯朵夫看他走近了,便把抽搐的手紧紧抓着刀柄,想道:"这一下可完了!"
他那时紧张的程度,竟会把那职员当胸扎上一刀,倘使那倒楣蛋过来打开他车厢的话.但职员开了隔壁的车厢,查看了一下一个才上车的旅客的票子.火车又开动了.克利斯朵夫这才把忐忑的心跳压下去.他一动不动的坐着,还不敢认为自己已经得救.只要车子没有过边境,他就不敢这么想......东方渐渐发白.树木的枝干从黑影里出现了.一辆车的奇奇怪怪的影子在大路上映过,睁着一只巨眼,丁丁当当的响着......克利斯朵夫把脸贴在车窗上,竭力辨认旗杆上帝国的徽号,那是统治他的势力终止的记号.等到火车长啸一声,报告到达比利时境内的第一站时,他还在曙色中窥探.
他站起身子,打开车门,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自由了!整个的生命摆在他面前了!啊!生存的欢乐啊!............可是一片悲哀立刻压在他心上,想起离开的一切而悲哀,想起未来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兴奋过后的疲倦又把他困住了.他倒在了凳上.那时离开到站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一分钟以后,站上的职员打开车厢,看见克利斯朵夫睡着了.被人推醒之下,他们惶然以为已经睡了一个钟点.他步履蹒跚的下车,向着关卡走去;等到正式踏入外国境内,用不着再警戒的时候,他倒在待车室里的一条长凳上,伸着四肢昏昏入睡了.
中午,他醒了.在两三点钟以前,洛金是不会到的.他一边等车,一边在月台上踱着,直踱到月台以外的草场上.天色阴沉沉的令人不欢,完全是冬天将临的光景.阳光睡着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好不凄凉,只有一辆交替的机车在那儿哀鸣.到了边界近旁,克利斯朵夫在荒凉的田里站住了.前面有个小小的池塘,一泓清水映出黯淡的天空.四周围着栅栏,种着两株树.右边是一株秃顶的白杨在瑟索摇曳.后面是一株大胡桃树,黑黝黝的光秃的枝干象鬼怪似的.成群的乌鸦停在树上沉重的摇摆.枯萎的黄叶一张一张落在静止的水塘里......
他觉得这些都好象看见过的:这两株大树,这个池塘............而突然之间他迷迷惘惘的一阵眩晕.那是过去常有的境界.仿佛时间有了一个空隙.你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不知道生在什么时代,也不知道这种境界已经有了几千百年.克利斯朵夫觉得那是早已有过的,现在的一切不是现在的,而是另一个时代的.他不复是他了.他从身外看着自己,从极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站在这儿的象是另外一个人.无数陌生的往事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血管也在那里汹涌不已: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几百年的旧事在他胸中翻腾......
在他以前的多少克拉夫脱,都曾经受过象他今日这样的磨难,尝过这逗留祖国的最后几分钟的悲痛.永远流浪的种族,为了独立不羁,精神骚乱而到处受到放逐,永远受着一个内心的妖魔播弄,使它没法住定一个地方.但它的确是个留恋乡土的民族,尽管给人驱逐,它自己倒轻易舍不得那块土地......
如今是轮到克利斯朵夫来经历这些途程了;他已经踏上前人的旧路.泪眼晶莹,他望着不得不诀别的乡土隐没在云雾里......早先他不是渴望离乡的吗?......是的,但一朝真的走了出来,又觉得心碎肠断.人非禽兽,怎么能远离故土而无动于衷呢?苦也罢,乐也罢,你总是跟它一起生活过来的;乡土是你的伴侣,是你的母亲:你在她心中睡过,在她怀里躺过,深深的印着她的痕迹;而她也保存着我们的梦想,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爱过的人的骸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他以往的岁月,留在那边地上地下的亲爱的形象.便是他的痛苦也和他的欢乐一样宝贵.弥娜,萨皮纳,阿达,祖父,高脱弗烈特舅舅,苏兹老人,......一霎时都在他眼前显现了.他总丢不开这些亡人(因为他把阿达也算作死了).想起他的母亲,他所爱的人中唯一活着的一个,如今也被遗弃在那些幽灵中间,他简直悲不自胜.他认为自己的逃亡太可耻了,几乎想越过边境回去.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是母亲的回信写得太痛苦的话,他便不顾一切的回去.倘若接不到回信,或是洛金见不到母亲,那末,他也预备回去.
他回到站上,无聊的等了一会,火车终于到了.克利斯朵夫准备看到洛金那张大胆的脸伸在车门外面;因为他断定她决不会失约;但她竟没有露面.他不大放心的跑到每间车厢里去找,正在潮水般的旅客中挤来撞去的时候,忽然瞥见一张并不陌生的脸.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矮身量,脸蛋很胖,红得象苹果,望上翘起的鼻子又短又小,大嘴巴,头上盘着一根粗辫子.他仔细一看,发觉她手里拿着一只提箱好象是他的.她也在那里象麻雀似的打量他,看到他注意她,便向他走近了几步,但到了克利斯朵夫面前又停住了,睁着耗子似的小眼睛骨碌碌的望着他,一声不出.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可认出来了:她是洛金家里放牛的女孩子.他便指着箱子问:"这是我的,是不是?"
小姑娘站着不动,傻头傻脑的回答:"等一等.先要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蒲伊喽."
"那末东西是谁给你送过来的?"
"不是洛金是谁!得啦,给我罢!"
女孩把箱子递给他:"拿去罢!"
她又补上一句:"噢!我早认得是你."
"那末你刚才等什么?"
"等你自己说出是你啊."
"洛金呢?干吗她没来?"
小姑娘不回答.克利斯朵夫懂得她不愿意在人堆里说话.他们先得到关卡上去验行李.验完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带到月台的尽头.那时她的话可多了:
"警察来过了.你们一走差不多就到的.他们闯到人家屋里,每个人都受到盘问,沙弥那大汉子给抓去了,还有克里斯顿,还有加斯班老头.曼拉尼和琪脱罗特两个虽然不承认,也被逮走.她们都哭了.琪脱罗特还把警察打了一个嘴巴.大家尽管说是你一个人干的也没用."
"怎么是我?"克利斯朵夫叫起来.
"自然,"女孩子若无其事的回答,"反正你走了,这么说也没关系,是不是?所以他们就到处找你,还派了人追你呢."
"那末洛金呢?"
"洛金那时不在家,她进城去了,过后才回来的."
"她看到我的母亲吗?"
"看到的.有信在这儿.她要自个儿来的,可是也被抓去了."
"那末你怎么能来的?"
"是这样的:她回到村里,没有被警察看到;她正想动身上这儿来的时候,琪脱罗特的妹妹伊弥娜把她告发了,警察就来抓她.她看见警察来,就往楼上跑,喊着说换一件衣服就下来.我正在屋子后面的葡萄藤底下;她从窗里轻轻的喊我:'丽第亚!丽第亚!,我上去了;她把你的提箱和你母亲的信交给我,要我到这儿来找你,又吩咐我快快的跑,别给人抓去.我就拚命的跑.这样我就来了."
"她没有别的话吗?"
"有的.她教我把这方头巾交给你,证明我是她派来的."
克利斯朵夫认出那条绣花边的小红豆花的白围巾,就是昨夜洛金裹在头上的.她为了要送他这件表示爱情的纪念物而想出来的借口,未免可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并不笑.
"现在,"那女孩子说,"对面的火车到了.我得回去了.再会罢."
"等一等,你来的路费怎么样的?"
"洛金给我的."
"还是拿着罢,"克利斯朵夫把一些零钱塞在她手里.
女孩子快走了,他又抓着她的胳膊:"还有......"
他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脸,她好似不大愿意.
"别挣扎呀,"克利斯朵夫说,"那不是为你的."
"噢!我知道,是为洛金的."
其实他亲吻这个放牛女孩子的大胖脸还不光是为洛金,并且是为他整个的德国.
小姑娘一溜烟奔上正在开动的火车,在车门口对他扬着手帕,直到望不见他为止.这个乡村使者给他带来了故乡和所爱的人的最后一缕气息,然后他又看着她去远了.
等到她的影子不见了,他是完全孤独了,这一回是真的孤独了,在异国的土地上举目无亲.他手里拿着母亲的信和爱人的围巾.他把围巾塞在怀里,想拆开信来.但他的手索索的抖个不住.里头写些什么呢?母亲有什么痛苦的表示呢?......不,他受不了那些仿佛已经听到的如泣如诉的责备:他势必要回去的了.
终于他拆开信来:
"可怜的孩子,别为了我难过.我自己会保重的.好天爷把我惩罚了.我不该自私自利把你留在家里的.你上巴黎去罢.也许这对你更好.别管我.我会想办法的.最要紧是你能够幸福.我拥抱你.
"能写信的时候随时写信来.妈妈"  
克利斯朵夫坐在提箱上哭了.
站上的职员正在招呼上巴黎去的旅客.沉重的列车隆隆的进站了.克利斯朵夫抹了抹眼泪,站起身子,心里想:"非这样不可."
他朝着巴黎的方向看了看天色.阴沉的天空在那方面似乎格外的黑,象一个阴暗的窟窿.克利斯朵夫好不悲伤;可是他反复念着:"非这样不可."
他上了车,把头伸在窗外继续望着远处可怕的天色,想道:
"唉,巴黎!巴黎!救救我罢!救救我罢!救救我的思想!"
黯淡的雾越来越浓.在克利斯朵夫后面,在他离别的国土之上,沉重的乌云中间露出一角淡蓝的天,只有一双眼睛那么大,......象萨皮纳那样的眼睛,......凄凉的笑着,隐灭了.火车开了.下雨了.天黑了.
《约翰.克利斯朵夫(五)》
〔法〕罗曼.罗兰 著
卷五.节 场
卷五 初版序
作者与克利斯朵夫的对话
作者:你是不是跟人家赌了东道才这么胡搅,克利斯朵夫?你简直教我跟所有的人都闹翻了.
克利斯朵夫:你不必假惺惺.一开场你就知道我要把你带到哪儿去的.
作者:你批评的事太多了.你惹恼了你的敌人,打搅了你的朋友.一个体面人家出了点不大光鲜的事,不去提它不是更雅吗?
克利斯朵夫:有什么办法?我根本不懂什么雅不雅.
作者:我知道,你是个蛮子.你太傻了!他们要人相信你是大众的敌人.你在德国已经得了反德国的名气.你到法国来又要得个反法国的......或者更严重些......反犹太的名气.你小心点儿.别提到犹太人......你得到他们的好处太多了,不能再说他们坏话.
克利斯朵夫:我认为是他们的好处跟坏处,干吗不能全部说出来呢?
作者:你特别是说他们的坏处.
克利斯朵夫:好处在后面呢.对他们难道应当比对基督徒更敷衍吗?我给他们的分量重一些,因为他们有这个资格.在我们这个光明正在熄灭的西方,他们既然占了重要的地位,我就得给他们一个重要的地位.他们之中一部分人大有把我们的文明断送的可能.可是我并非不知道,也有一些人对于我们的行动与思想是股很大的力量.我知道他们的民族还有哪些伟大的地方.我知道他们之中有成千累万的人竭忠尽智,孤高淡泊,充满着爱,力求上进,凭着孜孜不倦的毅力,默默无声的在那里苦干.我知道他们心中有个上帝.因为这样,我才恨那些否认上帝的人,恨那些为了求名求福而自甘堕落,而玷辱他们民族的使命的人.打击这等人便是爱护他们的种族,正如我打击腐化的法国人是为了爱护法国.
作者:孩子,这是你多管闲事.别忘了那个挨揍的史迦那兰女人.别管旁人的家务......犹太人的事跟我们不相干.至于法国,它就象玛蒂纳,愿意挨打而不愿意人家说出它挨打.(莫里哀喜剧《非做不可的医生》中主角史迦那兰殴辱妻子玛蒂纳,邻人闻声过户问讯,不料玛蒂纳以被殴为人所知,恼羞成怒,与其夫同殴邻人.)
克利斯朵夫:可是非跟它说老实话不可,并且我越是喜欢它,越是非说不可.倘若我不说,谁会跟它说?......你当然不说的,你们大家都给社会关系,面子关系,多多少少的顾虑,束缚住了.我没有束缚,我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我从来没参加任何社团,任何论战.我用不着附和你们,也无须跟着你们心照不宣的不出一声.
作者:你是外国人.
克利斯朵夫:对啦,人家会说一个德国音乐家没有权利来批判你们,也不会了解你们的,是不是?......好罢,我可能是错的.可是至少我能告诉你们,某些外国的大人物......你跟我一样认识的,......在过去的和活着的朋友中最伟大的人,对你们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们看错了,他们的见解也值得知道,对你们也不无帮助.而这一点也总比你们相信大家都在佩服你们强得多,比你们一忽儿佩服自己,一忽儿毁谤自己强得多.照你们的风气,你们在某一个时期内大叫大嚷的自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在另一个时期内又说拉丁民族的颓废是无可救药的了,......过了一晌你们又说所有伟大的思想都是从法国来的,......然后又说你们除了给欧洲提供一些娱乐以外再没别的价值:试问这样的叫嚷有什么用?主要是不能对腐蚀你们的疾病闭上眼睛,也不能灰心,应当振作精神,为了你们民族的生存跟荣誉而奋斗.凡是感觉到这个不甘灭亡的民族还能抗拒疾病的人,就能够,而具应该,把民族的恶习和可笑的地方大胆的暴露出来,把它们铲除,......尤其要铲除那些利用这些缺点而靠它们过活的败类.
作者:即使为了爱护法国,你也不要去碰法国.你会教安分守己的人着慌的.
克利斯朵夫:对啦,安分守己的人,看到人家认为一切都不大行,看到人家挖出这么些惨事丑事来,是要痛苦的!他们受着剥削,可不愿意承认.他们发见人家吃的苦已经受不住了,所以宁愿无知无觉的做牺牲品.他们要别人至少每天对他们说一次,在世界上最完满的国家内,一切都尽善尽美,而"......法兰西,始终在世界上占着第一位......"然后,那些老实人心定神安,回头去睡觉了,让别人去为所欲为......这种老实人真是太好了!我使他们痛苦,将来我还要使他们更痛苦.我请他们原谅......可是即使他们不愿意有人帮助他们反抗压迫的人,至少也得知道别人跟他们一样受着压迫而不象他们那么逆来顺受,没有他们那种自欺欺人的本领,......还得知道另外有些人,就是被这种逆来顺受和自欺欺人的心理断送了,给压迫者随意摆布.而这批人是多么痛苦!你记住罢!我们受过多少罪!眼看气压一天天的加重,四周都是腐败的艺术,不道德的无耻的政治,萎靡不振而甘心乐意趋于虚无的思想:唉,跟我们一同受罪的人有多少!......我们目击心伤,彼此紧紧的挤在一起......啊!我们一块儿过了多么艰苦的岁月.我们的前辈,万万想不到我们的青春在他们的影子底下苦苦挣扎的惨痛!......我们是抵抗过了.我们是得救了......难道我们不能救别人吗?让他们受着同样的折磨,不伸出手去援助他们吗?不,他们的命运跟我们是分不开的.我们在法国有成千累万的人,心里所想的跟我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完全一样.我意识到我是代他们说话.不久,我也要提到他们.我急于要给人看到真正的法兰西,被压迫的法兰西,深深的埋在底下的法兰西:......犹太人,基督徒,还有不论抱着什么信仰不论属于什么血统的自由灵魂.......可是要接触到这个法兰西,先得从封锁大门的守卫中间打出一条路来.但愿美丽的囚犯从麻痹中振作起来,推倒她牢狱的墙壁!她还没知道自己的力量和敌人的无用呢.
作者:你说得不错,我的灵魂.可是不管你做些什么,千万不能恨.
克利斯朵夫:我心中绝对没有恨.便是想起最凶恶的人的时候,我也知道他们是人,跟我们一样受着痛苦而有一天会死的.可是我非打倒他们不可.
作者:斗争,哪怕是为了行善的斗争,总是伤害人的.你自以为能使那些美丽的偶像......艺术,人类......得到的好处,是不是抵得上一个活人所受的痛苦呢?
克利斯朵夫:要是你这样想,那末你把艺术放弃罢,把我也放弃罢.
作者:不,你不能离开我!没有了你,我怎办呢?......可是什么时候才会有和平呢?
克利斯朵夫:等到你争取到和平的时候.不久......不久......你瞧,春天的燕子不是已经在咱们头上飞了吗?
作者:美丽的飞燕,报告美丽的季节已经临到,我也已经看到.
克利斯朵夫:别幻想了,你抓着我的手,跟我来罢.
作者:我的影子,我的确非跟着你走不可.
克利斯朵夫:咱们两个究竟谁是谁的影子?
作者:啊,你长得多么大了!我认不得你了.
克利斯朵夫:那是太阳望下落了.
作者:我更喜欢你孩子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来罢!白天快完了,咱们只剩几个钟点了.
罗曼.罗兰 一九○八年三月
第 一 部
一切是有秩序中的无秩序.有的是衣衫不整,态度亲狎的铁路上的职员.也有的是抱怨路局的规则而始终守规则的旅客.......克利斯朵夫到了法国了.
他满足了关员的好奇心,搭上开往巴黎的火车.浸饱雨水的田野隐没在黑夜里.各个站上刺目的灯光,使埋在阴影中的无穷尽的原野更显得凄凉.路上遇到的火车越来越多,呼啸的声音在空中震荡,惊醒了昏昏入睡的旅客.巴黎快到了.
到达之前一小时,克利斯朵夫已经准备下车:他戴上帽子,把外衣的钮扣直扣到脖子,预防扒手,那据说在巴黎是极多的;他几十次的站起来,坐下去,几十次的把提箱在网格与坐凳之间搬上搬下,每次都笨手笨脚的撞着邻座的人,招他们厌.
列车正要进站的当口,忽然停下了,四周是漆黑一片.(巴黎好几个车站都在城中心,到站前一大段路程均系在地道中行驶,故"四周是漆黑一片".)克利斯朵夫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什么都瞧不见.他回头望着旅客,希望有个对象可以搭讪,问问到了什么地方.可是他们都在瞌睡,或是装做瞌睡的模样,又厌烦又不高兴,谁也不想动一下,追究火车停留的原因.克利斯朵夫看了这种麻木不仁的态度很奇怪:这些傲慢而无精打采的家伙,和他想象中的法国人差得多远!他终于心灰意懒的坐在提箱上,跟着车子的震动摇来摆去,也昏昏入睡了,直到大家打开车门方始惊醒......巴黎到了!......车厢里的人都纷纷下车了.
他在人丛中挤来撞去的走向出口,把抢着要替他提箱子的役推开了.象乡下人一样多心,他以为每个人都想偷他的东西.把那口宝贵的提箱扛在肩上,也不管别人对他大声嚷嚷的招呼,他径自在人堆里望外挤,终于到了泥泞的巴黎街上.
他一心想着自己的行李,想着要去找个歇脚的地方,同时又被车辆包围住了,再没精神向四处眺望一下.第一得找间屋子.车站四周有的是旅馆:煤气灯排成的字母照得雪亮.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挑一家最不漂亮的:可是寒酸到可以和他的钱囊配合的似乎一家也没有.最后他在一条横街上看到一个肮脏的小客店,楼下兼设着小饭铺,店号叫做文明客店.一个大胖子,光穿着衬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抽着烟斗,看见克利斯朵夫进门便迎上前来.他完全不懂他说的杂七杂八的话,但一看就知道是个楞头磕脑的,未经世故的德国人,第一就不让别人拿他的行李,只顾用着不知哪一国的文字说了一大堆话.他带着客人走上气息难闻的楼梯,打开一间不通空气的屋子,靠着里边的天井.他少不得夸了几句,说这间屋如何安静,外边的声音一点儿都透不进来:结果又开了一个很高的价钱.克利斯朵夫话既不大听得懂,也不知道巴黎的生活程度.肩膀又给行李压坏了,急于想安静一会,便满口答应下来.但那男人刚一走出,屋子里肮脏的情形就把他骇住了;为了排遣愁闷,他用满着灰土的,滑腻腻的水洗过了脸,赶紧出门.他尽量的不见不闻,免得引起心中的厌恶.
他走到街上.十月的雾又浓又触鼻,有股说不出的巴黎味道,是近郊工厂里的气味和城中重浊的气味混合起来的.十步以外就看不清.煤气街灯摇晃不定,好似快要熄灭的蜡烛.半明半暗中,行人象两股相反的潮水般拥来拥去.车马辐辏,阻塞交通,赛如一条堤岸.马蹄在冰冷的泥浆里溜滑.马夫们的咒骂声,电车的喇叭声与铃声,闹得震耳欲聋.这些喧闹,这些骚乱,这股气味,把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停了一停,马上被后面的人潮拥走了.他走到斯特拉斯堡大街,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跌跌撞撞的碰在走路人身上.他从清早起就没吃过东西.到处都是咖啡店,可是看到里面挤着那么多人,他觉得胆小而厌恶了.他向一个岗警去问讯,但每说一个字都得想个老半天,对方没有耐性听完一句话,便耸耸肩膀,掉过头去了.他继续象呆子似的走着.有些人站在一家铺子前面,他也无意识的站定了.那是卖照相与明信片的铺子:摆着一些只穿衬衣或不穿衬衣的姑娘们的像片,和尽是些淫猥的笑话的画报.年轻的女人和孩子们都若无其事的瞧着.一个瘦小的红头发姑娘,看见克利斯朵夫在那里出神,便过来招呼他.他莫名其妙的对她望着,她拉着他的手臂,傻头傻脑的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挣脱着走开了,气得满面通红.鳞次栉比的音乐咖啡店,门口挂着恶俗的小丑的广告.人总是越来越多;克利斯朵夫看到有这么些下流的嘴脸,形迹可疑的光棍,涂脂抹粉而气味难闻的娼妓,不禁吓坏了,心都凉了.疲乏,软弱,越来越厉害的厌恶,使他头晕眼花.他咬紧牙齿,加紧脚步.快近塞纳河的地带,雾气更浓.车马简直拥塞得水泄不通.一匹马滑跌了,横躺在地下;马夫狠命的鞭它,要它站起来;可怜的牲口被缰绳纠缠着,挣扎了一会,又无可奈何的倒下,一动不动,象死了一样.这个极平凡的景象引起了克利斯朵夫极大的感触:大家无动于衷的眼看着那可怜的牲口抽搐,他不禁悲从中来,感到自己在这茫茫人海中的空虚;......一小时以来,他对于这些芸芸众生,这种腐败的气氛,竭力抑捺着心中的反感,此刻这反感往上直冒,把他气都闭住了.他不由得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路上的行人看见这大孩子的脸痛苦得扭做一团,大为惊异.他望前走着,腮帮上挂着两行眼泪,也不想去抹一下.人们停住脚步,目送他一程.这些被他认为胸中存着恶意的群众,倘若他能看到他们心里去的话,也许会发见有些人除了爱讥讽的巴黎脾气之外,还有一点儿友好的同情;但他的眼睛被泪水淹没了,什么都瞧不见.
他走到一个广场上,靠近一口大喷水池.他在池中把手和脸都浸了浸.一个小报贩好奇的瞅着他,说了几句取笑的话,可并无恶意;他还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给捡起来.冰冷的水使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些.他定一定神,回头走去,不敢再东张西望,也不想再吃东西:他不能跟人说一句话,怕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流泪.他筋疲力尽,路也走错了,只管乱闯,正当他自以为完全迷失了的时候,不料已经到了旅馆门口:......原来他连那条街的名字都忘了.
他回到那间丑恶的屋子里,空着肚子,眼睛干涩,身心都麻木了,倒在屋角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两个钟点,一动也不能动.终于他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挣扎起来,上床睡了.但他又堕入狂乱的昏懵状态,时时刻刻的惊醒,以为已经睡了几小时.卧室的空气非常闷塞.他从头到脚的发烧,口渴得要死;荒唐的恶梦老钉着他,便是睁开眼睛的时候也不能免;尖锐的痛苦象刀子一般直刺他的心窝.他半夜里醒来,悲痛绝望,差点儿要叫了;他把被单堵着嘴巴,怕人听见,自以为发疯了.他坐在床上,点着灯,浑身是汗,起来打开箱子找一方手帕,无意中摸到了母亲放在他衣服中间的一本破旧的《圣经》.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怎么看过这部书;但这时候,他真感到说不出的安慰.那是祖父的,祖父的父亲的遗物.书末有一页空白,前人都在上面鉴着名,记着一生的大事:结婚,死亡,生儿育女等等的日子.祖父还拿铅笔用那种粗大的字体,记录他披览或重读某章某节的年月;书中到处夹着颜色发黄的纸片,写着老人天真的感想.当初这部书一向放在他床高头的搁板上;夜里大半的时候他都醒着,把《圣经》捧在手里,与其说是念,还不如说是和它谈天.它跟他做伴,直到他老死,正如从前陪着他的父亲一样.从这本书里,可以闻到家中一百年来悲欢离合的气息.有了它,克利斯朵夫就不太孤独了.
他打开《圣经》,正翻到最沉痛的几段:(下列各节,见《旧约.约伯记》.约伯为古代长老,以隐忍与坚信著称.)
"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是一场连续不断的战争,他过的日子就象雇佣兵的日子一样......
"我睡下去的时候就说:我什么时候能起来呢?起来之后,我又烦躁的等着天黑,我不胜苦恼的直到夜里......
"我说:我的床可以给我安慰,休息可以苏解我的怨叹;可是你又拿梦来吓我,把幻境来惊扰我......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松我呢?你竟不能让我喘口气吗?我犯了罪吗?我冒犯了你什么呢,噢,你这人类的守护者?
"结果都是一样:上帝使善人和恶人一样的受苦......
"啊,由他把我处死罢!我永远对他存着希望......"
庸俗的心灵,决不能了解这种无边的哀伤对一个受难的人的安慰.只要是庄严伟大的,都是对人有益的,痛苦的极致便是解脱.压抑心灵,打击心灵,致心灵于万劫不复之地的,莫如平庸的痛苦,平庸的欢乐,自私的猥琐的烦恼,没有勇气割舍过去的欢娱,为了博取新的欢娱而自甘堕落.克利斯朵夫被《圣经》中那股肃杀之气鼓舞起来了:西乃山上的,(《圣经》载,上帝于西乃山上授律于摩西.)无垠的荒漠中的,汪洋大海中的狂风,把乌烟瘴气一扫而空.克利斯朵夫身上的热度退净了.他安安静静的睡下,直睡到明天.等到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室内的丑恶看得更清楚了;他感到自己困苦,孤独;但他敢于正视了.消沉的心绪没有了,只剩下一股英气勃勃的凄凉情味.他又念着约伯的那句话:
"神要把我处死就处死罢,我永远对他存着希望......"
于是他就起床,非常沉着的开始奋斗.
当天早上他就预备作初步的奔走.他在巴黎只认识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同乡:一个是他从前的朋友奥多.狄哀纳,跟他的叔父在玛伊区合开着布店;一个是玛扬斯地方的犹太人,叫做西尔伐.高恩,在一家大书铺里做事,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地址.
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曾经跟狄哀纳非常亲密,(参看卷二:《清晨》.......原注)对他有过那种爱情前期的童年的友谊,其实已经是爱情了.当时狄哀纳也很喜欢他.这个羞答答的呆板的大孩子,受着克利斯朵夫犷野不羁的性格诱惑,很可笑的摹仿他,使克利斯朵夫又气恼又得意.那时他们有过惊天动地的计划.后来,狄哀纳为了学生意而出门了,从此两人没再见过;但克利斯朵夫常常从当地和狄哀纳通信的人那儿听到他的消息.
至于和西尔伐.高恩的关系,又是另外一种了.他们是从小在学校里认识的.小猢狲似的家伙老是耍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上了当就揍他一顿.高恩毫不抵抗,让他打倒在地下,把脸揿在土里;他假哭了一阵,过后又立刻再来,刁钻古怪的玩艺儿简直没有完,......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非常当真的说要杀死他方始害了怕.
克利斯朵夫那天清早就出门了,路上在一家咖啡店里用了早餐.他压着自尊心,决不放过讲法语的机会.既然他得住在巴黎,也许要住几年,自然应当赶快适应巴黎生活,消灭自己那种厌恶的心理.所以尽管侍者带着嘲笑的态度听着他不成腔的法国话,使他非常难受,他还是硬要自己不以为意,并且毫不灰心的花了很大的劲造出一些四不象的句子,翻来覆去的说,直说到别人听懂为止.
吃过早点,他就去找狄哀纳.照例,他有了一个念头,对周围的一切都会看不见的.根据这第一次散步所得的印象,他觉得巴黎是一个市容不整的旧城;克利斯朵夫看惯了新兴的德意志帝国的城市,它们很古老同时又很年轻,因为有股新生的力量而很骄傲;如今看到巴黎残破的市街,泥泞的路面,行人的拥挤,车马的混乱,......有古老的驾着马匹的街车,有用蒸汽的街车,用电气的街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人行道上搭着板屋,广场上堆满着穿礼服的塑像,放着给人骑着玩的旋转的木马,总而言之,克利斯朵夫看见这个受着民主洗礼而始终没有脱掉破烂衣衫的中世纪城市,不由得诧异不置.昨夜的雾到今天变了的细雨.虽然时间已经过十点,多数的铺子还点着煤气灯.
克利斯朵夫在胜利广场四周迷宫似的街道中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那个银行街上的铺子.一进门,他仿佛瞥见狄哀纳和几个职员在很深很黑的铺子的尽里头整理布匹.但他有些近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它们的直觉难得错误.克利斯朵夫对招待他的店员报了姓名,里头的人忽然骚动了一下;他们交头接耳的商量过后,人堆里走出一个青年来,用德语说:"狄哀纳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要好久才回来吗?"
"大概是罢.他才出门."
克利斯朵夫想了想,说:"好.我等着罢."
店员不禁呆了一呆,赶紧补充:"也许他要过两三个钟点才回来呢."
"噢!没关系,"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的回答,"反正我在巴黎没事,哪怕等上一天也行."
那青年望着他愣住了,以为他开玩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已经把他忘了,消消停停的拣着一个角落坐下,背对着街,似乎准备老呆在那里了.
店员回到铺子的尽里头,和同事们轻轻的说着话;慌张的神气非常可笑,他们商量用什么方法把这个讨厌家伙打发走.
大家含糊了一会,办公室的门开了.狄哀纳先生出现了.宽大红润的脸盘,腮帮和下巴上有个紫色的伤疤,淡黄的胡子,紧贴在脑壳上的头发在旁边分开,戴着金丝眼镜,衬衫的胸部扣着金钮子,肥胖的手指上戴着几只戒指.他拿着帽子和雨伞,若无其事的向克利斯朵夫走过来.坐在椅上胡思乱想的克利斯朵夫冷不防吃了一惊,马上抓着狄哀纳的手粗声大气的表示亲热,使店员们暗笑,使狄哀纳脸红.这个庄严的人物自有不愿意与克利斯朵夫重续旧交的理由;他决心第一次相见就拿出威严来不让克利斯朵夫亲近.可是一接触克利斯朵夫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仍旧是个小孩子,不由得羞愤交集,赶紧嘟嘟囔囔的说:"到我办公室去罢......说话方便些."
克利斯朵夫又看出了他谨慎小心的老习惯.
进了办公室,把门关严了,狄哀纳并不忙着招呼他坐,只是站着,很笨拙的解释:
"高兴得很......我本来要出去......人家以为我已经走了......可是我非出去不可......咱们只能谈一分钟......我有个紧急的约会......"
克利斯朵夫这才明白刚才店员是扯谎,而那个谎是和狄哀纳商量好了把他拒之门外的.他不由得冒了火,可是还按捺着,冷冷的回答说:"忙什么!"
狄哀纳把身子往后一仰,对这种放肆的态度非常愤慨.
"怎么不忙!有桩买卖......"
克利斯朵夫直瞪着他又说了声:"不忙!"
大孩子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恨克利斯朵夫,因为自己在他面前这样没用.他支吾其辞的说着.克利斯朵夫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
(一听到这个你字,狄哀纳就心中有气;他一开头便用了客套的您字,表示疏远,不料竟是白费.)
"......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是的,我知道."
(本国的来信已经把克利斯朵夫出了乱子而被通缉的事告诉狄哀纳.)
"那末,"克利斯朵夫接着说,"你知道我不是来玩儿,而是亡命.我一无所有,得想法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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