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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7 罗曼.罗兰(法国)
可是下一天他出门第一个就碰到曼海姆,叫他勃罗希,(勃罗希(1742—1819)为德国将军,曾数次带领普鲁士军队攻进法国.)问他可有意思去征服整个法兰西.他从这个有脚告示嘴里,知道包厢的事闹大了,出乎曼海姆的意料之外.
"你真是个大人物,"曼海姆嚷着说,"我甘拜下风了!"
"我又没做什么,"克利斯朵夫回答.
"你真了不起!老实说,我忌妒你.一手抢掉了葛罗纳篷的包厢,还请了他们的法国女教师去代替他们,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没这个本领!"
"她是葛罗纳篷家的女教师吗?"
"对,你尽管装不知道,只做是无心的,我也劝你这么办!......爸爸简直不肯罢休.葛罗纳篷一家都气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决,他们把那姑娘撵走了."
"怎么!"克利斯朵夫叫起来,"他们把她歇了!......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没知道吗?她没跟你说吗?"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难受.
"好家伙,别烦恼了,"曼海姆说,"那也没关系.而且你早该想到的,只要葛罗纳篷他们一发觉......"
"什么?发觉什么?"克利斯朵夫嚷着.
"发觉她是你的情妇!"
"可是我连认识都不认识她,连她是谁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说:"你把我当作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话.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骚动起来,说要去找葛罗纳篷,把事实告诉他们,替少女洗刷明白,曼海姆劝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们解释,他们越不信.何况也太晚了.现在那女孩子已经不知在哪儿了."
克利斯朵夫难过到极点,竭力想寻访女孩子的踪迹,想写信向她道歉.可是谁也不知道她的事.他上葛罗纳篷家去问,碰了个钉子;他们不知道她上哪儿去的,并且也不关心这种事.克利斯朵夫一心想着自己害了人,悔恨不已.除了悔恨,还有那双眼睛的神秘的魔力,象一道光似的悄悄的照着他的心.岁月的洪流,新的念头,似乎把那魅力与悔恨一齐淹没了,盖掉了;可是它们暗中老在他心底里.克利斯朵夫始终忘不了他所谓他的牺牲者.他发誓要把她找到.明知道机会很少,他却有把握能够和她再见.
至于高丽纳,她从来没复他的信.过了三个月,他不再存什么希望了,忽然收到她一通四十字长的电报,用着怪高兴的语调给他许多亲密的称呼,问"大家是否还相爱".后来,杳无音讯的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短信,象小孩子似的把字写得挺大挺潦草,装着贵妇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几句,都是亲热而古怪的话.以后,又没消息了.她并没忘了他;只是没功夫想到他.
目前,高丽纳的印象还很新鲜,两人交换的计划老在心中盘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写一阕戏剧音乐给高丽纳去演,其中夹几段她可以唱的调子,......大概是一种诗歌体音乐话剧的形式.(音乐话剧(Melodrame)有两种:一是通俗戏剧,以惊心动魄的紧张场面为主,羼杂悲剧与喜剧的成分,间亦用音乐作穿插.另一种为音乐部分极占重要的戏剧,但与歌剧不同,歌唱与说白兼而有之,而说白又有音乐伴奏.历史上著名的例子有贝多芬的《哀格蒙特》,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比才的《阿莱城的姑娘》等.)这一门艺术从前在德国极受欢迎,莫扎特曾经热烈称赏;贝多芬,韦伯,门德尔松,舒曼,一切伟大的作家都有制作;但从瓦格纳派的艺术得势,以为替戏剧与音乐找到了一个确切不移的公式之后,诗歌体杂剧就衰落了.瓦格纳派的学究,不单排斥一切新的杂剧,还要把以前的杂剧彻底清除:他们费尽心血把歌剧中所有语体对白的痕迹删掉,替莫扎特,贝多芬,韦伯等补上他们自出心裁的吟咏体;他们很虔诚的把垃圾堆在杰作上面,自以为把大师们的思想给补足了.
高丽纳的批评使克利斯朵夫对于瓦格纳派的朗诵体格外觉得笨重,甚至难听;他考虑到在戏剧中把说白与歌唱放在一处,用吟咏体把它们合在一起,是不是无聊,是不是违反自然:因为那好比把一匹马和一只鸟拴在同一辆车上.说白与歌唱各有各的节奏.一个艺术家为了他所偏爱的一种艺术而牺牲另一种,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在两者之间求妥协,就非两败俱伤不可:结果是说白不成其为说白,歌唱不成其为歌唱.歌唱的壮阔的波澜,势必受狭窄单调的河岸限制;而说白的美丽的裸露的四肢,也要包上一层浓艳厚重的布帛,把手势与脚步都给束缚了.为什么不让它们俩自由活动呢?就象一个美丽的女子,沿着一条小溪轻快的走着,幻想着,给喁喁的水声催眠着,步履的节奏不知不觉与溪水的歌声相应.这样,音乐与诗歌都自由了,可以并肩前进,把彼此的幻梦融和在一起.当然不是任何音乐任何诗歌都能这样结合的.一般粗制滥造的尝试和恶俗不堪的演员,往往使反对杂剧的人振振有辞.克利斯朵夫也久已跟他们一样存着厌恶之心:演员们依着乐器的伴奏念那些语体的吟诵的时候,并不顾到伴奏,并不想把他们的声音与伴奏融合为一,只想教人听到他们的声音:这种荒谬的情形的确使一切有音乐感觉的耳朵受不了.可是从他听到了高丽纳和谐的声音,听到了她流水似的,纯净的声音,象一道阳光照在水里那样在音乐中动荡,和每句旋律的轮廓化成一片,成为一种更自由更流畅的歌声,他仿佛看到了一种新艺术的美.
他或许看得很对;但这一类的艺术倘使要真有价值,可以说是所有的体裁中最难的,象克利斯朵夫那样没有经验的人去贸然尝试,决计免不了危险.尤其因为这种艺术有一个主要条件:就是诗人,艺术家,演员,三方面的努力必须非常调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会这些,就冒冒失失的去尝试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它的法则的新艺术.
最初他想采取莎士比亚的一出神幻剧(神幻剧(ferie)是音乐部分极占重要的一种戏剧,形式上与音乐话剧相似,但神幻剧内容多以希腊神话或著名诗歌为题材,不似音乐话剧之比较通俗.)或《浮士德》后部中的一幕来配制音乐.但戏院方面并无意作这种尝试,认为费用既不赀,而且是荒唐的试验.大家承认克利斯朵夫对音乐是内行,但看到他胆敢对戏剧也有所主张,就觉得好笑而不把他当真了.音乐与诗歌,好似两个漠不相关而暗中互相仇视的世界.要踏进诗歌的领域,克利斯朵夫必须和一个诗人合作;而这诗人是不容许他选择的,连他自己也不敢选择:因为他不敢信任自己的文学趣味.人家说他完全不懂诗歌,事实上他对于周围的人所赞赏的诗歌,的确完全不懂.凭着他那种老实与固执的脾气,他费了不少苦心去领略这一首诗或那一首诗的妙处,始终没成功,他不胜惶愧,承认自己没有诗人的素质.其实他很爱好某几个过去的诗人;这一点使他还有点安慰.但他爱好那些诗人的方式大概是不对的.他发表过奇特的见解,说唯有把诗译成了散文,甚至译成了外国文的散文而仍不失其为伟大的诗人才算伟大,又说文辞的价值全靠它所表现的心灵.朋友们听了都嘲笑他.曼海姆把他当做俗物.他也不敢辩白.只要听文人谈论音乐,就可知道一个艺术家一旦批评他外行的艺术就要闹笑话.这种例子他天天有得看到,所以他决意承认(虽然心里还有点怀疑),自己对诗歌真是外行,而对那些他信为更在行的人的见解,闭着眼睛接受了.杂志里的朋友们给他介绍了一个颓废派诗人,史丹芬.洪.埃尔摩德,说他写了出别出心裁的《伊芙琴尼亚》.(据希腊神话,伊芙琴尼亚为迈锡尼王阿伽门农之女.希腊人欲在奥利斯港口航海,为逆风所阻.卜者加尔加斯谓当以伊芙琴尼亚祭献与阿耳特弥斯神,方能挽回风向.阿伽门农乃遣于里斯往迎其女,伪称欲以嫁与米米同斯王阿喀琉斯.及伊芙琴尼亚至,将行祭礼时,神示忽称可以牝鹿代供牺牲.此项情节自古希腊以来,剧作者多采作题材.)当时的德国诗人和他们的法国同行一样,正忙着把古希腊的悲剧改头换面.埃尔摩德的作品就是半希腊半德国式的那一种,把易卜生,荷马,甚至王尔德的气息混在一起,当然也没忘了查看一下考古学.他所写的阿伽门农是个神经衰弱病者,阿喀琉斯是个懦怯无用的人:他们互相怨叹自己的处境;而这种怨叹当然也无济于事.全剧的重心都在伊芙琴尼亚一个人身上:她又是一个神经质的,歇斯底里的,迂腐的伊芙琴尼亚,教训着那些英雄,狂叫怒吼,对着大众宣说尼采派的厌世主义,结果是醉心于死而在狂笑中自刎了.
这部狂妄的作品,完全代表一个穿着希腊装束的没落的野蛮民族,与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根本是不相容的.但周围的人都异口同声的说是杰作.他变得懦弱了,也信了他们的话.其实他脑子里装满了音乐.念念不忘的是音乐而非剧本.剧本只等于一个河床,给他用来宣泄热情的巨流的.真正为诗歌配制音乐的作家必须懂得退让,放弃自己的个性,克利斯朵夫可绝对办不到.他只想到自己,没想到什么诗歌;而他还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自以为了解诗人的作品:殊不知他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原作的意思.象小时候一样,他脑子里编了一个脚本,跟摆在眼前的那个毫不相干.
等到排演的时候,他可发见了作品的真面目.有一天他听着其中的一幕觉得荒谬之极,以为是演员们把它改了样,他不但当着诗人向演员解释剧本,还对那个替演员们辩护的诗人解释.作者不服气了,怪不高兴的说他总该明白自己所要表白的东西罢.克利斯朵夫一口咬定埃尔摩德完全不了解剧本.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克利斯朵夫才觉得自己闹了笑话.他住了嘴,承认那些诗句究竟不是自己写的.于是他看出了剧本的荒谬,大为丧气;他不懂怎么早先会误解的.他骂自己糊涂,扯着自己的头发.他想聊以自慰,暗暗的说:"好罢,我根本没懂.别管剧本,只管我的音乐罢!"......可是剧中人的举动,姿势,说话的无聊,装腔作势的激昂,不必要的叫喊,使他受不了,甚至在指挥乐队的时候连棍子都举不起来,恨不得去躲在提示人的洞里.他太坦白,太不懂世故了,没法掩藏自己的感想,使朋友,演员,剧作者,每个人都感觉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不喜欢这个作品?"埃尔摩德冷笑着问.
克利斯朵夫鼓着勇气回答:"说老实话,我不喜欢.我不懂."
"那末你写音乐以前,没把剧本念过一遍吗?"
"念过的,"克利斯朵夫天真的说,"可是我误会了,把作品了解错了."
"可惜你没有把你所了解的自己写下来."
"唉!我要能自己写才好呢!"克利斯朵夫说.
诗人气恼之下,为了报复,也批评他的音乐了.他埋怨它繁重,使人听不到诗句.
诗人固然不了解音乐家,音乐家也固然不了解诗人,演员们却是对他们俩都不了解,而且也不想了解.他们只在唱辞中找些零星的句子来卖弄自己的特长.他们绝对不想把朗诵去适应作品的情调和节奏:他们和音乐分道扬镳,各自为政,仿佛他们永远没把音唱准似的.克利斯朵夫气得咬牙切齿,拚命把一个一个的音符念给他们听:可是他叫他的,他们唱他们的,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要不是为了已经排演到相当程度,怕取消了会引起诉讼,克利斯朵夫早就放弃这个戏了.曼海姆听到他灰心的话,满不在乎的说:
"怎么啦?事情很顺当啊.你们彼此不了解吗?呕!那有什么关系?除了作家本人,谁又懂得一件作品?作家自己能懂,已经算了不起了!"
克利斯朵夫为了诗的荒谬非常担心,说是会连累他的音乐的.曼海姆当然知道那些诗不近人情,埃尔摩德也是个无聊家伙;可是他觉得无所谓:埃尔摩德请客的时候饭菜挺好,又有一个美丽的太太:批评界对他还能要求什么呢?......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他没有功夫听这种轻薄话.
"哪里是轻薄话!"曼海姆笑着说."他们都是些老实人!完全不知道人生中什么是重要的."
他劝克利斯朵夫别为埃尔摩德的事那么操心,得想到自己的事.他鼓励他做些宣传工作.克利斯朵夫不胜愤慨的拒绝了.一个新闻记者来问到他的身世,他憋着气回答:"跟你有什么相干!"
又有人代表一个杂志来向他讨照相,他直跳起来,说谢谢老天,他没有做德皇,用不着把照片摆在街上给路人瞧.要他跟当地最有势力的沙龙有所联络简直不可能.他不接受人家的邀请;便是不得不接受了,临时又忘了去,或是心绪恶劣的去,好象存心跟大家怄气.
而最糟的是,上演的前两天,他和杂志方面的人也闹翻了.
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曼海姆继续篡改克利斯朵夫的文字,把批评的段落毫无顾忌的整行整行的删掉,写上恭维的话.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在某个沙龙里遇见一个演奏家,......一个被他痛骂过的小白脸式的钢琴家,嘻开着雪白的牙齿向他道谢.他厉声回答说用不着谢.那钢琴家依旧絮絮叨叨的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的话,说要是他满意他的批评,那是他的事,可是写的人决不是想使他满意的;说罢他转过身子不理了.演奏家以为他好人歹脾气,便笑着走开了.克利斯朵夫可记起不久以前收到另一个被他痛骂的人的谢启,突然起了疑心,便出去到报亭里买了份最近期的杂志,找出他那篇的文字读了一遍......当时他竟以为自己疯了.过了一会,他恍然大悟,便气得什么似的奔到社里去.
华特霍斯与曼海姆正在那儿跟一个相熟的女演员谈天.他们用不着问克利斯朵夫的来意.他把杂志望桌上一摔,连喘口气都等不及,就声势汹汹的对他们破口大骂,又是叫又是嚷,说他们是坏蛋,是无赖,是骗子,抓着一张椅子使劲望地板上乱捣.曼海姆还想嘻嘻哈哈:克利斯朵夫要飞起脚来踢他的屁股.曼海姆逃在桌子后面捧腹大笑.华特霍斯可是对他一脸瞧不起的样子,拿出尊严沉着的气派,竭力在喧闹声中表示不答应人家对他用这种口气,教克利斯朵夫等他的消息;一边把名片递给他.(西俗:两人吵架时一造把名片递给对造是表示愿意决斗.)克利斯朵夫拿来扔在他脸上,叫道:
"摆什么臭架子!......用不着你的名片,我早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你是个流氓,骗子!......你想我会跟你决斗吗?......哼,你只配给人家揍一顿!......"
他的声音直闹到街上,连走路人都停下来听.曼海姆赶紧关起窗子.那女客吓坏了,想溜,可是克利斯朵夫把房门堵住了.华特霍斯脸色发了青,连气都透不过来;曼海姆涎皮赖脸的笑着,两人嘟嘟囔囔的想跟他争.克利斯朵夫可绝对不让他们开口,把所能想象到的最不中听的话对他们说尽了,直到无可再骂,连气都塞住了才走掉.而华特霍斯和曼海姆等他走了才能说出话来.曼海姆马上又活泼了:他挨了骂不过象鸭子淋了阵雨.可是华特霍斯愤怒到极点,他尊严受了伤害;而且当着别人受辱,他尤其不能原谅.同事们也跟着附和他.社里所有的同人中唯有曼海姆不恨克利斯朵夫:他拿他耍弄够了,觉得听几句粗话不能算划不来.那是怪有趣的玩艺儿,假使这种事临到他,他自己就会先笑的.所以他准备跟克利斯朵夫照常来往,好象根本没那回事.克利斯朵夫可记在心上,不管对方怎样来迁就他,始终拒绝.曼海姆也无所谓:克利斯朵夫是个玩具,已经给他称心如意的玩够了;他又在进攻另一个傀儡了.从此他们断绝了关系.但曼海姆在人家提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依旧说他们是好朋友.也许他的确这样想.
吵架以后两天,《伊芙琴尼亚》公演了.结果是完全失败.华特霍斯的杂志把剧本恭维了一阵,对音乐只字不提.别的刊物可快活极了.大家哄笑,喝倒彩.戏演了三场就停了,众人的笑骂可并不跟着停止:能有个机会说克利斯朵夫坏话真是太高兴了!连续好几个星期,《伊芙琴尼亚》成为挖苦的资料.大家知道克利斯朵夫再没自卫的武器,就尽量利用机会,唯一的顾忌是他在宫廷里的地位.虽然他跟那位屡次责备他而他置之不理的大公爵很冷淡,他仍不时在爵府里走动,所以群众认为他还得到官方的支持,......有名无实的支持.......而他还要把这最后一个靠山亲自毁掉.
他受了批评.它不但针对他的作品,还牵涉他那个新的艺术形式,那是人家不愿意了解的,可是要把它歪曲而使它显得可笑倒很容易.对于这种恶意的批评,最好是置之不理,继续创作:但克利斯朵夫还没有这点儿聪明.几个月以来,他养成了坏习惯,对一切不公平的攻击都要还手.他写了一篇把敌人们丑诋一顿的文章,送给两家正统派的报馆,都被退回了,虽然退稿的话说得很婉转,仍带着讥讽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固执起来,非想法登出来不可.他忽然记起城里有一份社会党的报纸曾经想拉拢他.他认识其中的一位编辑,有时和他讨论过问题的.克利斯朵夫很高兴能找到一个人,敢毫无忌讳的谈到当局,军队,和一切压迫人的古老的偏见.可是谈话的题目也至此为止,因为那社会主义者说来说去脱不了马克思,而克利斯朵夫对他就没有兴趣.他觉得那个思想自由的人物,除了一套他不大喜欢的唯物主义以外,还有刻板的教条,思想方面的专制,暗中崇拜武力,简直是另一极端的军国主义;总之他的论调和克利斯朵夫在德国每天听到的并没多大分别.
虽然如此,他被所有的编辑封锁之后,他所想到的还是这位朋友和他的报纸.他很知道他的举动会骇人听闻:那份报纸素来很激烈,专门骂人,大家都认为要不得的;但克利斯朵夫从来不看它的内容,所以只想到那些大胆的思想(那是他不怕的),而没想到它所用的卑鄙的口吻(那是他看了也要厌恶的).并且别的报纸暗中联合起来打击他,使他恨无可泄,所以即使他知道报纸的内容,也不见得会顾虑.他要教人知道要摆脱他没这么容易.......于是他把那篇文章送到社会党报纸的编辑部,大受欢迎.第二天,文章就给登出来了,编者还加上一段按语,大吹大擂的说他们已经约定天才青年,素来对工人阶级的斗争极表同情的克拉夫脱同志长期执笔.
克利斯朵夫既没看到自己的文章,也没看到编者的按语,那天是星期日,天没亮他就出发往乡下散步去了.他兴致很好,看着太阳出来,又笑又叫,手舞足蹈.什么杂志,什么批评,一古脑儿丢开了!这是春天,大自然的音乐,一切音乐中最美的音乐,又奏起来了.黑洞洞的,闷人的,气味难闻的音乐厅,可厌的同伴,无聊的演奏家,都给忘得干干净净!只听见喁喁细语的森林唱出奇妙的歌声;令人陶醉的生气冲破了地壳,在田野中激荡.
他给太阳晒得迷迷忽忽的回家,母亲递给他一封信,是他不在的时候爵府里派人送来的;信上用的是公事式的口气,通知克拉夫脱先生当天上午就得到府里去一次.上午早已过了,时间快到一点,克利斯朵夫可并不着急.
"今儿太晚了,"他说,"明儿去吧."
可是母亲觉得不妥:"不行,亲王找你去,你得马上去,或许有什么要紧事儿."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要紧事儿?那些人会跟你谈什么要紧事儿吗?......还不是说他那一套关于音乐的见解,教人受罪!......只希望他别跟西格弗里德.曼伊哀(西格弗里德.曼伊哀为当时德国写煽动文字的评论家替德皇起的诨名.......原注)比本领,也写一曲什么《颂歌》!那我可不客气喽.我要对他说:你干你的政治吧!你在政治方面是主人,永远不会错的,可是艺术,替我免了吧!谈到艺术,你的头盔,你的羽饰,你的制服,你的头衔,你的祖宗,统没有啦;......我的天!试问你没有了这些,你还剩什么?"
把什么话都会当真的鲁意莎举着手臂喊起来:
"怎么能说这个话!......你疯了!你疯了!......"
他看母亲信以为真,更故意跟她玩儿,尽量吓唬她.鲁意莎直到他越来越荒唐了才明白他在逗她,便转过背去说:"你太胡闹了,孩子!"
他笑着拥抱她.他兴致好极了:散步的时候有个美丽的调子在胸中蹦呀跳的,好似水里的鱼儿.他肚子饿得很,必要饱餐一顿才肯上爵府去.饭后,母亲监督着他换衣服;因为他又跟她淘气,说穿着旧衣衫和沾满了灰土的鞋子,也没有什么不体面.但临了他仍旧换了一套衣服,把鞋子上了油,嘴里嘁嘁喳喳的打着唿哨,学做各式各种的乐器.穿扮完了,母亲给检查了一遍,郑重其事的替他把领带重新打过.他竟例外的很有耐性,因为他对自己很满意,......而这也不是常有的事.他走了,说要去拐走阿台拉伊特公主.那是大公爵的女儿,长得相当美,嫁给德国的一个小亲王,此刻正回到母家来住几个星期.克利斯朵夫小时候,她对他很好;而他也特别喜欢她.鲁意莎说他爱着她,他为了好玩也装做这个样子.
他并不急于赶到爵府,一路瞧瞧铺子,看到一条象他一样闲荡的狗横躺着在太阳底下打呵欠,就停下来把它摩一会.他跳过爵府广场外面的铁栏,......里头是一大块四方形的空地,四面围着屋子,空地上两座喷水池有气无力的在那儿喷水;两个对称的没有树荫的花坛,中间横着一条铺着沙子的小路,象脑门上的一条皱痕,路旁摆着种在木盆里的橘树;场子中央放着一座不知哪一个公爵的塑像,穿着路易.菲力浦式的服装,座子的四角供着象征德性的雕像.场中只有一个闲人坐在椅子上拿着报纸打盹.府邸的铁栏前面,等于虚设的岗位上空无一人.徒有其名的壕沟后面,两尊懒洋洋的大炮似乎对着懒洋洋的城市打呵欠.克利斯朵夫看着这些扯了个鬼脸.
他走进府第,态度并不严肃,至多是嘴里停止了哼唱,心却照旧快活得直跳.他把帽子望衣帽间的桌上一扔,毫不拘礼的招呼他从小认识的老门房.......当年克利斯朵夫跟着祖父晚上第一次到府里来看哈斯莱,他已经在这儿当差了:......老头儿对于他嘻嘻哈哈的说笑一向不以为忤,这一回却是神色傲慢.克利斯朵夫没注意.更望里走,他在穿堂里又碰到一个秘书处的职员,平索对他怪亲热,话挺多的,这回竟急急忙忙的走过了,避免和他搭讪,克利斯朵夫看了很奇怪.可是他并不拿这些小节放在心上,只管往前走去,要求通报.
他进去的时候,里头刚吃过中饭.亲王在一间客厅里,背靠着壁炉架,抽着烟和客人谈天;克利斯朵夫瞥见那位公主也在客人中间抽着烟卷,懒洋洋的仰在一张靠椅中,和四周的几个军官高声说着话.宾主都很兴奋;克利斯朵夫进门就听到大公爵一片粗豪的笑声.可是亲王一看见克利斯朵夫,笑声马上停止.他咕噜了一声,直扑过来嚷道:
"嘿!你来啦!你终于赏光到这儿来啦!你还想把我耍弄下去吗?你是个坏东西,先生!"
克利斯朵夫被这当头一棒打昏了,呆了好一会说不上话来.他只想着他的迟到,那也不至于受这样的羞辱啊,他便结结巴巴的说:"亲王,请问是怎么回事?"
亲王不理他,只顾发脾气:"住嘴!我决不让一个坏蛋来侮辱我."
克利斯朵夫脸色发了白,喉咙抽搐着发不出声音;他挣扎了一下,嚷道:
"亲王,您既没告诉我是什么事,也就没权利侮辱我."
大公爵转身对着他的秘书,秘书马上从袋里掏出一份报纸.他生那么大的气,不光是因为性子暴躁,过度的酒也有相当作用.他直跳到克利斯朵夫面前,象斗牛士拿着红布一般,抖开那张打皱的报纸拚命挥舞,怒不可遏的叫着:
"瞧你的脏东西,先生!......你就配人家把你的鼻子揿在里面!"
克利斯朵夫认出那是社会党的报纸:"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说.
"怎么!怎么!你那样的无耻!......这份混账的报纸!那班流氓天天侮辱我,说着最下流的话骂我!......"
"爵爷,我没看过这个报."
"你扯谎!"
"我不愿意您说我扯谎,"克利斯朵夫说."我没看过这个报,我只关心音乐.并且,我自有爱在哪儿发表文章就在哪儿发表的权利."
"你什么权利也没有,唯一的权利是不开口.过去我待你太好了.我给了你跟你的家属多少好处,照你们父子两个的行为,我早该跟你们断绝了.我不准你再在跟我捣乱的报上发表文字.并且将来不经我的许可,也不准你再写什么文字.你为音乐掀起的笔墨官司,我也看够了.凡是有见识有心肝的人,真正的德国人所看重的东西,我不准一个受我保护的人去加以攻击.你还是作些高明一点的曲子罢,要是作不出,那末练习练习你的音阶也好.我不要音乐界里来一个社会党,搞些诋毁民族的光荣,动摇人心的玩艺儿.谢谢上帝!我们知道什么是好东西,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们.所以,还是弹你的琴去罢,先生,别跟我们捣乱!"
肥胖的公爵正对着克利斯朵夫,把恶狠狠的眼睛直瞪着他.克利斯朵夫脸色发了青,想说话,扯了扯嘴唇,嘟囔着说:
"我不是您的奴隶,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他气都塞住了,羞愤交迸,快要哭出来;两条腿在那里发抖.他动了动胳膊,把旁边家具上的一件东西撞倒了.他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也的确听见有人笑着;他模模糊糊的看到公主在客厅那一头和几个客人交头接耳,带着可怜他和讥讽他的意味.从这时起,他就失了知觉,不知道经过些什么情形.大公爵嚷着.克利斯朵夫嚷得更凶,可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秘书和另一个职员走过来要他住嘴,被他推开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无意中抓着桌上的烟灰碟子乱舞.他听见秘书喊着:
"喂,放下来,放下来!......"
他又听见自己说着没头没脑的话,把烟灰碟子望桌边上乱捣.
"滚出去!"公爵愤怒之极,大叫起来."滚!滚!替我滚!"
那些军官走过来想劝公爵.他好象脑充血似的突着眼睛,嚷着要人家把这个无赖赶出去.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差点儿伸出拳头去打公爵的脸;可是一大堆矛盾的心理把他压住了:羞愧,忿怒,没有完全消灭的胆怯,日耳曼民族效忠君王的性格,传统的敬畏,在亲王面前素来卑恭的习惯,都在他心头乱糟糟的混在一起.他想说话而不能说话,想动作而不能动作;他看不见了,听不见了,让人家把他推了出来.
他在仆役中间走过.他们声色不动的站在门外,把吵架的情形都听了去.走出穿堂的二三十步路,他仿佛走了一辈子.回廊越走越长,似乎走不完的了!......从玻璃门里望见的外边的阳光,对他象救星一样......他踉踉跄跄的走下楼梯,忘了自己光着脑袋,直到老门房叫他才回去拿了帽子.他拿出全身的精力才能走出府第,穿过院子,回到家里.路上他把牙齿咬得格格的响.一进家里的大门,他的神气跟哆嗦就把母亲吓坏了.他推开了她,也不回答她的问话,走进卧房,关了门倒在床上.他抖得那么厉害,竟没法脱衣服,气也透不过来,四肢也瘫痪了.......啊!但愿不再看见,不再感觉,不必再支撑这个可怜的躯壳,不必再跟可羞可鄙的人生挣扎,没有气没有思想的倒下去,不要再活,脱离世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脱下衣服,乱七八糟的摔在地下,人躺在床上,把眼睛蒙住了.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他的小铁床在地砖上格格的响.
鲁意莎贴在门上听着,敲着门,轻轻的叫他:没有回音.她等着,听着房里寂静无声好不揪心,然后她走开了.白天她来了一二次,晚上睡觉之前又来了一次.一天过去了,一夜过去了:屋子里始终没有一点声音.克利斯朵夫忽冷忽热,浑身哆嗦,哭了好几回;半夜里他抬起身子对墙壁晃晃拳头.清早两点左右,发疯似的一阵冲动使他爬下了床,半裸着湿透的身子,想去杀死大公爵.恨与羞把他折磨着,身心受着火一般的煎熬.可是这场内心的暴风雨在外面一点都不表现出来: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声音.他咬紧牙齿,把一切都压在肚里.
第二天他照常下楼:精神上受了重伤,一声不出,母亲也一句不敢动问.她已经从邻居那边知道了原委.整天他坐在椅子里烤火,跟哑巴一样,浑身发烧,驼着背象老头儿.母亲不在的时候,他就悄悄的哭.
傍晚,社会党报纸的编辑来找他.自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件事而来打听细节.克利斯朵夫很感激,天真的以为那是对他表示同情,是人家为了连累他而来向他道歉.他要挣面子,对过去的事一点不表后悔,不觉把心上的话全说了出来:跟一个象自己一样恨压迫的人痛痛快快谈一谈,他觉得松了口气.那编辑逗他说话,心里想即使克利斯朵夫不愿亲自动笔,至少可以供给材料,让他拿去写篇骇人听闻的文章.他预料这位宫廷音乐家受了羞辱,一定会把他高明的笔战功夫,和他所知道的宫廷秘史(那是更有价值的),贡献给社会党.他认为用不到过分的含蓄,便老老实实把这番意思对克利斯朵夫说了.克利斯朵夫跳起来,声明他一个字都不能写:由他去攻击大公爵,人家会看做他报私仇;过去他发表自己的思想是冒着危险的,现在他一无束缚之后,反而需要谨慎了.那编辑完全不了解这些顾虑,认为克利斯朵夫没出息,骨子里还是个吃公事饭的,他尤其以为克利斯朵夫是胆小.
"那末,"他说,"让我们来:由我动笔.你什么都不用管."
克利斯朵夫求他不要写,但他没法强制他不写.而且对方告诉他这件事不单和他个人有关,连报纸也受到侮辱,他们有权利报复的.这一下克利斯朵夫无话可说了,他充其量只能要求别滥用他的某些心腹话,那是拿他当作朋友而非当作新闻记者说的.对方一口答应下来.克利斯朵夫仍旧不大放心:他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的莽撞,可是已经太晚了.......客人一走,他回想起说过的话不禁害了怕,立刻写信给编辑,要求他无论如何不能和盘托出;......可怜他在信里把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部分.
第二天,他急不及待的打开报纸,在第一版上就看到了他全部的故事.他上一天所说的一切,经过新闻记者那种添枝接叶的手段,当然是夸大得不成样了.那篇文章用着卑鄙而激烈的语调把大公爵和宫廷骂得淋漓尽致.某些细节明明只有克利斯朵夫知道,很可以令人疑心通篇是他的手笔.
这一个新的打击可是中了克利斯朵夫的要害.他一边念一边直淌冷汗,念完之后简直吓昏了.他想跑到报馆去;但母亲怕他闯祸,......而这也不无理由,......把他拦住了.他自己也怕;觉得要是去了,说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傻事来;于是他待在家里,......做了另外一件傻事.他写了一封义正辞严的信,痛责记者的行为,否认那篇文章里的事实,表示跟他们的一党决绝了.这篇更正并没登出来.克利斯朵夫再写信去,一定要他们披露他的信.人家把他发表谈话那晚的第一封信抄了一份副本寄给他,问他要不要把这封信一起发表.他这才觉得给他们拿住了.以后他不幸在街上又碰见那位冒失的记者,少不得把他当面骂一顿.于是第二天报上又登出一篇短文,说那些宫廷里的奴才,即使被主子撵走了还是脱不了奴性;再加上几句影射最近那件事的话,使大家都明白是指的克利斯朵夫.
赶到谁都知道克利斯朵夫连一个后台也没有了的时候,他立刻发觉自己的敌人多得出乎意料之外.凡是被他直接间接中伤过的人,不问是个人受到批评的,或是思想与识见受到指摘的,都马上对他反攻,加倍的报复.至于一般的群众,当初克利斯朵夫振臂疾呼,想把他们从麻痹状态中唤醒过来的人,现在看着这个想改造舆论,惊扰正人君子的好梦的狂妄的青年受到教训,也不禁暗暗称快,克利斯朵夫掉在水里了.每个人都拚命把他的头撑在水底下.
他们并不是一齐动手的.先由一个人来试探虚实,看见克利斯朵夫不还手就加紧攻势.然后别的人跟着上前,然后大队人马蜂拥而来.有些人把这种事看作有趣的玩艺儿,好似小狗喜欢在漂亮地方放屁:那都是些外行的新闻记者,好比游击队,因为一无所知,只把胜利的人捧一阵,把失败的骂一顿,教人忘掉克利斯朵夫.另外一批却搬出他们的原则来作猛烈的攻击.只要一经他们的手,世界上就可以变得寸草不留:那是真正的批评界,制人死命的批评界.
幸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看报的.几个忠实的朋友特意把诬蔑最厉害的几份报寄给他.可是他让它们堆在桌上,不想拆阅.最后有一篇四周用红笔勾出的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说他所作的歌象一头野兽的咆哮,他的交响曲是疯人院里的出品,他的艺术是歇斯底里的,他的抽风似的和声只是遮掩他心灵的枯索与思想的空虚.那位很知名的批评家在结论里说:
"克拉夫脱先生从前以记者的身分写过些东西,表现特殊的文笔与特殊的口味,在音乐界中成为笑谈.当时大家好意劝他还是作他的曲子为妙.他的近作证明那些劝告虽然用心甚好,可并不高明.克拉夫脱先生只配写写那种文章."
看了这一篇,克利斯朵夫整个上午不能工作;他又去找别的骂他的报纸,预备把失意的滋味饱尝一下.可是鲁意莎为了收拾屋子,老喜欢把所有散在外面的东西丢掉,那些报纸早给她烧了.他先是生气,随后倒也安慰了,把那份留下来的报递给母亲,说这一份也早该一起扔在火里的.
可是还有使他更难受的侮辱呢.他寄给法兰克福一个有名的音乐会的一阕四重奏,被一致的否决了,(凡作家投寄新作于音乐团体请其演奏时,当先由乐队董事会投票表决.)而且并不说明理由.科隆乐队有意接受的一阕序曲,在他空等了几个月之后也给退回来,说没法演奏.但最难堪的打击是出于当地的某音乐团体.指挥于弗拉脱是个很不差的音乐家,但和多数的指挥一样,一点没有好奇心;他有那种当指挥的特有的惰性:凡是已经知名的作品,他可以无穷尽的重复搬弄,而一切真正新颖的艺术品却被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他永不厌倦的组织着贝多芬,莫扎特,或是舒曼的纪念音乐会:在这些作品里头,他只要让那些熟悉的节奏把自己带着跑就是了.反之,现代的音乐就教他受不住.但他不敢明白承认,还自命为能够赏识有天才的青年;实际是这样的:假如人家给他一件仿古的作品,......仿一件五十年前算是新的作品,......他的确极表欢迎,甚至会竭力教大众接受.因为这种东西既不妨害他演奏的方式,也不会扰乱大众感受作品的方式.可是一切足以危害这美妙的方式而要他费力的作品,他都深恶痛绝.只要开辟新路的作家一天没有成名,他鄙薄的心就一天不会消失.假使这作家有成功的希望,他的鄙薄就一变而为憎恨,......直到作家完全成功的那一天为止.
克利斯朵夫当然谈不到有成功的希望,那才差得远呢.所以他间接知道于弗拉脱先生很愿意演奏他的作品,不禁大为诧异.这位指挥是勃拉姆斯的好朋友,也是被克利斯朵夫在杂志上痛诋过的别的几个音乐家的朋友,因此克利斯朵夫更觉得他的表示出乎意外.但他自己是好人,以为他的敌人也象他一样的宽宏大度.他猜想他们是看到他受到攻击,特意要表示他们决不作小心眼儿的报复:想到这点,他竟为之感动了.他送了一阕交响诗给于弗拉脱,附了一封情辞恳切的信.对方教乐队秘书复了信,措辞冷淡,可是很有礼貌,声明他的曲子已经收到,但照会章规定,作品在公开演奏之前必须提交乐队先行试奏.章程总是章程:克利斯朵夫当然没有话说.而且这纯粹是种手续,免得一般讨厌的鉴赏家多所议论.
两三个星期以后,克利斯朵夫接到通知,说他的作品快要试奏了.照规矩,这种试奏是不公开的,连作家本人也不能旁听.事实上所有的乐队都容许作家到场,他只是不公然露面罢了.每个人都知道他在这儿,而每个人都装做不知道.到了那天,一个朋友来把克利斯朵夫带进会场,拣着一个包厢坐下.他很奇怪的发觉,这个不公开的预奏会居然差不多会客满,至少在楼下:大批的时髦朋友,有闲阶级,批评家,都在那里咭咭呱呱,非常兴奋.乐队照例是装做不知道有这些人的.
开场是勃拉姆斯采用歌德《冬游哈尔茨山》里的一段所作的狂想曲,有女低音独唱和男声合唱,由乐队伴奏的.克利斯朵夫早就讨厌这件作品的浮夸的感伤情调,以为这或许是勃拉姆斯党一种挺客气的报复,因为他从前很不恭敬的批评过这个曲子,特意强迫他听一遍.他想到这点不由得笑了,而听到以后又紧接着被他攻击过的两个别的作家的东西,他认为更有意思了:可见他猜得不错,他们的用意不是很显明了吗?他一边装着鬼脸,一边想这究竟是挺公平的斗争:他虽不欣赏那音乐,可很能欣赏这种玩笑.群众对着勃拉姆斯和同一派的作品热烈鼓掌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也俏皮的附和几下.
终于轮到克利斯朵夫的交响曲了.乐队和听众之间都有人向他的包厢瞟几眼,证明大家知道他在场.他尽量的躲起来.他等着,心跳得很厉害.音乐象河水般悄悄的集中在一处,但等指挥的棍子一动就马上决破堤岸:在这种情形之下,每个作曲家都会觉得惴惴不安.他自己还从来没听到这个作品演奏的效果.他所幻想的生灵究竟是什么面目呢?声音又是怎么样的呢?他觉得它们在他心中轰轰的响;他靠在音响的深渊之上浑身哆嗦,急于要知道出来的是什么.
出来的却是一种无名的东西,一片不成形的混沌.明明是支撑高堂大厦的结实的梁柱,出来的可是没有一组站得住的和弦,它们相继瓦解,好似一座只有断垣残壁的建筑物,除了灰土瓦砾之外,一无所有.克利斯朵夫竟不敢相信奏的是他的作品.他找不到他思想的线条和节奏,根本认不出自己的思想了:只觉得它嘟嘟囔囔,摇摇晃晃,好比一个扶墙摸壁的醉鬼;他羞死了,仿佛自己就在当众表现这副醉鬼的模样.他明知他写的不是这种东西,可是没用:一个荒唐的代言人把你的话改头换面的变了样,你自己也会当场糊涂起来,弄不清你对这种荒谬的情形应不应当负责.至于群众,他们可不理会这些:他们相信表现的人,歌唱的人,相信他们听惯的乐队,正如相信他们读惯的报纸一样:他们是决不会错的;要是他们说了荒唐的话,一定是作者荒唐.这一回群众尤其不会起疑,因为他们原来就要相信作者可笑.克利斯朵夫还以为指挥也觉察到这种混乱的情形,会教乐队停下来重新开始的.各种乐器都失去了联络.圆号插进来的时候,落后了一拍子,又继续吹了好几分钟,才若无其事的停下来倒去口水.有几段双簧管的部分竟消灭得无影无踪.哪怕是最精细的耳朵也没法找到乐思的线索,甚至不能想象它有什么线索可言.变化很多的配器法,幽默的穿插,都给恶俗的演奏变得可笑了.作品显得荒谬绝伦,简直是一个白痴,是一个完全不懂音乐的人开的玩笑.克利斯朵夫扯着自己的头发,竟想跑出去阻断乐队的演奏;可是陪着他的朋友把他挡住了,说指挥先生自会辨别出演奏的错误而全部纠正的,......何况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该出头露面,他的指摘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他把克利斯朵夫硬留在包厢里.克利斯朵夫听他摆布,只是把拳头敲着自己的脑门;而每次听到一段太不象话的表演,就又愤怒又痛苦的咕噜几声:"孽障!孽障!......"他一边呻吟,一边咬着手不让自己叫出来.
那时除了错误的音符,群众也开始骚扰,有了声音.先还不过是一种震颤的音浪;不久克利斯朵夫分明听到他们在笑了.乐师给他们暗示,有几个竟老实不客气表示忍俊不禁.群众明白了作品真的可笑时,便捧腹大笑起来,全场的人都乐死了.赶到一个节奏很强的主题又在低音提琴上出现,而给表现得特别滑稽的时候,大家更乐不可支.只有指挥一个人在喧闹声中不动声色的继续打着拍子.
曲子终于奏完了:......(世界上最得意的事也要结束的.)......那才轮到大众开口.他们高兴之极,闹哄了好几分钟.有的怪声嘘叫,有的大喝倒彩:更俏皮的人却喊着"再来一次!"花楼中有人用男低音摹仿那个可笑的主题.别的捣乱分子跟上来争奇斗胜.还有人嚷道:"欢迎作家!"......这些风雅人士好久没有这样的乐了.
等到喧闹声稍微静了一些,乐队指挥若无其事的把大半个脸对着群众,可是仍装做不看见群众,......(因为乐队是始终认为没有外人在场的),......向乐队做了一个记号表示他要说话.有人嘘了一声,全场静默了.他又等了一忽儿才用着清楚,冷酷,斩钉截铁的声音说:
"诸位,我一定不会让这种东西奏完的,要不是为了把胆敢侮辱勃拉姆斯大师的那位先生给大家公断一下的话."
说完了,他跳下指挥台,在大众的欢呼声中走了出去.掌声继续到一二分钟之久,但他竟不再出场.乐队里的人开始散了.群众也只能走了.音乐会已经告终.
大家总算过了一天快乐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已经出了包厢.他一看见指挥走下台,便立刻冲出去,三脚两步的奔下楼,要去打指挥的嘴巴.陪他来的朋友在后面追着,想拦住他.克利斯朵夫把他一推几乎跌下楼梯:......(他很有理由相信这位朋友也是做这个圈套的一分子.)......还算是于弗拉脱的运气,也是克利斯朵夫的运气,后台的门关着,尽管他用拳头乱敲也敲不开.而群众已经从会场里出来,克利斯朵夫不得不赶快溜了.
他当时的情形真是没法形容: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舞动着手臂,骨碌碌的转着眼珠,大声的自言自语,活象一个疯子;愤慨与狂怒的叫声越来越响了.街上差不多没有什么人.音乐会场是上年在城外新盖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穿过荒地,向郊外走去;荒地上东一处西一处有几所板屋和正在建造的屋子,四周都有篱垣.他心中起了杀性,竟想把那个侮辱他的人杀死......可是即使杀了他,那些百般耻笑他的人,......他们笑声至今还在他耳朵里响着,......会把兽性改掉一点吗?他们人数太多了,简直无法可想;他们在多少事情上都意见分歧,但在侮辱他压迫他的时候却联合起来了.那不止是误解,而且还有一股怨毒在里头.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呢?他心中的确藏着些美妙的东西,教人愉快教人幸福的东西;他想说出来,让别人一同享受,以为他们也会象他一样的快乐.即使他们不能欣赏,至少也得感激他的好意,充其量可以用友好的态度指出他错误的地方;但他们因之而怀着恶意取笑他,把他的思想歪曲,诬蔑,踩在脚下,把他变成小丑来制他死命,真是从何说起!他气愤之下,把人家的怨毒格外夸大了,过分的当真了:其实那般庸碌的人压根儿没有什么当真的事.他嚎啕大哭的嚷着:"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呢?"他闭住了气,觉得自己完了,象童年第一次看到人类凶恶的时候一样.
这时他向周围和脚下看了看,原来他走到了磨坊邻近的小溪旁边,几年以前父亲淹死的地方.投水自杀的念头立刻在他脑中浮起,他想马上往下跳了.
正当他站在岸上,俯瞰着清澈恬静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时候,一只很小的鸟停在近边的树枝上开始唱起来,唱得非常热烈.他不声不响的听着.水在那里喁语.开花的麦秆在微风中波动,簌簌作响;白杨萧萧,打着寒噤.路旁的篱垣后面,园中看不见的蜜蜂散布出那种芬芳的音乐.小溪那一边,眼睛象玛瑙般的一头母牛在出神.一个淡黄头发的小姑娘坐在墙沿上,肩上背着一只轻巧的稀格的藤篓,好似天使张着翅膀,她也在那儿幻想,把两条赤裸的腿荡来荡去,哼着一个全无意义的调子.远远的,一条狗在草原上飞奔,四条腿在空中打着很大的圆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树上,听着,望着春回大地的景象;这些生灵的和平与欢乐的气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拥抱着美丽的树,把腮帮贴着树干.他扑在地下,把头埋在草里,浑身抽搐的笑了,快乐之极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温情,把他包裹了,渗透了.他想道:
"为什么你这样的美,而他们......人类......那样的丑?"
可是不管这些!他爱生命,觉得自己永远会爱生命,无论如何不会跟它分离的了.他如醉若狂的拥抱着土地,拥抱着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们决不能把你抢走的.他们爱怎办就怎办罢!便是要我受苦也无妨!......受苦,究竟还是生活!"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气重新工作.什么名副其实的文人,有名无实的文人,多嘴而不能生产的人,新闻记者,批评家,艺术界的商人和投机分子,他都不愿意再跟他们打交道.至于音乐家,他也不愿再白费光阴去纠正他们的偏见与嫉妒.他们讨厌他是不是?好吧!他也讨厌他们.他有他的事业,非实现不可.宫廷方面恢复了他的自由:他很感激.他感激人们对他的敌意:因为这样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鲁意莎完全赞成他的意见.她毫无野心,没有克拉夫脱的脾气,她既不象父亲,也不象祖父.她完全不指望儿子成就什么功名.当然,要是儿子有钱有名望,她心里也喜欢的;可是倘若名利要用多少不如意去换来,那她宁可不提此话.克利斯朵夫和宫廷决裂以后,她的悲伤并不是为了那件事情本身,而是因为儿子受到很大的痛苦.至于他和报纸杂志方面的人绝交,她倒很高兴.她对于字纸,象所有的乡下人一样抱着反感,以为那些东西不过使你浪费时间,惹是招非.有几回她听到杂志方面的几个年轻人和克利斯朵夫谈话:她对于他们的凶恶觉得可怕极了;他们诽谤一切,诬蔑一切,而且坏话越说得多,他们越快活.她不喜欢这批人.没有问题,他们很聪明,很博学,可决不是好人.所以克利斯朵夫和他们断绝往来使她很安慰她非常通情达理:他跟他们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呢?至于克利斯朵夫自己,他是这样想的:
"他们喜欢把我怎么说,怎么写,怎么想,都由他们罢;他们总不能使我不成其为我.他们的艺术,思想,跟我有什么相干!我都否认!"
能否认社会固然很好,但社会决不轻易让青年人说说大话就把它否认了的.克利斯朵夫很真诚,可是还抱着幻想,没有把自己认识清楚.他不是一个修道士,没有遁世的气质,更没到遁世的年龄.最初一个时期他还不大痛苦,因为他一心一意浸在创作里头;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会觉得有什么欠缺.但旧作已完,新作还没在心中抽芽的期间,精神上往往有个低潮:他徨四顾,不禁对自己的孤独寒心.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作.正在写作的时候是不会有这种问题的:写作,就因为应当写作,那不是挺简单吗?等到一件作品诞生了,摆在面前之后,先前把作品从胸中挤压出来的那个强烈的本能就不出声了,而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产生这件作品了,不大认得它了,几乎把它看作一件陌生的东西,只想把它忘掉.可是只要作品没印出来,没演奏过,没有在世界上独立生存过,我们就忘不了它.因为在这个情形之下,作品还是个与母体相连的新生儿,连在血肉上的活东西;要它在世界上存活,必得把它切下来.克利斯朵夫制作越多,越受这些从他生命中繁衍出来的东西压迫;因为它们无法生存,也无法死灭.谁替他来解放它们呢?一种模糊暧昧的压力在鼓动他那些思想上的婴儿;它们竭力想和他脱离,想流布到别的心中去,象活泼的种子乘着风势吹遍世界一样.难道他得永远被封锁起来,没法生长吗?那他可能为之发疯的.
既然所有的出路(戏院,音乐会)都已经断绝,而他也无论如何不肯再低首下心去向那些拒绝过他的指挥们钻谋,那末除掉把作品印出来以外别无办法;但要找一个肯捧他出场的出版家,也不比找一个肯演奏他作品的乐队更容易.他试了两三次,手段都笨拙到极点,结果他觉得够受了;与其再碰一次钉子,或是和出版商讨价还价,看他们那种长辈面孔,他宁可自己出钱印刷.那当然是胡闹.过去靠了宫廷的月俸和几次音乐会的收入,他积了一点儿钱;但收入的来源已经断绝,而要找到一个新的财源还得等好些时候,照理他应当小心谨慎的调度这笔积蓄,来度过他刚踏进去的难关.现在他非但不这样做,反因为原有的积蓄不够对付印刷费而再去借债.鲁意莎一句话都不敢说;她觉得他没有理性,同时也不大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为了要把姓名印在书上愿意花这么一笔钱.但既然这是一种方法使他肯耐着性子,肯留在她身边,她也就挺高兴了.
克利斯朵夫拿出去问世的,并非他作品中比较通俗的,不费人家精神的那一类,而是一批最有个性而自己最重视的作品,都是些钢琴的曲子,其中也夹几支歌,有的很简短,调子很通俗,有的规模很庞大,差不多有戏剧情调的.这些作品合起来是一组或悲或喜的印象,衔接得很自然,有时用钢琴独奏来表现,有时用独唱或是钢琴伴奏的歌唱来表现."因为,"克利斯朵夫说,"我幻想的时候,我并没什么固定的形式:我只是痛苦,快活,没有说话可以形容;但忽然我觉得需要说话了,就不假思索的唱起来:有时只是一些意义不大明确的字,断断续续的句子.有时是整篇的诗;然后我又沉入幻想.日子便这样的过去了;而我的确想描写一天的情绪.为什么一定要印一部纯粹是歌或纯粹是序曲的集子呢?那不是很勉强很不调和吗?让心灵自由活动不是更好吗?"所以他把集子题做:《一日》,集中各部分还有小题目,简括的指出内心的梦也有先后的程序.克利斯朵夫又加上神秘的献词,缩写的字母,日子,只有他自个儿懂得,而能够回想起诗意盎然的时间或是心爱的面貌的,例如满面笑容的高丽纳,不胜慵懒的萨皮纳,还有那不知名姓的法国少女.
除了这些作品,他又选了三十阕歌,都是自己最喜欢的,所以是群众最不喜欢的.他绝对不选入他"最悦耳"的曲子,而选了最有特点的.......(一般老实人最怕"特点",凡是没有性格的东西,他们认为高明多了.)
这些歌的词句是十七世纪西里西亚诗人的作品;(西里西亚为中欧一大平原,居民为斯拉夫族.一七四五年以前受奥帝国治下的小诸侯管辖,一七四五年以后大部分并入普鲁士邦版图.两诗人生前,西里西亚尚纯属奥帝国诸侯的统治.)克利斯朵夫偶尔在一部通俗丛书里读到这些诗篇,很喜欢它们真挚的气息.其中有两个作家尤其使他心折,那是象两兄弟般的,都在三十岁上夭折的短命天才.一个是富有风趣的保尔.弗莱明,高加索和伊斯法罕一带的流浪者,(伊斯法罕为波斯古都.)在战争的残暴,人生的苦难,黑暗腐败的环境中,仍旧保持着一颗纯洁,慈悲,恬静的灵魂.另外一个是抑郁痛苦,沉湎酒色,佯狂玩世的天才约翰.克里斯蒂安.冈特.克利斯朵夫所取材于冈特的是反抗压迫的挑战的呼声,是巨人被困时狂怒的诅咒,把雷电霹雳回击上天的号叫;取材于弗莱明的则是象鲜花一样柔和的情诗,象群星旋舞似的,清明欢悦的心的舞曲;他的一首悲壮而又静穆的十四行诗,题目叫做《自献》的,尤其为克利斯朵夫当作早祷一般讽咏不已.(弗莱明(1609—1640)与冈特(1695—1723)均为德国十七世纪抒情诗人.)
虔诚的保尔.格哈特(格哈特(1606—1676)为德国的圣诗作者.)的乐天气息,同样使克利斯朵夫心向神往,在悲哀之后得到一种安息.他喜欢他在上帝身上看出来的大自然的景象:新鲜的草原上,小溪在沙上流着,发出幽密的歌声,鹳鸟在百合花和白水仙中间庄严的散步,燕子和白鸽在明净的空气中掠过,雨后的阳光显得无限欢畅,明亮的天色在云层的空隙中微笑,黄昏时一切都有股清明肃穆的情调,森林,羊群,城市,原野,都安息了.克利斯朵夫把这些至今还在新教教堂里唱着的圣诗谱成音乐,可并不保存原有的赞美歌性质,那是他最厌恶的.他给圣诗一种自由活泼的表辞,例如流浪的基督徒之歌,某些段落被加上了高傲的气息,夏日之歌原来象平静的水波,此刻被异教徒式的狂欢一变而为汹涌的急流.这些改变都会使原作者格哈特为之骇然的.
乐谱终于付印了,当然一切都做得不合情理.为克利斯朵夫代印代售的出版家,除了是个邻居以外,根本没有别的资格.他不配做这一类重要的工作,因此拖了好几个月,又花了很多钱改正错误.全盘外行的克利斯朵夫让他多算了三分之一的账,费用大大的超过了预算.赶到大功告成之后,克利斯朵夫捧着一册硕大无朋的乐谱,不知道怎办.那出版家是没有什么主顾的,也一点不设法推销作品.虽然他做事全无精神,和克利斯朵夫的态度倒配搭得正好.为了良心上有个交代,他要求克利斯朵夫拟一段广告,克利斯朵夫回答说:"用不着;倘若作品是好的,那末它本身就是广告."出版家完全尊重他的意思,把印好的乐谱藏在栈房的尽里头.要说保存,真是保存得太好了,因为六个月中间连一部也没卖掉.
在没有主顾的期间,克利斯朵夫先得想法填补亏空;而他也不能苛求了,因为除了还债,还得维持生活.他不但债务超出了预算,并且积蓄也没早先计算的那么多.是他无意之中丢了钱呢,还是把积蓄计算错了?......大概是算错的成分居多,因为他从来不能做一个准确的加法.不管钱是怎么短少的,总而言之是短少了.鲁意莎不得不流着血汗来帮助儿子.他看了难过极了,只想不惜牺牲赶快把债料清.尽管向人自荐和遭人拒绝是多么难堪,他还是到处去找教课的差事.可是大家已经对他完全冷淡,极不容易找到学生.所以听到某所学校里有个位置,他就很高兴的接受了.
那是个带点宗教气息的学校.校长为人精明,虽不是音乐家,很明白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只要花很少代价就能把克利斯朵夫派作多少用场.他面上很客气,钱却是出得很少.克利斯朵夫怯生生的指出这一点,校长便和颜悦色的笑着告诉他,没有了官衔,他就不能希望更多的报酬.
而且还是件苦差事!人家并非要他教学生音乐,而是要让家长们以为他们的子弟会弄音乐,使学生也自以为会弄音乐.他最大的任务是教他们能够在招待外客的典礼中登台唱歌.至于用什么方法是无关紧要的.克利斯朵夫对这些情形厌恶透了;照理一个人尽了职务总觉得自己做了些有益的工作:可是他连这点儿安慰都没有,反而良心上受到责备,仿佛干了什么自欺欺人的事.他想给孩子们受点切实的教育,使他们认识并且爱好纯正的音乐;他们可满不在乎.克利斯朵夫没有方法教他们听话,他缺少威严;其实他也不配教小学生.他对他们结结巴巴的歌唱不感兴味,想立刻和他们解释乐理.上钢琴课的时候,他要学生和他一起在琴上弹一阕贝多芬的交响曲.那当然是办不到的;于是他大发雷霆,把学生从琴上拉下来,自个儿弹上半天.......对于学校外面的私人学生,他也是同样的作风:一点儿耐性都没有,譬如他对一个以贵族出身自豪的小姑娘说,她的琴弹得跟厨娘一个样;或是写信给学生的母亲表示不愿意再教了,说这样没出息的学生,要他再教下去,他会气死的.......这套办法当然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绝无仅有的几个学生也跑掉了;他不能把一个学生留到两个月以上.母亲数说他,要他答应至少别跟学校闹翻;倘使丢了这个位置,他简直不知怎么糊口了.所以虽然心里厌恶,他只能勉强压着自己,从来没有迟到早退的事.可是一个蠢得象驴子似的学生在同一地方犯到第十次的错误,或是要他为下次的音乐会拿一段无聊的合唱一遍又一遍的教学生(因为人家不放心他的鉴别力,连编排节目的权也不给他),那他真不容易遮盖心中的思想.不用说他是不会热心的了.但他还是硬撑着,一声不出,皱着眉头,冷不防用拳头敲敲桌子,使学生们吓得直跳,算是发泄一下胸中的怒气.有时这种苦水实在太苦了,咽不下去;他就在半中间拦着学生,嚷道:
"得啦得啦!这东西别唱了!还是让我来替你们弹弹瓦格纳罢."
他们正是求之不得.等他一转背,他们就玩起纸牌来.结果总有一个学生把这种情形报告校长;于是克利斯朵夫受到埋怨,说他在这儿的任务并非教学生爱好音乐而是教他们唱歌.他气哼哼的听着这些教训,终于忍受了:因为他不愿意决裂.......几年以前,当他的前程显得光明,可靠,但实际上还一无成就的时候,谁又敢说,等到他一朝有了点价值,就得受这样的委屈?
在学校里担任教职而受到的许多屈辱中间,对同僚们必不可少的拜访也是件不容易受的苦事.他随便拜访了两个,心里就堵得慌,再没勇气去访问别的.那两位受到拜访的同事对他也并不满意,其余的更认为是对他们个人的侮辱.大家拿克利斯朵夫看得在地位上智慧上都比他们低,对他摆着一副老气横秋的神气.他们那种自信和把克利斯朵夫看透了的态度,使克利斯朵夫也相信他们的见解是不错的,觉得和他们一比,自己的确非常愚蠢:他能有什么话和他们说呢?他们三句不离本行,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天地.他们不能算人.倘使是书本倒也罢了,但他们只是书本的注解,考据文字的诠释.
克利斯朵夫避免和他们在一起.但有时候非见面不可.校长按月招待一次宾客,时间定在下午;他要大家都到.第一次,克利斯朵夫规避了,连道歉的话也不说,只是无声无臭的装死,还一相情愿的希望他的缺席没有被注意;可是第二天他就给话中带刺的说了几句.下一回,因为受到母亲责备,他只能抱着送葬般的心情去了.
到的有本校和当地别的学校的教员,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大家挤在一间太小的客厅里,依着各人的级位分成几个小组,对他理都不理.邻近的一组正谈着教学法和食谱.这些教员太太都有各式各种的烹饪秘诀,发挥得淋漓尽致.男人们对这些问题的兴趣也一样浓厚,也差不多一样内行.丈夫钦佩妻子治家的才具,妻子钦佩丈夫的博学多闻:彼此钦佩的程度也恰好相等.克利斯朵夫站在一扇窗子旁边,靠着墙,不知道怎么好,有时勉强装着傻笑,有时沉着脸,眼睛发呆,脸上的线条扭做一团,真是厌烦死了.离开他不远,有个没人理睬的少妇坐在窗槛上,也和他一样的在那里纳闷.两人只望着客室里的人物,彼此都没看到.过了一会,他们支持不住而转过头去打呵欠的时候,才互相注意到了.就在那一刹那间,两对眼睛碰在一起了.他们彼此会心的瞅了一眼.他望前走了一步.她轻轻的对他说:
"你觉得这儿有劲吗?"
他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子,吐了吐舌头.她大声笑了出来,忽然精神一振,做个手势教他坐在旁边.他们通了名姓.原来她是本校生物学教员莱哈脱的妻子,新近到差,当地还没有一个熟人.她绝对谈不上好看,臃肿的鼻子,难看的牙齿,一点也不娇嫩,可是眼睛很灵活清秀,老带着天真的笑容.她象喜鹊一样的多嘴;他也兴致很好的和她对答;她的爽直教人看了好玩,又会说些发噱的话;他们大声交换着心中的感想,全不顾虑周围的人.而那些邻人,在他们孤独的时候偏不肯发发善心理睬他们,这时可对他们侧目而视了:当着众人这样的嘻嘻哈哈,大家认为太不雅观.......但他们爱怎样想都可以,两个饶舌的人简直不放在心上:难道他们就不能痛快一下吗?
最后莱哈脱太太把她的丈夫给克利斯朵夫介绍了.他长得其丑无比,一张苍白的,没有胡子的,阴惨惨的脸,可是神气和善到极点.他的声音是在喉咙里迸出来的,说起话来出口成章,又快又不清楚,常常在音节之间停下来.
他们结婚才只有几个月,这对丑夫妻倒是非常相爱:在大庭广众之间,彼此的眼风,说话,拉手,都有种特别亲热的方式,又可笑又动人.一个喜欢什么,另外一个也喜欢什么.他们马上约克利斯朵夫等这儿散了,上他们家去吃晚饭.克利斯朵夫先是用说笑话的方式辞谢,说今晚最好是各人回去睡觉:大家都累死了,好象走了几十里路.莱哈脱太太回答说,心里不快活就更不应该立刻睡觉:那是对身体有害的.克利斯朵夫终于让步了.他在孤独的环境中很高兴遇到这两个好人,他们虽然不大聪明,可是老实,殷勤.
莱哈脱夫妇的家也象他们一样好客:礼数太多了一点,到处是标语.桌椅,器具,碗盏,都会说话,老是翻来覆去的表示欢迎"亲爱的来客",问候他的起居,说着好多殷勤的和劝人为善的话.挺硬的沙发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靠枕,在那里怪亲热的,悄悄的说:
"您再坐坐吧."
人家端给他一杯咖啡,杯子又劝他:
"再来一滴吧!"
盘子碟子盛着很精美的菜,同时也借机会替道德作宣传.有的说:
"得想到全体:否则你个人也得不到好处."
有的说:"亲热和感激讨人喜欢,忘恩负义使大家憎厌."
虽然克利斯朵夫不抽烟,壁炉架上的烟灰碟子也忍不住要勾引他:
"这儿可以让烧红了的雪茄歇一歇."
他想洗手,洗脸桌上的肥皂就说:
"请我们亲爱的客人使用."
还有那文绉绉的抹手布,好似一个礼貌周到的人,尽管没有什么可说,也以为应当多少说一点,便说了句极有道理而不大合时的话:"应当早起享受晨光."
临了克利斯朵夫竟不敢再在椅子上动一下,唯恐还有别的声音从屋子的所有的角落跑出来招呼他.他真想和它们说:
"住嘴罢,你们这些小妖怪!人家连说话都听不见了."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推说是想起了刚才学校里的集会.他无论如何不愿意使主人难堪.并且他也不大容易发觉人家的可笑.这般人和这些东西的好意的噜,他不久也习惯了.你有什么事不能原谅他们呢?他们人都那么好,也不讨厌,即使缺少点儿雅趣,可并不缺少了解人的聪明.
他们来到这儿还没多久,觉得很孤独.内地人往往有种可厌的脾气,不愿意外乡人不先征求他们的同意......(那是规矩)......就随随便便闯到地方上来.莱哈脱夫妇对于内地的礼法,对这种新来的人对先住的人应尽的义务,没有充分注意.充其量,莱哈脱可能当做例行公事一般的去敷衍一下.但他的太太最怕这些苦役,又不喜欢勉强自己,便一天天的拖着.她在拜客的名单上挑了几处比较最不讨厌的人家先去;其余的都给无限期的搁在那儿.不幸,那些当地的要人就在这一批里头,对于这种失敬的行为大生其气.安日丽加.莱哈脱......(她的丈夫叫她丽丽)......态度举动挺随便,怎么也学不会那种一本正经的口气.她会跟高级的人顶嘴,把他们气得满面通红;必要时也不怕揭穿他们的谎言.她说话最直爽,并把心里想到的一齐说出来不可,有时竟是大大的傻话,被人家在背后取笑;有时也是挺厉害的缺德话,把人当场开销,结了许多死冤家.快要说的时候,她咬着嘴唇,想忍着不说,可是已经说出口了.她的丈夫可以算得最温和最谦恭的男人,对于这一点也怯生生的跟她提过几回.她听了就拥抱他,埋怨自己糊涂,认为他说得一点不错.但过了一忽她又来了,而尤其在最不该说的场合和最不该说的时候脱口而出:要是不说,她觉得简直会胀破肚子.她生性是和克利斯朵夫相投的.
在正因为不该说而说的许多混话中间,她时时刻刻要把德国怎么样法国怎么样作些不伦不类的比较.她自己是德国人,......(而且是德国气息最重的),......可是生长在亚尔萨斯,和一般法国籍的亚尔萨斯人很有交情,受着拉丁文化的诱惑;那是归并地带(亚尔萨斯与洛林两州在近代史上常为德法两国争夺之地.本书原作于本世纪初期,而书中时代背景又在普法战争以后,这两州方归入在德国版图的时期,故言归并地带.)内的多少德国人都抗拒不了的,连表面上最不容易感受拉丁文化的人在内.也许因为安日丽加嫁了一个北方的德国人,一朝处于纯粹日耳曼式的环境中而故意要表示与众不同,所以这种诱惑力对她格外强烈.
初次遇到克利斯朵夫的那天晚上,她就扯到她的老题目上来了.她称赞法国人说话多自由,克利斯朵夫马上做了她的应声虫.对于他,法国便是高丽纳:一对光彩焕发的眼睛,一张笑嘻嘻的年轻的嘴巴,爽直随便的举动,清脆可听的声音:他一心希望多知道些法国的情形.
丽丽.莱哈脱发觉克利斯朵夫跟自己这样投机,不禁拍起手来.
"可惜我那年轻的法国女朋友不在这儿了,"她说,"但她也撑不下去:已经走了."
高丽纳的形象马上隐掉.好似一支才熄灭的火箭使阴暗的天空突然显出温和而深沉的星光,另外一个形象,另外一对眼睛出现了.
"谁啊?"克利斯朵夫跳起来问,"是那个年轻的女教员吗?"
"怎么?你也认识她的?"
他们把她的身材面貌说了一说,结果两幅肖像完全一样.
"原来你是认识她的?"克利斯朵夫再三说."噢!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统统告诉我吧!"
莱哈脱太太先声明她们俩是无话不谈的知交.但涉及细节的时候,她知道的就变得极其有限了.她们第一次在别人家里碰到,以后是莱哈脱太太先去跟那姑娘亲近,以她照例的诚恳的态度,邀她到家里谈谈.她来过两三次,彼此谈过些话.好奇的丽丽费了不少劲才探听到一点儿法国少女的身世:她生性沉默,你只能零零碎碎把她的话逼出来.莱哈脱太太只知道她叫做安多纳德.耶南,没有产业,全部的家族只有留在巴黎的一个兄弟,那是她尽心尽力的帮助的.她时时刻刻提到他,唯有在这个题目上她的话才多一些.丽丽.莱哈脱能够得到她的信任,也是因为对于那位既无亲属,又无朋友,孤零零的待在巴黎,寄宿在中学里的年轻人表示同情的缘故.安多纳德为了补助他的学费,才接受这个国外的教席.但两个可怜的孩子不能单独过活,天天都得通信;而信迟到了一点,两人都会神经过敏的着慌.安多纳德老替兄弟担心:他没有勇气把孤独的痛苦藏起来;每次的诉苦都使安多纳德痛彻心肺;她一想起兄弟的受罪就难过,还常常以为他害着病而不敢告诉她.莱哈脱太太好几次埋怨她这种没有理由的恐怖;她当时听了居然也宽慰了些.......至于安多纳德的家庭,她的景况,她的心事,莱哈脱太太却一无所知.人家一提到这种问题,那姑娘马上惊惶失措,不作声了.她很有学问,似乎早经世故,可是天真而老成,虔敬而没有丝毫妄想.在这儿住在一个既没分寸又不厚道的人家,她很苦闷.......怎么会离开的,莱哈脱太太也弄不大清.人家说是因为她行为不检.安日丽加可绝对不信;她敢打赌那是血口喷人,唯有这个愚蠢而凶恶的地方才会这样狠毒.可是不管怎么样,总是出了点乱子,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的时候把头低了下去.
"总而言之她是走了."
"她临走跟你说些什么?"
"啊!"丽丽.莱哈脱说,"真是不运气.我刚巧上科隆去了两天:回来的时候......太晚了!......"她打断了话头对老妈子这么说,因为她把柠檬拿来太晚了,来不及放在她的茶里.
于是,她拿出真正的德国女子动不动把家庭琐事扯上大题目的脾气,文绉绉的补充了两句:
"太晚了,人生遭遇,大多如此......"
(可不知道她说的是柠檬还是那打断的故事.)
随后她又接着说:"我回来发见她留给我一个字条,谢谢我帮忙她的地方.她说回巴黎去,可没留下地址."
"从此她再没写信给你吗?"
"没有."
克利斯朵夫又看到那张凄凉的脸在黑夜中不见了;那双眼睛刚才只出现了一刹那,就象最后一次隔着车窗望着他的情形.
法兰西这个谜重新在他心头浮起,更需要解决了.克利斯朵夫老是向莱哈脱太太问长问短,因为她自命为熟悉那个国家.她从来没到过法国,可是仍旧能告诉他许多事情.莱哈脱是很爱国的,虽然对法国并不比太太认识得更清楚,心里却充满着成见,看到丽丽对法国表示过分热心的时候,不免插几句保留的话;而她反更坚持她的主张,莫名其妙的克利斯朵夫又很有把握的替她打边鼓.
对于他,丽丽.莱哈脱的藏书比她的回忆更有价值.她搜集了一小部分法语书:有的是学校里的教科书,有的是小说,有的是随便买来的剧本.克利斯朵夫既极想知道而又完全不知道法国的情形,所以一听到莱哈脱说他尽可以拿去看,就喜欢得象得了宝物似的.
他先从几本文选,......几本旧的教科书入手,那是丽丽或莱哈脱从前上学用的.莱哈脱告诉他,要想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文学里头弄出一些头绪,就该先从这些书着手.克利斯朵夫素来尊重比他博学的人的意见,便恭恭敬敬的听了他的话,当晚就开始看了.他第一想把所有的宝物看一个大概.
他先认识了一大批法国作家,从第一流到不入流的都有,尤其是不入流的占到绝大多数.他翻了翻诗歌,从拉辛,雨果,到尼凡诺阿,夏伐纳,一共有二十几家.克利斯朵夫在这座森林中迷失了,便改道走进散文的领域.于是又来了一大批知名与不知名的作家,例如皮伊松,梅里美,玛德.勃仑,伏尔泰,卢梭,米尔博,玛萨特等.在这些法国文选中,克利斯朵夫读到德意志帝国的开国宣言;又读到一个叫做弗雷特烈—公斯当.特.罗日蒙的作家描写德国人的文字,说:"德国人天生的宜于过精神生活,没有法国人那种轻佻而喧闹的快乐脾气.他们富有性灵,感情温婉而深刻,劳作不倦,遇事有恒.他们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民族,也是寿命最长的民族.作家人才辈出,美术天赋极高.别的民族常以生为法国人英国人西班牙人自豪,德国人却对于全人类都抱着一视同仁的热爱.而且以它位居中欧的地势来说,德国似乎就是人类的心和脑."
克利斯朵夫看得累了,又很惊讶,阖上书本想道:
"法国人很有度量,可不是强者."
他另外拿起一册.那是比较高一级的东西,为高等学校用的.缪塞在其中占了三页,维克多.杜吕哀占了三十页.拉马丁占了七页,蒂哀占了将近四十页.《熙德》差不多全本都选入了(只删去了唐.第爱格和洛特里葛的对白,因为太长),朗弗莱因为极力为普鲁士张目而攻击拿破仑一世,所以在选本中所占的地位特别多,他一个人的文字竟超过了十八世纪全部的名作.左拉的小说《崩溃》中所写的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国惨败的情形,被选了很多篇幅.至于蒙丹,拉.洛希夫谷,拉.勃吕伊哀,狄德罗,斯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简直一个字都没有.(以上所述,完全证明德国人选的法国文学集轻重倒置,不伦不类.)反之,在别本书里所没有的巴斯加,本书里倒以聊备一格的方式选入了;因此克利斯朵夫无意中知道这个十七世纪的扬山尼派信徒"曾经参加巴黎近郊的保.洛阿依阿女子学院......"(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法国文学选集,一本是《中等学校适用法国文学选读》,温杰拉德编,一九○二年第七版,斯特拉斯堡印行;另一本是《法国文学》,埃里格与蒲葛合编,丹特林改订,汉堡一九○四年版.......原注)
克利斯朵夫正想把一切都丢开了,他头昏脑胀,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对自己说:"我永远弄不清的了."他没法整理出一些见解,把书翻来翻去,花了几个钟点,不知道读什么好.他的法语程度原来就不高明,而等到他费尽气力把一段文字弄明白了,又往往是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是这片混沌中间也有些闪铄的光明,击触的刀剑,喑叱咤的字眼,激昂慷慨的笑声.他从这一次初步的浏览上面慢慢的得到一些印象了,这也许是编者带着偏见的缘故.那些德国的出版家,故意挑选法国人批评法国而推重德国的文章,由法国人自己来指出德国民族的优秀和法国民族的缺点.他们可没想到,在一个象克利斯朵夫那样思想独往独来的人心目中,这种衬托的办法倒反显出法国人自由洒脱的精神,敢于指摘自己,颂扬敌人.法国的史学家米希莱就很恭维普鲁士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朗弗来也颂扬特拉法尔加一役中的英国人,十九世纪的法国陆军部部长夏拉赞美一八一三年代的普鲁士.拿破仑的敌人诋毁拿破仑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敢用这种严厉的口吻.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在这些刻薄的嘴里也不能幸免.在路易十四的时代,那些戴假头发的诗人也一样的放肆.莫里哀对什么都不留情.拉封丹对什么都要嘲笑.布瓦洛呵斥贵族.伏尔泰痛骂战争,羞辱宗教,谑弄祖国.伦理学家,作家,写讽刺文章的,骂人文章的,都在嘻笑怒骂上面用功夫.那简直是藐视一切.老实的德国出版家有时为之吓坏了,觉得需要求个良心平安;看到巴斯加把士兵跟厨子,小偷,流氓混为一谈的时候,他们便替巴斯加申辩,在附注里说他要是见到了现代的高尚的军队,决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们又赞扬莱辛的改作拉封丹的《寓言》,原来是乌鸦受了吹拍而把嘴里的乳饼给狐狸吃了,莱辛却把乳饼改成一块有毒的肉,使狐狸吃了死掉:
"但愿你们永远只吃到毒药,可恶的谄媚的小人!"
出版家在赤裸裸的真理前面,好似对着强烈的阳光一样睁不开眼睛;克利斯朵夫却觉得非常痛快:他是爱光明的.但他看到有些地方也不免吃惊;一个德国人无论怎么样独往独来,总是奉公守法惯的,在他眼里,法国人那种毫无顾忌的放肆,的确有点儿作乱犯上的意味.而且法国式的挖苦也把他弄糊涂了,他把有些事看得太认真,至于真正否定的话,他倒认为是好笑的怪论.可是诧异也好,吃惊也好,总之他是慢慢的被迷住了.他不想再整理他的印象,只是随便从这个感想跳到另一个感想,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法国小说的轻松快乐的气息:......夏福,赛瞿,大仲马,梅里美诸人的作品,使他非常痛快;而不时还有大革命的浓烈粗犷的味道一阵阵从书本中传出.
快天亮的时候,睡在隔壁屋里的鲁意莎醒来,从克利斯朵夫的门缝里看见灯还没熄.她敲着墙壁,问他是不是病了.一张椅子倒在地板上;她的房门忽然给打开了:克利斯朵夫穿着衬衣,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拿着书本出现了,做着庄严而滑稽的姿势.鲁意莎吓得从床上坐起,以为他疯了.他哈哈大笑,舞动着蜡烛,念着莫里哀剧本中的一段台词.他一句没念完又噗哧笑了出来,坐在母亲床脚下喘气;烛光在他手里摇晃.这时鲁意莎才放了心,好意的嘀咕道:
"什么事呀?什么事呀?还不睡觉去!......可怜的孩子,难道你真的发疯了吗?"
他照旧疯疯癫癫的说:"你得听听这个!"
他说着坐在她床头,把那出戏从头再念起来.他仿佛看到了高丽纳,听到她那种夸张的声调.鲁意莎拦着他,嚷着:
"去罢!去罢!你要着凉了.讨厌!让我睡觉!"
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念着,装着浮夸的声音,舞动着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问母亲是不是妙极.鲁意莎翻过身去钻在被窝里,掩着耳朵说:
"别跟我起腻!......"
可是听到他笑,她也暗暗的笑了.终于她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追问她意见而得不到回答的时候,俯下身子一看,原来她已经睡熟了.于是他微微笑着,吻了吻她的头发,悄悄的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又回到莱哈脱家去找书.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他吞了下去.他多么想爱那个高丽纳与无名女郎的国家,他心中那么丰富的热情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只语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气息.他还加以夸张,尤其在满口赞成他的莱哈脱太太前面.她虽是毫无知识,也故意要把法国文化跟德国文化作对比,拿法国来压倒德国,一边是气气丈夫,一边因为在这个小城里闷死了,借此发发牢骚.
莱哈脱听了大为不平.他除掉本行的学科以外,其余的知识只限于在学校里得来的一些.在他看来,法国人在实际事务上很聪明,很灵巧,很和气,会说话,但不免轻佻,好生气,傲慢,一点都不严肃,没有强烈的感情,谈不到真诚,......那是一个没有音乐,没有哲学,没有诗歌(除掉布瓦洛,贝朗瑞,高贝以外)的民族,是一个虚浮,轻狂,夸大,淫猥的民族.他觉得贬斥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简直不够用;因为没有更适当的名词,他便老是提到轻佻两个字,这在他的嘴里,象在大多数德国人嘴里一样,有种特别不好的意思.临了他又搬出颂扬德国民族的老调,......说德国人是道德的民族(据赫尔德说,这就是跟别的民族大不相同的地方),......忠实的民族(其中包括真诚.忠实.义气.正直等等的意思),......卓越的民族(象费希特说的),......还有德国人的力,那是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德国人的思想,......德国人的豪爽,......德国人的语言,世界上唯一有特色的语言,和种族一样保持得那么纯粹的,......德国的女子,德国的美酒,德国的歌曲,......"德国,德国,在全世界德国都是高于一切!"
克利斯朵夫表示不服.莱哈脱太太跟着哄笑.他们三个一齐直着嗓子大叫大嚷,但还是很投机,因为他们知道彼此都是真正的德国人.
克利斯朵夫常常到这对新朋友家里去谈天,吃饭,和他们一起散步.丽丽.莱哈脱很宠他,替他做些很好的饭菜,很高兴能借此机会满足一下她自己的食欲.她在感情方面和烹调方面都体贴得不得了.庆祝克利斯朵夫生日的时候,她特意做了一块蛋糕,四周插着二十支蜡烛,中央用糖浇成一个希腊装束的肖像,手里抱着一束花,代表伊芙琴尼亚.克利斯朵夫虽然嘴里反对德国人,骨子里是十足地道的德国人,对她那股真情的不大高雅的表现大为感动.
至诚的莱哈脱夫妇还会想出更细腻的方法来证明他们的友情.只认识几个音符的莱哈脱,听了太太的主意,买了克利斯朵夫的二十本歌集,......(这是那出版家卖出的第一批货),......分送给他各地教育界方面的熟人;他又教人寄了一部分给来比锡和柏林两地的书铺,那是他为了编教科书而有往来的.这种瞒着克利斯朵夫所做的又动人又笨拙的推销工作,暂时也并没一点儿效果.分散出去的歌集似乎不容易打出路来:没有一个人提到它.莱哈脱夫妇眼看社会这样冷淡非常伤心,觉得幸而没有把他们的举动告诉克利斯朵夫;否则非但不能使他安慰,反而要加增他的痛苦.可是实际上什么都不会白费的,人生就不少这样的例子;任何努力决不落空.可能多少年的杳无音讯;忽然有一天你会发觉你的思想已经有了影响.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就是这样的迈着小步,踏进了少数人士的心坎,他们孤零零的待在内地,或是因为胆小,或是因为打不起精神而没有对他说出他们的感想.
只有一个人写信给他.在莱哈脱把集子寄出了三个月以后,克利斯朵夫收到一封挺客气的,热烈的,表示写的人非常感动的信,用的是老式的体裁,发信的地方是图林根邦的一个小城,署名是大学教授兼音乐导师彼得.苏兹博士.
那真使克利斯朵夫愉快极了,但他在莱哈脱家把搁在口袋里忘了好几天的信拆开来的时候,莱哈脱夫妇比他更愉快.他们一同看信.莱哈脱夫妇彼此丢着眼色,克利斯朵夫并没注意.他当时满面春风,可是莱哈脱发见他把信念到一半忽而沉下脸来,停住了.
"嗯,干吗你不念下去了?"他问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把信望桌上一扔,愤愤的说:"嘿!岂有此理!"
"怎么啦?"
"你去看吧!"
他背对着桌子,站在一边生气了.
莱哈脱和太太一起念着,看来看去全是些佩服到五体投地的话.
"怎么回事?我看不出呀......"
"你看不出?你看不出?......"克利斯朵夫嚷着,拿起信来送到他眼前,"难道你不识字吗?你没看出他也是个勃拉姆斯党吗?"
莱哈脱这才注意到:那位音乐导师的信里有一句话把克利斯朵夫的歌比之于勃拉姆斯的歌.克利斯朵夫叹道:
"嘿!朋友!我终算找到了一个朋友......可是刚找到就失掉了!"
人家把他跟勃拉姆斯相比,他气死了.以他的脾气,他竟会马上写一封莽撞的复信去;最多在考虑之下,以为置之不理是最世故最客气的办法了.幸而莱哈脱一边笑他的生气,一边拦着他,不让他再胡闹.他们劝他写一封道谢的信.但这封信因为是不乐意写的,所以很冷淡很勉强.彼得.苏兹的热心可并不因之动摇,又写了两三封非常亲热的信来.克利斯朵夫对书翰一道素来不大高明;虽然感于对方的真诚而有点儿回心转意,他还是让他们的通信中断了.结果苏兹也没消息了.克利斯朵夫也忘了这件事.
现在他每天都看到莱哈脱夫妇,往往一天还看到好几次.晚上,他们差不多老在一起.孤独了一天之后,他生理上需要说些话,把心里想到的一齐倒出来,不管人家懂不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阵,不问笑得有理无理,他需要发泄,需要松动一下.
他弄点音乐给他们听:因为没有别的方法对他们表示感激,便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面弹奏.莱哈脱太太完全不懂音乐,好不容易的压着自己,才不至于打呵欠;但因为她喜欢克利斯朵夫,也就装做很有兴趣.莱哈脱虽然并不更懂,可对于某些音乐有种生理上的反应;那时他会受到剧烈的感动,甚至于眼泪都冒上来;他自己认为这种表示简直是胡闹.别的时候,可就毫无影响:他只听见一片喧闹的声音.一般而论,他为之感动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无意义的段落.夫妻俩自命为了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很愿意这么相信.当然他常常存着俏皮的心跟他们开玩笑,弹些毫无价值的杂曲,教他们以为是他作的.等到他们大捧特捧的称赞完了,他才说出他的恶作剧.于是他们提防了;从此以后,只要他用着莫测高深的神气奏一个曲子,他们就疑心他又来捣鬼,便尽量加以批评.克利斯朵夫听任他们说,附和他们,说这种音乐的确不值一文,随后忽然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们说得一点不错!......这是我作的呀!"
他因为耍弄了他们而乐死了.莱哈脱太太有点儿生气,过来把他轻轻的打一下;但他那种天真的傻笑使他们也跟着笑起来.他们决不以为自己是不会错的.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们就决定以后丽丽.莱哈脱永远管批评,她的丈夫永远管恭维:这样,他们可以有把握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们眼里,克利斯朵夫的可爱倒并不在于他是音乐家,而是因为他忠厚老实,有点疯癫,可是诚恳,有朝气.人家说他的坏话反而增加他们对他的好感:他们象他一样给小城里的空气闪得发慌,也象他一样的直爽,凡事要凭自己的头脑判断,所以他们拿他看做一个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亏.
克利斯朵夫对两位新朋友并不抱什么幻想;他想到他们不了解......永远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觉得不胜怅惘.但他缺乏友谊而极需要友谊,所以他们能多少喜欢他已经使他感激不尽了.最近一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两年以前,他决没有这种耐性.他想起对待可厌而善良的于莱一家多么严厉,不禁又后悔又好笑.哦!他尽然学乖了!......他叹了口气,心里对自己说:"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这个,他笑了笑,同时也觉得安慰了.
他多希望能有个朋友,一个懂得他而和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是他虽然年轻,对于社会已经有相当的经验,知道这种心愿是最不容易实现的,而他亦不能希求比以前的真正的艺术家更幸福.这一类的人的历史,他已经知道了一点.莱哈脱的藏书中,有一部分使他认识了十七世纪德国音乐家的艰苦的经历.那时战乱频仍,疫疠流行,家破国亡,整个民族受着异族的蹂躏,心灰意懒,既没有奋斗的勇气,对任何东西也没有兴趣,只希望早死以求安息;(十七世纪正是三十年战争(1618—1648)的时代,日耳曼各邦的政治情形极为混乱.)在这样的环境中,伟大的心灵......特别是英勇的许茨,(许茨(1585—1672)在音乐史上被称为德国音乐的始祖)......始终不懈的趱奔着他的前程.克利斯朵夫想道:"看了这种榜样,谁还有抱怨的权利?他们没有群众,没有前途,只为了自己和上帝而写作.今天写的明天也许就会毁掉,可是他们继续写着;他们并不丧气,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们乐天的心情.他们只要能歌唱就满足了,只要能活着,能挣口苦饭,能把他们的思想在艺术上表现出来,找到两三个既不是艺术家,也不能了解他们的老实人真心的爱他们:除此以外对人生也就不再要求什么.......而他克利斯朵夫,怎么敢比他们更苛求呢?人生有个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谁也没权利存什么奢望:你想多要一点幸福,就得由你自个儿去创造,可不能向人家要求."
想到这些,他心平气和了,更喜欢那对老实的莱哈脱夫妇了.他万万没想到连这点儿最后的友情也得被人剥夺.
他没想到内地人的恶毒.他们的仇恨,因为是没有目标的,所以更消不掉.真有名目的仇恨,一朝达到了目的,恨意就会慢慢的解淡.但为了无聊而作恶的人是永远不肯罢休的;因为他们永远无聊.而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他们消闲的牺牲品.他固然被打倒了,但居然没有垂头丧气的表现.他固然不再麻烦人,但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他一无所求,人家对他毫无办法.他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全不理会旁人对他作何感想,有何议论.这种情形教人看了有气.而莱哈脱太太教人更气.她不顾全城的清议而公然结交克利斯朵夫,就是和她平日的态度一样有心触犯舆论.丽丽.莱哈脱对人对事都没有惹是招非的意思;她不过独行其是,不问旁人的意见罢了.但这一点就是最可恶的挑衅.
大家暗中留神他们的行动.他们却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惯的,莱哈脱太太是糊里糊涂的,他们一同出去的时候,或是晚上靠在阳台上谈笑的时候,都不知道顾忌.他们在举动方面非常亲热,不知不觉给了人造谣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龌龊的说他是莱哈脱太太的情夫.他看着愣住了.他连跟她调情打趣的念头都从来没有;他太方正了,对奸淫象清教徒一样的痛恨,甚至想到这种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恶极的行为;而对丽丽.莱哈脱,他尤其不可能犯这个罪:她长得一点儿不美,凭什么会引起他的热情呢?
他又羞又难堪的去看他的朋友,发觉他们也一样的局促不安.他们也每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不敢说出来;三个人暗中互相留神,同时也留神自己,不敢随便有所动作,也不敢说话,慌慌张张的闹得很僵.要是丽丽.莱哈脱一时恢复了天真的本性,嘻嘻哈哈,胡说乱道的时候,她的丈夫或者克利斯朵夫会突然瞪她一眼,使她愣了一愣,马上想起匿名信的事而慌起来;克利斯朵夫和莱哈脱也跟着慌了.各人都在心里想:
"他们知道没有?"
他们彼此不露一点口风,竭力想过着从前一样的生活.
然而匿名信继续不断的来,而且措辞越来越下流,使他们骚乱不堪,屈辱得没法忍受.他们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边,没有勇气原封不动的扔在火里,偏偏手指颤危危的拆开来,心惊肉跳的展开信纸,而一读到那些怕读到的字句,题目相同而内容略有变化的辱骂,......存心捣乱的人所造的荒唐无稽的谣言,都悄悄的哭了.他们想来想去也猜不出谁在那里跟他们缠绕不休.
有一天,莱哈脱太太痛苦得忍不住了,把她所受的迫害告诉了丈夫;而他也含着泪说他受着同样的痛苦.要不要告诉克利斯朵夫呢?他们不敢.可是总得通知他,要他谨慎一些才好.......莱哈脱太太红着脸才说了几个字,就大为奇怪的发觉,克利斯朵夫也一样的收到那些匿名信.人心险毒到这种死不放松的田地,使他们怕起来了.莱哈脱太太以为全城的人都在阴损他们.但他们非但不互相支持,反而都泄了气.他们不知道怎办.克利斯朵夫说要去砍掉那个人的脑袋.......但那个人是谁呢?而且也只能替造谣的人多添些资料......把那些信交给警察署罢,那更要把谣言传布出去......假作痴呆又不可能了.他们的友谊已经受了影响.莱哈脱绝对相信太太和克利斯朵夫都是正人君子,可也不由自主的要猜疑了.他觉得这种猜疑是可耻的,荒唐的;他有心让太太和克利斯朵夫单独在一块儿.但他痛苦不堪;而丽丽也看得很明白.
在她那方面,情形可更糟.她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从来没想到什么调情.然而那些谣言暗示她一种可笑的念头,以为克利斯朵夫也许真的爱着她;虽然他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她认为至少应当防卫一下,当然不是言语之间有什么明白的表示,而是用一些笨拙的方法;克利斯朵夫先还不懂,等到明白了,他可气坏了.那太胡闹了!说他会爱上这个又丑又平凡的小布尔乔亚!......而她竟相信这回事!......而他又没法辩白,没法对她和她的丈夫说:
"得了罢!你们放心!决没有这种危险的!......"
不,他不能得罪这一对好人.并且他觉得:她怕给他爱上,骨子里就因为她有点儿爱他的缘故;而这种荒唐的传奇式的念头,的确是那些匿名信种下的根.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那么僵,那么难堪,继续不下去了.丽丽.莱哈脱只有嘴巴强,而没有坚强的性格,对着当地人士的阴险没了主意.他们想出种种借口来避不见面,什么"莱哈脱太太不舒服......莱哈脱有事......他们上外埠去待几天......"等等,都是些笨拙的谎话,常常无意之中露出破绽来.
克利斯朵夫可比较痛快,他说:
"咱们分手罢,可怜的朋友们!咱们都不够强."
莱哈脱夫妇一齐哭了.......但决绝之后,他们的确松了口气.
城里的人大可得意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确是孤独了.大家剥夺了他最后呼吸到的一口气;......这口气便是温情,不论怎么淡薄,但少了它一个人的心就不能活的.
第 三 部 解脱
他完全孤独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见了.亲爱的高脱弗烈特,在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而他此刻极需要的,也一去数月,而且这一次是永远不回来的了.一个夏天的晚上,鲁意莎收到一封从很远的村子里寄来的信,字写得挺大,说她的哥哥死了,就葬在那边的公墓上.近年来他身体已经不行,可还是到处流浪,这一回就是在浪游的途中死在那个村上的.这个多有骨气而又多么恬静的人,原是克利斯朵夫最后一个朋友,他的温情......很可能给克利斯朵夫做个精神上的依傍的,......不幸被死亡吞掉了.他孤零零的守着只知道爱他而不了解他思想的老母.周围是德国的大平原,等于一片阴森森的海洋.他每次想跳出去,结果总是更往下沉.仇视他的小城眼睁睁的看着他淹在海里......
正在挣扎的时候,黑夜里忽然象闪电似的显出了哈斯莱的形象,那是他儿童时代多么爱慕,而现在已经名震全国的人物.他记起了当年哈斯莱答应过他的话,便立刻拚着最后的勇气想抓住那颗最后的救星.哈斯莱能够救他的,应当救他的!向他要求什么呢?不是援助,不是金钱,不是任何物质上的帮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莱象他一样的受过迫害.哈斯莱是个独往独来的人,一定能了解一个受着庸俗的德国人仇视与虐待的独往独来的人.他们都是一个阵营中的战士.
他一有这念头,便马上实行.他通知母亲要出门一星期,当夜就搭着火车望德国北部的大城出发,哈斯莱在那边当着乐队指挥.他不能再等了.这是为求生存的最后一次努力.
哈斯莱已经享了重名.他的敌人并没缴械;但他的朋友们大吹大擂的说他是古往今来最大的音乐家.其实拥护他的和否认他的都是一样荒谬的家伙.可是他没有坚强的性格,看到反对他的人他就气恼,看到捧他的人他就软化.他拿出全副精神专门做些伤害那班批评家和使他们痛心疾首的事,好比一个孩子专爱搞些捣乱的玩艺.但那些玩艺往往是最低级趣味的:他不但浪费天才在音乐上做些怪僻的东西,使德高望重的人发指;而且还故意采用荒唐的题材,暧昧的不雅的场面,总之只要是逆情背理的,伤害礼教的,他都特别喜欢.中产阶级疾首蹙额的一叫起来,他就乐了;而中产阶级永远识不破他的诡计.连那个象一般爆发户与诸侯那样喜欢冒充内行,干预艺术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莱的享有盛名认为社会之羞,处处对他无耻的作品表示轻蔑与冷淡.哈森莱看到帝王的轻蔑觉得又气又高兴,因为德国前进派的艺术界认为官方的反对就是证明自己的前进,所以哈斯莱捣乱得更有劲了.他闹一次骇人听闻的事,朋友们就喝一次彩,说他是天才.
哈斯莱的帮口,主要是一般文学家,画家,颓废的批评家组成的,他们代表革命派对反动派......(它们在德国北部一向势力很雄厚)......的斗争,对冒充的虔诚和国定礼教的斗争,在这方面他们当然是有功的;但斗争的时候,他们独立不羁的精神往往过于激昂,不知不觉的到了可笑的地步;因为他们之中即使有些人不乏相当粗豪的才具,总嫌不够聪明,而见识与趣味尤其不高明.他们制造了虚幻的境界把自己关在里头跳不出来;并且和所有的艺术党派一样,结果对实际的人生完全隔膜了.他们替自己,替上百个读他们的出版物,盲目的相信他们的傻瓜,定下规律.这帮口的吹捧对哈斯莱是致命伤,使他过分的自得自满.他脑子里想到什么乐思,就不加考虑的接受;他暗中认为便是他写的东西够不上自己的标准,比别的音乐家已经高明多了.固然他这种看法往往是不错的,但决不是一种健全的看法,同时也不能使他产生伟大的作品.哈斯莱骨子里是不分敌友,对谁都瞧不起,结果对自己对人生也取了这种轻视与冷嘲热讽的态度.因为他从前相信过不少天真与豪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讥讽与怀疑的路上走.既没有勇气保护他的信念不受时间一点一滴的磨蚀,也不能自欺欺人,自以为还相信他早已不信的东西,他便尽量嘲笑自己过去的信念.他有种德国南方人的性格,贪懒,软弱,担当不起极端的好运或厄运,太热与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温和的气候维持精神上的平衡.他不知不觉的只想懒懒的享受人生:好吃好喝,无所事事,想些萎靡不振的念头.他的艺术也沾染了这种气息,虽然因为他才气纵横,便是在迎合时流的颓废作品中也藏不住光芒.他对自己的没落比谁都感觉得更清楚.老实说,能感觉到的只有他一个人;而那种时间是少有的,并且是他竭力避免的.那时他就变得悲观厌世,心绪恶劣,只想着自私的念头,担忧自己的健康,......而对于从前引起他热情或厌恶的东西漠不关心了.
克利斯朵夫想来向他求一点鼓励的便是这样一个人物.在一个下着冷雨的早晨,来到哈斯莱住的城里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抱着不知多大的希望.他认为这个人物在艺术界是独立精神的象征,指望从他那儿听到些友善的勉励的话,使自己能继续那毫无收获而不可避免的斗争,那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家和社会的斗争,一息尚存决不休止的斗争.席勒说过:"你和群众的关系,唯有斗争是不会使你后悔的."
克利斯朵夫性急到极点,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店中丢下了行李,立刻奔到戏院去探问哈斯莱的住址.他住在离开城区相当远的地方,在郊外的一个小镇上.克利斯朵夫一边啃着一个小面包,一边搭上电车.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跳起来.
在哈斯莱所住的区域内,奇形怪状的新建筑触目皆是;现代的德国尽量在这方面运用渊博的学问,创造一种野蛮的艺术,以钩心斗角的人工来代替天才.在谈不到什么风光的小镇上,在笔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不意的矗立着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寺院式的回廊,有雉堞的堡垒,万国博览会会场式的建筑;大肚子的屋子没头没脚的深深的埋在地下,死气沉沉的面目,睁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铁栅,那种潜水艇上的门,窗的栏杆上嵌着金字,大门顶上蹲着古怪的妖魔,东一处西一处的铺着蓝珐琅的地砖,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拼出亚当与夏娃的图像,屋顶上盖着各种颜色的瓦;还有堡垒式的房屋,屋脊上砌着奇形怪状的野兽,一边完全没有窗,一边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象伤疤一般;一堵空无所有的大墙,忽然有些野蛮人的雕像支着一座很大的阳台,上边只开一扇窗,阳台的石栏杆内探出两个有胡子的老人头,鲍格林画上的人鱼.在这些监狱式的屋子中间,有一所门口雕着两个其大无比的裸体像,低矮的楼上,外边刻着建筑师的二行题辞: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艺术家显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着哈斯莱,对这些只睁着惊骇的目光瞧了瞧,无心去了解.他找到了哈斯莱的住处,那是最朴实的一所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筑.内部很华丽,俗气;楼梯道有一股温度太高的气味;克利斯朵夫放着一座狭窄的电梯不用,宁可两腿哆嗦着,心跳动着,迈着细步走上四楼,因为这样可以定定神去见这位名人.在这短短的途程中,从前和哈斯莱的相见,童年时代的热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记忆中来,仿佛只是昨天的事.
他去按铃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应门的是一个精神抖擞的女仆,颇象管家妇模样,很不客气的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说:"先生不见客,他很累."随后,大概是克利斯朵夫脸上那种天真的失望的神气使她觉得好玩,所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忽然缓和下来,让克利斯朵夫走进哈斯莱的书房,说她去想办法教先生见客.她说完眨了眨眼睛,关上门走了.
壁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和法国十八世纪的描写风情的镂版画:哈斯莱自命为对各种艺术都是内行,听了他小圈子里的人的指点,从玛奈到华多都有收藏.(玛奈为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为近代画派之始祖.华多为十八世纪法国大画家,作品以风流蕴藉见称.)这种混杂的风格也可以从家具上看出来,一张极美的路易十五式的书桌周围,摆着几张"新派艺术"的沙发,一张东方式的半榻,花花绿绿的靠枕堆得象山一样高.门上都嵌着镜子;壁炉架中央摆着哈斯莱的胸像,两旁和骨董架上放着日本小骨董.独脚的圆桌上,一只盘里乱七八糟散着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妇女们的,有朋友们的,都写着些警句和措辞热烈的题款.书桌上杂乱不堪;钢琴打开着;骨董架上全是灰;到处扔着烧掉一半的雪茄烟尾......
克利斯朵夫听见隔壁屋里有一阵不高兴的咕噜声;女仆扯着尖嗓子在那里跟他拌嘴.那分明是哈斯莱不愿意见客,也分明是女仆非要他见客不可;她毫不客气的用着狎习的语气跟他顶撞,尖锐的声音隔着一间屋还能听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话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很窘,主人可并不生气.相反,这种放肆的态度仿佛使他觉得好玩:他一边叽咕,一边逗那个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终于克利斯朵夫听到开门声,哈斯莱拖着有气无力的脚步走过来了.
他进来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阵难过.他认得是他.怎么会不认得呢?明明是哈斯莱,可又不是哈斯莱.宽广的脑门上依旧没有一道褶裥,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皱痕,象孩子的脸,可是头已经秃了,身子发胖了,皮色发黄了,一副瞌睡的神气,下嘴唇有点儿往下掉,撅着嘴巴,好似挺不高兴.他驼着背,两手插在打绉的上衣袋里;脚下曳着一双旧拖鞋;衬衣在裤腰上面扭做一团,钮扣也没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着向他通报姓名,他却睁着没有光彩的倦眼瞧着他,机械的行了个礼,一声不出,对着一张椅子点点头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着他叹了口气,望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围.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
"我曾经很荣幸的......你先生曾经对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
哈斯莱埋在半榻里促膝而坐,右边的膝盖耸得跟下巴一样高,一双瘦削的手勾搭着放在膝盖上.他回答说: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咙抽搐着,想教他记起他们从前会面的经过.要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些亲切的回忆原来就不容易,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尤其使他受罪:他话既说不清,字又找不到,胡言乱语,自己听了都脸红了.哈斯莱让他支吾其词,只用着那双心不在焉的淡漠的眼睛瞪着他.克利斯朵夫讲完了,哈斯莱把膝盖继续摇摆了一会,仿佛预备克利斯朵夫再往下说似的.随后,他回答:
"对......可是这些话并不能使我们年轻啊......"
他欠伸了一会,打了个呵欠:"对不起......没睡好......昨天晚上,在戏院里吃了消夜......"他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莱提到他刚才讲过的事;但哈斯莱对那些往事一点不感兴趣,连一个字也没提,也不问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问:
"你到柏林很久了吗?"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莱除了这样叫一声,也没有别的惊讶的表示."什么旅馆?"
说完他又不想听人家的回答,只懒懒的抬起身子,伸手去按电铃:
"对不起,"他说.
矮小的女仆进来了,始终是那副放肆的神气.
"凯蒂,"他说,"难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顿早饭吗?"
"您在会客,我怎么能端东西来呢?"她回答.
"干吗不?"他一边说一边俏皮的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喂养我的思想;我喂养我的身体."
"让人家看着您吃东西,象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您不害羞吗?"
哈斯莱非但不生气,反而笑起来,改正她的句子:"应当说象日常生活中的动物......"他又接着说:"拿来罢,我只要吃早饭,什么难为情不难为情,我才不管呢."
她耸耸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莱老不问起他的工作,便设法把谈话继续下去.他说到内地生活的苦闷,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狭窄,自己的孤独.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来打动他.可是哈斯莱倒在半榻上,脑袋倚着靠枕望后仰着,半阖着眼睛,让他自个儿说着,仿佛并没有听;再不然他把眼皮撑起一忽儿,冷冷的说几句挖苦内地人的笑话,使克利斯朵夫没法再谈更亲密的话.......凯蒂捧了一盘早餐进来了,无非是咖啡,牛油,火腿等等.她沉着脸把盘子放在书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堆里.克利斯朵夫等她出去了,才继续他痛苦的陈诉,而那又是极不容易说出口的.
哈斯莱把盘子拉到身边,倒出咖啡,呷了几口;接着他用一种又亲热,又随便,又有点儿轻视的神气,打断了克利斯朵夫的话:"也来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谢绝了.他一心想继续没有说完的句子,但越来越丧气,连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看着哈斯莱吃东西,他的思路给扰乱了.对方托着碟子,象孩子一样拚命嚼着牛油面包,手里还拿着火腿.可是他终究说出他作着曲子,说人家演奏过他为赫贝尔的《尤迪特》所作的序曲.哈斯莱心不在焉的听着,忽然问:"什么?"
克利斯朵夫把题目重新说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莱一边说,一边把面包跟手指一齐浸在咖啡杯里.
他的话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预备站起身来走了;但一想到这个一无结果的长途旅行,他又鼓起余勇,嘟囔着向哈斯莱提议弹几阕作品给他听.哈斯莱不等他说完就拒绝了.
"不用,不用,我对这个完全外行,"他说话之间大有咕噜,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并且我也没有时间."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可是他暗暗发誓,没有听到哈斯莱对他的作品表示意见,决不出去.他又惶愧又愤怒的说道:
"对不起;从前你答应听我的作品;我为此特意从内地跑来的,你一定得听."
没见惯这种态度的哈斯莱,看到这愣头傻脑的青年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了,觉得挺好玩,便无精打采的耸耸肩,指着钢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说:
"那末......来吧!"
说完他又倒在半榻上,仿佛想睡一觉的样子,用拳头把靠枕捶了几下,把它们放在他伸长的胳膊下面,眼睛闭着一半,又睁开来,瞧瞧克利斯朵夫从袋里掏出来的乐谱有多少篇幅,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忍着烦闷听克利斯朵夫的曲子.
克利斯朵夫看到这种态度又胆小又委屈,开始弹奏了.哈斯莱不久便睁开眼睛,竖起耳朵,象一个艺术家听到一件美妙的东西的时候一样,不由自主的提起了精神.他先是一声不出,一动不动;但眼睛不象先前那么没有神了,撅起的嘴唇也动起来了.不久他竟完全清醒过来,叽叽咕咕的表示惊讶跟赞许,虽然只是些闷在喉咙里的惊叹辞,但那种声音绝对藏不了他的思想,使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哈斯莱不再计算已经弹了多少,没有弹的还有多少.克利斯朵夫弹完了一段,他就嚷:
"还有呢?......还有呢?"
他的话慢慢的有了人味儿了:
"好,这个!好!......妙!......妙极了!......该死!"他嘟囔着,非常惊讶."这算什么呢?"
他坐起来,探着脑袋,把手托着耳朵,自言自语的,满意的笑着;听到某些奇怪的和声,他微微伸出舌头,好象要舔嘴唇似的.一段出其不意的变调使他突然叫了一声,站了起来,跑到钢琴前面挨着克利斯朵夫坐下.他仿佛不觉得有克利斯朵夫在场,只注意着音乐.曲子完了,他抓起乐谱,把刚才那页重新看了一遍,接着又看了以后的几页,始终自言自语的表示赞美和惊讶,好象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怪了!......亏他想出来的,这家伙!......"
他把克利斯朵夫挤开了,自己坐下来弹了几段.在钢琴上,他的手指非常可爱,又柔和,又轻灵.克利斯朵夫瞧着他保养得挺好的细长的手,带点儿病态的贵族气息,跟他身体上别的部分不大调和.哈斯莱弹到某些和弦停住了,反复弹了几遍,眯着眼睛,卷着舌头发出的的笃笃的声音,又轻轻学着乐器的音响,一边照旧插几个惊叹辞,表示又高兴又遗憾:他不由得暗中气恼,有种下意识的嫉妒,而同时也感到非常快乐.
虽然他老是自个儿在说话,好象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克利斯朵夫却高兴得脸红了,不免把哈斯莱的惊叹辞认为对自己发的.他解释他的旨趣.先是哈斯莱没留神他的话,只顾高声的自言自语;后来克利斯朵夫有几句话引起了他注意,他就不作声了,眼睛老钉着乐谱,一边翻着一边听着,神气又象并不在听.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兴奋,终于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他天真的,激昂的,谈着他的计划和生活.
哈斯莱不声不响,又恢复了含讥带讽的心情.他让克利斯朵夫把乐谱从他手里拿了回去:肘子撑在琴盖上,手捧着脑门,望着克利斯朵夫,听他凭着少年人的热情与骚动解释作品.于是他想着自己早年的生活,想着当年的希望,想着克利斯朵夫的希望和在前途等着他的悲苦,不禁苦笑起来.
克利斯朵夫老在那里说着,低着眼睛,生怕找不到话接上去.哈斯莱的静默使他胆子大了些.他觉得对方在打量他,一句不漏的听着他;仿佛他们中间冰冷的空气给他融化了,他的心放出光来了.说完之后,他怯生生的,同时也很放心的,抬起头来望望哈斯莱.不料他看到的又是一双没有神的,讥讽的,冷酷的眼睛在那里瞪着他,心中才开始的那点儿喜悦,象生发太早的嫩芽一般突然给冻坏了.他马上把话打住了.
默然相对了一会,哈斯莱开始冷冷的说话了.这时他又拿出另外一种态度,对克利斯朵夫非常严厉,毫不留情的讥讽他的计划,讥讽他的希望成功,好似自嘲自讽一样,因为他在克利斯朵夫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狠命的摧毁克利斯朵夫对人生的信念,对艺术的信念,对自身的信念.他不胜悲苦的拿自己做例子,痛骂自己的近作:
"都是些狗屁不通的东西!为那般狗屁不通的人只配这种东西.你以为世界上爱音乐的人能有十个吗?唉,有没有一个都是疑问!"
"有我啊!"克利斯朵夫兴奋的嚷着.
哈斯莱瞧着他,耸耸肩,有气无力的回答说:
"你将来也会跟别人一样,只想往上爬,只想寻欢作乐,跟别人一样......而这个办法是不错的......"
克利斯朵夫想和他辩;可是哈斯莱打断了他的话,拿起他的乐谱,把刚才赞扬的作品加以尖刻的批评.他不但用难听的话指摘青年作家没留意到的真正的疏忽,写作的缺点,趣味方面或表情方面的错误;并且还说出许多荒谬的言论,和使哈斯莱自己受尽痛苦的,那班最狭窄最落伍的批评家说的一模一样.他问这些可有什么意思.他简直不是批评,而是否定一切了:仿佛他恨恨的要把先前不由自主感受的印象统统抹掉.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不想回答了.在一个你素来敬爱的人嘴里,听到那些令人害臊的荒唐的话,你又怎么回答呢?何况哈斯莱什么话都不愿意听.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阖上的乐谱,睁着惘然失神的眼睛,抿着嘴巴.末了,他好似又忘了克利斯朵夫:
"啊!最苦的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动到极点,突然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哈斯莱的手上,抱着一腔热爱,又说了一遍:"有我呢!"
可是哈斯莱的手一动也不动;即使这青年的呼声使他的心颤动了一刹那,但瞅着克利斯朵夫的那双黯淡的眼睛并没露出一点儿光采.讥讽与自私的心绪又占了上风.他把上半身微微欠动一下,滑稽的行了个礼,回答说:"不胜荣幸!"
他心里却想道:"哼!那我才不在乎呢!难道为了你,我就白活一辈子吗?"
他站起身来,把乐谱望琴上一丢,拖着两条摇晃不定的腿,又回到半榻上去了.克利斯朵夫明白了他的思想,感到了其中的隐痛,高傲的回答说,一个人用不着大家了解,有些心灵抵得上整个的民族;它们在那里代替民族思想;它们所想的东西,将来自会由整个民族去体验.......可是哈斯莱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他回复了麻痹状态,那是内心生活逐渐熄灭所致的现象.身心健全的克利斯朵夫是不会懂得这种突然之间的变化的,他只模模糊糊的觉得这一下是完全失败了;但在差不多已经成功的局面之后,他一时还不肯承认失败.他作着最后的努力,想把哈斯莱重新鼓动起来:他拿着乐谱,解释哈斯莱所挑剔的某些不规则的地方.哈斯莱却埋在沙发里,始终沉着脸一声不出,他既不首肯,也不反对:只等他说完.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没有意思了,一句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他卷起乐谱,站起身子.哈斯莱也跟着站起.胆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哈斯莱微微弯了弯腰,用着高傲而不耐烦的态度伸出手来,冷冷的,有礼的,送他到大门口,没有一句留他或约他再来的话.
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失魂落魄.他望前走着,糊里糊涂走过了两三条街,又到了来时下车的站头.他搭上电车,根本不知自己做些什么.他倒在凳上软瘫了,手臂,大腿,都好象折断了.不能思索,也不能集中念头:他简直一无所思.他怕看自己的内心.因为内心只有一片空虚.在他四周,在这个城里,到处都是空虚,他连气也喘不过来:雾气跟高大的屋子使他窒息.他只想逃,逃,越快越好,......仿佛一离开这儿就能丢下他在这儿遇到的悲苦的幻灭.
回到旅馆,还不到十二点半.他来到这个城里只有两小时,......那时他心里是何等光明!......现在一切都是黑暗了.
他不吃中饭,也不进房间,迳自向店里要了帐单,付了一夜的租金,说要动身了:店主人听了大为奇怪,告诉他不用这么急,他要搭的火车还有几个钟点才开呢,不如在旅馆里等.他可执意要立刻上车站去搭第一班开的车,不管是什么车,在这儿连一小时也不愿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笔钱老远跑来,原想大大的乐一下的,除了访问哈斯莱,还想去参观博物院,上音乐会,认识几个人,......而今他唯一的念头只有动身两个字了......
他回到车站.正如人家告诉他的,他要搭的火车要三点钟才开.而且那班既非快车(因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级),......路上还要随时停留;还不如搭迟开两小时而中途赶上前一班的车.但要在这儿多留两小时,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车的期间也不愿意走出车站.......多凄凉的等待!在那些空荡荡的大厅上,闹轰轰的,阴沉沉的,全是些不关痛痒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连奔带跑的进进出出,没有一张熟识的,友善的脸.黯淡的天色黑下来了.给浓雾包围着的电灯,在黑暗中好似一点点的污渍,使阴暗显得更阴暗.越来越闷塞的克利斯朵夫,等着开车的时间,五内如焚.他每小时要把火车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错了.有一次他为了消磨时间,从头至尾又看一遍,冷不防有一个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这个地方是认得的,过了一会想起那是给他写过多亲热的信的苏兹的住处.他那时正心神无主,忽然想去拜访这位陌生朋友了.那地方并不在他回去的路上,而是要再搭一二小时的区间车,在路上过一夜,换两三次车,中间还不知要等多少时候.克利斯朵夫可完全不计算这些,马上决定了:他的本能非要找些同情的慰藉不可,便不假思索,拟了一通电报打给苏兹,告诉他明天早上到.但电报才发出,他已经后悔了.他很懊恼的笑自己老是有幻想.干吗再要去找新的烦恼呢?......可是事情已经定了,要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
在最后一部分等车的时间,他就想着这些念头.车终于挂好了,他第一个上去;他的孩子气使他直等到车子开了,从车门里望见下着阵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的影子慢慢在黑夜中消失了,方始能痛痛快快的呼吸.他觉得要是在这里住上一晚的话,简直会闷死的.
正在这个时候,......下午六点光景,......哈斯莱有封信送到克利斯朵夫的旅馆.克利斯朵夫的访问惹起了他许多感触,整个下午都不胜懊丧的想着,他对于这个怀着一腔热情来看他,而竟受他那么冷淡的可怜的青年,并非没有好感.他后悔自己的态度.其实她是常常这样心血来潮的闹脾气的.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张歌剧院的门票去,又附了一张便条,约他在完场以后见面.......克利斯朵夫对这些事当然一点不知道.哈斯莱看见他没来就心里想:
"他生气了.那末就算了!"
他耸耸肩,也不再往下追究.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和他已经离得很远,......远得连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而他们俩也永远的孤独下去了.
彼得.苏兹已经七十五岁.他身体非常衰弱,而且那么大一把年纪也是不饶人的.个子相当高大,驼着背,脑袋垂在胸前,支气管很弱,呼吸很困难.气喘,鼻粘膜炎,支气管炎,老是和他纠缠不清;那张不留胡子的瘦长脸刻画着痛苦的皱裥,很鲜明的显出他和病魔苦斗的痕迹,半夜里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来,身体向前弯着,流着汗,拚命想给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气进去.他鼻子很长,下端有点儿臃肿.深刻的皱痕在眼睛下面就一道一道的从横里把腮帮分成两半,而腮帮也因为牙床骨瘪缩而陷了下去.塑成这张衰败零落的面具的,还不只是年龄与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儿.虽然如此,他并不忧郁.神态安详的大嘴巴表示他是个仁厚长者.但使老人的脸显得和蔼可亲的,特别是那双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远从正面看着你,那么安静,那么坦白,没有一点儿隐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没有经过多少事,独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聪明,长得一点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时候,心里还是对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现在,他每晚睡觉以前,总得和她默默的作一番凄凉而温柔的谈话,他每天都象是和她一起过活的.他没有孩子,那是他的终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学生身上,对他们的关切不下于父亲对儿子.人家可并没怎么报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轻人的心,甚至自以为并不比他们的更老:他觉得所差的年岁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年轻人并不这样想,认为老年人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并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愿意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后的可悲的下场.偶尔有些学生,看到苏兹老人对他们的祸福那么关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时来问候他;离开了大学,他们还写信来道谢,有几个在以后几年中还跟他通信.然后,老人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只有在报纸上知道这个有了发展,那个有了成绩,觉得非常安慰,他们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们不通音信:原谅他们的理由多的是;他决不怀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为那些最自私的学生也有象他对他们一样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难所还是书本:它们既不会忘了他,也不会欺骗他.他在书本中敬爱的心灵现在已经超脱了时间的磨蚀,它们所引起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爱,还有它们象阳光一般布施给人家的爱,都是亘古常存,不会动摇的了.苏兹是美学兼音乐史教授,他好比一个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啭的全是禽鸟的歌声.这些歌有的是极远极远的,从几世纪以前传过来的,但亦不减其温柔与神秘.有的对他比较更熟更亲切,那是些心爱的伴侣,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欢离合的往事,所牵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识的,有的是无意识的:......(因为在太阳照耀的岁月下面,还有被无名的光照着的别的岁月.)......最后还有些从来没听到过的,说着大家期待已久而极感需要的话:那时听的人就会打开心来欢迎它们,象大地欢迎甘霖一样.苏兹老人就是这样的在孤独生活中听着群鸟歌唱的森林,象传说中的隐士一般,被神奇的歌声催眠了,而岁月悠悠,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黄昏;可是他的心始终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
他精神上的财富不限于音乐.他也爱好诗人,......不分什么古人近人.他比较更喜欢本国的诗,尤其是歌德的,但也爱好别国的.他很博学,精通好几国文字.他思想上是和赫尔德(赫尔德(1744—1803)为最早鼓吹浪漫派文学的作家之一,对近代德国文学影响极大.)与十八世纪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时代的.他经历过一八七○年前后的艰苦的斗争,受过那时代波澜壮阔的思想的熏陶;但他虽然崇拜德国,可并不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象赫尔德一样的认为:"在所有骄傲的人里头,以自己的国家来炫耀的人尤其荒谬绝伦",也象席勒一样的认为"只为了一个民族而写作是最可怜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时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宽大的,对于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随时都能热心接受.他也许对庸俗的东西过于宽容,但他的本能决不会错过最优秀的作品;要是他没有勇气指斥舆论所捧的虚伪的艺术家,可永远有勇气替那些公众不了解的杰出而强毅的人辩护.他往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对人不公平;大家喜欢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欢的话,他一定认为错在自己,终于也把那作品爱上了.他觉得爱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爱,需要钦佩,比他可怜的肺需要空气更迫切.所以,凡是给他有个爱的机会的人,他真是感激到极点.......克利斯朵夫万万想象不到他的歌集对他所发生的作用.他自己写作的时候所感到的情绪,还远不及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么生动,那么真切.因为在克利斯朵夫,这些歌仅仅是内心的炉灶里爆发出来的几点火星而已,它还有别的东西要放射;可是苏兹老人等于忽然发见了整个的新天地,等他去爱的新天地.而这个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给照亮了.
一年以来,他不得不辞退大学教席;一天坏似一天的身体不容许他再继续授课.正当他躺在床上闹病的时候,书商华尔夫照例派人送来一包新到的乐谱,其中就有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单身住着,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几个少数的家属久已死了,只有一个年老的女仆照料.而她欺他病弱,每样事都自作主张.两三个和他一样高年的朋友不时来瞧瞧他;但他们身体也不大行,气候不好的时节也躲在家里,疏于访问了.那时正是冬季,街上盖满着正在融化的雪:苏兹整天没看到一个人.房里很黑,窗上蒙着一层黄色的雾,象幕一样的挡住了视线;炉子烧得挺热,教人累得很.邻近的教堂里,一座十七世纪的古钟每刻钟奏鸣一次,用那种高低不匀,完全不准的声音唱着赞美诗中的断片零句,快乐的气息听来非常勉强,尤其在你心里不高兴的时候.老苏兹背后垫着一大堆靠枕咳个不停.他拿着一向喜欢的蒙丹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来不象平时那么有味,就让书本在手里掉了下去.他喘着气,呼吸很困难,出神似的在那里幻想.送来的乐谱放在床上,他没勇气打开来,只觉得心里很悲伤.终于他叹了口气,仔细解开绳子,戴上眼镜,开始读谱了.但他的心在别处,老想着排遣不开的往事.
他一眼瞥见一支古老的赞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采用一个诚朴虔敬的诗人的辞句,而另外加上一种新的表情的,原作是保尔.格哈特的《基督徒流浪曲》:
希望罢,可怜的灵魂,
希望之外还得强毅勇猛!
............
等待啊,等待:
你就会看到
欢乐的太阳!
这些赞美歌的辞句是老苏兹熟悉的,但他从来没听见这种口吻......那已经不是单调到使你心灵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绪,而是象苏兹的心一样的一颗心,比他的更年轻更坚强的心,在那里受着痛苦,存着希望,希望看到欢乐,而真的看到了.他的手索索的抖着,大颗的泪珠从腮帮上淌下.他又往下念:
起来罢,起来!跟你的痛苦,
跟你的烦恼,说一声再会!
让它们去罢,一切烦扰你的心灵,
使你悲苦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在这些思想中间渗入一股年轻的刚强的热情,而在最后几句天真而充满着信念的诗中,还有他的英雄式的笑声:
统治一切.领导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君王,
才能统治一切,统治如律!
还有一节睥睨一切的诗句,是克利斯朵夫逞着少年的狂妄,从原诗中摘出来做他的歌的结论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对,
你也得镇静,不要怀疑!
上帝决不会退避!
他所决定的总得成功,
他要完成的总得完成,
他会坚持到底!
......然后是一片轻快的狂热,战争的醉意,好似古罗马皇帝的凯旋.
老人浑身打战,气吁吁的追随着那激昂慷慨的音乐,有如儿童给一个同伴拉着手望前飞奔.他心跳着,流着泪,嘟嘟囔囔的嚷着: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了,窒息了.接着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呛.老妈子莎乐美跑来,以为老人要完了.他继续哭着,咳着,嘴里叫着:"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而在短促的换口气的时间,在两阵咳呛的过渡期间,他又轻轻的尖声笑着.
莎乐美以为他疯了.等到她弄明白了这次咳呛的原因,就很不客气的埋怨他.
"怎么能为了这种鬼事而搞成这副模样!把这个给我!让我拿走.不准再看."
但老人一边咳着一边不肯让步,大声叫莎乐美别跟他烦.因为她还是和他争,他就勃然大怒,发誓赌咒,闹得气都喘不过来.她从来没看见他生这么大的气,敢和她这样顶撞.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里抓着的东西放下了;可是她恶狠狠的把他数说了一顿,拿他当老疯子看待,说她一向认为他是个有教养的人,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他居然说出连赶车的也要为之脸红的咒骂,眼睛差点儿从头里爆出来,倘使那是两支手枪的话,还不早要了她的命!......要不是苏兹气得从枕上抬起身子大叫一声"出去!",她尽可以这样的唠叨下去.可是主人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使她出去的时候把门大声碰了一下,说从此以后尽管他叫她,她也不愿意劳驾的了,他要死过去,她也不管了.
于是,一点点黑起来的屋子里又安静了.钟声在平静的黄昏中又响起来,依旧是那种平板的,可笑的声音.老苏兹对刚才的发怒有点惭愧,一动不动的仰天躺着,气吁吁的,等心里的骚动平下去;他把心爱的歌集紧紧搂在怀里,象孩子一般的笑着.
一连好几天,他好象出神了.他再也不想到他的疾苦,不想到冬天,不想到黯淡的日色,不想到自己的孤独.周围一切都是爱,都是光明.在行将就木的年龄,他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朋友的年轻的心中再生了.
他竭力想象克利斯朵夫的相貌,可始终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象得象他自己喜欢长的模样:淡黄的头发,瘦削的身材,蓝眼睛,声音很轻,好象蒙着一层什么似的,性格和平,温柔,胆小.并且不管他究竟长得怎么样,他总是预备把他理想化.凡是他周围的人:学生,邻居,朋友,女仆,他都把他们理想化.他的仁厚跟不会批评的脾气......一半也是故意的,因为这样才好减少烦恼,......在周围造成了许多清明纯洁的面目,跟他自己的一样.那是他的善心扯的谎,没有它,他就活不了.但他也并不完全受这些谎话的骗;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往往叹着气想到白天无数的小事情,都是跟他的理想抵触的.他明知莎乐美在背后跟邻舍街坊嘲笑他,在每周的账目上有规则的舞弊.他明知学生们用到他的时候对他恭而敬之,利用完了就把他置之脑后.他明知大学里的同事们从他退职以后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后任剽窃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无价值的话,挑他的眼儿:......这种手段在批评界中是惯用的.他知道他的老朋友耿士今天下午又对他扯了一个大谎,也知道另外一个朋友卜德班希米脱借去看几天的书是永远不会还他的了,......那对一个爱书本象爱真人一般的人是非常痛苦的.还有许多别的伤心事,新的旧的,都常常浮到他脑子里来;你不愿意去想;可是它们老在那里,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些回忆有时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割,在静寂的夜里呻吟着:"啊!我的天!我的天!"......随后,他把不痛快的念头撩在一边,否认它们:他要保持自己的信心,要乐天知命,要相信别人,结果他便真的相信了.他的幻象已经被无情的现实毁灭了多少次!......但他永远会生出新的幻象,......没有幻象他简直不能过活.
素不相识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为一个光明的中心.克利斯朵夫给他的第一封措辞冷淡的复信,应当会使他难过的......(也许他的确是难过的);......可是他不愿意承认,倒反喜欢得象小孩子一样.他那么谦虚,对别人根本没有多大要求,只要得到人家一点儿感情就足够做他爱人家感激人家的养料.他从来不敢希望有福气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太老了,不能再上莱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于请克利斯朵夫到这儿来,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
克利斯朵夫的电报送到的时候,他正坐上桌子吃晚饭.他先是弄不明白:发报人的名字很陌生,他以为人家送错了电报,不是给他的;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慌乱中眼镜也戴不稳,灯光又不够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后,他简直骚动得把晚饭都忘了.莎乐美提醒他也没用:没法再吞一口东西.他把饭巾望桌上一丢,也不象平时那样把它折好,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去拿了帽子和手杖往外就跑.好心的苏兹遇到一件这样快乐的事,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把他的快乐分点给别人,把克利斯朵夫要来的消息通知他的朋友们.
他有两个朋友,都是象他一样爱好音乐的,也被他引起了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一个是法官萨缪尔.耿士,一个是牙医生兼优秀的歌唱家奥斯加.卜德班希米脱.三个老朋友常在一起谈着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统统演奏过了.卜德班希米脱唱着,苏兹弹着琴,耿士听着.然后,三个人几小时的低徊赞叹.他们弄着音乐的时候,不知说过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脱在这儿的话!"
苏兹在街上想着自己的快乐和将要使朋友们感到的快乐,自个儿笑起来了.天快黑了;耿士住在离城半小时的一个小村上.可是天色还很亮:四月的黄昏多么柔和;夜莺在四下里歌唱.老苏兹快活得心都化开了,呼吸一点没有困难,两条腿象二十岁的时候一样.他轻快的走着,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绊脚的石子.遇到车辆,他就精神抖擞的闪在路旁,高高兴兴的和赶车的打招呼,对方在车灯底下看到是他,不由得很奇怪.
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园子前面,天已经全黑了.他敲着门,直着嗓子叫耿士.耿士打开窗来,神色仓皇的出现了.他在暗中探望,问:"谁啊?叫我干吗?"
苏兹喘着大气,兴高采烈的嚷道:"克拉夫脱......克拉夫脱明天到......"
耿士莫名其妙,只认出了他的声音:"苏兹!怎么啦?这么晚赶来什么事啊?"
苏兹又说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么?"耿士一点儿摸不着头脑.
"克拉夫脱!"
耿士把这句话想了一会,忽然很响亮的叫了一声,表示他明白了:
"我就来!"他喊道.
窗子重新关上.他在石阶上出现了,手里拿着灯,望园子里走过来.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挺着大肚子,脑袋也很大,灰色头发,红胡子,脸上和手上都有雀斑.他衔着一个瓷烟斗,迈着细步走来.这个和善而有点迷迷忽忽的人,一辈子从来不为什么事着急的.可是苏兹带来的新闻也不免使他一反常态,兴奋起来;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里的灯一齐舞动着,问:"真的?他到这儿来吗?"
"明天早上,"苏兹好不得意的扬了扬电报.
两位老朋友到凉棚底下坐在一条长凳上.苏兹端着灯.耿士小心翼翼的展开电报,慢慢的低声念着;苏兹又从他肩头上高声念着.耿士还看了电报四周的小字,拍发的时刻,到达的时刻,电文的字数.随后他把这张宝贵的纸还给了苏兹.苏兹得意的笑着,耿士侧了侧脑袋瞧着他说:"啊!好!......啊!好!"
耿士想了一会,吸了一大口烟又吐了出来,然后把手放在苏兹膝盖上,说道: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脱."
"我去,"苏兹说.
"我跟你一块儿去,"耿士说.
他进去放下了灯,马上回出来.两个老人手挽着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脱住在村子那一头.苏兹和耿士一路说着闲话,心里老想着那件事.忽然耿士停住脚步,用手杖望地上敲了一下:"啊!该死!......他不在这儿!......"
这时他才记起卜德班希米脱下午到邻近一个城里开刀去了,今晚要在那边过夜,而且还得待上一二天.苏兹听了这话慌了.耿士也一样的发急.卜德班希米脱是他们俩非常得意的人物;他们很想拿他来做面子的.因此两人站在街上没了主意.
"怎么办?怎么办?"耿士问.
"非教克拉夫脱听一听卜德班希米脱的唱不可,"苏兹说.
他想了想又道:"得打一个电报给他."
他们就上电报局,共同拟了一个措辞激动的长电,简直教人弄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发了电报,他们走回来.
苏兹计算了一下:"要是他搭头班车,明天早上就可以到这儿."
但耿士认为时间已经太晚,电报大概要明天早上才送到.苏兹摇摇头;两人一齐说着:"事情多不巧!"
他们俩在耿士门口分手了;耿士虽然和苏兹友谊那么深,可决不至于冒冒失失的把苏兹送出村口,回头再独自在黑夜里走一段路,哪怕是极短的路.他们约定明天在苏兹家里吃中饭.苏兹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的说:"明儿要能天晴才好!"
自命为通晓气象的耿士,郑重其事的把天色打量了一会,......(因为他也象苏兹一样,极希望克利斯朵夫来的时候能看到他们的地方多美)......说道:
"明儿一定是好天."
这样,苏兹的心事才轻了一半.
苏兹回头进城,好几次不是踏在车辙里差点儿跌交,就是撞在路旁的石子堆上.回家之前他先到点心铺定了一种本地著名的饼,快到家了,又退回去到车站上问明车子到达的时刻.到了家中,他和莎乐美把明天的饭菜商量了老半天.这样以后,他才筋疲力尽的上床;可是他象圣诞前夜的小孩子一样兴奋,整夜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刻儿都没睡着.到半夜一点,他想起来吩咐莎乐美,明天中上最好做一盘蒸鲤鱼,那是她的拿手菜.结果他并没去说,而且也是不说的好.但他仍旧下了床,把那间预备给克利斯朵夫睡的卧室收拾一番:他十二分的小心,不让莎乐美听见声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吊胆,唯恐错失了火车的时刻,虽然克利斯朵夫在八点以前决不会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是望天:耿士说得不错,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苏兹蹑手蹑脚的走下地窖,那是因为怕着凉,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来的时候脑门在环洞高头重重的撞了一下,赶到提着满满的一篮爬完梯子,他以为简直要闭过气去了.随后他拿着剪刀往园子里去,毫不爱惜的把最美的蔷薇和初开的紫丁香一齐剪下.随后他回到卧室,性急慌忙的刮着胡子,割破了两三处,穿扮得齐齐整整,动身往车站去了.时间还只有七点.尽管莎乐美劝说,他连一滴牛奶都不肯喝,说克利斯朵夫到的时候一定也没用过早点,他们还是回来一起吃罢.
他到站上,离开火车到的时候还差三刻钟.他好不耐烦的等着克利斯朵夫,而结果竟把他错过了.照理应该耐着性子等在出口的地方,他却是站在月台上,被上车下车的旅客挤昏了.虽然电报上写得明明白白,他却以为,天知道为什么缘故,克利斯朵夫搭的是下一班车;并且他也绝对想不到克利斯朵夫会从四等车厢里跳下的.克利斯朵夫到了好久,直接望他家里奔去的时候,苏兹还在站上等了半小时.更糟的是,莎乐美也上街买菜去了:克利斯朵夫发见大门上了锁.邻人受着莎乐美的嘱托,只说她一忽儿就回来的;除此以外,再没别的解释.克利斯朵夫既不是来找莎乐美的,也不知道莎乐美是谁,认为那简直是跟他开玩笑;他问到大学音乐导师苏兹在不在,人家回答说在,可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走了.
老苏兹挂着一尺长的脸回来,从也是刚回家的莎乐美嘴里知道了那些情形,不禁大为懊恼,差点儿哭出来.他认为老妈子太蠢了,怎么在他出门的时候没有托人家请克利斯朵夫等着.他非常愤怒.莎乐美眼他一样气哼哼的回答说,她想不到他会那样的蠢,甚至把特意去迎接的客人都错失了.老人并不浪费时间和她争,立刻回头走下楼梯,依着邻人渺渺茫茫的指点,出发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克利斯朵夫撞在门上,没见到一个人,连一张道歉的字条都没有,很是生气.在等下一班火车开行之前,他不知道怎么办:看到田野很美,便散步去了.这是一座安静宜人的小城,座落在一带柔和的山岗底下;屋子四周全是园子,樱桃树开满了花;有的是碧绿的草地,浓密的树荫,年代并不悠久的废墟;青草丛里矗立着白石的柱子,上面放着古代公主们的胸像,脸上的表情那么温和,那么可爱.城的周围,只看见青葱的草原与小山.野花怒放的灌木丛中,山乌叫得非常快乐,好比一组轻快响亮的木笛在那里合奏.要不了多少时候,克利斯朵夫恶劣的心绪消散了:他把苏兹完全给忘了.
老人满街跑着,向走路人打听,都一无结果.他直爬到山坡高头的古堡前面,正当他好不伤心的走回来的时候,他那双看得很远的尖说的眼睛,忽然瞥见在几株树底下有个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认得克利斯朵夫,不能知道是不是他.那男子又是背对着他,把半个头都埋在草里.苏兹绕着草地,在路上转来转去,心跳得很厉害:
"一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可是灵机一动,把克利斯朵夫的歌里头的第一句唱起来:
奥夫!奥夫!......(起来罢!起来!)
克利斯朵夫一跃而起,象条鱼从水里跳出来似的,直着嗓子接唱下去.他高兴之极的回过身来:满面通红,头上尽是乱草.他们俩互相叫着姓名,向对方奔过去.苏兹跨过土沟,克利斯朵夫跳过栅栏.两人热烈的握着手,大声说笑着一同望家里走.老人把早上的倒楣事儿说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几分钟以前还决定搭车回家,不再去找苏兹,现在立刻感觉到这颗心多么善良多么纯朴,开始喜欢他了.还没走到苏兹家里,他们已经彼此说了许多心腹话.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耿士;他听说苏兹出去找克利斯朵夫了,便消消停停的在那儿等着.女仆端上咖啡跟牛奶.克利斯朵夫说已经在乡村客店用过早点.老人听了大为不安:客人到了本地,第一顿饭竟没有在他家里吃,他觉得难过极了;象他那种至诚的心是把这些琐碎事儿看做天样大的.克利斯朵夫懂得他的心理,暗中觉得好玩,同时也更喜欢他了.为了安慰主人,他说还有吃第二顿早点的胃口,而且他马上用事实来证明了.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烦恼一霎时都化为乌有:他觉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过来了.讲到这次的旅行和失意的时候,他把话说得那么滑稽,好比一个放假回来的小学生.苏兹眉飞色舞,不胜怜爱的瞅着他,心花怒放的笑了.
不久,话题就转到三个人友谊的关键上去,他们谈着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苏兹渴望克利斯朵夫弹几阕他的作品,只是不敢说.克利斯朵夫一边谈话一边在室内来回踱着.他走近打开着的钢琴的时候,苏兹就留神他的脚步,心里巴不得他停下来.耿士也是一样的期望着.果然,克利斯朵夫嘴里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在琴前坐下,眼睛望着别处,把手指在键盘上随便抚弄;这时两老的心都跳起来.不出苏兹所料,克利斯朵夫试了两三组琶音以后真的动了兴:一边谈着一边又按了几个和弦,接着竟是完整的乐句;于是他不作声了,正式弹琴了.两个老人交换了一个得意的,会心的眼色.
"你们知道这个曲子吗?"克利斯朵夫奏着他的一阕歌问.
"怎么不知道!"苏兹挺高兴的回答.
克利斯朵夫只顾弹着,侧着脸,说:"喂,你的琴不大高明了!"
老人非常懊丧,赶紧道歉:"是的,它老了,跟我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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