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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13 罗曼.罗兰(法国)
一缕新生的气息就是这样的在那些人中间吹过.一座热情的炉灶在六层楼上燃烧,它的光芒慢慢的透入整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可不觉得,他只嫌功效太慢.
"啊!"他叹道,"要那些不愿意相识的,信仰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好人携手,难道竟不可能吗?"
"急什么!"奥里维说,"那需要互相的容忍和同情,而这些又得从内心的欢乐产生的.......所谓内心的欢乐,是一个人过着健全的,正常的,和谐的生活所感到的喜悦,......觉得自己作着有益的活动,参与着伟大的事业所感到的喜悦.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国家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或者更好是正在走向'伟大,的时代.同时也需要......(这两点是同时来的)......有一个超党派的.聪明的.强有力的政权,能运用大家所有的精力的政权.这超党派的政权的力量一定是靠自己本身而非靠什么群众的,一定是不依赖那些混乱的'多数,,而是以它所完成的事业使大众心悦诚服的,例如战胜的将军,匡救国难的独裁政府,'智慧高于一切,的政权......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那是我们作不了主的.要有机会,还要有懂得抓住机会的人;要幸运与天才两者俱备.等着罢,希望罢!力量已经有在这里了:信仰的力量,科学的力量,古法兰西.新法兰西.大法兰西的工作的力量......如果有什么神咒能把这些联合的力量发动起来,那将是多么伟大的气势!可是这神咒,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念得出来的.谁能够呢?胜利吗?光荣吗?......耐着性子吧!主要的是,整个民族所有坚强的分子都得养精蓄锐的等着,不能消耗自己的力量,不能在时间没来到以前灰心.唯有能够用几世纪的耐性,劳苦,信仰,去换取幸运与天才的民族,才有获得幸运与天才的希望."
"谁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幸运与天才往往来得出人意外的早,......就在大家并不期待的时候.你们计算的时候太看重'世纪,了.准备起来罢!把行装收拾起来罢!得永远穿着鞋子,拿着手杖,......谁敢说主不就在今晚走过你的门口呢?"
今晚他已经来得很近.他的翅膀的影子已经映在门上了.
德法两国之间出了些表面上无关紧要的事,接着邦交突然紧张起来.三天之内,大家从平时好乡邻的关系一变而为战争前奏的挑衅口吻.对于这种情形,谁也不会惊奇,除非是那般以为理性业已统制世界的梦想家.而这等人在法国是很多的;他们看到莱茵彼岸的舆论界忽然一夜之间变了态度,声势汹汹的高唱排法论调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惊.两国之内都有些报纸素来自命为享有爱国的专利权,以民族的代表自居,(有时是暗中受着政府的指使),要求政府采取某种政策.德国的舆论便是这样的对法国用了蛮横无理的,最后通牒式的口吻.原来德国跟英国有纠纷,而德国不答应法国置身事外.它那些傲慢的报纸强迫法国作拥护德国的声明,否则就要法国支付战争的第一批代价;它们想用恫吓手段来获取同盟国,不经战争而先把对方当作战败的.心悦诚服的属国看待,......总而言之,把法国看作跟奥国一样.这儿我们可以看出德意志帝国主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也可以看出德国一般政治家完全不了解别的民族,把他们行之于国内的金科玉律,强权就是公理的那一套,应用到别人身上.对于一个古老的民族,在欧洲享有德国从来未有的几百年的光荣和威望的国家,这种强暴的压迫自然要引起跟德国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后果.法兰西那股沉沉酣睡的傲气惊醒了,举国上下都沸腾起来,连最麻木的人也气得直嚷.
德国的民众跟这些挑衅行为完全不相干:每个国家的老百姓只要求和和平平的过日子;德国的百姓尤其来得和平,亲热,愿意跟大家安居乐业,并不想打倒别人而很乐于赞美他们,摹仿他们.可是当局并不征求老实人的意见;他们也没有胆量发表意见.凡是没有勇气参与公共行动的人,势必成为公共行动的玩具,成为响亮而荒唐的回声,反射出舆论界的呐喊和领袖们的挑战;《马赛曲》或《保卫莱茵》便是这样产生的.
这件事对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们平素相亲相爱的程度,使他们没法想象为什么他们的国家不采取跟他们同样的办法.这股突然觉醒的深仇宿恨,两个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国人的身分,觉得对一个被自己的民族打败的民族没有憎恨的理由.他一部分同胞的骄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个限度之内,他对于这种迫令投降的举动和法国人同样愤慨;可是他不大明白为什么法国不肯做德国的盟友.他认为德法两国有多少深刻的理由应当携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同时又有多么重大的使命应当协力完成,所以它们俩一味仇视的情形使他看了大为气恼.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觉得法国在这件误会中是主要的罪人;因为即使他承认战败的回忆对法国很痛苦,也认为只是自尊心的问题,而为了更重大的利益......为了文明,为了法兰西,......就不应当再想到自尊心.他从来没费心把阿尔萨斯—洛林问题思索一下.他在小学里已经学会了把并吞阿尔萨斯—洛林的行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为,那不过是在几百年的异族统制之后,把德国的土地归还给德国罢了.所以一发觉他的朋友认为那是件罪行的时候,他简直搅糊涂了.他从来没跟他谈起这些事,满以为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不料他素来相信为诚实的,胸襟宽大的奥里维,竟没有冲动,没有愤怒,而只是不胜悲苦的和他说,一个民族可能放弃对于这样一件罪行的报复,但要他同意这件罪行究竟对他是奇耻大辱.
他们俩极不容易彼此了解.奥里维举出许多历史上的理由,证明阿尔萨斯为拉丁土地而应当由法国收回,但对克利斯朵夫一点没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张的同样充分的论据多得很:不论哪一种政见,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它所需要的理由.......克利斯朵夫的重视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是为了牵涉到法国,而主要是为了人情问题.关键不在于阿尔萨斯人是否德国人.事实是他们不愿意做德国人;成为问题的只有这一点.谁有权利说:"这个民族是属于我的,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倘使对方不认他是兄弟的话?即使这种否认是不应该的,那末错也错在不能讨兄弟喜欢的那一方面,因为他没有权利硬要对方跟着他走.四十年来,德国人用着武力和种种的威胁利诱,甚至也由贤明正直的德国当局行了许多德政以后,阿尔萨斯人始终不愿意做德国人.即使他们因意志消沉而不得不让步的时候,那般被迫离乡别井,逃亡异地的人的痛苦,......或者更惨的,那些没法离开而忍受着深恶痛绝的枷锁,眼看乡土被侵占,同胞被屈服的人的痛苦,是永远消灭不了的.
克利斯朵夫天真的承认自己从来没看到问题的这一方面,接着心里就不好过了.一个老实的德国人讨论问题往往非常坦白,那是看重自尊心的拉丁人......不管他多么真诚......不大办得到的.固然,历史上所有的民族都犯过这一类的罪恶:克利斯朵夫可并不援引那些例子做德国的口实.他太高傲了,不能去找那种可耻的借口;他知道人类越进步,人的罪恶越显得可怕,因为四周有着更多的光明.但他也知道,倘若法国打了胜仗,也不见得比德国更有节制,一定也会在罪恶的连锁中加上一环.这样,悲惨的冲突可以永远继续下去,使欧罗巴文明的精华受到危险.
克里斯朵夫固然为了这个问题很难受,但奥里维更痛苦.可悲的还不止在于两个最配携手的民族自相残杀.便是在法国内部,也有一部分人准备跟另一部分的人厮杀.和平运动与反军国主义运动,多少年来同时由国内最高尚的跟最下贱的分子在那里宣传.政府让他们干去;只要是不妨碍政客们眼前的利益的,政府对一切都采着旁观的态度;它没想到最危险的并不在于公开支持一种最危险的主义,而是在于听让这种主义潜伏在民族的血管中,等政府预备作战的时候来破坏战争.这主义一方面迎合自由思想的人,因为他们梦想建立一个友好的欧罗巴,由它把所有的努力结合起来,缔造一个更公平更有人性的世界;同时它也迎合无耻小人的自私自利,因为这般人是不论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肯把自己的皮肉去冒险的.......这些反战思想把奥里维和他的许多朋友都感染了.有一二次,克利斯朵夫在自己家里听到一些谈话,不禁为之骇然.那位好心的莫克,脑子里装满了人道主义的幻想,精神奕奕的睁着眼睛,语气非常柔和的说,应当阻止战争,而最好的方法是煽动士兵反抗,教他们向长官开枪.他保证那一定会成功.工程师哀里.哀斯白闲冷冷的回答说,倘若发生战事,他和朋友们先要跟国内的敌人算清了账,再上前线.安特莱.哀斯白闲却站在莫克一边.克利斯朵夫有一天看见弟兄俩争执得很凶,甚至互相以枪毙来威吓.虽然这些杀气腾腾的话还带着说笑的口吻,可是听的人很能感到他们说的话有朝一日的确句句会实行的.克利斯朵夫好不诧异的估量着这个荒唐的民族,永远预备为了思想而自杀......真是疯子.专讲逻辑的疯子.各人只看见自己的思想,不走到终点,决不肯有一点儿让步.而且他们当然是以互相消灭为快的.人道主义者对爱国主义者开火.爱国主义者对人道主义者开火.而这时候敌人来了,把国家和人类一齐压得粉碎.
"可是告诉我,"克利斯朵夫问安特莱.哀斯白闲,"你们和别的民族的无产阶级有没有联系好呢?"
"反正要有个人首先发难.那就由我们来了.我们素来是打先锋的.让我们来发信号罢!"
"要是别人不响应怎办呢?"
"不会的."
"你们有没有协定,有没有预先定下一个计划?"
"用不着协定!我们的力量比什么外交手段都强."
"这不是一个观念的问题,而是战术的问题.倘使你们要消灭战争,就得用战争的方法.在两国之间先把你们的作战计划定下来,把你们在德法两国的行动和日期商量妥当.倘若你们只存着碰运气的心,那末结果怎么样?一方面是毫无计划的碰运气,另一方面是有组织的强大的力量,......你们不被他们压倒才怪!"
安特莱.哀斯白闲不听这些.他耸耸肩,只空空洞洞的说些威吓的话:他说拿一把砂子放在要害,放在齿轮里,就能把机器破坏.
可是从容不迫的谈理论是一件事,把思想付诸实行......尤其在需要当机立断的时候,......又是一件事.狂风巨浪在心坎里尝过的时间的确是难过的.一个人自以为是自由的,是自己思想的主宰;不料你忽然觉得不由自主的被什么东西拖着.你心中有个暧昧的意志要违反你的意志.你这才发见有个陌生的主宰,有一种无形的力统制着人类.
一般头脑最坚定,信仰最稳固的人,发觉自己的信仰溶解了;他们徨无措,不知道怎么决定,而结果往往会走上跟他们预定的完全不同的路,教自己大吃一惊.反对战争最激烈的人中,有些会觉得国家的骄傲与热情突然在胸中觉醒起来.克利斯朵夫看到一般社会主义者,甚至工团主义者,对着这些相反的热情与责任依违两可,无所适从.在两国冲突的初期,克利斯朵夫还没把事情看得严重,他用着德国人那种冒失的态度和安特莱.哀斯白闲时,这是实行他理论的时候了,要是他不愿意德国把法国吞灭的话.安特莱听着大怒,跳起来回答说:
"试着瞧罢!......你们这批混蛋,也算有个该死的社会党,拥有四十万党员,三百万选举人,你们还不敢堵住你们皇帝的嘴巴,摆脱你们的枷锁!......哼,我们会来代劳的,我们!吞灭我们罢!我们才会吞灭你们呢!......"
等待的时期越拖长,大家心里越烦躁.安特莱痛苦不堪.明知自己的信仰是对的而没法加以保卫!同时还觉得受到那种精神疫疠的传染,......它就在民间传播集体思想的强烈的疯狂,战争的气息!这股气息对克利斯朵夫周围的人都起了作用,便是克利斯朵夫也免不了受到影响.他们彼此不说话了,大家都离得远远的.
但迟疑不决的心绪是不能长久拖下去的.行动的怒潮,不管那些踌躇的人愿意不愿意,把他们都推送到这个或那个党派里去了.有一天,人们以为到了最后通牒的前夜,......两国所有的活力都紧张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发见大家都已经挑选定了.一切敌对的党派都不知不觉站到它们先前嫉恨或瞧不起的政府方面去.颓废艺术的大师们和美学家们,在短篇的色情小说中加进一些爱国的宣传.犹太人说要保卫他们祖先的神圣的土地.哈密尔顿一听到国旗二字就会下泪.而大家都是真诚的,都是害了传染病.安特莱.哀斯白闲和他提倡工团主义的朋友们,跟别人一样,......并且更甚,为了形势所迫,为了不得不采取一个他们痛恨的主张,便抱着一肚皮阴沉的.悲观的怒意打定了主意,那种心绪就逼着他们替残杀做了疯狂的工具.电机工人奥贝,因为后天的人道主义与先天的排外主义在胸中交战得难解难分,差点儿发神经病.他失眠了好几夜,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一切的方式:认为法国便是全人类的化身.从此他不再跟克利斯朵夫谈话.差不多屋子里所有的人对他都闭门不纳了.连那么和气的亚诺夫妇也不再邀请他.他们继续弄着音乐,沉浸在艺术里,想忘掉那件大众关切的事.但他们时时刻刻要想到.他们之中每个人单独遇见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仍旧很亲热的跟他握手,可是急匆匆的,躲躲闪闪的.倘使在同一天上克利斯朵夫又碰到他们而逢着他们夫妇俩在一块儿,他们就很窘的行个礼,连停也不停下来.反之,多少年来不交谈的人倒反突然接近了.有天晚上,奥里维做手势教克利斯朵夫走近窗口,要他看哀斯白闲一家和夏勃朗少校在下面园子里谈天.
克利斯朵夫对于大家思想上这种突然之间的变化并不惊奇.他自己的问题也尽够操心了.他心中骚乱惶惑,简直无法控制.比他更有理由骚动的奥里维却比他镇静.他似乎是唯一不受转染的人.尽管一边等着将临未临的战争,一边怕意料中的国内的分裂,他却知道迟早必须一战的两个敌对的信仰都是伟大的,也知道法国的使命是要做人类进步的实验场,而新思想的长成就得靠法国用热血来灌溉.但他自己不愿意卷入漩涡.对于人类的残杀,他很想引一句安提戈涅的名言:(安提戈涅为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女儿,一家均遭厄运.引语见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悲剧."我是为了爱而生的,不是为了恨而生的."......对啦,为了爱,也为了了解,那是爱的另外一种形式.他对克利斯朵夫的温情足以使他明白自己的责任.在这个千千万万的生灵准备互相仇恨的时间,他觉得,为了他和克利斯朵夫这样两颗灵魂的责任与幸福,应当在大风暴中保持他们的友爱和理性.他记起歌德拒绝参加德国一八一三年代的仇法运动.
这种种,克利斯朵夫全感觉到,可是没法安静.在某种方式之下抛弃了德国而不能回去的他,虽然象老朋友苏兹一样,浸淫着十八世纪那些伟大的德国人的欧罗巴思想,厌恶新德意志的军国精神和经商主义,他心中却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热情,不知道会把他拖到哪儿去.他并不把这个情形告诉奥里维,只整天皇皇然等着消息,偷偷的整着东西,收拾行李.他不再用理性思索了.他抑制不住了.奥里维很不放心的注意着,猜到他内心的斗争而不敢动问.他们觉得需要比平时更接近,事实上也比什么时候都更相爱;但他们怕谈话,唯恐发现思想上有什么不同而使他们分离.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往往有一种不安的温柔的情绪,好似到了永别的前夜.两人都不胜苦闷的守着缄默.
可是,在天井对面那座正在建造的房屋顶上,在这些悲惨的日子里,工人们冒着狂风骤雨,正敲着最后几下的锤子;而克利斯朵夫的朋友,那个多嘴的盖屋工人,远远的笑着对他嚷道:"瞧,我的屋子完工了!"
幸而阵雨过了,来得快也去得快.宫廷中半官式的文告象晴雨表似的报告天气转好.舆论界叫嚣的狗重新回到窠里.几小时之内,人心都松了下来.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跑来把好消息告诉奥里维.他们好不痛快的呼了几口气.奥里维望着他,微微笑着,有点儿怅惘,还不敢把老挂在心上的问题提出来.他只说:
"哦,那些老是闹意见的人,你不是看到他们团结了吗?"
"我看见了,"克利斯朵夫笑嘻嘻的回答."你们真会开玩笑!你们吵吵嚷嚷的好象彼此势不两立,其实都是一样的见解."
"你应该满意了吧?"
"干吗不满意?因为他们的团结要拿我作牺牲品吗?......得了罢!我是相当强的人,并且经历一下这个掀动我们的浪潮,看到这些魔鬼在心中觉醒,也很有意思."
"我可是怕极了,"奥里维说."我宁愿我的民族永远孤独下去,不希望它以这种代价来团结."
他们不出声了;两人都不敢提到使他们心慌的问题.终于奥里维鼓足勇气,嗄着嗓子问:"老实告诉我,克利斯朵夫,你已经预备走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奥里维早已料到这句话,但听了心里仍不免为之一震:
"克利斯朵夫,你竟会......"
克利斯朵夫把手按了按脑门:"别谈这个了,我不愿意再想了."
奥里维很痛苦的又提了一句:"你预备跟我们作战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问题."
"可是你心里已经决定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对我作战吗?"
"对你?永远不会的!你是我的.我不论到哪儿,你总跟我在一起."
"那末是对我的国家了?"
"为了我的国家."
"这真是可怕,"奥里维说."我也爱我的国家,象你一样.我爱我亲爱的法兰西;可是我能为了它而杀害我的灵魂,欺骗我的良心吗?那等于欺骗法兰西.我怎么能没有仇恨而恨,怎么能扮演那种仇恨的喜剧而不犯说谎的罪?自由思想的人第一个原则是要了解,要爱;现代的国家把它的铁律去约束自由思想的人简直是罪大恶极,它会因之自取灭亡的.要做皇帝就做皇帝,可不能自以为上帝!他要取我们的金钱性命,好吧,拿去就是.他可没有权利支配我们的灵魂,他不能拿血来溅污它们.我们到世界上来是为传播光明而非熄灭光明的.各有各的责任!倘若皇帝要战争,那末让他用自己的军队去战争,用从前那种以打仗为职业的军队去战争!我不会那么蠢,对着暴力呻吟.可是我不属于暴力的队伍而属于思想的队伍;我跟我千千万万的同胞代表着法兰西.皇帝要征服全世界,由他去征服吧!我们是要征服真理."
"要征服,"克利斯朵夫说,"就得战胜,就得生活.真理不是由脑子分泌出来的硬性的教条,象岩洞的壁上分泌出来的钟乳石那样.真理是生活.你不应当在你的脑子里去找,而要在别人的心里去找.跟他们团结起来罢.你们爱怎么想都可以,但每天得洗一个人间的浴.应当体验别人的生活而忍受自己的命运,爱自己的命运."
"我们的命运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思想或是不思想,都不由我们作主,即使因之而冒什么危险也没办法.我们到了文明的现阶段,再也不能望后退了."
"不错,你们到了高峰的边缘上,到了一个民族只想望下跳的地方.宗教与本能在你们身上都没有力量了.你们只剩着智慧.危险啊!死神来了."
"所有的民族都要到这个地步的:不过是几个世纪的上下而已."
"丢开你的世纪罢!整个的生命是日子的问题.真要那般该死的梦想家才会把自己放在虚无缥渺间,而不去抓住眼前飞逝的光阴."
"你要怎么办呢?火焰就在烧着火把.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一个人不能在现在与过去同时常住的."
"应当在现在常住."
"过去有些伟大的成就是不容易的."
"要现在还有活着的并且是伟大的人能够赏识的时候,过去的伟大才成其为伟大."
"与其成为今日这些醉生梦死的民族,你岂不愿意成为已经死了的希腊人?"
"我更愿意成为活的克利斯朵夫."
奥里维不讨论下去了.并非他没有许多话可以回答,但他不感兴趣.刚才辩论的时候,他从头至尾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他叹了口气,说:"你的爱我不及我的爱你."
克利斯朵夫温柔的握着他的手:
"亲爱的奥里维,我爱你甚于爱我的生命.可是原谅我,我不能爱你甚于爱生命,甚于爱人类的太阳.我最恨黑夜,而你们虚伪的进步就在勾引我望黑暗中去.在你们一切隐忍舍弃的说话底下,都藏着同样的深渊.唯有行动是活的,即使那行动是杀戮的时候也是活的.我们在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可以挑:不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便是黑夜.虽然黄昏以前的幻梦特别有种凄凉的韵味,我可不要这种替死亡作前奏的和平.至于无穷无极的空间,它的静寂是使我害怕的.让咱们在火上添些新柴罢!愈多愈好!连我也丢进去罢,要是必需的话......我不愿意火焰熄灭.倘使它熄灭了,我们就完了,世界上一切都完了."
"你这种口吻我是熟悉的,"奥里维说:"那是从过去的野蛮时代来的."
他在书架上抽出一部古印度诗人的集子.念道:
"你起来罢,坚决的去战斗.不问苦乐,不问得失,不计成败,尽你的力量战斗......"
克利斯朵夫从他手里抢过书来,接着念下去:
"......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强迫我行动,也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我的;可是我决不抛弃行动.要是我不孜孜的干着,让人家照着我的榜样做,所有的人都要灭亡.倘若我的行动停止一分钟,我就要使世界陷入混沌,我要变成生命的刽子手."
"生命,"奥里维再三说着,"生命,什么叫做生命?"
"一场悲剧,"克利斯朵夫回答."望前冲罢!"
风浪过去了.大家怀着鬼胎,急于要把它忘掉.似乎没有一个人记起经过的情形.可是每个人都还在心里想着,只要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恢复日常生活便可知道;受过了威胁,日常生活才更显得可贵.好似在每次大难以后,大家都拚命的把东西望嘴里塞.
克利斯朵夫用着十倍的兴致重新埋头创作.奥里维也受了他的影响.为了需要把忧郁的思想廓清一下,他们根据拉伯雷的作品合作一部史诗.健康的唯物色彩非常浓厚,那是精神受了压迫以后必然的现象.除了卡冈都亚,巴奴越,修士约翰,这几个知名的角色以外,奥里维受着克利斯朵夫的感应,又添了一个新人物,......一个叫做忍耐的乡下人.他天真,狡猾,被人殴打,被人窃盗也无所谓;......妻子被人亲吻,田地被人劫掠也无所谓;......不辞劳苦的种着他的田,......被逼去打仗,受尽千辛万苦也无所谓;他一边看着主子们剥削,一边等着他们的鞭子,心里想:"事情不会老是这样的;"他料到他们会倒楣,在眼梢里瞅着,已经不声不响的扯着他的大嘴在那里笑了.果然有一天,卡冈都亚和修士约翰当了十字军,遭了难.忍耐真心的可惜他们,又很快活的安慰自己,把淹得半死的巴奴越救起来,说道:"我知道你还要耍弄我;可是我少不了你;你能替我解闷,教我发笑."
根据这篇诗歌,克利斯朵夫写成几支分幕的,附带合唱的交响曲;其中有悲壮而可笑的战争,有狂欢的节会,有滑稽的歌唱,有耶纳甘派的牧歌,有儿童一般粗豪的欢乐,有海上的狂风暴雨,有音响的岛屿和钟声;最后是一阕田园交响曲,充满着草原的气息:长笛,双簧管,民歌,唱出一派轻快喜悦的调子.......两位朋友非常愉快的工作着.清瘦苍白的奥里维洗了一个健身浴.欢乐的巨潮在他们的顶楼中卷过......用自己的心灵创作,同时也用朋友的心灵的创作!便是情侣的拥抱也不会比这两颗友爱的灵魂的结合更甜蜜更热烈.两心相契的程度使他们常常同时有同样的思想:或者是克利斯朵夫写着一幕音乐,奥里维立刻想出了歌辞.他带着奥里维向前迈进.他的精神笼罩了朋友,使朋友也产生了果实.
除了创造的快乐,又加上战胜的快乐.哀区脱决心把《大卫》付印了,一出版立刻在外国引起很大的回响.哀区脱有个瓦格纳党的朋友住在英国,是有名的乐队指挥,对克利斯朵夫这件作品非常热心,拿它在好几个音乐会里演出,极受欢迎;凭着这一点,同时靠着名指挥的力量,《大卫》在德国也被演奏了.那指挥又跟克利斯朵夫通信,问他要别的作品,说愿意帮忙;他也竭力替克利斯朵夫作宣传.以前被喝倒彩的《伊芙琴尼亚》,在德国被人重新发见了.大家都认为他是天才.克利斯朵夫传奇式的生涯使人家对他格外好奇.《法兰克福日报》首先发表了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别的报纸也跟着来了.于是法国也有人发觉他们中间有着一个大音乐家.《拉伯雷史诗》还没完工,巴黎某音乐会的会长就向克利斯朵夫要求这件作品;而古耶,因为预感到克利斯朵夫快要享盛名了,便用着神秘的口吻提到他所发现的天才朋友.他写了篇文章把美妙的《大卫》恭维一阵,完全忘了他上年提到这作品的时候用的是两句侮辱的话.他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想起这一点.巴黎多多少少的人过去都揶揄瓦格纳和法朗克,现在又捧着他们去打击新兴的艺术家,然后等新兴艺术家成为过去的人物之后再捧他们.
这次的成功出于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胜利的,可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快.他对于太迅速的成功怀着戒心,耸耸肩膀,说希望人家别跟他烦.要是人们在上一年他写作《大卫》的时候恭维他,他可能接受;但现在心情已经不同,他又多爬了几级.他很想和那些对他提起旧作的人说:
"别拿这个脏东西来跟我烦!我讨厌它,也讨厌你们."
接着,他用一种因为被人打扰而有点儿生气的心绪,重新埋头做他的新工作.但他暗里毕竟感到一种快意.荣名的最初几道光辉是很柔和的.打胜仗是愉快的,增进健康的.那好比窗子打开了,初春的气息渗透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虽然瞧不起自己的旧作,尤其是《伊芙琴尼亚》,但看到这件可怜的作品从前给他招来多少羞辱,而如今受着德国批评家的恭维与戏院的欢迎,究竟也出了一口气.他收到一封德累斯顿那边的信,说人家很愿意排演他的乐剧,在下一季中上演......
这个消息使他在多少年的忧患以后终于窥见了比较恬静的远景和胜利.但他当天又收到另外一封信.
那天下午,他一边洗脸一边隔着房间和奥里维高高兴兴的说话,门房从门底下塞进一封信来.他一看是母亲的笔迹:他正预备写信给她,因为能告诉她一些好消息而很快慰......他拆开信来,只有几句话......啊,她的字怎么抖得这样厉害呀?...... "亲爱的孩子,我身体不大好.要是可能,我还想见你一面.我拥抱你.妈妈"  
克利斯朵夫哭了.奥里维吃了一惊,立刻跑来.克利斯朵夫说不上话,只指着桌上的信.他继续哭着,也不听奥里维看完了信以后对他的安慰.然后他奔到床前,拿起外衣急匆匆穿了,领带也不戴,......(手指在发抖)......望外便走.奥里维追到楼梯上把他拦着,问他想怎么办.搭下班车吗?在黄昏以前就没有车.与其在站上等还不如在家等.必不可少的路费有了没有呢?......他们俩搜遍了各人的衣袋,统共也不过三十法郎左右.时方九月,哀区脱,亚诺夫妇,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巴黎.没有地方可以借.克利斯朵夫焦急的说他可以徒步走一程.奥里维要他等一小时,让他去张罗旅费.克利斯朵夫一筹莫展,只得由他摆布.奥里维破天荒第一遭进了当铺;他是索来宁愿挨饿而不肯把纪念物当掉一件的,但这次是为了克利斯朵夫,而且事情那么紧急.他便当了他的表,可是当来的钱和预算的还相差太远,便回家拿了几部书卖给旧书摊.当然他为之很难过,但此刻无暇想到,心中只记挂着克利斯朵夫的悲伤.回到家里,他发见克利斯朵夫神色惨沮的坐在原来的地方.奥里维张罗来的钱,再加上三十法郎,已经绰绰有余了.克利斯朵夫心乱如麻,根本没追究钱的来源,更没想到自己走了以后朋友还有没有钱过日子.奥里维也和他一样;他把所有的款子交给了克利斯朵夫,还得象照顾孩子似的照顾朋友,把他送上车站,直到车子开动了才和他分手.
夜里,克利斯朵夫睁大着眼睛,望着前面,想道:"我还赶得上吗?"
他知道,要母亲写信叫他回去,她一定是急不及待的了.他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风驰电掣般的特别快车再加快一些速度.他埋怨自己不应该离开母亲,同时又觉得这种责备是空的:事势推移,他也作不了主.
车轮与车厢单调的震动,使他慢慢的平静下来,精神被控制了,有如从音乐中掀起的浪潮被强烈的节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过去,从遥远的童年幻梦起,全部浏览了一遍:爱情,希望,幻灭,丧事,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创造的醉意,竭力要抓握人生的光明与黑暗的豪兴,......这是他灵魂的灵魂,潜在的上帝.如今隔了相当的距离,一切都显得明白了.他的欲望的骚动,思想的混乱,他的过失,他的错误,他的顽强的战斗,都象逆流和漩涡,被大潮带着冲向它永远不变的目标.他懂得了多年磨练的深刻的意义:每次考验的时候必有一道栅栏被逐渐高涨的河流冲倒;它从一个狭窄的山谷流到另一个更宽广的山谷,把它注满了;视线变得更辽阔,空气变得更流畅.在法国的高地与德国的平原中间,河流找到了出路,冲到草原上,剥蚀着高岗下面的低地,把两国的水源都吸收了,汇集了.它在两国中间流着,不是为了把它们分野,而是为了把它们结合:两个民族在它身上融和了.克利斯朵夫这才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命运是象动脉一般把两岸所有的生命力灌注到两岸敌对的民族中去.......在最阴惨的时间,他面前反出现一个恬静的境界和突如其来的和平......然后那些幻象消失了,跟前只有老母那张痛苦而温柔的脸.
他到本乡的时候,东方才发白.他得留神不给人家认出来,因为通缉令还没撤销.可是站上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大家还睡着,屋子都没开门,街上荒荒凉凉的:那是灰暗的时间,夜色已尽,日光未至,睡眠最甜,而梦境都染上曙色的时间.一个年轻的女仆正在打开铺子的百叶窗,嘴里唱着一支老歌.克利斯朵夫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噢,故乡!亲爱的故乡!......他真想扑下去亲吻泥土;听着那个使他心都溶化的平凡的歌,他觉得远离乡土的时候多么苦恼,而自己又多么爱它......他凝神屏气的走着,一看到家,不得不用手掩着嘴巴,不让自己叫起来.留在这儿的被他遗弃的人,究竟怎么样了呢?他喘了口气,连奔带跑的直到门前.门半开着.他推进去.一个人都没有......旧扶梯在脚下格格作响.他走上二楼.屋子好象没人住的,母亲的房门关着.
克利斯朵夫心忐忑的跳着,抓着门钮,没有气力推开......
鲁意莎孤零零的躺着,觉得自己快完了.其余两个儿子都不在这儿:经商的洛陶夫在汉堡成了家;恩斯德上美洲去了,杳无音讯.谁也不关切她,只有一个邻居的女人每天来看她两次,问她可需要什么,待上一会,就回家去干自己的事;......她来的时间没有准儿,往往来的很晚.鲁意莎觉得人家忘记她是挺自然的,跟自己闹病一样的自然,而且她苦惯了,涵养功夫好到极点.她心脏不好,常常会闭过气去,自以为要死了:她睁着眼睛,双手抽搐,满头大汗.她并不抱怨,以为是应当如此的.她已经准备好了,临终圣体也受过了.只有一件事情使她挂心:就是怕上帝不许她进天堂.其余的一切,她都能够耐着性子忍受.
在小房间的黑洞洞的一角,她在床高头的壁上和枕头四周,把所有心爱的人的照片都集中在一起:三个孩子的,丈夫的,(她对他始终保持着初期的爱情),老祖父的,还有哥哥高脱弗烈特的.凡是待她好的人,......不管那好心是怎样的不足道,......她都念念不忘.她把克利斯朵夫寄来的最后一张照相用针扣在褥单上,靠近着她的脸,又拿他最近几封信放在枕头底下.她最爱秩序和清洁,现在看到屋子里没有整理得顶好,就觉得不大好过.外边各种细小的声音,对她等于是报告时刻.那她听了多少年了!整整的一生都是在这个小天地中消磨的......她想着心爱的克利斯朵夫,多么希望他此时此刻能到这儿来,挨在她身边!可是他要不来的话也算了.没有问题,她一定能在天上见到他.现在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了.她迷迷忽忽的老是在回忆中过日子......
她在莱茵河边上的老屋内......家里在过节......正是夏季一个大好的晴天.窗子开着:太阳照在明晃晃的路上.鸟儿唱着歌.曼希沃跟祖父坐在门前抽烟,一边谈天一边挺高兴的笑着.鲁意莎看不见他们,但是很快活,因为这一天丈夫在家,祖父脾气很好.她在楼下做饭:一顿丰盛的午饭.她非常留神的照顾着;有一样大家意想不到的好东西:一块栗子蛋糕;一想到孩子会快活的叫起来,她心里就很舒服......啊,孩子,他在哪儿呢?在楼上:她听见他在弹琴.她不懂他弹的东西,但听到那琮琮的声音,知道他乖乖的坐在那里,她就很快活了.天气多好!大路上有辆车子传来轻快的铃声......啊!天啊!我的烤肉呢!但愿不要在她眼望窗外的时节给烤焦了!她唯恐她多么喜欢而又多么害怕的祖父不乐意,埋怨她......还好,托上帝的福,没有出事.瞧,什么都预备好了,饭桌也摆好了.她招呼曼希沃跟祖父.他们很愉快的答应了.可是孩子呢?......他不弹琴了.琴声已经停了一忽儿,她没留意............"克利斯朵夫!"......他在干什么呢?一点声息都没有.他老是想不到下来吃饭的,又得给父亲骂了.她急急忙忙的上楼:......"克利斯朵夫!"......没有回音.她打开他屋子的门.没有人.屋子里空空的;钢琴也盖上了......鲁意莎不由得一阵心痛.他怎么的?窗子开着.天哪!他不会掉下去吧!......鲁意莎吓坏了,赶紧从窗口望下瞧............"克利斯朵夫!"......哪儿都找不到他.各个房间都走遍了.祖父在楼下对她嚷着:"你来罢,别急,他自个儿会来的."她可不愿意下楼;她知道他在这儿,一定是躲着玩儿,跟她捣乱.啊!可恶的孩子!......是的,毫无疑问的,楼板在那里格格的响;他躲在门后呢.可是钥匙不在门上.去拿钥匙吧!她在一张放着各式钥匙的抽屉内急急忙忙的找.这一个,这一个,......哦,不是的!......对啦,是这个!......可是插不进锁孔.鲁意莎的手拚命的发抖.她急得很,要赶紧呀.为什么?不知道;只知道要赶紧.要不然她就等不及了.她听见克利斯朵夫在门后呼吸......啊!这钥匙!......终于开了.她高兴得叫起来.是他呀,他扑上她的脖子......啊!可恶的孩子,好孩子,亲孩子!......
她睁开眼来.他果然在这里,在她面前.
他已经对她望了一些时候,望着这张大大改变了的,又瘦又有些虚肿的脸,那种无言的痛苦,给她听天由命的笑容衬托得格外凄惨;周围又是那么冷静,那么孤独......他看了心都痛了......
她见了他,并不惊奇,只微微笑着.那笑容是没法形容的.他扑上她的脖子,把她拥抱了;她也拥抱他,大颗的眼泪从腮帮上直淌下来,轻轻的说了声:"等一等......"
他看见她气喘得厉害.
两人一动不动.她不住的流着泪,摩着他的头.他一边哭一边亲她的手,把被单遮着脸.
等到安静了一点,她想说话,可是说不上来:用的字都是错的,他很不容易懂得.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已经见了面,始终那么相爱:那就行了.......他很气的查问为什么人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她替那个照顾她的女人解释道:"她不能老待在这里:她有她自己的工作."
然后她用着一种微弱的,断续的,连字母都念不周全的声音,很急促的嘱咐一些关于她坟墓的事.她要克利斯朵夫向其余两个把她忘了的儿子转达她为母的遗爱.她也提到奥里维,......他对克利斯朵夫那种深厚的友情,她是知道的.她要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说她祝福他,......但她马上改正了,用了两个更谦卑的字眼,说她对他表示敬爱......
说到这儿她又气急了.他扶着她在床上坐起来,满脸淌着汗.她勉强笑着,心里想现在握到了儿子的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要求了.
克利斯朵夫突然觉得母亲的手在他手里抽搐起来.鲁意莎张着嘴,不胜怜爱的望着儿子,溘然长逝了.
当天晚上,奥里维赶到了.他不能让克利斯朵夫在这个悲痛的时间孤独无助,那种滋味他是经验过的.同时他也担心朋友回到德国所冒的危险.他要跟他在一起,保护他,可是没有旅费.送了克利斯朵夫回去,他决意卖掉几件老家传下来的首饰.那时当铺已经关门,而他又想搭明天第一班车走,便预备去找街坊上一个卖旧货的想办法,不料一出门就在楼梯上遇见了莫克.莫克知道了这些事,立刻表示奥里维没有去找他使他非常难过,他硬要奥里维接受他的钱.但他还是介介于怀,因为奥里维为了筹措克利斯朵夫的川资,当掉了表,卖掉了书,而没有向他开口.他那么热心的要帮助他们,甚至向奥里维提议陪他一同上克利斯朵夫那边去.奥里维好容易才把他拦住了.
奥里维的来到使克利斯朵夫精神上得到很大的支持.他陪着长眠的母亲,失魂落魄的过了一天.帮忙的女工来做了几件零碎事儿又走了,没有再来.整天死气沉沉的,仿佛时间停顿了.克利斯朵夫跟床上的遗骸一样的一动不动,眼睛老钉着她.他不哭,不想,也变了个死人了.......奥里维的来到,等于完成了一件友谊的奇迹,使他的眼泪和生命一齐回复了. 勇敢啊!只要有一双忠实的眼睛和我们一同哭泣的时候,
就值得我们为了生命而受苦.
他们拥抱了很久.然后两人坐在鲁意莎旁边低声谈话......夜里......克利斯朵夫靠着床脚,随便提到些童年往事,说来说去老是牵涉到妈妈的形象.他静默了几分钟,又往下说.最后他疲倦之极,手捧着脸,完全不出声了.奥里维近前一看,原来他睡熟了.于是他独自守夜.不久他脑门靠着床架子,也给睡眠带走了.鲁意莎温柔的笑着,好象守护着两个孩子觉得很快乐.
天刚亮,他们就被敲门的声音惊醒.克利斯朵夫去开门.一个邻居的木匠来通知克利斯朵夫,说他已经被人告发,如果他不愿意被捕,应当马上就走.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逃,定要把母亲送入了坟墓才离开.可是奥里维央求他立刻去搭车,答应一切后事都由他代办,他硬逼着克利斯朵夫走出屋子,并且为防他反悔起见,还送他上车站.克利斯朵夫执意要在动身之前去看看莱茵河.他是在河边长大的,他的灵魂象海洋中的贝壳一样始终保存着河水响亮的回声.虽是在城中露面很危险,但他打定了主意,不顾一切.两人沿着下临莱茵的岩走去,看它浩浩荡荡,在低矮的河岸中间向北流去.雾霭迷,一座大铁桥的两个穹窿浸在灰色的水里,好比硕大无朋的车轮.远远的,隔着草原,薄雾中隐隐约约有几条船沿着曲折的河道上驶.克利斯朵夫看着这些景致出神了.奥里维抓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到车站.克利斯朵夫象害了梦游病似的完全听人摆布.奥里维把他安顿在升火待发的车厢里,约定下一天在法国境内第一个车站上相会,免得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回巴黎.
火车开了,奥里维回到屋里,门口已经有两个宪兵等着.他们把奥里维当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也不急于分辩,好让克利斯朵夫逃得远一些.而且警察当局发觉了错误的时候并不着慌,也不急于去追逃掉的人;奥里维疑心他们其实是很愿意克利斯朵夫走掉的.
奥里维为了鲁意莎的葬事,直耽到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的兄弟,做买卖的洛陶夫,当天才来参加丧礼.这个俨然的人物规规矩矩的送过殡,马上搭车走了,对奥里维没有一句问起哥哥近况或是感谢他为母亲办后事的话.奥里维在当地又耽留了一些时候.这儿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可是觉得有多少眼熟的影子: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所爱的人,使他受苦的人,......还有那亲爱的安多纳德.所有这些在此生存过的人,现在完全消灭了的克拉夫脱一家,还留下些什么?......只有一个外国人对于他们的爱.
那天下午,奥里维在约定的边界车站上和克利斯朵夫相会了.那是林木幽密,山峦起伏的一个小村.他们并不搭下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决意走到前面的一个城市.他们需要孤独,便望静悄悄的森林中走去,只听见远处传来几下沉重的伐木声.他们走到山岗上一片空旷的地方.脚下那个狭窄的山谷还是德国的土地,有所看守树林的人的屋子,顶上盖着红瓦,一小方草地好比森林中一口碧绿的湖.四下里全是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林木,给水汽包裹着.雾氛在柏树枝间缭绕.一层透明的幕把线条遮盖了,把颜色减淡了.一切都静止不动.没有脚声,没有人声.秋天的榉树都变了金黄色,几点雨水淅淅沥沥的打在树上.一条小溪在乱石中流着.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停下脚步,呆住了.各人都想着自己的丧事.奥里维默默的对自己说着:
"啊,安多纳德,你在哪儿?"
克利斯朵夫却想着:"现在她不在世界上了,成功对我还有什么意思?"
但各人听见各人的死者安慰他们:
"亲爱的,别哭我们了.别想我们了.你想着他罢......"
他们彼此瞧了一眼,马上忘了自己的痛苦,而只感觉得朋友的痛苦.他们握着手,心中只有一片凄凉恬静的境界.没有一点风,雾气慢慢的散了,显出了青天.雨后的泥土那么柔和......它把我们抱在怀里,堆着一副亲热的笑容,和我们说:
"休息罢.一切都很好......"
克利斯朵夫的心松下来了.两天以来,他整个儿在回忆中,在亲爱的妈妈的灵魂中过活;他体验着那卑微的生活,单调而孤独的岁月,在孩子们都走了的静寂的家里,想念那些把她丢下的儿子......可怜的老妇,残废,勇敢,抱着乐天安命的信心,生就温和的脾气,恬然自得的忍受着一切,没有一点儿自私......克利斯朵夫也想起他认识的,一切谦卑的心灵.这时他觉得自己跟他们多么接近!在骚动的巴黎,眼看多少的思想人物发疯似的搅在一起,最近又看到那阵血腥的风,煽动神志错乱的民族互相仇视;克利斯朵夫经过了几年累人的争斗和激昂的日子,对于这个骚动而贫瘠的社会,对于自私的争战,对于自命为代表理智而实际只是掀风作浪的野心家,深深的感到厌倦.他所爱的却是成千累万的淳朴的心灵......他们在各个民族中间静静的燃烧着,本身便是些纯洁的火焰,代表慈悲,信仰,牺牲.
"是的,我认得你们,我终于跟你们团聚了,你们是和我同一血统的.我早先象浪子一般离开了你们,跟着大路上的那些影子走了.现在我回到你们中间来了,请你们把我留下罢.我们不问生死,都是一体;我到哪儿,你们也到哪儿.噢!母亲,我曾经生活在你的身上,如今是你生活在我身上了.还有你们,高脱弗烈特,苏兹,萨皮纳,安多纳德,你们全生活在我身上.你们是我的财富.咱们一同上路罢.我的话就是你们的声音.凭着我们联合的力量,我们一定能达到目的......"
树上缓缓的滴着雨水,一道阳光从树枝间溜进来.树林下面一小方草地上传来一群儿童的声音:三个女孩子在那里绕着屋子跳舞,唱着一支天真的德国山歌.而远远的,一阵西风象吹送蔷薇的异香似的,吹来法国方面的钟声......
"噢!和平,你是神圣的音乐,你是解脱的心灵的音乐;苦,乐,生,死,敌对的民族与友爱的民族,一齐交融在你身上......噢!我爱你,我要抓住你,我一定能抓住你......"
黑夜降临了.克利斯朵夫从幻梦中醒来,又看到了朋友那张忠实的脸.他对他笑笑,把他拥抱了.随后,他们俩穿过树林,悄悄的重新上道;克利斯朵夫在前面替奥里维开路. 孤零零的,不声不响,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大路上来了两个年轻的弟兄......
《约翰.克利斯朵夫(八)》
〔法〕罗曼.罗兰 著 傅雷 译
卷八 女朋友们
虽然克利斯朵夫在法国以外有了点声望,两位朋友的境况并没好转.每隔一个时候,总有些艰苦的日子使他们不得不束紧裤带.有了钱,他们便拚命吃一个饱,补偿过去的饥饿.但日子久了,这种饮食的习惯究竟是伤身体的.
此刻他们又逢着穷困的时期.克利斯朵夫熬着夜替哀区脱做完了一件乏味的改谱工作,到天亮才上床;他纳头便睡,以便找补那损失的时间.奥里维清早就出门,到巴黎城的那一头去教课.八点左右,送信上楼的门房来打铃了,平时他按铃不应就把信塞在门下.这天早上他却继续敲门.克利斯朵夫倦眼惺忪,叽叽咕咕的去开门,完全没注意门房微笑着,唠唠叨叨跟他讲起报上的一篇文章,他拿了信,连瞧也不瞧一眼,把门一推,没关严就上了床,一下子又睡着了.
过了一小时,他又被屋子里的脚声惊醒了:他看见床前有个陌生人对他很郑重的行礼,不禁大为诧异.原来是个新闻记者,因为大门开着,便老实不客气走了进来,克利斯朵夫愤愤的从床上跳起,嚷道:"你来干什么?"
他抓起枕头望客人扔过去,客人赶紧退了一步,说明来意,自称为《民族报》的记者,为了《大日报》上的一篇文章特意来访问克拉夫脱先生.
"什么文章?"
"你先生没看到吗?"记者说着,便自告奋勇把那篇文字的内容告诉他.
克利斯朵夫重新躺下,要不是瞌睡得迷迷忽忽的话,他早就把来人赶出去了;但他觉得让来人说话究竟没有把他驱逐来得费力.他便钻入被窝,闭上眼睛,装做睡觉.他很可能弄假成真的睡去.可是来客非常固执,提高着嗓子,开始念文章了.听了最初几行,克利斯朵夫就竖起耳朵,人家把克拉夫脱先生说做当代第一个音乐天才.克利斯朵夫把假装睡觉的事忘了,大惊小怪的咒了一声,在床上坐起,说道:"他们疯了.难道他们着了魔吗?"
记者趁此机会停止了朗诵,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一大串问话,克利斯朵夫都不假思索的回答了.他捡起那篇文章,好不惊奇的打量着印在第一版上的自己的照相.他还没有时间看文字的内容,第二个记者又跑进房里来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真恼了.他命令他们出去;可是他们没有把室内的布置,墙上的照片,艺术家的面貌迅速的记载下来以前,决不肯照办,克利斯朵夫又好气又好笑的,衣服也没穿好,推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直送出门外,赶紧上了锁.
然而这一天他是命中注定不得安静的.梳洗还没完毕,又有人敲门了,而且用着只有几个最亲密的朋友知道的方式敲着.克利斯朵夫开出门来,发见又是个陌生人,他决意直截了当的把他打发走,不料来人立刻分辩说,他就是今天报上那篇文字的作者.对一个捧你为天才的人,有什么办法拒绝呢?克利斯朵夫懊恼之下,只能领受他的崇拜者的热诚.他奇怪这种声名怎么会忽然从云端里掉在他头上,是不是他上一天给人家演奏了什么连自己也没觉察的杰作?他可没有时间追究这些.这位记者是不管他愿不愿意,特意来拉他出去的,想一边谈一边带他上报馆:大名鼎鼎的阿赛纳.伽玛希等在那里要见他,汽车已经在楼下了.克利斯朵夫推却了一番;但对于人家好意的邀请,他是天真的,却不过情面的,终于不由自主的听人摆布了.
十分钟后,他就被介绍给谁都见了害怕的无冕之王.那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年纪在五十上下,矮小,肥胖,又圆又大的脑袋,灰色头发,留着平头,红红的脸,说话带着命令式,声音笨重,浮夸,常常会口若悬河的来一套议论.他在巴黎拿种族平等做幌子.既会做买卖,又会利用人,自私自利,又天真又狡猾,热情,自负,他把自己的事业跟法国的.甚至和全人类的合而为一.他的利益,他的报纸的发达,是和公众的福利息息相关的.他一口咬定谁损害他就是损害法兰西;并且为了打倒一个敌人,他连推翻政府都在所不惜.除此以外,他也不乏宽宏的度量.象有些人在酒醉饭饱之后一样,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喜欢摹仿上帝的作风,不时从沟壑中提拔几个可怜的穷人出来,表现他权势的伟大可以平空白地造出一个名人,或是什么部长之流;只要他愿意,他也能制成君王,废黜君王.他的神通是无限的.倘使他高兴,他也能制造天才.
这一天,他来"制造"克利斯朵夫了.
发动这件事的其实是无心的奥里维.
不为自己作任何钻营,痛恨宣传而避新闻记者如避疫疠一般的奥里维,为了他的朋友却是另一种看法了.他仿佛那些温柔的妈妈,明明是老实的小布尔乔亚,贞节的妻子,为了替无赖的儿子求情,竟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
奥里维在杂志上写文章的时候,和许多批评家与爱好音乐的人接触的时候,一有机会就提到克利斯朵夫;而从某些时候以来,他很奇怪的发觉居然有人听信的话,周围有个好奇的运动,有些神秘的传说,在文学集团与上流社会中传布.这个运动是怎么来的呢?是最近英德两国演奏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报上引起的回声吗?其中似乎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原因.但巴黎有般善观气色的人,比着圣.雅各街的气象台更有把握能在前一天预测酝酿中的风向,知道明天那阵风会吹点儿什么东西来.在这个神经质的大都市中,有的是使人震颤的电流,有的是看不见的光荣的波浪.一个将升的明星跑在另外一个明星前面,沙龙里流行着一些渺茫的传说,到了某个时间,就会在一篇广告式的文字中宣布出来,粗声大气的喇叭把新偶像的名字吹进最麻木的耳朵.这阵喧闹往往把它所颂扬的人的第一批最好的朋友吓跑了.其实这种情形还是应当由第一批最好的朋友负责的.
因此奥里维和《大日报》那篇文字也脱不了干系.他利用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关切,很巧妙的透露些消息,刺激大众的情绪.他不让克利斯朵夫和新闻记者直接发生关系,免得闹笑话.但他依着大日报馆的请求,暗中使克利斯朵夫和一个记者在某咖啡店不露声色的见了一面.所有这些预防的措置更引起人家的好奇心,使克利斯朵夫显得更有意思.奥里维从来没跟新闻界打过交道,想不到开动了一架可怕的机器,......你一朝拨动之后,再要加以控制或要它减缓一些是办不到的了.
他在上课去的路上读到《大日报》的文字,不禁吓坏了.他没料到有这一下.他以为报纸一定要等到把所有的材料收齐了,对于他们所要谈的人认识更清楚之后,方始动手写文章.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倘使一份报纸肯费心发现一个新人物,当然是为了报纸本身,为了和同行争取发见新人物的荣誉.所以它得赶紧,完全不管对这新人物是否了解.而被捧的人也决不会抱怨别人误解;一朝有人捧了,那他当然是被人相当了解的了.
《大日报》先对克利斯朵夫清苦的生活零零碎碎叙述了一些荒唐的故事,把他写成德国专制政府的一个牺牲者,一个自由的使徒,被迫逃出德意志帝国,躲到自由灵魂的托庇所......法兰西......来,......(作者借此发挥了一套排外的议论);......然后又对他的天才肉麻的颂扬一番:而关于这天才,作者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早期在德国作的几支平板的歌,那是克利斯朵夫引以为羞而要毁去的东西.那位记者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可自命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他所假借给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从克利斯朵夫或奥里维嘴里,甚至从自以为知道得很详尽的古耶一流的人嘴里,东零西碎听来的几句话,为记者已经足够造成一个"共和政治的天才,......民主主义的大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他又乘机毁谤当代的法国音乐家,尤其是最有特色,最自由,最不关心民主的那一批.他只把一二个作曲家除外,因为他们在选区里很有人望.可惜他们的音乐远不及他们的政治活动得人心.但这是小节.而且他们的捧场,便是对克利斯朵夫的捧场,也远不及对别人的批评来得重要.在巴黎,你读到一篇恭维某人的文字,最聪明的办法是先要推敲它的反面文章,心里想一想:"这是说谁的坏话呢?"
奥里维一边看着报,一边羞得脸红了,对自己说:"我做得好事!"
他心不在焉的上完了课,立刻赶回家.一听到说克利斯朵夫已经和新闻记者出去了,他简直吓呆了.他等他回来吃午饭.克利斯朵夫可不回来.奥里维一小时一小时的越来越焦急,心里想:"他们要逗他说出多少傻话啊!"
三点左右,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回来了.他和阿赛纳.伽玛希一同吃了饭,被香槟酒灌得糊里糊涂的,完全不懂奥里维的忧虑,不懂他为什么很不放心的追问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你问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一顿好饭.我长久没这样大嚼了."
他把菜单背给奥里维听:"还有酒......各种颜色的我都灌下去了."
奥里维打断了他的话,问他同席的是些什么人.
"同席的?......我不知道.有伽玛希.那矮胖子真痛快.还有那篇文章的作者格劳杜米,挺可爱的青年;还有三四个我不认识的记者,人很快活,待我很好很殷勤,都是一般最好的好人."
奥里维似乎不大相信.克利斯朵夫觉得他的冷淡有些古怪,便问:
"难迫你没看到那篇文字吗?"
"看到了,就为这个啊.你,你仔细看过没有?"
"看的......就是说瞅了一眼.我没有时间."
"那末你去念一遍罢."
克利斯朵夫念了开头几行就乐死了:"啊!混账东西!"
他笑弯了腰,接着又说:"喝!批评家都是这路货:一窍不通!"
可是念到后来,他生了气:那太胡闹了,人家简直把他搞得不成体统,说他是"一个共和政治的音乐家",这算什么意思!......除了这种笑话,人家还拿他"共和的"艺术作为抨击前辈大师的"敬堂艺术"的武器,......(实际上他是以这些伟人的心灵作为精神养料的),......那还成话吗?......
"狗东西!他们竟要教人把我当作白痴了!......"
而且在提到他的时候,有什么理由骂倒一些有天分的法国音乐家呢?这些音乐家还是他多少爱着的,......(虽然爱的程度很少),......他们都是行家,为本行增光的.而最可恶的是硬说他对他的祖国有那种卑鄙的仇恨心!......那可受不了......
"我要写信给他们,"克利斯朵夫说.
奥里维劝他:"不,现在别写!你太兴奋了.明天,等你头脑冷静的时候再写......"
克利斯朵夫固执得很.他一朝有话要说就不能等,只答应把信先给奥里维看过.这一点当然很重要.信稿经过严密的修正,要点是更正他对于祖国的意见.然后,克利斯朵夫马上连奔带跑的拿信送往邮局.
"这样,"克利斯朵夫回来说,"事情总算挽回了一半,我的信明天就可登出来."
奥里维用着怀疑的神气摇摇头.随后,他还是很不放心的瞅着克利斯朵夫,问:"你吃中饭的时候,没说什么冒失的话吗?"
"没有啊,"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可是真的?"
"当然真的,胆怯鬼."
奥里维稍微宽心了些.克利斯朵夫可并不.他想起自己曾经胡说八道的说过好些话.当时他无拘无束的,对人家一见如故,丝毫没有戒心:他觉得他们多诚恳,对他多好!这倒是真的.人们对于受自己恩惠的人总是挺好的.克利斯朵夫又是那么兴高采烈,把别人的兴致也提高了.他的亲热的随便的态度,嘻嘻哈哈的俏皮话,老饕式的胃口,灌了多少酒而面不改色的宏量,使伽玛希觉得很对劲;因为他也是个饭桌上的好汉,结实,粗野,血色挺好,最瞧不起身体娇弱,既不敢吃也不敢喝的巴黎人.他是在饭桌上判断人的,所以很赏识克利斯朵夫.他当场向克利斯朵夫提议,把他的《卡冈都亚》编成歌剧在歌剧院上演.......对于这些法国布尔乔亚,艺术的顶点就是把《浮士德入地狱》或九阕交响曲搬上舞台.(《浮士德入地狱》为柏辽兹名作.九阕交响曲系指贝多芬的全部交响曲.)......克利斯朵夫听了这古怪的主意哈哈大笑,好容易才把报馆经理拦住了,不让他立刻打电话给歌剧院或美术部去下命令.(据伽玛希说,那些人都是由他支配的.)这个提议使克利斯朵夫想起从前改编交响诗《大卫》的事,就手把众议员罗孙为要捧情妇出场而主办的那次表演叙述了一遍.(参看卷五:《节场》.......原注)原来与罗孙不和的伽玛希,听了很高兴.克利斯朵夫喝多了酒,又看到听众那么热心,不知不觉又讲了许多别的轶事,给人家一一记在心里.离开饭桌就把话忘得干干净净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此刻经奥里维一问,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故事,直打寒噤.因为他已经有相当的经验,知道可能发生的后果.现在没有了酒意,他对于将来的情形看得格外清楚,好象已经发生了:冒失的故事经过一番点缀之后,被人登在攻讦阴私的报纸上,他关于艺术方面的胡说八道也一变而为攻击他人的冷箭.至于他更正的信会有什么结果,他和奥里维知道得一样清楚:去答复一个新闻记者是浪费笔墨;说最后一句话的永远轮不到你.
事实果然和克利斯朵夫预料的一模一样.他所泄漏的私事被发表了,更正的信可没有登出来.伽玛希只教人传话,说他知道克利斯朵夫心胸宽大,这种有良心的作风是令人钦佩的;但伽玛希把他有良心的作风守着秘密;而硬派作克利斯朵夫的意见却继续传播开去,先在巴黎的报上,继而在德国的报上,引起尖刻的批评,因为一个德国艺术家对于祖国发表这样有失身分的言论,简直动了公愤.
克利斯朵夫自作聪明,利用别家报馆的记者访问的时候,声明他对于德国政府是爱护的,说在那边至少跟在法兰西共和国一样的自由.......不料那记者所代表的是一份保守党的报纸,便立刻替他编了一套反对共和的言论.
"越来越妙了!"克利斯朵夫说."唉,我的音乐跟政治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这是我们这儿的习惯,"奥里维回答."你瞧那些关于贝多芬的论战罢.有的说他是雅各宾党,有的说他是教会派,有的说他是平民派,有的说他是保王党."
"嘿,贝多芬真会把他们一齐踢出去呢!"
"那末你也如法炮制就是了."
克利斯朵夫心里很想这样做.可是他却不过那些对他亲热的人的情面.奥里维总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因为不断有人来访问;而克利斯朵夫尽管答应小心行事,结果还是有一句说一句,把脑子里想到的统统说出来.有些女记者自称为他的朋友,逗他说出他的恋爱经验.也有些来利用他毁谤这一个或那一个.奥里维回家的时候,常常发觉克利斯朵夫狼狈不堪.
"你又胡闹了是不是?"他问.
"是啊,"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的回答.
"你这个脾气竟没法改吗?"
"我真该教人关起来才好......可是,我向你赌咒,这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哼!下次还是这么一套......"
"不,不,我决不再犯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得意扬扬的告诉奥里维:"又来了一个.被我撵走了."
"别过火,对付他们得非常小心.这畜生凶得很......你一抵抗,他就攻击你......他们要报复真是太容易了!哪怕是一句极平常的话,他们也会找到把柄的."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把手捧着脑门.
"怎么呢?"
"我关门的时候对他说......"
"说什么?"
"说了一句德皇的话."
"德皇的?"
"是的,要不是德皇的,就是皇族的......"
"该死!明天一定登在报纸的第一版上."
克利斯朵夫急得直打哆嗦.但他明天看到的,是关于他的屋子的描写,......其实那记者连脚也没踏进去,......另外是完全杜撰的一段对话.
消息一路传开去一路改头换面.外国报纸又加上许多误会.法国报上叙述克利斯朵夫穷得没办法的时候替人把有名的曲子改成吉他琴谱,一家英国的日报却说他弹着吉他沿街卖唱.
他看到的并非全是恭维的话.那才差得远呢!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大日报》所捧的,别的报纸就对他攻击了.他们的尊严,决不容许同行发现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天才,所以他们都拿他开玩笑.古耶因为抓在手里的活宝给人抢了去而很气,便写了一篇"以正视听"的文章.他亲昵的提起他的老朋友克利斯朵夫,......初到巴黎的时期,一切行动都是由他领导的.他说,没有问题,克利斯朵夫是个很有天分的音乐家,但是......(他可以这样说,因为他们是朋友),......修养不够,缺少特色,骄傲得不象话;现在人家用如此可笑的方式去奉承,去助长这种骄傲的脾气,实在是害了他,因为他需要的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力.有学问.好意而严正的导师,......(这是古耶的自画像).一般音乐家勉强笑着,表示极瞧不起一个有报纸撑腰的艺术家;他们装做讨厌逢迎吹拍,因为吃不到葡萄而说葡萄是酸的.有些是中伤克利斯朵夫;有些是对他假装怜悯.又有些是回过头来恨奥里维......(那都是奥里维的同文).......他们素来恨他的强硬,恨他不和他们亲近.其实他这种态度是爱好孤独的成分多,厌恶他们的成分少.某几个人还隐隐约约的说他在《大日报》那些文章中间有利可图.又有几个替克利斯朵夫抱不平,责备奥里维不该把一个娇弱的,老是做梦一般的,精力不足以应付人生的艺术家,......克利斯朵夫!......推到嘈杂的节场上去,使他迷路.他们说这种办法简直把克利斯朵夫的前途给断送了:他虽没有天才,但若用功的话还能有点儿成就,现在被人家的巧言令色冲昏了头脑,岂不可怜!难道人们不能让他无声无臭的耐性工作吗?
奥里维很想告诉他们:"吃饱了肚子才能工作.谁给他面包呢?"
可是这种话是难不倒他们的.他们很可以非常清高的回答说:"这个吗,不过是小节.人是应当受苦的."
当然,高唱这种禁欲主义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例如有人求某个百万富翁帮助一个穷艺术家的时候,那富翁回答说:"先生,穷有什么关系!莫扎特就是穷死的!"
要是奥里维告诉他们,说莫扎特只求生存,克利斯朵夫也决不肯饿死,那他们一定会觉得奥里维趣味恶劣.
克利斯朵夫被这些长舌妇的胡说八道搅得厌倦透了.他心里想这种情形是不是要永远继续下去.可是过了半个月,事情就完了.报纸上不再提到他了.但他已经出了名.人家提到他的名字,并不说:"《大卫》的作者"或"《卡冈都亚》的作者",而是说:"啊,是的,那个《大日报》上的人物!......"所谓声名,就是这么回事.
奥里维也发觉这一点,因为他看见克利斯朵夫收到大批的信,而他自己也间接收到不少:写脚本的作家,音乐会的掮客,都来招揽生意;初期的敌人摇身一变而为新朋友,特意来信表示亲善;还有妇女们忙着奇请帖来.为了报纸的特辑,人家提出许多问题来征求他的答案,例如法国人口激减问题,理想派的艺术问题,女人胸衣问题,舞台上的裸体问题,......还问他德国是不是已经到了颓废的阶段,音乐是不是已经完了等等.他们俩看了都笑起来.但尽管心里满不在乎,克利斯朵夫这个粗人也居然接受那些宴会的邀请.奥里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也上那些地方去吗?"
"是的,"克利斯朵夫咕噜着回答."你以为只有你会去看太太们吗?现在也轮到我了,告诉你!我也要去玩玩了!"
"你去玩玩?可怜的朋友!"
实际是克利斯朵夫在家关得太久了,忽然觉得非出去走走不可.并且他也很乐于呼吸一下新的光荣的气息.在那些晚会里,他照旧厌烦,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混蛋.但他回家故意卖弄狡狯,对奥里维说着相反的话.他到处都去,可是同一个人家决不去两回;他会找出古古怪怪的借口,用着骇人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回避他们第二次的邀请,教奥里维看了也认为岂有此理.克利斯朵夫却是哈哈大笑.他到沙龙去不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声名,而是为了添加他生命的养料,搜集一些新人的目光,举止,语声,以及种种的形式,声音,色彩;因为一个艺术家每隔多少时候就得把他的调色板充实一次.一个音乐家的营养决不能以音乐为限.一句说话的抑扬顿挫,一个动作的节奏,一个和谐的笑容,都可以比一个同业的交响乐给你更多的音乐感应.不幸沙龙里那些面貌那些心灵的音乐,和音乐家的音乐同样枯索,同样单调.各人有各人固定的姿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的微笑,那种刻意研求的妩媚,和一支巴黎曲调同样是印板式的.而男人比女人更无聊.萎靡的风气使一般刚强的人物化为泡沫,特出的个性很快的软化了,消灭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艺术家中已死的与将死的人太多了:某个青年音乐家朝气蓬勃,天分极高,结果竟被荣名压倒,只想呼吸那种毒害他的谄媚逢迎的空气,只想享乐,只想睡觉.他二十年后的模样,只要看那个坐在沙龙一角的年老的大师便可知道:有钱,有名,一身兼了所有的学士院的会员,登峰造极,似乎用不着再怕什么敷衍什么,而他却对所有的人低头,怕舆论,怕政府,怕报纸,不敢说出自己的思想,并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象载着自己遗骸的驴子一般在人前展览.
而在从前曾经伟大或是可能伟大的那些艺术家和有识之士后面,一定有个女人在腐蚀他们.她们都是危险的,不管是蠢的或是不蠢的,爱他们的或只爱自己的;最好的女子其实是最可怕的:因为她们目光浅陋的感情更容易毁掉艺术家,她们一心要驯服天才,把他压低,把他删除,剪削,搽脂抹粉,直要这天才能够配合她们的感觉,虚荣,平凡,并且配合她们来往的人的平凡才甘心.
克利斯朵夫虽是在这个社会里不过走马看花,但看到的已经足以使他感到危险.想利用他.拿他点缀沙龙的女人,不止一个;克利斯朵夫对于低颦浅笑的勾引也不能说完全无动于衷.要不是他有见识,要不是看到周围那些可怕的榜样,他可能逃不过的.但他并不想替那般看守呆子的美女扩充她们的羊群.倘若她们不是紧紧的钉着他,他所冒的危险倒反更大.大家一朝相信他们中间有着一个天才的时候,照例要来摧残他的.这般人看见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里,......看到一头鸟就想把它关在笼里,......看见一个自由人就想把他变成奴隶.
克利斯朵夫迷惑了一会儿,马上振作起来,把他们一古脑儿丢开了.
运命老是耍弄人的.它会让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漏网,但决不放过那些提防的,谨慎的,有先见之明的人.投入巴黎罗网的倒并非克利斯朵夫而是奥里维.
他的朋友的成功使他沾到好处:克利斯朵夫声名的光彩也射到他身上.他此刻比较出名了,不是为了他六年来所写的文章,而是为了他发见克利斯朵夫.所以克利斯朵夫被邀请的时候也有他的分;他陪着克利斯朵夫去,存着暗中监督的意思.但大概他太专心干这件任务了,来不及再顾到自己.爱神在旁边经过,把他带走了.
那是一个头发淡黄的少女:清瘦,妩媚;细致的鬈发,象波浪般围着她的狭窄而神情开朗的额角,淡淡的眉毛,沉重的眼皮,碧蓝的眼睛,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的鼻孔,有点凹陷的太阳穴,表示任性的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很有风韵的笑容仿佛是纯洁的田野之神的笑容.她的脖子长得又长又细,身材细小而苗条,年轻的脸显得很快活,也有点若有所思的神气,笼罩着初春的恼人的谜.......她叫做雅葛丽纳.朗依哀.
她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家庭是信旧教的,有钱,高尚,头脑很开通.父亲是个聪明的工程师,心思灵巧,做事能干,胸襟宽广,能够接受新思想.他靠了工作,靠了政治关系,靠了他的婚姻,挣了一笔财产.太太是金融界里一个十足巴黎化的漂亮女人,他们的婚姻可以说是爱情的结合,也可以说是金钱的结合,......在这般人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爱情的结合.金钱是保留了,爱情可是完了.但还留下一些残余的光辉,因为双方当年都是很热烈的;可是他们并不过分的自命为忠实.各干各的事,各寻各的快乐,彼此照旧很投机,象两个自私自利的好伙计一样,一方面觉得问心无愧,一方面也很谨慎.
女儿是他们中间的桥梁,同时是暗中争夺的对象:因为他们都非常疼她.各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自己的缺陷,......那是各人特别喜欢而被儿童的妩媚加以理想化了的;双方都费尽心机想把女儿抓在自己手里.这个情形自然瞒不过孩子;并且儿童都有一种天真的想法,把自己当做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她尽量利用机会,刺激父母,使他们比赛谁更爱她.任何使性的行为,倘使一个表示反对,她有把握得到另外一个的赞许;而早先那个反对的因为自己被疏远而气恼,会进一步答应更多的条件.这样她就受着过分的溺爱;幸亏她天性中没有什么坏的成分.......当然她象所有的儿童一样很自私,但因她太受宠太有钱了,从来没遇到阻碍,所以她的自私更带点病态的意味.
朗依哀夫妇虽然疼女儿疼到极点,可决不为她牺牲一些他们个人的方便.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们让孩子一个人玩儿.因此她并不缺少幻想的时间.由于早熟,由于人们当着她的面说的不加检点的话......(他们并不为她而有所顾忌),......她六岁的时候就对拿在手里玩的小娃娃讲着恋爱故事,其中的人物是丈夫,妻子,情人.不用说,她这是没有邪念的.等到有天她咂摸到说话后面有着感情的影子,她的故事就不拿小娃娃做对象而给自己保留起来了.她天真无邪,可是欲魔已经在远远的叫吼,仿佛在地平线那一边的.看不见的远钟,有时风中传来几阵声音,不知从哪儿来的,只觉得自己被它包裹了,脸红了,又害怕又快活的喘不过气来,但你对这种情形完全莫名其妙.随后音乐没有了,象来时一样的突兀.什么都听不见了.仅仅有些嗡嗡声,隐隐约约的回音,在碧蓝的天空融化.你只知道应当上那边去,在山的那一面,越快越好:幸福就是在那个地方.啊!要到了那儿才好呢!......
没到达以前,她对于那边的情形想入非非的作着种种猜测.以这个女孩子的头脑而论,要猜到那未来的境界简直是桩大事.她有位年龄相仿的女朋友,西蒙纳.亚当,常常跟她讨论这些重大的问题.各人拿出十二岁上的聪明与经验,听到的谈话和偷看的书作参考.两个小姑娘提着足尖,抓着石头,想从旧墙上瞻望自己的前途.但她们白费气力,以为从墙缝中窥到了什么,其实是一无所见.她们天真烂漫,便是淘气也不无诗意,同时也有巴黎人喜欢嘲弄的脾气.她们说了野话而完全没觉得,并且拿小事看做天一样大.可以在家到处搜索而无人敢阻止的雅葛丽纳,把父亲的书都翻遍了.幸而她的无邪与纯洁的本能,使她没有受什么坏影响,只要一幕稍稍露骨的景象,一句稍为放肆的话,她就不胜厌恶,立刻把书扔掉了;她在下流的队伍中穿过,有如一头小猫在脏水洼里跳出来,居然没沾到泥浆.
小说并不怎么吸引她:那太明确太枯索了.使她心儿颤动而怀着希望的,却是诗人的......当然是谈爱情的诗人的......作品.这等诗人的气质和女孩子的很接近.他们看不见事实,只从欲望或悔恨的三棱镜中想象事实;他们的神气就象她一样伏在旧墙的隙缝中瞧望.但他们知道的事多得很,凡是应该知道的都知道,而且他们用着非常甜蜜与神秘的字眼把它们包裹着,你得小心翼翼的揭开来才能找到......找到......啊!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可是永远在就要找到的关头......
两个好奇的孩子一点都不厌倦.她们彼此轻轻的念着阿尔弗莱.特.缪塞和苏利.普吕东的诗句,打着寒噤,以为那就是邪恶的深渊;她们把诗抄下来,互相推敲某些段落的隐藏的意义,而有时根本没有什么隐藏的意义.这些十三岁的小妇人,无邪的,荒唐的,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可半嘻笑半正经的讨论着爱情与肉欲;她们在课室内当着和善可欺的教员的面,......一个挺柔和挺有礼貌的老头儿,......在吸墨纸上涂些有天被他抄到而为之错愕的诗句:
让我,噢!让我紧紧的搂抱你,
在你的亲吻里喝着狂乱的爱情,
一点一滴的,长久的!......
她们进的学校是富家子女上学的学校,教员都是教育界里的名流.在这儿,她们的感情可有了发泄的机会.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钟情于她们的教授.只要他们年轻,长得不太难看,就可使她们神魂颠倒.她们把功课做得挺好,为的要讨她们的偶像喜欢.作文卷子的分数差了一些,她们就得哭一场;被老师赞美几句,她们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还要对他丢几个感激而卖俏的眼风.要是给叫到一边去指点什么或夸奖一番,那简直快乐得象登天一样了.并且要她们喜爱,也无须怎么了不得的人才.教师在体操课上把雅葛丽纳抱到秋千架上的时候,她会浑身发热.此外又有多么剧烈的竞争!多少嫉妒的心理!一个又一个的眼风向老师丢过去,多么谦卑,多么迷人,想把他从一个骄横的情敌手里抢过来!他在教室里一开口,钢笔与铅笔就象飞一般的忙起来.她们并不求理解,主要是不能听漏一个字.她们一边写,一边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注意偶像的脸色和举动,雅葛丽纳和西蒙纳彼此轻轻的商量:"你想他用一条蓝点子的领带好看不好看?"
后来她们又拿些彩色画,荒诞不经的诗句,风花雪月的插图,作为理想人物的根据,......恋着优伶,演奏家,过去的或现存的作家,一忽儿是摩南—舒里,一忽儿是萨曼,(摩南—舒里为十九世纪法国著名悲剧演员;萨曼为十九世纪法国诗人.)一忽儿是德彪西.想到在音乐会中,沙龙里,街道上,和一些陌生的青年交换的眼风,她们脑筋里马上会组织起一些爱情故事.总之,心里永远需要爱,需要有个爱的借口.雅葛丽纳和西蒙纳彼此无话不谈:这就证明她们并不真有多少感情;并且这也是使自己永远没有深刻的感情的好办法.可是这等心情变成了一种慢性病,她们自己虽然觉得好笑,暗中却在加意培植.两人互相刺激.西蒙纳颇有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但实际是谨慎的.真诚而热烈的雅葛丽纳倒更容易把荒唐的计划实地去做.她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儿闹出大笑话来......这是少年人常有的情形:有时候,这般可怜的受惊的小动物......(我们都经历过这阶段),......不是差一点自杀,就是差一点投入随便碰到的一个人的怀里.可是徼天之幸,几乎所有的青年都至此为止.雅葛丽纳起了十多封情书的稿子,想寄给那些仅仅见过一面的人;结果都没寄出,除了一封非常热烈的不署名的信,给一个其丑无比的,俗不可耐的,自私的,无情的,头脑狭窄的批评家.她因为在他的文章里看到有二三行富于感情的表现,就对他倾心了.她也迷着一个住在近边的名演员;每次走过他的屋子心里总想:"要不要进去呢?"
有一回她竟大着胆子走到他住的那层楼上,一到那儿,她却立刻逃了.她能和他说些什么呢?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并不爱他.她也明明知道.这种疯癫一半是有心哄骗自己,另外一半是需要爱,那是永远少不了的,又甜美又愚蠢的需要.既然雅葛丽纳很聪明,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并不因此而不疯癫.一个心中明白的疯子抵得两个.
她常常出去交际.许多青年都为她着迷,到处有人巴结她,而爱她的也不止一个.她一个都不爱,却和所有的男人调情.她并不把自己可能给人家的痛苦放在心上.一个美貌的少女是把爱情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的.她认为人家爱她是挺自然的,可是她只对自己所爱的人负责;她真心的相信:谁爱上她就够幸福了.这也难怪,因为她虽然整天想着爱情,其实对爱情一无所知.大家以为在暖室里长大的上流社会的少女,总比乡下女子早熟;实际正是相反.看到的书,听到的话,使她念念不忘于爱情,而在她游手好闲的生活中,这念念不忘的心情竟变成了一种嗜好;她有时把一个剧本念熟了,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结果对内容反而毫无感觉.在爱情方面象艺术方面一样,我们不应该去念别人说的话,而应该说出自己的感觉;要是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急于说话,可能永远说不出东西来.
因此,雅葛丽纳象多数的女孩子一样,靠着别人的感情的残灰余烬过生活,那些灰烬虽然替她维持着骚动的心情,使她双手发热,喉咙干涩,眼睛作痛,可是也使她看不见事物的真相.她自以为认识它们.她并不缺少意志.她尽量的看书,听人家的谈话,东鳞西爪的得了不少知识,甚至也努力省察自己的心.她比周围的人高明,因为她更真.
有一个女子给了她很好的影响,可惜时间太短.那是她父亲的一个不出嫁的姊妹:叫做玛德.朗依哀,年纪在四十至五十之间,长得五官端正,可是表情忧郁,谈不到什么美;她永远穿着黑衣服,举动大方而有点促,很少说话而声音极低.要没有那双灰色眼睛的清明的目光,和哀怨的嘴角上那个慈祥的笑容,人家简直不会注意到她.她 只在某些没有外客的日子才在朗依 哀 家 露 面.朗依哀对她很敬重,心里却有点厌烦.朗依哀太太对丈夫老实表示对她的访问不感兴趣.可是他们为了礼数关系,每星期留她在家吃一顿饭,表面上也不露出敷衍的意味.朗依哀谈着自己的事,那是他永远感到兴趣的.朗依哀太太想着别的事,照例笑盈盈的,回答的话常常莫名其妙.彼此相处得很好,礼貌非常周到.并且当知趣的姑母出人意外的提早告退的时候,也颇有些亲热的表示;有些日子,朗依哀太太想到一些特别愉快的往事,她的魅人的微笑便越发显得光采奕奕.玛德姑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兄弟家中很有些教她受不了或心里难过的事.但她绝对不露声色:表示出来有什么用呢?她爱她的兄弟,对他的聪明与成就很得意;跟老家里其余的人一样,她认为当初的牺牲和长子现在的成就比较之下,并不算付了过高的代价.但她至少对他保持着批评精神.和他一样聪明,精神上比他更坚实更刚强,......(法国很多女人都比男人高明),......她把他看得很明白;他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可是朗依哀久已不来请教她了!他认为最好是不要知道那些意见,或者是......(因为他和她一样明白)......闭上眼睛.她为了高傲,远远的躲在一边.谁也不关切她的内心生活.大家觉得还是不知道更方便.她过着独身生活,难得出门,只有很少的几个并不十分亲密的朋友.她不难利用兄弟的交际和自己的才能:但她并不利用.她在巴黎有名的杂志上写过两三篇关于历史和文学的文章,那种朴素,确切,特殊的风格曾经受到注意.她可是至此为止.和一般关切她而她也乐于认识的优秀人士,她很可能交些有意思的朋友.但他们尽管表示亲近,她只是不理.有时她在戏院定了座,预备去看她心爱的作品上演,结果竟没有去;而在能够作一次她所喜欢的旅行的时候,临了还是留在家里.她的性格是禁欲主义和神经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经衰弱绝对没有损害到她思想的淳朴.她的生命是受伤了,精神却并没有.唯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一个旧创,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迹.而更深刻更暧昧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命运的烙印,是已经在那里摧残她的潜伏的疾病.......然而朗依哀一家只看见她那双有时使他们难堪的雪亮的眼睛.
雅葛丽纳在无愁无虑的快乐的时候,......这是她幼年的正常状态......根本不大注意到姑母.但她到了一个年纪,身心都骚动起来,使她在莫名其妙的神魂颠倒的时间,虽然并不长久.但觉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时间,尝到了悲苦.厌恶.恐怖.郁闷的滋味,......象个孩子淹在水里而不敢喊救命的时候,那她在身旁就只看见玛德姑母对她伸着手了.啊!其余的人和她离得多远!父母都象外人似的,面上亲切而实际自私,又是那样自满,哪有心思来理会一个十四岁的小娃娃的悲伤!但姑母是懂得的,并且和她表示同情.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非常纯朴的笑笑,隔着饭桌对雅葛丽纳挺和善的瞧一眼.雅葛丽纳觉得姑母了解她,便躲在她身旁.玛德不声不响,只拿手摩着雅葛丽纳的头.
于是她信赖姑母了,心中一不好过就去访问这位好朋友.不论什么时候去,她有把握可以遇到同样宽容的眼睛,把它们的恬静灌注一部分到她心里.她并不和姑母提起她幻想的罗曼史,那她要觉得害羞的;她也感到那绝对不是真的.但她说出她渺渺茫茫的,深刻的,更实在的苦闷.
"姑妈,"她有时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愿意幸福啊!"
"可怜的孩子!"姑妈微微笑了笑.
雅葛丽纳把头枕在她膝上,吻着那抚摩她的手:"我将来能幸福吗?姑妈,告诉我,我将来能幸福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一半要靠你......一个人愿意幸福的时候一定会幸福的."
雅葛丽纳表示不信.
"那末你幸福吗?你?"
玛德凄凉的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难道你不信吗?"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丽纳停住了.
"怎么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象你那种方式的."
"可怜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玛德说.
"真的,"雅葛丽纳坚决的摇摇头,继续说,"象你那样,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受得了.可是有许多办不到的事,人生会教你办得到."
雅葛丽纳听了不大放心,回答说:"噢!我可不愿意学这一套,我要的幸福一定得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种."
"可是人家问你究竟要怎么样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么."
她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她举出来,她只找到一件,翻来覆去象复唱的歌辞一样:
"第一,我要人家爱我."
玛德不出一声,做着针线.过了一会,她说:"倘使你不爱人家,单是人家爱你有什么用?"
雅葛丽纳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妈,我说的当然是限于我所爱的人!其余的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无所爱又怎么呢?"
"你这话好怪!一个人总是有所爱的."
玛德摇摇头,表示怀疑."一个人并不能真爱,只是心里要爱.爱是上帝给你的一种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赐给你."
"倘使人家不爱我呢?"
"人家不爱你,你也得这样.你会因之更幸福."
雅葛丽纳拉长着脸,装出气恼的模样:"我可不愿意,我对这个一点不感兴趣."
玛德很亲热的笑了,望着雅葛丽纳叹了口气,随后又做她的活儿.
"可怜的孩子!"她又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老说可怜的孩子?"雅葛丽纳不大放心的问."我不愿意做个可怜的孩子.我多么希望幸福呢!"
"就因为此我才说:可怜的孩子!"
雅葛丽纳有些恼了.但不久也就过去了.姑母笑得那么尽兴,使她沉不下脸来.她一边假装生气一边拥抱她.其实,一个人在这个年龄上听到自己将来......在很远的将来......会有点儿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从远处看,人生的不幸还很有诗意呢;一个人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丽纳完全没觉察姑母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只注意到她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以为那是她喜欢待在家里的怪脾气,雅葛丽纳还常常因之取笑她.有一两次她去探望的时候,碰到医生出门.她就问姑母:"你病了吗?"
姑母回答:"只是一点儿小病."
可是她连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顿饭都不去了.雅葛丽纳气忿忿的去质问她.
"好孩子,"玛德很温和的说,"我累了."
雅葛丽纳不相信,以为是推托.
"哼,每星期上我们家来两小时就累了吗?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呆在你那个火炉旁边."
她回家得意扬扬的把这些刻薄话讲出来,不料立刻被父亲训了几句:
"别跟姑妈去烦!你难道不知道她病得很凶吗?"
雅葛丽纳听着脸都白了;她声音颤抖的追问姑母害了什么病.人家不肯告诉她.最后她才知道是肠癌,据说姑母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
雅葛丽纳心里害怕了好几天,等到见了姑母才宽慰一些.玛德还算运气,并不太痛苦.她依旧保持着安详的笑容,在透明的脸上映出内心的光彩.雅葛丽纳私下想:
"大概不是吧.他们弄错了,要不然她怎么能这样安静呢?......"
她又絮絮叨叨的讲那些心腹话,玛德听了比从前更关切了.可是谈话中间,姑母有时会走出屋子,一点不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等剧烈的疼痛过去了,脸色正常了,才回进来.她绝口不提自己的病,竭力掩饰;也许她不能多想它;她明明知道受着病魔侵蚀,觉得毛骨悚然,不愿意把思想转到这方面去;她所有的努力是在于保持这最后几个月的和平恬静.可是病势出人意外的急转直下.不久她除了雅葛丽纳以外不再接见任何人.后来雅葛丽纳探望的时间也不得不缩短.后来终于到了分别的日子.姑母躺在几星期来没离开过的床上,跟小朋友告别,说了许多温柔与安慰的话.然后她关起门来等死.
雅葛丽纳有几个月功夫非常痛苦.姑母死的时候,她正经历着精神上最苦闷的时期;在这种情形之下能支持她的原来只有姑母一个人.此刻她可孤独到极点.她很需要一种信仰做依傍.从表面上看,这种倚傍似乎不会缺少的:她从小就奉行宗教仪式;她的母亲也是的.但问题就在这儿:母亲是奉行仪式的,玛德姑母却并不:怎么能不把她们做比较呢?大人们视若无的谎言逃不过儿童的眼睛,他们很清楚的看到许多弱点与矛盾.雅葛丽纳发觉母亲跟一般自称信仰宗教的人照旧怕死,仿佛没有信仰一样.真的,靠宗教是不够的......此外,还有些个人的经验,反抗,厌恶,一个笨拙的忏悔师伤害她的说话......都使她怀疑宗教.她继续上教堂去,可是并无信仰,只象拜客一样,表示自己有教养.她觉得宗教象世界一样空虚.唯一的救星是对于死者的回忆,她把她完全裹在身上了.她悔恨当初不该逞着青年人自私的脾气而忽视姑母,如今是叫也叫不应了.她把她的面目理想化;而玛德留下的深刻的韬晦的生活榜样,使她讨厌社会上那种不严肃不真实的生活.她睛中只看见它的虚伪;而那些可爱的诱惑,在别的时间会使她觉得好玩的,此刻却使她深恶痛绝.她患着神经过敏症.无论什么都会教她痛苦;她的意识一点儿不受蒙蔽.凡是一向因为漠不关心而没注意到的事,她现在统统看到了.其中有一件竟把她伤害入骨.
有天下午,她在母亲的客室里.朗依哀太太正在见客,......一个时髦画家,装腔作势的小白脸,是她们家的熟客,但并非十分知己的朋友.雅葛丽纳觉得自己在场使母亲跟客人都不方便,因此她愈加留着不去了.朗依哀太太有点儿不耐烦,轻微的偏头痛使她昏昏沉沉,再不然是被今日的太太们象糖果一般咬着的头痛丸搞糊涂了,不大留神自己的话.她无意之间把客人叫做"我的心肝......"
她立刻发觉了.他也和她一样的不动声色.两人继续用客气的口吻谈下去.正在一旁沏茶的雅葛丽纳心中一震,差点儿把一只杯子滑在地下.她感觉到他们在背后交换着会心的微笑.她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他们心照不宣的目光,一下子就给遮掩过去了.......这个发见把她吓坏了.雅葛丽纳从小过着放任的生活,不但常常听到这一类的玩艺儿,她自己也会嘻嘻哈哈的提起的,可是这一回竟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因为看见她的母亲......她的母亲,那事情可不同了!以她惯于夸大的性情,她从这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至此为止,她对什么都不猜疑的.从今以后,她对一切都猜疑了.她想着母亲过去的行为,推详某些小节.没有问题,轻佻的朗依哀太太犯嫌疑的地方太多了,但雅葛丽纳还要加些上去.她很想接近父亲;他跟她一向比较密切,而他的聪明也对她很有吸引力.她愿意多爱一些父亲,对他表示同情.可是朗依哀似乎不需要人家为他抱怨;于是这神经过敏的少女又起了疑心,比对母亲的猜疑更可怕,就是说父亲是什么都明白的,但认为假作痴聋更方便;只要自己能够为所欲为,别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于是雅葛丽纳觉得没希望了.她不敢鄙薄他们.她爱他们.可是她在这儿过不下去了.西蒙纳的友谊对她并没帮助,她很严厉的批判她从前的伴侣的弱点,对自己也不随便放过,看到自身的丑恶与平庸大为痛苦,只无可奈何的回想着纯洁的姑妈.但这些回忆也慢慢的消失了;时间的洪流把它们淹没了,把它们的痕迹洗掉了.由此可见,一切都是要完的;她将来要跟别人一样的掉在污泥里......噢!无论如何都得跳出这个世界!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就在这个又狂乱又孤独.又厌世又热烈的时期,抱着神秘的等待的心情.向着一个无名的救主伸手乞援的时候,雅葛丽纳遇到了奥里维.
朗依哀太太和大家一样邀请了那个冬天走红的音乐家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来了,照例不想讨人喜欢.朗依哀太太可仍旧觉得他可爱:......只要在当令的时候,他拿出无论什么态度都可以;人家总觉得他可爱的;这往往是几个月的事.雅葛丽纳并不觉得他怎么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受到某些人的恭维先就使她不信任.何况他粗鲁的举动,高声的说话,快活的心情,都教她看不上眼.以她那时的心境,生活的兴致显得是鄙俗的;她所追求的是凄凉的,半明半暗的境界,自以为喜欢这个境界.克利斯朵夫身上的光太强了.但他谈话之间提起了奥里维:他需要把他的朋友跟他一切愉快的遭遇连在一起.他把奥里维说得那么有意思,使雅葛丽纳以为看到了一个合乎理想的人物.她要母亲把奥里维也邀请了.奥里维并不马上接受:而在他姗姗来迟的那个时期之内,克利斯朵夫和雅葛丽纳更能从从容容的描成一个幻想的奥里维的肖像,而等到他决意应邀而来的时候,真正的面目跟那幻想的图画也不会不象了.
他来了,可很少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他的聪明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文雅的举止,浑身上下那种光辉四射的恬静,自然把雅葛丽纳迷住了.再加有克利斯朵夫在旁边做对照,更烘托出奥里维的妙处.但她脸上全无表示,因为怕正在心中萌动的感情;她继续跟克利斯朵夫谈话,谈的却是奥里维的事.克利斯朵夫能够谈到他的朋友,得意极了,根本没注意雅葛丽纳听得津津有味.他也提到自己,而她虽然毫无兴趣,也殷勤的听着,随后又不着痕迹的把话题扯上跟奥里维有关的故事.
雅葛丽纳的风情对于一个不自警戒的人是很危险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已经给她迷住了:他喜欢常常到她家里去,开始注意自己的装束;他熟识的那种感情又笑眯眯的混入他所有的幻想中来了.奥里维从最初几天起也入了迷,以为对方冷淡他,暗中很难过.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把自己和雅葛丽纳的谈话告诉他听,更增加他的痛苦.奥里维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讨雅葛丽纳喜欢.虽然因为跟克利斯朵夫一起生活,他看事比较乐观了些,但仍旧没有自信;他把自己看得太清楚了,不相信会得到人家的爱.......其实,倘若一个人的被爱要靠他本身的价值而不是靠那个奇妙与宽容的爱情,那末够得上被爱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一天晚上,他受着朗依哀家的邀请,但觉得再去看那个冷淡的雅葛丽纳太难堪了,便推说疲倦,教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去.蒙在鼓里的克利斯朵夫挺快活的去了.以他天真的自私心理,他只想着和雅葛丽纳单独相对的快乐.可是他得意的时间并不久.一听到奥里维不来的消息,雅葛丽纳马上扮起一副懊丧的,气恼的,烦闷的,失望的脸;她再也不想讨人喜欢了,也不听克利斯朵夫说的话,只随便回答几句.他甚至非常难堪的看见她掩着嘴,不耐烦的打了个呵欠.她真想哭出来.突然之间她走出客厅,不再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不胜狼狈的回去,一路上推敲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慢慢的居然看到了一点儿真相.回到家里,奥里维等着他,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气问他晚会的情形.克利斯朵夫把那桩不如意事讲给他听.他一边讲着一边看到奥里维脸色渐渐开朗起来.
"你不是累了吗?"他问."干吗不睡呢?"
"噢,我觉得好多了,"奥里维回答,"我不累了."
"对啦,"克利斯朵夫很俏皮的说,"你今晚不去,的确使你精神恢复不少."
他亲切的,狡狯的望了望奥里维,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到了那儿,他笑了,轻轻的,可是笑得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坏东西!"他心里想."她居然拿我开玩笑!而他也在耍我.想不到他们俩有这一手!"
从此他把自己对雅葛丽纳的念头一齐丢开,而象孵着小鸡的母鸡一样去孵育两个小情人的罗曼史,表面上只做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也不代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向对方揭破,只在暗中帮助他们.
他一本正经的以为自己的责任应当把雅葛丽纳的性格研究一番,以便决定奥里维跟她在一起是否能幸福.因为笨拙,他就向雅葛丽纳提出许多古怪的问话使她气恼,有的是关于趣味方面的,有的是道德方面的......
"岂有此理!他这样问长问短是什么意思?"雅葛丽纳愤愤的转过背去想.
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不再关切克利斯朵夫,高兴极了.而克利斯朵夫看见奥里维高兴也高兴极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快乐表现得比奥里维更露骨.雅葛丽纳看了莫名其妙,她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在他们的爱情中看得比她还清楚,所以只觉得他讨厌之极,不懂奥里维怎么能为一个这样粗俗的朋友入迷.克利斯朵夫猜到这点,有心捉弄她,惹她生气.随后他推说事忙,谢绝了朗依哀家的邀请,让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单独相处.
可是他对于前途还是很担忧,自以为对这桩酝酿中的婚事有很大的责任,心里很烦恼,因为他把雅葛丽纳看得相当准确,担心着许多事:第一是她的有钱,其次是她的教育,她的环境,尤其是她的弱点.他想起从前的女朋友高兰德.没有问题,雅葛丽纳为人更真,更坦白,更热情,对于勇敢的生活很有点向往之情,也有英勇壮烈的志愿.
"但单是有志愿还不够,"克利斯朵夫想道,"还得有魄力."
他想把危险通知奥里维.但一看见奥里维从雅葛丽纳那边回来,眼中闪着快乐的光彩,他就没勇气开口了,心里想:"两个孩子很快活.别扰乱他们的幸福罢."
对奥里维的友爱慢慢的使他感染到奥里维的信心.他终于相信雅葛丽纳的确是象奥里维所看到的,也是象她自己所愿意看到的那种人物.她意志多么坚强!她爱奥里维,就是爱他不同于她和她的社会的地方.她爱他,因为他清贫,因为他在道德观念上不肯让步,因为他在社会上不善于应付.她爱奥里维爱得那么纯洁那么彻底,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样穷......有时还恨不得要自己变得丑,因为这样她可以更加肯定奥里维的爱她是为了她本身,为了她的一腔热爱,那是他渴望的......啊!有些日子,他在眼前的时节,她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双手发抖.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故意装做关心别的事,不去瞧他,用讥讽的口吻说话.可是她突然停下来,躲到卧室里去,关上门,下了窗帘,坐在那儿,两个膝盖紧挤着,交叉着手臂抱着胸部,压制自己的心跳.她凝神屏气的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劝,唯恐惊散了那幸福的境界.她一声不出的把爱情紧紧抱着.
现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关切奥里维的成功,象母亲一样的照顾他,留心他的修饰,对他的衣著发表意见,替他打领带.奥里维很耐性的由他摆布,宁可到了楼梯上拆开领带重新打过.他心里好笑,但对这种亲切的表示非常感动.爱情使他胆怯,不敢信任自己了,所以他很愿意请教克利斯朵夫,把会面的经过告诉给他听.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的激动,有时会在夜里几小时的搜索枯肠,替朋友的恋爱设计划策.
在巴黎近郊,亚当岛森林近旁的一个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别庄的大花园里,奥里维和雅葛丽纳有了一次确定终身的谈话.
克利斯朵夫陪着朋友一同在那里;但他在屋子里发见了一架风琴,便弹着琴,让两个人双双的散步去了.......其实他们不希望他这样.他们怕单独相对.雅葛丽纳不声不响,有点儿敌意.上次见面的时候,奥里维已经发觉她态度突然变得冷淡,目光显得残酷,甚至有敌对的意味.他看了心都凉了.他不敢盘问,怕从爱人嘴里听到什么残忍的话.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离开,他心就发抖,觉得唯有克利斯朵夫在场才能使他不至于受到意料中的打击.
雅葛丽纳爱奥里维的心并没有稍减.她只有更爱他.就因为此,她对他有点儿敌意.她从前当作游戏而那么渴望的爱情,此刻来了,在她面前了;但她看到它在脚下变了个窟窿,便吓得望后倒退.她弄不明白了,心里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她望着奥里维,用着那种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这男人是谁呀?"
她不知道.
"我为什么爱他呢?"
她不知道.
"我爱不爱他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抓住了,被爱情抓住了;她自己将要完全消灭在爱情中间,她的意志,她的独立,她的自私,她对于未来的梦想,一切都要在这个怪物身上消灭.于是她气愤愤的跳起来,有些时候简直恨奥里维了.
他们直走到花园尽处,到了有一行大树和草坪隔离着的菜园里,迈着细步在小径上走:两旁种满了红醋栗树,挂着许多红的深色的果实,还有一畦畦清香扑鼻的杨梅.时方六月,阵雨之后气候很凉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低低的云大块大块的随着风沉重的移动.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连一张树叶都不动.无限凄凉的气息笼罩着一切,笼罩着他们的心.而在花园那一头,从那望不见的别庄的半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风琴声,奏着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调赋格曲》.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井栏上,脸色惨白,一声不出.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脸上淌着眼泪.
"你怎么哭啦?"他嘴唇抖动着,轻轻的问了一声.
而他的眼泪也淌了出来.
他拿着她的手.她把头靠在奥里维肩上.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给打败了;这才松了口气!......两人轻轻的哭着,听着音乐,沉重的云无声无息的在头上移动,仿佛就在树颠上掠过.他们想着自己过去的痛苦,......也许还想着将来的痛苦.在一个人的命运周围酝酿的哀愁,有时会由音乐突然透露出来......
过了一会,雅葛丽纳擦擦眼睛,望着奥里维.突然之间他们拥抱了.噢!无可形容的幸福!神圣的幸福!这样的甘美,这样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丽纳问:"你的姊姊象你吗?"
奥里维吃了一惊:"你为什么提起她?难道你认识她吗?"
"克利斯朵夫讲给我听的......你曾经非常痛苦,可不是?"
奥里维点点头,感动得答不上话来.
"我从前也很痛苦的,"她说.
于是她讲起她的亡友,亲爱的玛德姑母,很心酸的说她曾经哭得死去活来.
"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她用着哀求的口吻说."帮助我生活,做个好人,把可怜的姑妈做榜样!你喜欢我的姑妈吗,你?"
"她们俩我们都爱.正如她们俩也会彼此相爱."
"可惜她们不在这儿了."
"她们在这儿呀!"
两人紧紧抱着,连彼此的心跳都感觉到.忽然来了阵细雨,使雅葛丽纳直打寒噤.
"我们进去罢,"她说.
树荫底下差不多已经黑了,奥里维吻着雅葛丽纳潮润的头发;她向他仰起头来,他的嘴唇第一次感觉到那动了爱情的嘴唇,那种少女的灼热而有点龟裂的嘴唇.他们差点儿晕过去了.
快到屋子的时候,他们又停下来.
"以前我们多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把克利斯朵夫给忘了.
可是他们立刻想起他.琴声已经没有了.他们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在风琴上,双手捧着脑袋,也想着许多过去的事.他听见开门才从幻梦中惊醒过来,对他们和颜悦色,堆着一副庄严而温柔的笑容.他看到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经过的情形,便握着他们的手,说道:"坐下吧.让我弹些东西给你们听."
他们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对他们俩所有的爱,一齐倾诉了出来.弹完之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响.随后他站起身子瞧着他们.他的神气多么和善,比他们老成多了,坚强多了!她这才破题儿第一遭体会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他们俩都搂在怀里,对雅葛丽纳说:"你很爱他是不是?你们都非常相爱吧?"
两人都觉得对他感激不尽.可是克利斯朵夫马上转变话题.高声笑着,走向窗子,跳到花园里去了.
以后的几天,他劝奥里维向雅葛丽纳的父母求婚.奥里维不敢,怕遭到意料中的拒绝.克利斯朵夫同时也逼他去找个差事.假定两老答应了,奥里维在不能谋生的情形之下,就不能接受雅葛丽纳的财产.奥里维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对于跟有钱的女子结婚所抱的过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态度.克利斯朵夫始终认为财富是毒害心灵的.他最喜欢引用一个哲人对一个为灵魂得救问题操心的富家妇说的话:
"怎么,太太,您有了百万家私,还想有一颗不朽的灵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经半取笑的和奥里维说,"提防女人,特别是有钱的女人!女人爱艺术,也许是真的;但她把艺术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有钱的女人可是把艺术跟艺术家都伤害了.财富是一种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你笑吗?你笑我吗?哼!难道一个富翁会懂得什么叫做人生?难道他跟艰苦的现实有什么接触?他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吗?闻到过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面包的味道吗?感觉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垦植的土地的气息吗?他懂得什么众生万物?连看都看不见呢!......我小时候有几次给人家带着坐了大公爵的马车出去玩.车子走过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过我独自奔驰而心爱的树林.可是那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所有那些可爱的景致,都变得象带我游览的那些糊涂虫一样的僵死,一样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断了;不但如此,只要脚下踏着木板,头上盖着车顶,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绝缘.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亲,必须把我的脚踩入它的肚子里,好似一个初见光明的新生儿一样.财富斩断大地跟人类的连系,斩断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间的连系.这样,你怎么还能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是大地的声音.一个有钱的人不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能够,那末在这样水土不宜的环境中,他必须有胜过别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颗暖室里培养出来的果子.连伟大的歌德也没用:跟他的心灵配搭的是萎缩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财富斩断的主要器官.你既没有歌德的气魄,势必被财富吞掉,尤其被一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这一点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单身的男人还可以抗拒灾难.他有一股天生的强悍之气,有些坚韧的本能把他跟土地连在一块儿.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还要把毒素传给别人.她喜欢闻财富的那股加着香料的臭气.她有了资财而还能保持心灵的健康简直是奇迹,好似一个百万富翁有天才一样......而且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超过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个妖魔,......一个侵蚀他人的癌."
奥里维笑道:"可是,我总不成因为雅葛丽纳不穷而不爱她,也不能硬要她为了爱我而变得穷."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这还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纯洁.你得工作."
奥里维无须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这些顾虑.他比他更敏感.并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对财富的诅咒当真,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绝对不鄙薄财产,而且认为财产和雅葛丽纳俊俏的脸蛋非常适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所以要求重进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内地中学里一个很普通的职位.这便是他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可怜的新婚礼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她谈起此事.雅葛丽纳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为这种过分的要强是克利斯朵夫影响他的,她认为可笑的;一个人真有爱情的时候,和所爱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拒绝爱人乐于贡献给他的优惠,不是矫情吗?......可是临了,她仍赞同了奥里维的计划;因为这计划中间颇有些苦涩与不愉快的成分,她才下了决心,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满足她牺牲的热情.姑母的死惹动了她对环境的反抗,爱情更把她刺激得兴奋起来.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满了一张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种理想射去,而所谓理想便是极纯洁.极艰苦.同时又有幸福的光辉的生活......将来的阻碍,清苦的境况,对她都变成了欢乐.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着自己,没功夫留意周围的事.最近她只想着健康问题,整天忙着她那些莫须有的病,一会儿试试这个医生,一会儿试试那个医生:每个新医生都是救星;过了十五天可又得换一个.她几个月的不待在家里,住着费用浩大的疗养院,不胜虔诚的作种种可笑的治疗,把女儿和丈夫统统给忘了.
比较关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开始猜到女儿的计划了.那是他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的.他对雅葛丽纳素来有着谜一般的温情,为许多父亲对女儿都感觉到而不肯承认的;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几乎是神圣的好奇心,使一个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个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这等幽密的心情中间,有些影子与暗淡的闪光,还是不知道的好.至此为止,他觉得女儿使青年们风魔很好玩:他喜欢她这样:卖弄风情,想入非非,可是头脑清楚......象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开始在雅葛丽纳前面取笑奥里维,后来又用一种相当尖刻的口吻批评他.雅葛丽纳先是笑笑,说:"别说他这么多坏话,爸爸,你以后要发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声嚷起来,把她当做疯子.这才是使她完全成为疯子的好方法!他说她永远不能嫁给奥里维.她说非嫁他不可.幕揭开了.他发见她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做父亲的自私心不禁大为气愤.他赌咒说再不让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上门.雅葛丽纳听了气坏了.有天早上,奥里维开出门来,看见她象一阵狂风似的卷进屋子,脸色发白,非常坚决的对他说:"你把我带走罢!爸爸妈妈不答应.我却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奥里维又是惊骇又是感动,并不想和她从长计议.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他是最没理性的,那天倒反劝他们讲理性了.他说他们这样会闹出丑事来,以后更痛苦了.雅葛丽纳怒不可遏的咬着嘴唇,回答说:"以后我们自杀就完了."
这句话非但没有把奥里维吓倒,反而使他打定了主意.克利斯朵夫好容易教两个疯子姑且耐着性子;他说在用到这最后一着之前,总得试过其他的方法:雅葛丽纳先回家,由他去看朗依哀先生作说客.
古怪的说客!他才说了几句,朗依哀先生差点儿撵他出门;然后他又觉得事情可笑.来客的严肃,诚实,深信不疑的态度,慢慢的使听的人动容了;然而朗依哀始终表示不动心,继续说些讥讽的话.克利斯朵夫只做不听见;可是逢到对方来一下特别尖锐的冷箭,他也停下来,不声不响的迟疑一会;随后又往下说.到了一个时候,他把拳头望桌上敲了一下,说道:
"请你相信我一句话:我这次的拜访对我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真得竭力压制自己才能不来挑剔你某些措辞;可是我认为我有权利对你说话,所以我就说了.请你象我一样的客观一些,把我的话考虑考虑."
朗依哀先生听着;一听见自杀的计划,他耸耸肩膀,装做一笑置之;但心里的确震动了.以他的聪明,决不致把这种威吓当做玩笑看;他知道应该顾到痴情女子的疯狂.从前他有个情妇,平素嘻嘻哈哈的,脾气挺好,他认为决不会实行她的大话的,居然当着他的面把自己打了一枪,当场并不就死;那一幕他现在又觉得如在目前了......对付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简直毫无把握.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心酸......"她自己要吗?那末好吧,傻孩子活该倒楣!......"当然,他可能用点手段,假作应允,把日子拖一拖,再慢慢的使雅葛丽纳疏远奥里维.可是这样非得花一番他不愿意或不能花的心血.何况他也是个软心人;因为他曾经恶狠狠的对雅葛丽纳说过一声"不!"现在就不为不忍而愿意说一声"好!"了.归根结蒂,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或许孩子的看法是对的.主要是两人相爱.朗依哀先生也并非不知道奥里维是个正人君子,也许还有才气......因此他同意了.
结婚前一天,两个朋友厮守了半夜没睡觉.他们对于一个可爱的过去的最后几个钟点,都想好好的领略一番.可是眼前这个时间已经是过去了.好似那些凄凉的离别,在车子开行以前大家执意要留在月台上,彼此瞧着,说着话,但心早已不在这儿;朋友已经远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说到半中间,发觉奥里维心猿意马的眼神,便停下来,笑了笑,说:"你已经不在这儿了!"
奥里维不胜惶恐的道歉,因为自己在最后一段亲密的时间这样分心,觉得很难过.但克利斯朵夫握着他的手,说:"算了罢,别勉强.我很快活.你做你的梦罢,孩子."
他们偎依着站在窗口,望着黑暗中的花园.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说:
"你想逃开我吗?你以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着你的雅葛丽纳.可是我会追上来的.我也想着她."
"好朋友,"奥里维回答,"我何尝不想你!即使......"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着把他的话接下去:"......即使要想着我是多么不容易!......"
参加婚礼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体面,可以说很漂亮了.他们不用宗教仪式;奥里维是因为对宗教冷淡,雅葛丽纳是因为存着反抗的心,两人都不愿意要.克利斯朵夫写了一个交响乐体裁的曲子预备在区公所演奏;但到最后一刻,他明白了公证结婚是怎么回事,便把音乐放弃了,认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个人既没有信仰,也没有自由思想.一个真正的旧教徒好容易变成了自由思想者,并非要把一个公务人员变成教士.在上帝与自由良心之间,绝无理由把国家拉来代替宗教.国家只管登记,不管结合.
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结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幸而没有把音乐放到典礼中去.区长俗不可耐的恭维着新夫妇,恭维着新娘的有钱的家庭和那些挂着勋章的证婚人.奥里维心不在焉的,含讥带讽的听着.雅葛丽纳可完全不听,偷偷的向冷眼觑着她的西蒙纳吐舌头;她曾经跟她赌东道,说结婚"决不会使她紧张",她现在快要赢这个东道了:她简直不大想到结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觉得好玩.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来宾而装腔作势,来宾也都拿着手眼镜瞧他们.朗依哀先生只管在人前卖弄;虽然对女儿的感情那么真,他当时最注意的还是宾客,心里想有没有漏发什么请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动,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结婚当事人和区长这许多角色.他目不转睛的钉着奥里维,奥里维可并不瞧他.
晚上,新人动身上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们到车站,看见新夫妇很快乐,毫无遗憾,也不隐瞒他们巴不得快点走掉的心绪.奥里维象一个少年人,雅葛丽纳象一个小姑娘......这一类离别使人非常惆怅.父亲眼看着女儿被一个陌生人带走......从此跟他越离越远.但他们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么束缚都没有了,什么阻碍都没有了,他们自以为到了人生的顶点,万事齐备,用不着再怕什么,可以死而无憾了......过后,他们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阶段.拐过了山峰,又是遥遥前途摆在那里;而且很少人能到达第二个阶段......
火车在黑夜里把他们带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一同回去,俏皮的说了句:
"咱们现在都是鳏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们道了再会,各自走上回家的路.两人都很难过.但那是一种又悲伤又甜美的感觉.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卧室里想道:"现在我生命中最高尚的一部分得到了幸福了."
奥里维的屋子里一切都保持原状.两位朋友约定:在奥里维没回来搬家之前,他的家具和纪念物照旧存在克利斯朵夫那边.所以他还是在眼前.克利斯朵夫瞧着安多纳德的照相,拿来放在自己桌上,对它说道:
"朋友,你快活吗?"
他常常......稍为太密了些......写信给奥里维.回信很少,内容也是心不在焉的,朋友在精神上渐渐跟他疏远了.他很失望,但硬要自己相信这是应当如此的;他并不为他们友谊的前途操心.
孤独并不使他难受.以他的口味而论,他觉得还不够孤独呢.《大日报》的撑腰已经使他感到厌恶.阿赛纳.伽玛希有个脾气,以为由他费了心血吹捧出来的名流应当归他所有,而他们的光荣理当和他的光荣打成一片,好似路易十四在宝座周围摆着莫里哀.勒.勃仑和吕里一样.克利斯朵夫觉得在艺术上便是德皇也不见得比他《大日报》的老板更可厌.因为这个新闻记者对艺术既不比皇帝更懂,成见倒不比他少;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他绝对不容许存在,说是恶劣的,危险的;他为了公众的福利要把它们消灭.最丑恶而最可怕的,莫过于这般畸形发展的,不学无术的市侩,自以为用了金钱和报纸,不但能控制政治,还能控制思想:凡是听他们指挥的人,就赏赐一个窠,一条链子,一些肉饼;拒绝他们的,他们就放出成千成百的走狗去咬!......克利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家伙.他认为一头蠢驴胆敢告诉他在音乐方面什么是应该作的,什么是不应该作的,未免太不成话;他言语之间表示艺术需要比政治更多的准备.他直截了当的拒绝把一部无聊的脚本谱成音乐,不管那作者是报馆高级职员之一而为老板特别介绍的.这一件事就使他和伽玛希的交情开始冷淡了.
但克利斯朵夫反而因之高兴.他才从默默无闻的生活中露出头来,已经急于要回到默默无声的生活中去了.他觉得"这种声势赫赫的名气,会使自己在人群中迷失".关切他的人太多了.他玩味着歌德的话:
"一个作家凭着一部有价值的作品引起了大众的注意,大众就设法不让他产生第二部有价值的作品......一个深自韬晦的有才气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卷入纷纭扰攘的社会,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可以从作家身上沾点儿光."
于是他关上大门,守在家里,只接近几个老朋友.他又去探望近来比较疏远了的亚诺夫妇.亚诺太太白天一部分的时间总是孤独的,很有余暇想到别人的悲伤.她想到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走后所感到的空虚,便压着胆怯的心情请他吃晚饭.她很愿意不时来照顾一下他的家务,可是她没有胆子;这也许更好:因为克利斯朵夫绝对不喜欢人家顾问他的事.但他上亚诺家吃饭,黄昏时也常到他们家去坐一会.
他发见这对夫妇老是那样亲密,维持着同样温柔而悒郁的气氛,比从前更灰色了.亚诺精神上经过一个颓丧的时期,教书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劳作,一天又一天的永远没有变化,仿佛一个轮子老在一个地方打转,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向前.虽然很有耐性,这好人也不免垂头丧气.他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难过,觉得自己的忠诚毫无用处.亚诺太太说些温婉的话鼓励他;她似乎永远那么和平恬静,可是人慢慢的憔悴了.克利斯朵夫当着她的面祝贺亚诺有这样一位贤德的夫人.
"是的,"亚诺说,"她真好: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很安定.这是她的运气,也是我的运气,要是她对我们的生活觉得痛苦的话,我会一蹶不振的."
亚诺太太红着脸不出声.接着她用着平稳的语调扯上别的事去了.......克利斯朵夫的来往照例对他们很有好处;而在他那方面,也乐于到这些好人旁边来让自己的心温暖一下.
那时来了另外一个女朋友,更准确的说,是克利斯朵夫去找来的;因为她虽然愿意认识他,可决不会自动来看他.那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音乐家,得国立音乐院的钢琴头奖的,名叫赛西尔.弗洛梨.矮个子,相当的胖;眉毛很浓,美丽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小又粗的鼻子下端往上翘着,带些红色,象鸭嘴;厚嘴唇,表示人很笃实,温柔;下巴肥肥的,很结实,很有个性;脑门长得并不高,可是很宽;浓密的头发挽成个大髻挂在脖子上;粗大的胳膊,钢琴家的手,又长又大,指尖是方的,大拇指跟别的手指离得很远.她浑身上下都元气充足,象乡下人一样的健康.她和母亲住在一起,对她很孝顺.母亲也是个好心的女人,对音乐毫无兴趣,但因为常常听人谈到,便也谈着音乐,知道一切音乐界的潮流.赛西尔过着平凡的生活,整天教课,有时也举行些没人注意的音乐会.平日她回家很迟,或是步行,或是坐街车,筋疲力尽,可是兴致不坏;回来还打起精神练琴,缝帽子,话很多,爱笑,爱莫名其妙的哼哼唱唱.
人生并没宠她.她懂得辛辛苦苦换来的一点儿享受是多么宝贵,也很能体会一些小小的快乐,体会她的境况或艺术方面的些少进步.只要她本月比上月多挣五法郎,或者把弹了几星期的一段肖邦终于弹好,她就欢喜不尽.她自修的功课并不过度,恰好配合她的能力,象适当的健身运动一般使她身心痛快.弹琴,唱歌,教课,这些正常而有规则的活动使她一方面觉得日子没有虚度,一方面能过着小康的生活,有点平平稳稳的成就.她胃口很好,吃得下,睡得着,从来不闹病.
她为人正直,合理,谦虚,精神很平衡,一无烦恼:因为她只管现在,不问已往也不问将来.既然身体好,生活安定,不会有什么风浪,她就差不多永远是快乐的.她高兴练琴,也高兴管家务,也高兴一事不做.她的生活不是一天天过的,......(她很经济,做事有预算),......而是一分钟一分钟过的.她心中毫无高远的理想;即使有,也是见诸她所有的行为与思想的布尔乔亚理想,就是说心安理得的爱好她所做的事.星期日她上教堂去;但宗教情绪在她的生活中毫无地位.她佩服那些狂热的人,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一种信仰或天才的;但她并不羡慕:有了他们的烦闷和他们的天才,又怎么办呢?
那末她怎么能体会到大作家的音乐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的确体会到.她高出别的演奏家的地方,是在于她身心的健康与平衡.这颗自己并无热情而生命力很强的灵魂,为陌生人的热情倒是一块特别富饶的园地.她并不因之受到骚乱.侵蚀过艺术家的可怕的热情,她能尽量传达出它的气势而自己不受它的毒害;她只感到那些作品的力量和弹完以后的痛快的疲劳.那时她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安详的笑着,觉得心满意足了.
克利斯朵夫有一晚听到她的表演,大为称赏.他在会后向她握手道贺.她非常感激:那晚听众很少,而且她素来不大有人捧的.她既没巧妙的手段去加入什么音乐集团,也没那种本领招致一般捧角的人跟在她后面,既不用过分的技巧来标新立异,也不用想入非非的方式去表演名作引人注意,同时她也不自命为巴赫或贝多芬的专家,更不对她所奏的东西标榜什么理论,只是老老实实的把自己感觉到的弹出来,......因此谁也不注意她,批评家们也不知道她:因为没人告诉他们说她弹得好;而他们自己又不知道好坏.
克利斯朵夫以后常常看到赛西尔.这个身子结实而精神安定的女子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她人很刚强,淡于名利.他因为人家不知道她而很气愤,提议要教《大日报》的朋友们提到她.她虽很乐意有人称赞,却求他切勿为她钻谋.她不愿意奋斗,花许多气力,惹人家妒忌;她只求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人家不提起她倒是更好.她决不忌才,对于别的演奏家的技巧,她第一个会惊叹佩服.既无野心,亦无欲望,她太懒了,没有这个劲.要是当前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需要她关心,她便一事不做:连胡思乱想都没有;夜里躺在床上,不是马上睡着,就是一无所思.多少在这个年纪上没嫁人的女子,念念不忘的想着婚姻,唯恐做老处女,她却没有这种烦恼.人家问她喜欢不喜欢有一个好丈夫,她回答说:
"咄,抱这种野心干吗?为什么不梦想五万法郎的进款呢?做人应当知足,应当安分守己.人家要是给你,那末更好!要不然就算了.一个人不能因为没有蛋糕吃就觉得上白面包不够味.尤其在你吃过了长久的硬面包之后!"
"并且,"母亲接着说,"还有许多人不是每天都有得吃呢!"
赛西尔自有她不相信男人的理由.几年前故世的父亲是个懦弱而懒惰的人,使妻儿子女吃了不少苦.她也有一个不成器的兄弟,不知在混些什么,每过一些时候出现一下,向家里要钱;大家怕他,觉得他丢人,唯恐有朝一日会听到他出什么乱子;可是大家疼他.克利斯朵夫看见过他一次.他正在赛西尔家,忽然有人打铃,母亲跑去开门了.然后他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谈话,不时高声的嚷几下.赛西尔似乎慌了,也出去了,让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待在那里.隔壁继续在争吵,陌生人慢慢的有了威吓的口气;克利斯朵夫以为应当出去干涉,便开门出去,但他只看到一个身子有点畸形的年轻人的背影,就给赛西尔赶来拦住了,求他回进屋子.她也跟着一同进来;大家不声不响的坐着.来人在隔壁又嚷了几分钟,走了,把大门使劲碰了一下.于是赛西尔叹了口气,对克利斯朵夫说:"是的......是我的兄弟."
克利斯朵夫明白了."啊!"他说,"我知道......我,我也有一个......"
赛西尔握着他的手,又亲切又同情的说:"你也有吗?"
"是的......那都是教家里的人发笑的宝贝."
赛西尔笑了;他们的谈话换了题目.真的,这种使家人发笑的宝贝,对她不是味儿,而结婚的念头也不会打动她的心:男人都没意思,还是过独立生活好.母亲看到女儿这样,只有叹气;她可不愿意丧失自由,平时唯一的梦想是将来能有一天,......天知道什么时候!......住到乡下去.但她不愿意费心去想象那种生活的细节,觉得想一桩这样渺茫的事太没意思,还不如睡觉,......或是做她的工作......
在未能实现她的梦想之前,她夏天在巴黎近郊租一所小屋子,跟母亲两人住着.那是坐二十分钟火车就可以到的.屋子和孤零零的车站离得相当远,在一大片荒地中间,赛西尔往往夜里很晚才回去,可是并不害怕,不相信有什么危险.她虽然有支手枪,但常常忘在家里,而且也不大会用.
克利斯朵夫去探望她的时候,常常要她弹琴.她对于音乐作品的深切的领悟使他看了很高兴,尤其是当他用一言半语把表情指点她的时候.他发觉她嗓子很好,那是她自己没想到的.他劝她训练,教她唱德国的老歌谣或是他自己的作品;她唱得很感兴趣,技巧也有进步,使他们俩都很惊奇.她天分极高.音乐的光芒象奇迹似的照在这个毫无艺术情操的巴黎小布尔乔亚女子身上.夜莺......(他这样称呼她)......偶尔也提到音乐,但老是用实际的观点,从来不及于感情方面;她似乎只关心歌唱与钢琴的技巧.她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而不弄音乐的话,就谈论俗事:不是家务,便是烹饪或者日常生活.平时一分钟都不耐烦和一个布尔乔亚女人谈这些题目的克利斯朵夫,和夜莺倒谈得津津有味.
他们这样的在一块儿消磨夜晚,彼此真诚的相爱,用一种恬静的,几乎是冷淡的感情.有天晚上他来吃晚饭,比平时耽久了些,突然下了一场阵雨.等到他想上车站去赶最后一班火车的时候,外面正是大风大雨;她和他说:"算了罢!明儿早上走罢."
他在小客厅里睡着一张临时搭起来的床.客厅和赛西尔的卧室之间只有一重薄薄的板壁,门也关不严的.他在床上听到另一张床格格的响,也听到赛西尔平静的呼吸.过了五分钟,她已经睡熟了;他也跟着入梦,没有一点骚乱的念头惊扰他们.
同时,他又得到一批陌生朋友,被他的作品招引来的.他们住的地方大半离开巴黎很远,或是幽居独处,从来不会遇到克利斯朵夫的.一个人的名气即使是鄙俗的,也有一桩好处;就是使上千上万的好人能够认识艺术家,而这一点,要没有报上那些荒谬的宣传就办不到.克利斯朵夫和其中的几个发生了关系.有的是孤独的青年,生活非常艰苦,一心一意的追求着一个自己并无把握的理想:他们尽量吸收着克利斯朵夫友爱的精神.也有的是一些内地的无名小卒,读了他的歌以后写信给他,象老许茨一样,觉得和他声气相通.也有的是清苦的艺术家,......其中有一个作曲家,......不但没法成功,并且也没法表白自己:他们看到自己的思想被克利斯朵夫表现了出来,快活极了.而最可爱的也许是信上不屠名的人:因为这样他们说话可以更自由,很天真的把信心寄托在这个支持他们的长兄身上.克利斯朵夫多么愿意爱这些可爱的灵魂,但他永远不能认识他们,因之大为惆怅.他吻着那些陌生人的信,好似写信的人吻着克利斯朵夫的歌一样;各人都在心里想:"亲爱的纸张,你们给了我多少恩惠!"
这样,根据物以类聚的原则,他周围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仿佛是一个天才的家属,在他身上汲取营养,同时也给他营养.这集团慢慢的扩大,终于形成一颗以他为中心的集体灵魂,......好象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无形的星球在太空中运行,把它友爱的歌声跟一切星球之间的和声交融为一.
正当克利斯朵夫和他那些精神上的朋友有了神秘的联系的时候,他的艺术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变得更宽广,更富于人间性.他不再希望音乐只是一种独白,只是自己的语言,更不希望它是只有内行了解的艰深复杂的结构.他要音乐成为和人类沟通的桥梁.唯有跟别人息息相通的艺术才是有生命的艺术.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在最孤独的时间,也靠着他在艺术中表白的宗教信仰和其余的人结合为一.亨德尔和莫扎特的写作,由于事势所迫,也是为了一批群众而不是只为他们自己.连贝多芬也得顾到大众.而这是大有裨益的.人类应当用这种话提醒天才:
"你的艺术中间哪些是为我的?要是没有,那末我不需要你!"
这种强制使艺术家第一个得到好处.当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艺术家也有.但最伟大的总是那些心儿为全人类跳动的艺术家.谁要面对面的见到活的上帝,就得爱人类;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
然而当代的艺人谈不到这种爱.他们只为了一批虚荣的,混乱的,脱离社会生活的少数人士写作,......这等少数人士绝对不愿意分享别人的热情,或竟加以玩弄.为了不要跟别人一样,他们宁可和人生割绝.这种人还是死了的好.我们可是要走向活人堆里去的,我们要喝着大地的甘乳,吸收人类最圣洁的部分,汲取他们爱家庭爱土地的感情.在最自由的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代表拉斐尔,在那些圣母像中讴歌母性的光荣.今日谁能为我们在音乐上作一幅《圣母坐像》呢?(拉斐尔所作圣母像多至不胜枚举,《圣母坐像》为其中之一,现藏意大利佛罗伦萨毕蒂博物馆.)谁能为我们作出人生各个阶段的音乐呢?你们一无所有,你们法国一无所有.你们想拿些歌曲给民众的时候,不得不剽窃德国往日的名作.在你们的艺术中,从底层到峰顶,一切都得从头做起,或者重新做起......
克利斯朵夫和此刻卜居在外省的奥里维通信,想靠书信来继续他们从前产量丰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优美的诗歌,和日常的思想行动有密切关系.象德国的老歌谣那样的,例如圣书或印度诗歌中的片段,宗教的或伦理的颂歌,自然界的小景,关于爱情的或天伦的感情,清晨,黄昏与黑夜的诗歌,适合一般淳朴而健全的心灵的东西.每支歌只消四句或六句就行,表情要极朴素,用不着发挥得如何高深,用不着精炼的和声,你们那些冒充风雅的人的卖弄本领对就是没用的.希望你爱我的生命,帮助我爱自己的生命!替我写些《法兰西的祈祷》罢.咱们应当找些明白晓畅的曲调.所谓艺术的语言,我们应当避之唯恐不及,那是象今日多少音乐家的作品一样,变了一个阶级专用的术语.应当有勇气以人的立场而非以艺术家的立场说话.瞧瞧前人的作品罢.十八世纪末期的古典艺术,就是从大众的音乐语言中来的.如格路克,如一般创造交响曲的作者,初期歌谣的作家,他们的乐句和巴赫与拉穆的精炼高深的句子比较起来,有时会显得平淡庸俗.但就是这种本地风光的背景造成了伟大的古典作者的韵味与通俗性.它们是从最简单的音乐形式,从歌谣里来的;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的花朵,深深的印在莫扎特或韦伯的童年的心上.......你们不妨效法他们,写作一些为大众的歌曲.以后你们再创作交响乐.越级有什么用?金字塔不是从顶上造起的.你们现在的交响乐只是一些没有躯干的头颅.噢,美丽的思想,你们得有一个身体啊!必须有几代耐性的音乐家和群众亲近.一个民族的音乐决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起来的.
克利斯朵夫不但把他的原则应用于音乐,并且还鼓励奥里维在文学方面实行:
"现在的作家,"他说,"努力描写一些绝无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众以外,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们自愿站在人生的门外,那末你用不着管他们,你自己向着有人类的地方去罢.对普通的人就得表现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还要深,还要广.我们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着无穷的世界.无穷是每个人都有的,只要他甘于老老实实的做一个人,不论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儿育女的痛苦换取光荣的妇女,是默默无闻的牺牲自己的人.无穷是生命的洪流,从这个人流到那个人,从那个人流到这个人......你写这些简单的人的简单的生活罢,写这些单调的岁月的平静的史诗罢,一切都那么相同又那么相异,从开天辟地起,一切都是同一母亲的子女.你写得越朴素越好.切勿学现代艺术家的榜样,枉费心力去寻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众说话,得运用大众的语言.字眼无所谓雅俗,只有把你的意思说得准确不准确.不论你做什么,得把自己整个儿放在里头:保持你的思想,保持你的感觉.文字应当跟从你心灵的节奏.所谓风格是一个人的灵魂."
奥里维赞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见;但他用着怀疑的口气说:
"一部这样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远到不了那些能够读这等作品的人眼里.批评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压下去了."
"你老是这套法国小布尔乔亚的说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担心批评界对你的作品作何感想!......告诉你,那些批评家只知道记录成功或失败.你只要成功就行了!......我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但奥里维不放在心上的东西正多着呢!他可以不需要艺术,不需要克利斯朵夫.那时他只想着雅葛丽纳.
他们只知有爱情,不知有其他;这种自私的心理在他们周围造成一片空虚,毫无远见的把将来的退路都给断绝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两颗交融的生命专心一意的只想彼此吸收......肉体与心灵的每个部分都在互相接触,玩味,想彼此参透.仅仅是他们两人就构成了一个没有规则的宇宙,一片混沌的爱,一切交融的成分简直不知道彼此有什么区别,只管很贪馋的你吞我,我吞你.对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们销魂荡魄,而所谓对方其实还是自己.世界对他们有什么相干?有如古代的两性人(古希腊神话中假想之民族,谓其兼具男女两性.)在和谐美妙的梦里酣睡一般,他们对世界闭着眼睛,整个的世界都在他们身上.
噢,白天,噢,黑夜,你们织成了同一片梦境,你们这些象美丽的白云般飞逝的时间,在眩晕的眼中只现出一道光明的轨迹,......还有令人感到春倦的温暖的气息,肉体的暖意,爱情的沉醉,贞洁的淫乱,疯狂的搂抱,叹息与欢笑,喜极而泣的眼泪,......噢,微尘般的幸福,你还留下些什么呢?......我们的心简直想不起你了:因为你在的时候,时间是不存在的.
岁月如流,老是同样的日子......甜蜜的黎明......两个紧紧搂抱的肉体从睡眠的深渊中同时浮起来;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睁开眼来,又相见了,又亲吻了......平旦清明之气使身体上的热度退了下去......无穷的岁月只有酣畅迷惘的感觉,其中还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响......夏日的午昼,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萧萧的白杨底下出神......幽美的黄昏,双双挽着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爱情的床席.风吹着丛树的叶子,明净如水的天上,象鹅毛般浮着一轮银色的月.一颗星掉下来,殒灭了,......使你心中一震............一个世界无声无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们旁边,难得闪过一些默默无声的影子.城里的钟声报告明天的佳节.他们停了一会,她紧紧靠着他,默然无语......啊!但愿生命就象这时候一样,一动不动的......她叹了口气说:
"我为什么这样爱你呢?......"
在意大利旅行了几星期之后,他们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城里安倾下来,奥里维在那儿有个中学教员的位置.他们差不多谢绝宾客,对什么都不关心.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时候,他们毫无顾忌的对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的闲言闲语只在他们身上滑过,毫无作用.他们跟一般新婚夫妇一样的傲慢,神气仿佛说:
"哼,你们,你们才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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