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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12 罗曼.罗兰(法国)
那些钢琴小曲,那些歌,那些法国的室内音乐,素来是为德国艺术家不屑一顾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没注意到其中富有诗意的技巧;但在慵懒的风度与享乐气息之下,他开始看到一种为了求脱胎换骨而来的骚动与苦闷,......那是莱茵彼岸的人无从领会的.法国音乐家用着这种心情在他们荒芜的艺术园地中寻找能够孕育未来的种子.德国音乐家守着乃祖乃父的营地,认为在他们往日的胜利之后,世界的进化已经登峰造极;可是世界依旧在前进;而法国人就是首先出发的先锋队.他们发掘艺术的远大的前程,访求那已经熄灭的和方在升起的太阳,追寻那已经消逝的希腊,和酣睡了几百年,重新睁着大眼,抱着无穷的梦想的远东.西方音乐素来受着章法结构与古典规则的限制,至此才由法国艺术家来开放古代的调式;他们在凡尔赛池塘中灌入世界上所有的水:通俗的旋律与节奏,异国的与古代的音阶,新的或翻新的音程.在此以前,法国的印象派画家已经替眼睛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他们是发现光明的哥仑布;......现在法国音乐家竭力要征服音响的世界了;他们在听觉的神秘幽深的区域中走得更远,在内心的海洋里发现了崭新的陆地.可是他们很可能有了收获而不作出什么结果来.他们一向是替人开路的.
克利斯朵夫很佩服这个刚刚复活而已经走在前锋的音乐.这个文雅细巧的家伙多勇敢!克利斯朵夫以前指摘他的荒谬,现在可变得宽容了.要永远不会犯错误,只有一事不作.为了追求活泼泼的真理而犯的过失,比那陈腐的真理有希望多了.
不问结果如何,那种努力毕竟是了不起的.奥里维使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三十五年来完成的事业:人们花了多少精力把法国音乐从一八七○以前的麻痹状态中救出来;那时法国没有自成一派的交响乐,没有深刻的修养,没有传统,没有大师,没有群众;一切都由柏辽兹一个人担当,而他还是郁郁不得志而死.如今克利斯朵夫对一般尽瘁于复兴大业的匠人感到敬意了;他不想再讥讽他们狭窄的美学或缺乏天才了.他们所创造的不只是作品而是整个的音乐民族.在锻炼法国新音乐的一切伟大的宗匠里头,赛查.法朗克对他特别显得可爱.他没看到自己惨淡经营的事业成功就死了;象德国的老许茨一样,他在法兰西艺术最黯淡的时期始终保持着他的信心和他的民族天才.在繁华的巴黎,这个纯洁的大师,音乐界的圣者,艰苦勤劳的过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丧失清明的心地与耐性;他的坚忍的笑容使他的作品蒙上一层慈爱的光彩.
克利斯朵夫因为没参透法兰西深刻的生命,所以看到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中间居然有一个虔诚的大艺术家,就认为是桩奇迹了.
可是奥里维微微耸着肩,问他在欧洲哪个国家,能找到一位感受浓厚的圣经气息的画家,可以跟那清教徒式的法朗梭阿.米莱相比的;......哪儿有一个学者比清明的巴斯德更加渗透热烈与谦卑的信仰的,......一朝他的精神象他自己所说的,"在悲怆惨痛的境界中"被"无穷"这个观念抓住之后,他便匍匐在地下,"哀求理智把他释放,因为他差不多和巴斯德一样要为了信仰而发狂了".旧教教义既不妨碍米莱那种英勇的写实主义,也不妨碍巴斯德那种热烈的理智踏着稳健的步子,"走遍了原始的自然界,在无穷小的漆黑的天地中,(巴斯德为近代研究细菌学之始祖,故言"无穷小"的天地.)在生命发源的最隐蔽的地方摸索".他们出身于内地,在内地的民众身上汲取他们的信仰,也就是一向潜伏在法国土地中的信仰;愚弄平民的政客尽管信口诬蔑也没用.奥里维对这个信仰认识很清楚:那是他生来就有的.
他又指点克利斯朵夫看到二十五年来旧教的革新运动.法国的基督教思想热烈的要跟理智,自由,生命融合起来;那些勇敢的教士,就象他们之中有一个说的,"受了一番人的洗礼",主张旧教应该了解一切,眼所有正直的思想结合:因为"一切正直的思想,即使犯了错误,还是纯洁的,神圣的".无数的青年教徒,一片诚心的祝望建立一个基督教共和国,自由,纯洁,博爱,容纳一切善意的人;虽然横遭诬蔑,被斥为异端邪说,受尽左派右派......(尤其是右派)......的暗箭,这个小小的维新队伍依旧非常镇静,坚毅不屈的踏上艰难的前途,知道非洒尽血泪决不能在世界上有什么持久的成就.
法国其他的宗教,也受着同样活泼的理想主义与热烈的自由主义的激荡.新数和犹太数那些庞大而麻木的躯体,也受着新生命的刺激而颤抖了.大家争先恐后的努力,想创造一个自由人的宗教,对热情与理智的威力都不加压制.
这种宗教的狂热并非为宗教所独有;它是革命运动的灵魂.在这儿,它更多了一点悲壮的意味.克利斯朵夫一向只看到卑鄙的社会主义,......被政客们用来笼络群众,拿些幼稚的,鄙俗的幸福之梦,去诱惑那些饥饿的顾客的;而所谓幸福,据政客们说,是他们一朝有了政权就能利用科学来赐给大众的普遍的享乐.此刻克利斯朵夫看到,跟这个令人作恶的乐观主义相对的,还有一般领导工会的优秀分子所提倡的神秘而激烈的运动.他们所宣传的是"战争,从战争中为垂死的世界重新求得一种意义,一个目标,一宗理想".这些伟大的革命家,痛恨那"布尔乔亚式的,商人化的,温和的,英国式的"社会主义,而另外提出一个壮烈的宇宙观,"它的规律是对抗",它生存的条件是不断的牺牲.要是你能想象到被那些领袖驱向旧世界挑战的队伍,抱着以康德和尼采的理论同时见诸剧烈行动的神秘主义的话,那末这些高傲的革命志士就显得可惊了,......他们的如醉如狂的悲观气息,轰轰烈烈的英雄生活,对战争与牺牲的信仰,以战斗精神与宗教热诚而论,和条顿会(条顿会为十二世纪时半军人半慈善性质的日耳曼团体.)或日本武士道的理想完全相符.
可是这纯粹是法国的产物,那些人物是几百年来从未改变特征的法兰西民族.这类特征,克利斯朵夫借着奥里维的眼睛在执政时期的执政官与独裁者身上看到,在某些思想家,行动者,和大革命以前的改革家身上看到.加尔文派,扬山尼派,雅各宾党,工团主义者,都用着那种悲观的理想主义和自然斗争,不存幻想,也不灰心,象铁腕一般支撑着民族,往往也鞭挞民族.
克利斯朵夫一朝呼吸到这些神秘的斗争的气息,就开始懂得偏执狂的伟大,懂得为什么法国人对它这样的忠诚不二,为什么别的更善于调和的民族不能了解.象所有的外国人一样,他最初只觉得法兰西共和国标榜在一切建筑物上的口号,(法国公共建筑物上大半镌有大革命时期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和法国人的专制思想对照之下非常可笑,便尽量的加以讥讽.现在他可第一次看见了他们所热爱的.富于战斗性的"自由"的意义,......看到了理智的刀光剑影.那并不象他先前所想的,对法国人只是一句好听的话,一个空洞的观念.在一个需要理智高于一切的民族,为理智的斗争自然也高于一切的斗争.固然这种斗争被一般自命为实际的民族认为荒谬,但是有什么关系?用深刻的眼光来看,那些为了征服世界,为了帝国或为了金钱的斗争;何尝不是同样的虚空?不论是哪种斗争,百万年后还不是同样的化为乌有?但要是人生的价值就靠着斗争的剧烈性,靠着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而迸发全部的生命力,便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那末,除了法国那些为了拥护理智或反对理智的永久的战斗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战斗更能为生命争光的?而凡是尝过这种辛辣的滋味的人,对世所盛称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毫无生气的宽容,只觉得太平淡,太没有丈夫气.盎格鲁.撒克逊人是有补偿的,因为他们在别的地方可以发泄他们的精力.可是他们的民族的力量并不在于宽容,宽容只有在许多党派中间成为英勇的行为的时候,才成其为伟大.但在现代的欧洲,宽容往往只是麻木不仁,缺少信仰缺少生命的表现.英国人借着伏尔泰的一句名言,说"英国靠了信仰纷歧而得到的宽容",法国经过了大革命还没有能得到.......那是因为大革命时代的法国,比自称为有信仰的英国反而更有信仰.
象维吉尔带着但丁游地狱一样,奥里维带着克利斯朵夫看过了理想主义的钢铁志士,看过了为理智的战斗以后,直爬到山巅:那儿才有清明恬静的,真正超脱的,一小群法国的优秀人物.
他们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超脱的人物.象停在凝静的天空的鸟一样的潇洒......在那个高度上,空气那么纯洁,那么稀薄,克利斯朵夫简言不容易呼吸.这儿你可以看到一般艺术家自命为神游于绝对自由的梦境中,......看到一般极端的主观主义者,象福楼拜一样瞧不起"相信万物是实有的伧夫";......看到一般思想家,以他们动荡的复杂的思想,摹仿着动荡不已的万物的波涛,"昼夜不息的流转着",哪儿都不愿意停留,哪儿都不会遇到稳固的陆地或岩石,象蒙丹所说的"不描写生命而只描绘过程,一天复一天,一秒复一秒的过程";......还有一般学者明知四大皆空,明知人类是在这个虚无中造出他的思想.他的上帝.他的艺术.他的科学的,可是他们继续创造世界和它的规则,创造那个昙花一现的梦境.他们并不向学问求安息,求幸福,甚至也不求真理:......因为他们没有得到真理的把握;......他们只是为学问而爱学问,因为它是美的,唯有它才是美的,真的.在思想的峰巅上,我们看到这些学者,热烈的怀疑主义者,不理会什么痛苦,什么幻灭,甚至连现实也不以为意,只顾闭着眼睛,听着许多心灵无声无息的合奏,听着数字与形式的微妙而壮丽的和声.
这些大数学家,思想自由的哲学家,......世界上最严格最切实的头脑,......已经到了神秘的,入定的境界的极端;他们使周围都变成一片空虚,探着身子瞧着深渊,对于自己的目眩神迷感到一点儿醉意;他们欢欣鼓舞的,把思想的光彩在无边的黑夜中放射出来.
克利斯朵夫挨在他们身边也想瞧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素来自命为自由,因为他除了自由的良知以外已经摆脱了所有的规则;但在这些连思想的一切绝对的规则,一切无可违拗的强制,一切生存的理由都摆脱干净的法国人旁边,他骇然发觉自己的自由原来是微不足道的.那末他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为了求自由呀,能够自由是最大的快乐,"奥里维回答.
可是这种自由使克利斯朵夫手足无措,甚至于企慕德国的极权主义和严格的纪律了;他说:"你们的快乐是自欺欺人,是抽鸦片的人做的梦.你们醉心于自由,忘记了生命.个人的绝对自由是疯狂,一个国家的绝对自由是混乱......自由!自由!这个世界上谁是自由的?你们的共和国里谁是自由的?......还不是那般无耻之徒!你们最优秀的人可是被窒息的.你们只能做梦.不久恐怕连梦也做不成了."
"那也没关系!"奥里维回答,"可怜的朋友,自由的乐趣,你是不能知道的.那的确值得用危险,痛苦,甚至生命去交换.自由,感到自己周围所有的心灵都是自由的,......连无耻之徒在内:那真是一种没法形容的乐趣;仿佛你的灵魂在无垠的太空游泳.这样以后,灵魂再不能在别处生活了.你尽管给我象帝国军营内那样的安全,秩序,完满的纪律,我都认为不相干.我会闷死的.我需要的是空气,是自由,越多越好!"
"世界是需要规律的,"克利斯朵夫说."早晚必有个主子来到."
可是奥里维带着讥讽的神气,用着比哀尔.特.雷多阿的话回答: 用尽尘世的方法去禁锢法国的言论自由,其无效就等于想把太阳埋在地下或关在洞里.
克利斯朵夫对于极端自由的空气慢慢的觉得习惯了.在法国思想的高峰上,一般通体光明的心灵在幻想;克利斯朵夫从山顶上向脚下的山坡瞧去,只看见一群英勇的人为看一种活泼泼的信仰......不管是哪种信仰......在那里奋斗,永远想攀登高峰:他们向着愚昧,疾病,贫穷,发动神圣的战争,一片热诚的致力于发明,征服光明与天空;那是科学对自然的大规模的战斗;......在山坡上比较低一些的地方,一群静默的,意志坚强的男男女女,善良而谦卑的心灵,千辛万苦才爬到半山腰,因为不能再往上,只能抱残守缺,过着平凡的生活,暗中还是非常热烈的抱着牺牲精神;......山脚底下,在险峻的羊肠小径中,多少偏执狂的人,多少盲目的本能,为了一些抽象的思想拚命扯做一团,不知道在环绕他们的石壁之上还别有天地,......再往下去是一带卑湿的池沼和在污泥中打滚的牲畜了.可是沿着山坡,东一处西一处的开着些艺术的鲜花,音乐发出杨梅似的清香,诗人唱着如流水如鸣禽般的歌曲.
克利斯朵夫问奥里维:"你们的民众在哪儿呢?我只看见精华跟糟粕."
奥里维回答说:"民众吗?他们种着自己的园地,完全不理会我们.每一群所谓优秀分子都想加以拉拢,他们可一概不理.从前他们至少还有点儿分心,听听政客们的花言巧语,现在却充耳不闻了.放弃选举权的人不知有几百万.那些政党尽管打得头破血流,民众可满不在乎,只要打架不打到他们的田里去:万一出了这种事,他们可恼了,不管什么党派,他们都迎头痛击.他们自己并不有所行动,只在工作与休息受到妨碍的时候起而反抗.对帝皇,对共和政府,对教士,对帮口,对社会主义者,民众所要求的只是不要让他们受到公共的危险,例如战争,混乱,疫病等等,......同时让他们安安静静的种他们的园地.他们心里想:难道这些畜生不让我们安静吗?然而这些畜生竟是愚蠢不堪,把老实人缠个不休,非惹得他拿起镰刀来把他们逐出门外不止,......这便是我们的当局有一天会碰到的.从前,民众会给一些大事业煽动起来,将来也许还会有这种情形,虽然他们少年时代的疯狂久已过去;可是无论如何,他们的狂热决不持久;他们很快要回到几百年的老伙计......土地......那儿去的.使法国人留恋法国的是土地,而非法国的人民.多少不同的民族儿百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并肩工作,是土地把他们结合了的:土地才是他们热爱的对象.不管一生的祸福如何,他们老在那儿耕种;他们觉得土地上的一切连一小方泥土都是好的."
克利斯朵夫极目所及,沿着大路,在池沼周围,在山崖的坡上,在战场与废墟中间,在法兰西的高山与平原上,一切都是耕种的土地:这是欧罗巴文明的大花园.它的可爱不但是由于土地的肥沃,并且也由于那个不知劳苦的民族,千百年来孜孜不倦的开垦,播种,使美好的土地更美好.
好古怪的民族!大家说他变化无常,他的性格可一点没有变.在中世纪哥特式的塑像上,奥里维敏锐的目光还能辨认出今日各行省的一切特征;正如在格鲁哀或杜蒙斯蒂哀的画笔下,他能认出现代交际社会或知识分子的疲倦而带点讥讽意味的面貌,在勒拿(格鲁哀为十五至十六世纪法国宫廷画家;杜蒙斯蒂哀为十六至十七世纪时的宫廷画家.勒拿三兄弟为十六至十七世纪时名画家.)画上看出北部各州省的工人和农民的精神与明亮的目光.昔日的思想依旧在今日的心灵中流动.巴斯加的精神也依旧存在,不独于深思虔敬之士为然,即在庸碌的中产者或工团运动的革命党心中也有痕迹可寻.高乃依与拉辛的作品对于民众始终是活的艺术;巴黎的一个小店员,会觉得路易十四时代的悲剧,比托尔斯泰的小说或易卜生的戏剧对他更接近.中世纪的歌,法国传说中的特里斯坦,对现代法国人的关系,比瓦格纳的《特里斯坦》更密切.十六世纪以来在法国花坛中不断开放的思想之花,不管怎么庞杂,究竟都是亲属,而且跟周围的别的花不同.
克利斯朵夫对法国的认识太肤浅了,捉摸不到它持久不变的面目.他在这个富丽的景色中最觉得奇怪的,是土地的四分五裂.正如奥里维所说的,各有各的园地;每一方园地都用墙壁,篱垣,以及种种的栅栏,和旁的园地分隔着.充其极也不过偶尔有些公共的草原和树林,或者河这一边的居民不得不比对岸的居民彼此挤得紧一些.各人都关在自己家里;而这种不可侵犯的个人主义,经过了几世纪的毗邻生活以后,非但没减退,反而更强了,克利斯朵夫心里想:
"噢!他们这批人多孤独!"
以孤独而论,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住的屋子可以说是一个典型,那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一个规矩老实,不怕辛苦的小法兰西,可是在它各个不同的分子中间毫无联系.一所摇摇欲坠的六层楼的老屋子,地板在脚底下格格的响,天花板已经被蛀坏了,雨水直打进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住的顶楼,使他们不得不找些工人来把屋顶胡乱修葺一下:克利斯朵夫听他们在头顶上工作,谈话.其中有一个使他觉得又好玩又讨厌:他一刻不停的自言自语,自个儿笑着,唱着,说些野话,傻话,一边不断的跟自己说话,一边不断的工作;他每做一件事总得在嘴里报告出来:"还得敲一只钉呢.我的工具到哪儿去了?好吧,我敲了.敲了两只.还得再敲一下!嘿,朋友,那不是行了吗?......"
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他先静了一会,听着,随后又大声的打着唿哨,碰到曲子轻快流畅的段落,他重重的敲着锤子,在屋顶上打拍子.克利斯朵夫大怒之行,爬上凳子,从顶楼的天窗里伸出头去想骂他.可是一看见他骑在屋脊上,嘴里满衔着钉,嘻开着那张年轻老实的脸,克利斯朵夫不由得笑了出来,那工人也限着笑了.克利斯朵夫忘了怨恨,开始跟他搭讪.临了,他记起爬上窗来的动机,便说:
"啊!我问你:我弹琴不会妨害你吗?"
他回答说不,但要求他别挑太慢的曲子弹,因为他跟着音乐的节拍,慢的曲子会耽误他的工作.他们象好朋友一般的分别了.克利斯朵夫六个月内和整幢屋子里的邻居说的话,还不及他一刻钟内跟这工匠谈的多.
每层楼上有两个公寓,一个是三间屋的,一个是两间屋的,根本没有仆人住的下房:每个家庭都自己动手,只有住在底层和二楼的是例外,他们的屋子也是由两个公寓合起来的.
跟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同样住在六楼上的邻居是一个姓高尔乃伊的神甫,年纪四十左右,非常博学,思想很开通,胸襟很宽广,原来在一所大修院里教丝经,最近为了思想太新而受到罗马的处分.他接受了处分,虽然心里并没真正的屈服;他不出一声,既不想反抗,也不愿意听人家的劝告,把主张公布;他躲在一边,宁可坐视自己的思想崩溃而不肯把事情张扬出去.对于这一类隐忍的反抗者,克利斯朵夫是不能了解的.他想跟他谈话,但那教士客客气气的,冷冰冰的,绝对不提到他最关切的问题,他的傲气使他把自己活埋了.
下面一层,正好在两个朋友的公寓底下,住着一户人家;男的是工程师,叫做哀里.哀斯白闲,夫妇俩有两个七岁至十岁之间的女儿.他们都是优秀的可爱的人,老关在自己家里,尤其因为处境艰难而羞于见人.年轻的太太不辞劳苦的工作,但常常为了清寒而心里屈辱;她宁愿加倍的劳苦,只要不让人知道他们的窘况.这又是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领会的一种心情.他们是新教徒,法国东部出身.几年以前夫妇俩卷入了德莱弗斯事件的大风潮;为了这件案子,他们激动得差点儿发狂,正象七年中间(德莱弗斯事件前后经过七年方始结束.)无数如醉若狂的法国人一样.他们为之牺牲了安宁,地位,社会关系,把多少亲切的友谊都斩断了,自己的身体也差不多完全搞坏了.他们几个月的不能睡觉,不能饮食,翻来覆去的讨论着同样的论点,象疯子一样的固执.他们互相刺激,情绪越来越激昂:虽然胆小,怕闹笑话,却照旧参加示威运动,在会场上发言;回到家中,两人都恍恍惚惚的心儿乱跳;夜里他们俩一齐哭了.为了战斗,他们把热情与兴致消耗完了,等到胜利来到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个劲再去体会胜利的快乐,没有精力再去应付生活.当初的希望那么高,牺牲的热情那么纯洁,以致后来的胜利比起他们所梦想的果实竟是近乎讽刺了.他们那么方正,认为世界上只有一条真理;所以早先所崇拜的英雄们此刻在政治上讨价还价,使他们感到悲苦的幻灭.他们一向以为斗争中的伴侣都是激于义愤,主张正义的,......可是一朝把敌人打倒了,他们立刻扑过去抢赃物,夺政权,争荣誉,争位置,也轮到他们来把正义踩在脚下了!只有极少数的人依旧忠于他们的信仰,始终贫穷,孤独,被所有的党派遗弃,同时他们也丢开所有的党派,无声无臭的退隐在一边,让悲哀与忧郁把他们磨着,对什么都不存希望,对人类厌恶到极点,对生活厌倦到极点.工程师哀斯白闲和他的妻子便是这一类的战败者.
他们在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怕打搅邻人,尤其因为他们时常被邻人打搅,而为了傲气不愿意声张.克利斯朵夫看到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快活劲儿老是受到压制,觉得可怜.他是喜欢孩子的,在楼梯上一碰见她们就表示种种的亲热.女孩子们最初有些胆小,不久也跟克利斯朵夫混熟了,他永远有些笑话讲给她们听,或者分些糖果给她们吃.她们在父母面前提起他;他们先也并不领情;可是这个常常把钢琴声和砰砰訇訇搬动家具的声音惹他们厌烦的邻居,......(因为克利斯朵夫在房里透不过气来,老象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大熊一般踱来踱去),......凭着那副坦白的神气慢慢的把他们征服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却不容易投机.克利斯朵夫的带点村野的态度,有时使哀里.哀斯白闲为之骇然.工程师很不愿意放弃平素的矜持,但对于一个眼神那么恳切,心情那么快活的人也没法抗拒.克利斯朵夫不时从邻人嘴里逼出几句心腹话.哀斯白闲兴趣很广,做事很有勇气,可是意志消沉,性情忧郁,处处隐忍.他有毅力担受艰苦的生活,可没有毅力改变生活.这种情形仿佛是他特意要证实自己的悲观主义.有人请他上巴西去担任一个工厂的经理,报酬很好,他可拒绝了,因为怕那边的气候损害家人的健康.
"那末为什么不把他们留在这儿,你自个儿去替他们挣笔家业呢?"克利斯朵夫说.
"把他们留在这儿!"工程师嚷道."可见你是没有孩子的人."
"倘使我有孩子,我还是一样的想法."
"我才不呢!......而且要远离乡土!噢!我宁可在这儿吃苦的."
克利斯朵夫觉得大家挨在一块儿受罪才算爱乡土.爱家属,未免古怪.可是奥里维很了解,他说:"你想想罢!冒着举目无亲,远离骨肉,客死他乡的危险!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可怕的?何况生命这样的短促,忙忙碌碌真是何苦呢!......"
"难道一个人非永远想到死不可吗?"克利斯朵夫耸耸肩回答."而且便是死了,也是为自己所爱的人求幸福死的,那岂不胜于束手待毙吗?"
同一层楼上,在五楼那个小一些的公寓里,住着一个电气工人,叫做奥贝.......他的不跟邻居往来可不是他的过失.这个从平民阶级中跳出来的人物,决不愿意再回到平民阶级中去.小个子,带着病容,脑门的模样长得狠巴巴的,眼睛上面横着一条皱裥,目光很有精神,直勾勾的瞧起人来象螺旋一样尖锐;淡黄色的短髭,有点讥讽意味的嘴巴,语调很低,声音象蒙着什么似的;脖子里裹着围巾,因为喉咙老是不舒服,再加上整天抽烟的刺激;行动急躁,颇有害肺病的人的脾气.他自高自大,喜欢挖苦,嘲弄,满肚皮的牢骚,骨子里却兴致很好,浮夸,天真,时时刻刻受着人生的愚弄.他是一个布尔乔亚的私生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而抚养他的母亲又是个教人没法尊敬的女人:他从小就看到无数凄惨的,下流的事,学过各种手艺,跑过法国许多地方.他千辛万苦的自修:历史,哲学,颓废派的诗,可以说无书不读;戏剧,画展,音乐会,时下的潮流可以说无所不知.他对于文学和布尔乔亚思想崇拜得不得了,简直是入了迷.他脑子里都是大革命初期使中产阶级如醉若狂的那些模糊而热烈的观念:相信理智是永远不会错的,进步是无穷尽的,......古话说得好:活到老,学到老;......相信幸福不久就会来的,科学是万能的,相信人即是神,而法兰西又是人类的先锋.他反对教会,认为所有的宗教......尤其是基督旧教......都顽固守旧,所有的教士都天生是进步的敌人.社会主义,个人主义,排外主义,在他头脑里冲突不已.他精神上是人道主义者,气质上是专制主义者,事实上是无政府主义者.生性高傲,他知道自己缺少教育,所以说话非常谨慎,尽量吸收别人的话,但不愿意请教人家,以为有伤尊严.然而不论他多么聪明伶俐,聪明伶俐究竟不能完全补足他教育的缺陷.他一心想写作:象许多从来没下过功夫的法国人一样,文字倒颇有风格,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不幸思想很模糊.他把苦心孤诣写成的东西拿一部分给一个他崇拜的名记者看,被取笑了一场.经过这次羞辱以后,他对谁都不再提他的工作了,但仍继续写作:因为他需要发泄,并且那是他引为骄傲而快乐的事.他对自己一文不值的哲学思想和文章很满意,以为写得极有力量.至于挺有意思的现实生活的记载,他倒并不重视.他自命为哲学家,想写些社会剧和宣传思想的小说.凡是不能解决的问题,都被他毫不费力的解决了.他到处能发见新大陆,过后又发觉那些新大陆早已由前人发见了,便大失所望,心中很气,几乎要抱怨人家给他上当.他爱慕光荣,抱着一腔牺牲的热忱,因为不知道怎么应用而痛苦.他的梦想是要成为一个大文豪,厕身于作家之林,以为一个人有了作家的声望等于超凡入圣一样.可是他虽然需要对自己抱着种种幻想,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知道自己毫无希望.他至少想生活在布尔乔亚思想的气氛中;远望之下,那气氛是非常光明的.这种无邪的愿望害了他,使他觉得为了地位关系不得不跟工人们来往真是难堪极了.既然他竭力想接近的中产社会对他闭门不纳,结果他便一个人都不来往.因为这个缘故,克利斯朵夫毫不费事就跟他接近了,并且还得赶快回避:要不然奥贝呆在克利斯朵夫屋子里的时间,会比呆在他自己屋里的时间还要多.他能找到一个艺术家谈谈音乐和戏剧,真是太高兴了.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克利斯朵夫并不感到同样的兴趣:他更喜欢跟一个平民谈谈平民的事.那可是奥贝不愿意谈而且是完全隔膜了的.
一层一层的往下去,克利斯朵夫和邻居的关系自然越来越疏远.要他能踏进四楼的公寓,简直需要靠一种神奇的魔术才行.......四楼的一边住着两个女人,给年深月久的丧事磨得懵懵懂懂了.三十五岁的奚尔曼太太;死了丈夫和女儿之后,跟她年老而虔诚的婆婆杜门不出的住在一起.......四楼的另一边住着一个神秘的人物,看不出准确的年纪,大概有五六十岁,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头发都秃了,胡子保养得很好,手长得很细气,说话很温和,举止大方.人家叫他做华德莱先生,说是无政府主义者,革命党,外国人,但说不清是俄罗斯人还是比利时人.其实他是法国北方人,早已不是什么革命党,但还保存着过去的声名.参加过一八七一年的暴动,判了死刑,不知怎么逃过了,他十多年来走遍了欧洲.在巴黎骚动的时期和以后,在亡命的时期和回来以后,在从前的同志而现在握了政权的人中,在所有的革命党派中,他看到不知多少的丑事,便退出党派,心平气和的守着他清白的.可是一无用处的信念.他书看得很多,也写些带点煽动性的书,领导着......(据人家说)......印度和远东那一带的无政府运动,从事于世界革命,也从事于同样含有世界性而意义比较温和的研究工作:他要创造一种为普及音乐教育用的新的世界语.他跟公寓里的人都不来往,遇到了仅仅是挺有礼貌的招呼一下.他对克利斯朵夫倒肯说几句他记载音乐的新方法.但这是克利斯朵夫最不感兴趣的:用什么符号来表示思想,他认为无足重轻;不管是哪一种语言,他都能运用.那位学者可毫不放松,又温和又固执的解释自己的学说;至于他其余的事,克利斯朵夫一点都没法知道.所以在楼梯上碰见他的时候,他只注意那老跟着他的女孩子:她长着淡黄头发,黄眼睛,苍白的脸,血色很不好,侧影很难看,身体很娇,病容满面,没有多大表情.他跟大家一样以为她是华德莱的女儿,其实是个孤儿,父母都是工人阶级;华德莱在她四五岁时父母染疫双亡之后把她抱养过来的.他对一般贫苦的儿童喜爱到极点,那简直是他的一种神秘的温情,象梵桑.特.保尔(梵桑.特.保尔为十七世纪时圣者,以救济孤儿著称于史.)的一样.因为不信任一切官办的慈善机关,也明白一般慈善团体的内容,所以他的救济事业是独自做的,瞒着别人,觉得另有一种愉快.他学了医,预备帮助人家.有一天他进到街坊上一个工人家里,看见有人病着,便给他们医治;他原来有些医药常识,此后更设法补充.看到儿童受苦在他是最受不了的.等到他替这些可怜的小生命解除了疾苦,瘦削的脸上重新浮起苍白的笑容,他才愉快极了,心都化开了.这是他尘世的天堂,而平时受他照顾的人给他的麻烦,他也忘了;因为他们难得感激他.门房的女人看到多少肮脏的脚踏上楼梯,常常气恼之极,说些尖刻的抱怨的话.房东对于这些穷苦工人......在他眼中就等于无政府党......的进进出出很不放心,对华德莱啧有烦言.他想搬家,又舍不得:他有些小地方很古怪,脾气又温和又固执,竟不把人家的话放在心上.
克利斯朵夫因为喜欢那女孩子,才得到华德莱一点信任.对孩子的爱是他们两人的共同点.克利斯朵夫每次遇到那小姑娘,心里总不舒服,觉得她的相貌跟萨皮纳的小女儿有些相象.萨皮纳不但是他初恋的对象,她那个昙花一现的影子,那种幽静的风度,至今还藏在他心里.所以他很关切这个从来不跑不跳,脸色惨白的女孩子:她不大有声音,也没有年龄相仿的小朋友,老是孤零零的,静悄悄的,玩些没有动作没有声响的游戏,拿着个玩具的娃娃或一块木头之类,嘴唇轻轻的动着,自己编些故事.她对人又亲热又冷淡,有点儿生分的和捉摸不定的神气;但她的义父并没觉察,只知道一味的爱她.其实这种生分的和捉摸不定的神气,便是在我们亲生的儿女身上也不免.克利斯朵夫想把工程师的两个女孩子介绍给她.但哀斯白闲与华德莱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坚决的,谢绝了.这些家伙似乎非活埋自己,各自关在笼里不可.充其量,他们只能勉强相助;但各人心中还怕人家疑心是他自己要人帮忙;并且双方的自尊心和困难的境况都不相上下,所以谁也不愿意先有表示.
三楼上的大公寓差不多永远空着.房东把它留作自用,可是从来不住的.他以前是个商人,等到财产挣到了预定的数目,就把业务结束了.一年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不在巴黎;冬天在东南海滨的一个旅馆里避冬,夏天在诺曼底一个海水浴场上避暑,靠利息过日子,不花什么大钱,光看着别人的奢华也就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同时也象那些奢华的人一样过着空虚无益的生活.
贴邻那个较小的公寓是租给没有孩子的亚诺夫妇的.丈夫年纪在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当着中学教员,整天忙着上课,温课,抄写,腾不出时间来写他的博士论文,(法国制度,大学毕业生欲得博士学位,尽可于就业后几年中提出.)终于放弃了.比他年轻十岁的妻子,人很和气,极度的怕羞.两人都很聪明,博学,夫妻感情很好;可是他们一个熟人都没有,从来不出去走走:丈夫是为的太忙,妻子是为的太闲.但她是个贤德的女人,竭力压着愁闷,尽量找事做,不是看书,就是替丈夫预备笔记,誊清笔记,补衣服,做自己的衣服帽子.她很想不时去看看戏;可是亚诺没有兴趣:晚上他太累了.于是她也就算了.
他们俩最大的乐趣是音乐.那是他们极喜欢的.他不会弹琴,她会弹而不敢弹;她要是在人前演奏,哪怕在丈夫面前,也会象初学的小姑娘.但便是这么一点儿对他们已经足够了.格路克,莫扎特,贝多芬,都是他们的朋友;那些音乐家的生平,他们连细枝小节都知道,非常同情他们的痛苦.还有一块儿看些美妙的书也是一桩乐事.但现代的文学作品中,这一类的好东西太少了:作家对于一般不能替他们增加声名.金钱.快乐的读者是不放在心上的;而这批在社会上不露面的谦卑的群众,就从来不写什么文章,只知道不声不响的爱好.这道艺术的光,在那些老实与虔敬的心中差不多有种神圣的意味,足以使他们过着和平的,相当快乐的生活,虽然有些悲哀,......(那也并不冲突),......虽然非常孤独,而且也受过人生的伤害.他们俩的人品都远过于他们的地位.亚诺先生颇有思想,但既没空闲,也没勇气把它写下来.发表文章或出书都是太麻烦了,犯不上的,那完全是不必要的虚荣.他认为和他敬爱的思想家相形之下,自己太渺小了.他太爱好美妙的艺术品,不愿意再去"制造艺术",觉得这种志愿狂妄可笑.他以为自己的职务是推广艺术品的流传,所以只管把他的思想灌输给学生:将来他们会写出书来的,......当然不会提到他罗.......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舍得买书.穷人总是最慷慨的:他们自己掏出钱来买,有钱的人却以为不能白到手书是有失面子的事.亚诺为了买书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这是他的弱点,他的癖.他为之很不好意思,常常瞒着太太.可是她并不埋怨,她也会这样作的.......夫妇俩老是有些美妙的计划,预备积一笔款子去游历意大利,......那可永远是梦想了,他们也很明白,笑自己不会积蓄.亚诺很知足,觉得有这样一个心爱的妻子,再加自己勤劳的生活与内心的喜悦也就够了;难道对她会不够吗?......她说:是的,够了.她可不敢说出来,要是丈夫有点名气,使她沾些光,把她的生活给照耀一下,让她有些舒服的享受,岂不更好!内心的欢乐固然很美,但外面的光彩也能给你很大的喜悦......然而她一声不出,因为胆小;并且她知道即使他想求名,也没有把握:现在已经太晚了!......他们更遗憾的是没有孩子.这一点,两人也藏在肚里不说,倒反因之更相爱,似乎这一对可怜的人互相要求原谅.亚诺太太心极好,非常殷勤,很乐意和哀斯白闲太太来往,可是不敢:因为人家没有表示.至于结识克利斯朵夫,那是夫妇俩求之不得的:他遥远的乐声早已把他们听得入了迷.但他们无论如何不愿意首先发动,以为那是太唐突了.
住二楼公寓的是法列克斯.韦尔夫妇.这一对有钱的犹太人,无儿无女,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巴黎乡下.虽然他们在这儿住了二十年......(这完全是住惯的缘故,因为他们很容易找一个跟他们的财富更相称的屋子),......却老是象过路的外方人,从来不跟邻居交谈一句话,人家关于他们的事也不比他们第一天搬来的时候知道得更多.这一点可不能成为不受批评的理由.正是相反:他们不讨人喜欢;当然他们也绝对不想讨人喜欢.其实他们的为人倒值得人家多知道一些:夫妇俩都是好人,而且绝顶聪明.六十岁左右的丈夫是一个亚述考古学家,为了中亚细亚的发掘享有盛名;象许多犹太人一样,他头脑开通,兴趣极广,决不以自己的专门学问为限;他平时注意着无数的事:美术,社会问题,一切现代思想界的运动.可是这些都控制不了他的精神,因为他觉得所有的学问都有意思,可没有为了任何一门入迷.他很聪明,太聪明了,太不受拘束了:这一只手建造起来的东西,老是预备用另一只手毁掉;因为他建设得很多,又有事业,又有理论,的确是精力过人.由于习惯,由于精神上需要活动,所以他虽不信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用处,依旧不声不响的,极有耐性的,在学问方面下苦功.不幸他生在有钱的人家,没机会认识为生存而斗争的意义;并且自从他在近东做了几年发掘工作而感到厌倦之后,就没有接受任何公家的职位.但除了他自己的工作以外,他还是头脑很清楚的关切当前的问题,关切一些实际而立刻可以实行的社会改革,法国学校教育的改善等等.他宣传思想,倡导潮流,推动那些大规模的文化机构,可是不久他就厌倦了.好几次,人家根据他的论点而发起了一个运动,他却极尽尖刻的批评这个运动,使那般受他鼓动的人大为惊骇.他并非故意如此,而是天性使然;他生来是神经质的,喜欢挖苦的,锐利无匹的目光一看到人物和事情的可笑就忍俊不禁.既然世界上连最好的事,最好的人,在某一角度上看或是在放大镜下看,也难免有可笑的地方,他的嘲弄的心情也就不容易抑制了.这种脾气当然不能帮助他结交朋友.他心里却极想给人家一点好处,事实上也这么做;人家并不感激他;便是受到恩惠的人,因为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可笑,也不能原谅他.他不能多见人,否则就没法爱他们了.他不是愤世嫉俗的人,也没有那种自信可以当愤世嫉俗的角色.他一方面取笑社会,一方面在社会面前觉得胆小,同时心里还不敢断定社会一定是错的,自己一定是对的.他避免显得和别人过分的不同,竭力想教自己的态度与表面上的见解跟别人一样,可是没用;他不由自主的要批判他们,对一切夸大的,不自然的现象感觉得太清楚了,而且又不会隐藏他厌恶的心理.第一,他对犹太人的可笑,感觉特别灵敏,因为对他们认识更清楚;其次,虽然他胸襟旷达,不承认种族的界限,但别个种族的人往往用这个界限来限制他.......同时,不管行事如何,他和这个基督教的思想界也格格不入.为了这许多原因,他孤傲自处,只管埋头工作,深深的爱着他的妻子.
最糟的是连这位妻子都免不了受他讽刺.她是一个贤德的女人,喜欢活动,愿意帮助人家,老在那里做着慈善事业;性格远没有丈夫的复杂,极有意志,极有责任观念,......这观念虽有些顽固,抽象,可是标准很高.没有孩子,没有什么称心如意的事,没有热烈的爱情:她相当凄凉的一生全部建筑在道德信仰上,这信仰其实只是需要信仰的意志促成的.丈夫善于讥讽的天性,自然把她信仰中间自骗自的成分觑破了,不由得要拿她开玩笑.他的个性是许多矛盾混合起来的.他对责任所抱的观念,标准也不亚于他妻子的,同时又铁面无情的需要分析,批评,不受蒙蔽,把她的道德信仰一片片的支解.殊不知这种行为是毁掉了妻子的立足点,消磨了她的勇气.当他发觉的时候,他比她更痛苦;可是祸已经闯下了.虽然如此,他们俩依旧相爱,工作,行善.但妻子的冷淡尊严的态度,不比丈夫喜欢讽刺的脾气更得人心;既然两人都很高傲,不肯宣布自己做的善事,也不肯宣布行善的意愿,大家就把他们的老成持重认为淡漠无情,把他们的孤独认为自私自利.而他们愈觉得别人对他们抱着这种观念,便愈不愿意设法去破除这观念,犹太人多半是粗鄙冒失的;相反,这对夫妇却为了过于持重......骨子里是藏着许多高傲的成分......而吃了亏.
比小花园高出几个石级的底下一层,住着一个退职的炮兵军官夏勃朗少校,以前是属于殖民地部队的.这个还年轻而强壮的军人,在苏丹和马达加斯加有过光荣的战绩,不知怎么突然把一切都丢了,住到这儿来,再也不提军队二字,整天翻着花坛,吹着笛子,......可是技巧永远没有进步,......骂骂政治,把他疼爱的女儿埋怨几句.她是个三十岁的女子,不十分美,但很可爱,很孝顺,为了侍奉父亲而没有出嫁.克利斯朵夫凭窗眺望的时候,常常看见他们,当然是更注意那个女儿.她下半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里,不是缝东西,便是胡思乱想,或是收拾园子,高高兴兴的和一天到晚叽咕的父亲做伴.她用着安静清脆的声音,和善的语气,回答他的抱怨.他却老是在小径上迈着细步走来走去;过了一会,他进去了;她便坐在园子里的凳上,几小时的缝着东西,既不动弹,也不说话,脸上堆着一副渺渺茫茫的笑容.而那一无所事的军官,在屋子里拚命吹着那支刺耳的长笛,或是为了变化一下,笨拙的按着那架上气不接下气的风琴,呜啊呜的,教克利斯朵夫时而好笑,时而气恼,......看日子而定.
所有这些人物,各管各的住在这座花园紧闭的屋子里,吹不到一丝外界的风.唯有克利斯朵夫,因为需要发泄感情,也因为生命力太丰满了,用他那种又明察又盲目的同情心包裹着他们,他们可不知道.他不了解他们,也没法了解.他不象奥里维能洞察人的心理.但他爱着他们,自然而然的能够设身处地,站在他们的地位上.由于神秘的电流作用,他渐渐在心头感觉到,那些咫尺天涯的心灵有些什么暧昧的意识,体会到那个居丧的妇人的痛苦的麻痹状态,知道那教士,犹太人,工程师,革命党人,为了高傲而把思想藏在心里;他眼见信仰与温情的黯淡而柔和的火焰,无声无息的在亚诺夫妇心中烧着,平民出身的工匠天真的想望着光明,军官抑捺着反抗的心,做些毫无结果的事;还有那坐在紫丁香下出神的少女,他也领会到她乐天安命的恬静.但能够参透这些心灵的无声的音乐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人;他们是听不见的,各人都给自己的悲哀与幻梦淹没了.
可是大家都在那里工作:怀疑派的老学者,悲观的工程师,教士,无政府主义者,不管是骄傲的或是灰心的人,全都工作着.屋顶上更有那泥水匠在唱歌.
屋子周围,克利斯朵夫在最优秀的人中也发见同样的精神上的孤独,......即使在结成团体的时候也是如此.
奥里维把他常常发表文字的一份小杂志介绍给克利斯朵夫.它的名字叫做《伊索》,借用蒙丹的一段话作为它的箴言: "人家把伊索和别的两个奴隶一起送到市场上去卖.买主先问第一个能做些什么:他为了卖弄,把自己的本领说得夭花乱坠;问到第二个,也是一样的回答,甚至还胜过前者.轮到伊索的时候,他回答:......我什么都不会,这两位已经把所有的事做完了;他们是无所不能的."
这纯粹是对蒙丹所谓"以知识骄人的自夸自大之徒"的"无耻"下一针砭.《伊索》同人中自称为怀疑派的,其实比别人抱着更深刻的信仰.但在群众眼里,这个讽刺的面具当然没有多大吸引力,反而把人弄糊涂了.你要群众跟着你走,非跟他讲些简单,明了,有力,肯定的教条不可.刚强有力的谎言,就比贫血的真理更能讨群众喜欢.至于怀疑主义,只有在骨子里藏着极粗浅的自然主义或是基督教的偶像崇拜的时候,才能使他们惬意.所以这份《伊索》杂志的傲慢的怀疑主义只能适应一小部分的人,因为只有这批少数人士才领会到他们坚毅的精神.但这股力量是完全不参加行动的.
他们可不顾虑这些.法国愈民主化,它的思想,艺术,科学,似乎愈贵族化.科学躲在术语后面,躲在它的殿堂里头,比十八世纪时更难接近了,除了对那些已经入门的人.艺术,......至少是尊重自己而尊重美的那种,......也是一样的对人深闭固拒,瞧不起群众.便是对于行动比对于美更关切的作家,重视道德思想甚于美学观念的文人,也有种没法形容的贵族气息.他们似乎要把内心的火焰保持纯洁,而不是把这火焰传递给别人;他们仿佛不求自己的思想得胜,而只求证实.
可是这等作家里头也有从事大众艺术的.在最真诚的人中,有些是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含有破坏性的思想,......那种遥远的未来的真理,也许在一百年或二千年后是有益的,但目前只能折磨心灵,灼伤心灵;另外一批却写些沉痛的,或是挖苦的戏剧,没有幻象的,非常悲惨的.克利斯朵夫读过之后,觉得原来想把自己的痛苦忘掉几小时而来的观众,结果得到这样悒郁不欢的消遣,真是太可怜了.
"你们拿这个给大众吗?"他问:"那才是把他们活埋呢!"
"放心,"奥里维回答."大众不会来的."
"他们这才对啦!你们简直发疯,难道要把他们生活的勇气统统拿走吗?"
"为什么?让大众象我们一样知道事物的悲惨面,而仍旧打起精神来尽他们的责任,不是应当的吗?"
"打起精神?我不信.毫无乐趣却是一定的了.而一个人生活的乐趣给拿走以后,他也差不多完了."
"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把真理歪曲."
"可是也不能对所有的人把真理统统说出来."
"这个话竟是你说的吗?你是永远求真理,自命为受真理甚于一切的人!"
"是的,为我,还有为那些相当坚强而受得了的人,的确应当给他们真理.但对于另一些人,那简直是残忍,是胡闹.现在我看清楚了,我在本国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德国人不象你们这样的闹真理病:他们把生活看得太重,谨慎小心的只看着他们愿意看的事.你们不是这样,所以我喜欢你们:你们是勇敢的,直捷爽快的,可是不近人情.你们自以为发掘出一项真理的时候,就得把它摔到社会上去,不问它会不会闯祸.你们倘若把自己的幸福为了爱真理而牺牲,我没有话说,我很敬重你们.但是为了爱真理而牺牲别人的幸福,那可不行!那太霸道了.应当爱真理甚于爱己,可是应当爱别人甚于爱真理."
"难道因此就应当对别人扯谎吗?"
克利斯朵夫用歌德的几句话回答:
"凡是最高的真理,我们只能挑出能使社会得益的一部分来说.其余的,我们只能藏在心里;好象一颗隐蔽的太阳有种柔和的光晕似的 它们会在我们所有的行动上放出光彩."
但这些顾虑不大能打动法国作家的心.他们不问手里的弓射出去的是"思想还是死亡",或是两者都有.他们缺少爱.一个法国人有了思想,就硬要旁人接受.没有思想,他也同样要人接受.眼见做不到了,他便不愿意再有所行动.这是那般优秀人士不大管政治的主要原因.有信仰也罢,没信仰也罢,各人都深藏着.
有人做过种种尝试,想消灭这种个人主义,组织一些团体;但这种团体大半马上倾向于文学清谈,或者变成可笑的帮口.最优秀的都势不两立,以互相消灭为快.其中有些杰出之士,有精力,有信心,天生能联合与指导一般意志懦弱的人的.但各人有各人的队伍,决不肯跟别人的合并.他们组织什么会,什么社,发行杂志,所有的德性都齐备,只少一件,就是退让;没有一个团体肯对别的团体让步,它们互相争夺群众(其实也是为数极少而挺可怜的人),苟延残喘的存活了一些时候,终于一蹶不振的倒台了,而且并非由于敌人的打击,倒是......(教人看了最痛心的!)......由于自己的摧残.许多不同的职业,......文人,剧作家,诗人,散文家,教授,小学教员,新闻记者,......形成了无数的小阶级,而每个阶级又分化为许多小组,彼此深闭固拒.相互的了解是谈不到的.在法国,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全体一致;除非在"全体一致"成为传染病的时候,......这种时间极其难得,而那"一致"往往还是错误的:因为它是病态的.法国无论哪一种活动都受个人主义控制,科学方面是这样,商业方面也是这样,商人们的不能团结不能联合,全是个人主义从中作梗.这个人主义并没有蓬勃的生机,可是顽固,执着,处处退缩.孤独自立,不有求于人,不与人往来,怕相形之下会感到自己的无能,也不愿意孤高自傲的安静受到扰乱:凡是创办"超然的"杂志,"超然的"剧场,"超然的"团体的人,差不多心中全存着这种思想.而创办那些杂志,剧场,团体的唯一的意义,往往只因为不愿意跟别人在一起,不肯为了一桩共同的行动或思想而团结;还有彼此的猜忌或党派间的仇视,使实际上最应当互相谅解的人互相提防.
即使彼此契重的人物为了同一事业而结合的时候,象奥里维和办《伊索》杂志的那些同志,他们之间似乎也永远存着戒心,绝对没有流露真情的兴致,那在德国是极常见而极容易使人厌恶的.在这群青年中间,有一个(即夏尔,班琪.......原注 (译者按,班琪即作者发表本书的杂志《半月刊》的主编.))特别吸引克利斯朵夫,因为他有一股惊人的力量,是一个逻辑严密,意志强毅的作家,对道德观念抱着极大的热情,准备把整个世界连他自己一齐为这些观念牺牲;他为此创办了一份杂志,差不多是一个人编辑的.他发誓要向法国和欧洲提出一个纯洁,自由,英勇的法兰西的观念;他深信将来必有一日,大家会承认他所写的可以成为法国思想史上最大胆的篇幅中的一页;......这一点他是想得不错的.克利斯朵夫很愿意对他有更深的认识,和他来往.可是没有办法.虽然奥里维常常跟他接触,也只在有事的时候见面;他们绝对没有亲密的谈话,充其量不过交换一些抽象的思想,实际上也无所谓交换,而是两人在一块儿自言自语,因为各人都把思想藏在肚里 而这还是彼此契重的战斗同志呢.
这种矜持有许多原因,连他们自己都不容易分辨.先是过度的批评精神使他们把各人精神上的不同点看得太明白了,过度的理智又把这些不同点看得太重;其次,他们缺少强烈而天真的同情心,就是说缺少强烈的爱.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例如事业的重负,生活的艰难,思想的骚乱,使一个人到了晚上再没精力跟人作些友善的谈话.最后还有法国人不敢承认而老在胸中作梗的那个可怕的心理,以为大家不是同种同族,而是在不同的时代住到法国土地上来的不同的种族,尽管彼此有了关系,却很少共同的思想,......这一点,为了大家的利益原来就不应该常常想到.而最重要的阻碍是太醉心于自由,对它抱着如醉若狂的危险的热情:一个人尝到了自由的滋味,简直会牺牲一切.这种自由的孤独,因为是用多少年的艰苦换来的,所以特别宝贵.优秀人物孤独自处,免得受制于俗人.宗教的或政治的团体威逼你,种种压迫个人的重负加在你身上:家庭,舆论,国家,帮会,党派,学派;孤独便是对这些压迫的反动.倘若一个囚徒要越过二十道高墙才能逃出牢笼,那末,非身强力壮的人决不能毫无损伤的达到目的.对于一颗自由的意志,这的确是艰苦的考验.但是从这儿经历过来的,就会终生留下苦斗的痕迹和独立不羁的僻性,永远不能跟旁人融和的了.
除了高傲的孤独,还有一种是隐忍退让促成的孤独.法国多少老实人都把他们的慈悲,勇敢,和真挚的感情埋藏在心里.数不清的有理没理的理由使他们不愿意行动.在某些人是为了服从,为了胆怯,为了习惯性;在另一些人是为了怕舆论,怕闹笑话,怕抛头露面,怕人家把他们毫无作用的行为说是有作用的.这一个不参加政治的与社会的斗争,那一个不参加慈善事业,因为他们看到作事不认真或没有头脑的人太多了,也因为怕别人把他们看做跟走江湖的与糊涂虫没有分别.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感觉厌恶,困倦;怕行动,怕痛苦,怕丑恶,怕闹笑话,怕出乱子,怕负责任;还有那"有什么用?"的心理,把今日多少法国人的意志都给消磨了.他们太聪明了,......没有气魄的聪明,......他们看到正反两方面的理由.他们缺少力量,缺少生气.一个人生气蓬勃的时候决不问为什么生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为了生活是桩美妙的事而生活!
那般优秀的人,有的是可爱的普通的优点:人生观很温和,欲望很淡泊,爱家庭,爱乡土,遵守礼教,谨慎小心,不强制别人,不妨害别人,不轻易泄露感情,永远取着矜持的态度.所有这些可爱的动人的特点,在某种情形之下可以和恬静,勇敢,内心的欢乐,并行不悖,但跟法国民族的衰老与贫血也不无关系.
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屋子底下,那个四面围着高墙的幽美的园子便是小型法兰西的象征.那是一片跟外界隔绝的绿茵.有时,外边的狂风打着回旋降到园里,给坐在那儿出神的少女带来一些遥远的田野和大地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法国潜藏的生机,觉得它不应该让卑鄙无耻的人压迫.沉默的优秀阶级躲在里头的那个半明半暗的境界,使他感到窒息.禁欲主义只有对一般没有牙齿的人才配.他却需要无限的空气,广大的群众,辉煌的太阳,千万生灵的爱,需要把他所爱的人紧紧的抱在怀里,把敌人碎为粉;他需要战斗,需要胜利.
"你能这样做,"奥里维说,"你是强者,你凭着你的缺点......(对不起!)......跟优点,生来是为战斗的.你的民族不是一个太贵族的民族,这是你的运气.行动不会使你厌恶.必要的时候你甚至会去干政治!......并且你用音乐写作又是了不得的幸运.人家不懂你的话,你什么都可以说.倘使人家知道你的音乐里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有他们否认的信仰,也有对于他们竭力想扑灭的东西不断的颂赞,那末他们决不会饶你,一定要阻挠,捣乱,使你为了和他们奋斗而把大部分的精力消耗完了,等到你胜利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完成事业的余力,你的生命也快告终了.成功的大人物是得力于别人的误解.人家佩服他们的地方正是跟他们的真面目相反的."
"唉!"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们可没有认识你们那般大师的懦怯.我早先以为你是孤独的,所以我原谅你没有行动.但实际上你们思想相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们比压迫你们的人强过百倍,你们的价值比他们的超过千倍,而竟甘心情愿对他们无耻的行为屈服!我真不了解你们.你们有着最美的国土,了不得的聪明,又最富于人情味,你们却丝毫不加利用,还让少数的坏蛋把你们控制,污辱,踩在脚下.喂,拿出你们的真面目来罢,怕什么!别等奇迹或是拿破仑来帮你们忙!起来罢,团结起来罢.你们大家都得动员,马上把屋子打扫干净."
但奥里维耸耸肩膀,无精打采而又含讥带讽的说:"跟他们去火并吗?不,那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我最恨强暴.结果怎么样,我是太明白了.那些一事无成而满腹牢骚的老朽,保王党里的年轻的傻瓜,宣传暴行与仇恨的恶魔,会一齐霸占我的行动,加以玷污.你难道要我再喊蛮子滚出去或法国人的法国这一套仇恨的老口号吗?"
"干吗不?"克利斯朵夫说.
"不,这都不是法国话.人家尽管把它们涂着爱国色彩到处宣传也是白费的.那只适用于一般野蛮的国家!我们的国家不是培养仇恨的国家.要肯定我们的民族性,并不在于否定别人或毁灭别人,而是在于把他们同化.不管是骚乱的北方人还是多嘴的南方人,都让他们来罢......"
"还有那含有毒素的东方?"
"连那含有毒素的东方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会吸收它,象吸收旁的一样,过去我们吸收的还不多吗?东方表示得意扬扬,我们中间有一部分人战战兢兢,都教我看了发笑.它以为把我们征服了,在我们的大街上,报纸上,杂志上,戏院舞台上,政治舞台上,耀武扬威.傻子!它才被我们征服呢.它滋养了我们,它自己可消灭了.高卢人的胃是强健的;二千年来被它消化的文明何止一个.我们受得起毒药的试验......你们德国人要怕,你们去怕罢!你们非纯粹不可,否则就没法存在.可是我们,主要的不在于纯粹而在于兼收并蓄.你们有一个皇帝,大不列颠也自称为帝国,但事实上真有帝国意味的倒是我们的拉丁民族的性格.我们是世界城的公民."
"好得很,"克利斯朵夫说,"只要一个民族是健康的,在它年轻力壮的阶段,这一套都很好.但它的精力终有枯竭的一天,那时它就有被外来的巨潮淹没的危险.我们中间不妨老实说,你不觉得这种日子已经来到了吗?"
"这个话人家已经说了几百年了!但我们的历史每次都证明那是多虑.圣女贞德的时代,巴黎一片荒凉,豺狼出没;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们受的考验简直数不清!今日的道德沦丧,淫乐无度,志气消沉,社会混乱,我都不放在心上.耐着点性子罢!要生存就得受苦.我很知道将来会有一个反动的潮流,......可是也不见得如何高明,结果也许搞出些同样胡闹的事:而今日靠浑水里摸鱼过日子的人,将来还是会叫叫嚷嚷的做领导......可是那有什么关系?这些运动并不接触到法兰西真正的民众.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跟着烂的.它掉在地下就完了.在整个民族中间,所有那些人是太不足道了!他们死也罢,活也罢,跟我们有什么相干?难道值得我忙忙碌碌,去筑起堤岸,掀起革命来对付他们吗?现在的祸害不是一个制度造成的.这是奢侈带来的麻疯病,是财富与聪明的寄生虫.它们会消灭的."
"把你们腐蚀了以后."
"对于这样一个民族,你不能绝望.它有那么一种潜在的德性,那么一股光明与理想主义的力,便是那些蚕食它破坏它的人也受到影响.甚至一般贪得无厌的政客也会受它诱惑.最平庸的人一旦握了政权,也感觉到国运的伟大;这国运把他们从小我中超脱出来,拿火把交给他们,叫他们一个一个的传递过去;而他们也跟着前人从事于消灭黑暗的神圣的斗争.民族的精神拖着他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们都完成了他们所否定的上帝的意志......亲爱的国家,亲爱的国家,我对你的信心是永远不会动摇的!你所受的致命的考验,例反使我感到,我们在世界上所负的使命是值得骄傲的.我绝对不愿意我的法兰西瑟瑟缩缩的关在一间病房里,不敢吹到外界的风.我不愿意病病歪歪的苟延残喘.一个人长大到我们这样的时候,倘使要停止长大,还不如痛快死掉.全世界的思想尽管扑到我们的思想中来罢!我决不害怕.潮水把肥沃的淤泥带给我们的土地,然后它会退下去的."
"可怜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说,"在它没退下去的期间,可不是有趣的啊.而且等到你的法兰西从尼罗河中浮起来的时候,你自己在哪儿呢?奋斗不是更好吗?除掉你早已认为命中注定的失败以外,又没别的危险."
"不,我所冒的危险远过于失败.我可能丧失精神上的平静:那对我是比胜利更重要的.我不愿意恨.哪怕对我的敌人,我也要给他一个公平的待遇.我要在大家热情汹涌的浪潮中保持我清明的目光,我要了解一切,爱一切."
但克利斯朵夫觉得用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情去爱人生,和自甘灭亡的退让没有什么差别;他象安班陶克尔老人(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的哲学家.)一样,觉得胸中有一支颂歌在那里颂赞恨,颂赞与恨相连的爱,......垦殖大地的,在大地上播种的,内容丰富的爱.他不能赞同奥里维那种安安静静的宿命观;并且他不大敢相信一个绝对不自卫的民族能够久存,所以恨不得唤起整个民族的健全的力,使全法国所有的老实人都奋臂而起.
你对一个人的了解,用一分钟的爱情能比几个月的观察更有成绩,同样,克利斯朵夫之于法国,八天内足不出户的跟奥里维亲密相聚的结果,比他用着一年的光阴,走遍巴黎,走遍文化的与政治的沙龙所知道的更多.在他觉得茫无所措的那个普遍的混乱中,朋友的心灵对他仿佛是大海中的一个岛,代表理智与精神恬静的境界.奥里维内心的和平所以格外动人,是因为它没有一点精神上的依傍,......因为他生活的境况是艰苦的,......(他夯,他孤独,他的国家又是这样的颓废),......因为他身体衰弱,近乎病态,非常的神经质.可见他清明的心境并非由于意志坚强......(他根本缺少意志),......而是从他的生命与种族的深处来的.在奥里维周围许多别的人身上,克利斯朵夫也窥见一道遥远的微光,体验到"万里无波的大海的沉静";他自己素来是骚乱不宁的,拿出全部意志的力量才能使强烈的天性勉强得到一个平衡,现在这种隐藏的和谐,当然使他不胜艳羡了.
看到了法国的内情,他把过去对法国民族性所抱的观念全部推翻了.摆在他眼前的不复是那个快乐的,随和的,无愁无虑的,光芒四射的民族,而是一批含蓄的,孤独的心灵,表面上象蒙着一层明晃晃的水雾,颇有乐观的色彩,其实却是浸透了深刻而沉静的悲观气息,脑子里全是执着的念头,灵智的热情;......他们都是不可动摇的灵魂,只能加以毁灭而不能加以改变的.当然这仅仅限于法国的优秀阶级;但克利斯朵夫不懂它这种信心与坚忍刻苦的精神从哪儿来的.奥里维回答说:
"从失败中得来的.是你们,克利斯朵夫,把我们重新锻炼了.(作者假定本书中的人物都是一八七○年以后长成的一代,故此处所谓"失败"即指普法战争一役.)唉,那当然不是没有痛苦的.你们想象不到,我们从小到大所经历的环境是怎样的凄惨.我们丧师辱国,跟死神照了面,暴力的威胁老是压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法兰西文明,十个世纪的伟大,......都操在一个不了解它.恨它.随时可以把它碎为粉的.强暴的征服者手里.可是我们就得为这些命运活下去!你想想吧,那些法国的孩子,生在蒙丧的家庭里,罩着战败的黑影,受着沮丧的思想熏陶;人家教养他们的目标是希望他们雪耻报仇,而那个报仇也许是玉石俱焚的,也许是完全空的:因为他们虽然年纪很小,早已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只有强权!这一类的发见,使儿童的心灵不是从此堕落就是从此长成.许多人都自暴自弃了;他们想:既然如此,何必奋斗?何必振作?一切都是空的.想也没用.还是享乐罢.......但凡是挣扎过来的人都是真金不怕火的;任何幻灭都不能动摇他们的信仰: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而他们是不能选择的,只有望这条路走,别的都是死路.这样的自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养成的.你决不能以此期待那些十五岁左右的孩子.在得到这个信念之前,先得受尽悲痛,流尽眼泪.可是这样是好的,应得要这样...... 噢!信仰,你这纯钢百炼的处女,
用你的枪尖把各个民族被压制的心开发出来罢!......"
克利斯朵夫默然握着奥里维的手.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说,"你们德国给了我们多少痛苦."
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要道歉了,仿佛那是他作的事.
"别难过,"奥里维笑着说."德国不由自主的给我们的益处,远过于害处.是你们把我们的理想主义重新燃烧起来的,是你们把我们对于科学与信仰的热爱激动起来的,是你们促成了法国的普及教育,刺激了巴斯德的创造力,使他单凭一个人的发明,就把五十亿的战争赔款给挣来了,是你们使我们的诗歌.绘画.音乐再生的;我们民族意识的觉醒也全靠你们的力量.我们为了爱信仰甚于爱幸福所作的努力已经得到酬报:因为我们在麻痹的世界上已经感觉到那精神的力量,我们对于这种力,甚至对于胜利,都不再怀疑了.你瞧,克利斯朵夫,我们虽然显得这样渺小,这样软弱,......跟德国的威力相比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我们却相信那是把整个海洋染色的一滴水.马其顿一个小小的军团就会把欧罗巴大队武装的人民冲倒!"
弱不禁风的奥里维眼中闪着信仰的光,克利斯朵夫望着他说:
"可怜的娇弱的小法国人!你们比我们更强."
"噢!失败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奥里维又说了一遍."我们得祝福灾难!我们决不会背弃它.我们是灾难之子."
第 二 部
失败可以锻炼一般优秀的人物;它挑出一批心灵,把纯洁的和强壮的放在一边,使它们变得更纯洁更强壮;但它把其余的心灵加速它们的堕落,或是斩断它们飞跃的力量.一蹶不振的大众在这儿跟继续前进的优秀分子分开了.优秀分子知道这层,觉得很痛苦;便是最勇敢的人对于自己的缺少力量与孤立暗中也很难过.而最糟的是,他们不但跟大众分离,并且也跟自己人分离.大家各自为政的奋斗着.强者只想救出自己."噢,人哪,你得自助!"他们并没想到这句格言的真正的意思是:"噢,人哪,你们得互助!"他们都缺少对人的信赖,缺少同情的流露,缺少共同行动的需要,......那是一个民族在胜利的时候才会有的,......缺少元气充沛的感觉,缺少攀登高峰的意念.
关于这种情形,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也知道一些.巴黎有的是能了解他们的心灵,屋子里有的是不相识而真可以做朋友的人,可是他们象在亚洲的沙漠中一样孤独.
两人的境况很苦,差不多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入.克利斯朵夫只有替哀区脱抄谱和改编乐曲的工作.奥里维冒冒失失的辞退了教职.因为姊姊死后,他颓丧到极点,加上在拿端太太那个社会里有了一次痛苦的恋爱经验:......(他从来没跟克利斯朵夫提,因为不愿意泄露心中的苦恼;他的迷人的地方,一部分就是由于他跟最亲密的朋友也永远保持着那种幽密的神秘).......在极需要沉默的精神颓唐的时期,教书的职务对他竟是一件没法忍受的苦工.他对于这个需要把自己的思想高声宣布出来,老是和群众混在一起的行业,毫无兴趣.要名副其实的做一个中学教员,必须有种使徒式的热情:而这是奥里维所没有的;至于大学的教席,必须经常接触群众,而这又是教一个象奥里维那样爱孤独的人感到痛苦的.他曾经作过两三次公开演讲,结果是怕羞得异乎寻常.他最厌恶抛头露面的站在讲坛上.他看到群众,感觉到群众,好象自己长着触角一样,他知道其中大多数是专为解闷而来的游手好闲的人;但娱乐大众的角色对他不是味儿.更糟的是,从讲台上说出来的话常常会把你的思想改头换面;而你一不留神,还会在举动.语调.态度上面,表示思想的方式上面,甚至在心理方面,变成做戏.演讲往往会碰到两个暗礁:不是流于可厌的喜剧,便是流于时髦的学究气.对着几百个不认识而不作声的人高声朗诵的独白,等于大众可穿而谁也不合式的现成衣服,在一个有些孤僻与高傲的艺术家心中,简直是虚伪得受不了.奥里维需要凝神默想,每说一句话都要使自己的思想表现得很完整,所以他把千辛万苦挣来的教职放弃了;同时因为没有姊姊再来阻拦他的沉思遐想,他便开始写作.他很天真的以为只要有艺术价值,这价值就很容易被人赏识的.
不久他可醒悟了.要发表一些东西简直不可能.因为热爱自由,所以他痛恨一切损害自由的东西,只能在互相敌对的政党把国土和舆论一齐割据的局势之下,过着孤独生活,好似一株没法喘息的植物.他对于一切文学社团也抱着同样孤立的态度,而他们也同样的排斥他.在这些地方,他没有.也不能有一个朋友.除了极少数真有志愿的人,或是醉心于研究学问的人,一般知识分子的心灵的冷酷,枯索,自私自利,使他不胜厌恶.一个人为了头脑......头脑又不大......而不惜使心灵萎缩,真是可悲的事.没有一点慈悲,只有那种聪明象藏在鞘里的利刃一般,这利刃说不定有天会直刺你的咽喉.你得时时刻刻的防着.交朋友也只能交一般爱好美的老实人,决不以此图利的,生活在艺术以外的人.艺术的气息是大多数人不能呼吸的.唯有极伟大的人才能生活在艺术中间而仍保持生命的源泉......爱.
奥里维只能靠自己.而这又是极脆弱的倚傍.任何钻谋他都受不了.他不肯为了自己的作品受一点委屈.看到一般青年作家卑躬屈节的趋奉某个著名的剧院经理,甘心忍受比对仆役更不客气的待遇,奥里维简直脸都红了.哪怕为了性命攸关的问题,他也不能这么做.他只把原稿从邮局里寄去,或是送往戏院或杂志的办公室,让它原封不动的放上几个月.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一个中学时代的老同学,一个又懒又可爱的家伙,对他始终存着钦佩而感激的情意,因为奥里维从前很高兴而且很容易的替他做过枪手;他对于文学一窍不通,但文人倒认得不少,这就比深通文学有用得多;更因为他有钱,会交际,喜欢充风雅,他就听让那般文人利用.他在一个自己有股份的大杂志的秘书面前替奥里维说了句好话:人家立刻把压置了好久的原稿发掘出来,读了一遍;又经过了多少的踌躇,......(因为即使作品有价值,作者的名字可没有价值,社会上谁知道他这个人呢?)......终于决定接受了.奥里维一知道这个好消息,以为自己的苦难快完了,其实才不过是开头呢.
在巴黎要教人接受一件作品还不算太难,但要把它印出来是另外一件事.那就得等了,得成年累月的等,有时甚至要等一辈子,倘若你没有学会趋奉别人或麻烦别人的本领,不时趁那些小皇帝刚起床的时候去朝见,让他们想起有你这个人,明白你决意要随时随地跟他们纠缠的话.奥里维只知道坐在家里,在等待期间把精力消磨尽了.他至多写些信去,永远得不到回复.烦躁的结果,他不能工作了.那当然是胡闹,可是你不能用理智来解释.他等每一班的邮差,对着桌子呆坐,非常苦闷,只为了下楼去等信件才走出自己的屋子:满怀希望的目光,一瞧见门房那儿的信箱就立刻变成失望;他视而不见的在街上遛着,只想等会再来;等到最后一次邮班过了,除了上层的邻居沉重的脚声以外,屋子里都静下来的时候,他对于人家的那种冷淡感到窒息.他只求一句回音,只要一句就行了!难道他们连这样的施舍也靳而不与吗?那靳而不与的人可想不到自己会给他痛苦.各人都用自己的形象去看世界.心中没有生气的人所看到的宇宙是枯萎的宇宙;他们不会想到年轻的心中充满着期待,希望,和痛苦的呻吟;即使想到,他们也冷着心肠,带着倦于人世的意味,含讥带讽的把他们批判一阵.
终于作品出版了.奥里维等得那么久,看到作品问世已经没有乐趣可言:那对他已经是死东西了.可是他希望它在别人眼中还是活的.其中有些诗意和智慧的闪光,决不致无人注意.但社会上对这件作品完全保持静默.......他又写了两三篇论文.既然跟一切党派都没有关系,他始终遇到同样的静默,甚至于敌意.他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挺天真的以为每个人对一件新的.即使是不十分好的作品,必定会表示好意.对一个发愿要使别人得到一些美.力.或欢乐的人,大家不是应当感激的吗?可是他得到的只有冷淡或菲薄.他明明知道,他在作品中表现的思想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还有别人和他一般思想;殊不知那一类老实人并不读他的书,在文坛上也毫无说话的资格.便是有两三个读到他的文字,和他有同感,也永远不会对他说出来;他们用静默把自己封锁了.正如在选举的时候放弃投票一样,他们在艺术上也放弃权利;他们不看那些使他们受不了的书,不看他们厌恶的戏,却让敌人去投票选举他们的敌人,把一些只代表无耻的少数人的作品与思想捧上天去.
奥里维既不能依傍在精神上和他契合的人(因为他们不知道他),就只能落在敌人手中,听凭与他的思想为敌的文人和受这种文人指挥的批评家摆布.
这些初期的接触使他心灵受伤了.他对于批评的敏感不下于老布鲁克纳,......新闻界的恶意所给他的痛苦使他不敢再让人家演奏他的作品.奥里维连老同事的支持都得不到.那些教育界的人因为职务关系,还能感觉到法国文化的传统,照理是能了解他的.但他们是服从纪律的,把精神整个儿交给工作的老实人,往往被吃力不讨好的职业磨得牢骚满腹,不能原谅奥里维与众独异的行为.因为是驯良的公务员,所以他们只有看到优越的才能跟优越的地位合而为一的时候才承认其优越.
在这等情形之下,只有两三条路可走:不是用强力摧破外界的壁垒,就是作可耻的妥协,或者是退一步只为自己写作.奥里维对第一第二条都办不到,便采取了最后一条.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忍着痛苦替人家补习功课,另外自个儿写些作品,......但因为没有见到天日的可能,作品也慢慢的变得没有血色,变成虚幻的,不现实的了.
在这种半明半暗的生活中,克利斯朵夫象暴风雨般突然闯了进来.他对于社会的卑鄙与奥里维的忍耐非常愤慨.
"难道你没有热血吗?"他嚷道."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你知道自己比这般畜生高明而让他们压迫吗?"
"怎么办呢?"奥里维说,"我不能自卫,要跟我瞧不起的人斗争,我简直受不了.我知道他们会不择手段,用所有的武器攻击我;我可是不能.我不但厌恶用他们那种恶毒的手段,而且还怕伤害他们.我小时候老老实实的让同伴们打.人家以为我懦弱,怕挨打.其实我对于打人比挨打更怕.有一天一个蛮横的家伙正在折磨我,旁边有人跟我说:喂,跟他拚了罢,把他肚子上踢一脚不就结了!......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我是宁可挨打的."
"你太没有热血了,"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并且也是你们该死的基督教思想种的根!还有你们只剩了一些《教理问答》的宗教教育;经过割裂的《福音书》,淡而无味的,萎靡的《新约》......婆婆妈妈的慈悲,老是预备流眼泪的......可是你们的大革命,卢梭,罗伯斯庇尔,一八四八的革命......难道都忘了吗?我劝你每天早上念一段血淋淋的《旧约》罢."
奥里维表示异议.他对于《旧约》有种天生的反感.这种心理可以追溯到他童年偷偷的翻着一部插图本的《圣经》的时代,那是人家从来不看,也不许儿童看的东西.其实禁止也是多余的.奥里维看不多时,马上又恼又丧气的把它阖上了,直到读了《伊里亚特》,《奥德赛》,和《天方夜谭》那一类的书,才把看《圣经》的时候那种不愉快的印象抹掉.
"《伊里亚特》中的神,"奥里维说,"是一般长得很美,极有神通而缺点很多的人:我懂得他们,我或是爱他们,或是不爱他们;即使我不爱,也喜欢这种人;我有点儿偏疼他们.我象帕特洛克勒斯一样,愿意亲吻阿喀琉斯的受伤的脚.(帕特洛克勒斯与阿喀琉斯为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交情极密,皆参与特洛伊之役.)但《圣经》里的上帝是一个自大狂的老犹太人,狂怒的疯子,时时刻刻都在咒骂,威吓,象发疯的狼一般怒嗥,在云端里发狂.我不懂得他,不喜欢他,他的无穷的诅咒使我头痛,他的残暴使我惊骇: 对摩押的默示......
对大马色的默示......
对巴比伦的默示......
对埃及的默示......
对海旁旷野的默示......
对异象谷的默示......(以上均为《旧约.以赛亚书》各章的摘要.)
"那简直是个疯子,自以为一身兼审判官,检察官,刽子手,在自己监狱的庭院里把花和石子宣布死刑.这部杀气腾腾的书充满着顽强的恨意,令人气都喘不过来............毁灭的叫喊......笼罩着摩勃地方的叫喊;到处可以听到他的怒吼............他不时在尸横遍野,妇孺惨毙的屠杀中休息一会;于是他笑了,好象姚苏哀(姚苏哀为希伯莱首领之一.)军队中的老兵在围城之后坐在饭桌前面的狂笑: 万军之主耶和华给部下供张盛宴,让他们吃着肥肉,喝着陈酒.......主的剑上满着鲜血,涂着羊腰的油脂......(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五章.)
"最要不得的是,这个上帝还用欺骗手段派先知去蒙蔽人类的眼睛,造成他使他们受苦的理由: ......去,把这个种族的心变硬,塞住他的耳目,不让他了解,不让他改变主张,不让他恢复健康.
......那末主啊,到哪时为止呢?
......到屋无居民,土地荒芜的时候......(见《旧约.以赛亚书》第六章.)
"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残暴的人!......
"当然,我不至于那么愚蠢,不了解这种语言的力量.但我不能把思想跟形式分离;倘使我对这个犹太上帝有时会低徊赞叹,也只象我对老虎低徊赞叹一样.莎士比亚专会制造妖魔鬼怪,也制造不出这样一个代表恨.代表神圣而有德的恨的角色.这部书真可怕.一切疯狂都是有传染性的;恨就是其中之一.而这种疯狂特别危险,因为它那残忍的骄傲还自命为能够澄清世界.英国使我发抖,因为它几百年来就浸淫着清教徒思想.幸而它和我隔着一个海峡.一个民族只要还在把《圣经》作养料,我就不相信他是完全开化的."
"那末你应当怕我罗,"克利斯朵夫说,"我就是醉心于这种思想的.那等于猛狮的骨髓,强健的心的食粮.《福音书》要没有《旧约》做它的解毒剂,便是一盘淡而无味的,不卫生的菜;要生存的民族必须拿《圣经》做骨干 我们应当奋斗,应当恨."
"我就恨这个恨."奥里维说.
"恐怕你连这种恨意都没有吧!"
"不错,我连这点儿恨的气力都没有.我不能不看到敌人的理由.我常常念着画家夏邓的话:要柔和!要柔和!"
"好一匹绵羊!"克利斯朵夫说."可是你想做绵羊也没用.我要使你跳过壕沟,我要拚命抱着你向前."
果然他把奥里维的事抓在手里,发动了论战.他开始并不十分高明.他不等人家把一句话说完就恼了;目的是为朋友辩护,结果反而对朋友不利;事后他发觉了,对于自己的笨拙觉得很难过.
奥里维也并不欠朋友的情.他也为了克利斯朵夫而跟人打架呢.虽然他怕斗争,虽然头脑清楚冷静,嘲笑一切极端的言语和行动,但一朝替克利斯朵夫辩护的时候,他可比克利斯朵夫和所有的人都更激烈.他头脑糊涂了.一个人在爱情中是应当会糊涂的.奥里维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可是他比克利斯朵夫更巧妙.这个为了自己的事作风那么古板那么笨拙的青年,为了使朋友成功倒很有手段,甚至也能玩弄权术;他拿出惊人的毅力和机巧替克利斯朵夫争取朋友,有办法使音乐批评家与音乐爱好者对克利斯朵夫感到兴趣.倘使要他为了自己去干求那些人,他一定会脸红的.
两人费了多少心力,结果也不容易改善他们的境况.相互的友爱使他们做了不少傻事.克利斯朵夫借了债私下替奥里维印一部诗集,不料一部也没卖掉.奥里维怂恿克利斯朵夫举行一次音乐会,临了是一个听众也没有.克利斯朵夫对着空无一人的场子,很勇敢的拿亨德尔的话安慰自己:"好极了!这样,音响的效果倒更好......"可是这种豪语并不能使他们把花的本钱收回.他们只得好不心酸的回家.
在这个艰难的情形中,唯一来帮助他们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犹太人,叫做泰台.莫克.他开着一家艺术照相馆,对自己的行业很感兴趣,识见很高,也花了不少巧思.但他除此以外还关心许多事,甚至把买卖都疏忽了.便是他专心于照相的时候,也仅仅是研究技术的改进,和印照片的新方法,那方法虽然巧妙,也难得成功,倒反浪费了不少钱.他读书极多,对于哲学.艺术.科学.政治.各方面的新思想无不留意;他感觉极灵,凡是别具一格的,有点力量的个性,他都会发掘出来,仿佛那些个性所隐藏的磁力会吸引他.奥里维的朋友都是和奥里维一样孤独,一样躲在一旁工作的,莫克在他们中间来来往往,成为一个联络人物,在他们不知不觉之间促成他们思想的交流.
奥里维要把莫克介绍给克利斯朵夫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表示拒绝;过去的经验使他不愿意再跟以色列族的人交往.奥里维笑着说,他对犹太人的认识并不比他对法国人的更高明.于是克利斯朵夫答应再试一下;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泰台.莫克,就皱了皱眉头.莫克表面上犹太色彩特别浓,就象一般不喜欢他们的人所想象的那个模样:矮小,秃顶,身体长得很难看,鼻子臃肿,一双斜眼戴着一副大眼镜,脸上留着一簇乱七八糟的粗硬的黑胡子,多毛的手,很长的胳膊,短而弯曲的腿:活象一个腓尼基教里的上帝.但他眉宇之间有种那么慈爱的表情,把克利斯朵夫感动了.尤其莫克是很朴实的,不说一句废话:没有过分的恭维,只有非常识趣的一言半语.可是他最高兴帮别人的忙:人家还没开口,他已经把事情给办妥了.他常常来,甚至来得太密了些;而几乎每次都带着些好消息:不是为奥里维介绍写文章或教课的差事,就是为克利斯朵夫介绍学生.他从来不多耽留时间,竭力装得很随便.或许他已经觉察克利斯朵夫的不高兴;因为克利斯朵夫一看见那张一把大胡子的脸在门口出现,就要做出不耐烦的动作,但事后又对莫克的好心非常感激.
好心在犹太人身上并不少有:这是他们在所有的德行中最乐意承认的一种,即使他们并不实行.其实大多数人的好心都出之以消极的或无所谓的形式:宽容,淡漠,不愿意作坏事,含讥带讽的容忍,在他们都是好心的表现.莫克的好心却是很积极的.他永远预备为了什么人或事而鞠躬尽瘁:为他清寒的犹太教友,为亡命的俄国人,为各国的被压迫者,为不幸的艺术家,为一切的灾难,为一切慷慨的善举.他的荷包永远打开着,不论怎样不充裕,他总有方法掏出一些来;一文不名的时候,他会教别人掏出来;他从来不辞劳苦,不怕奔走,只要是为帮助别人.这些他都出之以很自然的态度.他的缺点便是表明自己老实与真诚的话说得太多了一些;但妙的是他的确老实,的确真诚.
克利斯朵夫对于莫克是同情与厌恶参半,有一回竟说了一句顽皮孩子的刻薄话;因为被莫克的好意感动了,他便亲热的抓着他的手说:
"啊!多可惜!......你生为犹太人真是太不幸了!"
奥里维吃了一惊,脸都红了,仿佛说的是他自己.他很难堪,竭力想把克利斯朵夫的话圆过来.
莫克笑了笑,带着凄凉而嘲弄的神气,静静的回答:
"更不幸的是生而为人."
克利斯朵夫只觉得这句话是普通的牢骚;可是其中的悲观意味,比他所能想象的深刻得多;奥里维凭着细致的感觉立刻体会到了.除了大家认识的这个莫克以外,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甚至在许多地方相反的莫克.他表面上的性格,是他把自己的天性长期压制的结果.这个好象很纯朴的人,骨子里很喜欢绕圈子,只要一不留神,就把简单的事搞得很复杂,使他最真实的感情也带点做作的嘲弄的性质.他面上很谦虚,有时甚至过分的自卑,实际上却非常骄傲,那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而痛自贬责的.他那种乐观,活动,时时刻刻的忙着帮助别人,都是一种掩饰,遮盖着根子很深的虚无主义,和不敢向自己瞧一眼的心情.莫克表示自己相信许多事:相信人类的进步,相信净化以后的犹太精神的前途,相信法兰西的使命是做一个新思想的战士,......他真心的把这三件事看作三位一体.......奥里维却看得很明白,对克利斯朵夫说:"其实他什么都不信."
尽管莫克游戏人生,非常洒脱,他仍旧是个神经衰弱的人,不愿意看到内心的空虚.有时他精神上觉得一片虚无,半夜里突然呻吟着惊醒过来.好象在水里要抓住救命圈似的,他到处找一些借口让自己能够有所行动.
一个人生在一个太老的民族中间是需要付很大的代价的.他负担极重:有悠久的历史,有种种的考验,有令人厌倦的经验,有智慧方面与感情方面的失意,总之要有几百年的生活,......沉淀在这生活底下的是一些烦闷的渣滓.闪米特族的无穷的烦闷,和我们亚利安族的完全不同;我们的烦闷虽然也很痛苦,但至少有些确切的原因,原因消灭,烦闷也可以跟着消灭;而这原因大多是欲望不能满足.但在某些犹太人,往往连生机都被一种致命的毒素侵蚀了.他们没有欲望,没有兴趣,没有野心,没有爱,没有快乐.这些跟祖国的传统脱节的东方人,千百年来把精力消耗净尽,竭力想达到不动心的境界而达不到;他们始终没有失掉的......并非保持原状而是过分夸张了的,......只有思想,只有无穷的分析,使他们对什么都不觉得愉快,对一切行动都没有勇气.最有气魄的人也只是造出些角色来给自己扮演,而并不为自己打算.他们之中有些很聪明很严肃的人,往往对现实生活不关痛痒,一切都逢场作戏;......他们虽不承认有这个意思,但游戏人生的确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方式.
莫克也是个演员,可是自成一派.他成天忙着,为的要使自己麻木.但他的忙不象多半的人为了自私,而是为了别人.他对克利斯朵夫的忠诚是动人的,也是令人生厌的.克利斯朵夫有时对他很粗暴,过后又立刻后悔.莫克从来不恨克利斯朵夫.他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不会灰心.并非他对克利斯朵夫有怎么热烈的感情.他喜欢的是帮人家忙,而不一定是所帮的对象.对象仅仅是种借口,使他能作些好事,混过日子.
他花了那么大的劲,居然使哀区脱决心刊印克利斯朵夫的《大卫》和别的几件作品.哀区脱心里很契重克利斯朵夫的才具,但并不急于把他公诸大众.等到莫克预备把这部乐谱自己出钱托另一个出版家刊印了,哀区脱才为了争面子,自动接受下来.
有一回奥里维病倒了,钱用完了,境况非常困难,莫克竟会想到向法列克斯.韦尔,那个和两位朋友住在一幢屋子里的,有钱的考古学家去求援.莫克和韦尔是相识的,但彼此很少好感.他们俩性格太不同了;莫克这种骚动的.神秘的.激烈的性情,粗鲁的举止,或许会引起平静的.爱嘲弄的.举动文雅而思想保守的韦尔的讥讽.另一方面,他们骨子里也有共同点:对行动都没有什么深刻的兴趣,只靠顽强的机械的生命力支持着.但两人都不愿意感觉到这一点.他们只关心自己所扮的角色,而这些角色彼此并无接触.所以那天韦尔对莫克相当冷淡;莫克想把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的艺术计划打动韦尔的兴趣,韦尔却含讥带讽的表示怀疑.莫克老是醉心于这个或那个理想,早已使犹太社会看了好笑,同时认为他是个到处向人借钱的危险分子.但他凭着一贯的不灰心的作风,这一回也绝对不灰心;他一面坚持,一面提到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友谊,居然使韦尔动心了.他觉察到这一点,便继续在这个题目上用功夫.
他的确挑动了对方的心.这个摆脱一切,没有朋友的老人,原来是把友谊看作神圣的.他一生最大的感情是对一个夭折的朋友的友谊.那是他内心的至宝,每次想起总觉得很安慰.他创立了一些事业,纪念这位朋友,把自己的著作题献给他.莫克说的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相互的友情使他大为感动.他的历史距他们的颇有相象的地方.他所丧失的朋友当初对他是个长兄,是个青年时代的伴侣,他崇拜的指导者.一般年轻的犹太人,有的是智慧与慷慨的热情,在冷酷的环境中板感痛苦,想复兴他们的民族,再由他们的民族来复兴世界,他们鞠躬尽瘁的消耗着自己的精力,象火把一般在世界上照耀了几小时:韦尔的亡友便是这样的一个青年.他的火焰曾经使年轻的韦尔精神奋发.他在世的时候,韦尔始终跟着他在信仰的光轮中望前走着,......相信科学,相信精神的力量,相信未来的幸福.从朋友去世以后,懦弱而爱发牢骚的韦尔就让自己从理想主义的高峰直掉到《传道书》那样的沙土里,(《旧约》中有一卷名《传道书》,大旨谓世事皆空,人生愚妄.)那种气息是每个聪明的犹太人都有的,而且是随时预备把他们的聪明吞掉的.但他从来没忘了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所过的光明的日子,把差不多已经隐灭的光彩始终保存在心里.他对谁都没提过这位朋友,连对他所爱的妻子在内:那是一件神圣的事.而这个被大家认为冷酷而毫无风趣的老人,到了暮年还在心里反复念着一个印度古代婆罗门高僧的又温婉又辛酸的句子:
"世界上受过毒害的树,还能产生比生命的甘泉更甜美的两个果子:一个是诗歌,一个是友谊."
韦尔从此对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感到了兴趣.因为知道他们性情高傲,他就很识趣的向莫克要了一部奥里维最近出版的诗集.两位朋友并没采取什么行动,甚至想都没想到:他居然为这部作品弄到一笔学士院的奖金;而在他们艰苦的境况中,那也来得正是时候了.
克利斯朵夫知道了这个出乎意外的帮助是出之于一个他准备加以诋毁的人,就对于自己可能说的话或可能想的念头十分惭愧.虽然不喜欢拜访人家,他也勉强捺着性子去向韦尔道谢.但这番好意没有得到好结果.看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年轻人的热情,老韦尔笑傲人生的脾气不由自主的觉醒了;他们俩并不投机.
那天克利斯朵夫访问了韦尔,又感激又气恼的回到顶楼上,发见莫克又来给奥里维一些新的帮助,同时又读到吕西安.雷维—葛写的一篇对他的音乐很不好的评论,......不是坦白的批评,而是冷言冷语的把克利斯朵夫跟他痛恨的三四流音乐家相提并论.
克利斯朵夫等莫克走了以后和奥里维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老是跟犹太人打交道;而且只跟犹太人打交道!难道我们自己也得变成犹太人吗?仿佛我们是在勾引他们.敌人也罢,盟友也罢,我们到处只碰到他们."
"那是因为他们比旁人更聪明,"奥里维说."在我们法国,一个思想自由的人差不多只能跟犹太人谈谈什么新的和活生生的事.其余的人都抓着过去,不会动了.不幸,这个过去对犹太人是不存在的,至少他们的过去和我们的不同.所以我们跟他们只能谈论现在的事,跟我们同种的人只能谈昨天的事.你瞧,犹太人在各方面都有活动:商业,工业,教育,科学,慈善事业,艺术......"
"别提艺术,"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说我对他们所做的事都有好感:我还常常讨厌呢.但至少他们是活的,懂得活着的人的.我们少不了他们."
"别夸张,"克利斯朵夫带着取笑的口气说."我就少得了他们."
"对,你也许照旧能活下去.但要是你的生活与作品没法教大家认识的话(倘若没有他们,那是很可能的),你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和我们同教的人会来帮助我们吗?旧教教会让它最优秀的子孙灭亡,绝对不救一下.凡是心灵深处真有宗教热忱的人,为上帝献身的人,如果胆敢不守旧教的规条,不承认罗马的威权,那末一般自称为的旧教徒不但立刻把他们视同陌路,抑且视同仇敌,不出一声的让他们落在共同的敌人手里.一颗自由的心灵,不管怎么伟大,倘使单有基督徒的精神而不肯服从,那末纵使他代表信仰中最纯洁最神圣的部分,一般的旧教徒也认为他是不相干的.他不盲不聋,要用自己的念头去思索;所以大家摒弃他,幸灾乐祸的看着他独自受苦,被敌人蹂躏,向他的弟兄们求救(他便是为了这般弟兄们的信仰而死的).今日的基督旧教,它那种麻木不仁的力量真可以致人死命.它能宽恕敌人,可不能宽恕想唤醒它帮助它的人......可怜的克利斯朵夫,要是没有一小群思想自由的新教徒和犹太人,我们会变成怎么样?我们这批生为旧教徒而思想独往独来的人,我们的行动有什么用?在今日的欧洲,犹太人是一切善与恶中间最活跃的媒介,把思想的花粉随意散布出去.你的最凶狠的敌人和最早的朋友不是都在他们中间吗?"
"不错,"克利斯朵夫说,"他们曾经鼓励我,支持我,在战斗中说过使我振作精神的话,证明我还有人了解.当然这些朋友中很少始终如一的:他们的友谊只是一堆干草的火焰.可是也没关系!这道转瞬即逝的微光在漫漫长夜中已经了不起了.你说得对:咱们不能忘了他们的好处!"
"咱们尤其不能糊涂,"奥里维说,"不能再摧残我们那个陷于病态的文明,不能去攀折它几根最有生气的枝条.倘使不幸而犹太人被逐出欧洲的话,欧洲在智慧与行动方面就会变成贫弱,甚至有完全破产的危险.特别在我们法国,在这样一息仅存的情形之下,他们的放逐使我们的民族所受的打击,要比十七世纪时放逐新教徒的结果更可怕.没有问题,他们此刻占据的地位大大的超过了他们真正的价值.他们利用今日政治上跟道德上的混乱,还推波助澜,因为他们喜欢这种局面,因为他们觉得在其中得其所哉.至于象莫克一般最优秀的人,他们的错误,是在于真心把法国的命运和他们犹太人的梦想合而为一,那往往对我们害多利少.可是我们也不能责备他们由着他们的心意来改造法国,那表示他们爱法国.倘使他们的爱情是可怕的,我们只有起而自卫,教他们归到原位上去,他们的位置在我国是应当居于次要的.并非我认为他们的种族比我们的低劣,......(种族优越的问题是可笑而可厌的),......可是我们不能承认一个还没跟我们同化的异族,自命为对于我们的前途比我们自己认识更清楚.它觉得住在法国很舒服,那我也很高兴;但它决不能把法国变成一个犹太国!要是一个聪明而强有力的政府能把犹太人安放在他们的位置上,他们一定能成为最有效率的一分子,促成法兰西的伟大;而这是对他们和我们同样有利的.这些神经过敏的,骚动的,游移不定的人,需要一条能够控制他们的法律,需要一个刚强正直,能够压服他们的主宰.犹太人好比女人:肯听人驾驭的时候是极好的;但由她来统治就要不得了,不管对男人对女人都是如此,而接受这种统治更要教人笑话."
尽管相爱,尽管因为相爱而能够心心相印,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究竟有些地方彼此不大了解,甚至觉得很不愉快.结交的初期,各人都留着神,只把自己跟朋友相象的地方拿出来,所以双方没觉察.可是久而久之,两个种族的形象浮到面上来了.他们有些小小的摩擦,凭着他们那样的友情也不能永远避免的摩擦.
在误会的时候,他们都搞糊涂了.奥里维的精神是信仰.自由.热情.讥讽.怀疑等等的混合物,克利斯朵夫永远摸不着它的公式.奥里维方面,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不懂得人的心理也觉得不痛快;他有那种读书人的贵族气息,不由得要笑这个强毅的.可是笨重的头脑,笑他的稚拙,笑他的浑然一片,不懂分析自己,受人欺骗,也受自己欺骗.克利斯朵夫的婆婆妈妈的感情,容易激动,容易粗声大气的流露衷曲,有时在奥里维看来是可厌的,甚至有点儿可笑的.除此以外,克利斯朵夫对于力的崇拜,德国人对于拳头的信仰,更是奥里维和他的同胞不甘信服的.
而克利斯朵夫也不能忍受奥里维的讥讽,常常会因之大怒;他受不了那种翻来覆去的推敲,无穷尽的分析,仿佛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在一个象奥里维这样看重节操的人,那是很奇怪的现象,但它的根源就在于他兼收并蓄的智慧:因为他的智慧不愿意对事情一笔抹煞,喜欢看到相反的思想.奥里维看事情,用的是一种历史的,俯瞰全景的观点;因为极需要彻底了解,所以同时看到正反两面:他一忽儿拥护正面,一忽儿拥护反面,看人家替哪方面辩护而定;结果连他自己也陷于矛盾,无怪克利斯朵夫看了莫名其妙了.可是在奥里维,这倒并不是喜欢跟别人抵触或标新立异,而是一种非满足不可的需要,需要公道,需要通情达理:他最恨成见,觉得非反抗不可.克利斯朵夫对于不道德的人物与行为,往往夸大事实,不假思索就加以批判,使奥里维听了很不舒服.他虽然和克利斯朵夫同样纯洁,天性究竟没有那么顽强,会受到外界的诱惑,濡染,接触.他反对克利斯朵夫的夸张,但他自己在相反的方面也一样夸张.这个思想上的缺点使他每天在朋友前面支持他的敌人.克利斯朵夫生气了,埋怨奥里维的诡辩和宽容.奥里维只是笑笑:他很知道因为没有自欺欺人的幻想才有这种宽容,也知道克利斯朵夫相信的事要比他多得多,而且接受得更彻底.克利斯朵夫是从来不向左右瞧一眼,只顾象野猪一般望前直冲的.他对于巴黎式的"慈悲"尤其厌恶.他说:
"他们宽恕坏蛋的时候,最大的理由是作恶的人本身已经够不幸了,或者说他们是不能负责的......可是第一,说作恶的人不幸是不确的.那简直是把可笑的.无聊的戏剧上的道德观念,荒谬的乐观主义,象史克里勃和加波(史克里勃为十九世纪法国通俗戏剧作家,加波为法国近代新闻记者兼剧作家.所宣传的那一套,拿来实行了.而史克里勃与加波,你们这两个伟大的巴黎人,最配你们那些享乐的,伪善的,幼稚的,懦怯的,不敢正视自己丑态的布尔乔亚社会......一个坏蛋很可能是个快乐的人,甚至比别人更多快乐的机会.至于说他不能负责,那又是胡说了.既然人的天性对于善恶都不加可否,因此也可以说是偏于恶的,那末一个人当然能够犯罪而同时是健全的.德不是天生的,是人造的.所以要由人去保卫它!人类社会是一小群比较坚强而伟大的分子建筑起来的.他们的责任是不让狼心狗肺的坏蛋毁坏他们惨淡经营的事业."
这些思想实际上并不和奥里维的有多大分别;但因为奥里维本能的要求平衡,所以一听到战斗的话,就特别表示出游戏人生的态度.
"别这样的忙乱,朋友,"他对克利斯朵夫说."让世界灭亡罢.象《十日谈》里头的那些伙伴一样,正当佛罗伦萨城在蔷薇遍地,杉树成荫的山坡底下为黑死病毁灭的时候,我们且安安静静的欣赏一下思想的园林罢."
他象拆卸机器一样整天的分析艺术,科学,思想,希望从中找出些隐藏的机轴;结果他变得极端的怀疑,一切现实的东西都变为精神的幻想,变为空中楼阁,比几何图形都更空虚,因为几何图形还能说是满足思想上的需要.克利斯朵夫愤慨之下,说道:
"机器走得很好;干吗把它拆开来呢?你可能把它搞坏的.而且你的成绩在哪儿?你要证明些什么?证明一切皆空,是不是?我也知道一切皆空.就因为我们到处受到虚无包围,我才奋斗.你说什么都不存在吗?我,我可是存在的.没有活动的意义吗?我就在活动.喜欢死亡的人,让他们死罢!我活着,我要活.我的生命在一只秤托里,思想又在另一只秤托里......思想,滚它的蛋!......"
他逞着暴烈的性子,讨论问题的时候不免出口伤人.他说过就后悔,恨不得把话收回来;但听的人已经受到伤害.奥里维是很敏感的,脸很嫩,话重了一些,尤其是出之于他所爱的人,他简直心都碎了.但他为了傲气,把这一点憋在肚里,只退一步做着反省的功夫.他也发觉他的朋友象所有的大艺术家一样,会突然之间流露出无意识的自私.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有时候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还不及一阕美丽的音乐可贵:......(克利斯朵夫对他也不隐瞒这种思想.)......他了解克利斯朵夫,认为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但他心里很难过.
并且,克利斯朵夫的天性中有各式各种骚乱不宁的成分,为奥里维摸不着头脑而很操心的.第一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古怪而可怕的脾气.有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说话,或者象魔鬼上了身似的只想伤害人.再不然他失踪了,你可以一整天大半夜的看不见他.有一次,他接连两天没回来.天知道他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其实是他的强烈的天性被狭窄的生活跟寓所拘囚着,好象关在鸡笼里,有时差点儿要爆裂了.朋友的镇静使他气恼,竟想加以伤害.他只得往外逃,用疲劳来折磨自己,在巴黎跟近郊四处乱跑,心中渺渺茫茫的希望有些奇遇,有时也真会碰到;他甚至希望闹些乱子,例如跟人打架什么的,把过于旺盛的精力发泄一下......奥里维因为身体娇弱,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比他更了解.他从这种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来,好比做了一个累人的梦,......对于做过的事和将来还会再做的事,有点儿惭愧,有点儿不安.可是那阵突如其来的疯狂过去以后,他好比雷雨以后的天空,没有一丝污点,晴朗万里,威临一切.他对奥里维更温柔了,因为给了他痛苦而恼自己.他对两人之间那些小小的口角弄不明白了.错处并不都在他这方面,但他认为自己同样要负责;他埋怨自己的好胜心,觉得与其把朋友驳倒而证明自己有理,还不如跟他一起犯错误.
最糟的是他们在晚上发生误会,闹着别扭过夜,那是两个人都不舒服的.克利斯朵夫往往起床写一张字条塞在奥里维的房门底下,第二天一醒过来就向他道歉.或者他还等不到天亮,当夜就去敲门.奥里维跟他一样的睡不着.他明知克利斯朵夫是爱他的,并非故意要伤害他;但他需要听克利斯朵夫把这些意思亲口说出来.而克利斯朵夫果然说了:一切都过去了.那才多么快慰呢!这样他们才能睡着.
"啊!"奥里维叹道,"互相了解是多么困难!"
"难道非永远互相了解不可吗?"克利斯朵夫说."我认为不必.只要相爱就行了."
他们事后竭力以温柔而不安的心情加以补救的这些小争执,使他们格外相爱.吵了架,奥里维眼中立刻映出安多纳德的形象.于是两位朋友互相体贴到极点.克利斯朵夫每逢奥里维的节日,总得作一个曲子题赠给他,送点儿鲜花,糕饼,礼物,天知道是怎么买来的,因为他平常钱老是不够用.在奥里维方面,却是在夜里睁着倦眼偷偷的为克利斯朵夫抄写总谱.
两个朋友之间的误会从来不会怎么严重,只要没有第三者插进来.但那是免不了的:在这个世界上,爱管闲事而挑拨人家不和的人太多了.
奥里维也认识克利斯朵夫从前来往的史丹芬一家,受着高兰德吸引.克利斯朵夫当初没有在她那边遇到他,因为那时奥思维遭了姊姊的丧事,躲在家里.高兰德绝对不邀他去:她很喜欢奥里维,可不喜欢遭逢不幸的人;她说自己太容易感动,看到人家伤心会受不住,所以要等奥里维的悲伤淡下去.赶到她知道他已经痊愈而不至于再传染别人的时候,就设法招引他.奥里维用不着人家三邀四请.他是个狷介与浮华兼而有之的人,很容易入迷的,何况那时又爱着高兰德.他和克利斯朵夫说想再到她家里去,克利斯朵夫因为尊重朋友的自由,没有责备他,只是耸耸肩,带着取笑的神气回答说:"去罢,孩子,要是你觉得好玩的话."
克利斯朵夫自己可决不跟着他去.他已经决意不和那些卖弄风情的姑娘来往.并非他厌恶女性:那才差得远呢.对于一般劳动的青年妇女,每天清早睁着倦眼,急匆匆的,老是迟到的望工场或办公室奔去的女工,职员,公务员,他都抱有好感.他觉得女人只有在活动的时候,挣取自己的面包和过着独立生活的时候,才有意思.他甚至觉得,唯有这样,女性的风韵,动作的轻盈,感官的灵敏,她的生命与意志的完整,才能完全显露出来.他瞧不起有闲的享乐的女子,认为那等于吃饱了东西的野兽,一方面在那里消化食物,一方面感到无聊,作着些不健全的梦.奥里维却是相反,他最喜欢女人"无所事事"的悠闲,喜欢她们花一般的娇艳,以为只要长得美,能够在周围散布香味,就算她们不白活了.他的观点是艺术家的观点,克利斯朵夫的观点却更富于人间性.克利斯朵夫和高兰德相反:越是深尝人世的痛苦的人,他越喜欢.他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一股友爱的同情作联系.
高兰德自从知道了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的友谊以后,更想见一见奥里维:因为她要详细打听一下.克利斯朵夫那么傲慢的把她淡忘了使她有点儿气愤,虽然不想报复,......那是不值得的,......却很乐意跟他开个玩笑.这是东抓抓,西咬咬,想惹人注意的猫的玩艺儿.凭她那种迷人的本领,她毫不费力就套出了奥里维的话.只要不跟人家在一起,谁也比不上奥里维的明察和不受欺骗;面对着一双可爱的媚眼,谁也比不上他的天真和轻信.高兰德对于他跟克利斯朵夫的友谊表示那么真诚的关切,所以他把他们的历史原原本本讲了出来,甚至把他从远处看了好玩而都归咎于自己的误会,也说了一部分.他也对高兰德说出克利斯朵夫的艺术计划,说出他对法国与法国人的某些......当然不是恭维的......批评.这些事情本身都没有什么关系,但高兰德立刻拿来张扬出去,还别出心裁的安排一下,为的使故事更动听,也为的把克利斯朵夫耍弄一下.第一个听到她的心腹话的,当然是那个跟她形影不离的吕西安.雷维—葛,而他并没有保守秘密的理由,所以那些话就越来越添枝接叶的传布开去,把奥里维形容做一个牺牲者,说话之间对他有种轻侮的同情.两个角色既没有多少人认识,照理故事是不会引起谁的兴趣的;但巴黎人最喜欢管闲事.辗转相传,结果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有一天从罗孙太太嘴里听到了这些秘密.她在一个音乐会中遇到他,问他是不是真的和可怜的奥里维.耶南闹翻了,又问起他的工作,言语之间所提到的某些事,克利斯朵夫以为只有他跟奥里维两个人知道的.他向她追问消息的原委;她说是吕西安.雷维—葛告诉她的,而吕西安又是听奥里维自己说的.
这一下对克利斯朵夫简直是当头闷棍.生性暴躁,又不懂得怀疑,他压根儿不想向人家指出这件新闻的不近事实;他只看见一桩事:便是他向奥里维吐露的秘密被泄漏给吕西安.雷维—葛了.他不能在音乐会里再待下去,马上走了.周围只有一片空虚.他心里想着:"我的朋友把我出卖了!......"
奥里维正在高兰德那里.克利斯朵夫把自己的卧室下了锁,使奥里维不能象平常一样在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一会闲话.果然他听见他回来了,把他的门推了推,在锁孔中轻轻的和他招呼了一声,他可是一动不动,在黑暗中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脑袋,反复不已的对自己说着:"我的朋友把我出卖了!......"这样的直挨了大半夜.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怎样的爱着奥里维;因为他并不恨朋友的欺骗,只是自己痛苦.你所爱的人对你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可以不爱你.你没法恨他;既然他丢掉你,足见你不值得人家的爱,你只能恨自己.这便是致命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看到奥里维的时候,他一句不提;他觉得那些责备的话,自己听了就受不住,......责备朋友滥用他的信任,把他的秘密给敌人利用等等,他一句也不能说.但他的脸色代他说了:神气是冷冰冰的,含有敌意的.奥里维吞了大吃一惊,可是莫名其妙.他怯生生的试探克利斯朵夫对他有什么不满意.克利斯朵夫却粗暴的掉过头去,置之不理.奥里维也恼了,不出声了,只想着胸中的悲苦.那天他们整日没有再见面.
即使奥里维使克利斯朵夫受到百倍于此的痛苦,克利斯朵夫也不会报复,甚至也不大会想到自卫.对于他,奥里维是神圣的.但他胸中的愤懑必须对什么人发泄一下,而发泄的对象既然不可能是奥里维,就得轮到吕西安.雷维—葛了.依着他平素那种偏枉而激烈的性情,他把先前归咎于奥里维的过失立刻派在吕西安头上;他想到这样一个家伙居然能抢走他朋友的感情,象从前抢掉高兰德对他的友谊一样,就不由得妒火中烧.而那一天他又看到吕西安的一篇关于《菲德里奥》(《菲德里奥》(亦称《莱奥诺拉》)为贝多芬作的歌剧.)的批评,愈加气坏了.吕西安冷嘲热讽的提到贝多芬,说剧中的女主角大可以得蒙底翁道德奖.这出歌剧的可笑的地方,甚至音乐方面的某些错误,克利斯朵夫比谁都看得清楚;他对于世所公认的大师们从来不盲目的崇拜.但他也并不自命为永远没有矛盾,象法国人那样始终合于逻辑.世界上有一般人很愿意挑自己所喜欢的人的错,可不答应别人那么做:克利斯朵夫便是这么一个人.并且克利斯朵夫的批评一个大艺术家,尽管尖刻,究竟是因为对艺术抱着热烈的信仰,爱护大师的光荣,不能忍受他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吕西安的那一套却是想迎合群众的卑鄙心理,挖苦一个大人物来逗大家发笑:这两种批评当然是大不同的.何况克利斯朵夫虽然思想那么洒脱,还暗中认为有一种音乐是绝对不能触犯的:那不只是音乐而是更胜于音乐的音乐,是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灵的音乐,给你安慰,给你勇气,给你希望的音乐.贝多芬的作品便属于这一类;它现在受到一个卑鄙的家伙的侮辱,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要义愤填胸了.那不光是一个艺术问题;一切使人生有点儿价值的东西:爱情,牺牲,道德,全部都牵涉到了.我们不能允许人家侵犯这些,正如不能允许人家侮辱一个为我们敬爱的女子;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当然要恨,要拚命了......而这个侮辱的人又不是别人,竟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家伙,那更有什么话说!
碰巧当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和那个人劈面遇到了.
为避免跟奥里维单独在一起,克利斯朵夫一反平时的习惯,上罗孙家参加晚会去了.人家要求他弹奏,他勉强答应下来.但过了一忽儿,他正聚精会神想着所奏的作品,忽然抬起眼睛,看到几步以外的人堆里,吕西安含讥带讽的在那儿打量他.他一个乐节没弹完就马上停住,站起身子,背对着钢琴.大家登时静了下来,都有点儿发窘.罗孙太太诧异之下,向克利斯朵夫走过去,勉强堆着笑容,很谨慎的问(因为她不敢断定作品是否真的完了):"您不弹下去了吗,克拉夫脱先生?"
"我弹完了,"他冷冷的回答.
他说过了就觉得措辞不大得体,但非但不因此检点,倒反更烦躁了.他并没注意到人家用着讥讽的态度看着他,径自走去坐在客厅的一角,可以望见吕西安的动作的地方.旁边坐着一个脸色红红,眼睛浅蓝,神气想睡觉的老将军,以为应当向克利斯朵夫恭维一番作品的特色.克利斯朵夫不胜厌烦的弯了弯身子,胡乱回答了几句.老人继续说着,非常有礼,堆着一副痴的柔和的笑脸;他想请克利斯朵夫解释怎么能背出这许多页音乐.克利斯朵夫恨不得一拳把老头儿打倒在椅子底下.他只想听吕西安的话,找机会斗他一斗.几分钟以来,他觉得自己要胡闹了,怎么也抑捺不住.......吕西安正在对几位太太尖着嗓子解释一般大艺术家的用意和秘密的思想.客厅里忽然静了一会,克利斯朵夫听见吕西安用着轻佻下流的隐喻,谈着瓦格纳和路易王(指德国巴伐利亚王路易二世.)的交情.
"住嘴!"克利斯朵夫拍着旁边的桌子嚷道.
大家愕然回过头来.吕西安跟克利斯朵夫照了面,脸色有点儿发白:
"你这话是对我说的吗?"
"是对你这个狗种说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接着又跳起来,说:
"难道你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东西糟蹋完吗?滚出去,坏蛋!要不然我就把你从窗里摔出去!"
他迎着他走过去.妇女们都尖声叫着闪开了.屋子里乱了一阵.克利斯朵夫立刻给人包围了.吕西安抬了抬身子,接着又坐了下去,恢复他那个随便的姿势.一个当差在旁边走过,吕西安轻轻的招呼他,给了他一张名片,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谈话,可是眼皮很紧张的颤动着,眼睛个不住,向四下里瞧了瞧大家的神色.罗孙过来站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抓着他的衣襟,把他推着向门口走去.克利斯朵夫又羞又愤,低着头,只看到面前那片雪白的硬衬衫,不禁莫名其妙的数着它发亮的钮扣;胖子罗孙的呼吸直吹到他的脸上.
"嗯,朋友,怎么啦?"罗孙说."这算是哪一门?你检点检点吧!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不是疯了吗?"
"嘿!我再也不上你这儿来的了!"克利斯朵夫说着,挣脱了对方的手,望门外走去.
大家很小心的闪过一边.在衣帽间里,一个当差的托着一个盘送过来,盘里放着吕西安.雷维—葛的名片.他糊里糊涂的拿着,高声念着;随后他突然气愤愤的在衣袋里找,掏出了半打左右的零碎东西,才捡出三四张摺皱的肮脏的名片:
"拿去!拿去!拿去!"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些名片望盘里乱丢,猛烈的手势把其中的一张扔在了地下.
于是他走了.
奥里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克利斯朵夫随便挑了两个证人:一个是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一个是瑞士某大学的私人教授(德国大学有"私人教授"一职,资格必须有博士学位;其薪给不由公家支付而由学生直接负担.瑞士是否亦有此制度,不详.)巴德博士,那是他有一晚在一家酒店里认识的,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可以和他谈谈本国的事.经过双方证人的协议,武器决定用手枪.克利斯朵夫是无论什么武器都不会用的.古耶劝他到射击房中去练一练,克利斯朵夫可拒绝了;因为决斗要第二天才举行,他当时又埋头工作起来.
当然他的工作是心不在焉的,好象做着恶梦,听见一个模糊而固执的念头在耳朵里嗡嗡的响着......"讨厌,真讨厌!......什么事讨厌呢?......明天那场决斗罗......嘿,那不过是闹着玩儿的!......谁也打不着谁的......可也说不定......那末以后呢?......对啦,以后呢?那个畜生手指一捺就能结果我的性命......太笑话了!......明天,两天之内,我可能躺在这发臭的泥土底下......也罢!这儿也好,那儿也好......难道怕他不成?......可是,我明明觉得胸中有我自己的天地,在那里慢慢的长大,如今为了一桩无聊事儿把这天地断送,不是太胡闹吗?......这些现代的斗争,说是让敌我双方机会平等,真是见鬼!好一个平等,一个混蛋的性命,跟我的性命有同样的价值!干吗不用拳头或棍子来打一架呢?那倒还好玩.可是这冷冰冰的枪真不是味儿!......他对这一套当然是老手,我可从来没拿过什么手枪......他们说得不错:我应当去学一学......他想打死我吗?哼,我才要打死他呢."
他奔下楼去.附近就有一家射击房:克利斯朵夫要了一支枪,叫人家指点他怎么拿.第一下,他险些儿把店里的管事打死;他重新来过,两次,三次,还是没有成绩;他不耐烦了,而结果是更坏.旁边有几个青年看着,笑着.他并不在意,只一味的固执,对于旁人的讪笑既那样的不在乎,意志又那样的坚决,使闲人看了也对他这种笨拙的耐性表示关切了.看的人中间有一个过来指点他几句.他平常性子那么暴烈,此刻却象孩子一般的听话,硬要制服自己的手,不让它发抖;他挺着身子,拧着眉,脸上流着汗,一声不出,有时候气愤愤的跳一下,然后又聚精会神的打靶子.他逗留了两小时,两小时以后,他竟然打中了靶子.不听指挥的肉体被意志降服了:那也教人看了佩服.最初笑他的人有些已经走了,有些慢慢的不出声了,却舍不得走开.等到克利斯朵夫走出铺子的时候,他们居然很亲热的跟他招呼.
回到家里,克利斯朵夫看到莫克很焦急的等着.莫克已经得悉吵架的事,想打听原因.虽然克利斯朵夫支吾其辞的不愿意指责奥里维,莫克也终于猜到了.他很镇静,又深知两个朋友的为人,便断定奥里维在这件事里头是无辜的.他马上出去调查,毫不费事的就明白了所有的过错原来都是由于高兰德和吕西安.雷维一葛的多嘴.他急急忙忙的回来,把证据给克利斯朵夫看,以为这样可以阻止他去决斗了.可是相反:克利斯朵夫一知道是吕西安使他怀疑他的朋友的,便更加恨吕西安.莫克絮絮不休的劝阻他;他为了摆脱起见,便满口答应.可是他已经拿定主意,并且心里很高兴:他这是为了奥里维决斗,而不是为自己了!
车子穿进森林里的小路的时候,证人之中有一个说了一句感想,突然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他想研究一下那些人心里想些什么,结果觉得他们都对他不关痛痒.巴德教授在那里预算这件事几点钟可以完,能不能赶回去把他在国家图书馆手稿室开始的工作当天结束.因为他也是德国人,所以在克利斯朵夫的三个同伴中最关心决斗的结果.古耶既不理会克利斯朵夫,也不理会巴德,只跟于里安医生谈些淫猥的生理学问题.年轻的于里安是图卢兹人,从前和克利斯朵夫住在同一层楼上,常常向他借酒精灯,雨伞,咖啡杯等等,东西还来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打烂了的.为交换起见,他替克利斯朵夫义务诊病,把他做试验品,看着他的天真觉得好玩.表面上他象西班牙贵族一样的镇静,骨子里老是喜欢挖苦人.他对眼前这件事高兴得不得了,认为滑稽透顶.他料到克利斯朵夫的笨拙,先就乐死了.他最得意的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钱让他坐着车到森林里来玩一下.......这是三个人的头脑里最显明的思想;他们把事情看作一件不费分文的娱乐.谁也不拿什么决斗放在心上.并且他们对于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都很冷静的准备好了.
他们比对方先到.树林深处有家小客店.那是一个相当下流的娱乐场所,巴黎人常常到这儿来出卖他们的荣誉的.篱垣上开着野蔷薇;叶子古铜色的橡树荫下摆着几张小桌子.一张桌上坐着三个人,都是骑了自行车来的.一个是搽脂抹粉的女人,穿着短裤,脚上套着黑袜子;两个是穿法兰绒衣衫的男人,热得头昏脑胀,不时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仿佛连话都不会说了.
车子一到,小客店里稍微忙乱了一阵.古耶跟这个店里的人已经认识多年,便自告奋勇去代办一切.巴德把克利斯朵夫拉到一个花棚底下,叫了啤酒,空气挺暖和,非常舒服,到处是蜜蜂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忘了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巴德倒空了瓶子,静了一会,说道:
"我想清楚了该怎么办."
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又说:"时间还来得及:过后我可以上凡尔赛去."
他们听见古耶为了场地的租金跟店里的主妇争得很凶.于里安也没有浪费时间:在那几位骑自行车的游客身旁走过的时候,大惊小怪的对女人裸露的大腿叫好,招来一大阵粗野的咒骂,于里安也老实不客气回敬他们.巴德轻轻的说:"法国人都是无耻东西.兄弟,我祝贺你胜利."
他拿酒杯和克利斯朵夫的碰了一下.克利斯朵夫却在那里胡思乱想:断片的乐句在脑海中飞过,好似一片和谐的虫声.他简直想睡觉了.
另外一辆车把小路上的细石子压出沙沙的声音,克利斯朵夫一看见吕西安苍白的脸上照例堆着笑容,不由得又动了火.他站起来,后面跟着巴德.
吕西安戴着高领,把脖子都埋得看不见了,他穿扮非常讲究,恰好跟对方的衣衫不整成为对比.跟着下车的是勃洛克伯爵,那是以情妇众多,收藏古代圣体匣,和极端保王党的意见出名的体育家;......随后是雷翁.摩埃,又是一个时髦人物,靠了文学而当选的议员,靠了政治野心而成功的文学家,年轻,秃顶,胡子剃得精光,苍白而带黄的脸,长鼻子,圆眼睛,尖脑袋;......最后是爱麦虞限医生,很细腻的标准闪米特族,对人很客气,可是心里很冷淡;他是医学学士院会员,某医院院长,以渊博的著作和一种医药上的怀疑主义闻名的,老是用含讥带讽的同情心听病家诉苦,而并不想法给他们医治.
这些新到的人物殷勤的行着礼.克利斯朵夫对他们似理非理,可是他很不高兴的看到自己的证人对吕西安的证人非常巴结.于里安认识爱麦虞限,古耶认识摩埃;他们都笑容满面,礼貌周全的走拢来.摩埃冷冷的有礼的接待他们,爱麦虞限照例嘻嘻哈哈的挺随便.站在吕西安身旁的勃洛克伯爵,眼睛一扫就把对方几个人所有的常礼服跟衬衣估计了一下,和他的主人交换了几句印象,嘴巴差不多动都没功,......因为他们俩都是镇静而极有规矩的.
吕西安若无其事的等主持决斗的勃洛克伯爵发令.他把这件事认为只是一种简单的仪式.他打枪打得极好,知道敌人的笨拙,可不想利用自己的本领,趁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那也不大可能,当证人的总设法不让决斗发生严重的后果),......一枪击中敌人:因为他知道,最傻的莫如教一个敌人伤在自己手里,让大家以为他是个牺牲者;倒不如用另一种方式无声无臭的把他毁掉,那才是聪明的办法.可是克利斯朵夫脱去了外衣,敞开着衬衫,露出粗大的脖子和结实的拳头,低着额角,一双眼睛恶狠狠的钉着吕西安,集中全身精力等着,满脸都是杀气;勃洛克伯爵在旁边把他打量了一番,心里想文明人要能消灭决斗的危险才好呢.
等到双方都发了两颗当然毫无结果的子弹,证人就赶来祝贺两位敌人.大家都已经有了面子,......但克利斯朵夫没有满足.他站在那儿,拿着手枪,不相信这算是完了.他很乐意象隔天在射击房中一样,一枪一枪尽打下去,到打中为止.他听到古耶要他向敌人伸手,又看到敌人堆着那永久的笑容向自己走过来,觉得这种喜剧可恨极了,立刻丢下武器,推开古耶,望着吕西安直扑过去.众人费尽气力才把他拦住,不让他用拳头来继续决斗.
吕西安走开了,证人们都围着克利斯朵夫.他却冲出圈子,不理他们的哗笑跟埋怨,径自大踏步望森林中跑去,一边高声的自言自语,一边做着愤恨的手势,也没想起自己的外衣和帽子都留在场地上,只顾望树林的深处走.他听见证人们笑着叫他;后来他们不耐烦了,不理他了.不久,车子远去的声音表示他们已经动身.他自个儿站在静悄悄的林中,怒气平了,扑下身子,在草地上躺下了.
过了一会,莫克赶到了小客店.他从清早起就在找克利斯朵夫.客店里的人说他的朋友跑到树林里去了.他就开始搜寻,披荆斩棘,到处呼唤;赶到听见克利斯朵夫的歌声,他又咕哝着走回头来,跟着声音的方向走,终于在一片空地上把克利斯朵夫找到了:原来他四肢朝天,象一头小牛似的在那儿打滚.克利斯朵夫很快活的跟他招呼,叫他"老朋友".他告诉他说,敌人被他浑身打满了窟窿,象筛子一样;他又强迫莫克跳着玩儿,重重的拍着莫克的身子.天真的莫克虽然手脚不大灵活,也差不多和他玩得一样高兴.......他们手拉着手走到小客店,然后到邻近的站上搭火车回巴黎.
奥里维一点都没知道,只奇怪为什么克利斯朵夫对他那么温柔:这些忽冷忽热的变化使他心中纳闷.到第二天,他才从报上知道克利斯朵夫决斗的事.他一想起克利斯朵夫所冒的危险差点儿吓坏了.他追究决斗的原因,克利斯朵夫又不肯说,等到被逼不过了,才笑着回答:
"为了你呀."
除此以外,奥里维再也套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莫克把故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奥里维惊骇之下,跟高兰德绝交了,又求克利斯朵夫原谅他的莽撞.克利斯朵夫为了耍弄莫克,很俏皮的把一支法国的老歌谣改了几个字代替回答.莫克也为了两个朋友的快乐而高兴极了.克利斯朵夫的歌谣是:
"我的乖乖,这教你提防...... 那有闲而多嘴的姑娘,那吹牛拍马的犹太人,那无聊的朋友,那亲狎的敌人,还有那泄气的酒,
你切勿上这些家伙的当!"
友谊恢复了.友谊破裂的威胁反而使友谊变得更可贵.过去一些小小的误会都消释了;便是两个朋友的不同的性格也对他们成为一种吸引力.克利斯朵夫把两个民族的灵魂在自己心中很和谐的结合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内心非常丰富,充实;而这种丰满的境界在他是照例用音乐来表达的.
奥里维听了惊叹不已.以他那种过分的批评精神,他几乎以为他所热爱的音乐已经发展到顶点.他常常有种病态的思想,认为一种文化进步到某个程度以后,必然要流于颓废,所以老是怕这个使他爱好生命的美妙的艺术会突然停顿,泉源枯竭.克利斯朵夫觉得这顾虑很可笑,拿出好辩的脾气,说在他以前世界上还一无成就,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奥里维提出法国音乐作反证,认为它已经到了尽善尽美,盛极而衰的地步,更无进步可言.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道:
"法国音乐吗?......它还没诞生呢......你们在世界上有多少美妙的话可以说!你们真不是音乐家,要不然就不会见不到这些.啊!如果我是法国人的话!"
于是他举出一个法国人所能描写的一切:
"你们翻来覆去的搬弄一些跟你们不适合的体裁,适合你们民族性的事反而一件不做.你们是个典雅的民族,有的是浮华世界的诗意,有的是举止的美,态度的美,服饰的美,你们很能创造一种人家没法摹仿的艺术......富于诗意的舞蹈,而你们倒反不再制作色蕾舞乐............你们是一个诙谐机智的民族,而你们却不再写喜歌剧,或是只让不入流的音乐家去做.啊!如果我是法国人的话,我要把拉伯雷的作品谱成音乐,我要制作滑稽史诗............你们是一个小说家的民族,你们却并不在音乐上施展小说家的天才,......居斯达夫.夏邦蒂哀的作品还谈不上这点.你们并不运用你们的分析心灵.参透个性的天赋.啊!如果我是法国人,我可以用音乐来制作肖像......(比方说,我能够替那静坐在下面花园中紫丁香旁边的姑娘写照)......我要用弦乐四重奏来表现你们司汤达的手腕............你们是欧洲的第一个民主国,却没有平民戏剧,平民音乐.啊!如果我是法国人,我一定把你们的大革命谱为音乐:把七月十四,八月十日,(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起义攻入王宫,废黜国王,摧毁了数百年来的封建君主制度.)瓦尔米,(瓦尔米为法国玛纳州中的一个市镇,一七九二年法人在此击败普鲁士人.)联欢大会,(一七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国各州代表齐集巴黎,纪念攻下巴士底狱之第一周年,谓之联欢大会.)以及所有的民众在音乐里表现出来!并非用那种浮夸的瓦格纳式的朗诵,而是用交响乐,合唱,舞蹈.......别说废话!我早听厌了.应当大刀阔斧的,在兼带合唱的大交响曲中写出大块文章的风景,荷马式的,圣经式的史诗,描写水,火,土地,光明的天,鼓舞人心的狂热,本能的活跃,民族的运命,节奏的胜利,仿佛一个世界之皇,驾驭着千万生灵,教千军万马出生入死......到处都是音乐,什么都是音乐!如果你们是音乐家,那末为你们所有的公共节目,所有的典礼,所有的工会,学生会,家庭庆祝,都可有个别的音乐......可是第一,倘若你们是音乐家,你们先得制作纯粹音乐,无所为而为的音乐,唯一的目的是使人温暖,使人呼吸,使人生活.你们得创造太阳!......你们的雨下得够了.你们的音乐使我伤风感冒.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把你们的灯点起来罢......你们抱怨意大利的脏东西把你们的戏院给包围了,把你们的民众给征服了,把你们赶出了自己的家.这是你们自己的过失!民众被你们昏暗的艺术,神经衰弱的和声,繁琐沉闷的对位,搅得厌倦透了.他自然要扑向生命所在的地方,不管那生命粗野不粗野,......他们只要求生命!你们为什么要灭绝生命呢?你们的德彪西是一个大艺术家,但对你们是不卫生的.他促成你们的麻痹.你们需要人家用力把你们撼醒."
"难道你要教我们走上施特劳斯的路吗?"
"那也不行.他会把你们毁掉的.要有我同胞们的胃口,才喝得下这种强烈的饮料.便是我的同胞也未必受得了......施特劳斯的《莎乐美》固然是杰作......我自己却并不想写这样的东西......我想到我可怜的老祖父和高脱弗烈特舅舅,他们讲起音乐的时候,用的是何等尊敬而温柔的口吻!唉!一个人有了神明般的力量而用在这等地方!......那是一颗烈焰飞腾的流星!一个伊索尔德,犹太的卖淫妇.(指理查德.施特劳斯歌剧中莎乐美.)痛苦的兽性的淫欲.残杀,强奸,乱伦这一类狂热的欲望,在德国颓废的心灵深处咆哮......而你们却是在温柔乡中自杀......前者是野兽,后者是俘虏.人在哪里呢?......你们的德彪西是趣味高尚的天才;施特劳斯是趣味恶劣的天才.前者无味.后者可厌.一个有如一片银色的池塘消失在芦苇里,发出一种狂热的香味.一个有如溷浊的激流......而在这些水沫底下,又是低级的意大利风格,新派的梅亚贝尔,下流的感情,在那里蒸发臭气......《莎乐美》是一件可怕的杰作!它是《伊索尔德》的女儿......可是《莎乐美》又会产生些什么呢?"
"是的,"奥里维说,"我很想走前半个世纪.这个奔向深渊的趋势,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得教它停止,要就是悬崖勒马,要就是下堕深谷.那时我们才能够呼吸.谢谢老天,不管有没有音乐,大地照样会开花.这种违反人性的艺术,我们要它做什么?......西方的火已经快烧完了......不久......不久,别的光明将要从东方升起."
"别再提你的东方了!"克利斯朵夫说."西方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田地呢.你以为我会退让吗,我?我的前程还有好几百年呢.生命万岁!......欢乐万岁!......和我们的命运斗争罢,斗争万岁!扩大我们心胸的爱情万岁!温暖我们的信心,比爱情更甜蜜的友谊万岁!白天万岁!黑夜万岁!祝贺太阳!祝贺梦想与行动的神,祝贺创造音乐的神!胜利啊!......"
然后他在桌前坐下,把脑子里所想到的统统写下,再也不想到自己刚才的话了.
那时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力量完全平衡了.他不想讨论这一种音乐体裁或那一种音乐体裁的美学价值,也不殚精竭虑的去追求新奇;凡是可以用音乐来表现的题材,他用不着多费心力就找到了.对于他,什么都行.音乐象潮水一般的奔泻,克利斯朵夫竟来不及认出它表现哪一种感情.他只是快乐,因为能够尽量发泄而快乐,因为觉得天地万物的生命在他心中跳动而快乐.
这种快乐与丰富的生命力感染了他周围的人.
局处花园中的屋子对于他是太小了.隔壁原来有个修道院的大花园;清静的宽大的走道,上百年的古树,可以让他的心灵驰骋一下;但这种太美的景致是不能长久保持的.正对着克利斯朵夫的窗,人家正在盖一所六层楼的屋子,把远景挡住了,把他跟周围的环境隔绝了.他每日从早到晚只听见转动滑车,刮磨砖石,敲钉木板的声音.他在工人中又遇到那个盖屋的朋友,从前在屋顶上认识的.他们远远的点头.克利斯朵夫在街上碰到他,还带他上酒店去一块儿喝酒,使奥里维看了大为诧异.他可觉得这工人滑稽的唠叨和老是那么快活的兴致很好玩.但他照旧诅咒他跟他那群工人在前面筑起一堵高墙,夺去他的光明.奥里维并不怎么抱怨;他能适应这个坐井观天的环境,仿佛把它当做笛卡儿的火炉,被压迫的思想会从里面望天上飞去的.可是克利斯朵夫需要空气.既然被关在这个局促的地方,他就跟周围的心灵融成一片.他尽量把它们吸收,把它们谱成音乐.奥里维说他好象一个动了爱情的人.
"要是这样的话,"克利斯朵夫回答,"那末除了我的爱情以外,我便一无所见,一无所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了."
"那末你为什么这样高兴呢?"
"因为我健康,因为我胃口好."
"幸福的克利斯朵夫!"奥里维叹着说."你真应该把你的胃口分点儿给我们."
健康是象疾病一样会传染的.第一个受到好处的是奥里维.他最缺少的是力.他躲避社会,因为社会的鄙俗使他厌恶.凭他广博的智慧和少有的艺术天分,他还是太细巧了,不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大艺术家不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健康的人最重视的是生活;特别是有天才的人,因为他比别人更需要生活.奥里维却逃避生活;他让自己在没有身体,没有皮肉,没有实质的诗情梦境中浮沉.象某些优秀人士一样,他需要在过去的时代中或是从来没存在过的时代中寻求美.生命的甘泉,仿佛今日的就不及过去的那么醉人!疲倦的灵魂不能直接接触生命,只能接受被过去的帘幕掩蔽的,或是出诸前人之口的生命.......克利斯朵夫的友谊慢慢的把奥里维从这些渺渺茫茫的艺术境界中拖了出来.阳光终于透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工程师哀斯白闲也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乐天主义.可是他的习惯并没改变,那是象痼疾一般牢不可拨的;并且我们也不能希望他一变而为精神抖擞,马上愿意到国外去挣家业.那对他是要求太高了.但他已经不是那么无精打采,对于久已放弃的研究工作,书本和科学,也重新感到兴趣.要是有人告诉他,说他对于本行的兴致是克利斯朵夫给他提起来的,他一定会大吃一惊,而克利斯朵夫听了这话当然更要奇怪.
整幢屋子里和克利斯朵夫相交最快的是三层楼上的那对夫妇.在他们门外走过的时候,他好几次留神到里面的钢琴声,只要不当着人,亚诺太太的琴弹得很不错.以后他送了几张自己的音乐会门票给他们,他们非常感激.从此他就不时在晚上到他们家去坐一会.可是他再也听不到少妇的弹奏了:她太胆小,不敢当着人弹琴,便是独自在家,因为知道人家可以从楼梯上听到,也老是踏着节音板.但如今倒是克利斯朵夫弹给他们听,和他们长时间的讨论音乐.亚诺夫妇在这些谈话里表示出一股朝气,使克利斯朵夫大为高兴.他不信法国人对音乐竟会爱好到这个地步.
"因为,"奥里维说,"你一向只看见音乐家."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回答,"音乐家是最不爱音乐的人;可是你不能教我相信象你们这一类的人在法国真有多少."
"成千累万."
"那末是一种传染病,是最近时行的新潮流,对不对?"
"不,这不是一种时髦,"亚诺说."要是一个人,听了乐器的美妙的和弦,或是听了温柔的歌声,而不知道欣赏,不知道感动,不会从头到脚的震颤,不会心旷神怡,不会超脱自我,那末这个人的心是不正的,丑恶的,堕落的;对于这种人,我们应当象对一个出身下贱的人一样的提防......"
"这话我听见过,"克利斯朵夫说,"那是我的朋友莎士比亚说的."
"不,"亚诺很温和的回答,"那是在莎士比亚以前的我们的龙沙说的.你现在可看到爱好音乐的风气在法国并不是昨天才时行的了."
法国人的爱好音乐固然使克利斯朵夫奇怪,但法国人差不多和德国人爱好同样的音乐使克利斯朵夫更奇怪.在他先前所遇到的巴黎艺术界和时髦朋友中间,最得体的办法是把德国的大师当作外国的名流看待,一方面向他们表示钦佩,一方面把他们放在相当距离之外:大家最高兴的就是嘲笑格路克的粗笨,瓦格纳的野蛮,并且拿法国人的细腻跟他们作比较.事实上,克利斯朵夫甚至怀疑一个法国人能否了解那些照法国的演奏方式所演出的德国音乐.有一次他听了一个格路克音乐会回来大为气恼:那些乖巧的巴黎人简直把这个性情暴躁的老人搽脂抹粉了.他们替他化装,扎些丝带,用棉花来点缀他的节奏,把他的音乐染上印象派色彩和颓废淫猥的气息......可怜的格路克!他那么善于表白的心灵,纯洁的道德,赤裸裸的痛苦,都到哪儿去了?难道法国人感觉不到吗?......可是,此刻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的新朋友们对于德国的古典作家.旧歌谣.和日耳曼民族性中间最有特性的部分,表示那么深刻那么温柔的爱,就不由得要问:他们不是素来认为这些德国人是外国人,而一个法国人只能爱法国艺术家的吗?
"不是的!"他们回答."这是我们的批评家借了我们的名义说的.因为他们老跟着潮流走,就说我们也跟着潮流走.可是我们的不理会批评家,正如批评家的不理会我们一样.这般可笑的家伙居然想来教我们,教我们这批属于古老的法兰西族的法国人,说这个是法国的,那个不是法国的!......他们教我们说,我们的法兰西是只以拉穆......或拉辛......为代表的!仿佛贝多芬,莫扎特,格路克,都没到我们家里来过,没跟我们一起坐在我们所爱的人的床头,分担我们的忧苦,鼓动我们的希望......仿佛他们不是我们一家人!如果我们敢老实说出我们的思想,那末巴黎批评家所颂扬的某个法国艺术家,对我们倒真是外国人呢."
"其实,"奥里维说,"倘使艺术真有什么疆界的话,倒不在于种族而在于阶级.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种艺术叫做法国艺术,另外一种叫做德国艺术;但的确有一种有钱人的艺术跟一种没有钱的人的艺术.格路克是个了不起的布尔乔亚,他是属于我们这个阶级的.某个法国艺术家,这儿我不愿意指出他的姓名,却并不是:虽然他是布尔乔亚出身,但他以我们为羞,否认我们;而我们也否认他."
奥里维说得很对.克利斯朵夫愈认识法国人,愈觉得法国的老实人和德国的老实人没有多大分别.亚诺夫妇使他想起他亲爱的老许茨:爱好艺术的心那么纯洁,没有我见,没有利害观念.为了纪念许茨,他也就喜欢他们了.
他觉得世界上的老实人不应当因种族不同而在精神上分疆划界,同时又觉得在同一种族之内,老实人也不应当为了思想不同而分什么畛域.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无意之间使两个似乎最不能彼此了解的人,高尔乃伊神甫与华德莱先生,相识了.
克利斯朵夫时常向两个人借书看,而且用着那种奥里维不以为然的随便的态度,把他们的书交换的转借给他们.高尔乃伊神甫并不因此生气,他对别人的心灵有种直觉;他看出潜藏在年轻的邻居心中的宗教气息.一部从华德莱先生那边借来,而为三个人以各各不同的理由爱读的克鲁泡特金的著作,使他们精神上先就接近了.有一天他们俩偶尔在克利斯朵夫家里碰上了.克利斯朵夫先是怕两位客人彼此会说出不大客气的话.可是相反,他们一见之下竟非常殷勤,谈些没有危险的题目,交换旅行的感想和人生经验.他们发觉彼此都是仁厚长者,抱着《福音书》精神和想入非非的希望,虽然各人都是牢骚满腹,非常灰心.他们互相表示同情,但多少带点儿嘲弄的意味.这是一种心领神会的契合.他们从来不提到他们信仰的内容,平时很少相见,也不求相见;但遇到的时候都觉得很愉快.
以思想的洒脱而论,高尔乃伊神甫并不亚于华德莱.这是克利斯朵夫意想不到的.他对于这种自由的虔诚的思想,慢慢的看出了它的伟大;他觉得这个教士所有的思想,行为,宇宙观,都渗透了坚强而恬静的神秘气息,没有一点儿骚乱的成分,只使他生活在基督身上,就跟......照他的信仰来说......基督生活在上帝身上一样.
他对什么都不否认,对无论哪一种表现生命的力都不否认.在他看来,一切的著作,古代的跟现代的,宗教的跟非宗教的,从摩西到裴德罗,(裴德罗为法国近代大化学家,政治家.)都是确实的,通神的,上帝的语言.《圣经》不过是其中最丰富的一部,有如教会是一群结合在神的身上的最优秀的弟兄;但《圣经》与教会并不把人的精神束缚在一条呆板固定的真理之内.基督教义是活的基督.世界的历史只是神的观念不断扩张的历史.犹太庙堂的颠覆,异教社会的崩溃,十字军的失败,鲍尼法斯八世的受辱,(鲍尼法斯八世为十三世纪时教皇,以反对法国国王向教会征税而受辱.)伽利略的把陆地放在无垠的太空中间,王权的消灭,教会协定的废止:这一切在某一个时期都曾经把人心弄得徨无主.有的人拚命抓着倒下去的东西不肯放手;有的人随便抓了一块木板飘流出去.高尔乃伊神甫只问自己:"人在哪里呢?使他们生存的东西在哪里呢?"因为他相信:"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是神所在的地方."......他为了这个缘故对克利斯朵夫很有好感.
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也觉得一颗伟大的虔诚的心有如美妙的音乐,在他心中唤起遥远而深沉的回声.凡是天性刚毅的人必有自强不息的能力,也就是生存的本能,挣扎图存的本能,好比把一条倾侧的船划了一桨,恢复它的平衡,使它冲刺出去;......因为有这种自强不息的力量,克利斯朵夫两年来被巴黎的肉欲主义所引起的厌恶与怀疑,反而使上帝在他心中复活了.并非他相信上帝.他始终否认上帝,但心中充满着上帝的精神.高尔乃伊神甫微笑着和他说,他好似他的寄名神(所谓寄名神即圣者克利斯朵夫.)一样,生活在上帝身上而自己不知道.
"那末怎么我看不见上帝的呢?"克利斯朵夫问.
"你好似成千累万的人一样:天天看见他而没想到是他;上帝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显示给所有的人:......对于有些人就在日常生活中显示,好象对圣.比哀尔在加里莱那样;......对于另一些人,例如对你的朋友华德莱先生,就象对圣.多玛那样用人类的创伤与忧患来显示;......对于你,上帝是在你的理想的尊严中显示......你早晚会把他认出来的."
"我永远不会让步,我精神上是自由的,"克利斯朵夫说.
"和上帝同在的时候,你更自由,"教士安安静静的回答.
可是克利斯朵夫不答应人家把他硬派为基督徒.他天真的热烈的抗辩,仿佛人家把他的思想题上这个或那个名字真有什么关系似的.高尔乃伊神甫静静的听着他,带着一种教士所惯有的,人家不容易觉察的讥讽的意味,也抱着极大的慈悲心.他极有耐性,那是从他信仰的习惯来的.教会给他受的考验把他的耐性锻炼过了;虽然非常悲伤,经过很大的苦闷,他的耐性还没受到伤害.被上司压迫,一举一动都受到主教的监视,也被那些自由思想者在旁窥伺,......他们想利用他来做跟他的信心相反的事,......同教的教友与教外的敌人同样的不了解他,排斥他:这种种情形对他当然非常惨酷.他不能抗拒,因为应当服从.他也不能真心的服从,因为上司明明是错的.不说固然苦恼,说了而被人曲解也是苦恼.此外,还有你应当负责的别的心灵,你看着他们痛苦,等着你指导他们,援助他们......…高尔乃伊神甫为了他们,为了自己而痛苦,可是他忍下去了.他知道在那么长久的教会历史中,这些磨难的日子根本不算一回事.......但是沉默隐忍的结果使他把自己慢慢的消磨完了:他变得胆小,怕说话,连一点儿极小的活动都担任不了,最后竟入于麻痹状态.他觉得这情形很难过,可并不想振作.这次遇到克利斯朵夫,对他是个很大的帮助.这个邻居的朝气,热诚,对他天真恳挚的关心,有时不免唐突的问话,使他精神上得到很多好处.这是克利斯朵夫强迫他重新加入活人的队伍.
电机工人奥贝在克利斯朵夫那儿遇到高尔乃伊.他一看见教士,不由得浑身一震,不大能把厌恶的心理藏起去.便是在初见面的刺激过去以后,他跟这个没法下一定义的人在一起还是觉得很不自在.但他能和有教养的人谈话是挺高兴的,所以把反对教会的心情硬压下去了.他对于华德莱先生和高尔乃伊神甫之间那种亲热的口吻非常诧异;同样使他惊奇的,是看到世界上竟会有一个民主派的教士和一个贵族派的革命党:那可把他所有的思想都搅糊涂了.他想来想去也没法把他们归类,因为他是需要把人归了类才能了解的.而要找到一个部门,能把这个读着阿那托.法朗士和勒南的著作,安安静静的,又公平又中肯的谈论这两位作家的教士放进去,的确不容易.关于科学的问题,高尔乃伊神甫的原则是让那些懂得科学而非支配科学的人指导.他尊重权威;但他认为权威和科学不属于一个系统.肉,灵,爱:这是三个不同的系统,是神明的梯子的三个阶级.......当然奥贝体会不到这种精神境界.高尔乃伊神甫声气柔和的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奥贝使他想起从前看见过的那种法国乡下人:......有个年轻的英国女子向他们问路.她说的是英语,他们不懂.他们跟她说法语,她也不懂.于是他们不胜同情的望着她,摇摇头,一边说一边重新做他们的工作:"真可惜!这姑娘人倒长得挺好看!......"
最初一个时期,奥贝对着教士和华德莱先生的学问和高雅的举止感到胆小,不敢出声,尽量把他们的谈话吞在肚里.慢慢的他也插嘴了;因为他很天真的需要听到自己说话.他发表些渺渺茫茫的空想.那两位很有礼貌的听着,暗中不免有点好笑.奥贝高兴之下,控制不了自己;他利用着,不久更滥用高尔乃伊神甫的无穷尽的耐性.他对他朗诵自己呕尽心血的作品.教士无可奈何的听着,倒也不怎么厌烦:因为他所听的并不是对方说的话而是对方这个人.事后克利斯朵夫说他这样的受罪真是可怜,他却回答:"呕!我不是也听别人的一套吗?"
奥贝对华德莱先生和高尔乃伊神甫很感激;三个人不管彼此了解与否,居然很相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能这样的接近非常奇怪.那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原来是克利斯朵夫把他们结合了.
克利斯朵夫也拉拢了三个孩子做他的同党,那是哀斯白闲家的两个女孩子和华德莱先生的义女.他已经跟她们做了朋友,看她们那末孤独非常同情.他对她们中间每个人讲着她不认识的小朋友,久而久之引起了她们相见的愿望.她们互相在窗子里做手势,在楼梯上偷偷的交换一言半语.她们渴想交朋友的表示,再加上克利斯朵夫的帮助,居然使双方的家长答应她们在卢森堡公园相会.克利斯朵夫因为计划成功很高兴,在她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去看她们:发觉她们又窘又笨拙,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桩快乐事儿.他却是一下子就把她们的窘态给赶跑了,想出玩艺儿来,提议大家奔跑,追逐;他自己也混在里头,仿佛只有十岁.公园里散步的人看着这大孩子一边嚷一边跑,被三个小姑娘追着,在树木中间绕来绕去.她们的父母却始终抱着猜疑的心思,不大乐意让卢森堡公园的集会多来几次,......因为在那种情形之下不容易监督孩子.......克利斯朵夫便设法教住在底层的夏勃朗少校请她们就在屋子下面的花园里玩.
一个碰巧的机会已经使克利斯朵夫和军官有了往来.......(碰巧的机会自会找到能够利用它的人.)......克利斯朵夫的书桌摆在近窗的地位.有一天,几页乐谱被风吹到下面的花园里去了.克利斯朵夫下楼去捡,照例秃着头,敞开着衣服.他以为只要跟仆人交涉一下就行了,不料开门的是军官的女儿.他略微愣了一愣,说明来意.她笑了笑,把他带进门去,一同到园子里.他捡齐了纸张,由她送出来的时候,恰好军官从外边回来,好不惊奇的望着这古怪的客人.女儿笑着把他们介绍了.
"啊!原来就是楼上的音乐家?好极了!咱们是同行."
他说着,握着他的手.两人用一种友善的说笑的口气,谈着他们互相供应的音乐会,就是说克利斯朵夫的琴声和少校的笛声.克利斯朵夫想走了;可是军官留着他,越扯越远的谈着音乐问题.突然之间他停下来,说:"来看我的加农."
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心里想,要他克利斯朵夫来对法国炮队发表意见有什么用.但军官得意扬扬拿给他看的是音乐上的加农,(加农(Canon)为近代的大炮,同时亦是一音乐术语,是一种轮唱曲(通译作"卡农").此处用谐音作双关语.)是他费尽心血写成的乐曲,可以从末尾看起,等于一种回文体;或者两人同时看:一个在正面看,一个在反面看.这位少校是多艺学校出身,一向有音乐嗜好;但他所爱于音乐的特别是那些难题;他觉得音乐......(有一部分的确如此)......是一种奇妙的思想的游戏;他竭力想出并且解决音乐结构上的谜,都是愈来愈古怪,愈来愈无用的玩艺.他服务军中的时代,当然无暇培养这个癖;但自从退休之后,他全部的热情都放在这方面了;他为此所花的精力,不下于当年在非洲大沙漠中为追逐黑人或躲避他们的陷阱所花的精力.克利斯朵夫觉得这种谜很好玩,便提出了一个更复杂的.军官欢喜极了;他们互相比赛巧妙:你来一个我来一个的搞出了一大堆音乐谜.两人直玩得尽兴之后,克利斯朵夫才上楼.可是第二天清早,邻居已经送来一个新的难题,那是他费了半夜的功夫想出来的;克利斯朵夫拿来解答了.两人这样的继续比赛,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厌倦之极而认输了方始罢休:这一下,军官可乐死了.他认为这个胜利等于把德国打败了.他请克利斯朵夫去吃饭.克利斯朵夫老实不客气说他的音乐作品恶劣之至,而一听他在风琴上呜呜的奏着海顿的行板,又高声嚷着说受不了.克利斯朵夫这种率直的态度居然博得了夏勃朗的欢心.从此他们常常在一块儿谈天,但不再提到音乐了.克利斯朵夫对于这方面的废话完全不感兴趣,宁可把话题转到军队方面.那正是军官求之不得的.音乐对这个可怜的人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消遣;他心里其实非常苦闷.
于是他娓娓不倦的叙述出征非洲的经过.伟大的事迹,可以和比查尔跟高丹士的故事媲美.(比查尔与高丹士均十六世纪时西班牙冒险家:前者征服秘鲁,后者征服墨西哥.)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的听着这篇奇妙而野蛮的史诗,不但在他是闻所未闻,便是在法国也差不多没人知道:二十年中间,少数的法国征略者在黑色的大陆上,被黑人的军队包围着,连最简单的行动工具都没有,他们消耗了多少英勇的精神,巧妙而大胆的行动,超人的毅力,跟胆怯的舆论和政府奋斗,违反了法国的志愿替法国征服了一片比它本身更广大的疆土.这件行动里头有一阵强烈的欢乐气息和血腥味道,让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一批现代冒险家的面貌.他们生在今日的法国不但是出人意料,并且也是今日的法国羞于承认的:政府为了自己的面子关系,特意把一重帷幕盖在他们身上.少校提高着嗓子讲到这些往事,兴高采烈的叙述大规模的围剿,以人为目标的行猎:在那个没有侥幸可图的国土里,他时而追逐土人,时而被土人追逐.他还在悲壮的故事中穿插一些有关地质的描写.克利斯朵夫听着他,望着他,眼看这样的壮士放弃了活动,成日搞着些可笑的玩艺,觉得非常同情,心里想他怎么能过这种日子.他提出这一点问他.少校先是不大愿意向一个外国人解释心里的怨恨.但法国人大半是多嘴的,尤其在责备别人的时候:
"象他们现在这样的军队,教我去干什么?当水兵的搞着文学.当步兵的搞着社会学.他们无所不干,只除了打仗.他们连准备也不准备,只准备不打仗;他们把战争变成哲学问题......战争的哲学,嘿!......谈天说地,废话连篇,那可不是我的事.还不如回家写我的加农!"
他还有最大的苦闷不好意思说出来:特务使军官们互相猜忌,愚昧而凶恶的政客发些专横的命令,军队不得不干些卑鄙的警察工作,清理教堂,弹压罢工,被当权的政党......那些急进派的反对教会的小布尔乔亚......用来争权夺利,向全国的人民泄忿.这老非洲人也讨厌现在那个殖民地部队,大部分都是招的一批最要不得的分子,因为要满足别人的自私,......他们不愿意分担保卫"大法兰西",保护海外的法兰西的荣誉和危险(法国陆军中的殖民地部队,主要是招募壮丁编成的,因普通人都不愿意到国外去当兵.)......
克利斯朵夫当然用不着参与这些法国人的争执:那跟他毫不相干;但他对这个老军官很表同情.不论自己对战争是怎么看法,他总认为一个军队应当造成兵士,就象苹果树应当结苹果一样,也认为把政客.美学家.社会学家移植到军中去的确是荒唐的.可是他始终不明白这个刚强的人怎么会这样的退让.一个人不去制服他的敌人,便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而一切比较有价值的法国人都是往后退的.......克利斯朵夫在军官的女儿身上也发见这种退让的精神,而且更令人感动.
她名字叫赛丽纳.细腻的头发梳得很讲究,把她的高爽的圆额角和尖尖的耳朵露在外面;脸很清瘦,下巴长得妩媚大方;美丽的黑眼睛神气很聪明,没有一点猜忌心,非常柔和,是那种近视的眼睛;鼻子稍微大了一些;上嘴唇角有颗小痣;沉静的笑容使她有点虚肿的下嘴唇怪可爱的望前突着.她天性仁厚,人也活泼,风雅,但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她很少看书,新出的作品是完全不知道的,从来不上戏院,不出去旅行,......(那是当年旅行太多的父亲讨厌的),......不参加上流社会的慈善事业,......(那是父亲批评得一文不值的),......绝对不想研究什么,......(父亲嘲笑那些博学的女子),......难得离开那个围在高墙里头的象口大井般的园子.她并不怎么烦闷,尽量的找些事消磨日子,快快活活的忍受她的命运.在她身上和她周围的气氛中间(女人到处都会无意识的创造自己的气氛),颇有夏邓画上的气息.那是一种和暖的静寂的境界,是面貌与态度之间的安详,迷迷忽忽的关切着例行工作;......也是家常生活中的诗意,对于每天按时按刻的思想与举动,始终那么深切的爱好;......还有布尔乔亚的那种平凡的恬静,奉公守法,诚实不欺,安静的工作,安静的娱乐,可是照旧富有诗意.大方,健全,清白,纯洁,象面包,象香草;一派的正直与善良.人物的和平,旧屋的和平,笑盈盈的心灵的和平......
克利斯朵夫对人的亲切与信赖也博得了她的信赖,做了她的好朋友;他们的谈话毫无拘束;她常常奇怪自己怎么会答复他某些问题;她对他说了许多对谁也没说过的事.
"那是因为你并不怕我的缘故,"克利斯朵夫跟她解释."咱们没有谈恋爱的危险:咱们朋友太好了,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你多好!"她笑着回答.
那种带着恋爱意味的友谊,最配一般暧昧的,喜欢玩弄感情的人的胃口,但对于性格健全的她,好象对于克利斯朵夫一样是可厌的.他们只是亲切的伴侣.
有一天他问她,有些下午她坐在园子里的凳上,膝上放着活计,几小时的呆着不动的时候做些什么.她红着脸分辩,说并没有几小时,不过偶尔有几分钟,"继续讲她的故事"罢了.
"什么故事?"
"自己编的故事."
"你自己编的?噢!讲些给我听罢!"
她说他太好奇了.她只告诉他,她并不把自己做故事的主角.
那他可奇怪了:"既然编故事,那末替自己编些美丽的故事,想象一种更幸福的生活,不是挺自然的吗?"
"要是我这样做了,我会绝望的."
她因为泄漏了一些秘密的心事,脸红了;接着她又说:"我在园子里吹到一阵风就很快活.园子仿佛有了生气.而且倘使那阵风强劲峭厉,从远地方吹来的话,它给你带来多少消息!"
克利斯朵夫在她矜持的态度之下,咂摸到一种凄凉哀怨的心绪,为她平时用快活的性情以及她明知是无聊的活动遮盖着的.为什么她不把自己解放出来呢?象她这样的人不是极配过一种活动的,有益的生活吗?......她推说父亲疼她,舍不得她离开.克利斯朵夫说她父亲精神饱满,不需要她支持,这种性格的男人很可以自个儿过活,没有权利把她牺牲.她可替父亲辩护,为了孝心而扯谎,说并非他强留她在家里,而是她不忍心离开他.......这句话有一部分也是实在的.对于她,对于她的父亲,对于一切她周围的人,仿佛现状得永远继续下去,决不能有所变更.她有一个哥哥,已经结了婚,认为她代替他侍奉父亲是极自然的.他自己也只关心孩子.他疼爱他们的程度是绝对不让他们自主.为他,尤其是为他的妻子,这种爱变成一种自愿的枷锁,束缚自己的生命,限制自己的活动:似乎有了孩子以后,个人的生活就完了,应当永远放弃自己的发展.那个活泼,聪明,年轻的男子,已经在计算退休之前还得做多少年工作.......这一般好人甘心情愿让家人父子的感情把自己的志气消磨净尽;而重视家庭的空气在法国是那么浓厚,简直教人喘不过气来,尤其因为家庭已经减缩到最小限度:除了父母以外,只有一二个孩子.所谓感情只是一种畏缩的,一把死抓的爱,好似一个吝啬鬼紧紧抓着手里的黄金一样.
一件使克利斯朵夫对赛丽纳更感兴趣的偶然的事,让他看到了法国人这种感情的狭窄,对于生活的畏缩,连自己分内的东西都不敢拿下来.
哀斯白闲有一个年纪小十岁的兄弟,也是工程师.象不少中产阶级的人一样,他一方面很希望研究艺术,一方面又怕影响他布尔乔亚的前途.其实这也算不了难题,现在多数的艺术家都把这问题解决了,并没冒什么危险.可是一个人总得有志愿,而这一点毅力就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一,他们先不敢肯定自己的志愿;而小康的生活慢慢的稳定之后,他们也就毫无反抗毫无声息的听其自然了.当然我们不责备他们,倘使本来可以成为安分守己的布尔乔亚,那自然不必做一个不入流的艺术家.不幸他们的幻灭往往在胸中留下一点愤懑的情绪:一个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在我身上死了!(此系古罗马尼罗皇帝自杀前语.)平时一个人用所谓"达观"勉强把这种情绪遮盖着,但生活的确是给破坏了,直要到时间的磨蚀和新的烦恼把旧恨抹掉为止.这便是安特莱.哀斯白闲的情形.他很想从事于文学;但他的哥哥思想很固执,要他象自己一样投身于科学界.安特莱人很聪明,对于科学......或者文学......都还有中等的天分;他没有把握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可是的确有把握能成为一个布尔乔亚;于是他让步了,先是暂时的(大家该明白所谓暂时是什么意思)顺从了哥哥的意志,进了中央工程学校;考进去的名次不高,出来的时候也是一样,从此他就干着工程师这一行,很认真,但毫无兴趣.当然,经过了这一番,他的一些艺术天分都丧失完了;所以他提到这事老带着自嘲自讽的口吻.
"而且,"他说......(克利斯朵夫一听就听出奥里维的悲观气息),......"人生也不值得你为了错失一个前程而烦恼.多一个或少一个不高明的诗人有什么相干!"
弟兄俩很相爱;他们性格相同,可是很不投机.过去两人都是德莱弗斯党.但安特莱受了工团运动的吸引,是个反军国主义者;而哀里却是爱国主义者.
有时安特莱来看克利斯朵夫而不去探望他的哥哥,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奇怪,因为他跟安特莱谈不到有什么好感.安特莱一开口只会怨天尤人,......那是够讨厌的了;同时他也不听克利斯朵夫说的话.因此克利斯朵夫老实表示他的访问是多余的;对方却并不介意,似乎根本没有发觉.终于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客人靠在窗子上,一心一意的留神着楼下的花园而不大理会他的说话,才明白了这个谜.他当场揭穿了;安特莱也老实承认他是认识夏勃朗小姐的,他来看克利斯朵夫也的确是为了她.话一多,他又说出他们两人已经有长久的友谊,也许还不止是友谊.哀斯白闲一家跟少校他们是多年的旧交,一度非常亲密,后来为了政见而疏远了,从此不再往来.克利斯朵夫认为这是荒谬的.难道他们不能各有各的思想而继续相敬相爱吗?安特莱分辩说,他当然是胸襟宽大的,可是对于两三个问题他不能容忍别人的意见跟他的相反,例如德莱弗斯事件.说到这儿,他就不讲理了.那是当时的风气.克利斯朵夫知道这种风气,也就不跟他争;但他追问这件事是不是没有完了的一天,或者他的恨意是不是要天长地久的保持下去,牵连到我们的曾孙玄孙.安特莱听着笑了;他不回答克利斯朵夫的问话,却转过话题来赞美赛丽纳.夏勃朗,指责那父亲的自私,说他不该把女儿为自己牺牲.
"要是你爱她而她也爱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娶她呢?"克利斯朵夫问.
于是安特莱抱怨赛丽纳是个教会派.克利斯朵夫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那是奉行宗教仪式,奴事上帝和上帝的僧侣.
"那对你有什么相干?"
"我不愿意我的妻子属于我以外的人."
"怎么!你甚至对妻子的思想都忌妒吗?那末你比那个少校更自私了."
"你这是唱高调.你自己会娶一个不喜欢音乐的太太吗,你?"
"我已经有过这经验了!"
"两人思想不同,怎么能一起过日子?"
"丢开你的思想罢!我可怜的朋友,一个人恋爱的时候,什么思想都不在乎的.要我所爱的女人象我一样的爱音乐,对我有什么作用?为我,她本身就是音乐!一个人象你一样有机会爱上一个姑娘而她也爱你的时候,那末让她相信她的,你相信你的.不是挺好吗?归根结蒂,你们俩的思想都同样的有价值.世界上只有一条真理:就是相爱."
"你这是说的诗人的话.你没看到人生.为了思想不同而痛苦的夫妇,我看得太多了."
"那表示他们相爱不深.一个人先得知道自己究竟要些什么."
"意志并不是万能的.我便是要跟夏勃朗小姐结婚也不能."
"让我听听你的理由行不行?"
安特莱便说出他的顾虑:自己地位还没有稳固,没有财产,身体不好.他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权利结婚.那是多么重大的责任!......会不会造成你所爱的人的不幸?会不会使你自己痛苦?......何况将来还有儿女问题......最好还是等一等再说,......或者是根本放弃.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你的爱原来是这种方式的!如果她真有爱情,她一定很高兴为爱人鞠躬尽瘁.至于儿女,你们法国人真是可笑.你们要有把握使他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吃一点苦的时候,才肯把他们放到世界上来......见鬼!那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只要给他们生命,使他们爱生命,有保卫生命的勇气就得了.其余的......他们活也罢,死也罢......那是各人的命运.难道放弃人生倒比碰碰人生的运气更好吗?"
克利斯朵夫这种健全的信心把安特莱感动了,可是不能使他下决心.他说:
"是的,也许......"
但他至此为止.象其余的人一样,他仿佛害上了不能有志愿不能有行动的软瘫病.
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扫荡这种麻痹状态,那是他在大多数的法国朋友身上见到的;而奇怪的是他们尽管无精打采,却照旧不辞劳苦的,甚至于很兴奋的,忙着自己的工作.他在各个不同的中产社会里遇到的几乎全是牢骚满腹的人,厌恶秉政的当局跟他们腐败的思想,对于他们民族精神的受到污辱都觉得愤懑.而这并非个人的怨望,并非某些人或某个阶级被剥夺了政权与活动而发的牢骚,例如精力无处发泄的免职的公务员,或是躲在田庄上,象受伤的狮子般坐以待毙的贵族阶级的苦闷.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反抗,潜在的,深刻的,普遍的:在军队里,司法界里,大学里,办公室里,在政府的一切重要机构中间,到处都有这种情绪.可是他们毫无动作.他们先就灰心了,老说着:"无法可想,无法可想."
于是他们战战兢兢的把自己的思想,谈话,回避着一切不愉快的事,努力在日常生活中找避难所.
要是他们仅仅脱离政治活动倒也罢了.但就在日常行动的范围里,那些老实人也都不愿意有所行动.他们含羞忍辱,跟他们瞧不起的坏蛋来往,避免和这批人斗争,认为是没用的.譬如说,克利斯朵夫所认识的那些艺术家,音乐家,为什么一声不出的让舆论界的小丑教训他们呢?其中有的是愚蠢无比的家伙,闹过多少大众皆知的,不学无术的笑话,而仍被认为大众皆知的权威.他们的文章跟书连写都不是自己写的;他们雇着书记;而那些可怜的饿鬼,为了衣食妻孥连出卖灵魂都愿意,倘使他们有灵魂的话.这种情形在巴黎是公开的秘密.可是坏蛋继续高高在上的统治着,傲慢不逊的对待艺术家.克利斯朵夫读到他们某些评论,简直气得直嚷:
"噢!这股脓包!"
"你骂谁呀?"奥里维问."老是骂节场上的那些鬼东西吗?"
"不,我是骂老实人.坏蛋们扯谎,抢劫,盗窃,凶杀:那是他们的本行.可是其余的人,一方面鄙薄坏蛋,一方面让坏蛋作恶的人,我更瞧不起.如果舆论界的同事,如果正直而有学问的批评家,如果被那些小丑戏弄的人,不是因为胆怯,因为怕连累自己,或是因为存着可耻的心和敌人默契,免得受到攻击,......如果不是为了这些理由而不声不响的纵容那些丑类,如果不让他们假借自己的名义与友谊做护身符,那末这种无耻的势力自然站不住的.无论什么事都是同样的毛病.我碰到过几十个正派的人,提到某个人的时候都说:'他是个混账东西.,可是没有一个不称呼他'亲爱的同行,,不跟他握手.他们都说:'这种人太多了!,......是的,奴颜婢膝的人太多了.懦弱的好人太多了."
"唉!你要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自己去当警察呀!等什么?等老天来替你们处理吗?你瞧,这一回雪已经下了三天,把你们的街道壅塞了,把你们的巴黎弄成了一个泥洼.你们又干些什么?你们骂市政当局把你们丢在泥湫里.可是你们有没有试过想爬出来呢?真叫做天晓得!你们抱着胳膊发愣,连自扫门前雪的勇气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是尽责的,政府不尽政府的责任,私人不尽私人的责任:只互相推诿一阵了事.几百年君主制度的教育,养成了你们什么都不亲自动手的习惯,你们在等待奇迹出现之前,只会扯着脖子望着天.可是只有你们肯下决心行动,才是唯一可能的奇迹.你瞧,奥里维,你们的聪明跟品德尽够拿来转让给别人;可是你们缺少热血.第一应当由你来发动.你们的病既不在头脑,也不在心,而是在于你们的生机.它溜走了."
"那有什么办法?得等它回来啊."
"先要有志愿希望它回来!听见没有:要有志愿!为这一点,第一得吸收新鲜的空气.一个人既然不愿意走出家门,至少应当把他的屋子收拾干净.你们却是让节场上的乌烟瘴气把瘟疫带到家里来.你们的艺术跟思想三分之二被玷污了:你们却垂头丧气,连愤怒的情绪都鼓动不起来,差不多已经不以为奇了.这些荒唐的老实人中间,有几个吓坏了,甚至相信是自己错了,那般走江湖的倒是对的.你们《伊索》杂志的同人自命为不受任何事物的蒙蔽;我可在那儿碰到些可怜的青年,对于心里明明不喜欢的艺术,嘴上承认是喜欢的.他们因为象绵羊一般的懦弱,所以即使没有乐趣,也让自己麻醉了:结果他们在自骗自的情形之下烦闷得要死!"
克利斯朵夫象一阵风摇着酣睡的森林似的,又闯进那般游移不决的人堆里去.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们,只给他们一些毅力,要他们敢于有自己的思想.他说:
"你们太谦卑了.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是神经衰弱性的怀疑.宽容是可以的,而且是应当的.但决不能怀疑你所信为善与真的东西.凡是你相信的,你都应当保护.不问我们的力量怎么样,切不可退让.在这个世界上,最渺小的人和最强大的人同样有一种责任.而且......(那是他不知道的)......他也有他的威势.别以为单枪匹马的反抗是白费的!敢肯定自己的信念就是一种力量.你们近年来已经看到好几个例子,政府和舆论都不得不顾虑到一个正人君子的意见来处理一件事情,而这正人君子的唯一的武器只有他那种精神的力量,百折不回的,公开向世人昭示的......
"如果你们问我,辛辛苦苦费这许多力量有什么用,奋斗有什么用......那末我告诉你们:......因为法兰西已经奄奄一息了......因为欧罗巴也奄奄一息了......因为我们的文明,人类以几千年的痛苦缔造起来的文明要崩溃了,要是我们不奋斗的话.国家遭了危险,欧罗巴这个大国遭了危险,......尤其是你们的,你们的法兰西小国,被你们的麻木不仁给扼杀了.它就死在你们每一股死去的精力中,死在你们每一缕隐忍的思想中,死在你们每一个人贫弱的意志中,死在你们每一滴枯涸的血中......起来罢!应当生活!是的,要是你们非死不可,也得站起来死."
最困难的还不在于要他们行动,而在于要他们共同行动.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绝对劝不醒的.他们互相抱怨.最优秀的人是最固执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那幢屋子里就看到这种例子.法列克斯.韦尔,工程师哀斯白闲,少校夏勃朗,三个人彼此都不声不响的抱着敌意.可是在不同的政党或不同的民族旗帜之下,他们所愿望的其实是同样的东西.
韦尔先生和少校有许多地方可以意见相投.那个埋头书本,终年在思想中过生活的韦尔先生,原来对军事问题兴趣非常浓厚:这种古怪的情形在一般思想家是常有的.书生本色的老人崇拜着拿破仑,把凡是能令人回想到帝政时代那首史诗的纪念物和书籍,都搜罗在家里.韦尔象同时代的多少人一样,被那颗煊赫的太阳的遥远的光芒照得眼花了.他一一追溯当年的战役,把它们重新排演一番,研究行军的步骤;他是学士院与大学里的那一派室内战略家,不是解释奥斯特利茨一仗,便是纠正滑铁卢一役的错误.对于这种拿破仑迷,他第一个会诙谑百出的取笑;可是他仍不免为这些美妙的故事入迷,好比玩着游戏的小孩子.有些轶事甚至会使他流眼泪:他一发觉自己这样的动感情,便笑弯了腰,把自己叫做蠢老儿.其实,他的迷拿破仑并非为了爱国,乃是为了爱好奇妙的故事,爱好空中楼阁的活动.他的确是个爱国分子,比许多纯血种的法国人更爱法国.法国的反犹太主义者常常猜疑定居法国的犹太人,打击他们对法国的感情:这种行为简直愚蠢透了.一个家庭过了两三代以后,必然爱它居住的乡土;而犹太人除此以外还有特殊的理由,爱好这个在西方代表思想最前进最自由的民族.因为他们近百年来就在帮助这个民族望那个方向走,而所谓自由.一部分也是他们的成绩.所以看到什么封建势力威胁自由的时候,他们就会起来保卫它.破坏归化法国的民族与法国之间的感情,......有一群该死的疯子就希望这样,......等于帮助自己的敌人.
夏勃朗少校便是这一类头脑不清的爱国主义者,受着报纸的恐吓,以为所有定居在法国的外国民族都是潜伏的敌人;而他们虽然天生的好客,也硬教自己猜疑,憎恨,否认自己的民族有兼收并蓄.同化外来民族的泱泱大国的气度.所以夏勃朗认为对于二层楼上的房客是不应当理睬的,尽管心里很愿意认识他.另一方面,韦尔先生也很高兴和军官谈谈;但他知道对方的那一套国家主义,也就有点儿瞧不起他.
克利斯朵夫比少校更少理由对韦尔先生感到兴趣.但他看着不公平的态度受不了.所以夏勃朗一攻击韦尔,他就跟他争辩.
有一天,少校照例叽叽咕咕的诅咒现状,克利斯朵夫和他说:"这得怪你们自己.你们全是望后退的.只要法国有什么事情不行,你们便逞着自己的脾气,吵吵嚷嚷的辞职了.仿佛你们把自己认输当做是有面子的.这样高兴打败仗的人,从来没见过.你是军人,请你告诉我,难道这能算一种作战的方式吗?"
"不是作战的问题,"少校回答."我们不能拿法国做牺牲品面互相厮杀.但在这一类的斗争里头,就得说话,辩论,投票,跟多少无赖的人混在一起:那我是办不到的."
"你真是灰心透了!在非洲你不是见得多了吗?"
"非洲的玩艺儿哪有这些事情丑恶!在那边我们可以砍掉他们的脑袋!并且要战斗,先得有兵.在非洲我有我的狙击手.这儿我是孤掌难鸣."
"可是好人并不少啊."
"在哪儿?"
"到处都是."
"那末他们在干什么?"
"跟你一样,他们一事不做,说是无法可想."
"至少举出一个人来."
"岂止一个,我随便就可以举出三个,而且都跟你住着一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说出韦尔先生,......少校听了直嚷,......哀斯白闲夫妇,......他简直跳起来了:
"那个犹太人吗?那些德莱弗斯党吗?"
"德莱弗斯党?那有什么关系?"
"就是他们把法国断送了的."
"他们跟你一样的爱法国."
"要是真的,那末他们都是疯子,害人的疯子."
"一个人不能对敌人公平一点吗?"
"跟那般明枪交战的,光明磊落的敌人,我当然能够.你瞧,现在我放在跟你这个德国人谈话.我看得起德国人,虽然心里很希们有朝一日能把我们吃的亏加利奉还他们.可是你说的那些内奸,情形就不同了:他们用的是暗箭,是不健全的观念,含有毒素的人道主义......"
"对啦,你的思想好比中世纪的武士第一次遇到炮弹一样.那有什么办法呢?战争在进化啊."
"好吧.那末别扯谎,咱们就说这个是战争."
"要是有个共同的敌人来威胁欧洲,难道你不跟德国人联盟吗?"
"那我们在中国已经实行过了."(指一九○○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
"你向四下里瞧瞧罢!你的国家,所有我们的国家,在民族的英勇的理想主义上,不是都受到威胁吗?它们不是都给抓在政治冒险家跟思想冒险家的手里吗?对付这个共同的敌人,你们不是应该和你们的有魄力的敌人携手吗?象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不见事情的真相?你所谓的敌人,无非是些拥护一种跟你的理想不同的理想的人!一种理想就是一种力!这是你不能否认的;在最近一次的斗争中,是你们对手方面的理想把你们打败了.与其为了反对那个理想而浪费你们的精力,干吗不把那个理想跟你们的放在一起,去对付一切理想的公敌,对付损害国家利益的人,对付侵蚀欧洲文明的蠹虫?"
"先得知道为了谁?为了促成我们敌人的胜利吗?"
"你们在非洲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你们打仗是为了一个王还是为了共和国.我看你们之中好多人都没想到什么共和国吧?"
"他们不管这些."
"好吧!可是法兰西已经沾了光.你们的征战是为了它,也是为了你们.现在你们也得这样干!扩大战斗的阵营.别为了政治上或宗教上的细故而互相倾轧.那是些无聊的事.你们的民族是教会的代表也罢,是理性的代表也罢,都无关紧要.第一得教你们的民族活着!凡是能激发生机的都是好的.敌人只有一个,便是贪图享乐的自私自利,是它把生命的泉源吸干了,搅溷了.你们得把力量,光明,丰满的爱,牺牲的欢乐,尽量激发起来.永远不能教别人代庖.你们得自己来干,干,你们得联合起来!......"
他说着在钢琴上奏起《合唱交响乐》(即贝多芬作的《第九交响曲》.)中那段《降B调进行曲》的开头的几节.
"你知道,"他停下来说,"如果我是你们的音乐家,或是夏邦蒂哀或者勃吕诺,(夏邦蒂哀与勃吕诺均为法国近代音乐家.)我要替你们把《公民执戈前驱》,《国际歌》,《亨利四世万岁》,《神估法兰西》等等,一齐放在一阕合唱交响曲里,......(你听,就象这种派头),............我要替你们做一盘大杂烩塞在你们嘴里!那当然是怪味道......(也不见得比他们做的更怪);......可是我敢担保,你们吃下去肚子里会热腾腾的冒出火气来;你们非有所行动不可!"
他说着哈哈大笑.
少校也跟着他笑了:"你是个好汉,克拉夫脱先生.可惜你不是我们这一边的人!"
"怎么不是?到处是同一的战斗.咱们靠拢一些罢!"
少校表示同意;但也至此而已.于是克利斯朵夫拿出固执的脾气,把话题又转到韦尔先生与哀斯白闲夫妇身上.军官跟他一样的死心眼儿,翻来覆去都是反对犹太人和德莱弗斯党的那套老调.
克利斯朵夫因此很难过.奥里维和他说:"你别伤心,一个人不能一下子改变整个社会的思想的.那太理想了!可是你已经不知不觉的做了不少事了."
"做了些什么?"克利斯朵夫问.
"你是克利斯朵夫."
"这对别人有什么好处?"
"噢!很大的好处.亲爱的克利斯朵夫,你只要保持你的面目.别替我们操心."
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肯罢休.他继续跟夏勃朗少校争辩,有时很激烈.赛丽纳看了觉得好玩.她听他们谈话,静静的做着活儿,并不加入辩论,但她似乎快活了些,眼睛更有光彩,四周的天地也扩大了.她开始看书,比较的肯往外走动了,感到兴趣的事也多了些.有一天克利斯朵夫为了哀斯白闲跟她的父亲大开论战的时候,少校看见她微微笑着,便问她作何感想;她安详的回答:"我觉得克利斯朵夫先生是对的."
少校不由得愣了一愣:"怎么!你也这样说?......好吧,不管谁是谁非,反正我们现在这样过得很好,不用看见这些人.可不是,孩子?"
"不,爸爸,有些人来往来往,我觉得是愉快的."
少校不出声了,只装没听见女儿的话.他表面上不愿意露出来,其实对于克利斯朵夫给他的影响并不是毫无感受.他的狭窄的头脑和暴躁的性情还没压倒他的正直和豪侠的心肠.他喜欢克利斯朵夫,喜欢他的坦白与精神的健康,常常惋惜他是德国人.他虽然跟克利斯朵夫争得面红耳赤,却老是要找这种辩论的机会;克利斯朵夫的理由慢慢的在他心中发生作用了.他当然不肯承认.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发觉他躲躲闪闪的看着一本书.后来赛丽纳送克利斯朵夫出门的时候,说:"你知道他看的什么书吗?是韦尔先生的著作."
克利斯朵夫听了很高兴.
"那末他怎么说呢?"
"他说:'这畜生......,可是他舍不得把书丢下."
克利斯朵夫下次看到少校的时候绝口不提那件事.倒是他先问:"怎么你不再拿你的犹太人来跟我麻烦了?"
"用不着了,"克利斯朵夫说.
"为什么?"少校声势汹汹的追问.
克利斯朵夫不回答他,一边笑一边走了.
奥里维说得不错.一个人对于别人的影响,决非靠言语完成,而是靠精神来完成的.有一般人能够用目光,举动,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围散布出一种恬静的,令人苏慰的气氛.克利斯朵夫所散布的是活泼泼的生命.它慢慢的,慢慢的,仿佛春天的一般暖气似的,透过死气沉沉的屋子,透过古老的墙壁和紧闭的窗子,使那些被多少年的痛苦,病弱,孤独,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经死了的心再生.这是心灵对心灵的力量,感受的和施与的双方都不知道的.可是宇宙万物的生命就靠这种潮涨潮落的运动,而支配这运动的便是那神秘的吸引人的力量.
住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公寓的四层楼上的,便是上文提过的那个三十五岁的少妇,奚尔曼太太.她两年以前死了丈夫,一年以前又死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她和婆婆住在一起,她们都不跟人往来.在整幢屋子的房客中间,和克利斯朵夫最生疏的便是她了.他们难得碰到,并且从来不搭讪.
她是个高大,清瘦,身腰相当好看的女人:深色的眼睛没有光彩,没有表情,有时射出一道黯淡的阴沉沉的火焰,照着她蜡黄的扁平脸和瘪陷的嘴巴.老奚尔曼太太是个虔婆,成天呆在教堂里.媳妇却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悲伤,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周围放的全是亡女的遗物和照相等等;因为全神贯注着这些东西,她脑海里再也看不见孩子的形象;眼前那些死的形象把心中那个活的形象给毁掉了.她因为看不见孩子,便更固执的要看见孩子;她要想念她,要专心一意的想念她;结果是毫无办法.于是她冷冰冰的呆在那里,惘然若失,一滴眼泪都没有,生命枯涸了.宗教也无能为力.她奉行仪式,可并不爱宗教,因此也没有活泼泼的信仰;她在教堂里献捐,但不积极参加慈善事业;她所有的宗教都建筑在一个念头上,就是跟女儿再见.其余的都对她不相干.上帝?她跟上帝有什么关系?要能再见女儿才行呢!......但这一点就毫无把握.她只是心里要这么相信,固执的,拚命的要相信;但老是怀疑着......她最受不了看到别人的孩子,心里想:"为什么这些孩子倒没有死?"
街坊上有个小姑娘,身段举动都象她死了的女儿.一朝瞧见她拖着小辫子的背影,她就浑身发抖,跟在后面;看到孩子回过头来而明明不是她的女儿的时候,她真想把她勒死.她抱怨哀斯白闲家的孩子在上一层楼吵闹;她们已经被父母管教得很安静了,但只要在屋子里迈着小步走几下,她立刻打发仆人上去要求静默.克利斯朵夫有一回带着那些小姑娘从外边回来碰到她,被她瞧孩子的那副凶狠的目光吓坏了.
一个夏天的晚上,这个活死人正靠近窗子,坐在暗中发愣,脑子里一片虚无,忽然听见克利斯朵夫的琴声.他惯于在这个时间一边弹琴一边幻想.她听到这音乐就恼,因为迷迷忽忽的境界被扰乱了.她愤愤的关上窗子;可是音乐直钻到房间里头,使她恨极了.她心里想禁止克利斯朵夫弹琴,但是没有这权利.从此,每天在同一个时间,她又愤怒又焦急的等琴声开始;倘若开场得迟了,她的怒气只有增加.她不由自主的要把音乐从头听到尾;等到音乐完了,她那个麻痹的境界再也找不到了.......有天晚上,她呆在黑的卧室的一角;从紧闭的窗子中透过来的遥远的音乐使她打了个寒噤,久已枯涸的眼泪居然淌了出来.她过去打开窗子,一边听一边哭.音乐好比雨水,一点一滴的渗透了她枯萎的心,它又活过来了.她重新见到了天空.明星.夏夜,觉得象一线黯淡的光似的,心中有了些对于生命的兴趣,对于人类的同情.夜里,几个月来第一次,她的孩子在梦中出现了.因为使我们接近亡人的最可靠的办法,是积极的参加生活,他们是跟着我们的生存而生存,跟着我们的死亡而死亡的.
她并不想认识克利斯朵夫,但一听到他跟孩子们在楼梯上走过,不禁躲在门背后听几句儿童的唠叨,同时她的心忐忑的乱跳.
有一天她正要出门,听见小小的脚步在楼梯上走下去,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些,有个孩子和她的妹妹说:"轻一点,吕赛德,你知道,克利斯朵夫说过的,别打搅那位伤心的太太."
另外一个便放轻了脚步,低着声音说话.这一下奚尔曼太太可忍不住了:她开出门去,拚命抓着她们拥抱.她们害了怕,有一个甚至哭了.她只得把她们放下.
从此以后,遇到她们,她就对她们笑,可是笑起来脸有点儿抽搐.(她已经没有笑的习惯了.)她也和她们说些突兀的亲热的话,孩子们惊骇之下,只嗄着嗓子轻轻的回答几句.她们始终怕这位太太,比以前更怕了;走过她家的门口,唯恐她来抓她们而竟飞跑了.她却躲在门内偷瞧,心中非常惭愧,自以为对不起死了的女儿,甚至跪在地下祷告,请她原谅.但那时她生活的本能与爱的本能都已经苏醒,再也压不下去了.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从外面回来,发见屋子里乱烘烘的,好象出了事.人家告诉他华德莱先生突然发作心绞痛死了.克利斯朵夫想起那个义女,不禁为之凄然.没有人知道华德莱先生有什么亲属,所以那女孩子差不多是毫无倚靠了.克利斯朵夫连奔带爬的赶到四楼,华德莱公寓的门打开着,他冲进去,发见高尔乃伊神甫守在灵前,女孩子淌着眼泪叫着爸爸;看门女人很笨拙的在那儿安慰她.克利斯朵夫过去抱起孩子,跟她说些温柔的话.她伤心得无可奈何的勾着他的脖子;他想把她从家里带出来,她不肯.他只得留在那里陪她.白日将尽,他靠窗望着,把她在臂抱中轻轻的摇摆.孩子慢慢的静下来,呜呜咽咽的睡着了.克利斯朵夫把她放在床上,笨手笨脚的替她解鞋带.天快黑了.公寓的门还开着,有一个影子闪进来,连带还有裙子悉悉索索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在昏暗中认出奚尔曼太太的那双火剌剌的眼睛.她站在门口,喉咙梗塞着说:"我是来......你可愿意......把她交给我吗?"
克利斯朵夫握着奚尔曼太太的手.她哭了.接着她坐在床头,过了一忽又说:"让我来照顾她吧......"
克利斯朵夫和高尔乃伊神甫一同回到顶楼上.教士有点不好意思,表示自己很唐突.他谦卑的说希望死者原谅:他不是以教士的身分而是以朋友的身分来的.
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再到华德莱公寓的时候,发见女孩子抱着奚尔曼太太的脖子,那种天真跟信赖的神气,足见儿童对于能够讨他们喜欢的人是立刻会倾心的.她答应跟着新朋友走......原来她已经把义父给忘了,对新妈妈表示非常亲热.这种情形照理是教人不大放心的.奚尔曼太太自私的爱有没有看到这一层呢?......也许看到罢.可是有什么相干?她非爱不可.爱才是幸福......
华德莱先生下葬了几星期以后,奚尔曼太太带着孩子离开巴黎,到乡下去了.走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在场.她那个衷心欢悦的表情,他们俩从来没见过.她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临走才发觉了克利斯朵夫,过来握着他的手说:"你救了我."
克利斯朵夫听了很奇怪,他和奥里维回上楼去,说:"她是什么意思呢,这疯疯癫癫的女人?"
过了几天,他接到一张照片,是个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张圆凳上,很乖的把两只小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眼神清明而忧郁.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我的亡女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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