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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_9 乔万尼·薄伽立(意大利)
这屋子。要是你不跌这一交,那么还用说,等你睡熟以后,一定会遭他们的毒手,结果连你
的性命和你的钱一起送给他们。现在你再悲痛又有什么用?你要拿回一文钱,只怕比摘下天
上的一颗星还难呢。不仅是这样,要是那个家伙听得你把话讲出去,只怕你的性命都难保
呢。”
他们又自个儿商量了一会,于是又向他说:“听好,我们很同情你。现在我们正要干一
件事,如果你肯参加,跟我们一起去的话,那我们敢担保,你将来到手的好处,除了抵过你
眼前的损失外,还着实有余呢。”
安德罗乔正当身处绝境,就说愿去。
原来那一天是那不勒斯大主教菲利浦·米奴托罗落葬的日子,他周身打扮得富丽堂皇,
尤其指上戴着一个红宝石戒指,价值在五百个金币以上。他们俩就打算盗取这些东西,把计
划告诉了安德罗乔。他这时候只想到有好处到手,再不问这事做得做不得,就跟着他们一起
去了。在往大教堂的路上,有一个人受不住安德罗乔这股气味,就说:
“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洗一下身子,免得这么臭气熏人?”
“可以,”另一个回答道,“这里附近有一口井,往常总有一个桶子吊在辘轳上。我们
就到那里去把他冲洗一下吧。”
他们来到井旁,却看见辘轳上只有一条绳子,没有吊桶;他们就决定把安德罗乔用绳子
缚住,放下井去,等他在井里洗澡洗干净了,就摇动绳子,他们再把他拉上来。
安德罗乔才下了井,就有几个巡丁,因为天气热,又追捕了一个什么坏家伙,口渴了,
来到井边喝水。那两个窃贼一看到巡丁,就乘他们还没注意到,立刻溜跑了。
安德罗乔在井里洗净了,就摇动绳子。那来喝水的巡丁们这时已放下小盾、兵器和披
风,拉着绳子以为是在拉起一大桶水。安德罗乔来到井口,就双手放开绳子,紧握住井栏。
那些巡丁一看上来一个人,吓得魂都没有了,抛下绳子,也不说一句话,拔脚就逃。安德罗
乔也吃了一惊,幸亏他双手握紧着井栏,要不然,早就跌了下去,说不定会受伤或者送了
命。他总算设法爬了出来,看见地上有几件武器,就越加惶惑了,因为他那两个同伴并没带
什么武器呀,他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又害怕这里有什么鬼把戏;他决定什么都不碰,悄
悄地离开这儿——却又不知到哪儿去好,真是可怜。
走了不远,就遇到先前的两个伙伴——原来他们是想回去把他拉上井来的。他们看到
他,十分惊异,问是谁把他拉出井来的。安德罗乔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只能把经过的情形告
诉了他们,还说他在井边看见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来,所以都笑了,
就告诉他方才他们为什么要跑开,把他从井里拉上来的那些人又是谁。这时候已是半夜,他
们不再多说什么,径自来到了大教堂,很顺利地走了进去,来到大主教的坟墓跟前。这坟很
大,是用大理石砌的;他们用随身带来的铁棍,把盖在上面的沉甸甸的石板撬了起来,又用
东西把它撑住,正好容得一个人出入;一切布置停当,其中一人说道:
“谁进去?”
“我不去。”另一个道。
“我也不去,”那第一个说道,“你进去吧,安德罗乔。”
“我不愿意进去,”安德罗乔说。不料那两个家伙一齐转过身来,对他说:
“什么!你不愿意进去?要是你真不愿意进去,那么老天在上,我们只能举起大铁棍,
给你当头一击,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安德罗乔害怕了,只好爬进坟墓里去,不过心里却在想道:“这两个家伙强迫我爬到这
里来,无非是要骗我。等我把坟里的东西都交给了他们,自己再拚命爬出坟来的时候,他们
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只苦了我一无所得。”
所以他决定首先要保住自己的一份利益。一到坟底,他就想起了他们所说的那一枚珍贵
的戒指,就赶忙从大主教的手上捋下那戒指,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他这才把牧杖、帽子、手
套等等东西,一件一件交上去,说是能拿走的尽在于此了;事实上死人身上的确只剥剩了一
件衬衫。那上面两个人只是问他有没有一枚戒指,逼着他要把戒指找出来。他在坟里回说找
不到,却假装在找寻的样子,叫他们老等着。可是那两个人比他还精明,一边假意叫他再仔
细找,一边却抽掉了撑柱;那石板就突然落下来,盖住了坟墓。他们俩却扬长而去,再不管
他的死活了。
安德罗乔在坟里听得石板轰然一声落下来,当时的心境怎么样,也可想而知。他几次想
用头和肩膀把石板顶起来,可是用尽力气,那石板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一阵绝望,就昏倒在
大主教的尸体上。这时候要是有人在旁边看到,很难分辨得出哪个是死人,哪个是活人。等
他醒来,他号啕大哭,眼看他面前只有两条路:假使没有人来挪开石板,他就要在爬着蛆虫
的尸体边饿死,给恶浊的空气窒死;要是有人挪开石板,发现了他,那他就会因为盗墓的罪
名而被人吊死。
他正悲痛到极点的时候,忽然听到教堂里来了几个人,还有说话的声音。他立刻猜想到
这些人就是来干他和他的伙伴方才干过的勾当的;这使他格外恐怖了。但是当他们撬开石
板,并且撑好以后,就发生了派谁进去的问题。谁都不肯进去,争执了半天,其中一个神父
出来说话了:
“你们怕什么呢?难道怕死人吃掉你们吗?死人是不会吃人的——让我进去吧。”
这么说着,他就把胸口贴在坟墓边上,头朝外,把两脚伸进墓里。想让自己落下去。安
德罗乔看到他真的要下来了,就马上站起来,拉着神父的一条腿,装做要把他拖进坟里来的
样子。那神父觉到了,不由得失声大叫起来,没命地爬出坟外。其余的人一看到这样子,都
吓得拔脚就逃,好象背后有千万个魔鬼追来似的。那墓穴就这样打开着,没人管了。
安德罗乔知道机会已到,立既爬出墓来,真是喜出望外,从进来的地方逃出了大教堂。
这时天快亮了,他手上戴着戒指,只要有路便走,直到来到了海滩边,然后寻到了路,
回到旅店里,重又跟他的同伴和店主人相会,他们都为他的失踪,一夜不曾放心。他把他所
经历的事都讲给了他们听。店主人劝他即刻离开那不勒斯。他不敢耽搁,立即动身回贝鲁
加,他出门原是为了买马,结果马没有买成,却把所有的钱换来了一枚戒指带回家去。
-
上一页  故事第六
法国人进占西西里岛,白莉朵拉夫人带着孩子仓皇出逃,又遭到劫掠,独个儿流落荒
岛,和一对羔羊同住,后来遇救,隐居在尤尼基那。她的孩子长大成人,也来到那里充当仆
役,和主人的女儿私恋,事情败露,被下在狱里。后来西西里政变,母子相认,两个孩子都
娶了媳妇,全家团圆。
不分小姐和少爷,听着菲亚美达所讲的安德罗乔的一番遭遇,都大笑起来,于是爱米莉
亚遵照女王的吩咐,开始讲道:
悲惨和痛苦的遭遇,是那循环不已的命运所显示给人生的一个面貌,但是我们往往会受
了好运的谄媚而遗忘了那黑暗的一面,所以当我们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就有一种从迷梦中
惊醒过来似的感觉。我认为,不论是幸运的人、还是受苦的人,都不妨听一听悲惨的故事,
因为对于受苦的人,这也不失为一种安慰;而幸福的人,却正好把它当作一个警告,因而有
所戒备。虽然悲惨的故事我们已经讲过好几个了,我还是想讲一段实有其事的人间惨史。尽
管那结局是美满的,但是当初忍受的痛苦是那么深,经历的时间又那么长,我真不相信到头
来的那一点欢乐,可以抵得了这重重的悲苦辛酸。
亲爱的姐姐,你们都知道,腓特烈第二皇帝死了以后,曼夫莱就登上西西里的王座。在
他的大臣中,最受器重的是一位爵爷,就是那不勘斯贵族阿列凯托·卡贝斯,掌握总督全岛
的职权,他的夫人名叫白莉朵拉,也是那不勒斯人。当查理第一在贝尼文土大败西西里的军
队,斩了曼夫莱王,全岛已经纷纷投降,这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既不敢信任西西里人民的靠
不住的忠贞,又不甘心向前王的仇敌称臣,就准备出亡。不幸事机不密,为人察觉,他们就
突然把他、连同他许多朋友和仆役一起捉住,交给查理王——那时候,他已把整个岛屿占领
了。
一声霹雳,白莉朵拉失却了亲丈夫,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只是心惊肉跳,觉得大祸临
头,难免遭受敌人的侮辱,她撇下了所有的家产,也不顾自己已有了身孕,匆促之中只带着
一个八岁的孩子吉夫莱,张皇失措地登上一只小船,逃往利巴利去了。在那里她生下了一个
男孩子,取名“史卡乞托”,雇了一个乳娘,大小四人,登上了船,打算到那不勒斯去投亲
戚。可是老天爷偏偏跟人作对,那船在中途遇到风暴,给吹到了庞扎岛的一个小港里。船只
停泊在港里,等风浪平静之后,再解缆启程。白莉朵拉看见别人都登上海岸,也跟了上去,
找到一个荒凉隐蔽的地方,独自一人,想起了她丈夫的厄运,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她每天都要上岸走一会,说是去散心,其实是给自己拣一个场所痛哭一场。有一天,她
正在岛上独自悲伤,海上驶来一只盗船,趁船上没人防备,一下子就把那只民船掳了去,水
手和乘客,没有一个来得及脱逃。等白莉朵拉尽情哭畅之后,照例回到海滩边,去看看她的
孩子,不料来到海边泊船的地方,连一个人影子都没看见,她不觉吓了一跳,不知这是出了
什么事,后来睁眼望向大海,果然看见有一只大船、后面拖了一只小船,还没有驶远。她这
才明白她不但丢了丈夫、连娇儿都失去了;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无所有、流落在杳无
人烟的荒岛上,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和丈夫儿子见面,只是恸呼着他们的名字,竟昏倒在
海滩边了。
荒岛之上,哪儿有人拿着冷水、或是药品来救她呢,因此她的魂灵儿出了窍,尽自飘荡
着,也不知隔了几多时光,她的神志才回到了她那苦难的躯体。她一边哭,一边一声声地哀
叫着她儿子的名字,满岛乱跑,痴心地把所有的岩穴都寻遍了,也寻不出两个孩子来。天色
黑下来了,她这才想起了自己,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希望的,也不知该到哪儿去栖息,只得离
了沙滩,回到她经常在那儿哀哭的岩洞里。
黑夜终于在恐惧和无限悲痛中度过,另一个新的日子来临,打晨祷钟的时间已过,她开
始觉得肚子饿了——从昨天起她还不曾吃过东西呢。她只能拣些野生的植物来充饥;胡乱吃
了一顿之后。她又哭起来,对渺茫的未来充满着愁思。
正在这时,她瞥见一头母羊奔进近旁的一个岩穴里,用不多时,又从岩穴里出来,进入
林子里去了。她站起身来,轻步走进那个山洞。看见里面有两只小羊儿,说不定便是这一天
里刚生下的。她只觉得,世间再没什么象这一对小生命那样美丽可爱了。她分娩没有多久,
还有奶汁,就轻柔地把两只小羊儿抱了起来,拿自己的奶头喂它们,它们一点儿也不犹豫,
就把她当作母羊似的吮起奶来。此后它们也不再分辨是在吃母羊的奶,还是在吃她的奶。在
一座人迹不到的荒岛上,她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伴侣,她跟小羊,以及老羊都混熟了。她自己
也死心塌地在这岛上住了下来,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泉,有时想起了她的丈夫、孩子和过
去种种情景,就痛哭一场。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如今变成了一个野人。
她这样过了几个月的野人生活。有一天,有一艘从比萨来的小帆船,也因为遭了狂风的
袭击,驶到这荒岛的港湾里来,停泊了好几天。
在那船上有一位贵族,叫做居拉度,是马里比纳地方的侯爵,还有他的贤淑、虔诚的夫
人,他们俩朝拜遍了阿普利亚全境的圣地,现在正取海道回家。有一天,因为无聊,居拉度
和他的太太,领着一些仆人上岸去走走,把狗也随带在身边。他们来到离白莉朵拉栖身的山
洞不远的地方,那狗看见有两只小羊儿在那儿吃草,便汹汹地奔去——这两只小羊儿现在已
经长大,可以自个儿出来寻食了,它们看见了猎狗,害怕极了,就逃进了白莉朵拉的岩穴
里。白莉朵拉一看有狗追来,赶忙跳起身来,拿起一根木棍,把狗打退了。居拉度夫妇一路
跟着狗的踪迹走去,这时恰好来到,看见这么一个又瘦又黑、毛发蓬松的妇人,不觉吓了一
跳,可是她骤然看见生人来到,心里更是惊慌。他们依着她的话,把狗呼了回来,就用好言
好语问她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的。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苦难的遭遇、细细地说了一遍。
末了还说,荒岛生活虽苦,可是没有了丈夫和儿子,她再也不愿回到人间去了。
居拉度和阿列凯托原是十分熟识的,听了她一番话,不禁滴下同情的眼泪来,尽力劝她
不要那么绝望,不如离了荒岛,由他把她送回老家,或是把她接到他家里去住,象姐妹般看
待她,等有一天否极泰来,再作道理。可是白莉朵拉怎么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没有法
子,就留下妻子伴她,自己回船去叫人送些食物来,又把妻子的衣服拣了几件送给她穿——
因为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并且要他的妻子尽力劝她跟他们到船上来。那位太太和
白莉朵拉留在一起,先是为她所遭受的磨难哭泣了好一会,等衣服食物送来之后,费尽了唇
舌,才劝得她吃了些东西,换了衣服,可是她说她怎么也不能再回到那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去;到最后才算说服了她,跟着他们一同到伦尼基那去住,而且把一直跟她相处在一起的两
头小羊、一头母羊都带了去。这时母羊已经回来了,对白莉朵拉表示十分亲热,真使旁边的
夫人看了非常诧异。
天气好转之后,白莉朵拉就跟着居拉度夫妇上了船,老羊小羊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船。
船上的人不知道她的姓名(她不肯把自己的身分说出来),就管她叫做“母羊”。他们一帆
顺风,不消几多日子,就进入了马加拉河口,居拉度等在那儿上了岸,来到了他们的城堡
里。她在那里穿着寡妇的衣服,举止谦逊柔顺,象是居拉度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同时,她
仍然很爱护她的小羊儿,亲自照料它们。
再说那一帮海盗,在庞扎岛把白莉朵拉所搭的航船劫去之后,便把船上这许多人(只除
了白莉朵拉外)一起押到了热那亚,在那里分了赃,那乳娘和两个孩子,连同其他的东西落
进了一个叫做加斯帕林·道利亚的人手里。他把他们三人领回家去,作为奴仆。那乳娘想起
了主母一个人流落在海岛上,她和两个孩子被掳到他乡,沦为奴隶,悲伤无比,痛哭了好一
阵。她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可也很有见识,很明事理,知道多哭也没用,幸得她和孩子们
在一起做人家的奴隶,她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她又从当前的处境着想,假使把孩子们的
真姓实名讲了出来,或许会对他们不利。或许有一天,命运有了转机,那么他们就可以恢复
自己的身分和财产。所以她决计不到适当的时候,决不向哪一个说起他们的来历,每逢有人
问起,总说他们是她自己的儿子。她把大孩子吉夫莱改名为贾诺托,又改姓了她自己的姓;
那小的一个,她认为名字可以不必改得。她恳切地讲给吉夫莱听,为什么她要把他的名字改
了,要是他给人认出他是谁的儿子来,那有多么的危险;这些话她不止跟他讲了一遍,而是
跟他讲了好多遍。那孩子原长得聪明伶俐,所以牢记着乳娘的嘱咐,绝不提起他们过去的事
来。
那兄弟两个跟乳娘一起,在加斯帕林家里苦苦度过了好几个寒暑。他们终年穿着破衣破
鞋,朝晚做着笨重的贱役。那哥哥贾诺托已经长大成人,十六岁了。志气很高,不甘长久做
人家的奴才,便离了加斯帕林,搭了一艘去亚历山德利亚的船,漂泊了许多地方,却没有得
到发展的机会。
在离去热那亚的三四年里,他已长成一个英俊高大的青年了。他东漂西泊,唯一可以告
慰的是,以前只道爸爸已经死了,如今却打听得父亲还在,只是给查理王下在牢中。最后,
他流落到了伦尼基那,也是机缘凑巧,投到了居拉度那儿,从此高高兴兴、勤勤恳恳地在他
家里做一名当差。他的母亲就在这个家里安身,经常在主妇的身边,所以偶然也能见到,只
是彼此并不认识——他们母子俩隔绝了那么些时光,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了。
居拉度有个女儿,叫做史宾娜,已经出嫁,不幸丈夫早死,做了寡妇,回到娘家来住。
那时史宾娜才只十六岁,正当是青春妙龄,模样儿又长得漂亮,所以不多时就把贾诺托看在
眼里,而贾诺托也看上了她,两人不觉堕入了情网,不久就发生了关系。好几个月来,都没
给人识破,可是愈到后来,他们就愈胆大起来,忘了这原是偷偷摸摸的勾当,而不象以前那
么小心提防了。
有一天,一家人到野外去游乐,那小姐和贾诺托两个故意抢在前面,走进了一座苍郁茂
盛的林子里,等走到林荫深处,他们以为已经把众人远远抛在后面了,便拣一处躺下,拿密
密层层的花草当做褥子,拿周围的树木当做屏风,寻欢作乐起来。他们这样流连了许多时
光,还只道是一会儿工夫;不料突然间,先是那女孩子的娘,接着就是她的爸爸,闯了进
来。那做父亲的亲眼看到他们干出这种事来,不禁勃然大怒,连一句话都没有,就吩咐手下
三个仆从把这一对情人抓起来、紧紧绑住,押回城堡里去。在盛怒之下,他决定把他们双双
处死。
那做母亲的虽然也恨女儿做出这种丑事,认为应该重重地责罚她一顿,但总不忍走到极
端,把女儿处死。当她从丈夫的话里得悉他要怎样处置这一对囚犯时,不禁赶到他跟前来讨
情了。他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了,她求他断不可凭一时的忿怒,就把亲生的女儿杀害;也千万
不能叫一个仆人的血玷污了他的手。他尽可以另用一种方法来惩戒他们——就是把他们囚禁
在狱中,叫他们在那儿流着泪,忏悔自己的罪过。居拉度亏得有他那贤德的夫人再三劝谏,
便打消了当初的主意,吩咐把两人分别监禁起来,严密看守着,每天只供给一些薄粥清汤,
让他们半饿不饱,多受些折磨,以后再想法处置他们。他一声吩咐,那一对情人就立即被丢
入狱中。他们终日以泪洗面,半饥不饱,这种种苦楚也是不难想象的了。
贾诺托和史宾娜两个在那凄凉的囚室里挨过了整整一个年头,那一家之主几乎把他们忘
怀了。这时候,恰巧阿拉贡的彼得罗王借纪安·狄·普罗奇达之力,鼓动西西里岛人民起来
反叛查理王,从暴君手里把西西里岛夺回来。居拉度原是个“帝皇党”,听得这消息,十分
高兴。贾诺托在狱里也从狱卒那儿听得了这消息,却不禁放声长叹道:
“唉,真是苦命哪!我在外边漂泊了十四年,没有别的指望,就只望有这么一天,谁知
如今这一天来到了,我的希望却成了泡影!我给关在牢狱里,除了死,今生别想再出去
了。”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那狱卒问,“大皇帝跟大皇帝的事儿怎么会扯到你头上来呢?
你跟西西里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贾诺托回答他道:“我一想起我父亲和从前他在西西里的地位,便觉得心痛,我逃出西
西里时还是个孩子,可是我还记得当初曼夫莱王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是西西里的总督。”
“那么你的老子是谁呢?”狱卒又问。
“我现在可以把我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贾诺托回答道,“我以前一直不敢随意吐
露,唯恐会招来危险,我父亲名叫阿列凯托·卡贝斯,假使他老人家还活着,那么这就是他
的名字。我呢,我的名字并非叫贾诺托,我的真名是吉夫莱。假使有一天我能恢复自由,回
到西西里去,那么不用说得,我可以得到一个重要职位的。”
那个忠于主人的狱卒不再追问,一有机会,就把这些话全都向居拉度报告了。居拉度听
到之后,只装作这回事无足轻重似的,把狱卒打发了,却回过头就去找白莉朵拉,彬彬有礼
地问她阿列凯托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叫做吉夫莱。白莉朵拉流着泪回说是的,这就是她长子的
名字,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二十二岁了。
居拉度听得这话,断定贾诺托就是她的儿子了,于是他当即想到他可以做一件一举两得
的事,一方面是行了善事,一方面又可以洗刷他女儿和他家的羞辱——就是说,把阿列凯托
的这个儿子从牢里放出来,把女儿嫁给他。他于是私下把贾诺托召了来,详细查问他身世,
从他回答的话里,显然证明贾诺托就是阿列凯托的儿子吉夫莱。居拉度于是跟他这么说:
“贾诺托,我待你不薄,那你做一个仆人,应该怎样处处都替你东家的名誉利益着想,
才是道理,却不想你反而跟我女儿干下那种勾当,叫我蒙受耻辱,如果换了别人,你做出这
事,早就把你处死了,只是我却始终狠不起心来。现在你既然自称并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
人,父母都是有身分的贵族,那我就不念旧恶,把你释放出来——只要你自个儿愿意——就
可以解脱你的痛苦,恢复你的名誉,同时也保全了我的家声。你跟我的女儿史宾娜有了私情
(这事双方都有错);你知道,她是个寡妇,有一笔很大的嫁妆,她的人品,她的门第,你
都已明白,对于你眼前的境况,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只要你情愿,那么我也同意让她
再不用偷偷摸摸做你的情妇,而是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子。你呢,做了我的女婿,就和她住
在我家里,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年的监禁,虽然使贾诺托肉体受尽了折磨;但是他那高贵的出身给他陶冶成的高尚的
本性,他对于他情人的一片真心,却丝毫没有受到摧残;虽然居拉度此刻对他所说的话,他
正求之不得,也明白自己的生死大权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他还是毫无顾虑,凭着他那光明
磊落的胸怀,侃侃而谈道:
“大人,我绝不是为了看中你的权势,贪图你的钱财,或是为了别的动机,用阴险的手
段来陷害你或是欺骗你。我本来爱你的女儿,现在还是爱她,将来永远爱她,因为她真值得
我的爱慕。要是在世俗的眼光里,我做下了对她不起的事儿,那么我的罪是跟‘青春’手挽
着手、连结在一起的;你要消灭这罪恶,那首先就得消灭人类的青春。要是老年人回想一
下,自己也曾做过青年,犯过错误,再拿他从前的错误跟眼前的错误比较一下,那么他就不
致象你和一般世人那样,把这回事看成罪大恶极了。再说,我虽然冒犯了你,但并非是出于
恶意,而是善意的。你方才的提议,正是我时时刻刻所盼望的,要是我早知道你肯答应,我
早就向你请求了。现在我已经不敢再存什么指望,幸福却降临了,这真是喜出望外!但是,
如果你不是讲的真心话,那也不必来哄我,倒不如把我送回牢里,随你怎样严厉地处置我都
好,我既然爱着史宾娜,为了她的缘故,不管你怎样对待我,我还是爱你、敬你。”
居拉度听了他这番话,十分惊奇,知道他这人气质高贵,用情专一,就愈发看重他,竟
因此站起身来,搂住他亲了他,并且当即吩咐下人,把女儿悄悄带到他跟前来。
他女儿给幽禁了一年,已经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失却了以前那一份娇艳——就象贾诺
托一样,完全换了一个模样儿了。这一对情人当着居拉度的面,双方表示同意,按照仪式,
结为夫妇。
一切新夫妇应用的物品,居拉度在几天之内都私下布置妥当,于是他认为时机已经成
熟,应该叫两位母亲也乐一下子了,因此把自己的夫人和“母羊”一起请了来,他先跟“母
羊”这么说:
“要是我让你重新跟你的大儿子团聚,而且看见他娶了我的一个女儿做媳妇,夫人,那
么你觉得怎样?”
“母羊”回答道:“这事若然能办得到,我只能说我今后所仰受你的恩德就更大了,因
为你把比我的生命更宝贵的人交回了我,你把他带回来,象你所说明那样,那也就是你带回
了我所失却的希望了。”
说到这里,她掉下泪来,连话都吐不出来了。居拉度又向自己的夫人问道:
“我的夫人,要是我给你这样一个女婿,你又怎样想法呢?”
那夫人回答道:“别说是世家子弟,就算他是一个种田人,只要你欢喜,我就高兴。”
“很好,”居拉度说,“我希望再过几天,使你们两个都成为幸福的太太。”
等这一对小夫妇又养得丰满起来,恢复了从前的容颜,他让他们穿上了华丽的衣服,于
是向吉夫莱道:
“要是你能看到你的母亲也在这里,那么你是否觉得喜上添喜,福上加福呢?”
吉夫莱回答道:“我不敢设想她遭受了这么大的折磨和苦难,到今天还活在人世。但若
真是这样,那么她是我最亲的人了,因为我相信靠了她的指点,就可以把我在西西里岛的产
业大部分收回来。”
居拉度就把两位夫人请了来,她们看见这一对新夫妇,十分高兴,向他们致意,心里却
不免奇怪,居拉度到底受了什么感动,忽然心平气和,把女儿嫁给了贾诺托。不过白莉朵拉
记起了居拉度先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就仔细端详着贾诺托。由于母子之间的奇妙的力
量,她忽然从他的容貌中隐约唤起对自己的孩子的回忆。也等不及别的证明,她就张开双
臂,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了。她那激动的情绪和洋溢的母爱,累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来——真的,她昏倒在她儿子的怀里了。
这可把小伙子惊住了,他记得他跟这位夫人以前在城堡中见过多面,却不知道她是谁,
可是他随即意识到她就是自己的母亲。不禁怪自己从前太疏忽,一边温柔地抱住亲娘,流着
泪,吻她。居拉度的夫人和史宾娜看到这情形,早已用冷水和药物来急救。白莉朵拉渐渐恢
复了知觉,她把儿子搂得更紧了,慈爱的母亲流下了许多的眼泪,吐出了许多柔爱的话,把
亲儿子亲了一百遍、一千遍,他也只顾把自己的亲娘端详着,温柔地应着她。
他们这样再三再四拥抱之后,便各自诉述着各自的遭遇。旁边看着的人没有一个不受到
感动。居拉度于是派人把他女儿的婚姻遍告亲友,并且决定要大摆喜筵来庆贺这对小夫妇,
这叫大家越发欢喜了。可是吉夫莱却向他说道:
“大人,你赐给我重重叠叠的幸福,我的母亲这十多年来又蒙你好生供养着;我现在却
还要向你讨一个恩典,那么你就对我仁至义尽了。我从前向你说起过,我跟我的弟弟一起给
海盗掳了去,在热那亚的加斯帕林家里做奴仆,我走了出来,他却还留在那里,我求你派人
去把我的弟弟接了来,让他也来参加这个婚宴,那么这个婚宴就更觉美满,我跟母亲两个就
更快乐、更感激你了。我还求你派一个人到西西里岛去打听那儿的情形,探问我父亲阿列凯
托的生死存亡,要是他活着,他的情况又怎样,好回来详细告知我们。”
居拉度听了吉夫莱的话,十分赞成,当即打发两个得力的人,一个去热那亚,一个去西
西里。那去热那亚的寻到了加斯帕林家,以居拉度的名义,要求他把史卡夏托和乳娘交他带
去,并且把居拉度为吉夫莱和他的母亲所做的事讲了一遍,加斯帕林听了非常奇怪,说道:
“当然,我是乐于为居拉度效劳的,你要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他们俩确然在我家里住
了十四年,我也乐于把他们交给你。可是你回去之后,拜托你代为转言,请他不要轻信贾诺
托的一派胡言。他现在忽然自称为吉夫莱,谁知道这个小子究竟是什么角色呢。”
他十分周到地安顿了居拉度的使者,一边暗中把乳娘叫了来,不动声色地向她问起这回
事。乳娘已听得西西里人的起义和阿列凯托还活着的消息,就不再有顾虑了,把实情和盘托
出,并且说明了她从前为什么要把真相隐瞒的原因。
那主人听得乳娘所吐露的话,跟居拉度的来人所说的完全相符,开始有几分相信了。但
他是个精明的人,再又设法把这事打听了一番,结果另外又得到了一些确切的证据。他不觉
十分羞惭,深悔不该一向亏待了这孩子。为了补救自己的过失,又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怎等样
的人物,他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他的女儿长得很美,才只十一岁,他还给了她一
大笔财产作为陪嫁。举行过了热闹的婚礼之后,他就带着女儿女婿、奶娘和居拉度的使者登
上了一艘武装的大划船,驶往伦尼基那。到达的时候,居拉度已在那儿迎候,这一群人就骑
着马来到离此不远的居拉度的一个城堡,盛大的婚宴已在那儿预备好了。
母子兄弟,骨肉团聚,手足重逢,以及忠心的乳娘见到了女主人,真有无比的欢欣,大
家又都对加斯帕林和他的女儿表示欢迎,这父女俩在众人前也感到十分兴奋。这一家老老少
少、男男女女,连同居拉度和他的夫人、他的孩子、朋友们一起在内,所感到的欢乐真是笔
墨所难以形容,只能请各位姐姐自个儿去体会了。
天主真是一位慷慨的大施主,除非不施恩,一施恩总是施个十足。阿列凯托依然健在的
消息,不先不后,恰在这时传了来。原来正当盛宴大开、男女贵宾刚进第一道菜的时候,那
派往西西里的使者恰好赶回来了。他报告了关于阿列凯托本人、以及旁的种种有关的事情。
当人民起义的时候,阿列凯托还给查理王幽禁在牢里,人民象怒潮般冲进牢狱,杀死了守卫
的狱卒,把他救了出来,由于他是查理王的死对头,推举他做起义的领袖,在他的领导之
下,把法国人杀的杀了,赶的赶了。因此深得彼得罗王的器重,恢复了他的荣衔职权,并且
发还他以前的产业,所以景况很好。使者又说他自己怎样承蒙阿列凯托优待,当他听到妻儿
的消息时,有多么快乐——自从他下狱之后,还没听到他们的半点消息呢;现在他已派了一
艘快艇和几位绅士前来迎接他们回去。
这位使者受到热烈的欢迎,大家都兴奋地听着他讲话,等他讲完,居拉度立即离席,率
领着几个亲友出去欢迎派来迎接白莉朵拉和吉夫莱的绅士们。相见的时候,情绪十分热烈,
居拉度邀请他们一起回去吃酒。筵席还没吃到一半,正当兴高采烈。吉夫莱和他的母亲以及
众亲友,都起来欢迎,好不热闹,这种盛况真是前所未有,那几位绅士在就座之前,代表阿
列凯托向居拉度和他的夫人热烈表示感谢他们照应他妻儿的恩德,他愿意尽力来报答他们夫
妇俩:于是又转身向加斯帕林,说道,他的厚情当初并没想到,他们敢于断定,如果阿列凯
托知道他怎样厚待史卡夏托,那他必定会表示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感激的。
致过谢词之后,他们再和两对新婚夫妇一起开怀畅饮。居拉度不但在这一天款待了他的
女婿和诸亲好友,而且接连几天大摆筵席,一直到白莉朵拉和吉夫莱以及其他众人觉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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