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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Ⅲ 琥珀望远镜

_10 菲利普·普尔曼 (英)
第三十三章 杏仁酥糖
 
  甜蜜的春天
  充满甜蜜的日子
  和玫瑰
  一只盒子里面
  是包着糖果的谎言。
  ——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n(1593—1633),英国著名诗人]
  第二天早上,莱拉从梦中醒来,梦里潘特莱蒙回到了她的身边,呈现的是他最终的形状,她很喜欢那形状,但现在她一点也不记得是什么样子了。
  太阳早就升起来了,空气里有新鲜的花香。透过她睡的小茅草屋敞开的门,她可以看见阳光,这是玛丽的房子。她躺在那儿听了一会,外面有鸟儿和某种蟋蟀的叫声,旁边玛丽还在睡梦中静静地呼吸。
  莱拉坐起来,发现自己光着身子,一时间很生气,接着她看见一些干净衣服叠在她身边的地板上:一件玛丽的衬衣、一段又柔又轻的有图案的布,可以系成一条裙子。她把它们穿上,感觉给裹在了大大的衬衣里,但至少是体面的。
  她离开茅草屋。潘特莱蒙就在附近:她敢肯定。她几乎可以听见他谈笑的声音,这一定表明他是安全的,他们仍然以某种方式连接在一起,当他原谅她并回到她身边时——他们会交谈好几个小时,会告诉对方一切……
  威尔仍在树下睡觉,真是个懒东西。莱拉本想叫醒他,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可以去河里游泳。她曾经光着身子与牛津所有的孩子一起在彻韦尔河里快活地游泳,但是跟威尔一起却会完全不一样,即使是这么想她都脸红。
  于是在这泛着珍珠色的早晨她一个人下到了水边,在水边的水草里,有一只像松鹤一样高挑的鸟,完全静止地单腿站立着。她悄悄地、慢慢地走过去以便不惊动它,但那只鸟根本没理会她,就好像她只是水上的一根树枝。
  “唔。”她说。
  她把衣服留在堤上,滑进水里,她奋力游着以保暖,然后从水里出来,蜷缩在堤上发抖。通常潘会帮着为她擦干:他会变成一条鱼在水下笑她吗?或化作一只甲壳虫爬进她的衣服里挠她的痒痒,或是一只鸟?或许与另一个精灵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心里根本没有莱拉?
  现在太阳已经暖起来了,她身上很快就干了。她重新穿上玛丽那松松的衬衣,看见堤边有一些平平的石头,她回去拿自己的衣服来洗,却发现有人已经洗了:她的,还有威尔的衣服全铺在一片香香的灌木丛富有弹性的枝条上,几乎都已经干了。
  威尔动了。她坐在附近,轻轻地叫他。
  “威尔!醒来!”
  “我们在哪儿?”他立即说着,坐起身来,伸手去摸刀。
  “很安全。”她望着别处说。“他们还把我们的衣服洗了,或许是马隆博士洗的。我去把你的拿来,已差不多干了……”
  她把它们递过来,背冲着他坐,直到他穿好衣服。
  “我在河里游了泳。”她说,“我去找潘,但我想他是躲起来了。”
  “那真是个好主意,我是说游泳,我感觉身上仿佛积有好多年的尘埃……我下去洗洗。”
  他离开以后,莱拉在村子里转悠了一下,没有太仔细地看任何东西,以兔违反一些礼节上的规定,但是对她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感到好奇。有些房屋很旧,有些相当新,但全都是用木头、泥巴和茅草以大致相同的方式建造的,一点也不粗糙,每一扇门、窗框和门楣上都有精美的图案,但那些图案不是刻在木头上的:倒仿佛是他们劝说木头自然长成那种形状似的。
  看得越多,她就越看出村子里的各种秩序和细心,像真理仪里的那一层层含义。她的大脑的一部分急于解开这所有的谜团,轻巧地从相似走向相似,从一层意思走向另一层意思,就像她读真理仪时那样,但是另一部分却在纳闷:在不得不继续上路以前,他们能够在这儿待多久。
  唔,在潘回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她对自己说。
  不久,威尔从河里上来,接着玛丽从她的屋子里出来,请他们吃早饭。不久,阿塔尔也来了,村子在他们周围有了生气。两个年轻的穆尔法孩子,没有轮子,不停地在他们的房子边窥视,莱拉会突然转身,直直地望着他们,把他们吓得跳起来大笑。
  “现在好啦,”当他们吃了一些面包,喝了一种像薄荷的滚烫的液体,玛丽说道,“昨天你们太累,你们能做的就是休息,但是今天你们俩看起来都精神多了,我想我们需要告诉对方我们所发现的一切,那会要很长时间,我们最好一边说一边干活,补一些网,发挥一点作用。”
  他们把那一大堆硬梆梆的待修的网拿到河堤,铺在草上,玛丽告诉他们怎样把一段新绳索结在破的地方。她很小心,因为阿塔尔告诉她,在离海岸边更远的地方,有人看见过大量的托拉皮,那些白色的鸟聚集在海上;大家都准备一有警报就立即离开,但是与此同时工作不得不继续做。
  于是,他们坐在平静的河边的太阳底下工作,莱拉讲述她的故事,从很早以前她和潘决定调查约旦学院的休息室那时讲起。
  潮水涨上来又退下去,仍然没有托拉皮的影子。后半晌,玛丽带着威尔和莱拉沿着河堤,经过系鱼网的鱼钓竿,穿过宽阔的盐沼地,朝海边走去。潮退了以后去那里是安全的,因为那些白鸟只在水涨高时才进内陆,玛丽领着他们走在泥泞地中间的一条坚实的小径上,像穆尔法建造的许多东西一样,那条小径修得时间不短了,但维护完好,更像自然的一部分而不像强加于其上的东西。
  “是他们建造的那些石头路吗?”威尔说。
  “不是,我想从某种方式上说,是那些道路建造了他们。”玛丽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大量坚硬平坦的地面给他们使用的话,他们永远不可能开发出轮子的功能。我想它们是古时候的火山爆发后的熔岩流。
  “所以那些道路使他们能够使用轮子,其他的东西也都如此这般,像轮子树本身,还有他们体型的形成——他们不是脊椎动物,他们没有脊椎,很早以前在我们的那个世界,幸运的偶然性一定意味着生物们发现有背骨,会使生存更容易一点,所以所有其他的体型都朝这个方向发展了,全都建立在中央脊椎的基础上。而在这个世界里,偶然性倒向了另一边,菱形成功了,当然也有脊椎类动物,但不多,比方说有蛇。蛇在这儿是很重要的,人们照顾它们,想办法不伤害它们。
  “总之,他们的形状、道路还有轮子树全部合在一起使得一切成为了可能,很多小小的偶然,全部合在一起。你的故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威尔?”
  “对于我也有很多小小的偶然。”他开始讲述,想到角树下面的那只猫。如果他唇干舌燥地早几秒或晚几秒到达那儿的话,他就永远不会见到那只猫,永远不会找到那扇窗,永远不会发现喜鹊城和莱拉,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从最早开始讲起,他们一边走一边听着。当他们到达泥滩时,他已经讲到了他和父亲在山顶上搏斗的地方。
  “然后女巫就杀了他……”
  他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这一点,他解释了她在自杀前告诉他的事情:她爱过约翰·佩里,但他却蔑视她。
  “女巫是凶狠的,不过。”莱拉说。
  “但是她爱过他……”
  “唔,”玛丽说,“爱也是凶恶的。”
  “但是他爱我的母亲,”威尔说,“我可以告诉她,他从来没有对她不忠过。”
  莱拉望着威尔,心想如果他爱上谁也会是那样。
  在他们的四周,下午特有的那种宁静的噪音充满着温暖的空气:沼泽里无休无止的流水声、昆虫的呜叫、海鸥的呼唤。潮水完全退了,所以整个海滩在明亮的阳光下清清爽爽,光彩熠熠。无数个小小的泥巴动物在沙子的表层上生活、觅食和死亡,小小的排泄物和出气孔,以及看不见的运动揭示整片大地因为生命而颤动。
  没有告诉其他人为什么,玛丽望着大海的远处,扫视着地平线寻找那些白帆,但是只有天空的蔚蓝色在大海尽头淡下来的朦胧的闪光,大海拾起了那份灰白,使它透过微微发亮的空气闪烁发光。
  她教威尔和莱拉怎样根据找到沙子表面的出气孔采集一种特别的软体动物,穆尔法喜欢它们,但是他们很难在沙子上行走和采集。每次玛丽到海边,都尽量收集一些,现在有三双手和眼睛在干活,那会是一顿盛宴。
  她给他们每人一只布口袋,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听接下来的故事。他们把袋子装满了,玛丽带领他们回到沼泽边,因为潮水要转向了。
  故事要讲很长时间,他们今天讲不到死人世界。接近村子时,威尔在告诉玛丽关于人类的三部分本性他和莱拉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知道的,”玛丽说,“教会——我曾经归属的天主教会——不会使用精灵这个词,但是圣保罗却谈到精神和灵魂以及肉体,所以有关人类本性三个部分的想法并不奇怪。”
  “但是最好的部分是身体,”威尔说,“那是巴鲁克和巴尔塞莫斯告诉我的,天使希望他们有肉体,他们告诉我说,天使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更欣赏我们的世界;如果能有我们这样的肉体和感官,他们会欣喜若狂的。在死人的世界里——”
  “等我们讲到那儿的时候再说它吧。”莱拉说,对他微微一笑,那微笑充满如此甜蜜的了解和喜悦,使他的感官感到混乱,他也笑了一下。玛丽认为他的表情流露出的信任比她在任何人类脸上看到的都更加完全。
  这时他们已到了村子,因为要做晚饭,所以玛丽让他俩坐在河堤上看潮水涌入,自己则去做饭的火边,给阿塔尔帮忙,她的朋友因为有贝壳类动物的盛宴而欣喜若狂。
  但是,玛丽,她说,托拉皮摧毁了海岸上方的一个村子,接着毁了一个又一个。它们以前从来没这样做过,它们通常攻击完一个就回到海里。今天又有一棵树倒了……
  不!哪儿?
  阿塔尔提到离温泉不远的一个小树林,玛丽三天前才去过那儿,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对劲。她拿起望远镜,看着天空,可以肯定,那巨大的阴影粒子流得更加有力了,与现在正在河堤中涨起的潮水相比,在速度和数量都要大得无可比拟。
  你能干什么?阿塔尔说。
  玛丽感觉沉重的责任像一只沉甸甸的手压在她的肩胛间,但是她强迫自己轻松地坐了起来。
  给他们讲故事,她说。
  吃完晚饭以后,三个人和阿塔尔坐在玛丽房外的地毯上,在温暖的星光下面。他们吃饱喝足了,舒适地躺在花香四溢的夜晚,听玛丽讲述她的故事。
  她从第一次遇见莱拉前不久说起,告诉他们关于她在黑暗物质研究小组里所做的工作,以及资金危机,她花了多少时间去要钱,而剩下的用来做研究的时间是多么少!
  但是莱拉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并且如此迅速:没有几天她就完全离开了她自己的世界。
  “我按你说的去做了,”她说,“我做了个项目——那是一套指令——让阴影通过计算机与我交谈。他们告诉我干什么,他们说他们是天使,并且——唔……”
  “如果你曾经是一个科学家,”威尔说,“我认为他们那样说不是好事,你也许不会相信天使。”
  “啊,但我知道有关他们的事,我曾经是一个修女,你瞧。我原以为物理可以给上帝带来荣耀,后来我发现根本没有任何上帝,而物理学却更加有趣。基督教是一个非常强大和令人信服的错误,就这么回事。”
  “你是什么时候不再做修女的?”莱拉说。
  “这我记得一清二楚,”玛丽说,“甚至具体到一天的什么时候。因为我擅长物理,所以他们让我继续我的大学生涯,你瞧,我完成我的博士学位,打算去教书。这不是他们让你远离世界的那种命令,事实上,我们甚至连修女服都不穿,我们只是必须着装严肃并且佩带十字架。所以我准备去大学教书,做粒子物理方面的研究。
  “后来有一个关于我的课题的会议,他们请我去宣读一篇论文,会议在里斯本举行,我以前从来没去过那儿,事实上,我从来没出过英国。整个事情——飞行、旅馆、明媚的阳光、包围着我的外语、要发言的著名人士,还有想到我自己的论文,不知是否有人会来听,我是否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噢,我因为兴奋而紧张极了,我都无法向你们描述。
  “我当时是那么天真——你们必须记住这一点,我一直是这么好的一个小女孩,我按时去做弥撒,我认为自己的精神生活有所依托,我想全心全意地为上帝服务,我想把我的整个生命这样奉献出来,”她举起双手说,“把它放在耶稣的面前,他想用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我当时对自己是满意的,太满意了。我圣洁并且聪明。哈!那一直延续到,噢,七年前的八月十日晚上九点半钟。”
  莱拉坐起来,抱着膝盖,仔细地听着。
  “那是我宣读完我的论文后的那个晚上,”玛丽继续说道,“事情很顺利,有一些名人听,我对问题的处理也没有搞砸,尽管我充满了释怀和喜悦……无疑还有骄傲。
  “后来,我的一些同事要去海岸边过去一点的一个餐厅,他们问我是不是想去。平时我会找一些借口推辞,但是这次我想,唔,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我宣读了一篇有关一个重要课题的论文并且获得了好评,而且我是和好朋友在一起……天气是那么温暖,谈话的内容全是我感兴趣的事情,我们全部情绪很高,我想放松一下。我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喜欢葡萄酒、烤沙丁鱼、温暖的空气落在皮肤上的感觉以及背景里音乐里的节奏。我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它。
  “所以我们在花园里坐下来吃饭,我坐在柠檬树下的一张长桌的尽头,我旁边是一个长着热情奔放的花的凉亭,我的邻桌正跟另一边的那个人说话……唔,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男人,我在会议期间见过一两次,我跟他没有熟到谈话的程度,他是一个意大利人,做了一些人们正在谈论的工作,我想听听会有趣的。
  “总之,他只比我大一点点,有着一头柔软的黑头发和漂亮的橄榄色皮肤以及黝黑黝黑的眼睛,他的头发不停地掉到额头上,他不停地把它望后推,慢慢地……
  她演示给他们看,威尔感觉一切的记忆对她来说都历历在目。
  “他不英俊,”她继续说,“他不是讨女人喜欢的那种男人或可爱的人。如果他是的话,我会不好意思,我会不知道怎样与他说话。但是他友好、聪明和幽默,坐在柠檬树下,沐浴着灯笼的光,闻着鲜花、烧烤食品和葡萄酒的香味,交谈、大笑、感觉自己希望他认为我漂亮,这是世界上最惬意的事情。玛丽·马隆在打情骂俏!我的誓言呢?我要为耶稣奉献我的生命还有所有那一切该怎么办呢?
  “唔,我不知道是因为那葡萄酒呢,还是我的愚蠢,或是温暖的空气、柠檬树,或不管是什么……反正渐渐地我仿佛觉得我已经使自己相信了一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东西,我使自己相信我很好,很高兴在没有别人的爱的情况下实现自我了。相爱就像中国:你知道它在那儿,并且毫无疑问地非常有趣,有些人去过那儿,但是我永远不会去,我一辈子也不会去中国,但是那没关系,因为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其他地方可去。
  “接着有人递给我一块甜甜的东西,突然我意识我已经去过中国了,可以这么说。我忘了这事,是那个甜甜的东西使我想起了它——我想它是杏仁酥糖——甜甜的杏仁糊。”她对看上去疑惑不解的莱拉说。
  莱拉说道,“啊!碎杏仁制成的饼!”然后舒适地坐回去听后来发生什么事。
  “总之——”玛丽继续说——“我记得那味道,而且马上就回到小女孩时第一次品尝到它的味道时的感觉。
  “当时我十二岁,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参加晚会,一个生日晚会,有一个迪斯科舞厅——就是他们在一种录音机上放音乐,人们跳舞的地方。”看见莱拉的疑惑,她解释道,“通常女孩们一起跳,因为男孩们太害羞,不敢邀请她们。可是那个男孩——我不认识他——他请我跳舞,于是我们就跳了第一支舞,接着又跳了下一支,到那时我们已经交谈起来……你们知道当你喜欢某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你们马上就会知道。晤,我是那么喜欢他,我们不停地说话,接着就到切生日蛋糕的时候,他拿起一点杏仁酥糖,轻轻地放进我的嘴里——我记得自己当时想笑,脸红了,感觉很傻——就为那一点我爱上了他,为他用杏仁酥糖接触我的嘴唇的那温柔的方式。”
  玛丽说着,莱拉感觉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感觉发根上的跳动:她发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她从来没有坐过滑行铁道,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但是如果她有过的话,她会知道她心里的感觉正是如此:它们既使人激动又使人害怕。她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种感觉持续着,深化着,改变着,随着她身体的更多部分发现它们,自己也受到影响。她觉得就好像有人给了她一把她原本并不知道在那儿的大房子的钥匙,那房子不知为什么就在她的身体里,当她转动钥匙时,她感觉在房子暗暗的深处,其他的门也在打开,灯亮了,她坐在那儿全身发抖,紧紧地抱住膝盖,几乎不敢呼吸,玛丽继续说道:
  “我想就是在那个晚会上,或者也许是另外一个晚会上,我们第一次接吻了。那是在一个花园里,里面传来音乐的声音,树木问一片宁静和凉爽,我渴望——我的整个身体在渴望得到他,我能看出他也有同感——我们俩都几乎太怕羞而不敢动,差不多就是这样。但是我们俩中有一个人动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停顿——那就像量的一跃,突然之间——我们吻着对方,噢,那不仅仅是中国,那是天堂。
  “我们见过大约五六次面,就这么多,然后他父母搬走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那是多么甜蜜的时光,那么短暂……但是它在那儿,我知道过它,我去过中国了。”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莱拉完全知道她的意思,倘若在半个小时以前,她会什么也不知道。在她的身体里,那个丰富的房子,带着它所有的门和亮着灯的房间站在那儿等待着,安静,充满期待。
  “那天晚上九点半在葡萄牙的餐桌旁,”玛丽继续说,却没有意识到莱拉身体里发生了那无声的戏剧性变化,“有人给了我一块杏仁酥糖,那种感觉全又回来了。我想:难道我真的准备在再也没有那种感觉的情况下度过我的余生吗?我想:我想要去中国,那里充满了财宝、奇异、神秘和快乐。我想,如。果我径直回到旅馆,做祷告,向神父忏悔,保证再也不陷入诱惑,有谁会因此而过得更好吗?有谁会因为使我悲伤而变得更好吗?
  “那个回答回来了——不,谁也不会。没有人烦恼,没有人谴责,没有人、因为我是一个好女孩而祝福我,没有人因为我邪恶而惩罚我。天是空的,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已经死了,或者根本就没有过什么上帝。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都感到自由和孤独,我不知道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是有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我嘴里含着那块杏仁酥糖甚至还没吞下去的时候,所有那个巨大的变化发生了。一种味道——一段记忆——一个山崩……
  “当我把它吞下去,看了看对桌的那个男人时,我可以看出他知道有事情发生了,我不能在那时那地告诉他,对于我来说,那还太奇怪太隐秘了,但是后来我们在黑暗中沿着海滩散步,温暖的夜风不停撩拨我的头发,大西洋表现很好——安静的小浪花环抱着我们的脚……
  “我从脖子上取下十字架,把它扔进海里。就这样,全部结束了。不见了。
  “我就这样结束了修女的生涯。”她说道。
  “那个人就是发现那些头骨的人吗?”莱拉专注地问。
  “噢,不是。发现头骨的那个人是佩恩博士,奥利威尔·佩恩。他是很久以后才出现的。不是,在会上的那个人叫艾尔弗雷多·蒙塔尔,他非常与众不同。”
  “你吻他了吗?”
  “唔,”玛丽笑着说,“吻了,但不是那一次。”
  “离开教会难吗?”威尔说。
  “从某个方面讲是的,因为每个人都这么失望。每个人,从女修道院院长到神父到我的父母——他们是那么震惊,充满责难……我感觉好像他们全都热切相信的东西取决于继续我不相信的事情。
  “但是从另一方面讲是容易的,因为它是有道理的。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在用我的全部本性做一件事情,而不是部分本性,所以当时孤独了一段时间,但后来我就习惯了。”
  “你嫁给他了吗?”莱拉说。
  “没有,我没有嫁给任何人,我与一个人同居——不是艾尔弗雷多,是另外一个人。我与他同居了将近四年。我的家庭遭到流言蜚语,但后来我们决定我们不生活在一起会更幸福,于是我就一个人生活了。与我同居的那个男人曾经喜欢爬山,他教会我爬山,我在山里散步……我有我的工作。唔,我有过我的工作,所以我虽然独自一人,但感觉幸福和开心,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莱拉说,“晚会上的?”
  “蒂姆。”
  “他长得怎么样?”
  “噢……好。我只记得这个。”
  “当我在你的牛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莱拉说,“你说你成为科学家的原因之一是你不必想什么善与恶,你当修女的时候想过这些吗?”
  “唔,没想过。但是我知道我应该想什么:那是教会教我想的,当我做科学研究的时候,我必须一起想其他的事情,所以我从来不必为自己想这些东西。”
  “但是你现在在想?”威尔说。
  “我想我是不得不想啊。”玛丽说,试图精确一些。
  “当你停止相信上帝,”他继续说,“你有没有停止相信善与恶?‘’
  “没有。但是我不再相信在我们的身外有一个善的力量和恶的力量,我渐渐相信善恶是人们所做的事情的名字,不是他们是什么的名字。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帮助了某人,或者那是一件坏事,因为它伤害了他们。人们太复杂了,不能贴上简单的标签。”
  “对。莱拉断然地说。
  “你当时怀念上帝吗?”威尔问。
  “不念,”玛丽说,“怀念得很,现在还怀念,我最怀念的是与整个宇宙连接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我曾经感觉我是那样与上帝连接在一起的,而且因为他在那儿,所以我与他创造的一切联系在一起,但是他并不在那儿,后来……
  远远的沼泽上面,一只鸟带着一长串凄凉的降调叫着。灰烬落入火中,草随着夜晚的微风轻轻动着,阿塔尔好像一只猫一样在打瞌睡,她的轮子乎放在她身边的草上,她的腿蜷曲在她的身体下,眼睛半闭着,注意力一半在这儿,一半在别的地方。威尔仰面躺着,眼睛大睁着望着星星。
  至于莱拉,自从那奇怪的事情发生以来,她一直没动一丝肌肉。她把那些感觉的记忆保存在身体内,就像一个溢满新知识的脆弱的容器,她几乎不敢碰它,因为害怕它会溢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所以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试图制止自己激动的颤栗。很快,她想,很快我就会知道的,很快我就会知道的。
  玛丽累了:她没有故事讲了,毫无疑问,明天她会想起更多的故事来。
第三十四章 现身
 
  把世界给你们所有的活人看
  在那里
  每一个尘埃的粒子
  呼出它的骄傲。
  ——威廉·布莱克
  玛丽睡不着,每次闭上眼睛,就有什么事情使她摇摆和倾斜,仿佛身处一个悬崖边上,然后她猛地一下惊醒了,又害怕又紧张。
  这事发生了三四次,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她站起来,悄悄地穿上衣服,跨出房子,从威尔和莱拉栖身其下的那棵枝叶像帐篷一样伸展开来的树旁走开。
  月亮明晃晃地高挂在天空,夜风习习,美妙的夜景点缀着云影,玛丽感觉它们就像一群无法想像的动物在迁徙。但是动物迁徙是有目的的。当你看见一群群麋鹿在冻原上移动,或野生动物穿过大草原,你知道他们在前往有食物的地方,或好交配和孕育后代的场所。它们的运动是有意义的,而这些云的移动纯粹是偶然的结果,是原子和分子层面的完全漫无目的的时间的影响,它们飞速掠过草原的影子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它们看起来又好像有意义似的,它们显得紧张,并且是有目的驱动。整个夜晚都一样,玛丽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只是她不知那个目的是什么,但是与她不同的是,云朵好像知道它们在于什么,也知道为什么,风儿知道,草儿知道。整个世界是鲜活的,有着意识。
  玛丽爬上斜坡,回头看了看沼泽,沼泽上,上涨的潮水在闪闪发光的深黑色的泥滩和水藻床中间镶了一条明亮的银边。那边的云影非常清晰:它们看上去仿佛在逃离身后某个可怕的事物,或急匆匆赶到前面去拥抱某件奇妙的东西。但是那是什么,玛丽永远不会知道。
  她转身向她经常攀爬上去嘹望的那棵树所在的小树林走去,到那儿要走二十分钟的路程,她可以清晰地看见它,高高耸立着,摇摆着大大的树冠在与急切的风交谈。他们有事情要说,她听不见它们。
  在夜晚所有这一切的刺激下,她急匆匆地朝它走去,急切地想加入到其中。这正是威尔问她是否想念上帝时她告诉他的话:那是一种整个世界是活的,万物都通过千丝万缕的意义彼此联系在一起的感觉。当她是基督徒时,她也感受到了这种联系,但是当她离开教会后,她感到松散、自由和轻快,生活在一个没有目的的宇宙里。
  后来发现了阴影,她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现在身处这样生动的夜空下,很显然一切都在因为目的和意义而跳动,但是她与此隔离开来了,难以找到联系,因为没有上帝。
  半是狂喜半是绝望,她决定爬上她的树,试图再次在尘埃中迷失自己。
  但是她还没走到一半就听到在树叶的抽打声和风吹过草地的声音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呻吟,仿佛风琴在发出深沉阴郁的乐调;此外,也还有劈劈啪啪的声音——喀喀嚓嚓的折断声和碎裂声,木头压着木头、发出的刺耳的嘎吱声。
  那肯定不可能是她的那棵树?
  她停在原地,停在开阔的草地上,风吹打着她的脸,云影飞速飘过她身旁,高高的草抽打着她的大腿。她看着小树林的树冠层,主干在呻吟,树枝在断裂,高大的绿色树木的树干像枯树棍一样啪地折断了,慢慢地倒在地上,接着是树冠本身——她是那么熟悉——倾斜、倾斜,慢慢开始倒下。
  树干、树皮和根里的每一块纤维仿佛都在为抗议这一谋杀而叫喊,但是它倒呀倒,整棵树从小树林里砸出来;在仿佛海浪冲向防浪堤一样碎开来鬻前,它好像在朝玛丽倾斜过来;巨大的树干向上反弹了一下,终于带着破裂的木头的呻吟落定下来。
  她跑上去摸那摇晃的树叶,她的绳子还在那儿,她的平台已四分五裂,成了一堆废墟。她的心痛苦地咚咚直响,她爬进倒下的树枝间,跨过那些曾经熟悉如今却面目全非的枝叶,尽可能攀到最高处平衡着自己。
  她靠在一根树枝上,拿出望远镜,透过它,她看见天上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运动。
  一种是云的运动,穿过月亮朝一个方向运动,另一个是尘埃流的运动,好像朝完全相反的方向穿过它。
  在这两者之间,尘埃流得更快,量大得多,事实上,整个天空好像都在和它一起流动,无情的尘埃洪流从世界里涌出来,从所有的世界里涌出来,涌入无尽的虚无之中。
  慢慢地,仿佛一系列的事情自动在她的脑海里运动一样,它们连接在了一起。
  威尔和莱拉说过那把精妙的刀子至少有三百年历史了,是塔里的那个老人这样告诉他们的。
  穆尔法告诉过她,养育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世界三千三百年的斯拉夫在三百多年前开始减弱。
  据威尔说,精工小刀的主人天使之塔的哲学家协会一直很粗心,并没有把他们打开的窗户都一一关上。唔,玛丽就找到了一个,一定还有很多别的。
  如果尘埃就这样,一点一点,一直在从那把精工刀子在自然界里制造的伤口里漏出来……
  她感到晕眩,那并不是因为她栖身其中的树枝的摇摆和起伏。她把望远镜小心放进口袋里,用胳膊勾住前面的树枝,凝望着天空、月亮和疾驶而过的云。
  那把精工刀子应对那些小规模的泄露负责,这泄露是有损害的,宇宙在因此而遭罪,她必须跟威尔和莱拉谈谈,寻找一个制止方法。
  但是天空这巨大的尘埃洪流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是新出现的,是灾难性的。如果不制止它,所有有意识的生命会结束。正如穆尔法给她看的一样,尘埃在生物意识到自身时产生,但是需要某个反馈系统来强化它,使它安全,就像穆尔法有着来自树木的轮子和油一样。没有像这样的东西,它就会全部消失,思想、创造力和感情都会枯萎和流逝,只留下一种愚钝的本能行动,那段生命有自我意识的短暂时期会像在每个世界里明亮燃烧的蜡烛一样熄灭掉。
  玛丽强烈地感受到它的重负,它让人觉得似乎垂垂老矣,已经八十高龄,筋疲力尽,渴望死亡。
  她心情沉重地从那倒下的巨树的枝叶间爬出来,迎着仍然吹打着树叶、草丛和头发的狂风,出发回村。
  在斜坡顶上,她最后一次看了看那尘埃流,云和风仍在刮过它,月亮稳稳地伫立在中间。
  接着她终于看出了它们在干什么:她明白了它们宏伟而迫切的意图。
  它们在试图阻挡尘埃洪流,它们在努力设置一些障碍挡住那可怕的洪流:风、月亮、云、树叶和青草,所有那些可爱的东西都在喊叫着,将自己投身到把它们如此珍爱的阴影粒子留在这个宇宙的战斗。
  物质热爱尘埃,它不想看着它离去,那就是这个夜晚的意义,那也是玛丽的意义。
  她曾经想过没有了上帝生活就没有意义、没有目的了吗?是的,她是那样想过。
  “唔,现在有了。”她大声道,然后又说了一次,声音更大:“现在有了!”来了。
  她站住了,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不可能是托拉皮,因为它们总是成群地活动,而这个是只身一个,但却与它们一模一样——帆一样的翅膀、长长的脖子——那是一只托拉皮,没错。她从来没听说它们单独行动过,她本要跑下去给村里人报警,但却迟疑了,因为它不知怎么停了下来,漂浮在紧挨着小径旁边的水上。
  它在分裂开来……不,有东西从它的背上下来了。
  那是一个男人。
  她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他,即使在那么远的距离,月光很亮,她的眼睛已适应了,她透过望远镜看过去,确认无疑了:那是一个人的身影,身上散射着尘埃的光。
  他拿着一件东西:一根长长的棍子模样的东西,他飞快地沿着小径轻步走过来,没有跑,但是行动像运动员或猎人一样迅疾;他穿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在夜色下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但透过望远镜,他好像在聚光灯下一样纤毫毕现。
  当他离村子更近时,她意识到那根棍子是什么:他拿着一把步枪。
  她感觉仿佛有人泼了一瓢冰水在她的心上,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
  她离得太远,束手无策:即使她大声叫喊,他也不会听见,她只能看着他跨进村子,左顾右盼,不时停下来倾听,从一幢房子走到另一幢房子。
  玛丽的心仿佛像试图留住这尘埃的月亮和云一样,在无声地喊道:不要到树下——离那棵树远点——
  但是他越来越靠近那棵树,终于停在她自己的房前。这让她不能忍受,她把望远镜放进口袋,开始跑下山坡,她正准备叫喊,喊句什么都行,一声狂野的大吼,但她及时意识到叫喊可能惊醒威尔或莱拉,使他们暴露自己,她又忍了回去。
  接着,为了继续观察那个男人的行迹,她停下来,又摸索着拿出望远镜,站定下来透过它来观察。
  他在打开她的房门。他走了进去。他从视线中消失了,身后的尘埃起了一阵骚动,像被手穿过的烟一样。玛丽仿佛等待了无尽长的时间,直到他再次出现。
  他站在她的门厅处,缓慢地从左至右地环顾了一下,他的眼神扫过那棵树。
  然后他跨出门槛,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玛丽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是多么暴露,只需一枪就能轻易地击中她,但是他只对村子感兴趣。又过了一两分钟后,他转身悄悄地走了。
  她目视着他一步一步走在河边的小径上,清楚地看见他跨上鸟背,两腿交叉地坐在上面;鸟儿转身游走了。五分钟后他们消失在视线中。
第三十五章 山那边及更远方
 
  我的生日到了,
  我的爱情来了。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18301894),英国诗人]
  “马隆博士,”莱拉早上说,“威尔和我必须去找我们的精灵,找到后我们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没有他们我们熬不了多久了,所以我们想去找一找。”
  “你们去哪儿找?”玛丽说,经过昨晚的折腾以后,她眼皮沉重,头疼脑涨。她和莱拉走在河堤上,莱拉是为了洗漱,玛丽则为了偷偷地寻找那个男人的脚印。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找到任何脚印。
  “不知道,”莱拉说,“但是他们在外面某个地方,我们一从战场上过来,他们就跑了,仿佛不再相信我们,我并不怪罪他们任何一个,但是我们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感觉自己见过他们两三次,所以也许能够找到他们。”
  “听着,”玛丽不情愿地把她昨晚见到的事情告诉了莱拉。
  她正说着,威尔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和莱拉俩都瞪大眼睛,认真地听着。
  “他很可能只是一个旅行者,发现了一个窗户,便从别的某个世界信步走了过来。”玛丽说完后,莱拉说。她自个儿另有完全不同的事情要考虑,这个男人没有它们那么有趣。“就像威尔的父亲当初那样,”她接着说,“现在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口子了。不管怎么说,如果他只是转身离开了,那他就不可能是想做什么坏事,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对这事没好的感觉,你们独自出去我也担心——或者说如果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做过比这个危险得多的事情我会很担心。噢,我不知道。但是请留点神,向四处望一望。至少在草原上你们从大老远就可以看见有人过来……”
  “如果真撞上了,我们会径自逃往另一个世界的,他没法伤害我们。”威尔说。
  他们执意要去,玛丽不想再争论下去。
  “至少,”她说,“你们答应不要去树林里。如果那个人还在附近的话,他可能会躲在一片树林或树丛里,你们没法及时看见到他,就逃不了。”
  “我们答应。”莱拉说。
  “好吧,我给你们包点食品以防你们整天待在外面。”
  玛丽拿了一些扁面包、奶酪和一些止渴的红甜果子,包在一块布里,用一根绳子绑着让他们其中一个背在肩上。
  “祝你们寻找顺利,”他们离开时,她说道,“请保重。”
  她仍然很担忧,她一直站在那儿看着他们走到山坡脚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忧伤。”当威尔和莱拉沿着大路往山脊上爬时,威尔说道。
  “她大概在想自己还会不会再回到家里,”莱拉说,“在想回去后她的实验室是不是还是她的,也许她在为她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而伤心。”
  “唔,”威尔说,“你认为我们还会回家吗?”
  “不知道,我想反正我没家,他们大概不会让我回约旦学院,我不能与熊或女巫一起生活,也许我可以与吉卜赛人一起生活。如果他们愿意接纳我,我是不会介意的。”
  “阿斯里尔勋爵的世界怎么样?你不愿意住在那儿吗?”
  “记住那是行不通的。”她说。
  “为什么?”
  “因为在我们出来之前,你父亲的鬼魂告诉过我们;他说我们的精灵只有在自己的世界里才能活得很久,但是大概阿斯里尔勋爵,我是说我的父亲,可能没有想到过这个,因为当时还没有人对其他世界有足够的了解,在他开始……所有那一切,”她纳闷地说,“所有那一切勇敢之举和高超的技艺……所有那一切,一切都浪费了!一切都成为徒劳!”
  他们继续往上爬,发现在岩石路面上走路很轻松,到达山脊顶上后,他们停下来环顾四周。
  “威尔,”她说,“假如我们找不到他们呢?”
  “肯定会找到的,我现在正琢磨的是我的精灵将会是什么样子。”
  “你看见过她,我把她抱了起来。”莱拉说着,脸红了,因为触碰他人精灵
  这样的私密之物的行为是对对方的极大冒犯。它不仅因为不合礼仪而被禁止,而且还有更严重的后果——耻辱感。她飞快地瞥一眼威尔的脸颊,那上面的激动之色显示出他和她的感受完全一致,她看不出他是否也像她一样有一种半害怕半兴奋的感觉,昨晚漫过她全身的那种感觉:现在它又来了。
  他们继续肩并肩地往前走,突然彼此羞涩起来。但是,威尔没有被羞涩压倒,他说:“你们的精灵什么时候停止变形?”
  “大约……我想大约就在我们这个年纪,或更大一点。也许有时要大很多。我和潘经常谈论他什么时候定型。我们经常想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小的时候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开始想,唔,他们也许会是这个样子,或许那个样子……通常他们变成适合的样子,我的意思是变成一个像你的真实本性的样子。比方说你的精灵是一条狗,那就意味着你喜欢做别人叫你做的事情,知道谁是老板,听从命令,讨好负责人,很多仆人的精灵都是狗。所以它有助于知道你是什么样子,找出你擅长什么。你们世界的人是怎么了解自己的呢?”
  “我不知道,我对我的世界不是很了解,我所知道的是保守秘密、保持安静和及时隐藏,所以我不是很了解……大人和朋友,或恋人。我想有一个精灵会很困难,因为每个人只要看一眼就会对你很了解。我喜欢隐蔽一点,不被人注意。”
  “那么也许你的精灵会是一个擅长藏身的动物,或者看起来像另外一种动物的那种动物——一只看起来像蚂蜂的蝴蝶,这样有利于伪装。在你的世界里一定有那样的动物,因为我们的世界也有,而我们这两个世界是那么相似。”
  他们保持着一种友好的沉默,继续往前走;周围的山谷沐浴在静谧明澈的晨色之中,暖暖的空气中透着珍珠蓝。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大草原连绵起伏,棕色、金色和米绿色,闪着光芒,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草原上空无一人。他们也许是这个世界里的惟一人类。
  “草原上并不是真的没人。”莱拉说。
  “你是指那个人?”
  “不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知道。我可以看见草中的影子……也许是鸟。”威尔说。
  他的眼睛追随着那些东窜西跳的身影;他发现不去正眼注视时,更容易看见他们的影子,他们更愿意把自己展现给他眼角的余光。当他把这告诉莱拉的时候,她说:“那是负能。”
  “负能是什么?”
  “这是诗人济兹最先说的,马隆博士知道,我就是这样读真理仪的,你就是这样使用刀子的,是吗?”
  “是的,我想是的。但是我刚才想的是他们有可能是精灵。”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
  她把手指放到唇边,他点了点头。
  “瞧,”他说,“有一棵树倒在那儿。”
  那是玛丽爬的那棵树。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眼睛盯着小树林,以防另有树再倒下来。在这静谧的早晨,只有一丝微风在吹动树叶,一棵这样的巨树似乎是不可能倒地的,但它就倒在眼前。
  那巨大的树干被拔地而起的树根和铺散在草地上的浓密的树枝支撑着立在小树林里,高过他们的头顶。有些被压碎压断了的树枝和威尔所见过的最大的树一样粗大。树冠处密密实实挤满仍然结实的树枝,树叶依旧郁郁葱葱,像一个毁坏的宫殿一样耸入在柔和的空气中。
  突然莱拉攥住了威尔的胳膊。
  “嘘,”她悄声说,“别看。我敢肯定他们在上面,我看见有个东西在动,我发誓那是潘……”
  她的手很温暖,他对这个的体会比他们头顶的那一大堆枝叶要深刻得多。他假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地平线,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远处那一大片混在一起的绿色、褐色和蓝色里,在那儿——她说得没错!——有一个不是树的东西,在它旁边还有一个。
  “走开,”威尔压低嗓子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他们跟不跟我们来。”
  “要是他们不呢……不过行,好吧。”莱拉悄声回答。
  他们假装到处张望,用手抓住垂在地上的一根树枝,好像想爬上去,又假装改变了主意,摇摇头走开了。
  “要是能回头看一眼就好了,”走出去几百码远后,莱拉说。
  “只管继续往前走,他们能够看见我们,他们不会迷路的,等他们想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会来的。”
  他们离开黑黑的大路,走进齐膝深的草里,双腿在草茎间呼呼扫过,看着昆虫盘旋、飞舞、鼓翼、掠过,听着无数种声音合在一起吟唱和鸣叫。
  “你有什么打算,威尔?”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以后,莱拉静静地说道。
  “唔,我得回家。”他说。
  不过,她觉得他听起来不是很肯定。她希望他不肯定。
  “但是他们也许还在追杀你,”她说,“那些人。”
  “可我们已经遭遇过比他们更可怕的事情。”
  “是的,我想的是……但是我想带你去看约旦学院,还有沼泽地带的居民,我想要我们一起……”
  “是的,”他说,“我也想……即使是再去一次喜鹊城都好,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而且如果妖怪们已不在了的话……但是我还有妈妈,我得回去照顾她,我只是把她交给了库珀太太,这对她俩都不公平。”
  “但是你这样做对你也不公平。”
  “是的,”他说,“但那是另一种不公平,就像地震或是暴雨一样,它也许不公平,但谁也不能怪罪,可是如果我只是把我母亲扔给一个自己身体也不好的老太太,那种不公平是不同的,是错误的,我必须回家。但是我们现在这样子大概很难回去,那个秘密很可能现在已经传开了,我估计库珀太太会照顾不了她。如果我母亲陷入那种恐惧的境地时她是不可能照顾她的,所以她很可能需要帮助,当我回去后,我会被送进某个机构。”
  “不!像孤儿院那样的机构?”
  “我想他们会这样做的,我不知道;我会讨厌它的。”
  “你可以用那把刀子逃跑,威尔!你可以到我的世界来!”
  “我仍然属于那个世界,在那儿我能与她在一起。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够在自己的家里好好照顾她,到那时,谁也不能干涉我们了。”
  “你认为你会结婚吗?”
  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她知道他在考虑。
  “我看不了那么远,”他说,“对方必须是一个能……我想在我的世界里不会有那样的人。你会结婚吗?”
  “我也一样,”她说着,声音不是很稳定。“不会嫁给我世界里的任何人,我想。”
  他们继续慢慢地朝地平线走过去,他们有着这个世界的时间:这个世界拥有的所有时间。
  过了一会,莱拉说:“你会保留那把刀子,对不对?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拜访我的世界?”
  “当然,我肯定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永远不会。”
  “别看——”她说着,没有改变步伐。“他们又出现了,在左边。”
  “他们跟着我们。”威尔高兴地说。
  “嘘!”
  “我早就认为他们会的。0K,我们现在接着假装下去,到处一路闲逛,装作在找他们,我们要到各种各样无聊的地方去搜寻。”
  这变成了一场游戏。他们找到一个池塘,在水草和泥巴里搜寻,大声说精灵们肯定变成了青蛙、水甲虫或蜗牛的形状。他们剥开一片线木小树林边的一棵倒下很久的树的树皮,假装看见了那两个精灵变成蠼螋的形状在皮下面爬动,莱拉说她踩着了一只蚂蚁,然后故意大呼小叫,同情它的伤口,说它的脸正是潘的脸,假装伤心地问它为什么拒绝跟她说话。
  但是当她认为精灵们真的听不到他们讲话时,她身子凑近威尔,急切地悄声说:
  “我们当时是不得不离开他们的,对吧?我们是真的没有别的选择?”
  “是的,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你来说比对我来说更艰难,但是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你对罗杰作出了许诺,你必须信守你的诺言。”
  “你必须与你的父亲再说一次话……”
  “我们必须把他们全放出来。”
  “是的,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很高兴我们那样做了,有一天潘也会高兴的,当我死的时候。我们是不会分开的,我们做的是一件好事。”
  随着太阳更高地升上天空,空气变得更暖,他们开始找阴凉的地方。快到正午的时候,他们来到在一段通往一个山脊脊顶的山坡上,当他们到达脊顶上时,莱拉扑通一声倒在草地上,说:“唔!如果我们不很快找个阴凉的地方……”
  山脊这边是一个山谷,长着密密的灌木,所以他们猜那儿可能还有一条小溪。他们走下脊坡,来到山谷谷尖。在那儿的蕨类植物和芦苇间,真有一条小溪从岩石中间潺潺流出。
  他们把热乎乎的脸浸进水中,愉快地畅饮着,然后顺着小溪往下走,看着它汇成小小的漩涡,从小岩层上倾泄下去,水越来越满,越来越宽。
  “这是怎么回事?”莱拉惊叹说,“没有更多的水流过来,但是这里的水却比那上面的多那么多。”
  威尔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影子,看见他们溜到前面,跳过蕨类植物消失在下面的灌木里。他默默地指给她看。
  “它只是流得慢了一些,”他说,“不像泉水刚涌出来时那么快,所以汇集在这些池塘里……他们进了那里面。”他指着山脚下的一片小树林,悄声说。
  莱拉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她感觉到喉咙里脉搏的颤动。她和威尔对视了一眼,一个出奇正式和认真的眼神,然后沿着小溪往下走。随着他们走下山谷,下层丛林变得更密,小溪流入绿色的地沟,在斑斑驳驳的开阔地冒出来,然后只是翻滚过一个石嘴又流进绿色的丛林,他们得既听又看地追寻着它。
  到了山脚下,它流进了一片银皮树的小树林。
  戈梅兹神父从山脊顶上看着,跟踪他们并不难,尽管莱拉对开阔的大草原那么有信心,但是草里有大量的隐藏处,而且偶尔还有着线木和树液漆灌木丛。两个少年起先还总是不停地四处张望,似乎察觉有人跟踪,他不得不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随着上午过去了,他们越来越沉浸在彼此之间,不再那么注意周围的景象。
  他并不想伤害那个男孩,他害怕伤害一个无辜的人。要弄准他的目标的惟一办法就是走近到足以看清她,这就意味着要跟踪他们进入树林。
  他小心地沿着小溪静静地走下来,他那只绿背甲壳虫精灵飞到前面,注意着空气中的动静。她的视力没他的好,但嗅觉却很灵敏,她很清晰地捕捉到那两个年轻人的肉体的味道。她会飞到前面一点,停在一根草茎上等他,然后又继续往前飞。随着她在空气中捕捉到他们的身体留下的痕迹,戈梅兹神父意识到自己在为这份使命而赞美上帝,因为这个男孩和女孩正走入致命的罪恶,这是越发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就在那儿:那片运动着的深金色是女孩的头发。他靠得更近了一点,拿出步枪。枪上有望远镜瞄准具:低火力,但是制作精美,所以透过它会让你感觉视野既开阔又清晰。是的,她就在那儿,她停下来,回头一望,他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他不能理解一个罪孽如此深重的人看上去怎么会焕发着希望和幸福的光芒。
  他迷惑了,不禁犹豫了一下,然后这种感觉消失了。两个孩子都走进了树林间不见了。唔,他们不会走多远,他跟着他们蹲伏着顺小溪而下,一手握着步枪,另一只手保持着平衡。
  现在离成功只有咫尺之遥了,所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想他随后该干些什么:想他是否该回到日内瓦,或者待在这个世界,传播基督教,以此取悦天堂王国。在这儿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让那些好像有粗浅理智的四条腿的家伙相信,他们骑轮子的习惯是可恶的、邪恶的,是违背上帝的愿望的。把他们从轮子上解脱出来,他们才会得到拯救。
  他到达山脚下,在开始有树木的地方,轻悄悄地把枪放下来。
  他凝视着那杂糅着银色、绿色和金色的身影,双手放在耳朵后面倾听着,以便透过昆虫欢快的鸣叫声和小溪潺潺的流淌声来捕捉和聚焦任何轻微的说话声。是的:他们在那儿,他们停了下来。
  他弯腰拣起步枪——
  他突然听见自己嘶哑地叫了一声,透不过气来地喘息着,因为有东西抓住他的精灵,把她从他身边拖走。
  但是那儿什么也没有!她在哪儿?那痛苦是巨大的,他听见她的哭叫声,他疯狂地左奔右跑,寻找她。
  “别动,”空气中一个声音说,“安静,你的精灵在我手里。”
  “但是——你在哪儿?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巴尔塞莫斯。”那个声音说。
  威尔和莱拉顺着小溪进入树林,小心翼翼地走着,很少说话,直到来到树林的正中央。
  在小树林的中间有一小块开阔地,地上满是柔软的草和铺满绿苔的岩石,头顶的树枝交叉着,几乎遮住了天空,漏进星星点点闪烁、移动的阳光,把所有的东西都镀上斑斑驳驳的金色和银色。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小溪潺潺的流淌声和高高的树叶被微风偶尔吹得簌簌作响,打破这份宁静。
  威尔放下装食物的包,莱拉放下她的小帆布背包,哪儿都没有精灵影子的踪迹,完全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脱下鞋袜,坐在溪边长满绿苔的岩石上,将脚浸入冷水里,感觉它的冲击使他们的血液活跃起来。
  “我饿了。”威尔说。
  “我也饿了。”莱拉说,尽管她感觉的远不止这个,还有某种迫切而又被压抑着的感受,并且半是幸福半是痛苦,以致于她不能肯定那是什么。
  他们打开布包,吃了一些面包和奶酪。因为某种原因他们的手又慢又笨,他们几乎没有品尝出食物的味道,尽管这在热乎乎的烤石上做出的面包又粉又脆,奶酪也被切成了一片片,是咸的,非常新鲜。
  后来莱拉拿出一个那种小红果。她揣着一颗跳得飞快的心,转向他说:“威尔……”
  她把果子温柔地送到他的嘴边。
  她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且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手指仍然停在他的唇边,他感觉到了它们的颤抖,他抬起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然后两人的目光都无法对视;他们神志迷乱了,全身洋溢着幸福。
  他们像两个蛾子一样,笨拙地碰到一起,轻轻地贴合着嘴唇。接着还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急切地将脸贴向对方。
  “像玛丽说的一样——”他喃喃地说——“当你喜欢上谁时,你立即就知道——当你在山上睡着了,在她把你带走之前,我告诉潘——”
  “我听到了,”她悄声说,“我醒着,我想告诉你同样的话,现在我知道我这么久以来是什么感觉:我爱你,威尔,我爱你——”
  爱这个词把他的神经燃烧起来,他的全身都为它而激动,他用同样的话回答了她,一次又一次吻着她热乎乎的脸,爱慕地吮吸着她身体的味道、她温暖的散发着蜂蜜香味的头发和她带着小红果子味道的甜甜的湿润的嘴唇。
  在他们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住呼吸。
  巴尔塞莫斯吓坏了。
  他沿着小溪往上走,离开树林,手里握着那只又抓又叮又咬的昆虫精灵,尽量隐蔽自己,躲开那跌跌绊绊、紧追不放的人。
  他不能让他赶上来,他知道戈梅兹神父一下子就可以把他杀死,他这样级别的天使不是人的对手,即使身体强壮的天使也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巴尔塞莫斯两者都不是。另外,他因为为巴鲁克悲伤和先前抛弃威尔而削弱了战斗力,他甚至连飞的力气都没有了。
  “站住,站住。”戈梅兹神父说,“请不要走,我看不见你——我们谈谈吧,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精灵,我求求你——”
  事实上,是精灵在伤害巴尔塞莫斯,天使透过他紧握的手背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绿色的小东西,她一次又一次将她有力的嘴巴咬进他的手掌。只要他把手张开哪怕一会儿,她就会跑了。巴尔塞莫斯不松手。
  “这边,”他说,“跟我来,离开树林,我想和你谈谈,这地方不行。”
  “但是你是谁?我看不见你,靠近一点——我看不到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站住,别走那么快!”
  但是快速前进是巴尔塞莫斯惟一的防御措施,他努力不去理会那叮人的精灵,择路跑上小溪流淌而下的小山谷,从一块岩石跨上另一块岩石。
  然后他犯了一个错误:试图朝后看时,他滑了一下,一只脚落进了水里。
  “啊。”戈梅兹神父看到溅起的水花,低声发出一声满足的喊叫。
  巴尔塞莫斯马上缩回脚继续往前跑——但是现在他每次把脚放下,干干的岩石上就出现一个湿湿的印子,神父看见了它,往前一跳,手上感觉到了与羽毛的摩擦。
  他惊讶地停了下来:天使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巴尔塞莫斯抓住这一时刻又跌跌绊绊地向前冲,神父感觉有人在身后拽住了他,同时又一阵彻骨的疼痛揪住了他的心。
  巴尔塞莫斯回头说:“再往前走一点,到山脊顶上,我们就谈,我答应你。”
  “在这儿谈!你就停在你现在的地方,我发誓不会碰你!”
  天使没有回答:太难集中精神。他必须把注意力分为三个方向:躲避后面那个人,看清前面的路,提防这只撕咬着他的手的愤怒的精灵。
  至于神父,他的大脑飞快地运转。一个真正危险的对手会立即就杀了他的精灵,当时当地就把事情给了断:可见这个对手害怕出击。
  戈梅兹心里想着这个,让自己绊了一下,然后痛苦地低声呻吟,哀求了一两次,要对方停下来——实际他一直在仔细观察,努力靠得更近,估计天使有多大、能走得多快、在看哪一边。
  “求求你,”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不知道这有多疼——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们能不能停下来谈谈?”
  他不想离树林太远,他们现在在小溪的源头,他可以看见巴尔塞莫斯的脚的形状非常轻地压在草上,神父一路上仔细观察了每一英寸,他现在肯定天使站在那儿。
  巴尔塞莫斯转过身来,神父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认为是天使的脸所在的地方,第一次看见了他:那只是空气中的一点闪光,但是他没有弄错。
  他没有近到足以一步就到达天使身边,事实上,天使对他的精灵的拉扯让他既痛苦又虚弱,也许他该再往前跨出一两步……
  “坐下来,”巴尔塞莫斯说,“在原地坐下来,不要再走近一步。”
  “你想干吗?”戈梅兹神父说,没动。
  “我想干吗?我想要杀死你,但我没有力气。”
  “你是天使吗?”
  “是又怎样?”
  “你有可能弄错了,我们有可能是一边的。”
  “不,我们不是。我一直在跟踪你,我知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不,不,不要动。待在那儿。”
  “悔悟再晚也来得及,即使是天使也允许那样做,让我听听你的忏悔。”
  “噢,巴鲁克,帮帮我!”巴尔塞莫斯绝望地喊了一声,转过身去。
  随着他的叫喊,戈梅兹神父向他扑去,他的肩膀击中天使,将巴尔塞莫斯撞得失去平衡,天使伸出一只手去救自己时放走了那只昆虫精灵,甲虫马上脱身飞走了,戈梅兹神父感到一阵释怀和力量的涌动。事实上,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一撞让他丢了命。他如此用力地将自己扑向天使那淡淡的身影,以为会遇到巨大的抵挡力,以至于不能控制自己的平衡。他的脚一滑,惯性使他朝小溪倒下去,正在心想巴鲁克会怎么办的巴尔塞莫斯把神父扬起来寻求支撑的手踢到一边。
  戈梅兹神父重重地摔倒了,他的头撞裂在一块石头上,眼冒金星地脸朝下倒进水里,那寒冷的水击立即把他惊醒,但是正当他呛着水虚弱地试图站起来时,不顾一切的巴尔塞莫斯不理会精灵叮他的脸、眼睛和嘴巴,用尽仅有的那一点点力气把神父的头摁进水里,把它摁在那儿,摁在那儿,摁在那儿。
  当精灵突然消失时,巴尔塞莫斯才放手。那个人死了。巴尔塞莫斯一肯定他已死就把尸体从小溪里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把神父的双手折叠在他的胸前,合上他的眼睛。
  然后巴尔塞莫斯站起身来,感到恶心、疲倦、充满痛苦。
  “巴鲁克,”他说,“噢,巴鲁克,亲爱的,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威尔和那个女孩安全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但是这是我的末日,不过其实你死的时候我就死了,巴鲁克,我的爱人。”
  一会儿后,他就不见了。
  豆子地里,在后半晌的热浪中昏昏欲睡的玛丽听到了阿塔尔的声音,她分辨不出是惊慌还是激动:又有一棵树倒下了吗?那个拿步枪的人出现了吗?
  瞧!瞧!阿塔尔用鼻子蹭着她的口袋在说,所以玛丽拿出望远镜,按她朋友所说的,把它对准天空。
  告诉我它在干什么!阿塔尔说,我可以感觉到它的不同,但是我看不见。天空那可怕的尘埃洪流停止流动了,它并不是静止的,玛丽用琥珀镜片扫视着整个天空,看见这儿一个尘埃流,那儿一个旋涡,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涡流,它在永恒的运动中,但是它不再流走,事实上,如果硬要说它像什么的话,它像雪花一样在飘落。
  她想起了轮子树:那些朝上开放的花会饮用这金色的雨。玛丽几乎可以感觉到花朵们在用极度干渴的喉咙欢迎它,它们为它而形成如此完美的形状,它们已经渴望了那么久。
  那两个年轻人。阿塔尔说。
  玛丽手里握着望远镜,转身看见威尔和莱拉回来了。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两人不慌不忙,手拉着手,一起聊着,头挨在一起,忘记了别的一切,即使离这么远她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她差一点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但她收回手,把它放进了口袋。不需要望远镜了,她知道她会看见什么。他们看上去会像有生命的金子制成的一般,他们会显示出人类的真实形象——一旦他们获得祖先的遗传特性。
  从星空倾泻而下的尘埃又重新找到了一个有生命的家,这些被爱情渗透的不再是孩子的孩子,是实现这一切的原因。
第三十六章 断箭
 
  命运确如敲打铁楔,
  并且总是把自己挤在中间。
  ——安德鲁·马维尔
  两个精灵穿过寂静的村子,出没于阴影之中,以猫的形状轻轻走过月光照耀下的聚会地,停在玛丽敞开的房门外。
  他们小心翼翼地朝里面一望,只看见那个睡着了的女人,于是他们退出来,重新就着月光,朝那棵遮风避雨的树走去。
  它长长的树枝使芳香的螺旋形叶子几乎垂到地面。他俩极度缓慢,非常小心地不弄响一片树叶或弄断一根落枝,穿过叶帘溜进去,看见了他们在寻找的东西:那个男孩和女孩,熟睡在彼此的怀里。
  他们走过草地靠得更近,用鼻子、爪子、胡子轻轻地触摸着两个熟睡的少年,沐浴在他们散发的赋予生命的温暖里,但是绝对小心不惊醒他们。
  正当他们查看着他们的人(温柔地清洁着威尔迅速痊愈的伤口,把一缕头发从莱拉的脸上拨开来),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两个精灵立即毫无声息地跳转身来,变成狼: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浑身上下都充满威胁。
  一个女人站在那儿,月亮印出她的轮廓,不是玛丽,当她说话时,他们清楚地听见她,虽然她的嗓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跟我来。”她说。
  潘特莱蒙的精灵之心在他身体里跳跃,但他什么也没说,直到他离开树下两个熟睡少年足够远时才跟她打招呼。
  “塞拉芬娜·佩卡拉!”他高兴地说,“你上哪儿去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嘘。让我们飞到一个我们可以谈话的地方去吧。”她说,提防着睡着了的村民。
  她拿起靠在玛丽房门口的云松枝,两个精灵变成了鸟——一只夜莺,一只猫头鹰——跟她一起飞过茅草屋顶,飞过草地,飞过山脊,飞向最近的轮子树林,大得仿佛城堡一样的树冠在月光下看起来像银色的凝乳。
  塞拉芬娜·佩卡拉落在一根最高的舒适的树枝上,就在敞开着吮吸尘埃的花朵间,两只鸟停在附近。
  “你们做不了多久的鸟了,”她说,“很快你们的形状就会定下来,看看周围的一切吧,把这些景象都收入你们的记忆里。”
  “我们会是什么?”潘特莱蒙说。
  “这个答案你们知道的会比自己预期的早得多,听着。”塞拉芬娜·佩卡拉说,“我将告诉你们一些只有女巫才知道的巫师歌谣。我能够这样做的原因是你们与我一起在这儿,而你们的人类睡在下面那边。惟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是谁?”
  “巫师,”潘特莱蒙说,“还有萨满教的道士们,所以……”
  “在把你们俩留在死人世界的岸上时,莱拉和威尔不知不觉地做了一件事情,一件巫师们从第一次做巫师起就一直做的事情。在我们北国有一个地区,一个荒凉讨厌的地方,在那里,世界刚刚开始时就发生了一个巨大的灾难,从此,那儿寸草不生,没有精灵能够进去。要成为巫师,女孩们必须独自穿过它并把她的精灵留在身后。你们知道她们必须经历的磨难,但是事后,她们发现自己与精灵并没有分离,像在伯尔凡加一样,他们仍然是一个整体,但是现在他们可以自由漫游,去往遥远的地方,见识奇怪的东西,带回知识。
  “你们没有分离开来,对吗?”
  “对,”潘特莱蒙说,“我们仍然是一体,但那是多么痛苦啊,我们是那么害怕……”
  “唔,”塞拉芬娜说,“他们俩不能像巫师那样飞行,不会活得像我们一样久,但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你们和他们成了巫师。”
  两个精灵琢磨着这个奇怪的消息。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将成为鸟,像巫师的精灵一样?”潘特莱蒙说。
  “耐心点。”
  “威尔怎么能成为巫师?我以为所有的巫师都是女性。”
  “他们俩改变了许多事情,所有人都在学习新方式,即使是巫师。但是有一件事情没变:你们必须帮助你们的人类,不要阻碍他们,你们必须帮助他们,引导他们,鼓励他们获取智慧,这就是精灵的用途所在。”
  他们沉默了。塞拉芬娜转向夜莺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直到从他的心里撕扯开来时,我才知道我诞生了。”
  “那我给你命名为基里亚娃。”
  “基里亚娃,”潘特莱蒙试着发出那声音,说:“那是什么意思?”
  “很快你们就会明白它的意思的,但是现在,”塞拉芬娜·佩卡拉继续说,“你们必须仔细听着,因为我将告诉你们应该做什么。”
  “不。”基里亚娃用力地说。
  塞拉芬娜·佩卡拉温和地说:“从你的语气我可以听出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们不想听这件事!”潘特莱蒙说。
  “这事太快了,”夜莺说,“实在是太快了。”
  塞拉芬娜沉默了,因为她同意他们的意见,她感到遗憾,但是她仍是那儿最聪明的人,她必须引导他们到正确的事情上来;不过她让他们的激动情绪平息后才继续说话。
  “你们在流浪过程中都去了哪儿?”她说。
  “穿过很多世界,”潘特莱蒙说,“每次发现一个窗户,我们就穿过去。窗户比我们原以为的多得多。”
  “你们看见了——”
  “是的,”基里亚娃说,“我们仔细查看,看见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们看见很多其他东西,”潘特莱蒙飞快地说,“我们看见了天使,与他们进行了交谈。我们看见那些小人加利弗斯平人来自的世界,那里也有大人,他们试图杀害加利弗斯平人。”
  他们告诉巫师更多他们见到的东西,他们尽力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知道这一点,但是她让他们谈,因为他们从彼此的声音中感觉到爱。
  但是他们终于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了,他们沉默了,惟一的声音是树叶无休止的温柔的呢喃,直到塞拉芬娜·佩卡拉说道:
  “你们一直躲着威尔和莱拉以此来惩罚他们,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做,当我穿过荒凉的无人之地后,我的恺撒正是这样做的,但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因为我们仍然爱着对方,他们很快就会需要你们去帮助他们做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因为你们必须告诉他们你们所知道的一切。”
  潘特莱蒙大叫一声,一个纯粹的冷冷的猫头鹰的叫声,一个这个世界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叫声。在周围辽远的巢穴和洞穴里,在任何小夜行动物狩猎或吃草或食肉的每一个地方,一个新的无法忘记的恐惧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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