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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Ⅱ 魔法神刀

_4 菲利普·普尔曼 (英)
  “女人?”塞拉芬娜·佩卡拉问道。没有回答。“你能听见我吗?你能看见我吗?”
  她摇晃着她的肩膀。她使了很大的劲,那个女人才抬起头来,但她似乎毫不注意。她的双眼空洞无神,塞拉芬娜掐了掐她的手臂,她只是缓慢地低头看了看,然后又望向别处。
  其他的女巫在破烂的马车间走动,沮丧地寻找其他的受难者。在这期间,孩子们聚集在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盯着女巫们看,害怕地窃窃私语。
  “骑马的人在看着我们。”一个女巫说。
  她指向一个山隘,那条路一直延伸到那里。那个逃跑的骑马人勒住缰绳,他转过身来,以手遮眼,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我们去跟他谈谈。”塞拉芬娜说着跃上了半空。
  不管他在妖怪面前的举动如何,他并不是懦夫。当他看见女巫们靠近,就从背上取下来复枪,策马来到草地上,这样他就能在开阔地带转身、开枪和面对她们。但塞拉芬娜·佩卡拉缓缓飞落下来,把她的弓举在面前,然后又放在地上。
  无论他们是否有这种举动,它的含义很明确。那人从肩上取下来复枪,看着塞拉芬娜,又看着其他的女巫,然后又仰头看着在空中盘旋的她们的精灵。她们是年轻而凶猛的女人,披着片片缕缕的黑色丝绸,骑着松枝飞过天空——这在他的世界是从未有过的,但他还是平静而警觉地面对着她们。塞拉芬娜来到近前,看见他脸上布满悲伤和坚毅,这和他在同伴受难时掉头逃跑的表现很不相称。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我叫塞拉芬娜·佩卡拉,我是恩那拉湖女巫的酋长,我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你叫什么名字?”
  “乔基姆·洛伦茨。你说你们是女巫?那你们和魔鬼来往吗?”
  “如果是的话,你会把我们当成敌人吗?”
  他想了会儿,然后把来复枪横放在腿上。“以前可能会,”他说,“但时代已经变了。你们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来?”
  “因为时代变化了。攻击你同伴的是什么动物?”
  “哦,是妖怪……”他耸了耸肩说道,他有些惊讶。“你们难道不知道妖怪吗?”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从没见过他们。我们看见你逃跑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想,现在我明白了。”
  “没有办法抵挡它们,”乔基姆·洛伦茨说,“只有孩子毫发无伤。根据法律,每一队旅行的人都必须有一男一女骑着马。他们必须按照我们刚才那样做,否则就没人照顾孩子。现在情况更糟糕,城市都被妖怪占据了,而原来每个地方只有十几个妖怪。”
  鲁塔·斯卡迪看着四周。她注意到另一个骑马的人也向马车这边走来,她看到那的确是个女人。孩子们都跑过去迎接她。
  “告诉我,你们来找什么?”乔基姆·洛伦茨继续问道,“刚才你还没有回答我,没事儿你们是不会来这儿的。现在回答我。”
  “我们来找一个孩子,”塞拉芬娜说,“从我们的世界来的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是莱拉·贝拉克瓦,别人叫她莱拉·西尔弗顿。但是,在这么大的世界里,我们真不知道她会在哪儿。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独自一人的奇怪小孩?”
  “没有。但有一天晚上,我们看见天使向北极飞去。”
  “天使?”
  “他们在天上成群结队,全副武装,闪闪发亮,这在最近几年真不多见。但听我爷爷说,他们那时候,天使常常经过这个世界。”
  他用手遮住眼睛,俯视着那些破烂的马车和一动不动的旅行者。另一个骑马人已经下了马,正在安慰其中几个孩子。
  塞拉芬娜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说道:“如果我们今天跟你们一起宿营,替你们站岗,防备那些妖怪的话,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讲讲这个世界,还有你看见的那些天使?”
  “当然愿意。跟我来吧。”
  女巫们帮忙把马车沿着小路赶到更远的地方,走过小桥,远离妖怪出没的树林。那些遭殃的大人只能留在原地,尽管这一幕让人看了很痛苦。有的孩子抱着母亲,但那位母亲却再也不能回答他们。有的孩子拉着父亲的袖子,但那位父亲什么话也不说,视若无睹,眼神一片空洞。更小的孩子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抛下他们的父母。大点的孩子中,有的早已失去自己的父母,有的早就见过此类情景,他们只是阴郁而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塞拉芬娜抱起刚才掉进河里的那个孩子,他哭着要他的父亲,从塞拉芬娜的肩上回过头来,看着那个仍然一动不动站在河水中的身影。塞拉芬娜感觉到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肩膀上。
  那个骑马的女人穿着粗帆布马裤,骑马的姿态像个男人,她没跟女巫们说一句话。她脸色阴沉,她命令孩子们前进,口气严厉,毫不在乎他们的眼泪。夕阳在空气中投下金色的光辉,一切都明亮澄净,孩子们的脸和那一男一女的脸看上去也显得圣洁、坚强而美丽。
  后来,当余烬在一圈覆盖着灰烬的岩石上闪烁,大山也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片静谧时,乔基姆·洛伦茨向塞拉芬娜讲述了他的世界的历史。
  他解释说,那本是一个快乐的世界。城市很大也很美丽,土地丰饶肥沃。商船往来于蔚蓝色的大海,渔民们拖着成网的鳕鱼、金枪鱼、鲈鱼和鲱鱼,森林里有各种野生动物,没有一个孩子挨饿。在大城市的庭院和广场里,巴西、贝宁、爱尔兰和韩国的大使与烟草商、来自贝加莫的喜剧演员、证券商进行社交往来。晚上,蒙着面纱的情人在悬挂玫瑰的柱廊下或是在点着灯的花园里相会,空气中涌动着茉莉花的香味和曼陀林的音乐。
  女巫们瞪大了眼睛,听着与她们的世界似是而非的这个世界的故事。
  “但问题出现了,”他说,“三百年前,问题出现了。有人猜应该受责怪的是天使之塔的哲学家协会,就在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里。另外一些人说这是对我们的罪孽的报应,虽然我从没听说大家对这是什么样的罪孽有一致的意见。但突然之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这些妖怪,从此我们就备受折磨。你们刚才都看到了它们的所作所为。现在你们想像一下在妖怪出没的世界里生活是什么感觉。当我们再也不能依靠原有的基础发展时,我们还怎么能繁荣呢?父亲或母亲随时都会被夺去生命,家庭就会破碎;商人随时会被夺去生命,公司就会倒闭,所有的职员和代理商就都会失业。相爱的人又怎么能信任彼此的誓言呢?我们的世界出现妖怪之后,所有的诚信和高尚的品德都消失了。”
  “耶些哲学家是什么人?”塞拉芬娜问,“你提到的那座塔在哪儿?”
  “就在我们刚离开的那座城市——喜鹊城。你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因为喜鹊偷东西,这就是我们现在惟一能干的。几百年来我们没有创造,没有建树,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偷取其他世界的东西。哦,对了,我们了解其他的世界,天使之塔的哲学家发现了我们需要了解的与此有关的所有知识。他们知道一个魔咒,如果你念动咒语,它会让你走过一扇并不存在的门,然后你会发现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有人说那不是一个魔咒,而是一把钥匙,能打开无锁之门。谁知道呢?不管怎么样,它把妖怪放了进来。但我知道,哲学家们仍然在使用它,他们去别的世界,把他们发现的东西偷回来。当然,都是些金银珠宝,但也有别的东西,像一些想法和主意、成袋的玉米或是铅笔。那就是我们所有财富的来源,”他悲愤地说,“那个小偷协会。”
  “为什么妖怪不会伤害孩子呢?”鲁塔·斯卡迪问道。
  “这就是它的神秘之处。孩子的天真烂漫中有一种力量,能抵御‘漠然’这种妖怪。更奇怪的是,孩子们看不见妖怪,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明白。但因为妖怪而产生的孤儿,你可以想像得出来,都有共同点——父母都被夺去了生命,他们成群结队,到处流浪,有时大人会雇用他们到妖怪遍布的地方寻找食物和生活用品,有时他们四处游荡,捡到什么就吃什么。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努力在这种诅咒下生活。它们是真正的寄生虫:它们并不杀死主人,但它们夺去他大部分的生命。但也有粗略的平衡……直到最近,直到那场暴风雪。那场暴风雪!整个世界似乎都被击碎了。人们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暴风雪。
  “然后就是那场持续几天几夜的大雾,它笼罩了我所知道的世界的每个地方,谁也无法旅行。当大雾散尽的时候,城里充满了成千上万的妖怪。于是我们就逃到高山上,逃到海上。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无论我们到哪儿,都逃脱不了妖怪的威胁。
  “现在该你讲了,说说你们的世界,还有你们为什么离开它到这儿来?”
  塞拉芬娜如实向他讲述了她所知道的一切。他是个诚挚的人,没有什么需要向他隐瞒的。他入神地听着,惊奇地摇着头。当她讲完时,他说:“我告诉过你关于我们的哲学家的本领,他们打开了通往其他世界的路。有人认为他们由于疏忽不时留下了一扇门。如果旅行者偶尔发现这条路,从其他的世界来到这儿,我不会吃惊的。再说,我们知道天使从这里经过。”
  “天使?”塞拉芬娜问,“你刚才也提到过。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你能讲讲吗?”
  “你想了解天使?”乔基姆·洛伦茨说,“很好。我听说他们称自己为神子(神子,原文为”bene elim “,在希伯来语中意为”神的儿子“),也有人叫他们守望者。他们不像我们那样是血肉之躯,他们是灵魂之躯。也许他们的肌肉比我们的更优美、更轻、更透明,我不知道,但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带来天堂的消息,那是他们的工作。有时候我们会在天空见到他们,他们从不同的路线穿过这个世界,像萤火虫那样闪闪发光,不过他们飞得更高。在安静的夜晚你甚至能听见他们扇动翅膀的声音。他们关注的跟我们不一样,尽管有人说,古时候他们也曾飞到人间,和男人女人打交道,也和人类繁殖下一代。
  “暴风雪过后,大雾降临了,我在回家的路上被妖怪困在圣埃利娅城后的山上。我躲在牧羊人住的小屋里,在白桦林和一眼泉水的旁边,整个夜晚我听到头顶上在雾中的声音,是警告和愤怒的叫喊声,还有扇动翅膀的声音,比我以往任何时候听到的声音都近。黎明时分我听到打斗声、箭的呼啸声和刀剑的撞击声。虽然我非常好奇,但我很害怕,没敢出去看。你知道,我完全被吓坏了。当天空在大雾中显得稍微晴朗一些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往外看,我看见一个巨大的受伤的身影倒在泉水旁。我觉得我好像看了不该看的——神圣的事物。我不得不往别处看,当我再看的时候,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那是我最接近天使的一次。但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们在别的夜晚也看到过他们,高高地飞在星星中间,向北极飞去,就像一队扬帆远航的船只……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但地上的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可能会爆发战争,天堂原先曾有过一次战争,哦,那是在许多许多年前,在几万年前,但我不知道结果是什么。再发生一场战争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损失将是巨大的,还有对我们的影响……我无法想像。
  “尽管如此,”他直起身捅了捅火,继续说道,“结果也许比我担心的要好些。也许天堂的战争会把这个世界的所有妖怪都驱赶到它们来时的深渊里。哦,那该多好!我们会幸福快乐地活着,再也不用害怕!”
  乔基姆·洛伦茨望着火堆,可他脸上却毫无希望之色。火光一闪一闪地映在他脸上,像在和他做游戏,但他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游戏的意思,他看上去严肃而忧郁。
  鲁塔·斯卡迪说,“北极,先生,你刚才说天使正飞往北极。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知道吗?是不是天堂就在在那儿?”
  “我不清楚。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博学的人,但有人说这个世界的北边是神灵的栖居地,如果天使们要集会的话,他们一定会去那儿。如果他们要在天堂发动战争,我敢说那就是他们修建堡垒、准备出发的地方。”
  他抬头向上看,女巫们跟随他的目光看去,这个世界的星星和她们那个世界的星星一模一样,横贯苍穹的银河闪闪发光,数不清的点点星光点缀着夜空,几乎可与月光媲美……
  “先生,”塞拉芬娜说,“你听说过尘埃吗?”
  “尘埃?我想你不是指路面上的尘埃,而是指其他意义的尘埃吧。不,我从没听说过。看!现在就有一队天使……”
  他指着蛇夫星座。的确,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经过,是一小串发亮的东西,他们不是在飘浮,而是有目的地飞行,像队形整齐的天鹅或是大雁。
  鲁塔·斯卡迪站了起来。
  “姐姐,我该和你分别了。”她对塞拉芬娜说道,“我要去和这些天使谈谈,不管他们什么样。如果他们要去找阿斯里尔勋爵,我就和他们一起去。如果不是,我就自己去找他。谢谢你陪伴我,多保重。”
  她们互相吻了对方,鲁塔·斯卡迪骑上她的云松枝,跃上天空。她的精灵,塞吉,一只蓝脖鸟,也从黑暗中窜了出来,跟在她身边。
  “我们要飞得很高吗?”他问。
  “像蛇夫星座那些发光的飞行物那么高,他们飞得很快,塞吉,我们去赶上他们。”
  她和精灵赶了上去,比火中冒出的火星速度还快,风从她的云松枝桠间穿过,她的黑发被风吹得飘向脑后。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宽广黑暗中的一小堆火,也没有再看熟睡中的孩子和她的女巫同伴们,她那一段的旅程已经结束。再说,她前面那些发亮的大家伙已经变小了,如果她不再紧盯着,他们很容易就会消失在大片星光中。
  于是她继续向前飞,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些天使,她渐渐靠近了,他们的身影显得更加清晰。
  他们发出亮光,但不像燃烧发出的光,而仿佛是不管他们身在何处,不管多么黑暗,阳光都在照耀着他们。他们看上去就像人一样,但长着一双翅膀,而且个子更高。另外,因为他们都光着身子,鲁塔·斯卡迪能看出他们中有三个男的,两个女的。他们的翅膀从肩胛骨处伸出,后背和前胸肌肉强健。鲁塔·斯卡迪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注视着,估算着他们的力量,以防万一需要和他们搏斗。他们没有携带武器,但另一方面他们既然有能力自主飞翔,如果真的追打起来,他们甚至可能超过她。
  她准备好弓箭以预防万一,她加速向前飞到他们身边,喊道:“天使!停下来听我说!我是女巫鲁塔·斯卡迪,我要和你们谈谈!”
  他们转过身来,向里扇着巨大的翅膀,放慢速度,在空中站直了身体,扇着翅膀,保持着这个姿势。他们围住她,在黑暗中,五个巨大的身影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太阳照耀着,闪闪发光。
  她坐在松枝上,尽管她的心因为感到奇怪而剧烈跳动着,但她却毫不畏惧地看着四周,她的精灵扇动着翅膀,靠着她温暖的身体坐着。
  每个天使显然都彼此独立,但和她所见过的人类相比,他们之问却有更多的共同点。他们所共有的是瞬间传遍全体的一种电光火石般的灵性和知觉。他们光着身子,但在他们深邃而锐利的目光前,她却感觉好像是自己光着身子一样。
  但她并不为自己感到害羞,她高昂起头回应他们的目光。
  “那你们就是天使了,”她说,“或者是守望者,或者是神子。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听从某个召唤。”一个天使说。
  “谁的召唤?”她问。
  “一个人的。”
  “阿斯里尔勋爵吗?”
  “也许是。”
  “你们为什么要听从他的召唤呢?”
  “因为我们愿意。”天使答道。
  “那不管他在哪儿,你们也带我去他那儿吧。”她命令他们。
  鲁塔·斯卡迪已经四百零十六岁了,她具有一个成熟的女巫酋长所有的骄傲和学识。迄今为止,她比任何短命的凡人都聪明,但在这些古老的天使面前,她却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孩子。她既不知道他们那细微触须般的知觉可以伸向她无法想像的宇宙最深远处的角落,也不知道她看到他们显现人的形态只是因为她的眼睛如此期待。如果她能洞察他们真正形态的话,他们其实不像生命体,而更像某种由灵性和知觉构成的巨大建筑。
  但他们并没有指望她别的:她太年轻了。
  他们立即扇动翅膀向前飞去,她也跟随着他们出发了,她乘着他们翅尖激起的气流前进,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她的飞行因此而增加的速度和威力。
  整个夜晚他们都在飞行。星星在他们周围旋转,又在从东方渗透出的曙光中逐渐黯淡和消失。太阳喷薄而出,整个世界立刻一片灿烂辉煌,于是他们又飞翔在明净的蓝天下和新鲜湿润的空气中。
  尽管对任何眼睛来说,天使的奇异之处很明显,但在白天,天使还是不太容易被看见。鲁塔·斯卡迪发现他们身上的光芒并非来自升起的太阳,而是来自别的地方的一种光芒。
  他们不知疲倦地继续飞行,她也不知疲倦地跟随着。能命令这些不朽的生物,她感到一种占据身心的强烈的快乐。她快乐,为她的血肉之躯和她肌肤所接触的粗糙的松树皮,为她心脏的跳动和她所有感官的存在,为她感觉到的饥饿,为她那只嗓音甜美的蓝脖鸟精灵的存在,为她身下的大地和每一种动植物的生命;她快乐,因为她和他们由相同的物质组成,因为她知道她死后她的躯体将滋养其他生命,就像别的生命也曾滋养过她一样;她快乐,还因为她将再次见到阿斯里尔勋爵。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天使依然继续飞翔。在某些地方空气的品质变了,不是变好或变坏,只是有了变化。鲁塔·斯卡迪知道他们已经离开刚才的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但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天使!”她感觉到变化时,叫道,“我们怎么离开了我刚才发现你们时的那个世界?哪里是边界?”
  “空中有些看不见的地方,”天使回答道,“那是进入其他世界的门户。我们能看见,但你看不见。”
  鲁塔·斯卡迪看不见那扇门,但她无需看见:女巫比鸟儿更能控制飞行。天使说话时,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下的三座山峰,她准确地记住了他们的形状。现在,无论天使会怎么想,只要她需要就可以轻易地找到它。
  他们飞得更远了,不久她就听见一个天使说道:“阿斯里尔勋爵就在这个世界,那就是他正在修建的城堡……”
  他们减慢了速度,像鹰一样在半空中盘旋。鲁塔·斯卡迪向一个天使所指的方向看去,尽管星星依旧在高高的、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中闪烁,但东方已经开始透出隐约的亮光。在这个世界的最边缘,这亮光每时每刻都在积聚增长,一座绵延的大山露出了山峰——断矛似的黑色岩石、断裂的巨大石块和锯齿般的山脊,胡乱堆在一起,仿佛是一场宇宙灾难后形成的废墟。但她看见那最高峰已经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勾勒出灿烂的轮廓,显现出一副瑰丽的景象:有一座巨大的城堡,每个城墙垛都由半座山那么高的火山岩构成,城堡大得要用飞行时间来衡量。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在巨大的城堡下,火光闪耀着,锻烧炉冒着烟。在许多英里之外,鲁塔·斯卡迪就听到锤子的敲打声和磨坊的碾磨声。她发现有更多的天使成群结队从各个方向飞来,不仅仅是天使,还有机器:有钢铁翅膀、像信天翁一样滑翔着的飞机,闪动着的蜻蜓翅膀下的玻璃座舱,大黄蜂般嗡嗡作响的齐柏林飞艇——全部飞往阿斯里尔勋爵在世界边缘的大山中建造的城堡。
  “阿斯里尔勋爵在那儿吗?”她问。
  “是的,他在那儿。”天使答道。
  “那我们飞到那儿去找他吧,你们必须做我的仪仗队。”
  他们顺从地展开翅膀,飞向那镶着金边的城堡,心情迫切的女巫飞在他们前面。
第七章 劳斯莱斯汽车
 
  莱拉很早就醒了,她发觉这是一个安静而温暖的早晨,似乎这个城市除了安静的夏季,没有其他季节。她溜下床,来到楼下,听见外面的海上有孩子的声音,于是她走过去看他们在干什么。
  在阳光照耀下的港口,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划着脚踏船驶过港口,飞快地划向码头台阶。当他们看见莱拉时,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然后又飞快地划起来。首先到达的那只船因为动作太猛撞到了台阶上,有一个人掉进了水里,他试图爬上另一只船,结果把那只船也弄翻了,于是他们就一起泼起水来,仿佛前一天晚上的恐惧从未存在过。莱拉心想,他们比在那座塔旁的大部分孩子年龄都小,于是她也到水里加入他们的行列,潘特莱蒙则变成她身边一条闪闪发亮的小银鱼。她从没觉得和其他孩子交谈有什么困难,很快他们就围着她坐在水中温暖的石头上,他们的衬衫一会儿就在太阳下晒干了。可怜的潘特莱蒙只好又藏进她的口袋,变成一只青蛙,躲在清凉的湿棉布下。
  “你要对那只猫怎么样?”
  “你真的能赶跑坏运气吗?”
  “你从哪儿来?”
  “你那个朋友不怕妖怪吗?”
  “威尔什么都不怕,”莱拉答道,“我也是。你们为什么害怕猫?”
  “你不知道关于猫的事吗?”最大的男孩不相信地问道,“猫的身体里有魔鬼。你必须杀死你看见的每一只猫。他们会咬你,还会把魔鬼放进你的身体。还有,你跟那只大豹子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他指的是变成豹子的潘特莱蒙,于是她天真地摇了摇头。
  “你们一定是在做梦,”她说,“很多东西在月光下看起来显得不一样。但我和威尔,我们来的那个世界没有妖怪,所以我们不太了解它们。”
  “如果你看不见它们,那你就是安全的,”一个男孩说,“你要是能看见它们,它们就会抓住你,是我爸爸说的。它们就抓住了他。”
  “现在它们都在这儿吗,在我们周围?”
  “是啊,”一个女孩说,她伸出手,抓住一把空气,骄傲地说,“现在我就抓住了一个!”
  “它们伤害不了我们,”一个男孩说,“所以我们也伤害不了它们。”
  “这个世界一直都有妖怪吗?”莱拉问。
  “是的,”一个男孩说道。另一个却说:“不,它们是很久以前来的,几百年之前。”
  “它们来是因为那个协会。”第三个小孩说。
  “那个什么?”莱拉问。
  “才不是呢!”女孩说,“我奶奶说他们来是因为人变得很坏,所以上帝派他们来惩罚我们。”
  “你奶奶什么都不懂,”一个男孩说,“你的奶奶长着胡子,她是一只山羊。”
  “那个协会是怎么回事?”莱拉坚持问道。
  “你知道那座天使之塔,”一个男孩说,“那座石塔,它就属于协会,那里有一个秘密的地方。协会的人什么都懂,哲学、炼金术,他们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是他们把妖怪放了进来。”
  “不对,”另一个男孩说,“它们是从星星那儿来的。”
  “对的!就是那么发生的。几百年前,协会的人分离了某种金属,铅,他想把它变成金子。他把它分割得越来越小,直到他所能达到的最小程度,没有比那再小的东西了,小得你根本看不见。但他把那也分割开了,就在那最小的一块里装着所有的妖怪,被紧紧地压在一起,互相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旦当他切开它,乒!它们都冒了出来,之后它们就一直待在这儿,我爸爸这么说的。”
  “现在那座塔里还有协会的人吗?”莱拉问道。
  “没有!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逃走了。”女孩说。
  “那座塔里一个人也没有,那儿闹鬼,”一个男孩说,“所以那只猫从那儿出来。我们不会去那儿,没有一个小孩会去那儿,那儿真可怕。”
  “协会的人不怕到那儿去。”另一个男孩说。
  “他们有特殊的魔法,或是别的什么。他们很贪婪,他们靠穷人生活,”女孩说,“穷人做所有的工作,协会的人却游手好闲。”“但现在那座塔里一个人都没有吗?”莱拉问道,“一个大人都没有吗?”
  “这个城市里压根就没有大人!”
  “他们不敢待在这儿。”
  但她曾经看见在那座塔上有一个年轻人,她对此坚信不疑。那些孩子们说话的方式中有什么东西,就像熟练的撒谎者。她一见面就能识破撒谎的人,他们在撒谎。
  她突然想起小保罗曾经说过,他和安吉莉卡有个哥哥,图利奥,他也在这座城市,安吉莉卡还嘘声制止了他……她见过的那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他们的哥哥呢?
  她离开了,让他们自己去捞起他们的船划回海滩。她走进房间去煮咖啡,再去看看威尔醒了没有。他还在睡觉,那只猫蜷在他的脚边,而莱拉急着去见她的院士,于是她写了一张纸条放在他床边的地板上,然后她就拿起背包出发了,去找那个窗口。
  她走的那条路要经过他们昨天晚上去过的小广场。但现在那儿空无一人,阳光照在古老的塔前,照在门廊边模糊的雕刻上:合拢翅膀的人的形状。他们的面目被数世纪的风吹日晒侵蚀了,但在那静默中仍然表达出一种权威、怜悯和智慧的力量。
  “天使。”潘特莱蒙说道,现在他变成了一只蟋蟀,站在莱拉的肩头。
  “也许是妖怪。”莱拉说。
  “不!他们说这是什么安琪,”他坚持道,“那肯定是天使。”
  “我们要进去吗?”
  他们仰头看着那扇装饰着黑色铰链的巨大的橡木门,靠近大门的那几级台阶已经破损不堪,门开着一道缝。除了莱拉自己的恐惧,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走进那扇门。
  她踮着脚尖走到台阶的最上面,从门缝向里张望,她只能依稀看见一个黑洞洞的石头大厅,潘特莱蒙焦急地在她肩头拍打着翅膀,就像他们在乔丹学院的地下室和那些头颅开玩笑时一样。不过现在她变聪明了些,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跑下台阶,离开广场,走向明媚阳光下的棕榈树大道。她确信没人看着她的时候,她穿过那个窗口,来到了威尔的牛津。
  四十分钟后她再次来到物理大楼,和门卫交涉,不过这次她手中有一张王牌。
  “你去问马隆博士好了,”她甜甜地说,“你只要问她就行了,她会告诉你的。”
  门卫拿起电话,按动号码,然后开始说话。莱拉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他们甚至没给他一个房间让他坐在里面,就像真正的牛津学院一样,他们只让他坐在一张大大的木头柜台后面,好像这是一家商店似的。
  “好了,”门房转过身来说道,“她让你上去。注意,你别去其他地方。”
  “是,我不会的。”她娴静地答道,好像一个听话的乖女孩。
  可是到了楼上她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她刚刚路过一扇标着“女士”的门时,那门突然开了,马隆博士无声地示意莱拉进去。
  她困惑地走了进去。这儿不是实验室,这是一个洗手间,而且马隆博士很紧张。
  她说,“莱拉,实验室里还有别人——可能是警察,他们知道昨天你来找过我——我不知道他们要查什么,但我不喜欢。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怎么知道我来找过你?”
  “我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明白他们的意思——”
  “哦,那我可以对他们撒谎,这好办。”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门外的走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马隆博士?你见到那个孩子了吗?”
  “是的,”马隆博士喊道,“我正领她去洗手间……”
  她完全没必要那么紧张,莱拉想,不过也许她还不习惯危险的情况。
  走廊里的那个女人很年轻,衣着得体。当莱拉出来的时候,她试图对她微笑,可她的眼神却依然尖锐,带着怀疑。
  “你好,”她说,“你是莱拉吗?”
  “是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克利福德警官,进来吧。”
  莱拉觉得这位警官有毛病,好像这是她自己的实验室似的,但她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她感到一阵后悔,她不该来这儿,她知道真理仪想让她做什么,但那可不是这件事。她疑虑重重地站在门口。
  房间里已经有一个白色眉毛、高大威严的男人。莱拉知道院士看上去应该是什么样,他们俩谁都不是院士。
  “进来吧,莱拉,”克利福德警官又说道,“没关系,这是沃尔特斯警督。”
  “你好,莱拉,”那人说,“我已经从马隆博士那儿听说你很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她说。
  “不难,”他微笑着说,“来,坐下吧,莱拉。”
  他推了一张椅子给她。莱拉小心地坐下,她听见门自动关上了。马隆博士就站在旁边。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蟋蟀躲在莱拉胸前的口袋里,她能感觉到他在她的胸口处焦虑不安,她希望那颤抖不要显露出来。她向他传递着想法,让他不要乱动。
  “你从哪儿来,莱拉?”沃尔特斯警督问道。
  如果她说是牛津的话,他们很容易盘问出来,但她也不能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些人很危险,他们一下子想要了解更多。她想到她惟一知道的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名:那就是威尔来自的地方。
  “温彻斯特。”她说。
  “你跟人打过架,是不是,莱拉?”警督说,“你身上那些青紫是怎么回事?脸上有一块,腿上还有一块——有人打你了吗?”
  “没有。”莱拉说。
  “你上学吗,莱拉?”
  “是的,有时候上。”她补充道。
  “难道今天你不该待在学校里吗?”
  她没说话,她觉得越来越不自在。她看着马隆博士,她不高兴地紧绷着脸。
  “我是来见马隆博士的。”莱拉说道。
  “你住在牛津吗,莱拉?你住在哪儿?”
  “跟几个人在一起,”她说,“是一些朋友。”
  “他们的地址是什么?”
  “地址叫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很容易就能找到,但我记不住那条街的名称。”
  “他们是什么人?”
  “是我父亲的朋友。”她说。
  “哦,我明白了。你是怎么找到马隆博士的?”
  “因为我父亲也是一个物理学家,他认识她。”
  现在容易多了,她想。她开始放松,撒谎也更加流利了。
  “她向你展示了她的研究,是不是?”
  “是的,有屏幕的仪器……对,就是那些。”
  “你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是不是?科学,以及类似的东西?”
  “是的,特别是物理。”
  “你长大了想当科学家吗?”
  问这种问题是要被回敬一个白眼的,他的确得了一个。但他并没有觉得窘迫。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快速扫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女人,然后又回到莱拉身上。
  “你是不是对马隆博士向你展示的东西感到很惊奇?”
  “有一点儿,但我已经预料到了。”
  “是因为你父亲吗?”
  “是的,因为他做的是同样的研究。”
  “哦,是这样。那你能理解吗?”
  “理解一部分。”
  “那你的父亲在研究黑暗物质,是吗?”
  “是的。”
  “他的研究进展和马隆博士一样吗?”
  “他们研究的方式不太一样,有些研究他做得更好,但那台屏幕可以显示词句的仪器——他没有那样的仪器。”
  “威尔也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吗?”
  “是的,他——”
  她停住了,她知道她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他们也知道,而且立刻站起来,打算拦住她,但不知怎么马隆博士挡了道,那个警官被绊倒了,又堵住了警督的路。这就给了莱拉时间箭一般地飞跑出去,她“砰”地一声关上身后的门,用尽力量跑向楼梯。
  有两个穿白色外套的男人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她撞在他们身上。潘特莱蒙突然变成一只乌鸦,发出尖叫,扑打着翅膀,他们被吓了一大跳,跌倒在地。于是她挣脱了他们的手,跑下最后一段楼梯,来到大厅。那个门卫刚刚放下电话,在柜台后面一边跑一边叫道:“哎!停下!你!”
  但他要抬起的那块柜台板在另一头,于是她在他跑出来抓住她之前到了转门前面。
  在她身后,电梯门开了,那个浅色头发的人跑了出来,他跑得那么快,那么猛——
  而那扇门却转不动!潘特莱蒙向她尖叫:他们推反了方向!
  她因为恐惧而发出尖叫,她转了个身,用她小小身体的重量推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希望能转动它。她及时推动了那扇门,逃脱了门卫,门卫恰好又堵住了浅头发的人的路,因此莱拉才得以在他们出来之前逃脱。
  她毫不在意路上的车流和刺耳的刹车声,她穿过马路,跑向高楼之间的空地,又跑到一条双向都有汽车驶过的马路,她躲闪着自行车,她跑得够快的,那个浅头发的人总是在她身后——哦,他太可怕了!
  她跑进一个花园,跳过篱笆,穿过灌木丛——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黑色小鸟飞在她头顶,告诉她该走哪条路。她蜷缩在一个煤仓下面,听到那个人飞奔而过的脚步声,却没听见他的喘气声,他那么强壮,跑得那么快。潘特莱蒙说道:“现在回去!回到那条路上——”
  于是她溜出躲藏的地方,跑过草地,跑出花园大门,又来到班伯里路上的开阔地带,她再次在刺耳的刹车声中东躲西闪地穿过马路,跑向瑙伦花园[ 瑙伦花园(Norham Garden ),在牛津] ,公园附近有一条僻静的小路,两旁种着树,公园附近还有一些高大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屋。
  她停下来喘气。在一座花园前有一道高大的篱笆,篱笆前是一堵矮墙,她钻进女贞树的树阴里,坐了下来。
  “她帮了我们!”潘特莱蒙说,“马隆博士挡住了他们的路。她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边,她站在我们这边。”
  “哦,潘,”她说道,“刚才我不该提到威尔。我应该多加小心——”
  “我们就不该来。”他严肃地说。
  “我知道,那也……”
  她没来得及责备自己,因为潘特莱蒙拍打着他的翅膀,说道:“注意——在你后面——”,他立刻又变成一只蟋蟀,钻进了她的口袋。
  她站起来刚要跑,突然看见一辆宽大的深蓝色汽车无声无息地驶向她身旁的甬道,她的两边都被包围了。但这时汽车的后窗被摇了下来,里面伸出一张她认识的脸。
  “利齐,”博物馆里的老头说道,“真高兴又看见你。我可以送你一段吗?”
  他打开门,往里挪了挪,在他旁边让出座位。潘特莱蒙隔着薄薄的棉布捏她,但她还是抓起背包立即坐了进去。那个人斜身越过她,伸手关上了车门。
  “你看上去很匆忙,”他说,“你要去哪儿?”
  “请送我去萨默敦。”她说。
  司机戴着一顶尖帽子。车里舒适豪华,老头的科隆香水在封闭的车厢里很刺鼻。汽车无声地驶离了甬道。
  “你刚才去哪儿了,利齐?”老头问道,“你有没有了解到更多关于那些头颅的事?”
  “是的。”她扭身从后窗向外看去,浅头发的人已不见了踪影,她终于逃脱了!那人肯定不会想到,现在她正平安无事地和这么一个有钱人坐在豪华轿车里。她有一种短暂的胜利感。
  “我也做了些调查,”他说,“我的一个考古学家朋友告诉我,他们还收藏了其他几个头颅,和陈列着的那些一样。有一些真是非常古老,是尼安德特人[ 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 ),旧石器时代中期的古人化石,分布在欧洲、北非、西亚和中亚,最初发现于德国杜塞尔多夫地区附近尼安德特河流域的洞穴中,故名] 的头颅,你知道吧。”
  “是的,我也听说了。”莱拉说道,虽然她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你的朋友好吗?”
  “什么朋友?”莱拉问道。她有些警觉,她刚才是不是又跟他提威尔的名字了?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朋友。”
  “哦,是的。她很好,谢谢你。”
  “她是干什么的?是考古学家吗?”
  “哦……她是个物理学家,她研究黑暗物质。”莱拉说道,她还没回过神来。在这个世界,撒谎比她原先想的要难得多。有一种感觉一直在提醒她:这个老头似曾相识,但她就是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黑暗物质?”他说,“真有趣!我今天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了有关它的报道。宇宙中充满了这种神秘的物质,但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什么!你的朋友正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是吗?”
  “是的,她知道很多。”
  “你将来想干什么,利齐?你也想研究物理吗?”
  “也许吧,”莱拉说,“说不定。”
  司机轻轻咳嗽了一声,放慢了车速。
  “好了,萨默敦到了,”老人说,“你想在哪儿下车?”
  “哦,就停在商店那边吧,我可以从那儿走过去。”莱拉说,“谢谢你。”
  “左转到南大街,然后停在右边,好吗,艾伦。”老头说。
  “好的,先生。”司机答道。
  一分钟后汽车无声地停在一个公共图书馆前。老头打开他那边的车门,这样莱拉就不得不从老头的膝盖上爬过去,虽然地方很大,但莱拉还是感到很别扭,她不想碰到他,虽然他衣冠楚楚。
  “别忘了你的背包。”他说着把包递给她。
  “谢谢。”她说。
  “希望能再见到你,利齐。”他说,“向你的朋友问好。”
  “再见。”她说。她在甬道上磨磨蹭蹭地走着,直到那辆车拐弯从视线中消失后,她才向那排角树走去。她对那个浅头发的人有一种预感,她想问问真理仪。
  威尔又开始读父亲的信。他坐在阳台上,听着在远处港口跳水的孩子们的叫喊声,读着写在布纹航空信笺上的清晰的字迹,想像着写信人的面貌,又一遍遍地看提到那个婴儿——也就是他——的那一段。
  他听到莱拉从不远处跑来的脚步声,于是他把信放进口袋里,站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莱拉站在了他面前,双眼圆睁,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难以自控、疯狂咆哮的野猫。很少哭泣的她现在却愤怒地抽泣着,她胸膛起伏着,牙关紧咬。她扑向他,一把抓住他的双臂喊道:“杀了他!杀了他!我想让他死!我希望埃欧雷克在这儿!哦,威尔,我错了,我很抱歉——”
  “怎么了?怎么回事?”
  “那个老头——他纯粹是个卑鄙下流的小偷。他偷走了它,威尔!他偷走了我的真理仪!那个穿着华丽衣服、有仆人给他开车的臭老头。哦,今天早晨我干了这么多错事——哦,我——”
  她抽抽噎噎地哭得那么伤心,他觉得她会把心哭碎的。其实她的心的确快碎了,因为她扑倒在地上,大声号哭,身体在战栗。潘特莱蒙变成一匹狼,在她身边发出痛苦的悲号声。
  远处的水面上,孩子们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用手遮住眼睛向这里张望。威尔在她身边坐下,摇晃着她的肩膀。
  “停下!别哭了!”他说,“从头说给我听。什么老头?发生什么事了?”
  “你会生气的。我发誓不说出你的,我发过誓,可是后来……”她抽泣着,潘特莱蒙又变成了一只笨头笨脑的小狗,耷拉着耳朵,摇晃着尾巴,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威尔明白莱拉一定干了什么羞于对他启齿的事情,于是他对精灵开了口。
  “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他说。
  潘特莱蒙说:“我们去找院士,可那儿还有别人——一男一女——他们对我们耍花招。他们先问了一大堆问题,然后就问到了你,我们没反应过来,就说出认识你,然后我们就逃走了——”
  莱拉的双手捂着脸,头使劲低向地面。激动中的潘特莱蒙则不停地变换着形状:狗、小鸟、猫、白貂。
  “那个人长什么样?”威尔问。
  “大个子,”莱拉瓮声瓮气地说,“很结实,浅色的眼睛……”
  “你从那个窗口过来时被他看见了吗?”
  “没有,但是……”
  “那好,那他就不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但真理仪!”她喊道,立刻猛地坐直了身体,她那张表情激动的脸僵住了,像一张希腊面具。
  “对,”威尔说,“跟我说说这件事。”
  她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告诉他发生的事:那个老头昨天怎样看见她在博物馆里用真理仪;今天他怎样停下车,而她又怎样急于逃脱浅头发的人的追赶;他怎样把车停在路的另一边,因此她不得不从他身边爬过去才能下车,他一定是趁着递给她背包的时候迅速拿走了真理仪……
  他看出她备受打击,但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内疚。这时她又说道:“还有,威尔,求求你。我做了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因为真理仪告诉我必须停止寻找尘埃——至少我想它是这意思——我必须帮助你找到父亲。我本来可以做到,如果有真理仪,不管你父亲在哪儿我都可以帮你找到他。但我没听它的,却只干了我想干的事,我真不该……”
  他曾见过她用真理仪,知道它能告诉她真理,他转过身去。她抓住他的手,但他挣脱开来,走到了水边,孩子们又开始在港口玩耍。莱拉跑到他身边说道:“威尔,我很抱歉——”
  “那有什么用?我可不管你抱歉不抱歉,你已经这么干了。”
  “但是,威尔,我们应该互相帮助,只有你和我,因为再没有别人了!”
  “我不知道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但是……”
  她说了一半停住了,她眼中突然升起一线亮光,她转身跑到被扔在路边的背包旁,飞快地翻找着。
  “我知道他是谁了!还有他住在哪儿!看!”她说着举起一张白色的小卡片,“他在博物馆给了我这个!我们可以去把真理仪拿回来!”
  威尔接过那张小卡片,上面印着:
  查尔斯·拉特罗姆爵士,高级英帝国勋爵士
  莱姆菲尔德公馆
  老海丁顿
  牛津
  “他是爵士,”他说,“一个爵士,那就是说人们自然会相信他,而不会相信我们。你究竟想让我干什么?报告警察?警察正在到处找我!即使他们昨天没有,那现在一定在找我。如果你一个人去,他们现在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认识我,所以那也行不通。”
  “我们可以偷,我们可以到他的房子里偷,我知道海丁顿在哪儿,我的牛津也有一个海丁顿,不是很远。我们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到那儿,很容易的。”
  “你真蠢。”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会立马过去把他的脖子拧下来,我真希望他在这儿,他会——”
  但她住口了,威尔正看着她,她很害怕。如果披甲熊这样看着她,她也会胆怯害怕的,虽然威尔很年轻,但他的眼神中有些东西和披甲熊很像。
  “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么愚蠢的想法,”他说,“你觉得我们能偷偷摸摸地溜到他的房子里把它偷出来吗?你得想一想,动动你的脑筋。如果他是一个有钱人,那他一定有各种防盗警报和机关,到时候肯定警铃大作,红外线控制的特制锁和灯光会自动启动——”
  “我从没听说过那些,”莱拉说,“我们的世界没有那些东西,我不可能知道那些,威尔。”
  “那好,想一想吧:他有整幢大房子来藏它,小偷得用多长时间才能翻遍屋里的橱柜抽屉和每个角落?那伙人到我家花了好几个小时也没翻出他们要找的东西,我打赌他的房子比我们家要大得多,也许还有一个保险柜。所以即使我们进了他家,也不可能在警察来之前找到它。”
  她低下了头,他说的都是事实。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她问。
  他没有回答。但毫无疑问,她说的是“我们”。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已经跟她绑在一起了。
  他在阳台和水边来回踱步,他拍打着双手,想找出答案,但没找到,于是他愤怒地摇着头。
  “那就……去吧,”他说,“就去那儿见他。别让你的院士帮忙,即使警察没去找她也不行,她肯定会相信他们,而不是我们。如果我们进了他家,至少会知道主要的房间在哪儿,那就有了开头。”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就进屋了,他把信藏在他睡觉的那个房间的枕头下。这样,即使他被抓住,他们也永远不会得到那些信。
  莱拉在阳台上等着,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麻雀栖息在她肩头,她看上去稍微高兴了些。
  “我们会把它拿回来的,”她说,“我能感觉得到。”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他们就向着那个窗口出发了。
  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走到海丁顿。莱拉领路,他们绕过市中心,威尔则随时观察着四周,一句话也不说。对莱拉来说,目前比她以往的任何经历都艰难,甚至比在北极去伯尔凡加的路途还要艰难,那时她身边还有吉卜赛人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虽然那片冻土地带充满危险,但那些危险是可以看得见的,而在这儿,这个既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城市,危险可能会以友好的形式出现,而背信弃义则带着笑容,气味芬芳。就算他们没杀死她或把她和潘特莱蒙分开,但他们夺走了她惟一的向导。没了真理仪,她只是……只是一个迷路的小女孩。
  莱姆菲尔德公馆的外墙是暖洋洋的蜂蜜色,前面的半面墙上长满了弗吉尼亚爬墙虎。这栋房子矗立在一座被精心照料的大花园里,一侧是灌木丛,一条碎石车道一直通往前面的大门,还有一间可以停两辆车的车库,那辆劳斯莱斯车就停在车库门前的左侧。威尔看到的一切都在述说着这里的财富和权力,那种英国的上层人士梦想的某种优越感。有什么让他咬紧了牙,一开始他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突然想起来,他小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带他去了一幢和这差不多的豪宅,他们穿了最好的衣服,他做出了最文雅的举止,可是有个老头和老太太让母亲哭了起来,当他们离开那栋房子的时候,她还在哭……
  莱拉看见他呼吸急促,捏紧了拳头,她敏感地知道她不该问为什么,那是他的事情,和她无关。不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好,”他说,“我们可以试试。”
  他迈上车道,莱拉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们觉得自己毫无遮挡地暴露着。
  门上有一个老旧的门铃,就像莱拉的世界里的一样,威尔不知道该按哪个地方,莱拉指给他看他才知道。他们拉动门铃,房子里很远的地方响起了铃声。
  来开门的是那天开车的仆人,不过今天他没戴那顶帽子。他先看看威尔,然后又看看莱拉,他的表情稍微有些变化。
  “我们想见查尔斯·拉特罗姆爵士。”威尔说。
  他翘着下巴,就像那天在塔前面对那些扔石块的孩子们一样,那个仆人点了点头。
  “在这儿等着,”他说,“我去通报查尔斯爵士。”
  他关上了门。那门是用坚硬的橡木做的,两把沉重的大锁分别锁住门的上面和底端,虽然威尔认为理智的小偷是不会尝试从大门进去的。门前很显眼的地方安着防盗报警器,左右各有一盏聚光灯,他们连走近这栋房子都不可能,更不要说破门而入了。
  门后传来不慌不忙的脚步声,这时门又开了。威尔抬头看着那人那张贪婪的脸,他吃惊地发现,他显出一副平静威严的样子,没有丝毫负疚或羞愧。
  威尔感觉到莱拉在他身旁怒不可遏,于是他很快地说:“对不起,莱拉认为,早些时候她搭你车的时候不小心把她的东西落在车里了。”
  “莱拉?我不认识什么莱拉,这真是个不寻常的名字。我认识一个叫利齐的小女孩,你是谁?”
  威尔暗暗骂着自己的坏记性,他说:“我是她的哥哥,我叫马克。”
  “哦,哈罗,利齐,或是莱拉,你们进来吧。”
  他站到一边。威尔和莱拉都没有料到他会这样,他们不太肯定地走了进来。大厅里很昏暗,闻起来有一股蜂蜡和花香的味道。厅里到处都光可鉴人,墙边有一个桃花心木柜子,陈列着美丽的瓷像。威尔发现那个仆人立在一旁,仿佛在等待召唤。
  “到我书房来,”查尔斯爵士说着打开大厅另一扇门。
  他彬彬有礼,甚至显得很好客,但他的举止中有某些东西使威尔很警惕。书房宽大舒适,散发出雪茄烟味,还摆着真皮的扶手椅,书房中似乎满是书架、图画和打猎纪念品,还有三四个玻璃门的柜子,陈列着古老的科学仪器——铜制显微镜、包着绿色皮革的望远镜、六分仪、指南针。这就不难看出他为什么要那台真理仪了。
  “坐下。”查尔斯爵士指着一张沙发说。他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继续说道:“怎么样?你们要说什么?”
  “你偷了——”莱拉急切地说道,但威尔看了她一眼,她停住了。
  “莱拉认为她的东西落在了你的车里,”他又开始说道,“我们来把它拿回去。”
  “你指的是它吗?”他说着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天鹅绒包裹。莱拉站了起来,但他毫不理会,他打开包裹,金碧辉煌的真理仪展现在他手中。
  “是的!”莱拉脱口而出,她伸手去拿。
  但他合上了手掌。桌面很宽,她够不着。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其他动作,他已经转了个身,把真理仪放进玻璃门橱柜,上了锁,把钥匙放进了马甲口袋。
  “可它不是你的,利齐,”他说,“或莱拉,如果那是你的名字的话。”
  “是我的!那是我的真理仪!”
  他悲哀而沉重地摇摇头,好像他虽然不愿意责备她,但他这么做完全是为她好一样。“我认为对这个问题至少还有相当多的疑问。”他说。
  “可那是她的!”威尔说,“的确是!她给我看过!我知道那是她的!”
  “你看,我认为你得证明这一点,”他说,“我不需要任何证明,因为现在它在我手里,这就意味着它是我的,就像我收藏的其他东西一样。我必须说,莱拉,我很惊讶地发现你那么不诚实——”
  “我没有不诚实!”莱拉喊道。
  “哦,可你是这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利齐,现在我知道你有另外一个名字。坦率地说,你没有任何办法使别人相信这么珍贵的东西属于你。这样吧,我们叫警察来。”
  他扭头去叫他的仆人。
  查尔斯爵士还没来得及说完,威尔就喊道:“不,等一下——”,而就在这时,莱拉绕着桌子跑起来,潘特莱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出现在她的臂弯里。他变成一只咆哮的野猫,向那个老头龇牙咧嘴,发出嘶嘶的声音。查尔斯爵士对突然出现的精灵眨了眨眼,却没有退缩。
  “你甚至不知道你偷的是什么,”莱拉吼道,“你见过我用它,你就想偷,然后你就偷走了它。但你——你——你比我母亲还坏,至少她还知道它很重要!你却只把它放在盒子里不管不问!你真该去死!如果我能做到,我会叫人杀了你,你不配活着,你是——”
  她说不下去了,她所能做的就是向他脸上吐唾沫,于是她就使劲地这么干了。
  威尔静静地坐着,观察着四周,牢记着每样东西所在的位置。
  查尔斯爵士平静地抖开一块丝绸手帕擦了擦。
  “你有没有一点自控力?”他说,“去,坐下,你这肮脏的小孩。”
  莱拉的身体颤抖着,她感到泪水涌出了眼眶,她猛地坐在了沙发上,潘特莱蒙成了一只猫,他站在莱拉的膝盖上,竖着尾巴,瞪着那个老头。
  威尔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他感到困惑不解。查尔斯爵士早就可以把他们赶出去,他在玩什么花招呢?
  这时他看见了一幕奇怪的景象,那景象那么奇怪,他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想像。从查尔斯爵士的亚麻上衣的袖子里,在那雪白的衬衫袖口,出现了一个翠绿色的蛇头,窜吐着黑色的信子,布满锁子甲般的鳞片的蛇头上是一双带着金边的黑眼睛,它们来回打量着莱拉和威尔。她因为愤怒压根没看见它,威尔也只看见了一会儿,然后它就又缩进老头的袖子里,但这就已经让他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查尔斯爵士来到窗口附近的座位,平静地坐下,手抚着裤子上的皱褶。
  “我觉得你们最好听我说,而不是不加控制地做出这种举动,”他说,“你们的确没有任何选择,那台仪器现在归我了,它会一直在我这儿,我需要它,我是个收藏家。你可以吐唾沫,跺脚,尖叫,想怎么样都可以。但等到你说服任何人听你讲的时候,我就会有很多文件证明我已经买下了它,我很容易做到这一点,这样你们就再也拿不回它了。”
  现在他们俩都沉默了。他还没有结束,一股巨大的困惑使莱拉的心跳变得缓慢,使整个房间都沉寂下来。
  “不过,”他继续说道,“我有一样更想要的东西,但我自己拿不到它,我想和你做个交易,你把我要的东西拿来,我就还给你——你叫它什么?”
  “真理仪。”莱拉嗓音嘶哑地说。
  “真理仪,真是有趣。真理——那些符号——是的,我明白了。”
  “你要的东西是什么?”威尔问道,“它在哪儿?”
  “它在我去不了但你们能去的一个地方。我很清楚你们已经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人口,我猜那儿离萨默敦不远,今天上午,利齐,或是莱拉就是在那儿下的车。入口的那一侧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大人的世界。到现在为止我说得对吗?你们知道,建造这个入口的人有一把刀,他把那把刀藏在那个世界里,他非常害怕,他有他的理由。如果他的确在我说的那个地方的话,那他应该在那座门口雕刻着天使的古老的石塔里,那座天使之塔。
  “那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我不管你们怎么去做,我要得到那把刀。把它拿来给我,你们就可以拿走真理仪。虽然失去它我会很难受,但我是一个遵守诺言的人。你们要做的就是:把那把刀拿来给我。”
第八章 天使之塔
 
  威尔问:“拿着这把刀的人是谁?”
  他们坐在开往牛津的劳斯莱斯车里。查尔斯爵士坐在前排,半侧着身体。威尔和莱拉坐在后排,潘特莱蒙现在成了一只耗子,安静地卧在莱拉手中。
  “那个人对那把刀的拥有权,还不如我对这台真理仪的拥有权,”查尔斯爵士说,“我们都很不幸,真理仪在我的手里,而刀却在他的手里。”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世界的呢?”
  “我知道许多你们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以为是怎么回事?我比你们年纪大得多,也知道得多。在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间有许多通道,还有那些知道从哪儿可以轻易来回穿行的人,喜鹊城里有一个由博学的人组成的协会,他们以前经常这么干。”
  “你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莱拉突然说道,“你从那儿来,是不是?”
  她的记忆再次被奇怪地涌动了,她几乎能确信自己以前见过他。
  “不,我不是。”他说。
  威尔说:“如果我们要从那个人那里拿到那把刀,我们必须对那个人多一些了解。他不会就那么把刀给我们,是不是?”
  “当然不会。这是一件可以赶走妖怪的东西,不管用什么办法,那都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妖怪害怕那把刀吗?”
  “非常害怕。”
  “他们为什么只袭击大人呢?”
  “你现在不用知道为什么,那无关紧要。莱拉,”查尔斯爵士转身对她说,“跟我讲讲你这个非同一般的朋友。”
  他是指潘特莱蒙。他刚说完,威尔就明白刚才看见的他袖子里的那条蛇也是个精灵,查尔斯爵士一定来自莱拉的世界。他问起潘特莱蒙就是为了扯开话题:那么他并没有意识到威尔看到了他的精灵。
  莱拉把潘特莱蒙抱近自己的胸口,这时他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耗子,尾巴四处摇晃着,缠绕着她的手腕,他那双通红的眼睛瞪着查尔斯爵士。
  “你不该看见他,”她说,“他是我的精灵。你以为在这个世界你没有精灵,其实你有,你的精灵肯定是只屎克螂。”
  “如果埃及法老乐意以圣甲虫[ 圣甲虫(scarab)被古埃及人认作神物,该形象用以作为护身符或灵魂的象征。前面莱拉骂查尔斯的精灵是”屎克螂“,与圣甲虫同属金龟子科] 作为象征,我也会乐意的。”他说,“那么,你来自另一个世界,真是有趣。真理仪也来自那儿吗?还是你旅行的时候偷来的?”
  “是别人送给我的,”莱拉恼怒地说,“是在我的牛津,乔丹学院的院长给我的,它归我所有。你不知道它怎么用,你这个愚蠢的臭老头,你再花一百年也不知道怎么读它。对你来说,它只是一个玩具。但是我需要它,威尔也需要它。别担心,我们会把它拿回来的。”
  “我们等着瞧吧,”查尔斯爵士说,“上次我就是在这儿让你下车的。你们要在这儿下车吗?”
  “不,”威尔说,因为他看见一辆警车停在不远处的马路上。“因为有妖怪,你去不了喜鹊城,所以即使你知道那个窗口在哪儿也没有关系,再把我们送往环路那边。”
  “随便你。”查尔斯爵士说,汽车又开动了。“如果你拿到那把刀,就给我打电话,艾伦会来接你。”
  直到司机停车时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们下车的时候,查尔斯爵士摇下车窗对威尔说:“顺便告诉你,如果你拿不到那把刀,就不要回来了。你要是两手空空到我这儿来,我会叫警察的。如果我把你的真实姓名告诉他们的话,我猜他们会马上就到。你叫威廉·佩里,是吗?是的,我想是的。今天的报纸上有你一张很不错的照片。”
  汽车开走了,威尔哑口无言。
  莱拉摇着他的胳膊。“没关系,”她说道,“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如果他要说的话,他早就说了。来吧。”
  十分钟后他们站在了天使之塔脚下的广场上。威尔跟她说了关于蛇精灵的事情,她在街上停下来,对她那模糊的记忆感到很苦恼。那个老头是谁?她在哪里见过他?不成,她还是想不起来。
  “我没想告诉他,”莱拉小声说,“但昨天晚上我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上面。那些小孩吵闹的时候他还往下看……”
  “他长什么样?”
  “很年轻,卷头发。一点也不老。但我就那么一会儿看见了他,在墙垛的上面,在最顶端。我想他可能是……你还记得安吉莉卡和保罗吗?保罗说过他们有一个哥哥,他也来到了这个城市,她拦住保罗,不让他告诉我们,好像那是个秘密?我想那人可能就是他,也许他也在找那把刀。我猜想所有的孩子都知道这件事,那就是孩子们回到这里的真正原因。”
  “唔,”他说着抬头向上看,“可能是。”
  她想起那天早晨孩子们的谈话,他们说过没有小孩愿意走进那座塔,那里有可怕的东西。她还想起她和潘特莱蒙离开那座城市前,从门外向里看时,她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也许那就是为什么他们需要一个大人进到里面去的原因。她的精灵现在变成了明亮阳光下的一只飞蛾,在她的头顶扑打着翅膀,焦急地小声说着什么。
  “嘘,”她也小声回答道,“潘,没有别的选择,是我们的错,我们得去纠正,这是惟一的办法。”
  威尔沿着塔墙走在右边,在拐弯处,在那座塔和另一座楼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鹅卵石小路。威尔走上那条小路,抬头向上看,观察着地形,莱拉跟在后面。威尔在二楼的一扇窗户下停了下来,对潘特莱蒙说:“你能飞上去吗?你能看看里面吗?”
  他立即变成了一只麻雀飞走了。他只能勉强飞到那样的高度,当他飞到窗台上时莱拉吸了一口气,轻轻惊叫了一声,他在那里停了一两秒钟,然后就又飞了下来。她舒了口气,深呼吸了几下,就像落水后刚被救上来一样。威尔迷惑地皱着眉头。
  “受不了,”她解释道,“当精灵离开你时你会很难受。”
  “对不起,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楼梯,”潘特莱蒙说,“楼梯和黑暗的房间,墙上挂着剑、矛和盾牌,像是个博物馆。我还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他在……跳舞。”
  “跳舞?”
  “他来回移动,挥舞着手,或者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我透过一扇开着的门看到了他,不是很清楚。”
  “和妖怪搏斗?”莱拉猜测着。
  但他们也猜不出别的,于是他们就继续往前走。塔的后面是一堵石墙,墙头插着碎玻璃,里面是个小花园,有一眼喷泉,周围是一块块整齐的花草平台(潘特莱蒙又飞上去看了看),另一边是条小路,又把他们又带回了广场。塔上的窗户又小又深,像发愁的眼睛。
  “我们得从前面进去。”威尔说。
  他走上台阶,推开门,阳光射了进来,沉重的铰链吱吱嘎嘎地响着。他向里走了一两步,没看见任何人,于是他又向里走了几步。莱拉紧紧地跟在后面。地上铺了石板,因为年代久远石板已经变得很光滑,里面很凉爽。
  威尔看到一段向下的楼梯,于是他又往下走,来到一个宽大的、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房间一头是一个巨大的煤炉,墙被煤烟熏得乌黑一片,但那儿也没有人,于是他又往上走回门厅,他发现莱拉手指竖在唇边,正抬头向上看。
  “我能听见,”她小声说,“我猜他是在自言自语。”
  威尔竖起耳朵倾听着,他也听见了:低沉而含糊不清的吟唱声,不时夹杂着刺耳的笑声或是短促而愤怒的叫喊声,听起来像个疯子的声音。
  威尔鼓起腮帮子呼了一口气,开始爬楼梯,黑橡木楼梯又宽又大,台阶和石板一样陈旧而结实,脚踩上去不会发出咯吱声。他们越往上走越黑暗,因为惟一的光源就是每一层楼梯平台上那一扇又小又深的窗户。他们爬上一层就停下来听一听,然后再往上爬,现在那人的声音和晃晃悠悠有节奏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那声音来自楼梯平台对面的那个房间,房门开着一条缝。
  威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门又推开了几英寸,这样他就能看见了。
  那是一个大房间,天花板上积聚了厚厚的蜘蛛网。墙边排列着书架,书架上堆着破破烂烂的书,有的书装订线松散了,有的书纸张掉了出来。有几本书打开着,散放在地上或是宽大的布满灰尘的桌子上,其他塞在书架上的书摆得杂乱无章。
  房间正中有个年轻人正在——跳舞。潘特莱蒙说得对:那人正像他所说的那样,他背对着门,一会儿朝向这边,一会儿朝向那边,他的右手一直在身体前面挥舞,好像要清除什么看不见的障碍。他那只手里是一把刀,那刀看上去很普通,刀身并不怎么锋利,大约八英寸长。他举着刀向前刺,又向两边砍,一边砍一边向前摸索,上下乱刺,可周围却空空如也。
  他又动了一下,仿佛要转身,威尔向后退去。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向莱拉示意,领着她来到楼梯,又走上一层楼。
  “他在干什么?”她小声问。
  他尽可能详细地向她描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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