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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Ⅱ 魔法神刀

菲利普·普尔曼 (英)
 《黑质三步曲 2 魔法神刀》作者:菲利普·普尔曼
第一章 猫和角树
 
  威尔拉着他母亲的手说:“快点,来吧……”
  但他的母亲畏缩不前,她还是害怕。威尔在暮色中打量着这条狭长的街道,街边是成排的房子,房前是小花园和方形篱笆,阳光在房子一侧的窗户上闪耀着,却将另一侧置于一片阴影之中。没有多少时间了,人们现在大概正在吃晚饭,周围很快就会出现别的孩子,会注意到他们,议论纷纷地盯着他们看。等待很危险,但他所能做的还是像往常那样劝她。
  “妈妈,我们进去找库柏夫人吧,”他说,“你看,我们都来了。”
  “库柏夫人?”她有些迟疑地问。
  但他已经开始按门铃了。他得先放下包再去按门铃,因为他另一只手还挽着妈妈。在十二岁这样的年纪,被别人看见他挽着妈妈的手本来是一件让他感到烦恼的事,但他知道,如果不这样,就会有什么事发生在他母亲身上。
  门开了,钢琴老师那有些衰老的、弓着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上散发出他熟悉的薰衣草香水的味道。
  “是谁?是威廉吗?”老太太说。“我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有什么事吗,亲爱的?”
  “请让我进去,我还带来了我的母亲。”他坚定地说。
  库柏夫人看着这个头发凌乱、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女人,还有这个目光忧郁、嘴唇紧抿、下巴突出的男孩。她注意到,威尔的母亲佩里夫人一只眼睛化了妆,另一只眼睛却没有,然而她自己却没有发现,威尔也没发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好吧……”她说着向边上走了几步,在狭小的门厅里让出地方。
  威尔小心地看了看街道,然后才关上门。库柏夫人注意到,佩里夫人紧紧抓着她儿子的手,而他则非常温柔地带她走进那问有钢琴的起居室(当然,他只知道那个房间);她还注意到,佩里夫人的衣服闻起来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好像晾干前在洗衣机里放了很长时间。他们俩坐在沙发上,夕阳照着他们的脸,那宽大的颧骨,大大的眼睛,还有那笔直的黑眉毛,他们俩看上去是那么相像。
  “怎么了,威廉?”老太太问道,“怎么回事?”
  “我母亲需要在一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他说,“眼下在家里照顾她实在太困难了。我不是说她病了,她只是有点犯糊涂,她还有点儿紧张。照顾她不会很麻烦。她只需要有人和善地对待她,我想您可能做得到。”
  那个女人看着她的儿子,好像没怎么听懂,库柏夫人看见她脸上有一处瘀伤。威尔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库柏夫人,他的表情很迫切。
  “她花费不多,”他继续说道,“我带来了几包吃的,我想足够维持一段时间。您也可以吃,她不会介意别人跟她分享的。”
  “但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她难道不需要去看病吗?”
  “不用,她没有生病。”
  “但是必须有人能够……我是说,难道没有邻居或是亲戚——”
  “我们什么亲戚也没有,就我们俩。邻居也很忙。”
  “那社会福利机构呢?我不是在推脱,亲爱的,但是——”
  “不!不,她只是需要一点点帮助。目前这会儿我帮不了她,但时间不会很长。我要去……我有一些事要办,但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会带她回家的,我保证。您不用照顾很长时间。”
  那位母亲无限信任地看着她的儿子,他转过身,对母亲微笑着,充满爱意和安慰。这一切让库柏夫人无法说“不”字。
  “好吧,”她说着转向佩里夫人,“我相信几天是不成问题的,你可以用我女儿的房间,亲爱的。现在她在澳大利亚,她不再需要这个房间了。”
  “谢谢您。”威尔说着站了起来,好像急着要走。
  “可你要去哪儿?”库柏夫人问。
  “我要和一个朋友在一起,”他说,“我会尽量多打电话的,我有您的电话号码,不会有问题的。”
  他母亲看着他,有点迷惑。他弯下身子,笨拙地吻了她。
  “别担心。”他说,“库柏夫人会比我更好地照顾你,真的。明天我会给您打电话。”
  他们紧紧拥抱着,威尔又吻了她,然后轻轻地松开她绕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向门口走去。库柏夫人看见他有些苦恼,因为他的眼中有泪光在闪耀,但他还是转过身来,想起了应有的礼节,他伸出手。
  “再见。”他说,“非常感谢您,”
  “威廉,”她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他说,“但她不会给您造成任何麻烦,真的。”
  她并不是这个意思,他们俩都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威尔一定要管这件事。老太太心想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倔强的孩子。
  他转身走了,心里早就开始想那幢空房子了。
  威尔和他母亲住的地方是一处现代住宅区,周围是环形街道,有十几座相同的房子。他们家显然是其中最破旧的一座。房前的花园只是一小块草地,长满了杂草。他的母亲在今年早些时候种了些灌木,但那些树由于没浇水都枯死了。威尔绕到花园的拐角,他的猫莫西从她最喜欢的地方,也就是那棵活着的绣球花下钻出来,伸了个懒腰,脑袋蹭着他的腿,轻轻“喵”了一声向他打招呼。
  他抱起她,小声说:“他们回来过吗,莫西?你看见过他们吗?”
  整幢房子很安静。黄昏里最后一丝光亮中,马路对面那个男人正在洗车,但他没有注意威尔,威尔也没有看他。别人越不注意他越好。
  他把莫西抱在胸前,打开门,迅速走了进去,在把莫西放下地之前,他认真倾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整栋房子空无一人。
  他打开一听罐头,放在厨房的地上让莫西吃。那伙人还有多长时间会回来?他无法知道,所以他最好动作快一点,于是他上楼开始寻找。
  他在找一个破旧变形的绿色皮革文具盒。就算是一幢普通的现代住宅,能藏下一个这么大一点的东西的地方也多得惊人,你无需另外的秘密隔板和地下室来增加找东西的难度。威尔先找他母亲的卧室,翻找她存放内衣的抽屉令他发窘。他挨个找了楼上其他的房间,甚至还有他自己的房间。莫西走过来看他在干什么,然后坐在一边清理自己身上的毛,同时给威尔做伴。
  但他还是没有找到。
  这时天已经黑了,他也饿了。他自己烤了些豆子吃,然后他坐在厨房桌子边,考虑怎样用最好的办法检查楼下的房间。
  就在他快吃完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心在狂跳。他数了数,二十六声,然后铃声停了。他把盘子放在水池里,开始接着我。
  四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找着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快一点半了,他筋疲力尽。他躺在床上,衣服也没脱,立刻就进入了梦乡。他的梦紧张而拥挤,母亲那张忧郁、害怕的面孔总是近在咫尺。
  好像就是一瞬间(其实他睡了将近三个小时),他醒了,同时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他知道那只文具盒在哪里了。第二,他知道那些人就在楼下,正在打开厨房的门。
  他把莫西拎到一边,轻声制止了她睡意朦胧的抗议。然后他双腿一悠,来到床边,他穿上鞋,绷紧每一根神经倾听楼下的动静。那些声音非常轻微:一张椅子被搬起来、又被放回原处、短促的嘘声、木地板发出的嘎吱声。
  他的动作比那些人更轻,他离开卧室,踮着脚尖来到楼梯顶头一个空房问里。房间里并非漆黑一片,在黎明前的幽暗光线中他看见了那台老式的脚踏缝纫机。几个小时之前他刚刚检查过这个房间,但他忘了检查缝纫机边上放图样和线圈的小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摸到那只盒子,同时注意听着。那伙人在楼下走动,威尔还看见门缝外可能是手电筒发出的一线微光。
  这时他找到了盒子上的开关,他按动开关,盒子被打开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只皮文具盒就在那儿。
  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蹲在暗淡的光线中,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努力倾听。
  那两个人就在楼下的门厅里。他听见其中一个轻声说:“嗨,我听见送牛奶的到这条路上来了。”
  “还没到这儿呢。”另一个声音说,“我们得上楼看看。”
  “那就上去吧,别在这儿晃悠。”
  威尔听到楼梯顶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稳住了自己。那人并没制造什么响动,但他却无法阻止这预料之外的嘎吱声。这时声音停住了,威尔从门缝里看见一束微弱的手电筒光扫过门外的地板。
  门慢慢开了,威尔等到那人的身影完全出现在门口时,猛地从黑暗里冲出来,撞向入侵者的肚子。
  但他们都没有看到那只猫。
  那人来到楼梯顶时,莫西静悄悄地从卧室溜出来,竖着尾巴,站在那人的腿后,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蹭他。那人身体健壮,训练有素,本来是可以对付得了威尔的,但那只猫挡住了他的路。他向后退时被她绊倒了,他倒吸一口冷气,从楼梯上一个倒栽葱滚了下去,脑袋重重地撞在门厅的桌子上。
  威尔听见一声可怕的撞击,他来不及停下来去想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就抓住文具盒,顺着楼梯扶手滑下来,从躺在楼梯下、缩成一团抽搐不止的那人身体上跳过去,抓过桌子上的大手提袋,从大门跑了出去,而另外那个人只来得及从起居室里跑出来,瞪眼看着这一切。
  即使在害怕忙乱中,威尔还是感到好奇:为什么另外那个人没有冲他叫嚷,也没有追他呢?不过他们很快会来追他的,开着车、拿着手机。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快跑。
  他看见送牛奶的工人出现在街口,他那电动小货车的灯光在满天曙光中显得很苍白。威尔跳过篱笆,进入了邻居的花园,又沿着房子一侧的小路来到花园的另一侧,跳了出来,又跑过一片被露水打湿的草地,穿过树篱,来到住宅区和大马路之间的一片灌木树林里。他爬到一棵灌木下,躺在那里大口喘着气,浑身打颤。现在到马路上还为时过早,还得再等会儿,等到交通高峰时刻。
  他无法从脑中赶走那人脑袋撞在桌子上发出的响声,以及他的脖子屈成一团的样子,完全变了形,四肢也可怕地抽搐着。那人死了,他杀了他。
  他无法把这一幕幕抹去,但他不能再想了,还有很多事要考虑。他的母亲:她待在那个地方真的会安全吗?库柏夫人会不会说出去?甚至,如果威尔没有像他所保证的那样回去会怎么样呢?因为他不能回去,他杀了人。
  还有莫西。谁来喂养莫西呢?莫西会不会担心他们在哪里?她会跟来吗?
  这时天更亮了,已经有足够的光线察看购物袋里的物品:他母亲的钱包、律师刚来的信、英格兰南部的地图、巧克力条、牙膏、换洗短裤和袜子,还有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
  所有的东西都在。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除了他杀了一个人。
  威尔七岁时,第一次认识到他的母亲和别人不一样,还有,他得照顾她。那是在一家超市里,他们在做一个游戏:他们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能往小推车里放东西。威尔的任务就是环顾四周,然后悄声说:“现在可以了。”于是她会从货架上拿起一听罐头或是一盒别的什么东西,悄悄放进小推车。东西放进去以后他们就安全了,因为他们都隐身不见了。
  游戏很有趣,他们玩了很长时间。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店里人很多,但这个游戏他们玩得很好,而且合作得很成功,他们彼此信任,威尔爱他的母亲,而且会常常这样告诉她,她会告诉威尔她也爱他。
  他们来到收银台时,威尔既激动又高兴,因为他们就要胜利了。当他母亲发现钱包不见了,还说一定是小偷偷走了钱包时,这仍是游戏的一部分。但这时威尔已经开始厌倦这个游戏,而且他饿了,妈妈也不再那么高兴。她真的害怕了,他们又走回去,把东西分别一一放回到货架上,但这次他们得特别小心,因为敌人得到她的钱包后,知道了她的信用卡号码,正在追踪他们……
  威尔自己也越来越害怕。他意识到他母亲是多么聪明,她把现实中的危险变成一场游戏,不让他害怕,可结果他还是知道了真相,为了让她放心,他得假装不害怕。
  所以小男孩仍然假装这是一场游戏,这样她就不用担心他是否害怕,他们虽然什么也没买就回家了,但远离敌人他们就安全了;后来威尔还是在门厅的桌子上发现了钱包。星期一他们去了银行,为了保险起见,他们撤消了旧账号,又在别处开了新账号,危险过去。
  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威尔慢慢地、同时很不情愿地意识到他母亲的敌人并不存在于生活中,敌人在她的心里。但那些敌人并没有因此变得不那么真实、不那么危险和吓人;这只意味着他得更加小心地保护他的母亲。从超市事件开始,他认识到,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必须假装。威尔的部分注意力一直关注着她的忧虑,他是那么爱她,他会用生命去保护她。
  关于威尔的父亲,在威尔还不能记住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了。
  威尔对他的父亲非常好奇,他经常问母亲一些让她头疼的问题,而大部分问题她都回答不了。
  “他很有钱吗?”
  “他去哪儿了?”
  “他为什么要走?”
  “他死了吗?”
  “他会回来吗?”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能解答。约翰·佩里曾经是皇家海军的一位英俊、勇敢、聪明的军官,后来他离开军队,成了一名探险家,到世界上人迹罕至的地方探险。威尔听到这些觉得很刺激,没有什么比有一个探险家父亲更让人激动了。从那时起,所有的游戏中他都有一个看不见的伙伴:他和父亲一起在丛林里披荆斩棘地前进,在帆船甲板上以手遮眼眺望波涛汹涌的大海,在蝙蝠出没的岩洞里手持火把辨认神秘的字迹……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无数次救过对方的命,他们在篝火旁笑谈到深夜。
  但威尔渐渐长大了,他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一张他父亲在日常生活或探险时的照片?比如和其他胡须上结满冰霜的男子汉一起在北极乘坐雪橇,或是在丛林里察看藤蔓植物覆盖下的废墟?为什么家里没有一件他带回来的纪念品?为什么书本里从来没提到过他?
  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但她说过的一句话打中了他的心坎。
  她说:“有一天,你也会沿着你父亲的足迹,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你要继承他的衣钵。”
  威尔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他已经有了某种顿悟,并且被一种骄傲和使命感鼓舞着。他的游戏即将成为现实。他父亲还活着,迷失在某处荒野,他要去解救他,继承他的衣钵……有这么伟大的目标,即使生活困苦也值得。
  所以他严守母亲的秘密。在她较为平静清醒的时候,他注意向她学习如何买东西、做饭、收拾房间。当她糊涂和害怕的时候,他就能干这些活。他也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在学校里保持默默无闻,避免引起邻居的注意,即使母亲在害怕和疯狂中几乎说不出话时,他也要做到这一点。威尔最害怕的莫过于社会有关机构发现她、带走她,再把他送到陌生人的家中,什么困难都比这强。因为她也有心中阴霾一扫而光的时候,她会重新快乐起来,嘲笑自己的恐惧,赞扬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时的她是那么慈爱和温柔,他觉得没有比她更好的伙伴了,他只想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
  但后来那伙人来了。
  他们不是警察,也不是社会福利机构人员,更不是罪犯——至少威尔是这么判断的。威尔想赶走他们,但他们对他毫不理睬,也不说要什么,他们只跟他母亲说话,而那时的她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他在门外听见他们在打听他的父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那些人想知道约翰·佩里去了哪里,有没有捎带东西给她,她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么时候,还有,他有没有和任何外国使馆联系过。威尔听见他母亲越来越悲伤,最后他跑进房间让他们离开。
  他看上去是那么凶猛,以致于那两个人竟没有因为他年纪幼小而觉得可笑。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他,或是用一只拳头把他打翻在地,但他毫不畏惧,怒发冲冠。
  他们离开了。这一幕让威尔更加坚信不疑:他的父亲肯定在什么地方遇到了麻烦,只有他才能去救他。他的游戏不再充满孩子气,不再是内心的想像,它确有其事,他必须表现出色。
  不久之后他们又来了,声称威尔的母亲有事要向他们交待。他们是在威尔上学的时候来的,其中一个人在楼下跟威尔的母亲谈话,另一个人趁机搜查他们的卧室。她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威尔早早回家,发现了他们,他再次怒目以对,他们又一次离开了。
  他不愿向警察求助,怕母亲被有关机构带走,而他们似乎知道这一点,更加纠缠不休,最后他们在威尔到公园去寻找母亲时破门而入。她的情况更糟了,她认为她必须把湖边长凳上的每根木条都摸一遍。为了让她快点做完,威尔就帮助她。那天他们回到家时看见那伙人的汽车消失在街口,他进屋后发现他们来搜查过家,大部分抽屉和橱柜都被他们翻过了。
  他知道他们要找什么。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是他母亲最珍贵的财产,他梦想能看一看里面的东西,但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他知道里面有信,他还知道她时常哭着读它们,然后她就会向他讲起他的父亲。威尔断定那伙人要找的就是这个文具盒,因此他必须采取行动。
  他决定先给母亲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左思右想,但他没有朋友可以求助,邻居也早就对他们起了疑心,他能想到的可以信任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库柏夫人。只要母亲在那儿安然无恙,他就准备找出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然后他要去牛津,为他心中的疑问寻找答案。但那伙人来得太快了。
  现在他还杀了其中的一个人。
  所以警察也会来追他的。
  还好,他擅长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要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时间越长越好,直到他找到他父亲或是那伙人找到他。如果那伙人先找到了他,他可不在乎再杀几个人。
  那天后来,实际上是半夜了,威尔走在离牛津城大约四十英里的地方,他精疲力竭。他先搭车,又换了两次公共汽车,接着又步行,晚上六点钟才到牛津,这时已经太晚了,他要做的事一件也做不成。他在“汉堡王”吃了晚饭,然后到一个电影院躲了起来(即使正在看着电影的时候,他还是转眼就忘了电影的内容),现在他走在郊区的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这条路一直通向北方。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但他明白最好能马上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因为时间越晚,他就越引人注目。问题是路边那些舒适住宅的花园里没地方可躲,也没有一点快要到野外的迹象。
  他来到一个大的环形交叉路口,有一条穿过牛津的东西环路,一直通向北方。夜晚的路上车很少,他站的那条路也很安静,路两旁是大片的草地,草地后面是一些舒适的住宅。在路两旁,沿着草地长着两排角树,那些树长得怪模怪样,树叶紧靠在一起,树冠非常对称,看上去更像是小孩子用笔画出来的。路灯使得这幅景象更加虚幻,像舞台上的布景。威尔已经被疲惫折磨得昏昏沉沉,他可能是接着向北走了,也可能在其中某棵树下的草地上躺着睡了一觉;总之当他站在那里试图使自己头脑清醒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只猫。
  她和莫西一样,是一只花斑猫。她从威尔站着的地方,从牛津那一侧的马路边的一个花园里不声不响地溜出来。威尔把手提包放下,伸出双手,那只猫走上前来,用脑袋蹭他的膝盖,就像莫西那样。当然,每只猫都会这么做,但这还是使威尔非常想家,他热泪盈眶。
  最后,那只猫转身走开了。这是夜晚,她要巡逻,还要捕捉老鼠。她悄无声息地穿过马路,走向角树外的灌木丛,这时她停住了脚步。
  威尔好奇地注视着这只猫的举动。
  她伸出一只爪子,在前面的空中拍打着什么威尔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她往后一跳,拱着背,身上的毛竖了起来,尾巴僵直地伸着。威尔熟悉猫的动作,他警觉地注视着,这只猫又接近了刚才那个地方,也就是角树与花园树篱之间一小块空白的草地,她又开始拍打。
  她又往后一跳,但这次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警惕了。她发出呼哧声,试探着,抽动着胡子,过了几秒钟,她的好奇战胜了警惕。
  那只猫向前一跳——然后消失不见了。
  威尔眨了眨眼睛。这时一辆卡车沿着马路开过来,他靠在最近的一棵树上一动不动地站着,车灯的亮光从他身边扫过。卡车过去了,他穿过马路,眼睛一直盯着刚才那只猫侦察的地方,可这并不容易,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盯着的,但当他来到近前仔细察看时,他看见了。
  至少,他从某些角度看见了。它看上去就像是有人从路边两码远的空中挖去了一条不到一码宽的方块。如果你处在水平的方向,那么这个方块就是竖着的,它几乎无形无迹,从后面看则完全看不出来。只有在最靠近路的一侧你才能看见它,但即使那样也很难看见,因为它前面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一块路灯下的草地。
  但威尔毫不怀疑:草地那边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说不出原因,但他立刻就信了,就像相信火会燃烧,善良是美德那样确凿无疑。他正在注视着的是完全新鲜而陌生的事物。
  正是这个原因使他蹲下来进一步细看。他的所见让他头晕心跳,但他没有犹豫:他先把手提包塞了过去,然后自己也爬了过去,这样他就从这个世界的一个窟窿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排树下。但这些树不是角树,而是高大的棕榈树,他们和牛津的树一样,沿着草地站成一排。这是一条林阴大道,路边是一排小饭馆和小商店,在满天繁星下,这问店铺的灯亮着,门敞开着,却寂静无人。炎热的夜晚中充满了花香和大海的咸湿气味。
  威尔小心地观察着四周。在他身后,一轮满月照耀着远处绵延的青山,山脚下的斜坡上有带着美丽花园的房子,开阔的草地,小树林,还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神殿。
  他身边就是空中的那个方块,从这边看去同样难以辨认,但它千真万确地存在着。他弯下腰,看见了牛津的马路,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他转过身,身体战栗了一下;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它一定得比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好。随着拂晓的到来,他似醒非醒,感到轻微的头痛。他站起身,四处寻找他的向导,那只猫。
  她不在视线中。她一定已经走过了那些闪耀着诱人灯光的小饭馆,到那后面的小街和花园寻幽探胜去了。威尔提起他那只变了形的购物袋,穿过马路,缓缓向那边走去。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这一切会突然消失。
  这里的空气中有某种地中海或加勒比海地区的味道。威尔从没到过英格兰以外的地方,所以他无法将它和他所知道的其它地方作比较,但这是那种夜深了人们还出来吃喝玩乐、跳舞、享受美妙音乐的地方。只是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一片寂静。
  他来到第一个转弯处,那里有一个小饭馆,外面的小道上摆着绿色小桌、贴着锌皮的小吧台,还有一台制作蒸馏咖啡的咖啡机。有的桌子上有一些半空的杯子,有一只烟灰缸里还有一支烟,已经燃到了烟蒂。在一篮陈旧得像硬纸板的面包卷旁,有一盘意大利饭。
  他从柜台后面的冰柜取出一瓶汽水,想了想,又往抽屉里扔了一英镑的硬币。他关上抽屉,突然想到里面的钱可能会解释这是什么地方,于是他又打开抽屉,里面的货币叫“科罗那[科罗那(Corona,也作”克朗“(Crown )],是一种捷克斯洛伐克、丹麦、冰岛、挪威和瑞典等国的货币基本单位] ”,可别的他还是一无所知。
  他把钱放回去,用拴在柜台上的开瓶器打开汽水瓶,然后离开了这家小咖啡馆。他离开那条林阴道,沿着小街往前溜达,街上有小食品店、面包房、珠宝店、花店,还有挂着珠帘的私宅,锻铁阳台上种满了花,悬垂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这里地处偏僻,更加寂静无声。
  街道向低处延伸,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道,那里的棕榈树更多,树叶背面在路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大道的另一侧是大海。
  威尔发现自己前面是一个港湾,左边是石头防波堤,右边是一块伸人海中的陆地,陆上的花树和灌木丛中,有一座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宏大建筑,有着圆圆的石柱、宽阔的台阶和华丽的阳台。港湾里静静地停泊着两只划艇。防波堤外,星光照耀着平静的大海。
  现在,威尔的疲惫已经被一扫而光。他完全清醒了,惊奇攫住了他的心。刚才在小街上,他不时抬起手,抚摸着墙壁或门洞,或是窗台上的花,发现它们真实无疑。而现在他则想抚摸展现在面前的整幅景象,它实在是太宽阔了,他的双眼一时不能看尽。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深深地呼吸着,几乎有些害怕。
  他发现手中还拿着那瓶从小咖啡馆拿的汽水。他喝了几口。汽水的味道和刚才一样冰凉惬意,因为夜晚的空气是炎热的。
  他向右走去,走过带着遮阳篷、入口处灯光通明的酒店,走过旁边大片盛开着的九重葛,来到这里的花园。树丛中那座有着华丽外墙、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建筑可能曾是一座歌剧院,沿着挂着路灯的夹竹桃树,有通往各处的小路,但没有一点生命的动静:没有夜鸟歌唱,没有小虫低呜,只有威尔自己的脚步声。
  威尔惟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花园边棕榈树的远处,从海滩上传来的细密而规律的海浪声。威尔向那边走去。潮水刚涨了一半,也可能是刚退了一半。柔软的白色沙滩上,有一排踏板船停在深水线以上。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一排细浪拍向海岸,在下一排海浪到来之前又整齐地退去。在这平静的海面上,大概五十码远的地方,有一个跳水台。
  威尔坐在一只踏板船的船舷上,踢掉脚上的鞋,他那双快要磨破的廉价帆布鞋挤得他发烫的脚十分难受。他把袜子扔在鞋的旁边,把脚趾伸进沙子。又过了一会儿,他脱掉衣服,走进海水。
  海水不凉不热,很舒服。他划着水,游到跳水台,爬了上去,在那饱经风吹日晒的台板上坐下来,回过头来望着这座城市。
  在他的右边,防波堤围住了港湾,离它大约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红白条纹相间的灯塔。灯塔远处是隐隐约约浮现的峭壁,再远处,就是威尔从刚来的地方看见的那片绵延的小山。
  近在眼前的就是那些别墅花园里挂着灯的树、街道,还有海边的酒店、咖啡馆、亮着灯的商店,全都寂静无人。
  这里也很安全。没人跟踪到这里来,那伙搜查他家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地方,警察也不可能发现他。他有整整一个世界供他藏身。
  从那天凌晨从大门跑出来直到现在,威尔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他又渴又饿。毕竟他上一次吃饭还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他滑入水中,用比刚才更慢的速度游回岸边。他穿上短裤,手中拎着其余的衣服和那只购物袋,把空瓶子扔进他看见的第一个垃圾箱,然后光着脚沿着小路走向港口。
  当他身上的水稍微干了一点儿时,他套上牛仔裤,准备找个地方吃饭。那些酒店太豪华了,他先看了看第一个酒店,它大得让他不舒服。于是他又接着往前走,直到他看见一个小咖啡馆,他觉得这地方应该还不错。他说不出为什么,它和其他那些咖啡馆差不多,一楼的阳台上都种满了鲜花,门外的小路上有一些桌椅。但他就是看中了这一家。
  那边柜台的墙上贴着一些拳击手的照片,还有一张签名海报,上面是一个开心微笑着的手风琴演奏家。厨房的旁边有一扇门,通向一段铺着鲜亮花纹地毯的狭窄楼梯。
  他走上楼梯,来到狭窄的楼梯口,打开他看见的第一扇门。这是个临街的房间,里面又热又闷。威尔打开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让夜晚的风吹进来。房间很小,里面的家具显得粗大简陋,但房间里既干净又舒适。原先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很好客。房间里还有一个小书架,桌上放着一本杂志和几个镶着照片的相框。
  威尔离开这里,看了看其他的房间:一个小浴室、一个放着一张双人床的卧室。
  他打开最后一扇门之前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的心跳加快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里面的声音,他觉得这个房间里不是空无一人。今天凌晨,别人在黑暗的房间外,他在里面,而现在这一场景则颠倒过来。他感到这一切很奇怪——
  正在他站着想的时候,门被撞开了,有什么东西像野兽一样向他冲过来。
  但记忆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他站得不是很近,所以没有被撞倒。他奋力回击:用他的膝盖、头、拳头和胳膊的力量反击他,她——
  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四肢细瘦,穿着破破烂烂的脏衣服,正在凶狠地向他厉声喊叫。
  在这同一时刻,她看见了他,她从他光着的胸膛前跳开去,像一只困兽般蹲在楼梯平台的黑暗角落里。让他惊讶的是:她身边还有一只猫,是一只大的野猫,到他膝盖那么高,身上的毛和尾巴竖了起来,向他露出牙齿。
  她把手放在猫的背上,舔了舔她干裂的嘴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威尔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是谁?”
  “莱拉·西尔弗顿。”她说。
  “你住在这里吗?”
  “不。”她立即否认道。
  “那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城市?”
  “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来?”
  “从我的世界,它跟这儿连着。你的精灵在哪儿?”
  他的眼睛瞪大了。这时他发现那只猫有了奇异的变化:它一跳到她的臂弯里,立刻就变了。现在它变成了一只短尾鼬,红棕色的毛皮,脖子和腹部则是乳白色,它和那个女孩一样,凶狠地瞪着他。但这时情况有所变化,因为他发现女孩和短尾鼬都十分怕他,好像他是一个魔鬼一样。
  “我没有精灵,”他说,“我不知道你指什么。”然后他说,“哦,这就是你的精灵吗?”
  她慢慢地站起来。那只短尾鼬蜷起身子,绕在她的脖子上,他的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威尔的脸。
  “但是你活着,”她半信半疑,“你没有……你还没有……”
  “我叫威尔‘佩里,”他说,“我不知道你说的精灵是什么。在我的世界里,精灵是魔鬼的意思,是邪恶的。”
  “在你的世界?你是说这不是你的世界?,,
  “对,我只是发现了……一条进来的路。我猜,就像你的世界一样,它一定是跟这儿连着。”
  她放松了一点儿,但她还是专注地盯着他。他则很平静,好像她是一只他想要认识的陌生的猫。
  “你见过这个城市里别的人吗?”他继续问。
  “没有。”
  “你到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几天吧,我不记得。”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我来找‘尘埃’。”她说。
  “找尘埃?什么?是金粉吗?什么样的尘埃?”
  她眯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他转过身,走下楼去。
  “我饿了,”他说,“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吗?”
  “我不知道。”她说。她跟着他走下楼,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威尔在厨房里找到用来做炖菜的鸡、洋葱和胡椒,但它们是生的,在炎热的天气里已经发出了臭味。威尔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箱。
  “你什么都没吃吗?”他说着打开了冰箱。
  莱拉跟了过来。
  “我不知道它在这儿。”她说,“哦!这么冷。”
  她的精灵又变化了,这回他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色彩鲜艳的蝴蝶,它飞进冰箱,但立刻又飞出来,停栖在她的肩头,缓慢地上下扇动着翅膀。威尔被它的奇异之处搞得头脑发晕,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该老盯着它看。
  “你以前没见过冰箱吗?”他说。
  他找出一听可乐递给她,然后拿出一盒鸡蛋。她很高兴,双手紧握着它。
  “喝吧。”他说。
  她皱着眉头看着它,她不知道如何打开。他帮她打开,可乐气泡冒了出来,她怀疑地舔了舔,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个好吗?”她说,语气中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害怕。
  “是啊。显然这个世界里也有可乐。看我来喝两口,证明它不是毒药。”
  他又打开一听。她看见他喝,就跟他学。她显然渴坏了,她喝得那么快,气泡窜进了她的鼻子,她打着嗝。鼻子发出响亮的吭哧声。威尔盯着她看,她就怒气冲冲。
  “我要做煎鸡蛋。”他说,“你吃不吃?”
  “我不知道什么是煎鸡蛋。”
  “那好,你看我做就知道了。如果你想吃,那边还有一听烘豆。”
  “我不知道烘豆是什么。”
  他指给她看,她在罐子上找可乐罐上的那种易拉盖。
  “不,你得用开罐器。”他说,“你们那儿的人不用开罐器吗?”
  “在我们那儿仆人做饭。”她不屑一顾地说。
  “到那边抽屉里找找看。”
  她在餐具中翻找着。他则在碗里打了六个鸡蛋,用叉子搅拌着。
  “就是它。”他注视着她,“那个有红色把手的,把它拿过来。”
  他切穿盖子,向她示范如何打开罐头。
  “现在去把那只小平底锅从挂钩上拿下来,把罐头里的东西倒进去。”他对她说。
  她闻了闻豆子,眼神中又充满了喜悦和怀疑。她把罐头里的东西倒进平底锅,舔了舔手指。她看着威尔往打好的鸡蛋里洒了盐和胡椒,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黄油,切了一小块放在铁锅里。他去吧台拿火柴,当他回来的时候,她正用手指蘸着碗里的鸡蛋,贪婪地舔着。她的精灵,这时又变成了一只猫,也把它的爪子伸进碗里,但当威尔走近的时候它又缩了回去。
  “还没做熟呢。”威尔说着把碗拿开了,“你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在斯瓦尔巴特,我父亲的家里。”她说,“好几天之前吧,我不记得了。我在这里看见面包什么的,我就吃那个了。”
  他点燃煤气,等黄油融化了,把鸡蛋倒进去,让它铺满锅底。她的眼神贪婪地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她看着他把鸡蛋在锅的中央堆成柔软的小山,又倾斜着锅,好让生鸡蛋流到锅底。她也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脸、正在忙碌的双手,还有他光着的肩膀和脚。
  鸡蛋饼煎好了,他把蛋饼翻个身,用铲子从中间切开。
  “找几个盘子来。”他说道,莱拉顺从地照办了。
  她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后好像还是很听从吩咐的,于是威尔又让她到小饭馆前清理出一张桌子。他把饭端出来,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副刀叉。他们一起坐了下来,觉得有点别扭。
  她不到一分钟就吃完了她的那份,然后等着威尔吃完,她烦躁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拉扯着编织坐垫上的塑料线。她的精灵这会儿又变成了一只黄雀,在桌子上啄着那看不见的面包屑。
  威尔慢慢吃着。他把大部分的烘豆都给了她,尽管如此,他还是吃得比她慢。他们面前的港湾,无人的大街边的路灯,夜空中的星星,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中,好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存在了。
  他一直注意着这个女孩,她纤细而结实,刚才打起架来像一只老虎那么凶猛。他的拳头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块青紫,她并不在意。她的表情中搀杂着天真幼稚——当她第一次尝可乐时——和一种深深的忧郁和警惕。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她的头发要是洗过了的话应该是暗黄色的,她很脏,她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好像是好多天没洗过澡。
  “劳拉?拉拉?”威尔说。
  “莱拉。”
  “莱拉……西尔弗顿?”
  “对。”
  “你的世界在哪儿?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她耸耸肩。“我走来的。”她说,“雾很大,我不知道到了哪里。直到雾散了我才知道,至少,我知道我离开了我的世界。然后我就发现自己到了这儿。”
  “你刚才说什么尘埃来着?”
  “尘埃,对。我要找它。但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人,也找不到人打听。我以前来过这里……我不知道,三四天了,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但你为什么要找尘埃呢?”
  “特殊的尘埃。”她立刻说,“当然不是普通的尘埃。”
  那只精灵又变了。眨眼问他从黄雀变成了老鼠,一只红眼睛、浑身漆黑的健壮的老鼠。威尔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女孩看见了他的眼神。
  “你有一个精灵。”她说,“在你的身体里。”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有,”她接着说,“你只能是人。你一定曾……快死了。我们见过一个小孩,他的精灵被砍掉了。你不是那样的,即使你不知道,你也有一个精灵。我们一开始看见你都被吓着了,好像你是一个恶鬼之类的,但后来我们发现你根本不是。”
  “我们?”
  “我和潘特莱蒙,我们。但是你,你的精灵和你没有分开。他就是你,是你的一部分。你的世界里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吗?他们是不是和你一样,精灵都藏起来了?”
  威尔看着他们俩,那个瘦瘦的浅色眼珠女孩和坐在她怀中的黑老鼠精灵,他觉得自己非常孤单。
  “我累了,要去睡觉了。”他说,“你打算待在这个城市里吗?”
  “我不知道。我得努力找我要的东西,这个世界里肯定有院士,肯定有人知道跟这有关的事情。”
  “可能不在这个世界里,我是从一个叫牛津的地方来的,那里就有许多院士,如果你要找的是这些人的话。”
  “牛津?”她叫道,“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那你的世界也有一个牛津吗?你不可能来自我的世界。”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但我的世界里也有一个牛津。我们都说英语,不是吗?我们还有别的相同之处,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你是怎么过来的?是有一座桥?还是别的什么?”
  “好像就是空中的一个窗口。”
  “带我去看。”她说。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他摇摇头。
  “现在不行。”他说,“我想睡觉,再说,现在还是半夜呢。”
  “那明天早晨带我去看!”
  “好吧,我会带你去看的。但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自己去找那些院士吧。”
  “那容易。”她说,“我知道关于院士的所有事情。”
  他把盘子摞起,站了起来。
  “我做了饭,”他说,“所以该你洗碗了。”
  她看上去有点难以置信的样子,“洗碗?”她不屑地一笑,“那儿躺着成千上万只盘子呢!再说我也不是仆人。我不打算洗碗。”
  “那我就不告诉你去牛津的路。”
  “我自己找。”
  “你找不到,它是藏着的,你不可能找到。听着,我不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能待多久,我们要吃东西,这儿有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但吃完了我们得把这个地方收拾干净,我们应该这么做。这些碗你来洗,我们要对得起这个地方。现在我要去睡觉了,我用另外一个房间。明天早晨见。”
  他进屋去了,从他的破包里取出牙膏,用手指刷了牙,然后倒在双人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莱拉等到确信他已经睡着了以后,拿着盘子进了厨房,把盘子放在水笼头下面,用一块布使劲擦,直到它们看上去干净为止。刀叉也是如此。但这个步骤对煎鸡蛋的锅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她拿了一块肥皂来擦,又笨拙地抠了一会儿,直到她认为差不多干净为止。然后她用另外一块布擦干它们,把它们整齐地堆放在水池边的架子上。
  她还觉得渴,她还想尝试打开一个罐头,所以她又打开了一听可乐,拿上楼。她在威尔的门外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于是她踮着脚尖来到另外一个房间,从她的枕头下拿出真理仪。
  她不需要靠近威尔就可以问他的情况,但她还是想去看一看,所以她竭力蹑手蹑脚地转动威尔房间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海边有一盏灯,灯光向上照进房间,又从天花板反射下来,她就在亮光中注视着这个熟睡中的男孩。他皱着眉头,脸上都是汗,闪闪发亮。他矮壮结实,当然他还没有长成大人,因为他比她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但有一天他会变得强大有力的。如果能看见他的精灵会容易得多!她想着那可能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还没有固定的形状。不管那是什么形状,它会表现出一种野性、礼貌和忧郁的性格。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在路灯的光亮中调整了真理仪的指针,放松意念,在心中问了一个问题。指针开始在仪表盘上停停转转,令人目不暇接。
  她问的是:他是谁?朋友还是敌人?
  真理仪上的答案是:他是一个杀人凶手。
  当她看到这个答案时,立刻感到了轻松。他可以找到吃的,还可以带她去牛津,那都是很有用的本领,但他原本也可能懦弱,或不值得信任。杀人凶手是有价值的伙伴,她感到和他在一起就像和披甲熊伯尔尼松一样安全。
  她把百叶窗的叶片调到和敞开的窗户相对的方向,这样早晨的阳光就不会照到他的脸。然后她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第二章 在女巫中间
 
  女巫塞拉芬娜·佩卡拉在伯尔凡加把莱拉和其他的孩子们从实验站拯救出来,又一同飞到斯瓦尔巴特群岛,现在她却陷入了一个大麻烦。
  在斯瓦尔巴特群岛的阿斯里尔勋爵逃跑了,他逃跑时产生的气流把她和同伴吹到了远离群岛数英里的结冰的海上。她们之中有人努力留在得克萨斯飞行员李·斯科尔斯比那只受损的热气球上,但塞拉芬娜却被高高地抛上了天,天空被阿斯里尔勋爵的实验捅开了一条裂口,浓雾滚滚不断地从裂口处涌了进来,她就被抛在雾堆之中。
  当她发现自己又能自主飞行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莱拉,因为她对真假熊王之间搏斗的情况一无所知,更不了解在这之后莱拉的下落。
  所以她和她的雪雁精灵凯萨一起,骑在她的云松枝上,飞翔在金色的云雾中寻找莱拉。他们向斯瓦尔巴特群岛飞去,又向南飞了一点儿,他们在充满奇怪光影的动荡的天空中飞了好几个小时。那光照在塞拉芬娜·佩卡拉身上,刺痛了她的皮肤,她感到心绪不宁,断定这光一定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凯萨说:“看!一个女巫的精灵,迷路了……”
  塞拉芬娜·佩卡拉向雾中望去,她看见一只燕鸥在雾气笼罩的光柱中盘旋哀叫。他们转身向他飞去,那只燕鸥看见他们靠近,惊恐地向上飞,但塞拉芬娜·佩卡拉发出了友好的信号,于是他又飞回到他们身边。
  塞拉芬娜·佩卡拉问道:“你是哪个部落的?”
  “泰梅尔半岛[ 泰梅尔半岛(Taymyr),在西伯利亚西北部] ,”他告诉她,“我的女巫被抓起来了。我们的同伴被赶走了!我迷路了!”
  “谁抓走了你的女巫?”
  “有猴子精灵的那个女人,从伯尔凡加来的……帮帮我!帮帮我们!我害怕极了!”
  “你的部落和儿童切割机是同盟吗?”
  “是的,在我们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之前都是。伯尔凡加那场搏斗之后,他们打败了我们,抓走了我的女巫,把她关在一条船上……我该怎么办?她在召唤我,而我却找不到她!哦!帮帮我!帮帮我!”
  “安静,”精灵雪雁说道,“听下面的声音。”
  他们向下滑翔,用敏锐的双耳倾听,塞拉芬娜·佩卡拉很快就辨认出那是汽油发动机的振动声,在浓雾的包裹中那声音显得很沉闷。
  “这种雾天他们不可能开船,”凯萨说,“他们在干什么?”
  “那是一种更小的发动机。”塞拉芬娜·佩卡拉说。她正说着,从另外的方向传来新的声音:低沉而使人难受的震颤着的巨响,好像巨大的海洋生物在大海深处呼唤,它轰响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停止了。
  “船的雾角。”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他们低飞到水面上,再次寻找发动机的声音。因为不同的地方雾气浓度不一样,他们突然发现了:一艘小艇突突地驶过一团团湿漉漉的空气,女巫及时飞向他们看不见的上方。海浪滞缓平滑,好像海水不愿上升似的。
  他们在上面盘旋,燕鸥精灵紧跟着,就像孩子紧跟着母亲,他看着舵手调整着航向,这时雾角又响起了。船头前方有一盏灯,但在大雾中它只能照亮前面几码远的地方。
  塞拉芬娜·佩卡拉对迷路的精灵说:“你是不是说过还有一些女巫在帮助这些人?”
  “我想是的——有一些从乌戈斯克[ 乌戈斯克(Vol~orsk)。俄罗斯地名] 脱离的女巫,除非她们也逃走了。”他对她说,“你要干什么?你会找我的女巫吗?”
  “会的,但现在你先和凯萨待在一起。”
  塞拉芬娜。佩卡拉向小艇飞落,把精灵们留在上面看不见的地方,她降落在船尾,就在舵手身后。他的海鸥精灵叫起来,舵手回过头来看。
  “你倒是从容不迫,是不是?”他说,“到前面去,在左舷边上给我们带路。”
  她立刻又起飞了。这一招还是起作用了:仍然有一些女巫在帮助他们,他以为她也是其中的一个。她记得港口在左边,港口的灯是红色的。她在雾中搜寻着,直到她在不到一百码的远处看见了隐约的灯光。她飞了回来,在小艇的上方为舵手指引方向,舵手放慢小艇的速度,徐徐驶向大船吃水线上垂下的舷梯。舵手喊了一声,一个水手从上面扔下一根绳子,另一个水手匆匆爬下舷梯,把绳子系在小艇上。
  塞拉芬娜‘佩卡拉飞上大船的船尾,躲在救生船的影子里,她看不到别的女巫,也许她们正在天空巡逻,凯萨应该知道怎么做。
  下面,一个乘客正在离开小艇,爬上舷梯。这个人裹着皮大衣,戴着头巾,看不出是谁。但当这个人登上甲板时,一只金色的猴子精灵跳到船尾,瞪着周围,黑眼睛里放射出恶毒的光。塞拉芬娜屏住了呼吸:这个人是库尔特夫人。
  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匆匆来到甲板上迎接她,还看了看周围,像是在期待另外什么人。
  “鲍里尔勋爵——”他正要开口。
  但库尔特夫人打断了他:“他去别的地方了。他们开始拷问了吗?”
  “是的,库尔特夫人。”他回答,“但是——”
  “我命令他们等一会儿的,”她打断道,“他们开始不听我的命令了?也许这艘船上还得加强纪律。”
  她把头巾推向脑后。在昏黄的光线里,塞拉芬娜·佩卡拉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傲慢、暴戾,还有,在女巫看来,如此年轻。
  “其他的女巫在哪里?”她问。
  船上的人说道:“都走了,逃到她们的故乡去了。”
  “但是有一个女巫引着小艇来的。”库尔特夫人说,“她去哪儿了?”
  塞拉芬娜向后退缩了一下:小艇上的水手显然不知道这最新的情况。神父迷惑地看着周围,但库尔特夫人已经很不耐烦了,她粗略地扫了一眼甲板,摇了摇头,就和她的精灵匆匆走进那扇敞开的、漏出一圈黄晕的门,那人跟在后面。
  塞拉芬娜·佩卡拉看看四周以确定自己的位置,她躲在船尾和上层结构之间的狭窄甲板上,在排风扇的后面。从这儿望去,在前面船桥和烟囱的下面,是一个交谊厅,三面都有窗户,而不是舷窗。那些人就是走进了这个地方。从窗口泻出的朦胧灯光照在沾满雾气水珠的栏杆上,也隐隐照出船前的桅杆和帆布覆盖着的舱口。所有的东西都湿漉漉的,即将被冻成一片僵硬。没人能看见塞拉芬娜在哪里,但如果她想看到更多的东西,她就得离开藏身之处。
  这太糟糕了。她带着可以用来逃跑的松枝,还有可以用来搏斗的刀和弓箭。她把松枝藏在排风扇的后面,沿着甲板溜到第一扇窗户前。因为雾气,窗户玻璃上凝结着水珠,她没法看见里面。塞拉芬娜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于是她又退进了黑暗之中。有一件事她是能做到的。她有点不情愿,因为那实在太冒险了,那会使她耗尽精力,不过,她似乎别无选择。她可以通过某种:魔法让别人看不见她,当然,真正的隐形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一种精神魔术,施术人通过一种高度集中的谨慎,仅仅使自己不被别人注意,而不是真正的隐形。将它掌握在合适的尺度,她可以穿过拥挤的人群,或走过单个的行人,而不被人看见。
  所以现在她控制住自己的意念,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件事上,那就是改变她表现自己的状态,以免被人注意。过了几分钟,她确信差不多了。她先做了个试验,她走出她藏身的地方,有个水手拿着工具包沿甲板走过来,他往旁边走了几步避让她,却没有看她一眼。
  她准备好了。她来到灯火通明的大厅门前,打开门,发现大厅里空无一人。她把外面的门半开着,以便必要时从那里逃走。她在大厅的另一头也看见一扇门,门里面是一段楼梯,向下通往船的内部。她走下楼梯,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头顶上是被舱壁的灯光照亮的、刷成白色的管道,这条走廊贯穿整条船的内部,走廊两侧都有门。
  她静静地走过去,听着周围,直到她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某个委员会在开会。
  她打开门,走了进去。
  在大桌子边坐着十几个人。其中有一两个人抬起头,茫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立刻又忘了她的存在。她在门边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们。一个穿着主教长袍的年长男人主持会议,其余的像是神父一类的人。只有库尔特夫人不一样,她是在场的惟一女性,库尔特夫人把皮衣搭在椅背上,因为船上室内的温暖,她双颊泛红。
  塞拉芬娜·佩卡拉仔细地观察四周,她看见房间里还有别人:有个瘦脸男人,和一只青蛙精灵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桌上堆着一些皮面的书,还散放着一些黄色纸页的文件。一开始她以为他是神父或秘书,直到她看见他所做的事情:他专注地盯着一只像是大手表或是指南针模样的金色仪表,他每分钟都停下来记下他的发现,然后打开其中的一本书,费劲地查找目录,找到注解,把它记下来,然后又回到那只仪表前。
  塞拉芬娜的目光又回到了桌边的讨论,因为她听到了一个词:女巫。
  “她知道关于那个小孩的事情。”其中一个神父说,“她承认她知道一些,所有的女巫都知道一些有关她的事。”
  “我想知道库尔特夫人对此事的了解。”主教说,“我想,是不是有些事情你早就该告诉我们?”
  “你应该说得更明白一些,”库尔特夫人冷冰冰地说,“主教阁下,您忘了我是一个女人,因此我不像主教那样高深。说我应该知道这个孩子是什么道理?”
  主教表情复杂,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一阵沉默之后,另一个神父几乎辩解似地开口道:
  “好像有一个预言,是关于这个孩子的。你看,库尔特夫人,所有的征兆都得到了证实,一开始是她出生的情形,吉卜赛人也知道一些她的事——他们用女巫之油[ 女巫之油(Witch-oil ),文中指一种可以使沼泽地燃烧的液体] 和沼泽里的火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她,够离奇的,你看——因此她成功地带领吉卜赛人到了伯尔凡加。还有她对罢免熊王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惊人的恐惧——这不是个普通的小孩。也许弗拉·帕维尔能告诉我们更多……”
  他扫了一眼正在读真理仪的瘦脸男人,那个男人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然后看着库尔特夫人。
  “你也许知道,除了那个孩子拿着的那台,这是剩下的惟一的真理仪,”他说,“其余的都按照大师的吩咐找出来销毁了。那个孩子的真理仪是乔丹学院的院长给她的,她自己学会了如何读它,她不需要书本的注释就能使用它。如果可以怀疑真理仪的话,我会怀疑的。因为对我来说,在没有书本注释的情况下使用这台仪器简直不可思议,要达到某种理解水平需要几十年的勤奋学习。
  她得到它之后只用了几个星期就学会如何读它,现在她几乎成了十足的专家。我真是想像不出有哪个院士能比得上她。“
  “现在她在哪儿,弗拉·帕维尔?”主教问。
  “在另一个世界。”弗拉·帕维尔说,“已经晚了。”
  “女巫知道!”另一个人说,他的麝鼠精灵一刻不停地啃着一支铅笔。“都布置好了,就等着女巫的口供了!我说应该再拷打她!”
  “那个预言是什么?”库尔特夫人问,她已经怒不可遏了。“你们怎么敢对我隐瞒这件事?”
  她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权威是显而易见的,那只金色的猴子瞪着桌子四周,没有一个人敢看他。
  只有主教没有畏缩。他的精灵,一只金刚鹦鹉,抬起一只脚爪挠了挠脑袋。
  “那个女巫已经暗示了一些特别的事情,”主教说,“我不敢相信我的理解,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要面对的是最可怕的有责任心的男人和女人。但我再次问你,库尔特夫人——关于那个小孩和她的父亲你知道什么?”
  库尔特夫人的脸色不再红润,而是由于怒愤变得灰白。
  “你敢调查我?”她啐道,“你竟敢把从女巫那里得知的消息瞒着我?还有,你竟敢认为我有事情瞒着你?你以为我站在她那边吗?也许你以为我站在她父亲那一边?也许你觉得我应该像那个女巫一样接受拷问?好吧,我们听从您的指挥,主教阁下。您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把我撕成碎片,不过你就算搜遍每一片肉,也找不到任何答案,因为我对那个预言或是别的什么都一无所知。现在我要求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我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尽管是在罪恶中孕育,在羞耻中诞生,但不管怎样那是我的孩子,而你却隐瞒了我完全有权知道的一切!”
  “对不起,”另一个神父紧张地说,“对不起,库尔特夫人,那个女巫并没有说出来,我们应该从她那里知道更多的事情。斯特罗克主教只是说那个女巫有所暗示。”
  “如果那个女巫不说呢?”库尔特夫人说,“然后怎么样?我们就猜,是不是?我们就胆战心惊地乱猜?”
  弗拉·帕维尔说:“不,因为我正准备向真理仪提出这个问题。不管是从女巫那儿还是从书本的注释上,我们都会找到答案。”
  “那要多长时间?”
  他疲惫地扬了扬眉毛,说:“要相当长的时间,那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
  “但那个女巫会立刻告诉我们。”库尔特夫人说。
  她站起身来,其余大部分人像是很畏惧她,也站了起来,只有主教和弗拉·帕维尔坐着没动。塞拉芬娜·佩卡拉向后退了退,强迫自己不被别人看见。那只金色的猴子咬牙切齿,身上那闪闪发亮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库尔特夫人把他甩在自己的肩头。
  “那我们就去问问她。”她说。
  她转过身,傲慢地走出大厅,进入走廊。那些人紧跟着,从塞拉芬娜·佩卡拉身边挤了过去,她连忙闪向一边,她的思绪一片混乱。走在最后的是主教。
  激动的情绪开始让她显出形迹,塞拉芬娜花了几秒钟控制住自己,然后她跟着神父们走下楼梯,来到一个更小的房间,这个房间是白色的,空荡荡的,而且很热。他们都围着房间中央一个可怕的身影:一个女巫被绑在一张铁椅子上,她灰色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的双腿变形,已经断了。
  库尔特夫人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塞拉芬娜站在门口,她知道她无法长时间保持不被人看见,这很困难。
  “告诉我们关于那个小孩的事,女巫。”库尔特夫人说。
  “不!”
  “那你会受折磨的。”
  “我已经受了很多折磨。”
  “哦,还会有更多的折磨。我们这个教派有几千年的经验,我们会为你安排永无止尽的折磨。告诉我们有关那个孩子的事情。”库尔特夫人说,她弯下身,拧断了女巫的一根手指,它轻易地就被拧断了。
  那个女巫叫出声来,有一刹那塞拉芬娜·佩卡拉显出了形迹,有一两个神父迷惑而恐惧地看着她,但她又控制住了自己,于是那些人又回过头去看那场酷刑。
  库尔特夫人说:“如果你不说我就再拧断一根手指,然后是另一根。关于那个孩子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好吧!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了!”
  “那就回答吧。”
  这时传来一声可怕的断裂声,女巫爆发出哭声。塞拉芬娜·佩卡拉几乎藏不住自己了。这时传来一阵尖声叫喊:
  “不,不!我告诉你!求求你,不要了!那个要来的孩子……女巫比你们更早知道她是谁……我们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们知道她的名字。你说的名字是什么?”
  “她真正的名字!代表她命运的名字!”
  “那名字是什么?告诉我!”库尔特夫人说。
  “不……不……”
  “怎么发现的?”
  “有一个试验……如果她能从许多云松枝中挑出那一枝,她就是要来的孩子,那是在特罗尔桑德,在我们领事的房前,那个孩子跟着吉卜赛人一起来的……和一只熊在一起……”
  她的声音消失了。
  库尔特夫人不耐烦地喊了一声,然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声呻吟。
  “那你们对那个孩子的预言是什么?”库尔特夫人继续问,她情绪激动,声音像青铜一样冰冷坚硬。“确定她命运的名字是什么?”
  塞拉芬娜·佩卡拉靠得更近了,几乎来到围着女巫的人群中,那些人都没有注意到她近在咫尺。她必须尽快结束这个女巫正在遭受的折磨,但努力保持自己处于隐形状态非常耗费精力。她颤抖着从腰间抽出刀。
  女巫在抽泣:“她以前来过,你一直就对她又恨又怕!好了,现在她又来了,你找不到她……她曾在斯瓦尔巴特群岛——跟阿斯里尔勋爵在一起,你失去了她。她逃走了,她会——”
  她没能说完,有什么打断了她。
  从门口飞进来一只燕鸥,因为恐惧而发狂,它断断续续地扇着翅膀,栽倒在地,又挣扎着飞起来,扑向备受折磨的女巫的胸口,紧紧偎依着,吱喳叫着,哭着,女巫痛苦地呼唤着:“娅姆阿卡[ 娅姆阿卡(Yambe —Akka),北欧神话中的死亡女神] ,来吧,来吧。”
  只有塞拉芬娜·佩卡拉听懂了。娅姆阿卡是迎接临死女巫的女神。
  塞拉芬娜准备好了,她立刻恢复了形迹,欢笑着走上前去,因为娅姆阿卡是欢乐愉快的,她的到访是快乐的礼物。女巫看见了她,仰起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塞拉芬娜弯下腰吻了吻她的脸,把刀轻轻插进了女巫的心脏。精灵燕鸥睁开迷蒙的双眼看了看,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塞拉芬娜·佩卡拉必须冲出去。
  那些人惊呆了,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但库尔特夫人几乎立刻恢复了理智。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她大叫着,但塞拉芬娜已经跑到了门前,弓弦上架着一支箭。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弓射了一支箭,主教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塞拉芬娜跑了出去,沿着走廊跑向楼梯,她转身、架箭、拉弓、放箭,又一个人倒下了。船上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她跑上楼梯,来到甲板上。两个水手拦住了她。她说:“快到下面去!犯人跑了,快去帮忙!”
  这就足够迷惑他们了,他们站着愣了一会儿,这给了她时间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从排风扇后面拿出藏在那里的云松枝。
  “向她开枪!”从后面传来库尔特夫人的声音,三支来复枪立刻开了火,塞拉芬娜乘着松枝跳开了,她驾驭着它向上飞,好像那是她的一支箭。那些子弹打在金属上,又呼啸着消失在雾中,片刻之间她已经安全地置身于浓雾弥漫的半空,阴沉雾气中,一只大雁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
  “去哪儿?”他问。
  “离开这儿,凯萨,离开这儿。”她说,“别让那些人的臭气熏到我。”
  说实话,她不知道接下来她该去哪儿,该干什么。但有一件事她确定无疑:她的箭袋中有一支箭,它将在库尔特夫人的喉咙那儿留下痕迹。
  他们向南飞去,远离了雾中那令人烦恼的另一个世界的闪光。飞行中,塞拉芬娜的脑中渐渐产生了一个疑问:阿斯里尔勋爵在干什么呢?因为使这个世界天翻地覆的所有事件都源于他神秘的活动。
  问题是她的各种知识都源于自然。她可以追捕动物、抓到任何一种鱼、找到最罕见的浆果,她明白松貂的内脏显示的预兆,她可以读懂鲈鱼的鳞片上所含的智慧,理解番红花的花粉所含的警告,但那些都是大自然的孩子,他们告诉她自然界的真理。
  要了解阿斯里尔勋爵,她得去别的地方。在特罗尔桑德港,他们的领事兰斯刘斯博士一直和那个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保持接触,塞拉芬娜·佩卡拉穿过浓雾,迅速飞到了那里,想看看他能告诉她什么。在到达他的房子之前,她在港口盘旋了一会儿,港口里冰冷的水面上飘浮着缕缕幽灵般的雾霭,她看见一只注册为非洲籍的大船在掌舵人的指挥下驶进来。港口外还有其他几艘船正要进港抛锚。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船。
  短暂的日光慢慢隐退了,她在领事家的后花园飞落下来。她敲敲窗户,兰斯刘斯博士亲自打开门,他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塞拉芬娜·佩卡拉,你好。”他说,“快进来,欢迎你。但你最好别停留太长时间。”他透过面向大街的窗帘看了看,然后请她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你来点葡萄酒吗?”
  她啜饮着金色的托考依葡萄酒,把船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
  “你认为他们明白她说的关于那个孩子的事吗?”他问。
  “我认为他们不完全明白,但他们知道她很重要。至于那个女人,我很怕她,兰斯刘斯博士,我真想杀了她,但我还是怕她。”
  “是的。”他说,“我也这样想。”
  塞拉芬娜听他讲了在小镇流传的谣言,有一些事实从扑朔迷离的谣言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们说教会当局正在集结最强大的军队,这是一个先进的组织。关于其中一些战士也有不愉快的谣言,塞拉芬娜。佩卡拉。我听说过伯尔凡加,还有那里人的所作所为——砍掉孩子们的精灵,这是我听过的最邪恶的举动。好了,好像那里还有一队战士也有同样的遭遇。你听说过宗比[ 宗比(Zomtbi),伏都教传说中的一种僵尸] 吗?它们什么都不怕,因为它们没有思维。现在镇里也有一些,当局瞒着大家,但还是有消息传出来,镇上的人都很怕它们。”
  “其他的女巫部落呢?”塞拉芬娜·佩卡拉问,“你有她们的消息吗?”
  “她们大部分都回自己的故乡了。所有的女巫都在等待下面要发生的事情,塞拉芬娜·佩卡拉,她们内心充满了恐惧。”
  “关于教会你知道什么?”
  “他们一片混乱。你看,他们不知道阿斯里尔勋爵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想像不出。你认为他想干什么,兰斯刘斯博士?”
  他用大拇指温柔地摸了摸蛇精灵的头。
  “他是一个学者,”过了一会儿他说,“但他并不热衷于做学问,也不热衷于搞政治。我见过他一次,我觉得他性格中有某种激情和权威,但不是专制,我不认为他想统治……我不知道,塞拉芬娜·佩卡拉,我想他的仆人可以告诉你,他名叫索罗尔德,他被阿斯里尔勋爵关在斯瓦尔巴特群岛的房子里。那儿也许值得你一去,看他是否能告诉你点儿什么。但是,当然了,他也可能跟他的主人去了另外那个世界。”
  “谢谢你。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会去的,我现在就去。”
  她向领事告辞,穿过聚集起来的黑暗,飞向云中,在那里和凯萨会合。
  因为周围世界的混乱,塞拉芬娜的北方之旅变得更加艰难。北极的人们陷入一片恐慌,动物们也是,不仅仅因为大雾和磁场的变化,还因为不合季节的冰层碎裂和土壤的活动,好像地球的冰冻层正在从一场漫长的被冻僵的梦中缓缓醒来。
  在这场?昆乱中,突如其来的离奇闪光从雾堆的裂缝中直射下来,倏忽又无影无踪,促使成群的麝牛向南疾驰,然后立即转向西方,或者又转向北方,编队整齐的野鹅飞过四处波动闪烁的磁场时惊叫着四散开来。塞拉芬娜·佩卡拉骑在她的云松枝上向北方飞去,来到斯瓦尔巴特荒原高地上的那座房子前。
  她在那里看见了阿斯里尔勋爵的仆人索罗尔德,他正在和一帮悬崖厉鬼搏斗。
  她先听见了动静,等她靠近了才看见发生的一切,有一堆宽大的皮革似的翅膀围成一圈,积雪的院子里回响着凶恶的嚎叫声。有一个裹着毛皮衣服的身影举着来复枪向他们开火,他身边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精灵,正在向那些飞得太近的丑陋东西咆哮着、狂咬着。
  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悬崖厉鬼却一直是敌人。她在上空盘旋,向那一伙射了十多支箭。那一伙——他们组织松散,还称不上是一支部队——尖声叫着,乱哄哄地嚷着,盘旋着,发现了他们的新对手,然后一窝蜂地逃走了。一分钟后,天空又恢复了清爽,他们“哎哟——哎哟——哎哟”的惨叫声回响在远山问,最后归于沉寂。
  塞拉芬娜飞到院子里,降落在一片狼藉的地上。那人把头巾捋向脑后,女巫有时候也会是敌人,所以他仍然警惕地拿着来复枪。她看见一个年长男人,下巴长长的,有一双灰色的、镇定自若的眼睛。
  “我是莱拉的朋友,”她说,“希望我们能谈谈。看,我把弓箭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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