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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Ⅰ 黄金罗盘

_6 菲利普·普尔曼 (英)
  “法阿国王,如果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照顾这个小女孩儿的话,她会像跟我们在一起一样安全。披甲熊全都忠诚可靠,而我认识埃欧雷克也有很多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让他照顾莱拉,他就会照顾她,绝对错不了。至于速度,他能连续跑上好几个小时也不累。”
  “可是为什么不能派个男人去呢?”约翰·法阿说。
  “哦,他们得走路,”莱拉指出道,“因为在那道山梁上没法跑雪橇。在那样的路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比谁都跑得快,而且我也轻啊,他的速度也不会慢下来。我保证,法阿国王,我保证不多待,保证不把我们的情况泄露出去,保证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肯定有这样做的必要?符号阅读器不是在戏弄你?”
  “它从来不会,法阿国王,我觉得它是不会欺骗我的。”
  约翰·法阿搓弄看自己的下巴。
  “嗯……要是不出什么问题,我们知道的情况就会比现在再增加一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他招呼道,“你愿意照这个孩子的要求去做吗?”
  “我照你的要求去做,法阿国王。你要是让我带这个孩子去那儿,那我就去。”
  “很好。那么这个孩子想去哪儿,你就带她去哪儿,照她吩咐的做。莱拉,我现在是在给你命令,你明白吗?”
  “明白,法阿国王。”
  “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弄清之后,马上回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到那时候我们已经在继续赶路了,所以你得追上我们。”
  披甲熊点了点他那巨大的脑袋。
  “那个村子里有没有士兵?”披甲熊问莱拉道,“要不要带上我的盔甲?不带的话我们会更快。”
  “没有,”莱拉说,“肯定没有,埃欧雷克。谢谢你,法阿国王,我保证完全照你说的去做。”
  托尼。科斯塔给了她一片干海豹肉,让她放在嘴里嚼着。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老鼠,躲在她的帽子里。莱拉爬到大熊的背上,两只手隔着手套紧紧抓着他的毛,两条腿夹着他窄小的强健的后背。他的毛厚得出奇,莱拉觉得他是那么有力,简直无与伦比。就像莱拉没有任何重量似的,他转过身,迈开大步,飞快地冲进低矮的树林,直奔远处的山梁。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莱拉才习惯了这样的奔跑,也感到一阵疯狂的喜悦。她在骑着熊赶路!极光那金色的圆弧和圆圈在他们上方舞动着,周围是北极刺骨的严寒和北方特有的寂静无声。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掌向前拍打着雪地,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树木长得都很瘦小,发育缓慢,因为它们处在冻土地带的边缘。但是,小路上还是长着荆棘和树丛,磕磕绊绊的。披甲熊从它们中间直穿过去,好像它们是蜘蛛网似的。
  他们爬上低矮的山梁,周围都是露出地表的黑色岩石;很快,他们便从后面的那些人的视线中消失了。莱拉很想跟披甲熊聊聊,假如他是人的话,莱拉早就跟他混熟了;然而,他是那么奇怪、狂野、冰冷,让莱拉畏缩——这在她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因此,当披甲熊大踏步地朝前奔跑、粗壮的腿不知疲倦地挥动的时候,莱拉只是坐在他的背上,跟着他晃来晃去,一句话也没说。她想,也许他更喜欢这样;在披甲熊眼里,自己一定仅仅是个刚刚过了婴儿期、满嘴都是孩子气的小孩儿而已。
  以前她很少审视自己,这时发现这种体验也很有意思,但也很不舒服——实际上,很像骑在熊背上的感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步迈得飞快,同一侧的两条腿同时飞腾起来,身子极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她发现自己不能只是坐着,她必须主动地驾驭他。
  他们已经跑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莱拉身子僵硬、疼痛起来,但却非常高兴。这时,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往上边看,”他说。
  莱拉抬起眼睛——她必须用手腕内侧擦一下眼睛,因为她太冷了,眼泪把眼睛弄得模糊起来。等她看清楚的时候,空中的景象让她着实吃了一惊。极光已经暗淡下去,抖动着苍白的光,但是星星却像钻石一样的明亮。撒落着钻石的巨大的苍穹中,许许多多黑色的小东西正从东方和南方朝北方飞去。
  “是鸟吗?”她问。
  “是女巫,”披甲熊答道。
  “女巫!她们在干什么?”
  “大概是去打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女巫聚在一起。”
  “你认不认识女巫,埃欧雷克?”
  “我曾经给几个女巫工作过,也跟几个打过仗。这个样子是会让法阿国王害怕的。要是她们飞过去帮助你们的敌人,你们都会感到害怕的。”
  “法阿国王是不会被吓倒的,你也不会,是不是?”
  “现在还不会。等到害怕的时候,我会征服恐惧。但我们最好把这些女巫的情况报告给法阿国王,因为他们也许还没发现呢。”
  他继续往前走,速度又放慢了一些。莱拉一直盯着空中,看得眼睛再次蒙上了一层潮湿的冷空气,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北飞的女巫不计其数,莱拉一眼都望不到头。
  终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停了下来,说道:“村子在那儿。”
  他们往下看去,发现一道崎岖的山坡通向一群木头房子,旁边是一大片平坦的积雪——平坦得几乎不能再平坦了,莱拉觉得那是一个冰冻了的湖。一座木头码头表明她猜对了。从他们这里到那儿,最多不过五分钟。
  “你想怎么办?”披甲熊问。
  莱拉从他背上出溜下来,发觉自己很难站起来。她的脸被冻僵了,两条腿直打晃儿。她紧紧抓着他的毛皮,跺着脚,直到觉得有了些力气。
  “下面那个村子里有个小孩,也许是鬼魂,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莱拉说,“也许就在村子附近,我拿不准。我想去那儿找到他,要是可能的话,把他带回去见法阿国王等人。我原来以为那是个鬼魂,不过真理仪也许还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弄不明白。”
  “要是他在户外的话,”披甲熊说,“他最好找个避寒的地方。”
  “我觉得他没有死,”莱拉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一点儿也不敢肯定。真理仪显示,这里有一种神秘的、离奇的东西,这是给她发出的警告。但是,她是谁?她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女儿。谁现在归她指挥?是威力无边的披甲熊。她怎么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畏惧呢?
  “我们去看看,”她说。
  她又爬上他的后背,披甲熊便顺着崎岖的山坡往下走,他走得很稳,不再颠簸。对于他们的到来,村子里的狗也许是闻到了,也许是听到了,也许是感觉到了,开始可怕地大叫起来,圈里的驯鹿紧张地骚动着,鹿角像干木棍子一样相互碰撞着。在静止的空气中,一举一动都能在远处听到。
  他们来到了第一座房子前面。莱拉左右看了看,使劲地眯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四周。极光渐渐隐去,月亮还要很长时间以后才能升起来。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顶下面,偶尔闪烁着一点亮光。莱拉觉得,自己在有的玻璃窗后面看到了苍白的面孔,想像着当他们看见一个小孩儿骑着一头大熊该有多么惊讶。
  小村中央挨着码头的地方,有一片空地。船都被拖上了岸,被雪覆盖着,在雪地上形成一个个小丘。狗叫得震耳欲聋,莱拉刚刚想到这一定把所有的人都叫醒了的时候,一扇门开了,一个男子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枝来复枪。他的狼獾精灵跳上门旁边的木头垛,把雪向外扫了扫。
  莱拉立刻从熊背上滑下来,站在那个人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中间,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告诉过熊,说没必要带他的盔甲。
  那个人开口说话了,但莱拉听不懂他的话。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了他,那个人发出一声恐怖的叹息。
  “他以为我们是魔鬼,”埃欧雷克告诉莱拉,“我该说什么?”
  “告诉他,我们不是魔鬼,但是我们有魔鬼朋友。我们在找……只是个小孩儿,一个奇怪的小孩儿。就跟他这么说。”
  披甲熊话音刚落,那个人便向右边指了指,表示在远处,然后便飞快地说着什么。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他问我们是不是来带走那个孩子。他们很怕他,曾经想把他撵走,但他总是又回来。”
  “告诉他,我们要把他带走,但他们那样对待他很不好。他在哪儿?”
  那个人在辩解着,显得很害怕。莱拉担心他一不小心枪走火,但那个人话一说完,便慌忙跑回屋里,关上了门。这时,莱拉看见,每个窗户上都有人在看他们。
  “小孩儿在什么地方?”莱拉问。
  “在鱼库,”披甲熊对她说,然后便转身啪啪地朝码头走去。
  莱拉跟在后面。她感到非常害怕、紧张。披甲熊朝着一个窄小的木棚子走过去,昂着头,东闻闻西嗅嗅。来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说道:“在里面。”
  莱拉的心飞快地跳着,跳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抬起手,敲了敲门,但随后觉得这样做很可笑,便深吸了一口气,想大喊一声,但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哦,天太黑了!真应该带盏灯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她不想让熊看见自己害怕。他说过要征服自己的恐惧,那么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征服自己的恐惧。她抬起绑在门闩上的驯鹿皮套子,然后用力去推被冰霜冻住了的门。门“咔嚓”一声活动了。莱拉不得不把门下边的雪堆踢到一边,这样才能把门打开。潘特莱蒙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是变成一只貂,跑来跑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个黑影,恐惧地小声叫着。
  “潘,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说,“你变成老鼠,去替我看看……”
  但是他却不想进去,也不想说话。除了那次她和罗杰在乔丹学院的地下墓室把精灵牌子放到别人的头盖骨里之外,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甚至比自己还要害怕。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此时则躺在附近的雪地上,默默地看着。
  “出来,”莱拉仗着胆子大声叫道,“出来!”
  没有任何回应。莱拉把门又拉开一点儿,潘特莱蒙一下子跳进她怀里,变成一只猫,不停地推着她,叫道:“快走开!别待在这儿!哦,莱拉,马上走!回去!”
  莱拉想让他安静下来,同时发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站了起来。她转过脸来,看见一个身影从通往村子的路上匆匆忙忙地赶过来,拿着一盏灯笼。到了说话听得见的距离的时候,那个人举起灯笼,照了照自己的脸:是一个老人,脸膛宽阔,布满了皱纹,两只眼睛几乎被千万个皱纹遮住了似的。他的精灵是一只北极狐。
  他先是说了些什么,然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
  “他说这个样子的孩子并不是只有这一个,他在森林里还见过几个。有时候他们很快就死了,有时候他们死不掉。他认为这一个很顽强,但是死也许对他更好一些。”
  “问问他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灯笼,”莱拉说。
  熊说了句什么,那个人马上把灯笼递给莱拉,还拼命地点着头。莱拉明白了,他到这里来就是要给她送灯笼的。于是,她谢了谢他,那个人又点了点头,往后退了退,远远地离开莱拉、小房子和熊。
  莱拉突然想,要是这个小孩是罗杰该怎么办?她拼命地祈祷但愿他不是罗杰。这时,潘特莱蒙又变成貂,紧紧地偎依着她,小爪子深深地抠到了她的衣服里头。
  莱拉高举着灯笼,往棚子里迈了一步。这个时候,莱拉终于明白了祭祀委员会到底是干什么的,也明白了孩子们要做出的是什么样的牺牲。
  那个小男孩儿缩成一团,靠着木制烘干架子,架子上方挂着一排排去了内脏的鱼,全都跟木板一样硬。他贴身紧紧抓着一条鱼,那样子跟用左手抓着潘特莱蒙、把他紧紧贴在心口的莱拉一样。但是,小男孩儿所拥有的只有那条干鱼,仅此而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精灵——饕餮把他的精灵给割掉了。这就是“切割”。这是一个精灵被切割掉了的孩子。
《黑质三步曲 1 黄金罗盘》作者:菲利普·普尔曼
 
第十三章 防卫技巧
 
  莱拉的第一个反应是转身逃走,或者是觉得恶心。没有精灵的人就像没有长脸的人一样,又好像他们肋骨大开,心被撕扯下来似的:这样的事情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是怪诞的,属于夜里恐怖的世界,而不是清醒的理性世界。
  莱拉紧贴着潘特莱蒙,脑袋一阵眩晕,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她身上居然令人难受地流出了汗水,让她觉得更加寒冷。
  “拉特,”男孩说,“我的拉特在你那儿吗?”
  莱拉非常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在我这儿,”她说,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虚弱,充满了恐惧。然后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托尼·马科里奥斯,”男孩说,“拉特在哪儿?”
  “我不知道……”莱拉说,同时强咽了一下,不让自己吐出来,“饕餮……”但她却说不下去了。她不得不从棚子里出来,一个人坐在雪地上——当然,她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她从来也没一个人待过,因为潘特莱蒙总是陪伴着她。天啊!要是自己和他被切割开来,就像这个小孩跟他的拉特那样……那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事情了!她发觉自己哭了起来,潘特莱蒙也在呜呜咽咽,他们俩深深地同情起这半个男孩来,为他感到难过。
  莱拉又站了起来。
  “来吧,”她声音颤抖地叫道,“托尼,出来吧。我们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鱼库里发出一阵响动,然后,小男孩便出现在门口,手里依然紧紧抓着那条干鱼。他身上还算暖和,穿了一件加了厚垫的缝制的煤丝连帽大衣和一双皮靴,但看来是别人用过的,对他大小并不合适。外面的光线更好一些,在暗淡的极光下和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他蹲在烤鱼架子旁边的灯光下,看上去甚至比刚才更加魂不守舍,更让人可怜。
  给他们送灯笼的那个村民已经往后退了几码的距离,对他们大声说了些什么。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翻译道:“他说你得为那条鱼付钱。”
  莱拉很想让熊去杀了他,但最后还是说:“我们替他们把这个小孩带走,为了这个,他们也得付一条鱼的价钱。”
  熊翻译了过去,那个人嘴里咕咕哝哝地,但没有再坚持。莱拉把灯笼放在雪地上,抓着这半个男孩的手,把他领到熊那儿。男孩无力地走过来,虽然离这个白色巨兽这么近,但他既不惊讶,也不害怕。莱拉帮他骑上埃欧雷克的后背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的拉特在哪儿。”
  “是,我们也不知道,托尼,”莱拉说,“不过,我们会……我们要惩罚那些饕餮。我保证,我们会的。埃欧雷克,我也骑上去行吗?”
  “我的盔甲比小孩儿沉多了,”他说。
  于是,莱拉爬到他背上,坐在托尼后面,让他紧紧抓着熊又长又硬的毛,潘特莱蒙猫在她的帽子里,既温暖离莱拉又近,心里充满了怜悯。莱拉知道,潘特莱蒙冲动地想伸出手,像他自己的精灵那样,拥抱这瘦小的半个男孩,用舌头舔一舔他,安慰他,给他温暖;当然,那个极大的禁忌是不允许他那样做的。
  他们顺着山坡往上走,穿过村子,朝山梁上走去。看到那个可怕的、残缺不全的生命被一个小女孩和一头大白熊带走了,村民们的脸上露出了恐惧,但也有一种轻松。
  在莱拉心里,厌恶和同情激烈地斗争着,最终同情取得了胜利。她双手搂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小人儿,以保证他的安全。在跟大批人马汇合的回程上,天气更冷了,困难更大了,天色也更黑了,虽然如此,这段时间似乎过得更快。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力气是没有尽头的,莱拉也习惯了骑在他背上,因此她一点儿也没有掉下去的危险。她怀里的那个冰冷的身体轻飘飘的,毫无知觉,所以他还是容易控制的;但另一方面,虽然熊在动,可他却僵硬地坐着不动,所以照顾好他也很难。
  这半个男孩不时地开口说些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莱拉问。
  “我说她会知道我在哪儿吗?”
  “会的,她会知道的,她会找到你,我们也会找到她。托尼,抓紧点儿,就要到了……”
  熊继续大步地往前走。直到赶上吉卜赛人的时候,莱拉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累。他们当时停下了雪橇,让狗休息一下。好像突然之间,他们全都出现了:法德尔·科拉姆、法阿国王、李·斯科尔斯比,他们全都冲过来想帮一把。但是,一看见跟莱拉在一起的另一个人,他们便都退了回去,默默地一言不发。莱拉身子僵硬得厉害,甚至都无法松开抱着托尼的胳膊,约翰·法阿只好亲自动手,轻轻地把她的两只胳膊分开,把她抱下了熊背。
  “天啊,这是什么,莱拉?”他问,“孩子,你找的这是什么啊?”
  “他叫托尼,”莱拉冻僵了嘴唇咕哝道,“他们把他的精灵给割掉了。饕餮就是干这个的。”
  人们一惊,向后退了退。然而这时那只熊说话了,他大声地训斥他们,这让精疲力竭的莱拉感到惊讶。
  “你们真丢人!想想人家这个孩子是怎么做的!你们的勇气可能比不上她,但你们表现却更差,你们应该感到羞愧。”
  “你说得对,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约翰·法阿说着,转身命令道,“把那堆火生起来,给这个孩子热点儿汤——两个孩子都要。法德尔·科拉姆,你的帐篷架好了吗?”
  “好了,约翰。把莱拉带过来,我们给她暖和暖和……”
  “还有这个小男孩,”有人说,“他能吃,让他暖和一下,即使他……”
  莱拉打算把女巫的情况告诉约翰·法阿,可他们都忙得不亦乐乎,而她自己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灯笼闪着光芒,木头上冒起了青烟,人影匆匆地来来往往,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分钟后,莱拉觉得耳朵被潘特莱蒙的貂牙轻轻咬了一下,醒来后发现披甲熊的脸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远。
  “是女巫的事儿,”潘特莱蒙低声说,“我把埃欧雷克叫来了。”
  “哦,对,”莱拉咕哝道,“埃欧雷克,谢谢你带我去那儿,又带我回来。我可能记不得把女巫的事儿告诉法阿国王了,所以最好是你替我告诉他吧。”
  她听到了熊表示同意,然后便进入了梦乡。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到了它最亮的时候,东南的天空中泛着淡淡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薄雾。吉卜赛人穿过雾气,像庞大的鬼魂似的,往雪橇上装东西,给狗套上缰绳。
  莱拉在法德尔·科拉姆的雪橇上的棚子下面,躺在一堆毛皮上,看着这一切。潘特莱蒙在她之前就彻底醒了,先试着变成一只北极狐,然后又变回到他喜欢的貂。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正在附近的雪地上睡觉,脑袋枕着他巨大的手掌。但是法德尔·科拉姆已经起来了,正在忙活着。一看见潘特莱蒙出现了,他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要把莱拉彻底弄醒。
  莱拉看见他过来,便坐起身,说道:
  “法德尔·科拉姆,我知道当时我弃不明白的是什么了!真理仪总是在说‘鸟’和‘不’,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它的意思是‘没有精灵’,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什么事?”
  “莱拉,我不愿意告诉你,因为你付出这么大的努力。但是,一个小时前,那个小男孩儿死了。他总是安静不下来,也不能待在一个地方;他不断地询问他的精灵,问她在哪儿,是不是很快就会来,等等;他一直紧紧地抓着那条光秃秃的干鱼,就好像……唉,孩子,我说不出口啊;但他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安静了下来,他第一次显得平静安详,因为这个时候,他跟别的死人是一样的,他们的精灵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们想给他挖个墓穴,但是这里的地面跟铁一样硬。所以,约翰·法阿吩咐他们弄一堆火,准备把他火化,这样他就不会被吃肉的动物抢走了。
  “孩子,你做了一件勇敢的事、一件好事,我为你感到骄傲。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些人能干出多么邪恶的勾当来,我们对我们的任务也比以往更清楚了。你现在必须休息,吃点儿东西,因为昨天晚上没等恢复一下体力,你就睡着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你必须得吃些东西,这样才不会垮下来……”
  他一会儿去塞皮毛,一会儿紧一紧横贯雪橇的拉力绳,一会儿又用手把缰绳拉过来解开,忙得不亦乐乎。
  “法德尔·科拉姆,小男孩儿现在在哪儿?他们已经把他火化了吗?”
  “还没有,莱拉,他现在被放在后面。”
  “我要去看看他。”
  法德尔·科拉姆无法拒绝,因为莱拉见过比尸体更糟糕的东西,而且看看他也许会让她安静下来。于是,莱拉顺着这一队雪橇,吃力地走到后面的几个人面前,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白兔,在她旁边轻轻地跳来跳去。那几个人正把一些灌木堆在一起。
  男孩的尸体躺在路旁,上面盖着一条带方格的毯子。莱拉跪下来,带着手套的手把毯子揭了起来。有人正想拦阻,但别人都摇了摇头。
  潘特莱蒙爬到近前,莱拉低下头,看着那张可怜的瘦弱的脸。她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摸了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样的冰冷。法德尔·科拉姆说得对,跟别的死后没有了精灵的人相比,可怜的小托尼·马科里奥斯没有任何区别。哦,要是他们把潘特莱蒙从她身边夺走了呢!她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埃,紧紧抱着他,像要把他径直压进自己心里去似的。小托尼所有的一切只是一条可怜的鱼……
  它哪儿去了?
  她把毯子扯下来。那条鱼不见了。
  她立刻站了起来,眼睛里冒着怒火,盯着附近的那几个人。
  “他的鱼呢?”
  他们全都停住不动,一脸困惑,拿不准她在说什么——但有几个人的精灵知道莱拉是什么意思,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人迟疑着,咧开嘴笑了笑。
  “你还敢笑!你要是笑话他,我就把你的肺给抠出来!他能抓得着的就这么个东西了,虽然只是条放了很久的干鱼,但他就是把它当成精灵去爱护、去关心!谁把它从他那儿给拿走了?现在在哪儿?”
  潘特莱蒙变成一头豹子,跟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完全一样,凶猛地咆哮着,但莱拉却没看见,她现在只看见了是与非。
  “别急,莱拉,”一个人说,“别急,孩子。”
  “是谁拿走的?”莱拉又发怒了。面对着她的暴怒,那个吉卜赛人向后退了一步。
  “我原来并不知道,”另一个人带着歉意说,“我原以为他只是在吃那条鱼。我把它从他手里拿走了,因为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更是个尊重。就是这样,莱拉。”
  “那它现在在哪儿?”
  那人不安地说:“我觉得他不需要它了,就把它给了我的狗。真的请你原谅。”
  “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原谅,而是他的,”莱拉说着,马上又跪到地上,把手放在这个死了的孩子冰冷的脸颊上。
  这时,她一下子想出了主意,伸手在自己皮衣里摸索起来。一解开外套,冰冷的空气便忽地钻了进来。几秒钟后,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枚金币,然后又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借一下你的刀子用用,”她对那个把鱼拿走了的人说。那个人把刀子交给了她,莱拉问潘特莱蒙道:“她叫什么?”
  他当然明白莱拉的意思,答道:“拉特。”
  她用带着手套的左手紧握着那枚金币,像握着铅笔一样攥着刀子,把失踪了的精灵的名字深深地刻在金币上。
  “我把你当成乔丹学院的院士一样,希望这能管用,”她低声对死去的男孩说,然后用力掰开他的牙齿,要把那枚金币塞到他嘴里。这做起来很难,但她还是做到了,然后又费力地合上他的嘴巴。
  她把刀子还给那个人,转过身,在曙光中回到法德尔·科拉姆那里。
  他从火上直接拿下一杯汤,递给莱拉。莱拉贪婪地吸溜吸溜地喝着。
  “法德尔·科拉姆,我们该怎么对付那些女巫呢?”她问,“不知道你认识的女巫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我认识的女巫?我可不愿想那么远,莱拉。她们什么地方都可能去,女巫的生活会受到各种各样事情的影响,这些事情我们是看不见的:比如,神秘的疾病会让她们饱受折磨,但我们却完全不当回事儿;她们会为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而进行战争;她们的悲欢跟苔原上开花的小植物联系在一起……但是,莱拉,我真希望自己也看看她们飞行时候的样子,真希望也能看看那是什么样子。好了,把汤全都喝了,要不要再来点儿?他们还在用锅烤面包。孩子,全都吃光,我们很快就要上路了。”
  这些食物让莱拉重新振作起来,心头的寒意很快便开始消失了。她跟别人一起,去看躺在焚尸柴堆上的那半个孩子。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听着约翰。法阿的祈祷。接着,人们把煤油洒在上面,用火柴点燃了它,刹那间,柴堆便烈焰腾腾起来。
  等确信小男孩完全火化之后,他们马上又出发上路了。这是一次可怕的旅程。雪很早便开始下了起来,很快整个世界便缩小了,小得似乎只剩下前面奔跑着的狗的灰暗身影、摇晃着的咯吱作响的雪橇、刺骨的寒意和纷飞的巨大雪片,那雪片只比天空暗淡些,只比地面轻柔些。
  所有的狗穿过这个世界,继续奔跑着,尾巴高高地翘着,喷着蒸汽。苍白的正午来了又走了,黎明的微光包围了整个世界。他们北上,再北上。他们在一列小山丘里停了下来,吃点东西喝点水,休息一下,确认他们的方位。约翰。法阿和李·斯科尔斯比正在商量怎么最好地利用气球,这时,莱拉想起了充当间谍的那个会飞的小东西,于是便问法德尔·科拉姆,他用来装那个小东西的盛烟叶的马口铁杯子怎么样了。
  “我把它藏起来了,安全着呢,”他说,“放在那个工具袋的最底下,可是里面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我在船上的时候就把它焊死了,当时我说过要这么做的。跟你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对付它;也许我们可以把它扔到火矿里去,这样也许会解决问题。但是莱拉,你不必担心。只要它在我手里,你就平安无事。”
  莱拉一逮到机会,便把手伸进那个硬硬的满是冰霜的帆布工具袋里,拿出那个小马口铁杯子。手还没碰到之前,她便已经感到了那个东西的嗡嗡声。
  趁法德尔。科拉姆跟别的头领说话的当儿,莱拉拿着那个马口铁杯子去找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说。一想起他那么轻易地就把发动机上的金属壳切割开来的时候,她便有了这个主意。
  他听了她的想法以后,便拿出一个盛饼干的马口铁盒子上的盖子。灵巧地把它折叠成一个光滑的小圆筒。他的手那么灵巧,这让莱拉感到十分惊奇;他跟大多数熊不一样,他和他的同类的大拇指与其他手指处于相对的位置,这样他们就可以紧紧抓住物体,进行操作;他对金属的力度和弹性有着某种天生的判断力,也就是说,他只需把金属扳动一两下,向左右弯几下,用爪子在上面画个圆圈,做个记号,就可以卷动了。他现在就是在这样做,把金属的边向上卷起来,让它们最终直立起来,形成一个边缘,然后又给它做了一个合适的盖子。在莱拉的要求下,他做了两个:一个跟原来那个马口铁杯子一样大,另一个则刚好装得下那个马口铁杯子,两者中间紧紧塞了一些毛发、苔藓和地衣,以便挡住那个东西发出来的噪音。等盖上盖子之后,这个杯子就跟真理仪一般大了。
  做完这些之后,莱拉挨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坐下来。他正在啃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驯鹿的腰腿肉。
  “埃欧雷克,”她问,“没有精灵是不是很不容易?你不觉得孤独吗?”
  “孤独?”他说,“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说这种天气就叫寒冷,但我不明白寒冷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感觉不到。所以,我也不懂什么叫孤独。我们熊天生就是没有伴儿的。”
  “那么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那些熊呢?”莱拉说,“有好几千吧,是不是?我听说是这样的。”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那块鹿肉从关节那儿撕成两半,发出劈柴一样的声音。
  “对不起,埃欧雷克,”她说,“希望我没有冒犯你,我只不过是好奇。你看,我对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熊特别感兴趣,这是因为我父亲。”
  “你父亲是谁?”
  “是阿斯里尔勋爵。你知道,他们把他关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我想是那些饕餮背叛了他,给那些熊付了钱,让他们看押着他。”
  “我不知道,我不是斯瓦尔巴特群岛的熊。”
  “我以为你是……”
  “不,我以前是斯瓦尔巴特群岛的熊,但现在不是了。因为我杀了另外一只熊,所以作为惩罚,我被驱逐了;被剥夺了职务、财产和盔甲,被驱赶到人类世界的边缘,在那里生活;要是可能,我就受雇于人类去打仗,或者干些粗活,让自己的记忆淹没在老酒中。”
  “你为什么要杀死那只熊呢?”
  “因为愤怒。熊是有办法避免相互之间发怒的,但当时我失去了控制,因此我杀了他,我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原来你很富有而且很有地位,”莱拉惊讶地说,“跟我父亲一样,埃欧雷克!你的经历跟我父亲的经历一样。他也杀了个人,他们就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但这比他被关在斯瓦尔巴特群岛要早多了。我对斯瓦尔巴特群岛一无所知,只知道在最北边……那里是不是全都被冰覆盖着?能不能通过冰冻的大海到达那里?”
  “从这个海岸到不了。岛南面的海水有时候会上冻,有时候不会,你得需要船。”
  “也许还有气球。”
  “对,或者气球,但那样的话,还得是顺风。”
  他啃着那块驯鹿腰腿肉。这时,莱拉想起了夜空中飞行的那些女巫,脑子里一下子闪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询问斯瓦尔巴特群岛的事情,热切地听他讲缓慢移动的冰川、岩石和浮冰上一百多个一堆堆的亮闪闪的海象牙、满是海豹的海域、独角鲸用它们长长的白色獠牙撞破冰冻的水面、巨大的阴暗坚硬的海岸、在万丈悬崖上栖息俯冲的污秽的悬崖厉鬼、披甲熊中的铁匠利用煤矿和火矿打造坚不可摧的铁甲片并把它们铆成盔甲……
  “埃欧雷克,要是你原来的盔甲被他们没收了的话,那你现在的这套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是在诺瓦赞布拉用太空金属自己制作的,盔甲造成之后,我才是一个完整的熊。”
  “这就是说熊能自己造自己的灵魂……”莱拉说。世界上不知道的事情真多。“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国王是谁?”她接着问,“熊有没有国王?”
  “他叫埃欧弗尔·拉克尼松。”
  这个名字一下子让莱拉想起了什么。她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是在什么地方呢?不是熊说的,也不是吉卜赛人。说到这个名字的是一位院士,是那种严谨的、学究气的、懒洋洋中透着傲慢的声音,是乔丹学院特有的声音。她在脑子里又回忆了一下那个声音。啊,这个声音她是那么的熟悉!
  这时,她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里,院士们都在听阿斯里尔勋爵讲话,是帕尔默教授提到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他当时用的是“披甲熊”这个词,莱拉当时不明白它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是披甲熊。可是,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国王非常自大,能被人夸得忘乎所以;还说了些别的,要是她能想起来该有多好——可是从那时起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要是你父亲是被斯瓦尔巴特群岛的熊看押的话,”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那他是逃不掉的。那里没有木头,造不成船。当然另一方面,如果他是贵族,他会受到较好的对待。他们会给他提供一座房子,让他住在里面,会派一个仆人服侍他,还会给他提供食品和燃料。”
  “埃欧雷克,披甲熊永远也不会被打败吗?”
  “对。”
  “也许……也不会上当?”
  他停下来,不再去啃那块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披甲熊是永远也不会被人打败的。我的盔甲你已经见过了,现在你来看看我的武器。”
  他把那块肉扔到地上,伸出爪子,掌心朝上,给她看。每只黑色的熊掌上满是粗硬的老茧,足有一英寸多厚,每个爪子至少有莱拉的手那么长,像刀子一样锋利。他不动声色地让莱拉好奇地用自己的手去摸。
  “一下就能把海豹的头打碎,”他说,“或者把人的后背打断,或者把四肢拽下一个来,而且我还能撕咬。在特罗尔桑德,要不是你拦着,我早就把那个人的脑袋像鸡蛋似的给挤碎了。好了,关于力气就说这么多。现在说说计策。你是没办法让熊上当的。想看看证据?拿根棍子,跟我比划比划。”
  莱拉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她从积雪覆盖的灌木上猛地折了一根枝条,弄掉所有的旁枝,像长剑似的嗖嗖地左右挥舞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坐在地上,等待着,两只前掌放在大腿上。做好准备后,莱拉面对着他,但她不想直接去刺他,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温和。于是,她只是虚晃着那根木棍,左右虚刺,一点儿也不想碰着他,而他也一动不动。这样虚刺了几下,每次他都毫无反应。
  最后,莱拉决定冲他直刺了,不用力气,只是让棍子点到他的肚子而已。这时,他的爪子却迅速地向前伸出,轻轻地把棍子弹到一边。
  莱拉非常惊讶,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他的动作比她迅速、准确多了。她试着真地去刺他,把棍子像击剑家的钝头剑那样舞动起来,但一次也没碰到他的身体。他像是事先知道她的意图似的,莱拉刺他脑袋的时候,他的那只大爪子一下子就把它拨到了一边,一点儿也伤不到他,而当莱拉虚晃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动。
  莱拉焦躁起来,猛烈地发起了进攻,猛刺、猛抽、猛推、猛戳,但一次也没有突破他的爪子。它们左遮右挡,及时而又精确地躲避,在十分恰当的地方准确地挡住她的棍子。
  最后,莱拉害怕了,停了下来。穿着皮衣的她已经出汗了,变得上气不接下气、精疲力竭了,而那只熊却依然一动不动地静静地坐着。就算她拿的是一把真剑,想杀死他,那也丝毫伤不到他。
  “我敢打赌,你能抓住子弹,”莱拉说着,把棍子往远处一扔,“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不属于人类,”他答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也骗不了披甲熊。我们看计策,就像看胳膊腿一样清楚明白。我们能用一种人类已经忘记了的方式看待事物。但是,你是知道这个的,你看得懂那个符号阅读器。”
  “这不是一回事儿,对吧?”莱拉说。此时的熊比她看见的发怒时的熊更让她紧张。
  “是一回事儿,”他说,“据我所知,成年人是看不懂的。我跟人类打仗就好像是你跟成年人去看符号阅读器似的。”
  “是的,我想是这样,”她说,心里既困惑又不情愿,“这是不是说我长大后就会把这个给忘了?”
  “谁知道呢?我从来没见过符号阅读器,也没见过有谁能看得懂它。也许你跟别人不一样。”
  他又四肢着地,继续去啃那块肉。莱拉刚才解开了自己的皮衣,现在冷气又侵袭进来,她只好又把衣服系好。总而言之,这段插曲让她感到不安。当时她很想当场问问真理仪,但天气太冷了,而且别人也在招呼她,因为得继续赶路了。莱拉拿起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做的马口铁杯子,把那个空杯子放回到法德尔·科拉姆的工具袋里,而把装着间谍飞虫的那个杯子跟真理仪一起放在自己腰间的袋子里。等他们再次上路的时候,她又高兴起来了。
  几个头领已经同意了李·斯科尔斯比的意见,等他们抵达下一站的时候,他们就给气球充气,这样他就可以从空中进行侦察。莱拉自然很想跟他一起飞,但当然没有被允许。但在抵达下一站之前,她便上了他的雪橇,一路上缠着他不断地问问题。
  “斯科尔斯比先生,怎么飞到斯瓦尔巴特群岛去?”
  “你得有一个可操纵的气球,上面得有内燃机,有点儿像齐柏林飞艇;或者得有合适的南风。不过,该死,我可不敢去。你见过斯瓦尔巴特群岛没有?那可是个最阴暗、最荒凉、最不友好的地方,世界上凄凉的尽头。”
  “我只是在想,要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想回去的话……”
  “那他会被杀死的。埃欧雷克现在是流亡在外的熊,只要他一到那儿,他们就会把他撕成碎片。”
  “你怎么给你的气球充气,斯科尔斯比先生?”
  “需要两天的时间。我把硫酸泼到铁屑上,这样就可以制造出氢气,你可以把散发出来的氢气收集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充到气球里,大致就是这样。另外一种办法是在火矿附近找一个地面气体的出口。这里的地下面有很多很多气体,还有石油。要是有必要,我能用石油制造气体,用煤也能;制造气体并不难。但是,最快的办法是用地面气体,好的出气口一个小时就能把气球充满。”
  “你那上面能带几个人?”
  “六个——要是有必要的话。”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穿着盔甲的时候你能带得动吗?”
  “我带过他。有一次,我把他从鞑靼人那儿救了出来,当时,他们切断了他跟别的披甲熊的联系,要把他饿得投降——那是在通古斯克战役。我驾着气球飞进去,带着他飞走了。听起来容易,但是,他妈的,我得完全凭猜测计算这个老家伙的体重,然后还得指望能在他建造的冰堡垒下面找到地面气体。但是我在天上能看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地面,我猜我们往下挖是能找到气体的。你看,要想降落,我得把气球里面的气体放掉,但要是再弄不到气体的话,我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后来,我们总算成功了,盔甲等等一个也没剩,全都带走了。”
  “斯科尔斯比先生,你知道鞑靼人在人的脑袋上凿窟窿吗?”
  “噢,当然。几千年来他们一直这么干。在通古斯克战役中,我们活捉了五个鞑靼人,其中三个人的脑袋上有窟窿,有一个人还有两个窟窿。”
  “他们还相互凿窟窿?”
  “对。他们先是在头皮上切一圈,切到一定的深度,这样他们就能把头皮揭开一角,露出骨头。然后,他们从头骨上切下一个小圆片的骨头。他们切的时候非常小心,不能刺到大脑;接着,他们再把头皮完全缝好。”
  “我原来以为他们对敌人才这样的。”
  “见鬼,不是。这是一种特权,这样众神才能跟他们谈话。”
  “你有没有听到过一个叫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探险家?”
  “格鲁曼?当然听说过。两年前我飞越叶尼塞河的时候,还见过他的一个探险队。他准备顺着那条路北上,在鞑靼人部落中间住下来。实际上,我想他的头骨上就有那样的窟窿,这是加入鞑靼人的仪式中的一部分,但是跟我说这件事情的那个人对此知道得并不多。”
  “因此……要是他是……比如说荣誉鞑靼人的话,那他们是不会杀他的了?”
  “杀他?他死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他的脑袋,”莱拉骄傲地说,“是我父亲找到的。他在牛津的乔丹学院拿给院士们看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们把他的头皮给剥掉了,就这样。”
  “谁剥的?”
  “嗯……是鞑靼人——院士们这么认为……不过也许不是。”
  “也许那不是格鲁曼的头,”李·斯科尔斯比说,“你父亲也许是在骗那些院士。”
  “我觉得有可能,”莱拉想了想说,“他当时在跟他们要钱呢。”
  “看见人头后,他们就把钱给他了?”
  “是的。”
  “这招儿真高。看见那样的东西,人们都会害怕,不会凑近了看。”
  “尤其是院士,”莱拉说。
  “嗯……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过,假如那的确是格鲁曼的头的话,我敢肯定剥他头皮的不会是鞑靼人,因为他们只剥敌人的头皮,从不剥自己人的头皮,而格鲁曼已经算是鞑靼人了。”
  他们继续前进的时候,莱拉把这件事在脑子里折腾了好几遍。充满各种意味的事情如同宽阔的河流一样在她周围飞速地流动着。饕餮和它们的残酷,他们对尘埃的恐惧,极光中的城市,斯瓦尔巴特群岛上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现在在哪儿?还有真理仪,往北飞的那群女巫;还有可怜的小托尼。马科里奥斯;上了发条的间谍飞虫;还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不可思议的防卫技巧……
  莱拉睡着了。每时每刻,他们都在愈来愈接近伯尔凡加。
《黑质三步曲 1 黄金罗盘》作者:菲利普·普尔曼
 
第十四章 伯尔凡加的灯
 
  关于库尔特夫人,吉卜赛人一点儿也没听到或看到过有关她的任何情况,这让法德尔·科拉姆和约翰·法阿非常焦虑,只是不想让莱拉知道他们如此担心。但他们并不知道,实际上莱拉也是心神不安。虽然阿斯里尔勋爵现在是“父亲”了,但库尔特夫人却永远不是“母亲”,其原因就是因为库尔特夫人的精灵——就是那只金色的猴子——让潘特莱蒙感到非常厌恶,而且,莱拉觉得他窥探了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关于真理仪的秘密。
  另外,他们一定正在追赶自己——傻瓜才不这么想呢,至少,那只间谍飞虫就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当有敌人真的袭来的时候,这股敌人却不是库尔特夫人。吉卜赛人原来打算停下来,让狗休息一下,把几个雪橇修理修理,把所有的武器检查一遍,做好袭击伯尔凡加的准备。约翰·法阿希望李·斯科尔斯比能找到地面气体,把他小一点儿的那个气球充足气(他显然有两个气球),到天上去侦查一下这块地域。但是,气球驾驶员跟水手一样,非常关心天气状况,他说要有雾了。的确,等他们一停下来,便下起了浓雾。李。斯科尔斯比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自己从天上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因此,他只好细心地检查他的装备,尽管它们已经全部非常整齐了。就在这时,没有任何预兆,一排羽箭便从暗处飞了过来。
  三个吉卜赛人马上被射倒,一声不响地死了,谁都没听到一点儿声音。只是当他们突然笨重地摔倒在狗跑过的痕迹上,或者令人意想不到地静静地躺着的时候,离他们最近的人才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时已经太晚了,因为又有一排羽箭朝他们射了过来。有人抬头望去,看到那些箭猛地扎进那排木头或冻得硬邦邦的帆布里面,发出短促的没有规律的碰撞声,他们还觉得有点儿困惑不解,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约翰·法阿。他站在那排雪橇的中间大声命令着。按照他的命令,人们冰冷的手和僵直的四肢开始行动起来。然而,更多的箭雨密集地飞落下来——笔直的、致命的箭雨。
  莱拉正在开阔的地方,箭从她头顶上方飞过。潘特莱蒙在她之前就听到了声音,立刻变成一只豹子,把她撞倒,不让她成为靶子。莱拉擦掉眼睛里的雪,翻过身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因为半明半暗中,到处是一片混乱和喧嚣。这时,她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全身披挂,跳过几个雪橇,冲进雾气中,身上的盔甲叮叮当当地,发出刮擦声。紧接着,便传来尖叫声、吼叫声、咔嚓声和撕裂声,伴随着披甲熊把他们摧毁时发出的粉碎性的击打声、恐惧的哭喊声、披甲熊愤怒的咆哮声。
  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莱拉还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吉卜赛人蜂拥着来保护他们的雪橇,但这使他们成了更加明显的目标(甚至连莱拉都看得出来);而且他们带着手套的手也不容易开来复枪;在持续的箭雨中,莱拉只听见四五声枪响。每分钟都有更多的人倒在地上。
  哦,约翰·法阿!她痛苦地想,你没预见到这个,我也没帮你!
  但是,这个想法也仅仅一闪而过,因为潘特莱蒙突然怒吼了一声,有个东西——是另一个精灵——向潘特莱蒙猛扑过去,把他撞翻在地,莱拉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紧接着,几只手抓住了莱拉,把她举起来,臭烘烘的棉布手套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来,然后把她扔到另一个人的怀里,接着又把她平平地压进雪地里,莱拉立刻觉得一阵眩晕,喘不上气来,全身疼痛难当。有人向后搬着她的胳膊,她的肩膀发出咔咔的声音。有人把她的手腕绑在一起,接着,他们使劲用一个头罩蒙住她的头,以便隔住她的尖叫——因为她正在竭尽全力地大声尖叫着:
  “埃欧雷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救救我!”
  可是他听得到吗?莱拉不知道。他们把她抛来抛去,然后把她扔到一个坚硬的表面上,那个表面马上便像雪橇似的开始摇晃、颠簸起来。传到她耳朵里的声音疯狂而又混乱,她也许听到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咆哮,但离得非常遥远。接着,她便在崎岖的地面上跌跌撞撞起来,两个胳膊被反绑在一起,嘴巴被堵得死死的。她带着愤怒和恐惧哭了起来。四周满是奇怪的声音在说着话。
  “潘……”
  “我在这儿。嘘——我帮你喘喘气。别动……”
  潘特莱蒙的老鼠爪子用力地拉着那个头罩,直到让她的嘴巴松开了一些,莱拉大口大口地吸着冰冷的空气。
  “他们是谁?”她小声问。
  “像是鞑靼人。我想他们打中约翰·法阿了。”
  “不——”
  “我看见他倒下去了。但他本来应该防备这种偷袭的,这一点我们知道。”
  “可我们也本应该帮助他的!我们本应该看看真理仪的!”
  “别说话,假装昏过去。”
  这时传来一记鞭子声,奔跑着的狗大声吠叫起来。根据自己颠簸的程度,莱拉能判断出他们的速度有多快。尽管她竖起耳朵,想听听搏斗的声音,但能分辨出来的只不过是一阵凄凉的枪声,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非常微弱;后来,她所能听到的就只剩下咯吱声、奔跑声和爪子在雪地上轻轻的拍击声了。
  “他们是要把我们带到饕餮那里去,”莱拉低声道。
  他们的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切割这个词,莱拉全身感到一阵恐惧,潘特莱蒙紧紧地偎依着她。
  “我跟他们拼了,”潘特莱蒙说。
  “我也会,我要杀了他们。”
  “等埃欧雷克知道的时候,他也会的,他会把他们捏碎。”
  “我们离伯尔凡加有多远?”
  潘特莱蒙并不知道,不过他觉得有不到一天的路程。
  他们一直走了很长时间,莱拉的身子被束缚得痛苦不堪。后来,他们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儿,有人粗暴地把她的头罩扯了下来。
  她抬起头,在摇曳的灯光下她看见了一张亚洲人宽阔的脸,头上戴着狼獾皮帽子。他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满意的光,尤其是当潘特莱蒙从莱拉的大衣里钻出来的时候——潘特莱蒙龇着他的貂牙,咝咝作响。那个人的精灵是一条巨大的狼獾,咆哮着回敬他,但潘特莱蒙丝毫没有退缩。
  那个人拖着莱拉,让她坐起来,靠在雪橇的边上。莱拉不断地朝两侧摔倒,因为她的双手还被反绑着。于是,那个人便把她的两只脚捆在一起,松开了她手上的绑绳。
  透过飘落的雪花和浓雾,莱拉看见这个人非常强壮,驾驶雪橇的那个人也是同样强壮,他们在雪橇上保持着非常好的平衡。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显得那么驾轻就熟,吉卜赛人是无法比拟的。
  那个人开口说话了,当然莱拉一句也听不懂。他又试了试另外一种语言,结果还是一样。于是,他试了试英语。
  “你的名字?”
  潘特莱蒙警告似的竖起了身上的毛,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说这些人不知道她是谁!他们绑架她并不是因为她跟库尔特夫人有关系,这样看来,也许他们根本就没被饕餮收买。
  “利齐·布鲁克斯,”她说。
  “利西·布鲁格斯,(这个人英文不好,听错了)”那个人跟着她念道,“我们带你去个好地方,去见好人。”
  “你是谁?”
  “萨莫耶德人(居住在西伯利亚北部的蒙古人),打猎的。”
  “你要带我去哪儿?”
  “好地方,去见好人。你们有披甲熊?”
  “为了保护我们。”
  “没用!哈哈哈……熊没用!我们还是把你抓到了!”
  他大声笑起来。莱拉强忍着,没有说什么。
  “另外那些人是谁?”那个人向后指着他们来时的路问道。
  “商人。”
  “商人……他们做什么生意?”
  “皮毛、酒,”她说,“烟叶。”
  “他们卖烟叶,买皮毛?”
  “是的。”
  他跟自己的同伴说了几句什么,那个人简单地应对了一句。整个过程中,雪橇一直在飞速前进。莱拉爬起身,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想看看他们往什么方向走,但是雪下得很大,天空黑乎乎的。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冻得不行,再也不能往外看了,于是,她躺了下来。她和潘特莱蒙能够感到彼此的想法,努力想保持平静,但是一想到约翰·法阿可能死了……法德尔·科拉姆怎么样了?埃欧雷克会不会设法杀死其他的萨莫耶德人?他们会不会设法顺路追上她?
  莱拉第一次有点儿可怜自己了。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人摇了摇她的肩膀,递给她一条驯鹿肉干让她嚼。肉干臭烘烘、硬邦邦的,但她已经饿极了,而这个东西毕竟也是滋养品啊。嚼过之后,她感觉好了一点儿,把手慢慢地伸进皮衣里面,真理仪还在。她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个放着间谍飞虫的马口铁杯子,悄悄地让它向下滑进自己的皮靴子里面。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老鼠,爬到靴子里,尽力把它往下推了推,把它塞在她驯鹿皮绑腿的下面。
  这件事做完以后,她闭上了眼睛。恐惧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不久,在惶惶不安中,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雪橇不再颠簸了,一下子变得平稳起来。她睁开眼睛,耀眼的灯光在她头顶上方滑过。灯光亮得刺眼,她不得不把头上的帽子往下拉了拉,然后才再次往外看。她身上非常僵硬,冰冷彻骨,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坐直了一些,发现雪橇正在一排高高的杆子中间飞速地前进,每根杆子上都有一盏炫目的电灯。等她辨明方向的时候,他们已经穿过了那排电灯尽头一道开着的金属门,来到一块宽敞的空地上。这里像是一个市场,又像是进行某种游戏或运动的竞技场,十分平坦、光滑、洁白,大约有一百码见方,四周围着高高的金属护栏。
  雪橇在这片竞技场的尽头停了下来。他们停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外面,或者说是一排低矮的房子,房顶上盖着厚厚的积雪。尽管很难说得准,但莱拉隐约觉得,这些房子的某一部分都是被隧道——雪下面隆起的隧道——连在一起的。房子的一侧立着一根粗壮的旗杆,莱拉觉得有点儿熟悉,但也不知道它让她想起了什么。
  没等她再往下看,雪橇上的那个人便一把揪住捆在她脚踝上的绳索,粗鲁地把她拖出了雪橇。驾驶雪橇的那个人大声吆喝着那群狗,让它们安静下来。几码以外,那座房子上的一扇门开了,一盏吊着的电灯亮了起来,像探照灯似的不停地晃动着,搜寻着他们。
  俘虏莱拉的那个人像对待战利品似的把她往前使劲一推,但没有放开手,嘴里说了几句什么。站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的那个人用同样的语言做了回答。莱拉看清了他的脸:他不是萨莫耶德人,也不是鞑靼人,倒很像乔丹学院的院士。他看着她,对潘特莱蒙也尤为注意。
  那个萨莫耶德人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在伯尔凡加的这个人便问莱拉道:“你说英语吗?”
  “是的,”莱拉说。
  “你的精灵总是这个样子吗?”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莱拉惊讶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还是潘特莱蒙以他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回答:他变成一只猎鹰,从莱拉肩膀上飞起来,向那个人的精灵——一只巨大的旱獭——扑了过去。旱獭的身子敏捷地一闪,朝上方一巴掌向潘特莱蒙打来。潘特莱蒙迅速地扇动翅膀,绕着旱獭一掠而过。
  “我明白了,”那个人带着满意的语气说。这时,潘特莱蒙又飞回到莱拉的肩头。
  萨莫耶德人的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来自伯尔凡加的这个人点了点头,脱掉一只手套,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带拉链的钱包,从里面数出十二枚沉甸甸的硬币,放到猎人的手里。
  两个人把钱数了数,各自拿了六枚,小心翼翼地揣好,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雪橇。驾驶雪橇的人甩了一下鞭子,冲着狗吆喝起来,于是,他们便飞快地穿过白色的竞技场,冲进那条有路灯的大道,速度愈来愈快,终于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了。
  伯尔凡加的那个人又一次打开门。
  “快进来,”他说,“里面既暖和又舒适,天太冷,别站在外面。你叫什么?”
  他操着一口纯正的英国英语,莱拉听不出有任何口音。他听上去就像是她在库尔特夫人那儿见过的那些人:聪明、有教养、身份显赫。
  “利齐·布鲁克斯,”莱拉答道。
  “进来吧,利齐。在这儿我们会照顾你的,不用担心。”
  虽然莱拉在户外的时间比他长多了,但他比莱拉还要冷,因此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暖洋洋的屋子里。莱拉打定主意,要作出慢吞吞、傻乎乎、不情愿的样子来,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那栋房子。
  房子有两道门,两道门之间隔着很大一段距离,这样里面的热气就不会跑出来很多。一穿过里面的那道门,莱拉便觉得十分燥热,里面热得似乎让人难以忍受,她只好解开皮衣,把风帽推到脑后。
  他们来到一个大约八英尺见方的空地,左右两边都有走廊,她的前面是一个医院里有的那种负责接待的柜台。一切都被照得亮闪闪的,各种明晃晃的白色的表面和不锈钢器具闪着光芒。空气中有一股食物的味道,是熟悉的食物,有熏肉和咖啡,其中还有一种持续的、淡淡的医院和药水的味道。周围的墙壁上传来微弱的嗡嗡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是那种要么你不得不习以为常、要么会让你发疯的声音。
  这时,潘特莱蒙已经变成了一只金翅雀,在她耳边低声说:“装出傻乎乎、迟钝的样子来,一定要反应迟钝、愚蠢。”
  几个大人正低头注视着她:一个是带她进来的那个人,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另外还有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女人。
  “英国人,”第一个人说道,“是商人,很显然。”
  “还是那些猎人?还是那样的经过?”
  “就我所知,是同一个部落。克拉拉护士,能不能稍稍麻烦你把她……嗯……看看她?”
  “当然可以,医生。亲爱的,跟我来,”护士说道。莱拉听话地跟了过去。
  她们顺着一条不长的走廊走过去,走廊的右边有几扇门,左边是一个小餐厅,里面传出刀叉的碰撞声和说话声,还有更浓的饭菜的味道。莱拉猜这个护士跟库尔特夫人年龄相仿,她动作轻快、面无表情,显得很有智慧的样子;她能缝伤口或换绷带,但永远也不会讲什么故事。她的精灵(莱拉注意到她的精灵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居然奇怪地感到了恐惧)是一条白色的小狗,颠颠地一路小跑着(过了一会儿,莱拉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精灵会让自己感到恐惧)。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护士问道,同时把一扇沉重的门打开了。
  “利齐。”
  “就叫利齐?”
  “利齐·布鲁克斯。”
  “你多大了?”
  “十一。”
  有人告诉过莱拉,说她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不管这是什么意思,但这句话从来也没影响过她的自大。然而现在,她认识到自己此时可以利用一下这个事实,让利齐显得胆小、紧张、毫无价值;走进屋里的时候,她还微微缩了缩身子。
  莱拉觉得她大概会问自己从哪儿来、怎么来的等问题,也想好了答案。然而这个护士不仅缺乏想像力,而且还缺少好奇心。从克拉拉护士所表现出来的全部兴趣来看,好像伯尔凡加就在伦敦郊区、一直不断地有小孩儿到这里来似的。她那个灵巧、整洁的小精灵跟她一样轻快、麻木,小跑着跟在她脚边。
  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放了一个诊察台、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档案柜、一个里面放着药品和绷带的玻璃柜,还有一个盥洗池。他们一进到房间里,护士便脱掉莱拉外面的大衣,扔到亮闪闪的地板上。
  “把别的也都脱了,亲爱的,”她说,“我们先很快地给你简单地检查一下,确保你愉快、健康,没有冻伤也没有感冒,然后我们给你找几件漂亮、干净的衣服。另外,还要让你洗个澡,”她补充道。因为莱拉已经有好几天没换衣服、没洗澡了,在热气的包裹下,这一点变得愈来愈明显了。
  潘特莱蒙扇动着翅膀表示抗议,但是莱拉皱了皱眉,让他安静下来。他停在诊察台上,莱拉的衣服这时一件一件地脱了下来,这让她既愤怒又羞愧;但她依然头脑清醒地掩盖着自己的想法,傻乎乎照着她的吩咐去做。
  “利齐,还有装钱的那个腰带,”护士说着,亲自用有力的手指把它解了下来。她走过去,正要把它扔到莱拉的那堆衣服上去,但中间停了下来,摸到了真理仪的边。
  “这是什么?”她问,同时解开油布上的扣子。
  “只是个玩具,”莱拉说,“是我的。”
  “没错,我们不会把它从你身边拿走的,亲爱的,”克拉拉护士说着,打开那块黑天鹅绒布。“很漂亮,是不是?像个罗盘。快去洗澡,”她继续说道,同时放下真理仪,飞快地把角落里黑色的煤丝窗帘拉上了。
  莱拉很不情愿地出溜到热水里,给自己抹上肥皂,潘特莱蒙则停在窗帘杆上。他们俩都知道,他一定不能太活跃,因为迟钝的人的精灵也是呆头呆脑的。等莱拉洗好、擦干身子之后,护士便给她量体温,检查眼睛、耳朵和喉咙,接着又量她的身高,称她的体重,然后在书写板上作了纪录。随后,她给莱拉弄来几件睡衣和一件晨衣。这些衣服干干净净的,质量也不错,很像托尼·马科里奥斯的那件带风帽的大衣,但这些衣服还是有曾经被人用过的气息,莱拉觉得很不舒服。
  “这些不是我的衣服,”她说。
  “对,亲爱的,你的衣服得好好洗洗了。”
  “我自己的还会还给我吗?”
  “我想会的,当然会的。”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实验站。”
  真是答非所问。虽然莱拉可以把它戳穿,再接着问下去,但她觉得利齐·布鲁克斯是不会这样做的;于是,她穿上那身衣服,默默地接受了她的答案,不再说什么。
  “我要我的玩具,”穿好衣服后,她固执地说。
  “给你,亲爱的,”护士说,“但你不想再要一个可爱的羊毛熊,或者漂亮的娃娃了?”
  她拉开一个抽屉,几个软质玩具了无生气地躺在里面。莱拉强迫自己站在那儿,假装想了几秒钟,然后挑了一个破布娃娃,布娃娃的眼睛很大,但却无神。她虽然从来也没有过娃娃,但还是知道该怎么做,她把它心不在焉地紧贴在胸前。
  “我装钱的那个腰带呢?”她问,“我要把玩具放在里面。”
  “那就放吧,亲爱的,”克拉拉护士说。她正在填写一张粉红色的表格。
  莱拉把身上这件陌生的裙子拉起来,把那个油布袋扎在腰里。
  “我的大衣和靴子呢?”她问,“还有我的棉手套,还有别的东西呢?”
  “我们会替你洗干净的,”护士机械地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趁护士接电话的当儿,莱拉迅速弯下腰,把装着间谍飞虫的那个马口铁杯子拿回来,放进盛真理仪的那个袋子里。
  “过来,利齐,”护士说着,放下电话听筒,“我们去给你找点儿东西吃,我想你现在饿了吧。”
  她跟着克拉拉护士来到餐厅。餐厅里摆了十二张白色的圆桌,上面满是面包屑和粘糊糊的圆形印渍——那是不小心放饮料杯子的时候留下来的。一辆钢制小推车上堆满了脏兮兮的盘子和餐具。餐厅里没有窗户,于是,为了让人有光和空间的感觉,一面墙上贴了一幅巨大的热带海滩的照片,上面是湛蓝的天空、白色的沙滩,还有椰子树。
  把莱拉带进来的那个人正在服务窗口那儿收托盘,
  “全都吃光,”他说。
  莱拉没有必要饿着自己,所以有滋有味地把炖肉和土豆泥都吃了,后面还有一碗罐头桃子和冰激凌。在她吃饭的时候,那个男子和护士在另外一张桌子那儿悄悄地交谈着。等她吃完了,护士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把托盘拿走了。
  那个男子走了过来,坐在她对面。他的旱獭精灵不像护士的狗精灵那样面无表情、兴味索然,但也只是礼貌地蹲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听着他们说话。
  “好了,利齐,”他问,“吃饱了吗?”
  “饱了,谢谢。”
  “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你能做到吗?”
  “伦敦,”莱拉答道。
  “到这么远的北方来干什么?”
  “和爸爸一起来的,”她嘴里咕哝道,眼睛始终往下看,避开旱獭凝视她的目光,极力装出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的样子。
  “和你爸爸一起?原来是这样。他到这边来做什么呢?”
  “做生意。我们带了很多新丹麦烟叶,打算买些皮货。”
  “你爸爸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还有我的几个叔叔,还有别的一些人,”她含糊地说,因为她不知道那个萨莫耶德猎人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为什么要带你走这么远的路呢,利齐?”
  “因为两年前他带我哥哥了,他说下次带我去,却从来不带,所以我就总缠着他,后来他就带我来了。”
  “你多大了?”
  “十一。”
  “很好,很好。嗯……利齐,你这个小姑娘真幸运。那几个猎人找到了你,把你带到了你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
  “不是他们找到我的,”她疑惑地说,“当时打了一仗,他们有很多人,还有箭……”
  “哦,我想不是这样的。我想你一定是离开了你爸爸他们,迷路了,那些猎人发现你孤身一人,然后直接把你带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利齐。”
  “我看见他们打仗了,”她说,“他们还放箭来着,还有……我要爸爸,”她提高了声音,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嗯……你在这里很安全,等着他来接你,”这位医生说。
  “但是我看见他们射箭了!”
  “啊,那只是你觉得你看见了。在严寒的环境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利齐。你睡着了,做了噩梦,你记不清哪些是现实的、哪些不是。那不是打仗,不用担心。你爸爸平安无事,他现在会在找你,而且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因为你知道,几百英里内就这一个有人的地方。等他找到你,发现你平安无事,那该是多大的惊喜啊!现在,克拉拉护士带你去宿舍,在那儿你会见到别的小女孩和小男孩,他们跟你一样,也是在荒郊野外走丢的。去吧,明天早上我们再聊一会儿。”
  莱拉站起身,紧紧抓着她的娃娃,潘特莱蒙跳到她的肩膀上。护士打开门,领着她们走了出去。
  她们又走过好几条走廊,莱拉这时已经累坏了,困得她不停地打着呵欠,穿着他们给她的羊毛拖鞋的脚也几乎抬不起来了。潘特莱蒙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只好变成一只老鼠,猫在她的衬衣口袋里。莱拉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排床铺、几张小孩儿的脸和一个枕头,然后她便睡了过去。
  有人在摇晃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腰里——那两块马口铁还在,还平安无事。于是,她试图睁开眼睛,可是,噢——真不容易——她从来没睡得这么死。
  “醒醒!醒醒!”
  好几个声音都在低低地叫着。莱拉费了很大的力气,像是往山坡上推一块大石头似的,终于强迫自己醒了过来。
  门口上方挂着一盏供电不足的电灯泡,在暗淡的光线下,莱拉看见三个小女孩聚在自己周围。要看清楚并不容易,因为她的眼睛对焦的时候还显得很迟钝。看上去她们跟她年纪相仿,说的也是英语。
  “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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