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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禅宗史

_5 印顺(当代)
    第二节 禅风的对立
  曹溪门下,以“南宗顿教”为名而弘传的,不在少数,前面所说的,只是形成大宗的四家。现在来看看这四家,与曹溪禅有什么关联?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说到曹溪禅,现在只能以《坛经》为代表,以《坛经”来观察各家。但这在研究上,是并不太容易的。因为《坛经》是弟子所集记;而现存最古的炖煌本,已经过了“坛经传宗”,“南方宗旨”的多少杂糅──这是《坛经》自身的问题。《坛经》为慧能晚年的一项开法记录,起初是流传在少数人手中的秘本,神会、怀让他们,都不一定见到过《坛经》。即使见到了,曹溪门下是禅者,禅者是以自己体验的那个事实为主的,应时应机来接引学人,决不是奉《坛经》为范本而照本宣扬的──这是有关《坛经》与曹溪门下间的问题。以《坛经》来观察各家,只能说《坛经》的主要部分,与门下所弘传的南宗,有著一定程度的关系吧了!曹溪门下的禅书,如与荷泽有关的《神会语录》,《坛语”;与保唐有关的《历代法宝记》,都能提贡在当时的实际情形。而青原行思,南岳怀让等某些机缘语句,都经过长期传说而后集录出来。如漫无简别的,引用为会昌以前的,南岳、青原下的早期禅学,也不容易精确。所以这里只能从大体上,理解各家的趋向与特色,而曹溪禅成为一般人心目中的禅宗,留到下章去论究。
    直说与巧说
  《坛经》的主体,是当时开法传禅的记录,是继承东山弘忍以来的公开的、普遍的开法。《坛经》附编中的弟子机缘部分,是个别的当机接引。炖煌本仅附录智诚、法达、智常、神会──四人的问答。《传灯录》共录十九人的机缘,多数为《坛经》至元本所采录。慧能当时的问答机缘,也还是重在说明──“直说”的。然传说中的神会,玄觉等机缘,已有反诘的,启发的,甚或用棒打的,让学人自已去领悟(北宗也是有这种作略的)的特色,这姑且称之为“巧说”。从这接引学人的方便去观察,那神会的“每月作坛场”,也是一般的开法,如《坛语》(神会集二五一)说:
  “我于此门,都不如是。多人少人,并皆普说。……过去诸佛说法,皆对八部众说,不私说,不偷说。……上中下众,各自领解”。
  神会重于普说。他批评“偷说”、“私说”,显然是继承黄梅家风的。对人(或少数弟子)的问答,被集于《南阳和上问答杂征义》的,也是重在说明的。保唐无住与神会的态度相近,如《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五下)说:
  “保唐寺无住和上,每为学道四众百干万人及一人,无有时节,有疑任问,处座说法,直至见性”。
  无住的说法,是不定期的。普说或应机说法,也主要是直说的。这是上承弘忍以来的,不择根机,普为大众的开法方式。青原行思与南岳怀让,当时都没有开法,也就没有开法的直说。道一、石头以下,在记录中所见到的,是“开堂”、“上堂”。当时有“法堂”的建立,所以改称“开法”为“开(开是创开)堂”、“上堂”。这虽取普说的形式,却以僧众为主。道一与石头门下,著重于僧众的陶冶,也就更重视个别的启发。传录下来的,以机缘问答为多。“多是随问反质,旋立旋破”,并以行动来表示。师弟子间,同参道友间的问答,多数是悟入的机缘,与禅心深入的表示。洪州、石头门下,显然是在固有的普说形式上,倾向于个别摄受,方便巧说。
    随相与破相
  东山门下,已有破相的倾向,曹溪门下更具体的表现出来。自道信以来,法门是戒禅合一,念佛与成佛合一。慧能不用“齐念佛名,令净心”的一般方便,而采用“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渊源于黄梅的直捷的法门。从此,曹溪门下的传法,不再念佛了(唐末以来的禅师,又与念佛相结合,那是他力的念佛,与黄梅的念佛方便不同)。至于戒法,神会的《坛语》,还是有戒有禅,而且说:“若求无上菩提,要先护持斋戒,乃可得入”(神会集二二九),保存了东山门下的传统。但是一般的斋戒,不仅不是《坛经》的“受无相戒”,也没有北宗以“佛性为菩萨戒”的意义。神会的斋戒,是适应一般的。
  慧能是一位承先启后的大师。《坛经》“受无相戒”,说到见佛,忏悔,发愿,归戒,而这都销归自性,结归于“戒本源自性清净”与“还得本心”的不二。这是有“受无相戒”的名目,而并无一般禅外授(菩萨)戒的特殊内容。所以,虽依佛教常例,说戒、说定、说慧,而其实是(大正四八.三四二下):
  “得悟自性,亦不立戒定慧。……自性无非、无乱、无痴,念念般若观照,当离法相,有何可立”!
  继承这一精神而发展起来,保唐、石头、洪州门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再提戒法的传授了。保唐无住是最偏激的,他对于戒律(依出家的戒律说)的看法,如《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九四中)说:
  “律是调伏之义,戒是非青黄赤白,非色非心是戒体。戒是众生本(性),众生本来圆满,本来清净。妄念生时,即背觉合尘,即是戒律不满足。念不生时,即是决定毗尼;念不生时,即是究竟毗尼。念不生时,即是破坏一切心识。若见持戒,即大破戒。戒非戒二是一相,能知此者,即是大道(疑是“导”或“律”)师”。
  “今时律师,说触说净,说持说犯。作相(原作“想”)受戒,作相威仪,及以饭食皆作相。假使作相,即与外道五通等”。
  无住的“教行不拘”,达到了否定一般(出家)戒律的边缘。《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一,说他“释门事相,一切不行。……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皆是妄想。所住之院,不置佛事”(续一四.二七八)。这是曹溪门下破相(源于黄梅)的最极端者!洪州、石头门下,对出家、受戒、念诵,大体随顺一般的习例,少数人的任性行为,也在所难免。石头门下,有几则特出的例子,如《传灯录》卷一四说:天然“师以盆盛水,净头,于和尚前胡跪。石头见而笑之,便与剃发。又为说戒法,师乃掩耳而出”(大正五一.三一○下)。
  “药(山)云:生死事大,何不受戒去?(高沙弥)师曰:知是遮般事,唤什么作戒”(大正五一.三一五下)?
  药山“纳戒于衡岳希操律师。乃曰:大丈夫当离法自净,岂能屑屑事细行于布巾耶”(大正五一.三一一中)!
  据石头门下的几则事例来看,有的出家而不受戒,有的受戒而不要学戒。作为僧伽制度的出家律仪,在禅者(特别是石头门下)是名存实亡了!然而大众共聚,不能没有法制,于是乎洪州门下制立丛林清规,不是小乘,不是大乘的自成家风。这里只约破相与随相而说,这里面还有别的问题。
    尊教与慢教
  尊教与慢教,就是立言说与不立言说,教禅一致或教禅别行。这原是老问题:达摩以四卷《楞伽》授慧可,是《续僧传》所说的。道信依《楞伽经》及《文殊说般若经》,制“入道安心要方便”;神秀“方便通经”,广引大乘经论来成立自宗,都表示了禅是不离教的。然《唐中岳沙门释法如行状》说:“天竺相承,本无文字。入此门者,唯意相传”。并引《禅经序》说:“斯人不可以名部分,别有宗明矣”。张说的《荆州玉泉寺大通禅师碑》,杜朏的《传法宝纪》,都说到不立文字,唯意相传(心传),表示了离教而别有宗的立场。对于这个问题,曹溪门下又怎样呢?
  荷泽神会是教禅一致的,如《坛语》说:
  “若求无上菩提,须信佛语,依佛教。佛道没语?经云: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神会集二二八)。
  “知识!若学般若波罗蜜,须广謮大乘经典。……明镜可以鉴容,大乘经可以正心。第一莫疑,依佛语,当净三业,方能入得大乘。此顿门,一依如来说,修行必不相[忏-千+吴]”(神会集二五二)。
  神会在传授禅法时,要人“依佛语,信佛教”,要人“广读大乘经典”。认为顿悟的最上乘,“一依如来说”。在教导学人的方法上,神会是应用经教;对大乘的了义经,是肯定的,决非离大乘经义,而别有顿教最上乘的。神会说达摩宗旨:“我六代大师一一皆言: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言阶渐”(神会集二八七)。达摩所传的顿悟见性,就是如来禅,如来禅是《楞伽经》所说的。他引用《大般涅槃经》的:“南无纯陀,南无纯陀,身同凡夫,心同佛心”(神会集二七九);及引《法华经》的龙女成佛等(神会集一三○──一三三),以证明顿悟。不但引经来证明,而劝人广读大乘经。大乘经的听闻读诵,神会认为对于顿悟的见性成佛,有重要的意义,如《与拓跋开府书》(神会集一○一──一○二)说:
  “于生死海中,得与诸佛菩萨一念相应,即于一念相应处修行,即是知道者,即是见道者,即是得道者”。
  “侍郎云:今是凡夫为官,若为学得?咨侍郎:今日许侍郎学解。未得修行,但得知解,以知解久熏习故,一切攀缘妄想,所有重者自渐轻微。神会见经文所说:光明王,月光王,顶生王,转轮圣王,帝释梵王等,具五欲乐,甚于百千万亿诸王等。于般若波罗蜜,唯则(?)学解,将解心呈问佛,佛即领受印可。得佛印可,即可舍五欲乐心,便证正位地菩萨”。
  在这里,神会提出了一个“解”字。解是知解,从听闻而来,了解而深信不疑。这虽还不是见,不是证,但久久熏习,对于顿悟见性,是有用处的。所以神会主张:“要藉有作戒,有作慧,显无作慧”(神会集二二九)。有作慧,就是信解的“知解”,对无作慧(真无漏般若)有助发的作用。知与见的差别,神会也说得明白(神会集二四六):
  “如此处各各思量家中住宅、衣服、卧具,及一切等物,具知有,更不生疑。此名为知,不名为见。若行到宅中,见如上所说之物,即名为见,不名为知。今所学者,具(疑是“且”字)依他说,知身中有佛性,未能了了见”。
  从闻说而引起决定信的知解,固然是不彻底的,没有见,没有证,但在顿悟入道中,是有重要意义的,如《坛语》(神会集二四八──二四九)说:
  “知识!常须作如是解。……上根上智人,见说般若波罗蜜,便能领受,如说修行。如中根人,虽未得,若劝(勤?)咨问,亦得入。下根人,但至信不退,当来亦能入大乘十信位中”。
  神会所说的知解,约教义说,是(大乘了义)“闻所成慧”;天台家称之为“开圆解”。神会是以知解为方便的,洪州门下讥神会为“知解宗徒”,是正确的。但在神会的观点来说,这是没有什么不对的;离教说宗,才是错误呢!神会以“知解”为悟入的方便,所以不破言说,如《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五中)说:
  “神会和上每月作坛场,为人说法,破清净禅,立如来禅。立知见;立言说为戒定慧;不破言说。云:正说之时即是戒,正说之时即是定,正说之时即是慧。说无念法,立见性”。
  神会的不破言说,是什么意义呢?言说的当下就是戒定慧:“妄心不起名为戒,无妄心名为定,知心无妄名为慧:是名三学等”(神会集二二九)。戒定慧等,只是摩诃般若,无住之知。摩诃般若(或名无住之知)是不必离于言说的,所以说:“经云:当如法说:口说菩提,心无住处;口说涅槃,心唯寂灭;口说解脱,心无系缚”(神会集二四七)。如法说是不取于相的,与无念、见性都是不相碍的。无住、无念,都不妨言说,这才是语默动静都是禅呢!禅的方便也好,禅的悟证也好,神会是奠定了“教禅一致”的宗风。神会禅的特色,与《坛经》是有密切关系的,如《坛经》(大正卷四八)说:
  “见一客读金刚经,慧能一闻,心迷便悟。……见(忍)大师劝道俗,但持金刚经一卷,即得见性,直了成佛”(三三七上)。
  “五祖夜至三更,唤慧能堂内,说金刚经。慧能一闻,言下便悟”(三三八上)。
  “若大乘(根?)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三四○中)。
  慧能与《金刚经》的关系,石头与洪州门下,如(《宝林传》),《祖堂集》,《景德传灯录》,都是承认的。持经、诵偈而能引发“心开悟解”,可以“见性”,应该是神会以知解为顿悟方便的主要根据。神会造了一部《顿悟最上乘论》,广赞受持《金刚经》的功德,就是《坛经》中“持金刚经”的发挥与引证。
  曹溪门下,神会虽“不破言说”,然“不立言说”的倾向,也普遍的发展起来。保唐宗无住,就是破言说的,如《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九二下)说:
  “和上所引诸经了义,直指心地法门,并破言说。和上所说,说不可说。今愿同学但依义修行,莫著言说。若著言说,即自失修行分”。
  无住是相当推重神会的,引用神会的《南宗定是非论》,《师资血脉传》,也说无念。无住“寻常教戒诸学道者,恐著言说”,所以与法师,律师,论师们的问答,都是依经论所说,而破斥言说,引归“无念”。著重在破言说,所以说“达摩祖师宗徒禅法,不将一字教来,默传心印”,成为离教传禅的一派。他“直指心地法门,并破言说”,所以“不教人读经”。认为“转经礼拜,皆是起心,起心即是生死,不起即是见佛”。保唐宗风,不重教与离教的倾向,大致与洪州、石头下相近。
  “教外别传”,与“不立言说”有关。裴休《黄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传灯录》本为正。大正藏四八的别行本,已有所增附),曾这样(大正五一.二七○中)说:
  “有大禅师号希运,……独佩最上乘离文字之印,唯传一心,更无别法。……证之者,无新旧,无浅深。说之者,不立义解,不立宗主,不开户牖。直下便是,动念则乖,然后为本佛”。
  裴休对荷泽下的宗密,是相当钦佩的,极力护持的,也是能深切了解荷泽宗意的。宗密去世(八四一)后,裴休又亲近道一下的黄檗(时为会昌二年──八四二;及大中二年──八四八)。裴休所记的黄檗法要,是比对著荷泽宗的。“不立义解”,就是不立知解,不像荷泽宗的依知解为方便。荷泽宗立“无念为宗”;“无住为本,见即是主”;黄檗是“不立宗主”。“不开户牖”,是没有指一个门路,让学者从这个门路去悟入,这就是“不将一法与人”。因为南方禅师们的经验,“从门入者非宝”,“从缘悟入”,才能“永无退失”。这与荷泽的立“无住之知”,为悟入的门户,显然不同。黄檗的“不立”,“不开”,都从“不立言说”而来,所以也明确的表示了达磨的别传教外。如《黄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大正五一.二七三上)说:
  “方便说三乘,乘有大小,得有深浅,皆非本法。故云:唯此一乘道,余二即非真。然(法华)终未能显一心法,故召迦叶同法座坐,别付一心离言说法。此一枝法,今别行。若能契悟者,便至佛地”。
  黄檗的“不立义解,不立宗主,不开户牖”,“别付一心离言说法”,是从不立言说,而到达离教法而别有宗法的顶峰。与《法如行状》的“天竺相承,本无文字。入此门者,唯意相传”说相同。本来,实际是言说所不及的,那是经论的常谈,小乘也不例外,神会那会不知道呢!如神会立“无念为宗”,而无念是(神会集一一五):
  “问:末审无念法有无?答:无念法不言有,不言无。言其有者,即同世有;言其无者,即同世无,是以无念不同有无。问:唤作是物(是物,即什么)?答:不唤作是物。问:作勿生(即怎么样)是?答:亦不作勿生。是以无念不可说,今言说者,为对问故”。
  又如佛性的问答中(神会集一四○)说:
  “问:此似是没物(是没,即什么,甚么)?答:不似个物。问:既不似个物,何故唤作佛性?答:不似物,唤作佛性。若似物,即不唤作佛性”。
  不似个物,就是“说似一物即不中”。这有什么可说可立呢?然在接引学人,假名是不无作用的,所以还是“立知见”,“立言说”,名为“无念”,唤作“佛性”。洪州、石头门下,倾向于“不立言说”(不立文字)。不是说不可以立,只怕你不能言下悟入;而所说所立,引起副作用,反增执见。百丈就对灵祐说:“不辞与汝道,久后丧吾儿孙”(大正五一.二四九下)。这样的发展起来,就超佛,进一步越祖,从教意(佛法大意)到祖意(祖师西来意),进而连祖意也不立。专在日常生活,当前事物,一般语言,用反诘,暗示,警觉……去诱发学人的自悟,终于形成别有一格的禅语禅偈。这是倾向于“不立言说”而逐渐形成,并非起初就是那样的。如《传灯录》卷六,道一的开示(大正五一.二四六上)说:
  “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磨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
  道一去世(七八八),比神会去世(七六二)迟了二十多年;道一的开示,还不妨说“宗”说“门”。与道一同时的石头希迁(大正五一.三○九中)也说:
  “吾之法门,先佛传授,不论禅定精进,唯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汝等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汝能知之,无所不备”。
  道一与石头的宗要,与神会所说的:“唯指佛心,即心是佛”,显然是一致的,是曹溪门下所共的。也与《坛经》所说的一样,如(大正四八.三四○中──下、三三九上)说:
  “不悟即是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心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识心见性,自成佛道”。
  “善知识!见自性自净,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
  “见性成佛”,“即心是佛”,“即心即佛”,为慧能及门下一致的,南宗的核心问题。由于洪州、石头门下,倾向于“不立言说”(其实是离不了言说,而只是不用经论固有的言说),这才在接引学人的方便上,有了形式上的不同。试以道一应用的语句为例来说明:第一例,道一是以“即心即佛”为宗的(上引的开示,也如此),如(此下并见《传灯录》,大正藏卷五一)说:
  南泉普愿:“江西马祖说即心即佛,王老师不恁么道”(二五七下)。
  汾阳无业:“常闻禅门即心是佛,实未能了。马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无别物”(二五七上)。
  东寺如会:“自大寂(即道一)去世,师常患门徒以即心即佛之谭,诵忆不已”(二五五中)。
  第二例,道一晚年,又说“非心非佛”(弟子们也有这一倾向),如说:
  大梅法常:“僧云:马师近日佛法又别。师云:作么生别?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师云:遮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二五四下)。
  李翱:“僧云:马大师或说即心即佛,或说非心非佛”(二五二中)。
  三例,道一,主要为道一门下,进而说第三句,如说:
  伏牛自在:“马大师以何示徒?对曰:即心即佛。……此外更有什么言教?师曰:非心非佛。或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二五三上)。
  伏牛自在:“即心即佛,是无病求病句。非心非佛,是药病对治句。僧问:如何是脱洒底句,师曰:伏牛山下古今传”(二五三中)。
  盘山宝积:“若言即心即佛,今时未入玄微。若言非心非佛,犹是指踪之极则。向上一路,千圣不传……能如是心心无知,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无异,始为道矣”(二五三中)。
  道一的教说,无疑的以“即心即佛”为宗,也就是“佛语心为宗”。后来又向于“非心非佛”;末后更超脱而入第三句,主要是弟子的时代。道一弟子百丈怀海,对语句的说“是”,说“不是”,有灵活的应用。他依经为三句语,如《古尊宿语录》卷一引“广录”(续一一八.八四)说:
  “说道修行得佛,有修有证,是心是佛,即心即佛,是佛说,是不了教语,……是凡夫前语(第一)。不许修行得佛,无修无证,非心非佛,亦是佛说,是了义教语,……是地位前人语(第二)。……但有语句,尽属不了义教……了义不了义教,尽不许”(第三)。“如今鉴觉是自己佛,是初善。不守住如今鉴觉:是中善,亦不作不守住知解,是后善”。
  要透脱三句语才得。这么说,那么说,“祗是说破两头句,一切有无境法,但莫贪染及解缚之事,无别语句教人”。“但割断两头句,量数管不著。……但不著文字,隔渠两头,捉汝不得”。这是任何句语(一句,都演为三句),都不作实法会,不作一定说。这就是没有一法与人,就是“不著文字”。原则是不妨安立的,而到底重于活句,重于“不立言说”。洪州门下如此,石头下也如此。石头说“即心即佛”,而石头下的丹霞,竟说“佛之一字,我不喜闻”。“立言说”与“不立言说”,为曹溪门下二大流。
  “不立言说”,“不立义解”,当然是不重经教。洪州与石头门下,也有看经的,如汾州无业,在彻悟以后,“阅大藏,周八稔而毕”(大正五一.二五七上)。道一对西堂智藏说:“子何不看经?师云:经岂异耶?祖曰:然虽如此,汝向后为人也须得”(大正五一.二五二上──中)。禅师们发悟以后,也有不读经的。但早期的禅师,为了化他的需要,也还要读经,但这是彻悟以后的事。对于来参学的,如临济座下,“经又不看,禅又不学”(大正四七.五○三下)。药山“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大正五一.三一二中)。《古尊宿语录》卷一引“百丈广录”说得很分明(续一一八.八五──八六):
  “读经看教,求一切知解,不是一向不许。解得三乘教,……觅佛即不得”。
  “读经看教,若不解他生死语,决定透他义句不过,莫读最第一。……所以教学玄旨人,不遣读文字”。
  “于生死中广学知解,求福求智,于理无益”。
  总之,洪州、石头门下,对一般参学者,是不许读经看教,不许求觅知解的,与荷泽门下,恰好对立。
  慧能是禅者,不是从事学问的。然从慧能所说的《坛经》来看,却是尊教的。慧能劝人持《金刚经》,一再说到勿“谤经法”。《坛经》所用的术语,都还是经论所固有的。《坛经》曾批评“不用文字”的禅者说(大正四八.三四三下):
  “谤法直言不用文字。既言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言语,言语即是文字”。
  “不用文字”,也就该不用语言,这是人所不可能的。以“知解”为方便的荷泽禅,与慧能的禅风,是契合的。然洪州、石头,保唐门下,成为“不立言说”的禅,这是历史上的事实,这怎么会呢?佛为众生说法,流传,结集,成为文字的经教。经教的闻思者,大抵作为高深的义理,实施的方法。如不引归自己,应用于自己身心,那与世间学问一样,只是一套空虚的知识。对学佛来说,没有多大效果的。慧能所传的特色,要人向自已身心中求;一切是自性──自性本来具足的。所以学法,求佛,不是著相的向外求觅,而是让自己本性显现出来,就是“见性成佛”。在这一根本意趣中,《坛经》(大正卷四八)对于经教,以为:
  “吾心正定,即是持经”(三四二下)。
  “努力依法修行,即是转经”(三四三上)。
  “十二部经,皆(原作“云”)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三四○下)。
  “一切经书及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一切经书,因人说有”(三四○中)。
  经法,是自性本有的;经上所说,都只是自己本有的那个事实。所以说:“心修此行,即与般若波罗蜜经本无差别”。慧能称之为自性,法性,本性,自心,本心,真如或法身等;称之为什么,都不外“因人说有”,这当然会引向“不依言说”的立场。然在《坛经》中,依经教与不依文字,应该是贯通无碍的,这可以“善知识”为例,如《坛经》(大正四八.三四○下)说:
  “不能自(原有“姓”字,删)悟,须得善知识示道见性。若自悟者,不假外善知识。若取外求善知识,望得解脱,无有是处。识自心内善知识,即得解(脱)。若自心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即有教授(不得自悟)。汝若不得自悟,当起般若观照,刹那间妄念自灭,即是真正善知识,一悟即如佛也”。
  一般的说,学佛要依善知识及经法。善知识与经法,有相同的意义。《坛经》分善知识为外内二类,经法也有经书及本有十二部经二类。因为不悟,要依外善知识;自悟就不假外善知识。这如迷妄不悟,要依经法;如自悟,那就“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取外求善知识,是不可能解脱的;要识自心内善知识,才能得解脱。这如取外求文字经教,不可能解脱;要识自性本有经典,才能解脱。如迷妄,要外善知识教授;然后自己观照,悟即内善知识。这如迷妄要依外经法知解;然后自己观照,悟即自性本有般若(经)。外与内相成,善知识与经法,意义是完全一致的。外善知识,在禅者始终是不可少的,那外经法为什么不也这样呢!神会说:“须广读大乘经”;“大乘经可以正心”;“若求无上菩提,须信佛语依佛教”。神会也说“说通宗亦通”(炖煌本作“说通及心通”),正是内外相成,导迷启悟的一贯之道。然一般禅者,倾向于内证,不免于轻教;发展到“不立言说”,“教外别传”(另有理由,如下说)。
    重定与轻定
  学者外求善知识的教授,不离教说;内为身心的修证,就是禅悟。关于经教,曹溪门下有“立言说”,“不立言说”──二流。对于禅悟,《坛经》是主张“定慧等学”的。进修的方法,一般是“因定发慧”,也就是先定而后慧。定──禅定的修习,一般以坐为主,所以有“坐禅”一词。对于这,《坛经》表示的见解是(大正卷四八):
  “此法门中,坐禅元不看(原作“著”)心,亦不看净,亦不言(不)动”(三三八下)。
  “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直言(原作“真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三三八中)。
  “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原作“去”)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三三九上)。
  “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直(原作“真真”)心是”(三三八中)。
  “如吾在日一种,一时端坐,但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但能(原作“然”)寂静,即是大道”(三四五上)。
  前二则,是对看心,看净,不动,长坐──东山门下所传的一般禅法,加以批评,认为是障碍悟门的。“坐禅”,或“禅定”,慧能是不偏于坐(“直坐不动”)的,不偏于静(“除妄不起心”)的。只要“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活泼泼的“一切无碍”,行住坐卧都是禅。这一原则,曹溪门下可说是一致的,特别是批评以坐为“坐禅”的偏执。明藏本《坛经》(大正四八.三五八中)说:
  “住心观净(原作“静”),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洪州与石头门下,对以坐为坐禅,都是同一意见,如《传灯录》(大正卷五一)说:
  南岳怀让:“道一住传法院,常日坐禅。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师作什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耶?师曰:坐禅岂得成佛耶?一曰:如何即是?师曰:如人驾车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无对。师又曰: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二四○下)。
  大寂道一:“本有今有,不假修道坐禅;不修不坐,即是如来清净禅”(四四○中)。
  石头希迁:“吾之法门,先佛传授,不论禅定精进”(三○九中)。
  荷泽神会,与《坛经》一样,批判北宗,主要是普寂的“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如(神会集)说:
  “若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是障菩提。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所以不教人坐身住心入定。若指彼教门为是者,维摩诘不应诃舍利弗宴坐”(二八七──二八八)。“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心,不看净,不观空,不住心,不澄心,不远看,不近看,无十方,不降伏,无怖畏,无分别,不沈空,不住寂,一切妄想不生,是大乘禅定”(一五一)。
  “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非论善恶,皆不离妄心,有所得,并是有为,全不相应”(一三三)。
  曹溪门下所传的,是般若相应的禅,定慧不二的禅,无所取著的禅。以此为“禅”的定义(曹溪门下自己下的定义),所以对入定出定,内照外照,住心看净等,采取否定的立场。神会是最极端的,如《坛语》(神会集二二九)说:
  “要藉有作戒,有作慧,显无作(胡适校本,补“戒、无作”三字,是误解了)慧。定则不然,若修有作定,即是人天因果,不与无上菩提相应”。
  佛法,只是戒、定、慧学。曹溪门下,重“三学等”,也就是般若所摄的三无漏学──无作戒,无作定,无作慧。有漏的,有为的,名有作戒,有作定,有作慧。神会以为:有作戒是必要的,对无上菩提是有用的,如《坛语》(神会集二二九)说:
  “若求无上菩提,要先护持斋戒,乃可得入。若不持斋戒,疥癞野干之身尚自不得,岂获如来功德法身?知识!学无上菩提,不净三业,不持斋戒,言其得者,无有是处”。
  有作慧,是有漏有为的闻思慧。神会对“众生本有无漏智性”,“无住之知”,“即心是佛”等有作慧,是许可的。所以要“学解”,要“读大乘经”。神会“立言说”,“立知见”,是以有作慧为无作慧方便的。但说到有作定──有为有漏的定,却采取彻底否定的态度,认为“不与无上菩提相应”。承认有作戒、有作慧,对无作慧的方便助成,而不许有作定,在教理上,是不容否认的错误。他在《坛语》引经来说明(神会集二四○):
  “涅槃经云:佛告琉璃光菩萨:善男子!汝莫入甚深(空定),何以故?令大众钝故。若入定,一切诸般若波罗蜜不知故”。
  《涅槃经》劝人莫入甚深空定,依《般若经》说,是灭尽定,并非一切定。因为学者的悲愿不足,如入灭尽定,会堕入小乘的(《楞伽经》称为“醉三昧酒”)。依一般说:“无漏大王,不居边地”;入非想非非想定(世俗最深的定),是不能引发无作慧的,但不是下七地定。神会重斋戒,重知解,而不取一切有作定,不免偏失!神会自己应有深切的禅慧体悟,但只以戒、(有作)慧接引学人,怕学人难以深入吧!荷泽下的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一(大正四八.四○一中)说:
  “有禅师问曰……净名已呵宴坐,荷泽每斥凝心,曹溪(六祖)见人结跏,曾自将杖打起。今闻汝(宗密)每因教诫,即劝坐禅。禅庵罗列,遍于岩壑。乖宗越祖,吾窃疑焉”。
  宗密与神会,相距不过七十年,虽自认为荷泽宗旨,而“劝坐禅”与“禅庵罗列”,与荷泽禅风早已不同了(虽然宗密自有一番解说)。这可说受北宗的影响,也可说是事实的需要。如不能注心于一,思虑纷纭,怎么能“一念相应”,“顿息攀缘”呢!
  曹溪门下的保唐宗,如《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七上、一九一下)说:
  “山中无住禅师,不行礼忏念诵,空闲坐”。
  “山中常秘密,夜即坐禅,不使人知”。
  “于一切时中自在,勿逐勿转,不浮不沈,不流不注,不动不摇,不来不去,活鱍鱍,行坐总是禅”。
  无住没有出山以前,一切不为,只是“空闲坐”(别人看他是这样的)。出山领众后,常夜晚率众坐禅。禅不只是坐的,一切时中总是禅(与《坛经》说相合),但并不否定坐禅。
  洪州与石头门下,重于本性如此(本地风光,不重功勋),也就是重在“知见”的体会。对“戒定慧学”,也很少论列,甚至如药山答李翱说:“贫道遮里无此闲家具”(大正五一.三一二中)。从教义来说,禅原是不必拘于跏趺坐的。有住有著,顺于世俗的用心,是不能契会法性的。但“非禅不智”,思虑纷纭,又怎么能契入呢?这非念念于无所住著,无所依倚不可。这虽还是有为的,有作的,却是顺于胜义的。这一“十二时中不依倚一物”(黄檗答南泉语),念念如此,正是(经论所说)禅定的特性,怎么可以没有禅定呢?尽管说“不论禅定精进”,“无此闲家具”,而还是“禅宗”、“禅师”、“禅院”、“禅窟”,实际是禅定的一流。洪州与石头门下,坐禅、入定的记录不少。在诸大师的开示中,明显的表示出来。如说:
  百丈怀海:“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辩别。……兀兀如愚,如聋相似,稍有亲分。……若能一生心如木石相似,不为阴界五欲八风之所漂溺”(大正五一.二五○上──中)。
  黄檗希运:“学禅道者,皆著一切声色,何不与我心心同虚空去,如枯木石头去,如寒灰死火去,方有少分相应”(大正四八.三八三中)。
  “若无歧路心,一切取舍心,心如木石,始有学道分”(大正四八.三八五中)。
  “但一切时中,行住坐卧,但学无心,亦无分别,亦无依倚,亦无住著。终日任运腾腾,如痴人相似。……心如顽石头,都无缝罅,一切法透汝心不入,兀然无著,如此始有少分相应”(大正四八.三八六下)。
  仰山慧寂:“若是祖宗门下上根上智,一闻千悟,得大总持,此根人难得。其有根微智劣,所以古德(越州大珠)道:若不安禅静虑,到遮里总须茫然”(大正五一.二八三下)。
  赵州从稔:“汝但究理坐看三二十年,若不会道,截取老僧头去”(大正五一.四四六中)。
  洞山良价:“直须心心不触物,步步无处所,常无间断,始得相应”(大正四七.五○九下)。
  “心如木石”,“兀兀”,“腾腾”,“如痴”,“如聋”,“枯木”,“死灰”,“心心”,“常无间断”,以佛法固有的意义说,这都属于定(或是方便,或是正得)的。从《坛经》以来,斥“因定发慧”的定慧别体,与道不相应,所以尽量不叫做定。其实,也还要有“心如木石”,“打成一片”,“不散乱”,“不动摇”,才能“一念相应”,有所契会的。
  南岳怀让与青原行思,没有开法,专心于禅慧的体验,门下也重于禅(不一定是坐的)。慧能门下,都承认上上根的一闻顿入,如上仰山所说。根微智劣的,就不得不以安禅为方便,否则是不能契入的。
    第三节 南宗顿教的中心问题
  慧能及门下所传的顿法,再从内容来加以分别观察,这是南宗顿教的根本问题。
    坛经(炖煌本)的中心思想
  《坛经》所说,可以“见性成佛”;“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两句话来说明。
  一、“见性成佛”:《坛经》应用的术语,“性”与“心”──为主题。虽在《坛经》的宣说者,记录者,不一定有严格的定义,但在应用的惯例中,加以条理,还是可以区别出来的。见性的“性”,是《坛经》最根本的。“性”是什么?是“自性”。性或与“本”相结合,名为“本性”;这本性又是“自本性”。性又与“法”相结合,名为“法性”;这法性又是“自法性”。性又与“佛”相结合,名为“佛性”。在大乘经及一般禅师,“佛性”是重要的术语,但《坛经》仅偶尔提到,主要的是:
     ┌法性──自法性
   性─┼────自 性
     └本性──自本性
  又一重要术语,在悟见时,与“性”有相同意义的,是“心”。心,是“自心”。心又与“本”相结合,名为“本心”;这本心又是“自本心”。
   心─┬────自 心
     └本心──自本心
  在体悟时,名为“识心见性”;“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或“得本心”;“见自性”,“见本性”。“识心见性”,为后来“明心见性”所本。“本”是本来如此,本来清净,表示“性”或“心”的这一意义,就称为“本心”,“本性”。“法”是一切法,万法,“性含万法”;“万法在自性”;“一切法尽在自性”,表示这一意义,就称为“法性”,“自法性”。“心”与“性”,在名义上,有什么差别,有什么关系呢?在一般的教理中,每说“性地”,“心王”,而《坛经》却不同,如(大正四八.三四一中──下)说:
  “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
  “自心地上,觉性如来”。
  从众生来说,“性”是每人的生命主体(王,主,主人翁),每人的真正自己(真我)。众生位中,可说“性”与“身心”是对立的;身心的生存与灭坏,是以“性”的存在与离去而决定的。如约众生“自有本觉性”说,“性”就名为“法身”,“法身”也是与色身对立的,如(大正四八.三三八下──三三九上)说:
  “若一念断绝,法身即是离色身”。
  “一念断即死(原作“无”),别处受身”。
  “色身是舍宅,不可言归(依)。向者(法身等)三身,在自法性”。
  法身是:“何名清净法身佛?善知识!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一切法自在(应作“在自”)性,名为清净法身”。众生自性本净,一切法在自性,所以名为“法身”(身是依止义)。众生的法身,就是自性。“性”与“身心对立”,“法身”也与“色身”对立。死,就是“法身”离去了。
  “性”──“自性”(“法身”),与一切法的关系呢?“性”如虚空一样,性含万法,万法尽在自性。万法是自性所变的,如(大正四八.三三九上──中)说:
  “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变化。思惟恶法,化为地狱。思量善法,化为天堂。……自性变化甚明,迷人自不知见”。
  “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思量一切(恶)事,即行于恶。思量一切善事,便修于善行。知如是一切法尽在自性,自性常清净”。
  “性”是本来清净,本来空寂,是超越于现象界的。善与恶,天堂与地狱,都是因“思量”而从自性中化现。一切法的现起,不能离却自性,如万物在虚空中一样。所以,善的,恶的,苦报,乐果,都是自性所起,不离自性。三界,六趣,离自性是不可得的。尽在自性中,所以一切本来清净,没有什么可取可舍的。然而众生迷了,一切在自性,不离自性,而不能明见自性。在众生境界中,色身是舍宅,性(或名法身)是主,自性成为生死中的自我(小我)。从返迷启悟,求成佛道来说:自性就是法身;自性具足三身佛,众生迷而不见,向外求佛,这是完全错了。佛,要向众生身心去求,如(大正四八.三四四下──三四五上)说: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
  “若能身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因”。
  “但识众生,即能见佛。若不识众生,觅佛万劫不得见也”。
  真佛,只在众生自己身心中,就是“自性”,所以说:“佛是自性作”。就是“法身”(“自性法身”),也名为“真如本性”,所以(大正四八.三四○中──下)说:
  “故知不悟,即是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原有“不”字,今删)是佛。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心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
  “自性”、“法身”,只在众生中。迷就是众生,悟就是佛。可以说:“性”──“自性”,是万法的本源,是众生的当体;是成佛的真因(佛性),也就是佛的当体。这是《坛经》所提出的主题,问题在怎样去体见!
  与“性”有同样重要意义的,是“心”。《坛经》在教授十弟子时,明确的说到(大正四八.三四三中):
  “法性起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六门;六尘。自性含万法,名为含藏识。思量即转识。生六识,出六门,(见)六尘,是三六十八。由自性邪,起十八邪含。(由)自性(正,起)十八正含。恶用即众生,善用即佛”。
  “自法性”起一切,含一切,名为含藏识。“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性含万法是大”。在这一意义上,性就是心,是第八藏心。“思量即转识”,上面曾经引述:“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变化。思量恶法,化为地狱;思量善法,化为天堂”等。“思量”,是转识特有的作用,迷妄本源,起善起恶,苦报乐报,三界六趣生死,都由于思量。思量,自性就起化了,这是第七识。加上依六根门,缘六尘境的六识,共有八识。这一心识说,大体近于地论宗的南道派──勒那摩提所传。阿黎耶是真识,阿陀那(或末那)是妄识。阿黎耶识就是法性,所以“计法性生一切法”;“计于真如以为依持”。“性”是生命主体,万化的本源,所以如“王”。王所摄属的是“地”,性所摄属的是“心”,所以名为“心地”。约含容一切法说,性与(本)心是一样的;“本心”是“本性”所有的“本觉性”(约起化说,名为“性”)。比对《起信论》,“性”是“心真如”,及“心生灭”中的如来藏性。“心”是“心生灭”中,依如来藏而有阿黎耶识,及依阿黎耶而转起的诸识。《坛经》所传的,是原始的如来藏说。但不用如来藏一词,而称之为“性”或“自性”。如来藏(“性”)就是众生,就是法身,法身流转于生死,可参读《不增不减经》等。
  二、“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这是《坛经》所传的修行法。1.“无相”,如(大正四八.三三八下)说:
  “无相,于相而离相”。
  “外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是(原衍一“是”字)以无相为体”。
  众生是于相而取著相的,如看心就著于心相,看净就著于净相。取相著相,就障自本性,如云雾的障于明净的虚空。如离相,就顿见性体的本来清净,如云散而虚空明净一般。所以无相不只是离一切相,更是因离相而显性体的清净,“自性”是以无相为体的。
  2.“无住”的意义,如《坛经》(大正四八.三三八下)说:
  “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原作“念”)念后念,念念相续(原作“读”),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是离身色。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是)以无住为本”。
  人的“本性”(“性”.“自性”),是念念不住的。在一生中,是从不断绝的。“性”本来不住,从本来不住的自性,起一切法,所以《维摩经》说:“依无住本,立一切法”。一切法在自性,也是念念不住的(或称为三世迁流),然众生不能明了。试引《肇论》的“物不迁论”来解说:一切法是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的。审谛的观察起来:“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于至今”。念念相续,而实是“法法不相到”的,“性各住于一世”的;不是葛藤一般的牵连于前后的。因为众生不了解,“既知往物而不来,而谓今物而可往”,所以就念念住著了。经上说:“顾恋过去,欣求未来,耽著现在”;于念念中系缚,往来生死。如能体悟自性的本来不住;一切法在自性,也无所住。直了现前──“来而不往,去而不留”,如雁过长空,不留痕迹;如见阿閦佛国,一见不再见。那就是念念不住,顿得解脱自在。《坛经》以本性的“无住为本”,所以反对“直言坐不动,除妄不起心”的禅法,如(大正四八.三三八中)说:
  “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原作“清”),却是障道因缘。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原作“住在””,即通流;住即被缚。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
  曹溪的禅,在行住坐卧动静语默中著力。直下无住,见自本性,活泼泼的触处都自在解脱。这与“住心”一境的定法,确是非常不同的。
  3.“无念”,如《坛经》(大正四八.三三八下)说:
  “于一切境(原作“镜”)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莫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死,别处受生”。
  “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原作“之”),不染万境而常自在”。
  “无念”,一般总以为是没有念,什么心念都不起。慧能以为人的本性,就是念念不断的,如真的什么念都没有,那就是死了。所以劝人“莫百物不思,念尽除却”。“空心不思”,就是“迷人”。那“无念”是什么意义呢?“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就是无念。念是心,心所对的是境(法)。一般人在境上起念,如境美好,于境上起念,起贪。境相恶,就于境上起念,起嗔。一般人的“念”,是依境而起,随境而转的。这样的念,是妄念,终日为境相所役使,不得自在。所以说:“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所以要“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也就是不依境起,不逐境转。“念”,是本来自在解脱的。念是真如的用,真如(“性”)是念的体。从“性起念”,本来自在。只为了心境对立,心随境转,才被称为妄念。只要“于自念上离境”,念就是见闻觉知(自性的作用)。虽还是能见,能听,而这样的见闻觉知,却不受外境所染,不受外境的干扰,(性自空寂)而念念解脱自在。于“自念上离境”,是要下一番功力的。对念说境,对境说念,这样的二相现前,念就不能不逐境而转了。所以在体见自性(见无念)时,没有二相,不能不所。那时,不但没有“于境上有念”的有念,连“不于法上念生”的无念也不立。不落言说,不落对待,只是正念──自性的妙用现前:“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神会答简法师的话(神会集一四○──一四一),可以作为“于自念上离境”的解说:
  “明镜高台能照,万像悉现其中:古德相传,共称为妙。今此门中,未许此为妙。何以故?明镜能照万像,万像不见(现)其中,此将为妙。何以故?如来以无分别智,能分别一切,岂将有分别心(即)分别一切”?
  《坛经》所说,一切以“自性”为主。无相是性体清净──体;无住是本性无缚,心无所住──相;无念是真如起用,不染万境──用。从此悟入自性,就是“见性成佛”。《坛经》说般若,说定慧等学,都约“自性”而立,所以(大正卷四八)说:
  “般若常在,不离自性。悟此法者,……即是真如性。用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见性成佛道”(三四○上)。
  “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原作“迷”)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既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三四○下)。
  “自性无非(戒)、无乱(定)、无痴(慧),念念般若观照,当离法相,有何可立”(三四二中)!
    荷泽宗所传
  神会是为了南宗而竭尽忠忱的弟子,从《南宗定是非论》,《坛语》,《语录》来看,不失为继承南宗的大师!《坛经》的主体部分,是“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授无相戒”。神会所传,是肯定的说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如《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二九六)说:
  “问曰:禅师修何法?行何行?和上答:修般若波罗蜜法,行般若波罗蜜行”。
  《坛语》也说:“登此坛场,学修般若波罗蜜”(神会集二三二)。关于“无相戒”,《坛经》约自性说。而神会《坛语》所说──敬礼三宝,忏悔,斋戒,都约事相说。约“直了见性成佛”说,这不免渐诱了!
  先从“见性成佛”来说:“性”,“自性”,“本性”,“自本性”,“法性”,“自法性”,为《坛经》的常用语,而“佛性”仅偶尔提及。但在有关神会的作品中,见性是以“见佛性”为主的。“见法性”与“见本性”,反而要少些(偶一说到了自性)。如《神会集》中说:
  “顿悟见佛性”(二八七)。
  “定慧等者,明见佛性”(二三八)。
  “自身中有佛性,未能了了见”(二四六)。
  “一一身具有佛性。……一切众生本来涅槃,无漏智性本自具足。……要因善知识指授,方乃得见”(二三二──二三三)。
  “见法性本来空寂”(一二一)。
  “见本性空寂”(一一二)。
  “见本性清净体不可得”(一一四)。
  “若人见本性,即坐如来地”(一三二)。
  “本性”与“法性”,约众生(法)说,重在空寂性。“佛性”,重在本来涅槃,本来具有无漏智性。“见佛性”是《大涅槃经》所常说的。佛性与如来藏,原是一样的。《坛经》所说的“性”,“自性”,如说:“性在身心在,性去身心坏”,“性”是生命的主体。又如说:“性含万法”;“万法在自性”;“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变化”──“性”为万化的根源。这都是流转生死,变现诸趣的如来藏性说。在佛性说中,这种思想是不大明显的。神会重佛性,所以在有关神会的作品中,也没有发见这种思想。“性”,“自性”,贯彻于《坛经》炖煌本全部。所以说《坛经》是神会或神会门下所作,是一项根本的错误。这种自性说,实为“南方宗旨”的特色。
  神会在“本心”外,又立“佛心”,如《神会集》说:
  “真如之相,即是本心”(一三五)。
  “真如之体,以是本心……我心本空寂,不觉妄念起。若觉妄念者,觉妄俱自灭,此则识心者”(一一八)。
  “众生本自心净”(一三七)。
  “众生心是佛心,佛心是众生心”(一二四)。
  神会的“本心”说,受有《起信论》的影响。“本心”就是“真如”:“真如之体”,是“心真如”的如实空义;“真如之相”,是“心真如”的如实不空义。“识心见性”的心,也就是指这“本心”说的。“心若无相,即是佛心”(神会集二四六)。众生心本净,所以众生心就是佛心。在这一意义上,从“见性成佛”,说到“唯指佛心,即心是佛”,如《坛语》(神会集二四七)说:
  “马鸣云:若有众生观无念者,则为佛智。故今所说般若波罗蜜,从生灭门顿入真如门。……唯指佛心,即心是佛”。
  宗密传说荷泽宗为:“寂知指体,无念为宗”。比对有关神会的作品,这就是“无住为本”,“无念为宗”。这大体是近于《坛经》的,而有了进一步的阐述。《坛经》是一切依“自性”说的,但神会不用“自性”一词,而称为“心”。立“无住心”,又以大同小异的名称,来说心的意义,如《神会集》说:
  “一切善恶,总莫思量。……无忆念故,即是自性空寂心”(二三六──二三七)。
  “自本清净心……不作意取……如是用心,即寂静涅槃”(二三五)。
  “若有妄起即觉,觉灭,即是本性无住心”(二四九)。
  “心无住处。和上言:心既无住,知心无住不?答:知。知不知?答:知。……今推到无住处便立知,知心空寂,即是用处”(二三七──二三八)。
  在禅的参究中,“一切善恶总莫思量”(即“莫作意”),体悟到“心无住处”。心没有一毫相可取可住(“无物心”),即是本性空寂。空寂不只体性不可得,而即空寂体上,有能知不可得的知──“知心无住”(依教理说,是“自证”)。神会引《金刚经》来证明这一意义,如《坛语》(神会集二三八)说:
  “般若经云: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者,今推知识无住心是。而生其心者,知心无住是”。
  神会系的传说(见石井本《神会语录》),慧能是听到《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才顿悟见性的(《坛经》炖煌本缺)。这一“无住心”说,神会答拓跋开府书,也说得非常明白(神会集一○二):
  “但莫作意,心自无物。即无物心,自性空寂。空寂体上,自有本智,谓知以为照用。故般若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本寂之体。而生其心,本智之用”。
  本寂体上有本智,本智能证知本体空寂,所以宗密就简称为“寂知指体”。《坛经》说“无住为本”,是“本性”的念念相续,念念不住,表示了一切时中的了无系著。而且,“一切法在自性”,一切是“自性变化”,“性含万法”的。神会对“无住为本”的阐明,著重于心体空寂,空寂心的自证,不住一切法。而对“本性”的念念相续,念念不住,却没有说到。
  说到“无念为宗”,无念为悟入的重要方法;神会近于《坛经》的思想,而更倾向于否定的说明。在有关神会的作品中,有一重要术语──作意,不作意,以“莫作意”来说明无念。《坛经》说:“大众作意听”!又说:“学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发慧,先慧发定,定慧各别”。这只是作意不要说定慧各别,如作意说定慧不二,不正是对了吗?而神会却丑化了作意,如《神会集》说:
  “既是作意,即是识定”(一一七)。
  “但不作意,心无有起,是真无念”(二四六)。
  “不作意,即是无念”(一○一)。
  “但莫作意,心自无物。……但莫作意,自当悟入”(一○二)。
  “为是作意不作意?若是不作意,即与聋俗无别。若言作意,即是有所得”(一一八)。
  “无作意,亦无不作意。如是者为之相应”(一三三)。
  作意,就是有所得。不作意,就是无念。但进一步(后二则),无作意也不是的。没有作意,也不是不作意,才是真的无念。依《坛语》(神会集二三四──二三五)说:
  “闻说菩提,起心取菩提。闻说涅槃,起心取涅槃。闻说空,起心取空。闻说净,起心取净。闻说定,起心取定。此皆是妄心,亦是法缚,亦是法见。若作此用心,不得解脱,非本自空寂心”。
  “闻说菩提,不作意取菩提。闻说涅槃,不作意取涅槃。闻说净,不作意取净。闻说空,不作意取空。闻说定,不作意取定。如是用心,即寂静涅槃”。
  从此可见,作意就是起心;作意取就是起心取。不作意,不是没有心,而是不起心去取著境界。也就是“不于事上生念”。“莫作意,心自无物”;“不作意,心无有起”,是同一意义。不过直说作意、不作意,容易引起误解。胡适引杜甫诗:“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而解说作意为:“打主意”,“存心要什么”(神会集三二二),是当时的白话。其实,“作意”为经论常见的名词。如心所中的“作意”,是动心而使向于境界的心理作用。“如理作意”的作意,是思惟。修习定慧,如“了相作意”等,是注意于内心所起的境界。一般来说,修定──“系心一处”,“摄心”,“住心”,都是要“作意”修的。神会评斥一般的作意修定,而大大的应用这一名词,而以“不作意”为“无念”的同义词。
  “不作意”为“无念”,多少是偏于遣破的。但也有进一层的说明,如《神会集》说:
  “若在学地者,心若有念起,即便觉照;起心即灭,觉照自亡,即是无念”(三○八──三○九)。
  “若有妄起,即觉,觉灭,即是本性无住心”(二四九)。
  “有无双遣,中道亦亡者,是无念。无念即是一念,一念即是一切智,一切智者即是甚深般若波罗蜜,甚深般若波罗蜜即是如来禅”(一四五)。
  (一念)“相应义者,谓见无念者,谓了自性者,谓无所得(般若)。以无所得,即如来禅”(一三一──一三二)。
  “问:无者无何法?念者念何法?答:无者无有云然,念者唯念真如。……念者真如之用,真如者念之体。……若见无念者,虽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一二九──一三○)。
  “但自知本体寂静,空无所有,亦无住著,等同虚空,无处不遍,即是诸佛真如身。真如是无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为宗。若见无念者,虽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二四○──二四一)。
  这部分的“无念”,达到了妄灭觉亡的境地。那时,有无双遣,中道不立;这样的“无念”,就是“般若”,“一行三昧”,“如来禅”的别名。说明这悟入“无住心”的“无念”,说“念者唯念真如,……念者真如之用……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后二则所说,与《坛经》说相近。然据《坛经》炖煌本所说,与神会所传,不免有貌合神离的感觉。《坛经》是这样说的(大正四八.三三八下):
  “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
  “念”,是名词。“无念”,不是没有念;没有的,是“二相诸尘劳”。念是真如的作用,是从“性”而起的。念是众生“本性”的作用,是“念念相续,无有断绝”的,断绝便是死了。“无念为宗”,只是本性的,人人现成的念──见闻觉知。从平常心行中,“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生念”就是。“念是真如之用”,不是圣人才有的,不是悟证了才有的。念是自性的作用,所以《坛经》坚定的反对没有念,如(大正卷四八)说:
  “莫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三三八下)。
  “若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原作“传”),即是边见”(三四
○下)。
  明藏本《坛经》(大正五○.三五八上──中),有评卧轮偈的传说:
  “有僧举卧轮禅师偈曰: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师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这一传说,也见于《传灯录》卷五(大正五一.二四五中),思想是一贯的。然神会在遮遣方面,无念是“不作意”,是“起心即灭”,“心无有起”;主张“一切善恶,总莫思量”(不思善,不思恶,与此说相当)。这与“除妄不起心”的禅法,不是有类似的意趣吗?“念者真如之用”,似乎与《坛经》相近。但在神会,这是般若、一行三昧、如来禅,诸佛真如身的作用。所以以“念”为动词,说“念者唯念真如”。这样的念,是悟见无住心的境地,而不是众生本性的作用。神会所传的禅法,不免有高推圣境,重于不起念(不作意)的倾向。
  神会以“无念为宗”,而悟入“无住知见”,略如《神会集》所说:
  “今推到无住处便立知。知心空寂,即是用处。法华经云:即同如来知见,广大深远。心无边际,同佛广大;心无限量,同佛深远,更无差别”(二三八)。
  “但自知本体寂静,空无所有,亦无住著,等同虚空,无处不遍,即是诸佛真如身。真如是无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为宗。若见无念者,虽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即戒定慧一时齐等,万行俱备,即同如来知见,广大深远”(二四○──二四一)。
  “灭诸相故,一切妄念不生,此照体独立,神无方所。知识!当如是用”(二四八)。
  “神会三十余年所学功夫,唯在见字”(神会集二七七)。“无住知见”,被宗密赞誉为;“空寂之知,是汝真性。……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大正四八.四○二下──四○三上)。然与《坛经》炖煌本所说的“无念”,念是众生本性现成的,自性所起的用,不完全相合。如不认清《坛经》(炖煌本所依的底本,是南方宗旨本)的主题实质,见到文义部分与神会说相同,就说《坛经》是神会或神会门下所造,极为谬误!神会的“无住知见”,重在空寂的自证,作为荷泽派下的宗密,早就有异议了,如《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一四.二八○)说:
  “圆通见者,必须会前差别取舍等法,同一寂知之性。举体随缘,作种种门,方为真见。寂知如镜之净明,诸缘如能现影像。荷泽深意,本来如此。但为当时渐教大兴,顿宗沉废,务在对治之说,故唯宗无念,不立诸缘”。
    保唐的禅学
  保唐无住所传的“大乘顿悟禅门”,与《坛经》所说,有密切的关系。无住自称“修行般若波罗蜜”。说“识心见性”,“见性成佛道”,广说“无念”,“无念即戒定慧具足”。与神会相近(但没有说“不作意”),他是曾见到《南宗定是非论》,《师资血脉传》的。无住的禅门,宗密称之为“教行不拘而灭识”。什么是“灭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一四.二七八)说:
  “意谓生死轮转,都为起心,起心即妄,不论善恶;不起即真。……是以行门,无非无是,但贵无心而为妙绝,故云灭识”。
  依保唐宗所传的《历代法宝记》(此下引文都出此记,见《大正藏》卷五一)来看,无住所说的法门,的确是这样的。如说:“起心即是生死”;“一物在心,不出三界”;“有念即虚妄”;“有念在三界”。“念”,是被专称虚妄的,所以说“无念”,重在遮遣边。这样的“无念”,神会已大大的发展了。而《坛经》及神会所说:“念是真如之用”的解说,在无住所传的言说中,完全不见了。
  破言说的极则,当然会一法不立。虽说“无念即见性”,而“无念”也是假说的,如说:
  “为众生有念,假说无念。正无念之时,无念不自”(一八九中)。
  “无念不自”,这是一再说到的,以此为结论的。这是说:无念,是对有念说的。念没有了,无念也不可得(不离有念而独存)。无住说“无念即见性”,而正无念见性时,见也不立的,如说:
  “见性,正见之时,见犹离见,见不能及,即是佛。正见之时,见亦不自”(一九四下)。
  无住曾受《楞严经》的深切影响,他的呵毁多闻,与《楞严经》是不无关系的。他一再说到,要人认识主与客,而见性时,主客也不立,如说:
  “来去是客,不来去是主。相念无生,即没主客,即是见性”(一九四中)。
  无住破言说,不立一切,不像神会那样的“立知见”,立“无住之知”,而只是泯绝一切。在泯绝一切中,一切是佛法,行住坐卧总是禅。无住所传顿悟的境地,略引二则如下:
  “正无念之时,一切法皆是佛法,无有一法离菩提者”(一八九下)。
  “我今意况大好,行住坐卧俱了。看时无物可看,毕竟无言可道。但得此中意况,高床木枕到晓”(一九二中──下)。
    洪州(石头)所传
  到慧能而日益盛大的南宗,如“以心传心”,“顿成佛道”,早在东山门下就如此了。这本是“一切众生有佛性”,“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如来藏说的禅门。成佛,佛有法身、报身、化身,而以法身为本。归依有佛、法、僧──三宝,而以如来常住(或无为性)为本。众生有五蕴,十二处,十八界,而以心为本。这都是人类所本有的,人心所本具的(这是印度晚期佛教的一般倾向)。而实现成佛的方法(除他力加持不论),以定、慧的修持,到“等定慧地”,明见真如或佛性,见性成佛。在学者,对三宝、三身,虽意解到是本有的,而总觉得:“佛”,“菩提”,“涅槃”,“般若”,“佛性”,“如来藏”──这些名目,是理想,是目的,是高高的,远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修行并不容易。所以“是心作佛”,“是心即佛”,这一类词句,虽为一分大乘经的常谈,而在佛教界──法师,禅师,都看作崇高与伟大的理想,只能随分修学而已。《坛经》所表现的,就不然。三身也好,三宝也好,菩提、般若也好,都在自己身心中,直捷了当的指示出来。就在日常心行中,从此悟入。于是,佛不再是高远的理想,而是直下可以体现的。圣人,从难思难议的仰信中,成为现实人间的,平常的圣人(恢复了原始佛教的模像)。这是曹溪禅的最卓越处!从宗教的仰信,而到达宗教的自证。然慧能所说,不离经说,一切文句还是经中固有的。“菩提”,“般若”,“佛”,“定慧”,“三昧”……在学者心目中,极容易引起尊贵的,不平凡的感觉,成为自己所求得的对象(还是心外的)。于是继承慧能精神的,逐渐(不是突然的)嬗变,成为“慢教”一流。固有术语,尽量的减少,或加以轻毁。另成“祖师西来意”,“本分事”,“本来人”,“本来身”,“本来面目”,“无住真人”,“这个”,“那个”,“白牯牛”(五家分宗,连祖师也在被轻呵之列),这一类的术语。特别是:扬眉,瞬目,擎拳,竖拂,叉手,推倒禅床,踢翻净瓶,画圆相,拨虚空;棒打、口喝、脚蹋以外,斩蛇,杀猫,放火,斫手指,打落水去──欢喜在象征的,暗示的,启发的形式下,接引学人,表达体验的境地。语句越来越平常,也越来越难解。变为自成一套──说不完的公案(后人又在这里参究,说是说非),禅偈,与经论不同,也与《坛经》不同。其实,还是如来藏禅。所不同的,慧能从高远而引向平实,后人又从平实而引向深秘。这里,从早期的禅语,来观察与《坛经》的关系。
  洪州与石头门下,有上堂开示,个别问答,没有《坛经》那样的一般传授。内容可分为二类:一为接引初学,未悟的使他“得个入处”;已悟入而没有究竟的,或能入而不能出的,得体而不得用的,使他更进一步。一是作家相见,试探对方,勘验对方的。现在专约诱导悟入的方便说。先引《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宗密对洪州门下的认识,如(续一四.二七九)说:
  “起心动念,弹指謦(原作磬)咳,扬眉瞬目(原作“扬扇因”),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饮食,一一皆面。佛性亦尔,全体贪嗔痴,造善恶,受苦乐,故一一皆性。意以推求,而四大骨肉舌齿眼耳手足,并不能自语言见闻动作。如一念命(原作“今”)终,全身都未变坏,即便口不能语,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脚不能行,手不能作。故知语言作者,必是佛性。四大骨肉,一一细推,都不解贪嗔,故贪嗔烦恼,并是佛性,佛性非一切差别种种,而能作一切差别种种”。
  《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二(大正四八.四○二下)说:
  “真性无相无为,体非一切,……然即体之用,而能造作种种”。
  “即今能语言动作,贪嗔慈忍,造善恶,受苦乐等,即汝佛性。即此本来是佛,除此无别佛也”。
  这一见解,与《坛经》所说的“性”──“自性”:“性在身心在,性去身心坏”;“色身如舍宅”;“一念断绝,法身即是离色身”的见地,完全一致。说到这里,想起了南阳忠国师所说的“南方宗旨”(如上第六章所说)。忠国师所说的南方宗旨,“色身无常而性是常”,与《坛经》炖煌本,洪州与石头门下,确是非常近似的。形神对立的倾向,不过是禅者理会得不够,或是说得不够善巧而已。《坛经》所说的“性”,是一切法为性所化现(变化)的;而“性含万法”,“一切法在自性”,不离自性而又不就是性的。所以性是超越的(离一切相,性体清净),又是内在的(一切法不异于此)。从当前一切而悟入超越的,还要不异一切,圆悟一切无非性之妙用的。这才能入能出,有体有用,理事一如,脚跟落地。在现实的世界中,性是生命的主体,宇宙的本源。性显现为一切,而以心为主的。心,不只是认识的,也是行为──运动的。知觉与运动,直接的表征著性──自性、真性、佛性的作用。“见性成佛”,要向自己身心去体认,决非向色身去体悟。如从色身,那为什么不向山河大地?这虽可说“即事而真”,而到底是心外觅佛。所以在说明上,不免有二元的倾向(其实,如不是二,就无可说明)。临济义玄所说,就充分表显了这一意思,如《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四七.四九七中──下)说:
  “尔四大色身不解说法听法,脾胃肝胆不解说法听法,虚空不解说法听法,是什么解说法听法?是尔目前历历底勿一个形段孤明,是这个解说法听法。……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
  福州大安也有同样的说明,如《传灯录》卷九(大正五一.二六七下)说:
  “汝诸人各有无价大宝,从眼门放光,照山河大地。耳门放光,领采一切善恶音响。六门昼夜常放光明,……汝自不识取。影在四大身中,内外扶持,不教倾侧。如人负重担,从独木桥上过,亦不教失脚。且是什么物任持,便得如是。汝若觅,毫发即不见”。
  “师云:一切施为,是法身用”。
  临济(八六六卒)与大安(八八三卒),比宗密还迟些,而将心性作用,与色身作差别的说明,可见这是一向传来的见地。悟证彻了,死生自由,也就有离色身而去的说明,如《传灯录》(大正五一)说:
  百丈怀海:“处于生死,其心自在,毕竟不与虚幻尘劳蕴界生死诸入和合,[迦-加+向]然无寄,一切不拘,去留无碍。往来生死,如门开相似”(二五○中)。
  道吾圆智(石头下):“师见云岩不安(病了),乃谓曰:离此壳漏子,向什么处相见?
  岩云:不生不灭处相见”(三一四中)。
  南岳玄泰:“今年六十五,四大将离主”(三三○下)。
  “见性成佛”,“性在何处”?“佛是什么”?洪州门下,是以身心活动为性的作用,点出这就是性,就是佛,引人去悟入的。传说(最早见于八○一年撰的《宝林传》)达磨的弟子波罗提为王说法,即明说“性在作用”,如《传灯录》卷三(大正五一.二一八中)说:
  “问曰:何者是佛?答曰:见性是佛。……王曰:性在何处?答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波罗提即说偈曰: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遍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
  总之,从生命现象,去诱发学人的自悟,体认真正的自己(本心,自性,真我),是洪州(石头)门下共通的。在师弟问答中,或约(总相的)人说,或约心说,或约见闻动作说。约人说的,如《传灯录》(大正五一)说:
  百丈怀海:“问:如何是佛?师云:汝是阿谁”(二五○上)?
  归宗智常:“灵训禅师初参归宗,问:如何是佛?……宗曰:即汝便是”(二八○下)。
  约心说的,如《传灯录》(大正五一)说:
  洪州道一:“汾州无业(问)……常闻禅门即心是佛,实未能了。马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无别物”(二五七上)。
  福州大安:“人问师:佛在何处?师云:不离心”(二六八上)。
  约见闻动作说的最多,略引几则,如《传灯录》(大正五一)说:
  洪州道一:“问曰: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二四六下)。
  “师召云:座主!彼即回首。师云:是什么?亦无对。师云:遮钝根阿师”(二四六中)。
  “亮不肯(不以为然),便出。将下阶,祖召云:座主!亮回首,豁然大悟”(二六○上)。
  百丈怀海:“师有时说法竟,大众下堂,乃召之。大众回首,师云:是什么”(二五○下)?
  南泉普愿:师祖“问:如何是(摩尼)珠?南泉召云:师祖!师应诺。南泉云:去!汝不会我语。师从此信入”(二七六中)。
  中邑洪恩:“(仰山)问:如何得见性?师云:譬如有屋,屋有六窗,内有一猕猴。东边唤山山,山山应;如是六窗,俱唤俱应。……”(二四九中)。
  石头希迁:“灵默禅师……告辞而去。至门,石头呼之云:阇黎!师回顾。石头云:从生至老,只是遮个汉,更莫别求。师言下大悟”(二五四中)。
  薯山慧超:“师召(洞山)良价,价应诺。师曰:是什么?价无语。师曰:好个佛,只是无光焰”(二六九上)。
  在日常行动中直指心要的,石头下也传有很好的开示,如《传灯录》(大正五一.)说:
  天皇道悟:“(崇信)问曰:某自到来,不蒙指示心要。悟曰: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汝心要。师曰:何处指示?悟曰: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首。何处不指示心要!师低头良久,悟曰: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师当下开解”(三一三中)。
  夹山善会:“师有小师,随侍日久。……何不早向某甲说?师曰:汝蒸饭,吾著火。汝行益,吾展钵。什么处是孤负汝处?小师从此悟入”(三二四中)。
  指示学人,不但直指“是汝”,“是心”,或在见,闻,回首,应诺……中,让学人去体会(临济在黄檗会下三度被打,洪州水老被马祖当胸蹋倒等都是)。平时的一举一动,也未始不是暗示学人,使他由此契入。洪州门下,重于直指。从生命现象(“性在作用”)去指示,有的不能体会,那就被斥为“钝根”,“无佛性”,“不肯直下承当”。有所契会的(直下便见,有一番直觉经验),一般也还有不彻底的。依《楞严经》,悟得“见”性常在,还没有[迦-加+向]脱根尘。依唯识学,这只是五俱意识的有漏现量,没有随念分别,计度分别而已。正如《圆觉经》所说:“犹如眼根,晓了前境,得无憎爱”。所以在禅悟中,对这种“六根门头,昭昭灵灵”的境地,要进一步的加以指导。如《传灯录》(大正五一)说:
  百丈怀海:“固守动用,三世佛怨。此外别求,即同魔说”(二五○上)。
  长沙景岑:“师召曰:尚书!其人应诺。师曰:不是尚书本命。对曰:不可离却即今只对,别有第二主人。师曰:唤尚书作至尊,得么?彼云:恁么总不只对时,莫是弟子主人否?师曰:非但只对不只对时,无始劫来,是个生死根本”(二七四中)。
  从见闻觉知而契入的,真的顿见“本心”,原本不是说明的。古人开示,也只是方便表示而已。如《传灯录》(大正五一)说:
  章敬怀晖:“自性元非尘境,是个微妙大解脱门,所有鉴觉,不染不碍。如是光明,未曾休废。曩劫至今,固无变易。犹如日轮,远近斯照。虽及众色,不与一切和合。灵烛妙明,非假锻炼。……若能返照无第二人,举措施为,不亏实相”(二五二中)。盘山宝积:“夫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双亡,复是何物”(二六三中)。
  黄檗希运:“此本源清净心,与众生诸佛、世界山河、有相无相,遍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此本源清净心,常日圆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认见闻觉知为心,为见闻觉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明本体。但直下无心,本体自现。如大日轮升于虚空,遍照十方,更无障碍。……然本心不属见闻觉知,亦不离见闻觉知。但莫于见闻觉知上起见解,莫于见闻觉知上动念,亦莫离见闻觉知觅心,亦莫舍见闻觉知取法。不即不离,不住不著,纵横自在,无非道场”(二七一上──中)。
  上来的引述,只为了说明一点:洪州(石头)门下,是以“性在作用”为原则的。从学人自己,自己的心,自己的见闻动作,也就是从自己的生命现象去悟入的。这一禅风,从下手处──悟入方便说,见闻等作用是不同于四大色身的,似有对立的意味。等到深入而真的体悟,那就“灵光独耀,[迦-加+向]脱根尘”;“心月孤圆,光吞万象”,有什么对立可说呢!
    第四节 曹溪的直指见性
  “凡言禅皆本曹溪”,这是慧能去世一百年的禅门实况。到底曹溪禅凭什么有这样大的力量呢!
    见性成佛
  牛头宗说:“道本虚空”,“无心合道”。东山宗说:“即心是佛”,“心净成佛”。慧能继承了东山法门,不但说“心即是佛”,而更说“见性成佛”。神会说:“直了见性”。无住说:“直指心地法门”。黄檗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所以曹溪禅的特色,是“直了”,“直指”;学者是“直入”,“顿入”。
  曹溪门下的四家,对于“见性”,有从现实的心念中,以“无念”而顿入的;有从见闻觉知,语默动静中去顿入的。这就是宗密所说的“直显心性宗”,有此二家了。这二家的差别,可以从《坛经》的组成部分而理解出来。《坛经》的主体──大梵寺说法,是“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无相戒”。“说摩诃般若波罗蜜”,首先揭示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于是立“定慧不二”;“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说摩诃般若波罗蜜,顿悟见性”。这是依经说的“般若”,“定慧”,“三昧”等而发明见性的。开示本性的“念念不住”,修“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的无念法门。神会与无住所弘传的,重于“无念”,虽多少倾向遮遣,大体来说,是与这部分相应的。“授无相戒”部分,直示众生身心中,自性佛,自性三宝,自性忏,自性自度等。佛不在外求的意趣,格外明显。而答释疑问的:功德在法身,净土在自心,也与此相契合。这部分,可通于神会,而更近于洪州(及石头)的风格。这二部分,《坛经》(炖煌本)以“自性”为主题而贯彻一切,直显自性,见性成佛。现存的炖煌本,是荷泽门下的“坛经传宗”本。但只是插入一些与“传宗”有关的部分,而对所依据的底本──“南方宗旨”,并没有什么修改,所以现存的炖煌本,保留了“南方宗旨”的特色。上面说,神会所传的禅法,与“说摩词般若波罗蜜法”相近,但神会说“佛性”,“本性”,不用“自性”一词。在有关神会的作品中,没有“自性变化”说,也没有“形神对立”说。以“自性”为主题来阐明一切,是“南方宗旨”。神会所传的,应近于《坛经》的原始本。南岳与青原二系的兴起,得力于道一、希迁──慧能的再传,比神会迟一些。道一(与希迁)所传的,接近“南方宗旨”。慧忠晚年直斥:“聚却三五百众,目视云汉,云是南方宗旨”,可能指道一与希迁呢!但“南方宗旨”,决不是新起的,只是强调的表示出来,文句有过润饰增补而已。
  慧能“说摩诃般若波罗蜜”,当然是继承道信以来的禅门,是“不念佛,不看心,不看净”的一流。慧能在即心是佛(东山传统)的基石上,树立起“见性成佛”的禅,这是融合了南方盛行的《大般涅槃经》的佛性说。《大般涅槃经》,在现存北宗的部分著作中,也有引述,但没有重视。《涅槃经》的佛性,是如来藏的别名;但不是《楞伽经》的“无我如来之藏”,而是“我者即是如来藏义”,如《大般涅槃经》卷八(大正一二.六四八中)说:
  “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如是我义,从本已来,常为无量烦恼所覆,是故众生不能得见”。
  “佛性”,就是“我”,“如来藏”。如来藏原是为了“摄引计我诸外道故”而说的,形式上与外道的神我(常住不变,清净自在,周遍,离相等)相近,所以《楞伽经》要加以抉择,说是“无我如来之藏”。《涅槃经》解说为“如来藏即是我”,当然内容与外道不会完全相同,而到底易于混淆了。如来藏,我,佛性,不但是小乘,菩萨也不容易明见,如《大般涅槃经》卷八(大正一二.六五二下)说:
  “菩萨虽具足行诸波罗蜜,乃至十住,犹未能见佛性。如来既说,即便少见”。
  能究竟圆满明见佛性的,是佛,也如《大般涅槃经》卷二八(大正一二.七九二下)说:
  “诸佛世尊,定慧等故,明见佛性,了了无碍”。
  惟有佛能了了见佛性,明见佛性就是佛,所以梁代(天监中卒,五○二──五一九)僧亮(或作法亮)说“见性成佛”(大正三七.四九○下)。在这里,发见了“定慧等”与“见性成佛”的一定关系,也就是找到了《坛经》的“定慧不二”,“见性成佛”的来源。所以,达摩的“真性”禅,是《楞伽经》的如来藏说。道信以《楞伽经》的“佛心”,融合于《文殊说般若经》的“念佛心是佛”。到了曹溪慧能,更融合了盛行南方的《大般涅槃经》的“佛性”──“见性成佛”。内涵更广大了,而实质还是一脉相传的如来藏说。不过曹溪禅融合了“佛性”(即是“我”),更通俗,更简易,更适合多数人心,更富于“真我”的特色。
  神会所传的“见性成佛”,是“见佛性”,“见本性”,如炖煌本那样的“见自性”,是没有的。所以以“自性”为主题的,推断为“南方宗旨”。如《坛经》(大正四八.三三九中)说:
  “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变化。……自性变化甚明,迷人自不知见”。
  “自性”本来空寂(本净),而能变化一切。为什么会变化?由于“思量”;思量,自性就起变化了。“自性”,“自性(起)变化”,这是禅者本著自心的经验而说,还是有所(经说,论说)承受呢!也许受到“数论”的影响;“数论”为印度六大学派中的重要的一派。依“数论”说:“自性”(罗什译为世性。约起用说,名为“胜性”。约微妙不易知说,名为“冥性”)为生起一切的根元。“自性”为什么“变异”而起一切?“数论”说:“我是思”。由于我思,所以自性就变异而现起一切。这与“性即空寂,思量即是变化”,“自性变化”,不是非常类似的吗?陈真谛在南方传译的《金七十论》,就叙述这“变,自性所作故”(大正五四.一二四五下)的思想。论上还说:“如是我者,见自性故,即得解脱”(大正五四.一二五○中)。当然,“数论”与“南方宗旨”,决不是完全相同的。但对因思量而自性变化一切来说,不能说没有间接的关系。“自性”,或译为“冥性”,中国佛学者,早就指出:老子的“杳杳冥冥,其中有精;恍恍惚惚,其中有物”,从“道”而生一切,与“数论”的“冥性”说相近。所以“南方宗旨”的“自性”变化一切说,对未来的融“道”于禅,的确是从旁打开了方便之门。这些,是与曹溪本旨无关。
    直指心传
  曹溪的禅风,不只是“见性成佛”,而且是“直指”,“直示”,“顿入”,“直入”的。洪州(石头)门下,从见闻觉知、动静语默中去悟入;神会(无住)门下,从现前心念,以“无念”而悟入。这二大流,宗密统称之为“直显心性宗”。这一“直显心性”的曹溪禅,不是新起的,是东山门下所传的:教外别有宗──不立文字的,顿入法界的,以心传心的达摩禅。在第二章中,已有所说明。有关“意传”,“不立文字”,“顿入法界”,再引《法如行状》(金石续编卷六)如下:
  “师(弘忍)默辨先机,即授其道,开佛密意,顿入一乘”。
  “天竺相承,本无文字。入此门者,唯意相传”。
  “唯以一法,能令圣凡同入决定。……众皆屈申臂顷,便得本心。师以一印之法,密印于众意。世界不现,则是法界,如空中月影,出现应度者心”。
  法如是慧能同学,死于永昌元年(六八九,慧能那年五十二岁)。行状说到“唯意相传”,就是以心传心。“密意”与“密印”,也就是“一法”与“一印”。这里面,有三个问题:1.做师长的要善识弟子的根器,做弟子的要有入道的可能。2.如弟子确是法器,那就授法。行状说“一法”,“开佛密意”,但“一法”与“密意”到底是什么?据《传法宝纪》说:“密以方便开发,顿令其心直入法界”。在“密以方便开发”下,注说:
  “其方便开发,皆师资密用,故无所形言”。
  这是密用开发,是没有语言表示的。慧能的另一同学老安,以“密作用”开发坦然与怀让,密作用就是“目开合”,所以“密意”,“密用”,只是扬眉瞬目,转身回头,这一类身心的活动。这种动作,是暗示的,称为“意导”,“密意”。3.弟子受到师长“密意”的启发,机教相应,“其心顿入法界”,也就是“便得本心”。这本为师长自己的悟境,一经密用启发,弟子心中也就现起同样的悟境。《行状》所说“世界不现,则是法界,如空中月影,出现应度者心”,就是表示这一事实。这可说“以心传心”的,张说《大通禅师碑》(全唐文卷二三一)说:
  “如来有意传妙道,力持至德,万劫而遥付法印,一念而顿授法身”。
  “意传妙道”,就是“心传”。在“密意”开发,“顿入法界”的过程中,有师长的加持力(“力持至德”),好像师长将自己心中的证觉内容,投入弟子心中一样。这是语言以外的“心传”,在原始佛教中,称为“转法轮”。法是菩提,从佛(或师长)的自证心中,转入弟子心中,称为“得净法眼”。这一师资道合而直入法界,就是佛法的根本事实。
  东山门下的禅,是有层次的。一般是“念佛名,令净心”。如学者有所领会,“密来自呈,当理与法”。授与的法,一般是不知道的,也不轻易向人说的,这就是“密以方便开发”的“密意”,“密印”。这在东山门下,得到的并不太多。神秀所传的,“以方便显”(第二开智慧门,有深方便),重于念佛、看净,这所以《传法宝纪》的作者──杜朏,要慨叹不已了。慧能在曹溪开法,不用念佛、净心等方便,而“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受无相戒”,直捷了当的指出:“众生本性念念不住”;“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要学者直从自己身心去悟入自性──见性。这虽还是言说的,而到达了言说的边缘(如文殊以无言说来说入不二法门)。这是将东山门下的密授公开了(法如也有此作风)。慧能是直指直示,弟子是直了直入(这与顿渐有关)。凭慧能自身的深彻悟入,善识根机,要学者直下去顿见真如本性,禅风是焕然一新。到这里,达摩禅经历二度的发展:达摩传来的如来藏禅,本是少数人的修学,“领宗得意”是不容易多得的。道信与弘忍,在“一行三昧”的融合下,念佛,长坐,使门庭广大起来,引入甚深的法门。但东山的“法门大启”,不免流于“看心,看净,不动,不起”的方便。到慧能,将楞伽如来藏禅的核心,在普遍化的基础上,不拘于方便,而直捷的,简易的弘阐起来,这就是《坛经》所说的“大乘顿教”。
  曹溪慧能不用“念佛”、“看心”等方便,直示“本有菩提般若之智”,以“无念为宗”,要人从自己身心去“见性成佛”。“无念”的解说为:“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神会这样说,洪州门下的《坛经》也这样说。炖煌本肯定自性起用的“念”,所以说“念者何物”,这是“南方宗旨”。《坛经》要人从现前身心中,众生本性的念念不住中去见性。虽说“性在王在”,以“自性”为生命的当体;什么是“性”,虽似乎呼之欲出,但始终没有明白点出“性在作用”。洪州门下所传的“性在作用”,与南阳慧忠所见的南方禅客相合。这是曹溪门下,更明白的,更直捷的,用来接引学人了!“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神我);神我与佛性,洪州下是看作同一事实的(只是识与不识的差别)。的确,印度另一大学派“胜论”:“以出入息、视、眴、寿命等相故,则知有神”(大正三○.一七○下)。“胜论”也是以呼吸、视眴(瞬目等)证明是有我的。原始的如来藏说,从达摩到曹溪门下,是这样的公开,简易,直捷。人人有佛性,见性成佛;也就是人人有我,见我得解脱。这对一般人来说,这实在是简易、直捷不过,容易为人所接受、所体验的。这样的简易、直捷,难怪“凡言禅者皆本曹溪”了。
    第九章 诸宗抗互与南宗统一
    第一节 牛头禅的蜕变
  从慧能去世(七一三)到会昌法难(八四五),禅法大大的兴盛,形成了诸宗竞化的局面。禅者虽是重传承的,但在时、地、人的特殊情形下,自然的分化对立,并相抗相毁。在对立又不断的接触中,又互相融摄。对立,融摄,在诸宗的发展中,胜利属于南宗,被统一于曹溪的南宗。现在,先说中国的南宗──牛头禅。
    牛头禅的兴盛
  “道本虚空,无心合道”,代表了早期的牛头禅──法融的禅学。牛头禅特质的确立,如第三章所说。牛头五祖智威的门下,有被推为六祖的慧忠(六八三──七六九),及鹤林玄素(六六八──七五二)。玄素弟子中,有径山法钦(七一四──七九二)。在这几位禅师的时候,牛头禅大盛起来。牛头宗的隆盛(约一世纪),是与中原的荷泽神会(六八八──七六二),江南的洪州道一(七○九──七八八),石头希迁(七○○──七九○)──曹溪南宗的兴盛相呼应的。牛头禅代表了江东传统的南宗,所以这也是二大南宗的错综发展。慧忠的传记,上面已经说到了。
  鹤林玄素,俗姓马,所以或称为“马素”,“马祖”。玄素二十五岁(六九二)出家,“晚年”(可能年近五十──七一七)入青山,参智威而受胜法。智威是开元十年(七二二)去世的,玄素大概在这时候,离开了牛头山。开元中(七一三──七四一),玄素应法密(或作“汪密”)的礼请,到京口(今江苏镇江县),郡牧韦铣请住鹤林寺,法门极盛,别出鹤林一系。天宝初年(七四二──),应希玄的礼请,到江北杨州(今江苏江都县),引起了江南与江北道俗间的诤竞,这可见玄素为人感慕的一斑了!后回鹤林寺,天宝十一年(七五二)去世,年八十五岁。玄素的传记,除《宋僧传》卷九(大正五○.七六一下──七六二中);《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二九中──下)外,有李华撰《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全唐文卷三二○)。
  玄素的弟子,有吴中(今江苏吴县)法镜,径山(今浙江余杭县)法钦,吴兴(今浙江吴兴县)法海等。据《宋僧传》卷九“法钦传”(大正五○.七六四中──七六五上),及李吉甫撰《杭州径山寺大觉禅师塔铭并序》(全唐文卷五一二),法钦是二十八岁(七四一)从玄素出家的。后游杭州的径山,前临海令吴贞,舍别墅立寺,来参学的人极多。大历三年(七六八),代宗下诏,召法钦入京问法,并赐号“国一”禅师。德宗贞元五年(七八九),也赐书慰问。当时京都及江浙一带的名公钜卿,归依的人很多。晚年,移住杭州的龙兴寺。贞元八年(七九二),七十九岁去世。法钦的弟子中,有杭州巾子山崇慧(《宋僧传》卷一七有传)。崇慧兼学秘密瑜伽,曾以登刀梯、蹈烈火等术,胜过了道士史华,被封为“护国三藏”;因此有人称他为“降魔崇慧”(大正五○.八一六下──八一七上)。
  玄素与法钦的禅风,非常简默。《宋僧传》卷一一“昙藏传”,说到超岸亲近玄素的情形:“释超岸,丹阳人也。先遇鹤林素禅师,处众拱默而已”(大正五○.七七四中)。李华所撰《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也说:玄素“居常默默,无法可说”。李华赞为:“师无可说之法”;“道惟心通,不在言通”。径山法钦也如此,如《杭州径山寺大觉禅师碑铭并序》说:“大师性和言简,罕所论说。问者百千,对无一二”。简默的禅风,正表示了法是不可说的,说著就不是的。但专于简默,不私通方便,对学者来说,中人以下是不能得益的。
  牛头慧忠,维持了牛头山的旧家风。他晚年出山,修复了大庄严寺,创立“法堂”。“著见性序及行路难,精旨妙密,盛行于世”。《僧传》说他“汲引无废,神旷无挠,四方之侣,相依日至”。《传灯录》慧忠门下三十四人,可见门下的盛况。慧忠与玄素两系的风格,是不同的。
  玄素与慧忠的禅学,从现有的资料来看,玄素系的简默无为,彻底发挥了“本无事而忘情”的家风。《传灯录》卷七(大正五一.二五二中)说:智藏“住西堂。后有一俗士问:有天堂地狱否?师曰:有。曰:有佛法僧宝否?师曰:有。更有多问,尽答言有。曰:和尚恁么道莫错否?师曰:汝曾见尊宿来耶?曰:某甲曾参径山和尚来。师曰:径山向汝作么生道?曰:他道一切总无”。
  径山说“一切总无”,只是“本来无一物”的牛头宗风。但依(洪州道一弟子)智藏来看,这未免太不契机了!
  慧忠弘法的时代(七二二──七六九),前后五十年。那时,神会、道一、希迁──曹溪南宗的弘扬,迅速的影响到江东来。如安国玄挺,是慧忠与玄素的同门,住宣州(今安徽宣城县)安国寺。玄挺显然受到了荷泽神会的影响,如《宗镜录》卷九八(大正四八.九四四中)说:
  “安国和尚云: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者,不住色、不住声,不住迷、不住悟,不住体、不住用。而生其心者,即是一切处而显一心。若住善生心即善现,若住恶生心即恶现,本心即隐没。若无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信知风幡不动是心动”。
  “有檀越问:和尚是南宗北宗?答曰:我非南宗北宗,心为宗”。
  “又问:和尚曾看教否?答云:我不曾看教;若识心,一切教看竟”。
  “学人问:何名识心见性?答:喻如夜梦,见好与恶。若知身在床眠,全无忧喜,即是识心见性。如今有人闻作佛便喜,闻入地狱即忧,不达心佛在菩提床上安眠,妄生忧喜”。
  这四则问答中,第一,慧能听《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悟入,是神会所传述的;神会是特重《金刚经》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风幡不动”,是慧能的出家因缘,也是神会系所传的。玄挺引此以说明“十方世界唯是一心”,显然受到了神会所传──曹溪禅的影响。第二,玄挺不满神会与普寂门下的斗争,所以“以心为宗”。第三,重禅悟而不重教说,是当时南方的一般倾向。第四,“识心见性”,是《坛经》──慧能所说的成语;玄挺从梦喻去说明“心佛”的本来无事。《宗镜录》卷八五所引,也以梦为喻,而说“豁然睡觉,寂然无事”(大正四八.八八三上)。安国玄挺本著牛头“寂然无事”的理境,去解说“一心”,“心为宗”,“识心见性”,“心佛”;这也可说是法融的“直是空性心,照世间如日”的积极说明。
  慧忠与玄挺的见地相近,如《宗镜录》卷九八(大正四八.九四五中)说:
  “牛头山忠和尚:学人问:夫入道者,如何用心?答曰;一切诸法本自不生,今则无灭。汝但任心自在,不须制止,直见直闻,直来直去,须行即行、须住即住,此即是真道。经云:缘起是道场,知如实故”。
  “又问:今欲修道,作何方便而得解脱?答曰:求佛之人,不作方便,顿了心原,明见佛性,即心是佛,非妄非真。故经云: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
  慧忠有“安心偈”,如《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二九中)说:
  “人法双净,善恶两忘,直心真实,菩提道场”。
  慧忠的“直心”──“任心自在”,“不作方便”,当然是“绝观弃守”,“无心用功”的牛头家风,是基于“本来无事”,“本不生灭”的“忘情”。慧忠在问答后,必引“经云”,表示了(法融的)禅是不离教的。他欢喜应用“入道”、“真道”、“道场”、“修道”、“无上道”,牛头禅的重要术语──“道”。东山宗与曹溪禅(南宗)的“即心是佛”,“明见佛性”,也应用了,还著了《见性序》(“顿悟”,是当时禅者所共的)。上面曾说过,代表牛头禅的《绝观论》,原本为:“虚空为道体,森罗为法用”。其后,经“心为宗”与“心为本”,“法体”与“法用”,而演化为“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所说的心,是“心寂灭”。这一本不生灭,本来空寂的“空性心”,会通了“即心是佛”与“明见佛性”。《宗镜录》引用的《绝观论》本──“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受到了《坛经》的影响,可论断为慧忠与玄挺时代的修正本,使其更适应于当时(受到曹溪禅影响下)的人心。
    遗则的佛窟学
  遗则(《传灯录》作“惟则”),《宋僧传》卷一○有传(大正五○.七六八中──下)。遗则从“牛头山慧忠”出家。遗则死于“庚戍季夏”,应为太和四年(八三○)。慧忠死于大历四年(七六九),遗则还只有十七岁(依《传灯录》也只有十九岁)。所以,遗则虽是慧忠弟子,而是自有所领悟的。他住在天台山(今浙江天台县)的佛窟岩,前后四十年。在当时的“南宗学”,“北宗学”,“牛头学”以外,被称为“佛窟学”;这表示了佛窟遗则,有了新的内容。《宋僧传》叙述他的自悟说:
  “则既传忠之道,精观久之,以为天地无物也,我无物也,虽无物而未尝无物也。此则圣人如影,百姓如梦,孰为死生哉!至人以是能独照,能为万物主,吾知之矣”!
  在这几句话里,使我们认清了佛窟学的特色。江东佛学,与老庄原有较多的关涉(如第三章说)。在成论大乘、三论大乘、天台大乘在江南盛行时,义学发达,佛法与老庄的差异,还多少会分别出来。自南朝灭亡,江东的义学衰落了。不重义学而专重禅心悟入的,是容易与老庄混淆不分的。印度外道,也说修说悟,专凭自心的体会,是不能证明为是佛法的。这所以达摩东来,要以“楞伽经印心”。法融是通般若三论的学者,“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虽沿用江东佛学的术语──“道”,而所说还不失为正统的中国南宗。但佛窟遗则不同了!如天地与万物,圣人与百姓,都是老庄所说的成语。“独照”,从庄子的“见独”而来。“万物主”,也本于老子。偶然运用一二老庄术语,在江东是不足怪的。遗则表示自己的领悟,而全以老庄的文句表达出来,至少可以看出他沉浸于老庄玄学的深度!
  “能为万物主”,是成语,是传说为傅大士所说的,如说: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物主,不逐四时凋”。
  傅大士是东阳郡乌伤县(今浙江义乌县)人。是一位不佛不道不儒,而又佛又道又儒的不思议人物;与宝志禅师,同为梁武帝所尊敬。在江东民间,傅大士被传说为不思议大士,也传说出不少的偈颂。嘉祥吉藏(五四九──六二三)的《中论疏》卷二,就引用了傅大士的“二谛颂”(大正四二.二六中)。在江东禅法隆盛中,傅大士与宝志,受到了民间更多的崇敬。傅大士又与天台宗发生了深切的关系:左溪玄朗(六七二──七五四)传说为傅大士六世孙。荆溪湛然(七一一──七八二)是复兴天台学的大师,他在江左──苏、常一带弘扬天台止观。为了对抗禅宗的达摩西来,而推出了东方圣人傅大士,如荆溪《止观义例》卷上(大正四六.四五二下)说:
  “设使印度一圣(指达摩)来仪,未若兜率二生垂降(指傅大士)。故东阳傅大士,位居等觉,尚以三观四运而为心要。故独自诗云:独自精,其实离声名,一心三观融万品,荆棘丛林何处生!独自作,问我心中何所著,推检四运并无生,千端万绪何能缚!况复三观本宗璎珞,补处大士金口亲承。故知一家教门,远禀佛经,复与大士宛如符契”。
  日僧最澄,在德宗贞元末年(八○四)到中国来。最澄所传的《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中,“天台法华宗相承师师血脉谱”,在鸠摩罗什下,北齐慧文前,列入傅大士,竟以傅大士为天台宗列祖之一(望月大辞典三九八一)。可见八世纪后半,天台复兴中的江东,傅大士被推崇到何等地步!从慧忠出家,南游天台佛窟岩的遗则,也崇仰于传说中的傅大士,这就是佛窟学。
  《宋僧传》卷一○“遗则传”(大正五○.七六八下)说:
  “善属文,始授道于钟山,序集融祖师文三卷,为宝志释题二十四章,南游傅大士遗风序,又无生等义。凡所著述,辞理粲然。其他歌诗数十篇,皆行于世”。
  遗则自己的作品,传入日本的,《智证大师将来目录》(八五八)中有:无生义,二卷佛窟还源集,三卷佛窟佛窟集,一卷
  《传教大师越州录》(八○五)中,《无生义》仅一卷。二卷本,可能经过弟子的补充。在遗则的著作名称中,可看出与傅大士的关系。傅大士传有《还源诗》十二首,遗则有《还源集》。又傅大士的《独自诗》:“推检四运并无生”,“本愿证无生”;遗则有《无生义》。遗则的禅学,与传说中的傅大士,最为一致的,是“妙神”说。如《宗镜录》卷九(大正四八.四六一下)说:
  “傅大士称为妙神,亦云妙识”。
  遗则的《无生义》,一再的说到“妙神”、“妙识”,如《宗镜录》卷八(大正四八.四五九下说:
  “无生义云:经云持心犹如虚空者,非是断空,尔时犹有妙神,即有妙识思虑。……经言:若识在二法,则有喜悦;若识在实际无二法中,则无喜悦。实际即是法性,空(性)识即是妙神,故知实际中含有妙神也。华严经性起品,作十种譬喻,明法身佛有心”。
  “大师言:虽有妙神,神性不生,与如一体。譬如凌还是水,与水一体,水亦有凌性。若无凌性者,寒结凌则不现。如中亦有妙神,性同如,清净则现,不净不复可现。乃至如师主姓傅,傅姓身内觅不得,身外觅不得,中间觅不得,当知傅姓是空。而非是断空之空,以傅姓中含有诸男女。故言性空,异于虚空;佛性是空,诸佛法身不空”。
  又,《宗镜录》卷三九(大正四八.六五○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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