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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下)

_28 威廉·萨克雷(英)
她怎么会到这小城里来的呢?她怎么会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身在外漂泊
呢?小学生们开始念拉丁文的时候,就读到通亚佛纳斯湖①的路怎么容易叫人
堕落。我们把她堕落的经过跳过不说了吧。她并不比当年一帆风顺的时候更
坏,不过时运差些儿罢了。
爱米丽亚太太是个慈悲心肠的糊涂人,只要听得有人受苦,立刻就心软
了。因为她自己从来没有干过大坏事,所以她对于罪恶并不像有些饱经世故
的道学先生那样深恶痛疾。她不论和谁交往,总是和和气气,说些凑趣的话
儿,想法子哄人家高兴。佣人听得她打铃子跑来替她做事,她向他们道歉;
店员拿出丝绸让她挑选,她又向他们道谢;她对扫街的行礼,恭维他管的街
道扫得干净。这些傻事情,她都做得出来。她这样的人,听得老相识遭到了
不幸,当然觉得不忍。虽说有些人的不幸是恶有恶报,这种话她根本不要听。
倘或由她制定法律,这世界就得乱成一片了。幸而没有几个女人,至少统治
阶级的女人,是像她一样的。照着她的意思,我想准得把所有的牢狱、惩罚、
手铐、鞭打、贫穷、疾病、饥饿,都废止得一干二净。她一点性气都没有,
老实说,即使有人狠狠的害过她,她也能够不究既往。
孟加拉绅士把他动人的遭遇讲了一遍,少佐听了却不发生兴趣。他反而
很不高兴,对那倒楣的女人下了一句简短而无情的考语,说道:“那个轻骨
头女人又来了吗?”他对于蓓基向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自从第一次见面,
她的绿眼睛对他看了一眼之后,他一直从心底里不相信她。
少佐很不客气的说:“那小鬼到哪儿就捣乱。谁知道她是怎么过活的?
①亚佛纳斯湖的位置原是坎巴尼亚的一个死火山,湖面常有秽气上升,古时的人把它当作通地狱的进口。

她凭什么会流落在外国?什么别人虐待她折磨她的话别跟我来说。一个清清
白白的女人总有亲友可靠,决不会和家里脱离关系。她为什么跟她丈夫分手?
也许你说的不错,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坏蛋,他本来就不是好东西。我还记得
那混帐的骗子,可怜的乔治从前不是还上他的当来着?关于他们夫妻分居的
事,好像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我仿佛听见过一点风声。”都宾少佐向来不
爱听背地里说长道短,竟也这样说。乔斯竭力分辩,说蓓基太太在各方面都
是个贤慧妇人,不过遇人不淑,他只是不信。
她凭什么会流落在外国?什么别人虐待她折磨她的话别跟我来说。一个清清
白白的女人总有亲友可靠,决不会和家里脱离关系。她为什么跟她丈夫分手?
也许你说的不错,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坏蛋,他本来就不是好东西。我还记得
那混帐的骗子,可怜的乔治从前不是还上他的当来着?关于他们夫妻分居的
事,好像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我仿佛听见过一点风声。”都宾少佐向来不
爱听背地里说长道短,竟也这样说。乔斯竭力分辩,说蓓基太太在各方面都
是个贤慧妇人,不过遇人不淑,他只是不信。
乔斯到底没有爱上了妹妹,只说道:“呣哼!爱米还不错。”
少左冲口说道:“还不错?喝,我一辈子没见过像她那么品格高尚的人。
咱们到底应该不应该去看那个女人,还是等她决定,她说什么,我就照着做。”
这可恶的、诡计多端的少佐不是好东西,他以为自己的官司准赢。他记得有
一个时候爱米对于利蓓加妒忌得厉害,而且不是无缘无故瞎吃醋。她提起利
蓓加的名字,就觉得厌恶和恐惧。都宾心想一个妒忌的女人是决不肯饶恕她
的冤家的。他们两人一起走到对街乔治太太的家里去。她正在跟斯脱伦浦夫
太太上课,快快乐乐的唱着歌。
教歌的太太离开之后,乔斯照平常一般,神气活现开言说道:“爱米丽
亚,亲爱的,我刚才碰到一件──对了──求天保佑我的灵魂!碰到一件意
外的奇遇。我碰见一个老朋友──嗳──你的老朋友,很有意思的老朋友,
我可以说是多年前的老朋友。这位太太刚到此地,我要你去看看她。”
爱米丽亚说道:“太太!谁啊?都宾少佐,请你别把我的剪子弄坏了。”
爱米往常把这小剪子用一根链子挂在腰里,那时都宾拎着链子把它的溜溜的
转,很有危险戳进他自己眼睛里去。
少佐很固执的说道:“我很讨厌这个女人。你也没有理由要喜欢她。”
爱米丽亚激动得很,涨红了脸说:“是利蓓加,准是利蓓加。”
都宾说:“你猜对了。你是不会错的。”布鲁塞尔,滑铁卢,多少年前
的悲伤、苦楚,各种的回忆,一时都涌到爱米温柔的胸中,登时使她坐立不
安。她说道:“别叫我去看她。我不能见她。”
都宾对乔斯道:“我早就跟你那么说。”
乔斯怂恿她道:“她可怜得很呢,呃──她倒楣极了。她又穷,又没有
依靠。她生过病,而且病得很重。她的混帐的丈夫丢下她跑了。”
爱米丽亚说:“啊!”
乔斯的手段相当高明,接着说:“她一个亲人也没有。她说她相信你会
去帮她的忙。她可怜极了,爱米。她伤心得差点儿发疯。我把人格担保,她
的话真叫我感动。我可以说,能够像天使一样忍受那种虐待的,恐怕只有她
了。她家里的人对她真狠心。”
爱米丽亚道:“可怜虫!”
乔斯压低声音抖巍巍的说道:“倘若没有朋友去照顾她的话,她说她只
能死了。求天保佑我的灵魂吧!你知道不知道她在想自杀呀!她随身带着鸦
片,我在她房里还瞧见那瓶子来着。她住着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间。那旅馆
也是三等的,叫大象旅社。她住在顶上一层阁楼里。我去过的。”
爱米听了这些话并不感动。她甚至于笑了一笑。也许她自己在想像乔斯

喘着气上楼梯的样子。
喘着气上楼梯的样子。
爱米道:“对的,对的,我还记得。他怎么了?”
乔斯是个大胖子,很容易受感动,蓓基对他说的话又叫他非常动心。他
说:“他是个漂亮的孩子,简直像天使,而且非常爱他母亲。那些混蛋把他
从她怀里抢走了。他哭着叫着。他们从此不准他去看母亲。”
爱米立刻霍的站起来叫道:“亲爱的乔瑟夫,咱们现在马上去瞧她去吧!”
她跑到隔壁房间里,兴奋得心里直跳,戴上帽子,胳膊上搭了披肩走出来,
命令都宾跟着她一起去。
他走过去替她围上披肩──这条白细绒披肩还是他从印度带给她的。他
知道事到如今除了服从别无办法。爱米勾着他的胳膊,两个人一同出门去。
乔斯说:“她的房间是九十二号,在四层楼。”他大概不想再爬四层楼
梯,只站在自己客厅窗口,看着他们两人穿过闹市向前走。从他的窗口,也
望得见大象旅社的所在地。
幸而蓓基从阁楼上也看见他们了。那时她和那两个学生正在说笑。两个
学生刚才看见蓓基的爷爷进来,也看见他出去,正在取笑他的相貌。蓓基把
他们赶走,而且在旅馆主人领着客人上楼之前及时把房间整理一下。大象旅
社的老板知道奥斯本太太在宫里很受欢迎,当然非常尊敬她,亲自领路到阁
楼上,一面走,一面回头鼓励夫人和少佐先生再往上走。
旅馆主人敲着蓓基的房门叫道:“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夫人!”前一天
他对蓓基的称呼还很随便,而且对她一点儿不客气。
蓓基探头出来问道:“是谁呀?”接着便轻轻的尖叫了一声。爱米站在
门口,激动得发抖,旁边是高大的都宾少佐拿着手杖。
他静静的站着,冷眼旁观,好像对于这一幕戏很发生兴趣。爱米张开两
臂向利蓓加跑过去,立刻饶恕了她,全心全意的搂着她,亲热地吻她。啊,
可怜虫,你的嘴唇以前何曾给这样纯洁的人吻过呢?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爱米丽亚待人又诚恳又好心,所以连蓓基这样无情无义、自甘堕落的人
也觉得感动。爱米摩弄着她,用好言好语安慰她,弄得她竟有些良心发现。
这种情感虽然不能耐久,倒并不完全是假装的。她这句话“孩子哭着叫着给
人从她怀里抢去”──说得真巧妙。这场灾难,就把朋友的心赢回来了。爱
米那可怜的小傻瓜和朋友会面之后,当然一开口就要探问这件最不幸的事。
我们的傻瓜叫道:“原来他们把你的宝贝孩子给抢去了。唉!利蓓加,
可怜的受苦的好朋友,失去儿子的滋味我是尝过的,所以我也能够同情跟我
一样倒楣的人。亏得上天慈悲,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了。求天保佑你!将来你
和他重新团圆。”
“孩子,我的孩子?啊,对了,我好伤心哪!”蓓基说话的时候,良心
上大概也有些过不去。朋友对她那么信任,那么坦白,而她却不得不立刻用
谎话回答,使她心上不大舒服。可是开始说了谎就不免有这种困难。先前说
的谎话好比汇票到期后付出的现钱,此后又要再造一句补上去。这样你编的
谎话当然越来越多,给人抓住错处的机会也就随着增加。
蓓基接着说:“他们把他抢去的时候我真伤心得要死(希望她不要坐在
酒瓶上面)──我想我怎么也活不下去了。亏得我害了一场热病,医生说我
决没有希望恢复。后来──后来我复原之后,我──我就到这儿来了。我又
穷,又没有依靠。”
爱米问道:“他几岁了?”
蓓基答道:“十一岁。”
爱米嚷起来说:“十一岁!怎么的,他和乔杰同年生的。乔杰已经——”
蓓基其实早已忘了罗登的年龄,慌忙截断她说:“我知道,我知道。最
亲爱的爱米丽亚,痛苦使我忘掉了好多事情。我现在变了,有的时候简直是
半疯半傻。他们把他拿去的时候他刚好十一岁。愿天保佑他可爱的脸儿,我
从那时候起就没有再看见过他。”
荒谬的小爱米又说道:“他的皮肤是白的还是黑的。让我瞧瞧他的头发。”
蓓基见她头脑那么简单,差点儿失声笑起来。“亲爱的,今天不给你看
了,过些时候再说吧。我是从莱比锡来这儿的,等我的箱子运到之后再给你
看。我还有他的一张像,是我给他画的,那时候还过着好日子呢。”
爱米说:“可怜的蓓基,可怜的蓓基!我应该全心全意感谢上天慈悲。”
(我们小的时候,长一辈的太太们时常教导我们,只要日子过得比别人好,
就得感谢天恩。我觉得这样的宗教见解实在不十分合理。)然后爱米又回到
平日的老习惯,想起自己的儿子,觉得他是全世界最漂亮、最聪明、最好的
孩子。
爱米要安慰蓓基,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我给你看看我的
乔杰。”她认为能够替蓓基解愁的,莫过于和乔杰见面。
两位太太谈了一个多钟头,蓓基乘机把自己的过去详详细细的向新见面
的朋友报告了一遍。她说罗登·克劳莱家里一直竭力反对她和罗登的婚姻;
她的妯娌又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挑拨得丈夫跟她不和。她说罗登和邪女人
在一起混,后来对她逐渐冷淡。她受尽一切灾难困苦,连她最爱的丈夫也冷

淡她;她甘心受罪,无非为了孩子。后来她丈夫混帐到极点,她不得不要求
和他分居。原来那混蛋想利用一个大人物的势力向上爬,竟逼着她牺牲她的
贞操。这个大人物权势赫赫,可是全无道德──他就是斯丹恩侯爵,那无恶
不作的坏蛋。
淡她;她甘心受罪,无非为了孩子。后来她丈夫混帐到极点,她不得不要求
和他分居。原来那混蛋想利用一个大人物的势力向上爬,竟逼着她牺牲她的
贞操。这个大人物权势赫赫,可是全无道德──他就是斯丹恩侯爵,那无恶
不作的坏蛋。
爱米听蓓基讲了长长一篇,对于这些话深信不疑,凡是熟悉她性格的人
当然早已料到她有这一着。她听到可恶的罗登和无耻的斯丹恩干这种坏事,
气得周身发抖。蓓基讲到她婆家的贵人们怎么虐待她,丈夫怎么冷淡她,爱
米满眼都是敬服的神情。蓓基说到丈夫,倒并不痛骂他。她的口气里没有忿
怒,只有悲伤。她从前对他实在太痴心了。再说,他究竟是她儿子的爸爸啊!
爱米听到蓓基描写她怎么和儿子分手的情形,用手帕蒙着脸哭起来。这出色
的悲剧演员瞧着看戏的人那么感动,心里准觉得高兴。
两位太太在里面谈话,爱米丽亚忠心的护卫都宾少佐当然不好进去打
岔。他在狭小的过道里踱来踱去,鞋子吱吱吜吜的响,帽子上的毡毛都给天
花板刮掉了。他等得厌烦起来,就顺着楼梯一直走到底层的大房间。凡是到
大象旅社来的人都在此地歇脚。屋子里烟雾弥漫,到处滴滴嗒嗒的啤酒。一
张肮脏的桌子上搁着几十个铜烛台,上面插着牛脂蜡烛,凡是宿在客店里的
客人一人有一支。紧靠烛台的墙上挂着客人们房门上的钥匙,排成一排。爱
米刚才穿过这间大敞房的时候窘得脸上发红。那里面坐着各色各样的人,有
泰洛利地方的手套商人,有多瑙河一带的衬衣商人带着一包包的货色。学生
们吃着牛油面包和肉;游手好闲的家伙在湿漉漉满是酒渍的桌子上玩纸牌和
掷骰子;演杂技的表演了一场之后,也进来吃些东西补补力气。总之,凡是
德国小客床里逢上赶集的时候该有的嘈杂和烟味儿,这里都有了。茶房自作
主张给少佐斟上一大杯啤酒。他拿出一支雪茄烟,一面看报,一面抽那有毒
的烟叶子,自己消遣着,等他负责照管的太太下来找他。
不久,马克斯和茀立兹下楼来了,头上歪戴着帽子,脚上的马刺碰得叮
叮当当直响,口里衔着漂亮的烟斗,上面刻着纹章,垂着大大的流苏。他们
把九十号房间的钥匙挂在板上,叫茶房把他们份内的牛油面包和肉送上来
吃。他们坐在少佐旁边谈天,有些话当然免不了吹到少佐耳朵里去。他们谈
的多半是附近叔本霍华生大学里的一年级新学生和附近镇上的居民,描写他
们怎么决斗和怎么狂饮大喝。他们这次趁本浦聂格尔王子结婚大典,特地从
有名的大学里赶来看热闹,大概在邮车里就坐在蓓基的旁边。马克斯对他朋
友茀立兹说:“那个英国小女人在这儿好像有许多朋友”(他用了些法文字,
因为他是懂法文的),“那肥胖的爷爷走了之后,又来了一个漂亮的太太,
也是英国人。我听见她们两个在她房里一会儿哭一会儿讲。”
茀立兹说:“咱们还得买了票上她的音乐会呢。你有钱吗,马克斯?”
马克斯答道:“呸!她的音乐会是靠不住的。汉斯说她在莱比锡也登了
广告说要开音乐会,学生们买了好些票,结果她没有唱就溜了。昨天她在邮
车里说她的钢琴师在特莱斯登害病。我想她大概根本不能唱。她的声音又沙
又哑,跟你的一样。啊,你这个酒糟的吹牛大王!”
“她的声音的确又沙又哑。我听得她在窗口唱一支怪难听的英国歌,叫

做《月台上的玫瑰花》。”
做《月台上的玫瑰花》。”
少佐看见这两个时髦大学生把九十号房间的钥匙挂上钩子,又听了他们
的话,当然猜到他们说的就是蓓基。他想:“这小妖精又来耍她的老把戏了。”
他想起从前的旧事,还记得蓓基没命的向乔斯送情卖俏,结果却落得那么滑
稽的下场,忍不住微笑起来。他和乔治时常说起来就好笑,哪知道乔治结婚
之后情形就不同了,连他本人也落在瑟茜①手掌之中。他两人中间的纠葛,都
宾虽然心里明白,却装做不知道。他非常难过,或许还替朋友觉得丢脸,对
于这件不名誉的秘密不愿意细细追问。有一次乔治自己谈起这事,显然很懊
悔。滑铁卢大战那天早上,天下着雨,他们两人站在前线,遥望对面山头上
黑压压的法国兵,乔治说:“我真糊涂,给一个女人绊住了腿,亏得咱们的
部队及时开拔。如果我死掉的话,希望爱米永远不知道这件事情。当初真不
该如此荒唐!”奥斯本离开了妻子,在加德白拉打过一仗之后,当天曾经和
他朋友严肃而深情的说起自己的父亲和妻子,威廉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很安
慰。后来他常把这事讲给可怜的爱米丽亚听,借此减轻她的悲伤。对于奥斯
本老头儿,他也一再提起乔治的这些好处。老人临死前能够原谅儿子,就是
由于这个原因。
威廉想:“原来这小妖精还在耍她的老把戏。我只希望她远远的离开这
儿就好。她到哪儿就捣乱。”他两手托腮,想着这些不愉快的心思,预料有
不妙的事情会发生,对着“本浦聂格尔公报”一句也看不进去。正在这时,
有人用阳伞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抬头一看,却是爱米丽亚。
这个女人有本事把都宾少佐捏在手里任意使唤,因为哪怕是最软弱的人
也有个把人可以凭他驱遣。她一时把他呼来喝去,一时抚慰他,叫他拿这样
做那样的,简直把他当做一条纽芬兰大狗。他呢,只要她说:“嗨,都宾!”
就准备像狗一样跳到水里去,或是嘴里衔着她的网袋在她后面跟着走。如果
读者到现在还没有发现都宾少佐是个傻瓜,那么我这本书真是白写了。
她把脸一扬,带着讥讽的神情向他行了个礼,说道:“请问你干吗不等
着陪我下楼?”
他一脸抱歉的样子,非常可笑,说道:“我在过道里站都站不直。”客
床里满是烟味,令人厌恶,他恨不得马上带她出去,扶着她就走,把那茶房
忘得一干二净。那小伙子追上来在客店门口把他叫住,问他要了啤酒钱,其
实那杯酒他一口也没有喝过。爱米笑起来,说他是个坏东西,竟想赖了账不
付。关于这件事情和那杯淡啤酒,她还说了几句恰到好处的笑话。她兴致很
高,心情也愉快,轻快地穿过市场,说是立刻要去找乔斯。少佐看见爱米丽
亚急不及待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说老实话,“立刻”要找哥哥谈话,在她
是少有的。
那印度官儿正在二楼客厅里。方才半小时里面,爱米和朋友关在阁楼上
①希腊神话中善于迷人的女妖,住在爱琴海里的一个岛上,能用毒草把人变成畜生。

谈心,少佐在旅馆底层把指头在湿漉漉的桌上闲敲打,乔斯就在自己屋里踱
来踱去,咬着指甲,不时瞧着市上,对大象旅社那边张望。他也是迫不及待
的要和奥斯本太太说话。他问道:“怎么样?”
谈心,少佐在旅馆底层把指头在湿漉漉的桌上闲敲打,乔斯就在自己屋里踱
来踱去,咬着指甲,不时瞧着市上,对大象旅社那边张望。他也是迫不及待
的要和奥斯本太太说话。他问道:“怎么样?”
“求老天保佑我的灵魂!可不是吗!”乔斯一面说,一面摇着头,两个
腮帮子就像果冻似的直哆嗦。
爱米说道:“让她住配恩的房间。叫配恩睡到楼上去。”配恩是个稳健
的英国女佣人,贴身伺候奥斯本太太。他家的向导正在追求她,仿佛这也是
他的责任。乔杰时常捉弄她,跟她讲许多鬼怪妖魔和德国强盗抢家劫舍的故
事。她一天到晚唠唠叨叨怨命,把女主人呼来喝去,嘴里说她第二天早上就
准备回到克拉本乡村上的老家去。爱米说:“让她住配恩的房间。”
少佐托的跳起身来冲口问道:“怎么的,难道你准备把那个女的接到家
里来住吗?”
爱米丽亚的表情天真的世上少有,她道:“当然啰。别生气,少佐,回
头把家具都碰坏了。当然得把她接回来住。”
乔斯也说:“当然啰,亲爱的。”
爱米又道:“可怜虫,她已经受够了。她的钱存在一家银行,可是那可
恶的银行家破产以后溜掉了。她的丈夫又是个混帐东西,抢了她的孩子,把
她丢了不理。”(她说到这儿,狠狠的握起拳头,少佐瞧着她这么大胆泼辣,
觉得她非常可爱)“可怜的宝贝儿!她无依无靠的,只能靠着教唱歌养活自
己。我还能不接她来?”
少佐嚷道:“亲爱的乔治太太,你去找她学唱歌倒不妨,可是别把她往
家里接。我求你别那么着!”
乔斯道:“呸!”
爱米丽亚叫道:“都宾少佐,你待人总是那么仁慈宽大──至少你从前
总是那么仁慈宽大,我真没想到你会说这话。如果要帮助她,当然得在她最
困难的时候帮助她呀。现在不帮她,还等几时?她是我最老的老朋友,又不
是──”
少佐生气得止不住说:“爱米丽亚,她也有过对不住你的时候。”爱米
一听他话里有因,哪里忍得住。她两眼瞪着少佐,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恶狠狠
的,说道:“你真丢人,都宾少佐!”开了这一炮之后,她威风十足的走出
屋子,回到卧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因为她的尊严受到了侮辱。
门关上之后,她自言自语道:“他竟会提起那件事!唉!他多狠心,还
叫我想起那件事。”乔治的肖像仍旧挂在墙上,底下便是儿子的肖像,她抬
头看着丈夫,说道:“他真狠心。倘若我都已经原谅了,干吗还要他来说话
呢?真岂有此理!而且我怎么知道我的妒忌是没有根据的,是不该有的呢?
可不就是他自己对我说的吗?他不是还跟我说你是纯洁的吗?对了,你是纯
洁的,我的天上的圣人!”
她气呼呼的在房里来回踱步,激动的浑身打战。她靠在肖像底下的五斗
柜上,呆呆的注视着遗像。画上的眼睛仿佛在责备她。她注视得越长久,眼
神里的责备越深。早年昙花一现的爱情生活,多珍贵的回忆!一时都到眼前
来了。多少年长不平复的创伤重新迸裂流血,痛得好厉害!丈夫就在她面前,
她受不住他的责备。这件事行不得的。永远永远也行不得的!
可怜的都宾!可怜的威廉!一句逆耳的话摧毁了多少年的工作,他一辈

子爱她,对她忠诚不变,仿佛吃尽辛苦慢慢在严藏深埋的屋基上造了一所宫
殿──基础是压制下去的深情,没人知道的牺牲,数也数不清的内心的挣扎
──如今说了一句话,象征希望的美丽的宫殿从此垮了,一句话,他费了一
辈子想捉住的小鸟儿从此飞去了。
子爱她,对她忠诚不变,仿佛吃尽辛苦慢慢在严藏深埋的屋基上造了一所宫
殿──基础是压制下去的深情,没人知道的牺牲,数也数不清的内心的挣扎
──如今说了一句话,象征希望的美丽的宫殿从此垮了,一句话,他费了一
辈子想捉住的小鸟儿从此飞去了。
如果他说话不是那么激烈,或是用的手段乖巧一些,说不定乔斯会听从
他的请求。不幸那印度官儿对于他向来妒忌,觉得他对自己态度倨傲(他甚
至于还和向导基希先生抱怨过,基希先生一路上开的账单都得经过少佐检
查,当然帮着主人)——当下乔斯便气呼呼的回答说他很能保全自己的体面,
不要人家管闲事。总而言之,乔斯对于少佐表示反抗。他说了不少话,说得
很愤慨。话还没有完,蓓基却带着大象旅社一个搬伕,拿着她的一点儿行李
来了。这样一来,很简单,乔斯的话就给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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