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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春秋下

_6 肯·福莱特(英)
  沃尔伦说当然,如果阿莲娜破产了,那就留下了一种空白。”威廉没听懂。“你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今年,这个郡里的大多数羊毛都卖给了她。那,明年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
  沃尔伦继续用老谋深算的样子说着。“除了菲利普副院长之外,方圆几英里之内剪羊毛的人,不是伯爵的佃户,就是主教的佃户。你是伯爵,只是还没个名义,而我呢,是主教。如果我们强迫我们的佃
  户把他们的羊毛卖给我们,我们再卖到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去,就算有人弄到了执照,也剩不下多少生意给他的集市了。”
  威廉立刻看出来,这个主意很髙明。“我们就可以和原先阿莲娜赚一样多的钱他指出。
  “不错。”沃尔伦咬了一小口眼前的肉,边嚼边想。“所以嘛,你烧毁了王桥,使你最坏的敌人破了产,这就给你自己开辟了新财源。你这一天干得挺值得的。”
  威廉喝了大口葡萄酒,觉得肚子里热烘烘的。他往桌子的下首看去,目光落到了一个丰满的黑发姑娘的身上,她正朝他的两个手下卖弄风情。也许今天晚上他能得到她。他知道那会是怎么回事。等他把她逼到墙角,按倒在地,撩起她的裙子,他就会想起阿莲娜的面孔,以及看到她的羊毛冒出火苗时的那种恐惧和绝望,随后他就能千那件事了。他想到这光景,微微一笑,又切下一大块鹿肉,放到嘴里。
  菲利普副院长被王桥这场大火一直藤撼到内心。威廉的行动之意外,袭击之野蛮,人们惊慌痛苦的可怕景象,惨不忍睹的屠戮,以及他自己面对这一切的软弱无能,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使他头晕目眩。
  最糟的是建筑匠师汤姆之死。汤姆精通他那一行的所有手艺,技巧娴熟,造诣极髙,本来指望他继续掌管大教堂的修建,直到完成。他也是菲利普在修士圈子之外最亲密的朋友。他们至少每天谈一次话,在他们这一巨大工程所面临的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问题中,共同奋斗,寻找解决的途径。汤姆是少有的既有智慧又富人情味的人,与他合作是一种愉快。他就此与世长辞,让人难以相信。
  菲利普感到,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理解了,他没有真正的权力,他不能胜任比王桥镇小得多的一座牛棚的管理工作。他一向相信,如果他真诚尽力并相信上帝,一切最终都会好起来。王桥被焚似乎证明了他是错的。他失却了一切动力,整天坐在他在修道院的居室
  里,看着小圣坛上的蜡烛一点点往下烧,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彼此无关的种种凄凉念头。
  倒是年轻的杰克,看到了该做的事情。他把死尸都运到做墓穴的地下室,把伤者抬到修士寝室,并准备了应急食品,给河对岸草地上活着的人们吃。天气温暖,大家都睡在露天里。大屠杀的第二天,杰克把镇上还昏昏然的居民组成一支支的工作队,把修道院内的灰烬和瓦砾清除出去,而白头卡思伯特和司财米利乌斯则从周围的农场上征收食品。第三天,他们把死者埋在修道院北侧的一百九十三座新坟里。
  菲利普只是按照杰克的建议下达着命令。杰克指出,在多数情况下,幸存的居民们在大火中只损失了很少值钱的东西——也就是一把铁锹,几根棍棒而已。庄稼还长在地里,牲畜还在牧场,人们的积蓄还在原先埋藏的地方,通常都在他们家中的灶下,没被横扫全城的地面上的大火所触及。烧掉了货物的商人是损失最大的人,有些人,如阿莲娜,破了产;别的人还有不少埋藏的银子,还可以重新起家。杰克建议立刻重建全镇。
  在杰克的建议下,菲利普特许,为重建住宅可以在修道院的树林里自由砍伐木材,但只限一个星期时间。结果,王桥一连七天镇上无人,各家全都去挑选和砍伐树木,以供盖新房之需。在这一星期之中,杰克要求菲利普为新城做出规划。这个主意擭住了菲利普的想象力,使他摆脱了沮丧情绪。
  他无休止地接连四天做着他的规划。围着修道院墙一圈,将是富有的工匠们和店主们的大房子。他想起了温切斯特纵横交错、方格式的街道,就按照同一现成基础来规划新的王桥镇。足够两辆大车并排行驶的宽阔而笔直的几条大街直通河畔,横向是一些窄街。他把每块标准宅基地定为二十四英尺宽,这样作为一座镇上住宅的门面就很宽敞了;宅基地的进深则是一百二十英尺,这就给一个像样
  的后院留出了充分的空间,可以安排厕所、菜圃和马厩、牛棚或猪圈。旧桥已经烧毁,新桥的地点选在一个更便利的位置,在新的大街的尽头。这条通衝大道纵贯全城,从桥头直通山顶,还像林肯的一样,沿大教堂的一侧从这端到那端。另一条宽街将从修道院大门直到河边的新码头,也就是桥的下游,沿河弯的一带。这样,大量的供应可以不必使用那条主要的店铺街而直抵修道院。在新码头周围将是一个由小住房组成的新区,穷人们将住在修道院的下游,他们不洁的习惯不致弄脏供修道院用的新鲜河水。
  设计重建规划图,使菲利普摆脱了无能为力的恍惚状态,但每当他从设计图上抬起头看出去,他就会满腔愤怒,并满怀对死者的哀伤。他想不明白,威廉?汉姆雷是不是当真是魔鬼的化身,他造成的灾难似乎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从那些拉着木头从林中返回的居民们的脸上,菲利普看出了时而满怀希望,时而悼念死者的变换的表情。杰克和其他修士用木桩和绳索在地上标出了新城镇的规划,人们在挑选自己的宅基地时,一再有人阴郁地说这又有什么用?也许明年又会给烧掉。”假如有些正义的希望,假如能指望那些干坏事的人受到惩罚,也许人们就不会这么了无情绪了。然而,尽管菲利普给斯蒂芬、莫德、亨利主教、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教皇都写了信,但他心里明白,在战争时期,像威廉这样有权势的重要人物,极少会受到审判。
  尽管需要交付更多的租金,但菲利普规划中的大宅基地依然供不应求,于是,他改变了他的方案,以容纳更多的大宅院。几乎没人想在较贫穷的地段盖房,但菲利普决定把那块布局照样留着,以备将来之需。大火之后的十天,新的木头房子就在大多数宅基地上矗立起来,再过一星期,这些房子大多就已建成。人们建成自己的住房后,大教堂的工程就马上开始了。建筑工匠们拿到了工钱,就想花掉;于是店铺重新开张了,小贩们把鸡蛋和洋葱拿进城里来卖,帮厨
  女和洗衣妇重新开始为店主和匠人们干活。于是,王桥的物质生活,日渐一日地恢复正常了。
  但是,有那么多人死掉了,这里似乎像是座鬼城。各家至少都失去了一位亲人:一个孩子,一个母亲,一个丈夫,一个姐妹。人们没有戴黑纱,但他们的脸上明显地留着悲伤的痕迹,一如光秃秃的树木标示着严冬。受打击最甚的一个,是六岁的乔纳森。他闷闷不乐地在修道院里走着,如同一个迷途的鬼魂。后来,菲利普终于认识到,他是在思念汤姆,看来,汤姆和这孩子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别人注意到的要多。菲利普一悟到这点,就每天为乔纳森匀出一小时,给他讲故事,和他做计数的游戏,并聆听他那些没完没了的絮叨。
  菲利普给英格兰和法兰西所有主要的本笃修道院院长写了信,询问他们,能否推荐一位建筑匠师来接替汤姆的位置。像菲利普这样地位的副院长通常要向他的主教征询这种事,因为他们到过许多地方,可能听说过出色的建筑匠师,但沃尔伦主教不会给菲利普帮忙的。两人之间长期的龃龉,使菲利普的工作处于不应有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当菲利普等候各位院长的回音时,匠人们自然地把阿尔弗雷德视为领头人。阿尔弗雷德是汤姆的儿子,是个建筑匠师,而且一段时期以来,在工地上有一个他自己的半独立的队伍。不幸的是,他没有汤姆的头脑,但他识字,有威望,渐渐就补上了他父亲死后的空缺。
  在建筑上似乎比汤姆生前有更多的问题和质疑,而每当到处都寻不见杰克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总要提出个什么问题。这是毫无疑问,而且是很自然的,王桥没有人不知道,这对继兄弟彼此痛恨。然而,其结果是,菲利普发现,他自己又一次被无穷无尽的细节问题所困扰。
  但是,几星期过去之后,阿尔弗雷德增强了信心,一天,他来到菲利普面前,说:“你难道不愿意给大教堂上拱顶吗?”
  汤姆原先设计的是:教堂的中心部分用木顶,而两条较窄的侧甬道才用石头拱顶。我当然愿意菲利普说不过我们当初决定用木屋顶是为省钱。”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问题在于,木屋顶容易失火,而石头拱顶却不致着火。”
  菲利普端详了他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原先是否低估了阿尔弗雷德。菲利普本来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对他父亲的设计做出变更的建议,这种事情更像是杰克会做出来的。但是,教堂防火的主意非常能打动人,尤其是全镇被大火夷为平地之后。
  阿尔弗雷德也有着同样想法,他说:“大火之后,全镇唯一留下来而且巍然未动的,是新的教区教堂。”
  菲利普想,那座新的教区教堂——是阿尔弗雷德盖的——有一座石头拱顶。但他又想到了一个隐伏着的难题。“现有的墙壁,经得起石头屋顶的额外重量吗?”
  “我们得加固一下扶垛。扶垛得再往外伸出一点,也就成了。”菲利普意识到,他当真仔细考虑过这一点。“花费呢?”
  “当然,从长远说是要多花些钱,而且整座大教堂要多用三四年才能盖成。但你每年的开销并没有增加。”
  菲利普越来越喜欢这个主意了。“但这却意味着,我们还要再等一年,才能在圣坛里祈祷。”
  “不是的。不管屋顶是石头的还是木头的,我们都要到明年春天才能搭盖,因为我们要等髙侧窗干透了,才能往上边加重量。木屋顶盖得要快些,也就是省出几个月吧,但不论如何,圣坛到明年年底总可以封顶了。”
  菲利普思考着。这个问题需要权衡防火屋顶的优点和另加四年建筑时间——以及另加四年的耗费的缺点。附加的消耗看来远在天边,但安全上的保障却近在眼前。“我想,我要在会上和兄弟们讨论
  这件事,”他说,“但这主意我听起来不错。”
  阿尔弗雷德感谢了他,便出去了。他走后,菲利普坐在那里盯着门口,不知道他需不需要另找一个新的建筑匠师。
  收获节那天,王桥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上午,镇上的每户人家都做了块大面包——麦收甫毕,面粉又便宜又多。那些自己没有烤炉的人家,就到邻居家,或者到属于修道院和镇上的两个面包师——佩吉?巴克斯特和杰卡特-诺文的大烤炉那儿去烤。中午时分,空气中充满了新面包的香味,引得人人都馋涎欲滴。一条条面包都摆在河对岸草地上搭起的桌子上,每个在周围走动的人都羡慕不巳。这些面包彼此各异。许多面包里加了果实或香料作馅:有梅子面包、葡萄干面包、姜汁面包、白糖面包、洋葱面包、大蒜面包和种种不同风味的面包。另外一些面包五彩缤纷:加欧芹做的绿面包,加蛋黄做的黄面包,加檀香花做的红面包,或加向阳花做的紫面包。面包的外形也是奇形怪状:三角形的、圆锥形的、球形的、星形的、椭圆形的、方锥形的、长条的、卷状的,甚至还有“8”字形的。还有一些更是别出心裁:外形做成兔、熊、猴和龙的样式。但大家一致公认,最宏伟的当首推艾伦和玛莎所做的面包,那是大教堂完工后的样子,是根据艾伦已故丈夫的设计做出的小模型。
  艾伦的哀痛让人目不忍睹。她夜复一夜地痛哭,像是个备受折磨的灵魂,谁也安慰不了。甚至时隔两月后的今天,她依然憔悴枯槁,眼睛深陷;但她和玛莎看来能够相依为命,而做出这个大教堂面包也多少给了她们一些慰藉。
  阿莲娜长时间凝视着艾伦的作品。她巴不得能做点什么来自我安慰。她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热情。当品尝开始时,她百无聊赖地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一点也没吃。她甚至不想给自己盖一所房子,后来菲利普副院长劝她振作精神,阿尔弗雷德给她弄来了木
  料,并分配一些工匠帮她起造。她还是每天在修道院吃饭——这还是她想起该吃东西的时候。她没有精力。如果她想到该给自己做点什么事——用剩下的木料做一个厨房的板凳,或者用沙泥堵堵墙上的缝隙,或者设下阱、网捉鸟吃——她就会想起,她曾经如何艰苦创业,成为一个羊毛商,一切又如何都迅速地毁之一炬,从而意志消沉。于是,她就一天天地混着日子,起得很晚,中午饿了就到修道院吃顿饭,整天坐在河边看着水流,天黑以后,再回到她的新房子里,睡在地上铺的草上。
  尽管她心灰意懒,她也知道这个收获节的景象不过是种假象。城镇重建了,人们像原先一样忙着自己的生意,但大屠杀抛下了长长的阴影,而她可以从表面的欣欣向荣上觉察到一种惊惧的潜流。大多数人比起阿莲娜来,行动上要积极得多,似乎一切都已经完好如故,但事实上他们都和她想法一样,认为这种景象维持不久,不管他们现在建起了什么,都会再次被毁的。
  当她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一堆堆的面包时,她弟弟理査到了。他控马从空荡荡的镇上过桥来到草地。他从那次大屠杀以前就离家了,一直为斯蒂芬作战,他对他发现的一切感到吃惊。“见鬼,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对她说,“我找不到咱俩的房子——整座镇子都变样了!”
  “羊毛集市那天,威廉?汉姆雷来了,带着一队人马,烧平了镇子,”阿莲娜说。
  理査惊得脸色苍白,右耳上的伤疤变得铁青。“威廉!”他喘着气说那个魔鬼
  “不过,我们已经有了一所新房子了,”阿莲娜面无表情地说,“阿尔弗雷德的人为我盖的。可是小多了,而且在新码头那儿。”
  “你出什么事了?”他瞪着她说,“你头发都秀了,眉毛也不见了。”
  “我的头发着了火。”
  “他没
  阿莲娜摇了摇头。“这次没有。”
  一个姑娘给理査拿来了一块咸面包,让他尝尝。他拿了一些,但没有吃。他目瞪口呆了。
  “无论如何,你平安无事就好,”阿莲娜说。
  他点点头。“斯蒂芬在向牛津进军,莫德盘踊在那里。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但我需要一把新剑——我回来是取钱的。”他吃了些面包。他脸上恢复了血色。“天啊,这东西真好吃。等会儿你再给我做点肉吃。”
  她突然害怕起他来。她知道,他马上会对她发脾气,她没有肚量容忍他了。“我一点肉都没有,”她说。
  “那就到肉店去买点儿!”
  “别生气,理査,”她说。她开始颤抖起来。
  “我没生气,”他激动地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全部羊毛都给烧光了,”她说着,眼睛畏缩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脾气。
  他皱起眉,看着她,咽了一口面包,把面包皮扔掉。“全部?”
  “全部。”
  “可你总还有点钱吧。”
  “没有。”
  “怎么会呢?你一直有个装满便士的大箱子埋在地下——”
  “五月份就没了。我把钱全花在羊毛上了——每一个便士都用光了。而且我还从可怜的马拉奇那儿借了四十磅银便士,如今也还不起了。我实在没法给你买新剑。我甚至没法给你买一块肉当晚饭。我们完全是一文不名了。”
  “那,我该怎么支撑下去呢?”他气愤地叫着。他的马竖起了耳朵,不安地骚动着。
  “我不知道!”阿莲娜满眼含泪地说,“别叫嚷,你把马吓着了。”她哭了起来。
  “威廉?汉姆雷造成的,”理査咬牙切齿地说,“这几天我就要像杀肥猪似的宰了他,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
  阿尔弗雷德朝他们走来,他浓密的胡子上净是面包屑,手里还拿着一块三角形梅子面包。“尝尝这个,”他对理查说。
  “我不饿,”理査毫不客气地说。
  阿尔弗雷德看着阿莲娜,说怎么回事?”
  理査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刚刚告诉我,我们一文不名了。”阿尔弗雷德点点头。“人人都有一些损失,但阿莲娜损失了全部家当。”
  “你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理査对阿尔弗雷德说着,但眼睛却责备地看着阿莲娜,“我完蛋了。如果我不能更换武器,不能给我的部下发钱,不能买马匹,那我就不能为斯蒂芬国王作战,我的骑士生涯也就结束了——我永远不会成为夏陵的伯爵了。”
  阿尔弗雷德说:“阿莲娜可以嫁个有钱人。”
  理査轻蔑地大笑起来。“她已经把人家全都拒绝了。”
  “其中有一个可能再向她求婚。”
  “是啊。”理査狞笑着,面孔都扭歪了,“我们可以给所有她拒绝过的求婚者发信,告诉他们,她现在失去了所有的钱,如今情愿重新考
  虑——”
  “够了,”阿尔弗雷德说着,把一只手放到理査的臂膊上。理査闭住了嘴。阿尔弗雷德转向阿莲娜,“你还记得一年以前,在教区公会的第一次聚餐会上,我对你说的话吗?”
  阿莲娜的心沉下去了。她简直难以相信,阿尔弗雷德居然会旧话重提。她实在无力应付这个了。“我记得,”她说,“而且我希望你还记得我的答复。”
  “我仍然爱着你,”阿尔弗雷德说。
  理査大为吃惊。
  阿尔弗雷德继续说着:‘‘我仍然想娶你。阿莲娜,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不!”阿莲娜说。她还想再多说几句,再补充一下,使这件事最后决定下来,不可逆转,但她感到太累了。她的目光从阿尔弗雷德看到理查,再回到阿尔弗雷德身上,突然她感到再不能看下去了。她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出草地,穿过木桥,回到镇上。
  她对阿尔弗雷德在理査面前重新求婚既厌倦又气恼。她宁可弟弟对此一无所知。大火过后已经三个月了——阿尔弗雷德为何直到今天才说?似乎他在等理査,而且选在理査回来时才采取行动。
  她走进空无一人的新街。大家都在修道院品尝面包。阿莲娜的住房在新划的贫民区,位于码头下游。那里的房租低,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支付。
  理査骑马赶了上来,然后下马,走在她旁边。“全镇都有一股新木头的香味,”他扯着闲话说,“一切都这么干净!”
  阿莲娜巳经看惯了镇子的新貌,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确实是不自然地干净。大火席卷了旧房子的潮湿、腐朽的木头、长年做饭积满烟垢的草顶、发出恶臭的老马厩和粪堆。这里现在有一种新鲜的气味:新木头、新干草、地上铺的新灯草,甚至还有富裕人家新粉刷的白墙。大火似乎增加了土壤的肥力,以至于野花在偏僻的角落里生长着。有人指出,大火之后,很少有人生病,这种看法证实了许多哲学家的理论:疾病是由恶臭的雾气传播的。
  她在浮想联翩。理査说了句什么。“什么?”她说。
  “我说,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去年向你求过婚。”
  “你脑子里装着更重要的事。当时,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刚被俘虏。”
  “阿尔弗雷德给你盖了房子,心眼挺好的。”
  “是啊,他心眼是不错。我们到了?”她看着他,而他则看着房子。他垂头丧气。她替他难过,他生长于一座伯爵的城堡,就连他们在大火前住的那座镇上的大房子,对他已经委屈了。如今他得习惯于这种壮工和寡妇住的陋室了。
  她接过他的马缰。“来。后边有马待的地方。”她牵着那匹大马,穿过单间的房子,走出后门。后院有粗糖、低矮的篱色围着。她把马拴在一根篱柱上,开始往下卸沉重的木鞍。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了草和華种,在火后的土地上蔓生着。大多数人已经在后院里挖好厕所,种下蔬菜,并垄起猪圈或鸡窝,但阿莲娜还没动过她的后院。
  理査在房子里转着,其实没什么可看的,过了一会儿,他随着阿莲娜进了后院。“这房子有点光秃秃的——没有家具,没有罐,没有碗……”
  “我没一点钱,”阿莲娜冷冷地说。
  “你在后园里也什么都没干,”他打量了一圈,不满地说。
  “我没那份精力,”她气恼地说着,把那个大马鞍递给他,就进了屋。
  她靠墙坐在地上。屋里有点冷。她听得见理查在院里弄他的马。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看到一只老鼠从草里伸出鼻嘴。大火大概烧死了上千只老鼠,如今又开始见到了。她四下张望,想找件东西把那只老鼠杀死,但手头没东西可以利用,反正,那老鼠又不见了。
  她想,我该干什么呢?我不能就此终老一生。但只要一想到从头干起,她就感到疲乏了。她曾经从一贫如洗中,拯救了自己和弟弟,但她储存的全部精力巳经用光了,她再也做不动了。她需要寻找一条消极的生活道路,一切由别人去做主,这样她就不必做决定、想主意,过过省心日子。她想到了温切斯特的凯特夫人,那女人吻着她
  的嘴唇,揉搓着她的乳房,说我亲爱的姑娘,你永远不会缺钱或别的东西。如果你为我工作,我们俩都会发财的。”不,她想,那可不成,永远不成。
  理查拿着鞍袋进来了。“如果你不能照顾你自己,最好找个别人来照顾你,”他说。
  “我一直有你嘛。”
  “我不能照顾你!”他抗议说。
  “为什么不能?”她胸中立时迸出暴怒的火花,“我足足照顾了你六年之久了!”
  “我一直在打仗——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卖羊毛。”
  她想,还手刃过一名强盗,把一个黑心的教士摔倒在地,还在你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咬指头和害怕的时候,就供你吃,供你穿,保护你。但那火花熄灭了,气也消了,她只是说我是在开玩笑呢,当然。”
  他咕哝了一声,不知该不该为那句话生气;他烦躁地摇摇头,说:“无论如何,你不该立刻就回绝阿尔弗雷德“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住嘴吧,”她说。
  “他有什么毛病吗?”
  “阿尔弗雷德倒没什么毛病。你难道不明白吗?是我有了毛病。”
  他放下马鞍,用一只手指指着她。“这就对了,而且我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你是彻底自私的。你只想着你自己。”
  这话实在太不公平了,她甚至都没法生气。眼泪涌到了她眼里。“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痛苦地抗议说。
  “因为只要你肯嫁给阿尔弗雷德,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可你仍一味拒绝。”
  “我就算嫁给阿尔弗雷德,也帮不了你。”
  “帮得了的,
  “怎么?”
  “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我成了他的小舅子,他就帮我继续作战。我得节省一点——他供不起我的全部士兵~但他答应供我一匹战马和新的武器,以及我自己的扈从。”
  “什么时候?”阿莲娜吃惊地说他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就在刚才。在修道院里。”
  阿莲娜觉得受了侮辱,而理査也表现出了一丝羞愧之情。这两个男人居然像马贩子似的拿她讲条件。她站起身,二话没说,就出了房门。
  她往回走上坡,跳过老磨坊那儿的沟,从南面进了修道院。由于今天是节日,磨坊很安静。要是磨坊在干活儿的话,她是不会走那条路的,因为锤子漂毛呢的锤击声,始终让她头痛。
  不出她所料,修道院里阒无一人。工地上也很安静。这一刻,修士们都在读书或休息,其余的人今天都到草地上去了。她蹓跶着穿过工地北侧的墓地。仔细修葺过的墓地,上面竖着一些整齐的木制十字架,摆着一束束鲜花,向人们表明了真相:城镇还没有摆脱大屠杀的阴影。她在汤姆的石墓旁站住了,石墓上装饰着一个石雕的天使,是杰克所刻。她想,七年之前,我父亲为我安排了一个理由充分的婚姻。威廉?汉姆雷年纪轻轻,外貌英俊,家中富有。换了处于我的地位的别的姑娘,会满足地叹息一声,接受他的。但我拒绝了他,瞧瞧接踵而至的倒霉事吧:我们的城堡遭到袭击,我父亲被投人监狱,我和弟弟身无分文——甚至王桥的焚毁和汤姆的死难也是我的固执造成的。
  汤姆之死似乎超出一切其他哀伤,或许因为他得到那么多人的热爱,或许他是杰克失去的第二个父亲。
  她想,我正在拒绝另一个理由充分的求婚。我这么特殊,是哪儿
  来的权力?我这么挑剔已经惹出不少麻烦了,我应该接受阿尔弗雷德,而且应该谢天谢地,不致为凯特夫人工作了。
  她离开墓地,朝工地走去。她站在未来的交叉甬道处,看着圣坛。除了屋顶之外,都已经盖好了,工匠们正在为下一步做准备,左右两侧的地面上,已经按图纸钉好木桩,扯好线绳,人们已经开始挖掘地基。她面前高耸的墙壁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天气虽然温和,但大教堂让人感到阴冷。阿莲娜长时间地看着一排排的圆形拱顶:地面上的大的,上面的小的和顶上的最小的。墙壁上的拱形顶和窗间壁构成了规则的节奏,给人一种深深的满足。
  如果阿尔弗雷德当真愿意从财力上支持理査,阿莲娜仍有机会实现对父亲发下的誓言:她要照顾理查,直到他夺回伯爵采邑。在她内心里,她知道,她得嫁给阿尔弗雷德。她只是不能面对这一抉择。
  她沿着南侧的甬道走着,一只手在墙上拖着,触摸着粗糙的石纹,用指甲抠着用齿形凿刻出的浅槽。在这儿的侧甬道里,窗下的墙上装饰着浮雕的连拱,如同一排嵌进的拱顶。这种浮雕连拱并没有结构上的作用,但当阿莲娜看上去的时候,增加了她所体会到的和谐感。汤姆的大教堂中的一切,看来都能让人体会到他的设计意图。或许,她的生活也像这样,一切都已在一个大型设计中预先注定,而她却像一个愚蠢的建筑工匠,竟然想在圣坛中要一道瀑布。
  大教堂的东南角里,有一个低矮的门洞,通向一道狭窄的螺旋形阶梯。阿莲娜一时冲动,穿过门洞,爬上阶梯,当她看不到门洞,但也还看不见梯顶时,她开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那阶梯似乎要盘旋而上,永无终点。后来她看到了光亮,在塔楼墙上开着一个小窄窗,专门给这个阶梯采光的。最后,她来到了侧甬道上的宽阔的护廊上。这里没有朝外的窗户,但内侧却能看到尚未封顶的大教堂。她坐在—个内拱顶的窗台上,背靠着柱子。冰冷的石头摩挲着她的面颊。
  她不知道,这个石柱是不是杰克刻的。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从这里掉下去,她可能会死的。但这里并不算很髙,她也许只摔断腿,躺在那儿忍着痛苦,直到修士们来,发现了她。
  她决定爬上高侧窗。她回到塔楼阶梯上,继续往上爬。这一段比较短,但她仍感到害怕,等她爬到顶上时,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走进髙侧窗的通道,那是墙内的一条窄道。她沿着通道,缓缓前进,直到走出来,上了一个髙侧窗的内窗台。她用手扒着隔开窗子的柱子。她低头看着七十五英尺髙的地面,开始颤抖了。
  她听到了塔楼阶梯上的脚步声。她发现自己喘起气来,似乎一直在奔跑。视界之内不见有人。是不是有人在她身后爬上来,悄悄接近她呢?脚步声沿着髙侧窗通道过来了。她松开石柱,在边缘上摇摇晃晃地站着。窗台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原来是杰克。她的心一阵狂跳,她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了。
  “你在做什么?”他谨慎地说。
  “我……我在看,你们的大教堂是怎么进展的。”
  他指着她头上的柱头。“我刻的。”
  她抬头看去。石头刻成一个男人的样子,他在用背驼着拱券,仿佛承受着极大的重量,身体弯曲着,如同忍受着痛苦。阿莲娜盯着看,她还从来没看过什么这样的东西。她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感觉和他一样。”
  她回过头来看他,他巳经站到她身边,握着她胳膊,握得虽轻,但很坚定。“我知道,”他说。
  她又低头看下去。一想到一路掉下去,她吓得直恶心。他拽着她胳膊。她任凭他拽着她走进髙侧窗通道。
  他们一路走下塔楼阶梯,出了拱门,来到地面上。阿莲娜感到很虚弱。杰克转向她,用一种谈天的语气说我刚才在回廊里读书,一抬头,看到你在髙侧窗那儿。”
  她端详着他年轻的面孔,上面满布着关切和温柔之情;她想起,自己为什么逃避大家,跑到这里来追求孤独。她渴望着亲吻他,而且她也在他的眼中看出了相呼应的企慕。她身体的每根纤维都要她投身到他的怀抱中,但她知道她该做什么。她想说,我爱你,如同雷电暴雨,如同狮子,如同无可奈何的宣泄;但实际上,她嘴里却说我想,我要嫁给阿尔弗雷德。”
  他瞪着她。他看上去茫然失措。接着,他脸上露出了哀伤,那是超越他年龄的老成而聪慧的哀伤。她觉得,他就要哭了,但他没有哭。相反,他眼中只有愤怒。他张开嘴想说话,但又变了主意,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说了。
  他用一种冷如北风的声音说:“你还不如跳下髙侧窗呢。”
  他背转身,走回了修道院。
  阿莲娜想,我已经永远失去他了,她感到她的心似乎碎了。
  收获节那天,有人看见杰克溜出了修道院。这件事本身不算严重违纪,但他先前已被多次抓住,而且这次他溜出去,是和一位未婚妇女说话,这就使整个事情严重多了。第二天的例会上,讨论了他的违纪问题,最后决定对他实行软禁。这就是说,他不得离开修道院的回廊和地下室,每当他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时,要有人陪伴。
  他几乎没去注意。他完全被阿莲娜宣布的事情压倒了,其他的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即使他挨鞭笞而不只是遭软禁,他会同样不以为然的。
  不用说,他是不能再在大教堂工地上工作了,不过,自从阿尔弗雷德负责建造事务以来,他已经从中得不到多少乐趣了。如今,他下午空闲了,就用来读书。他的拉丁文有了长足的进步,他已经什么都
  可以读懂了,只是速度还较慢;而由于大家认为他只是通过阅读来提髙拉丁文水准,并无其他目的,他获准使用任何他喜欢的书籍。图书馆藏书虽然很少,但还是有些哲学与数学的书,杰克满怀热情地埋头苦读。
  他读到的书大多令人失望。教会系谱学中,尽是些早已辞世的圣徒表现的奇迹的重复记载和无穷尽的神学思考。第一部真正吸引杰克的书,叙述了创世到王桥修道院建立的全部世界历史,他读完后,觉得他了解了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就醒悟过来,那本书宣称叙述了所有的事件是难以置信的,因为,世界各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事情,而不仅仅限于王桥和英格兰,还有诺曼底、安茹、巴黎、罗马、埃塞俄比亚和耶路撒冷,所以,作者遗漏的是相当多的。然而,这本书还是给了杰克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往昔如同一个故事,其中一件事导致另一件事,整个世界并非一个无边无际的奇迹,而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有限的事物。
  更引人人胜的是那些难题。一位哲学家问道,一个无力的人为什么能够利用一个杠杆来移动一堆沉重的石头。这个问题以前从未让杰克觉得奇怪,但如今却折磨着他。他曾经在采石场待过好几个星期,他回想起当时,如果一块石头用一根~英尺长的撬棍不能移动,通常的办法就是换用两英尺长的撬棍。同一个人,为什么用一根短杠杆不能移动的石头,却能用一根长杠杆来移动呢?这个问题又引起别的问题。大教堂的建造者们用一个巨大的轳辘把大块的石头和木材吊升到屋顶。绳端的重物是一个人用双手绝对举不起来的,但同一个人却能转动轳辘,绞着绳索,把重物升起。这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点思考在一段时间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阿莲娜身上。他会站在回廊里,面前的读经台上排开一部书,回忆起那天早晨在旧磨坊里,他怎么亲吻了她。他可以想起那
  次亲吻的每个瞬间,从嘴唇最初的轻轻接触直到她把舌头伸进他嘴里的那种令人战栗的感觉。他的身体从大腿到肩膀全都紧压在她身上,因此,他可以感到她的乳房到臀部的起伏曲线。那种记忆之强烈,此时就如重新经历了一次。
  她为什么变了呢?他依然相信,那次亲吻是出于真情,而她事后的冷淡则是假意。他觉得他了解她。她有爱有欲,她浪漫而富于想象,并且还温馨。但她也蛮横、轻率,并且学会了强硬;但她并非冷酷无情。为了金钱而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不符她的性格。她不会幸福,她会后悔,她会痛苦万状;他明白这个,而且,在她内心里,她也该明白这个。
  —天,他待在读书室里,一个修道院的雇工扫完地,靠着扫帚休息,那人说:“你们家有大喜事啦。”
  杰克正在研究绘制在一张大羊皮纸上的世界地图。他抬头一看,那个说话的人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因为身体虚弱,干不了重活儿了。他可能把杰克错当成别的人了。“怎么回事,约瑟夫?”“你还不知道吗?你哥哥要结婚了。”
  “我没有兄弟,”杰克脱U说出,但他的心都冷了。
  “那就是继兄,”约瑟夫说。
  “我真不知道。”杰克不得不问清楚。他咬着牙说他娶谁?”“那位阿莲娜。”
  这么说,她是打定主意要走到底了。杰克一直暗中抱着希望,以为她会改变主意。他调头看着别处,不让约瑟夫看到他脸上的失望。“好嘛,好嘛,”他说,尽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动感情。
  “是啊——她原先多么髙贵,但那把火让她丧失了一切。”
  “你——你刚才说在什么时候了吗?”
  “明天。他们要在阿尔弗雷德盖的新教区教堂里举行婚礼。”明天!
  明天阿莲娜就要嫁给阿尔弗雷德了。直到此刻,杰克始终不相信,这事当真会发生。现在,这一现实对他不啻五雷轰顶。阿莲娜明天就要出嫁,杰克的生命明天就要结束了。
  他低头去看面前读经台上的地图。世界的中心到底在耶路撒冷还是沃灵福德,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他弄清了杠杆的原理,他会更幸福吗?他曾经告诉阿莲娜,她与其嫁给阿尔弗雷德,还不如从髙侧窗跳下去。他原来还想说一句,他杰克本人也要从髙侧窗跳下去。
  他鄙视修道院。修士的生活方式是愚蠢的。如果他不能建造大教堂,而且阿莲娜还要嫁给别人,他活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更糟糕的是,他很淸楚,她和阿尔弗雷德过日子是会极度痛苦悲惨的。这倒不只是因为他恨阿尔弗雷德。有些姑娘嫁给阿尔弗雷德,多少会感到满意的,比如说那个伊迪丝,杰克告诉她,他如何热爱刻石时,她曾咯咯傻笑。伊迪丝对阿尔弗雷德不会抱什么期望,而且只要阿尔弗雷德还有钱,还爱他们的孩子,她就会乐于巴结他、服从他。但阿莲娜会时时痛恨的。她会对阿尔弗雷德的粗鄙感到恶心,她会因他恃强凌弱而藐视他,她会因他的卑琐而厌恶他,她会发现他呆头笨脑而难以容忍。嫁给阿尔弗雷德,她等于下地狱。
  她怎么能看不到这些呢?杰克想不出。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真的,什么都比嫁一个她不爱的人强。七年前,她由于拒绝下嫁威廉?汉姆雷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如今,她居然被动地接受了一个同样不合适的人的求婚。她到底在想什么?
  杰克得弄明白。
  他得和她谈一谈,让修道院见鬼去吧。
  他卷起地图,把地图放回橱柜,就朝门口走去。约瑟夫还靠着扫帚站着》“你要走吗?”他对杰克说,“我想,你该在这儿待着,等巡察来找你。”
  “去他的巡察,”杰克说着,就往外走。
  他走过回廊的东走道,看到了菲利普的目光,菲利普正从建筑工地往北走来。杰克马上转身躲开,但菲利普叫道杰克!你在做什么?你是不准随便走动的《>”
  杰克现在对修道院的纪律已经没有耐心了。他不理睬菲利普,走了另一条路,走向直达新码头一带的小住宅的南走道。但他运气不好。这时,巡察皮埃尔兄弟从那条路上出现了,后边还跟着他的两个副手。他们看见了杰克,就挡在了他前面。皮埃尔那张月牙形的脸上现出又惊又怒的表情。
  菲利普大叫拉住那见习修士,巡察兄弟!”
  皮埃尔伸一只手去挡杰克。杰克把他推开。皮埃尔红着脸,抓住了杰克的胳膊。杰克一拧胳膊就挣脱了,顺手给了皮埃尔彝子一拳。皮埃尔大声叫,与其说是出于疼痛,不如说是出于气愤。这时,他的两名副手跳上去扭住了杰克。
  杰克发狂地挣扎,几乎就要挣脱了,但这时,皮埃尔从那一拳中恢复过来,也加人进去。三个人一起把杰克按倒在地,让他再也动弹不得。他还继续扭动,心中十分气愤,这个修道院的胡说八道的家伙,竟然不让他去办一件真正重要的事——和阿莲娜谈话。他嘴里不断地说放开我,你们这些蠢货!”那两名助手坐在他身上。皮埃尔站得笔直,用袍袖揩着他流血的鼻子。菲利普来到了他身边。
  杰克虽然气愤,还是看得出来菲利普也在生气,而且杰克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有如此行为,”他用狮吼般的声音说,“你是一名见习修士,你得服从我。”他转向皮埃尔,“把他送进管教室。”
  “不!”杰克高叫着,“你不能!”
  “我当然能,”菲利普狂怒地说。
  管教室是寝室的地下室中一间没窗户的小屋,位于南端,紧靠着厕所。这里主要用来关押违法的人,等候送到修道院法庭审理,或转
  到夏陵的郡守监狱;但有时也当做禁闭严重违纪——诸如与修道院雇工有不洁行为的修士的惩戒室。
  杰克怕的倒不是这种不见天日的禁闭,而是他无法出去见阿莲娜。“你不懂!”他向菲利普吼叫着,“我得和阿莲娜谈话!”
  他这么说可是最糟不过了。菲利普益发怒不可遏。“就是因为和她谈话,你才受到原先的处罚,”他气咻咻地说。
  “可是我必须谈!”
  “你唯一必须做的事,是学会敬畏上帝和服从你的上司。”
  “你们不是我的上司,你们这些蠢驴!你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放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
  “把他带走,”菲利普厉声说。
  这时四下围起了一小群人,几名修士抓着杰克的胳膊和腿,把他抬起来,他像条咬了钩的鱼似的扭动着,但他们人太多。他简直不能相信,居然闹到这种地步。他们抬着他,他伸胳膊踹腿,沿着小路走到管教室的门口。有人打开了门。皮埃尔声音里充满报复的腔调,说:“把他扔进去!”他们把他往里面一摆,再往前一抛。他在室中飞过,重重地落在石头地上。他不顾擦伤的身体已经麻木,立刻爬起来,向门口冲去,就在他刚碰到门时,门已经给砰的一声关紧了,跟着沉重的铁栓哐当一响,从外面落了下去,钥匙在锁里转了一下。
  杰克用全力朝门撞着让我出去!”他歌斯底里地叫着,“我得制止她嫁给他!让我出去!”外面没有声音。他不停地叫着,但他的要求变成了请求,声音也低了下来,像是哀鸣,最后成了悄语,因受挫而气恼的泪水淌出了眼睛。
  最后,他的泪水流干了,再也哭不动了。
  他从门口转过身。这间地下室还不是漆黑一团,门缝下面透过一点光,他勉强能看出周围。他用手摸着,沿墙走着。他从石墙上的凿痕可以辨出来,地下室已经建成好几年了。这房门毫无特色。大
  约有六英尺见方,一个角落里有一根柱子,屋顶也是拱形,显然,这里曾是一个大房间的一部分,后来为了做狱室,才用墙隔断的。在一面墙上有一块空间,像是为窗户开的口子,但关得紧紧的,而且,就算开着的话,也窄小得谁也无法爬过。石头地面湿漉漉的。杰克先觉察到一种不停地流动的声音,意识到是那条从磨坊经过修道院到厕所的水渠,它一定就在地下室的下面流过。这说明了为什么这里的地面是石头的而不是夯土的.
  他感到精疲力竭了。他背靠墙坐在地上,盯着门下缝里透进的光,那光療拨着他向往着他要去的地方。他怎么会给关到这里的?他从来没相信过修道院,从没打算过把他的一生奉献给上帝——他并不真的信仰上帝。他之所以当了见习修士,是为了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一条待在王桥的途径,以便能接近他所热爱的一切。他本来想:只要我想走,什么时候都能离开。但现在他确实想走了,比他一向所想象的都更想走,却走不成了,他被监禁在这里。他想,我从这里一出去,立刻就勒死菲利普副院长,哪怕事后为此受绞刑。
  由此他开始思索,什么时候才会被释放。他听到晚餐的钟声响了。他们当然打算把他关上一夜。他们大概现在正商量他的事。那些最坏的修士会主张关他一星期一他甚至能看见皮埃尔和雷米吉乌斯在力主严饬纪律。另外那些喜欢他的人,则可能说,一夜监禁就足够了。菲利普会怎么说呢?他喜欢杰克,但这会儿他正在火头上,尤其是杰克说了,你们不是我的上司,你们这些蠢驴,你们在k眼里什么都不是。菲利普会禁不住让那帮强硬派得以逞凶。唯一的希望是,那些人会主张把杰克立刻逐出修道院,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更严厉的处分。这样的话,他或许能赶在婚礼之前和她说话。但杰克可以肯定,菲利普不会同意他们的。菲利普会把驱逐杰克看做承认失败。
  门下的亮光越来越暗淡了,外面天黑了下来。杰克想不出,囚犯
  们该怎么方便。地下室里没有罐子。忽略这些细节可不符修士们的特点,他们笃信清洁,即使对待犯罪的人也不例外。他一英寸一英寸地重新检査着地面,在靠近一个屋角的地方,他找到一个小洞。那地方的水声更响些,他猜想,小洞是通到地下水渠的,这大概就是他的厕所了。
  他刚有了这一发现,小窗打开了。杰克一跃而起。窗台上放了—个碗和一块面包。杰克看不到放东西那人的脸。“是谁啊?”他说。
  “我是不准和你交谈的,”那人语调平平地说。不过,杰克还是听出了他的嗓音,他是位叫卢克的老修士。
  “卢克,他们说了要把我关在这儿多久吗?”杰克嚷叫着。
  他还是重复着那条规定我是不准和你交谈的Z
  “求求你,卢克,要是你知道就告诉我!”杰克请求着,顾不得他的口气听上去是多么低声下气。
  卢克悄声回答皮埃尔说一星期,但菲利普定的是两天。”小窗关上了。
  “两天!”杰克绝望地说,“到那会儿她已经嫁出去了!”
  再没回音了。
  杰克站着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在室内近乎漆黑一团的反衬下,透过门缝的光倒显得更亮了,有一阵儿他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接着,眼中又涌出了新的泪水,眼前一片模糊了。
  他躺在地面上。再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要在这里给锁到星期一,到了星期一,阿莲娜就成了阿尔弗雷德的妻子了,在阿尔弗雷德的床上醒来,身体里留下了阿尔弗雷德的种子。想到这里,他感到
  —阵恶心。
  周围很快便一片漆黑了。他摸索着到了窗台,从碗里喝了一口,里面全是白水。他掰了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但他并不饿,几乎咽
  不下去。他把剩下的水全喝光,就又躺下了。
  他没有睡着,只是进人了一种矇昽状态,如同在梦境或幻觉之中。他在恍惚之中再次经历了去年夏天他和阿莲娜一起度过的那些星期日下午,当时,他给她讲那个爱恋着公主的扈从,去寻找长着宝石的葡萄藤的故事。
  子夜的钟声把他从瞌睡中惊醒。他现在已习惯了修道院的作息时间,半夜总是醒得明明白白的,不过下午他总要睡一会儿,尤其是午饭吃了肉的话。修士们这时该起床,排队从寝室到教堂去了。他们就在他头上,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地下室是隔音的。似乎很快就响起了赞美歌的钟声,其实这要在半夜之后一段时间的。时间过得好快,实在太快了,天亮以后,阿莲娜就要出嫁了。
  半夜过后,他虽然悲痛欲绝,还是睡着了。
  他是给惊醒的。地下室里有人待在他身边。
  他害怕了。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水声似乎更响了。“是谁在那儿?”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是我——别怕。”
  “母亲!”他几乎开心得要晕倒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老约瑟夫来告诉了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平常的嗓门说着。
  “轻点!修士们会听见你的。”
  “他们听不见的。你可以在这里唱,在这里喊,上面都听不见〃我知道——我这样做过
  他满脑子疑问,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你是怎么进来的?门开着吗?”他朝她移过去,两手伸在前面摸着。“噢——你浑身都湿了!”
  “水渠就在这下边流过。地面上有一块石头是松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父亲在这间地下室过了十个月,”她说,她的声音中有着岁月的煎熬。
  “我父亲?这间地下室?十个月?”
  “他就是在那时候给我讲了那些故事。”
  “可他为什么给关在这里呢?”
  “我们一直没弄清,”她愤愤地说,“他是给绑架的,或者说是给逮捕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在诺曼底,然后给带到这里来。他不会讲英语或是拉丁语,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在马厩里做了一年左右的工——我就是这么认识他的。”她的声音由于悲痛而变得轻柔,“我对他一见钟情。他是那么温文尔雅,看上去是那么担惊受怕和郁郁寡欢,但他唱起歌像是一只鸟。有几个月没人搭理他。我和他讲了几句法语,他髙兴极了,我想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爱上我的。”这时她气得声音又强硬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把他关进了这间地下室。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了进来的途径。”
  杰克忽然想到,他一定是就在这冰冷的石地上怀上的。这想法让他很窘,他庆幸屋里太黑,他和母亲谁也看不见谁。他说:“不过,我父亲应该做过什么事,才会给抓起来的。”
  “他想不出任何事情。最后,他们造出了一份罪名。有人给了他—只镶宝石的杯子,告诉他,他可以走了。刚走出一两英里,就被捕了,指控他偷了那只杯子。他们为此绞死了他。”她哭了起来。
  “谁干的这一切?”
  “夏陵的郡守,王桥的副院长……问题不在于是谁。”
  “我父亲的家呢?他总该有父母和兄弟姐妹……”
  “不错,他有个大家庭,在法兰西。”
  “他为什么不逃跑,回那儿去呢?”
  “他试过一次,他们抓住了他,把他带了回来。从那时起,就把他关进这间地下室了。当然,他还可以再跑,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逃离
  这里的途径了。但是他不认识回家的路,又一句英语也不会说,而且还身无分文。他成功逃脱的希望很小。不过,他无论如何也该试一试的,这是我们现在的后话了。但当时,我们绝没想到,他们会绞死他。”
  杰克伸出双臂搂住她,安慰她。她浑身湿透,冷得直抖。她需要从这里出去,才能弄干爽。他一惊之下,忽然想到,如果她能出去,他也就能。刚才这一阵儿,他几乎忘掉了阿莲娜,因为他母亲净讲他父亲的事了;但此刻他意识到,他的希望可以实现了——他可以赶在阿莲娜结婚之前和她谈话了。“指给我出去的路,”他突然说。
  她抽噎着,咽下了泪水。“拉着我胳膊,我来领着你。”
  他们走到对面,他感到她俯下身去了。“下到水渠里,”她说,“深深吸一口气,把头扎进水里。然后逆水爬行。别顺着水爬,那就跑到修士的厕所里了。你憋不住气的时候,也就快到了,但千万沉住气,再往前爬,就成了。”她继续往下俯着,他松开了她。
  他找到了开口,把身体溜下去。他的双脚几乎立即触到了水。当他踩到渠底时,他的肩部还在地下室里。在下水之前,他先找到那块石板,把它放回原处扣好,他调皮地想,等修士们发现地下室里没人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很神秘的,
  水很冷。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和膝放下去,逆着水流爬行。他尽量快走。他边爬边想象着上面的建筑。他到了通道了,然后是食堂、厨房和面包房。路并不长,但似乎用了无穷的时间。他想露出水面,但头撞到了暗渠的盖板上。他感到心慌,想起了母亲的话。他就要到了。不久,他就看到前面有光。他们在地下室说话的时候,天应该已经开始亮了。他爬到亮光就在他头顶上的地方,然后站直身子,舒舒服服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等喘息正常之后,便爬上岸去。
  他母亲已经换完衣服。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衣服,正在从那件湿衣服中往外拧水。她也给他带来了干净的衣服。在岸上整整齐齐地
  叠着的,是他有半年没穿的衣服:一件亚麻布衬衣,一件绿色的羊毛紧身衣,一双灰色长袜和一双皮靴。母亲背转身去,杰克脱掉沉重的修士长袍,甩掉皮便鞋,迅速穿起自己那一身衣服。
  他把修士的长袍扔进水沟,他再也不打算穿那衣服了。
  “你现在怎么办呢?”母亲问。
  “去找阿莲娜。”
  “马上?还早着呢。”
  “我等不得了。”
  她点点头。“轻柔点,她受了伤。”
  杰克垂下眼亲吻了她,然后冲动地伸出两臂搂住她,拥抱了她。“你把我从牢里放出来了。”他说,还笑了起来,“多好的母亲!”
  她微微笑着,眼睛却闪着泪花。
  他紧抱了她一下,算是告别,然后就走开了。
  尽管这时已经天亮,但由于是星期日,周围还不见有人,大家都不必工作,就借机睡到太阳升起之后。杰克说不清,他是不是怕被人看见。菲利普副院长有权追踪一个逃跑的见习修士,并强制他回去吗?就算他有那种权力,他想不想那么做呢?杰克不知道。无论如何,菲利普在王桥就是法律,杰克巳经公然蔑视了他,因此一定会闹出什么麻烦的。不过,杰克只想到眼前要做的事情,而没有考虑那么远。
  他到了阿莲娜的小屋跟前。他忽然想到,理查也许会在里边。但愿他不在就好了。反正,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敲起门。
  他侧着头,聆听着。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几下,这次敲得响了些,终于有了回应,里面有人移动,草簌簌地响起。“阿莲娜丨”他压低声音叫着。
  他听到她来到门口。一个惊吓的声音说谁?”
  “开门!”
  “是谁?”
  “是我,杰克。”
  “杰克!”
  有一阵停顿。杰克等待着。
  阿莲娜绝望地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朝前走,靠到门上,面颊挨着粗粮的门框。她想,可别是杰克;别在今天,别在这会儿。
  他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那是压低而急切的声音。“阿莲娜,求你了,开开门,赶快!要是给他们抓住,我又要给关到地下室里了!”她巳经听说了,他被关了起来一全镇都传遍了。他果然是逃出来的。他径直来找她了。她的心跳加快了。她不能把他拒之门外。
  她抬起门闩,打开了门。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像是刚洗过澡。他穿的是平常衣服,不是修士的长袍。他朝她微笑,似乎见到她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大好事。接着他皱起眉头,说你刚才在哭。”
  “你到这儿来干吗?”她说。
  “我得见你。”
  “我今天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我可以进来吗?”
  她明知道,让他进来是错的;但她忽然想到,明天她就是阿尔弗雷德的妻子了,因此,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她单独和杰克谈话了。她想,我不在乎对错了。她把门开大些。杰克迈步进来,她把门重新关好,并且上了闩。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这时,她感到很繼尬。他带着无可奈何的渴望盯着她,如同一个渴得瀕死的人在瞪着瀑布。“别这样看着我,”她
  说,跟着便转过身去。
  “别嫁给他,”杰克说。
  “我必须嫁给他。”
  “你会痛苦的。”
  “我现在已经痛苦了。”
  “请你看着我,好吗?”
  她转回来,面对着他,并且抬起了眼睛。
  “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因为在旧磨坊里,你曾经那样吻过我。”
  她垂下眼睛,感到自己臊得发热。那天,她让自己丢了脸,而且从那时起一直感到羞耻。现在他却用来对付她了。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辩解。
  他说:“那次之后,你就冷淡了我。”
  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
  “我们原先是很好的朋友,”他不留情面地说下去,“整整一个夏天,在你那块空地上,在那道瀑布旁边……我的故事……我们多么幸福。我在那儿吻过你一次,你还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虽然她一直对自己装傻,说那是没有的事。此刻,那一记忆融化了她的心,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后来,我做了水磨推动的机器,为你漂土,”他说,“我能替你的生意做点事,真高兴极了。你看到那机器的时候,你激动了。后来我们第二次亲吻了。但那和第一次不同,不是亲一下就完了。那一次,是……充满深情的。”噢,上帝,她想,一点不错,她又脸红了,而且喘息加快。她巴不得他住嘴,但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互相紧紧拥抱。我们长时间地亲吻着。你张开你的嘴——”
  “别说了!”她叫道。
  “凭什么?”他粗暴地说,“那有什么错?你为什么变得那么冷?”“因为我给吓坏了!”她不假思索地说,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脸埋在自己手中,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感到他的双手放在了她起伏着的肩头。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温柔地把她搂到怀里。她移开自己的手,把脸靠在他的绿色紧身衣上哭着。
  过了一会儿,她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腰。
  他把面颊放到她的头发上——又短又丑、没个发型的头发,大火烧过之后,还没有长好——用手抚摩着她的脊背,似乎她是个婴儿。她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待着。但他推开了她,好看着她,然后说:“你为什么会吓坏了呢?”
  她心里很清楚,但她不能告诉他。她摇了摇头,往后退一步,但他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在身前不放。
  “听着,阿莲娜,”他说,“我想让你知道,这对我有多可怕。你看来是爱我的,后来你似乎恨起我来了,现在你又要嫁给我的继兄。我不明白。我对这些事一概不懂,我以前从来没恋爱过。实在太伤人了。我找不出字眼来说明有多糟,你难道不认为,你至少应该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经受这一切吗?”
  她感到内心充满自责。想想看嘛,她对他爱得这么深,却把他伤害得这么重。她为自己那样待他感到羞愧。他对她做的全是好心好意的事,但她却毁了他的生活。他有权要求一个解释。她狠了狠心。“杰克,多年以前,我出了一件事,那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这些年来我巳经让自己把它忘了。我希望永远不再记起它了,但当你那样吻我的时候,我把那件事全想了起来,我受不了了。”
  “什么事呢?到底出过什么事?”
  “我父亲被囚禁之后,我们还住在城堡里,理查和我,还有一个叫马修的仆人天夜里,威廉?汉姆雷来了,把我们赶了出来。”
  他眯起他的眼睛。“还有呢?”
  “他们杀死了可怜的马修。”
  他知道她还没把全部事情说出来。“为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为什么杀死你们的仆人呢?”
  “因为他想阻止他们。”这时,她泪如泉涌,她每次想说话,喉咙都感到哽咽,似乎那些话语卡在那里。她无奈地摇了下头,想转身走开,但杰克不松手。
  他用一种温柔得如同亲吻的声音说阻止他们干什么?”
  她突然明白,她能告诉他了,那一席话如同流水般,滔滔流出。“他们强迫我,”她说,“那个侍从把我按在地上,威廉压到我身上,但我还是不从他,后来,他们割下理查的一块耳垂,他们说还要割下去。”她抽泣着,有种解脱的感觉,她终于把话说出了口,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激之情。她盯着杰克的眼睛,说:“于是我劈开了两腿,威廉做了那件事,那侍从强迫理査在旁边看着。”
  “我十分难过,”杰克悄声说,“我听到过谣传,但我从来没认为……亲爱的阿莲娜,他们怎么能呢?”
  她必须把一切全部告诉他。“后来,威廉完事之后,那个侍从也干了。”
  杰克闭上眼睛。他的面孔绷得紧紧的,脸色煞白。
  阿莲娜说后来嘛,你知道的,当你我亲吻的时候,我想让你做那件事,可是那就让我崽起了威廉和他的侍从;我感到那么害怕,吓得要死,我就跑了。这就是我这么对不起你的原因,让你这么痛苦,我真难过。”
  “我原谅你,”他悄声说。他把她拉向他,她让他重又搂住她。这样真让人感到安慰。
  她感到他在战栗。她优虑地说我是不是让你厌恶了?”
  他看着她。“我崇敬你,”他说。他低下头来,吻着她的嘴。
  她僵呆了。她并不想这样。他松开她一点,然后又亲她。他的嘴唇非常轻柔地触到她的嘴唇。她出于对他的感激和友好之情,稍稍噘起嘴唇,然后又松开,算是对他的亲吻稍加响应。他受到这一鼓励,就又把嘴唇压向她。她感觉得出他呼出的气,喷在她脸上热呼呼的。他张开一点嘴。她迅速向后闪着。
  他看上去受了伤害。“有那么糟吗?”
  事实上,她不再像原先那样害怕了。她把自己那次可怕的经历告诉了他,他并没有厌恶得后撤;相反地,他一如既往地温情和善良。她仰起头,他又亲了她。这并不可怕。没什么吓人的,没什么难以控制的,没有强制,没有痛恨,没有摆布,而是相反。这样的亲吻使双方都感到髙兴。
  他的嘴唇分开了,她感到了他的舌头。她绷紧了嘴唇。他把她的嘴唇分开。她又放松了。他轻轻地吸住了她的下唇。她感到有点晕眩。
  他说你愿意做做你上次做的事吗?”
  “我做了什么了?”
  “我来做给你看。张开嘴,就一点。”
  她照他的话做,她又感到了他的舌头,能碰着她的双唇,穿过她微开的牙齿,伸进她嘴里,找到了她的舌头,她往后闪。
  “就这样,”他说,“你上次就这样做的。”
  “是吗?”她感到震惊了。
  “是的。”他微笑着,突然变得郑重起来,“只要你再这样做一次,就可以弥补九个月以来的全部哀伤了。”
  她又仰起头,还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她感到他的嘴抚上了她的嘴。她张开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紧张地把她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她这样做着的时候,她想起了上次她这样做的时候的感觉,那是在旧磨坊,那种出神入化的激动又回来了。她一心只想抱紧他,能
  摸他的皮肤和头发,感觉他的肌肉和骨飭,进到他身体里,并且让他进到她身体里。她的舌头遇到了他的舌头,不但没有感到难堪和稍微的抗拒,她反倒激动地要做出用自己的舌头去触碰他的舌头这样亲密无间的举动。
  这时他俩都呼吸急促了。杰克用双手捧着她的头。她抚弄着他的双臂,他的脊背,直到他的臀部,她感觉着那绷紧、隆起的肌肉。她的心在胸腔中怦仵直跳。最后,她停下了亲吻,透不过气来了。
  她看着他。他满脸通红,心跳气喘,显出强烈的欲望。过了一会儿,他又低下头来,但这次没有亲她的嘴,而是抬起她的下颏,吻起她喉头的细滑的皮肤。她听到她自己高兴得低吟。他的头继续下移,嘴唇在她一只乳房的隆起处摩挲。她的乳头在亚麻布睡袍的粗糙纤维下挺起了,感到难以忍受的温柔。他的嘴唇包住了一个乳头。她感到了他呼出的热气直喷到她皮肤上。“轻点,”她害怕地低声说。他隔着亚麻布亲吻着她的乳头,虽然他尽量轻柔,她却感到一种兴奋的刺激,如同他咬她那样强烈,她喘起气。
  这时,他在她面前跪T下去。
  他把他的脸埋进她的k腿。在这之前,全部刺激都在乳房上,但现在,突然之间,她感到了那种战栗移到了她的腿裆。她看着他,害怕他的反应,她总为那地方那么多毛而感到羞愧。但他没有退缩;事实上,他凑向前去,轻柔地亲着她,就在那儿,似乎那是全世界最美的东西。
  她也顺势跪在他面前。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了,像是刚跑了一英里路。她急不可耐地想要他。她的喉头被欲火烧得发干。她把双手放到他的两膝上,然后把一只手伸进他的紧身衣下面。那儿又热又干,硬得像根棍子。她用指头探索着它的长度,杰克先闭上眼,喉咙里深深地低吟着。她撩起他的外衣,弯下腰去吻它,就像他吻她那儿一样,用嘴唇轻蹭着。它的头部胀鼓鼓,紧绷绷的,像是鼓植,由于有
  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而湿漉漉的。
  她突然被一种欲望攫住,要让他看看她的乳房。她又站直了。他睁开了眼。她看着他,迅速地将她的睡袍从头上脱下,扔到了一边。这时她已经一丝不挂了。她感到强烈的羞愧,但这是一种好的感觉,是心甘情愿地不要遮掩。杰克失魂落魄地瞧着她的乳房。“可真美,”他说。
  “你当真这么想吗?”她说,“我总觉得太大了。”
  “太大了!”他说,似乎她这么讲太没有道理。他伸出右手去摸她的左乳。他用指尖轻柔地摩挲她的皮肤。她低下头去,看着他做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想让他再用力些。她用双手拽起他的双手,按到她的乳房上。“使点劲,”她沙哑着声音说,“我想好好体会一下你的触摸。”
  她的话挑起了他的欲火。他揉搓着她的乳房,然后用手指捏着她的乳头,稍稍用劲,刚好让她感到有点疼。那种感觉激得她发狂了。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完全被他的身体和她自己的身体的感觉搜住了。“脱下你的衣服,”她说,“我想看看你。”
  他脱下了紧身衣和衬衣,又脱掉靴子和长袜,然后重又跪在她面前。他的红发已经千了,成了不听话的发卷。他的躯体瘦而白,肩部和臀部都支棱着骨头。他看上去结实而灵活,年轻而有朝气。她突然想亲吻一下他的胸脯。她俯下身子,用嘴唇蹭着他的平平的男性乳头。它们也挺了起来,和她刚才一样。她轻柔地吮着它们,希望也能有刚才他给予她的同样快感。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想让他进去,快进去。
  她看得出来,他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杰克,”她说,“你是童男子吗?”
  他点点头,样子有点傻气。
  “我很高兴,”她热烈地说我太高兴了。”
  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她的腿裆处。她那儿发胀而且敏感了,他的触摸如同一下展撼。“摸摸我,”她说。他移动着他的手指,摸索着。“摸摸里边,”她说。他犹豫着,把一只指头伸进她里边。她的欲望使那里润滑了。“就在那儿,”她满意地叹着气说,“它就要进到那里去。”她推开他的手,往后仰卧在干草上。
  他用一只臂肘撑着,趴到她身上,吻着她的嘴,她感到他进到她里面一点,然后又停下了。“怎么回事?”她说。
  “那儿让人觉得太小了,”他说,“我怕伤害了你。”
  “使劲往里插,”她说,“我太想要你了,我不在乎疼。”
  她感到他在往里插。确实有点疼,比她预料的还要疼,但只一会儿,随后她就感到奇妙地被充满了。她看着他。他收回一点,又插进去,她也迎上去。她对他微笑着。“我从来不知道,这样真美,”她费解地说。他闭上了眼睛,似乎那幸福已经难以忍受了。
  他开始有节奏地动着。那不停地抽送在她腿裆处的什么地方激起一种脉动的快感。她听到他俩身体每次接触时自己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激动喘气。他放低了身体,让自己的胸脯触到她的乳头,她能感到他呼出的热气。她的手指抠进他的坚硬的后背。他那有规律的喘气变成了呻吟。她突然想亲他。她把手指伸进他的发卷中,把他的头拉向自己。她用力亲吻着他的嘴唇,然后,把舌头伸进他嘴里,在里面越动越快。她激动得忘形了。她感到一阵极大的兴奋的痉挛震撼着她,强烈得如同从马上摔到地上,这让她高声叫嚷起来。她睁开眼睛,紧盯着他的眼睛,叫着他名字,接着又一次高潮?住了她,又是一次;随后她感到他的身体剧烈抖动,他也叫了出来,她感到一股热流射进她身体,从而挑起了她更大的欲火,于是她髙兴得一次又一次地战栗着,次数之多,她巳经无法计数,直到最后,这种感觉开始衰退,渐渐地她瘫软了,不动了。
  她精疲力竭,没有力气说话和动弹了,但她感到杰克的重量压在
  她身上,他瘦骨嶙峋的腰胯抵在她下面,他平平的胸脯压扁了她柔软的乳房,他的嘴靠在她耳边,他的手指还缠绕着她的头发?她的一部分头脑朦胧地想着:男女之间大概就该像是这样,所以大家对此才大惊小怪,所以夫妻之间才互相爱得如此之深。
  杰克的呼吸变轻了,有规律了,他的身体松弛了,最后完全瘫软了,他睡着了。
  她转过头来,亲吻他的脸,他不算太重。她愿意他就待在那儿,睡在她身上,永远永远。
  这想法使她记起了。
  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
  亲爱的上帝,她想,我做了什么事?
  她开始哭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杰克醒了。
  他以难以忍受的温存,吻着她面颊上的泪水。
  她说噢,杰克,我想嫁给你。”
  “我们正是要结婚,”他说,声音是深深的满足^
  他误解了她,事情就更糟了。“可是我们不能,”她说着,泪水流得更快了。
  “可是在这样之后——”
  “我知道——”
  “在这样之后,你应该嫁我!”
  “我们不能结婚,”她说,“我失去了我的全部钱财,你也一无所有。”
  他用两肘撑起身体。“我有我的双手,”他激烈地说,“我是方圆几英里之内最好的刻石匠。”
  “你被解雇了——”
  “这没什么不同。我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建筑工地找到
  工作。”
  她痛苦地摇着头。“那还不够,我得想着理査。”
  “为什么?”他气愤地说,“这一切和理査又有什么关系?他能照顾他自己嘛。”
  杰克突然显得孩子气十足,阿莲娜感到了他俩之间年龄的差距:他比她小五岁,他依旧认为,他有权享受幸福。她说:“我对我父亲发过誓,当时他就要死了,我发誓说,我要照顾理査,直到他成为夏陵的伯爵。”
  “那是永远做不到的啊!”
  “但誓言就是誓言。”
  杰克面露难色。他从她身上滚下,使她体验到一种痛苦的若有所失的感觉。她伤心地想:我将永远再也感受不到他在我里面了。
  他说你不能这么解释。一个誓言不过是几句话!和这个相比,那算不上什么。这个是真的,是你和我。”他看着她的乳房,然后伸手去摩挲她腿裆间的鬈毛。他的触摸给她的剌激那么强烈,简直像是挨了鞭打。他看到她在畏缩,便住了手。
  有一阵子,她几乎要说出口了:是的,好吧,现在咱们就一起跑吧,也许,如果他不住手,继续摩挲下去,她当真会说出来的。但理智又返回了,她说我要嫁给阿尔弗雷德<>”
  “别荒唐了。”
  “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瞪着她。“我就是不相信你他说。
  “是真的。”
  “我不能舍弃你。我不能,我不能。”他的声音变哑了,他强忍住抽噎。
  她试图讲出道理,既说服她自己,也同样说服他。“为了发誓嫁你,我就要背弃我对父亲发的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违背了
  第一个誓言,第二个誓言也就分文不值了。”
  “我不在乎。我不想要你发什么誓。我只想我们永远在一起,只要我俩髙兴,就做爱。”
  她想,这是个十八岁的人的婚姻观,但她没说出来。如果她是自由的,她会髙高兴兴地接受这种观点。“我没法随心所欲,”她伤心地说这不是我的命运。”
  “你所做的是错的,”他说,“我该说,是邪恶的。放弃这样的幸福,就像把珠宝扔进大海。比任何罪孽都要深重
  她没料到会突然想起,她母亲一定会同意的。她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不去想这个念头。“如果我活着,却总想着我背弃了我对父亲的诺言,我绝不会幸福的,哪怕和你在一起
  “你对你父亲和你弟弟的关心胜过对我的关心,”他说,听起来头一次有点发火了。
  “不是的……”
  “那又是什么?”
  他一味要争辩下去,但她严肃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我想,这意味着,比起我对你的爱,我父亲的誓言对我来说更重要。”
  “是吗?”他难以置信地说,“真是这样的吗?”
  “是的,真是这样,”她心情沉重地说,她听着自己说的话,如同丧钟。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我很抱歉。”
  他站起身。他背过身,拎起了衬衣。她看着他修长的身体。他腿上有很多金红色的鬈毛。他很快穿起衬衣和紧身衣,再套上长袜和靴子。这一切都做得太快了。
  “你会非常非常不幸福,”他说。
  他想跟她闹别扭,但很不成功,因为她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同
  情来。
  “是的,我会的,”她说,“你肯不肯至少……至少说一声,你因为我的决定而尊重我?”
  “不,”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肯。我因为你的决定而看不起你。”
  她赤裸着身体坐在那儿,看着他,她开始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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