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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春秋下

_4 肯·福莱特(英)
  一个中年女建筑工说在巴黎,他们根本不用标杆一只用码尺。”
  汤姆对杰克说教堂的整个设计是以标杆为基础的。给我拿一根标杆来,我说给你听。是你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了。”他递给杰克
  一把钥匙。
  杰克走进工棚,从柜里取出一根标杆。标杆相当重。汤姆喜欢解释,杰克髙兴听。建筑工地的组织工作构成了一幅固有的图案,如同织在锦缎衣袍上的花纹,他弄得越明白,他就越着迷。
  汤姆站在盖好一半的圣坛敞开那一端的甬道处,将来这儿就是十字交叉甬道。他接过标杆,把它平放在地上,刚好从侧甬道的一边到另一边。“从外墙到连拱廊的扶壁的中间,是一标杆。”他把标杆从这一端翻转过来到另一端。“从那儿到中殿的中间,也是一标杆。”他把标杆又翻转一下,让它够到对面扶壁的中间。“中殿是两标杆宽。”他又翻转一下,标杆抵到了另一端侧甬道的墙。“整个教堂是四标杆宽。”
  “是了杰克说,“每个隔间就该是一标杆长了。”
  汤姆有点不耐烦。“谁告诉你的?”
  “没人。甬道的隔间是四方的,所以,如果宽度是一标杆,长度也就该是一标杆了。而且,中殿的隔间和侧甬道的隔间,显然都是同样的长度。”
  “显然,”汤姆说,“你该当个哲学家。”他的口气里既有骄傲,也夹杂着恼火。他为杰克理解之快髙兴,但也因建筑上的种种奥秘一下子就被一个孩子掌握了而生气。
  杰克完全被这里边的出色逻辑擭住了,根本没注意汤姆的敏感。“那么说,圣坛就是四标杆长了,”他说。
  “而整座教堂建成之后,将是十二标杆长。”他又让另一个念头打动了,“大教堂有多髙呢?”
  “六标杆高。三标杆是连拱廊的高度,一标杆是护廊的高度,髙侧窗的高度是两标杆。”
  “可是,干吗要用标杆来量所有这些尺寸呢?干吗不像盖住房那样随便一凑合呢?”
  “首先,是因为这样省钱。连拱廊的所有拱顶都是统一的,因此我们可以反复使用拱顶的临时支撑。我们需要的石料的尺寸和外形规格越少,我要做的模板就越少。如此等等。其次,是简化了我们正
  在做的各方面的工作,从最初的设计布局------切数据都以标杆的
  乘积数为准——到粉刷墙壁——容易估算出我们需要多少白粉。事情一简单,出错就少了。一座建筑最费钱的部分就是出错。再次,一切都以标杆的量度为准,教堂看起来很舒服。比例是美的核心。”
  杰克人迷地点着头。为了掌握修建一座大教堂这样雄心勃勃和引人人胜的工程的方法而奋斗,真是其乐无穷。统一和重复的原则既可以简化结构,又可以造成和谐的效果,建筑上的这一概念实在具有诱惑力。但他不确定比例是不是美的核心。他喜欢野性的、伸展的、不规则的东西:高山、古树和阿莲娜的秀发。
  杰克又香又快地把午饭吃完,然后就离开了村子,向北走去,那是初夏的一个温暖的日子,他光着双脚。自从他和他母亲回到王桥,长期定居,他自己当了工人以来,他一直都喜欢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到森林中去一次。起初,他把时间用在发泄多余的精力上,跑啦,跳啦,爬树啦,用弹弓打野鸭啦。他用这种活动,还逐渐平衡了他现在又髙又壮的新身体。那种新鲜劲已经过去了。现在,当他走在树林里的时候,他动脑筋思索着:为什么比例会是美的,建筑物怎么才能矗立,以及抚摸阿莲娜的乳房会是种什么滋味。
  多年来,他一直远远地崇拜着她。他心目中她的固定形象,还是来自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在伯爵城堡,她下楼来到大厅,他当时就想,她一定是故事中的公主。她始终是一个遥远的形象。她和菲利普副院长谈话,和建筑师汤姆谈话,和犹太人马拉奇以及王桥的别的有钱有势的人物谈话;而杰克却从来没个理由和她攀谈。他只是望着她:望着她在教堂里祈祷,望着她骑着驯马过桥,望着她坐在家门
  前晒太阳,望着她冬天穿着贵重的皮袍,夏天穿着精细的亚麻布衣裙,她蓬松的头发勾勒出她美丽的面容。在他人睡之前,他要想象一下,她脱下那些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在幻想中看着她的胴体,轻吻着她柔软的嘴唇。
  过去几星期里,他对这种无望的白日梦已经不满足和不痛快了。从远处望着她,在旁边听她和别人谈话,想象着和她亲热,都已不够了。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有好几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少女满可以给予他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学徒们中间,谈得很多的是,王桥的哪个年轻女人风流,甚至具体到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会让小伙子对她们做什么。她们中的多数人,按照教会的教导,打定主意在出嫁前保持贞操,不过总还有些事情可以照做不误,而且不失贞操,起码学徒们是这么说的。姑娘们都觉得杰克有点怪——他认为,她们大概没想错——但也有一两个发现他的古怪很有吸弓I力。一个星期天,做完礼拜活动之后,他和一个学徒伙伴的妹妹伊迪丝聊了起来;当他讲起他是怎么热爱雕刻石头时,她却咯略地笑起来。下一个星期日他和裁缝的金发碧眼的女儿安到田野里去散步。他没有和她说很多话,但他亲吻了她,后来还提议俩人躺在油绿的大麦地里。他又亲吻了她,还摸了她的乳房,她回吻了他,而且非常热烈;但过了一会儿,她脱身出来,说她是谁?”当时杰克一直在想着阿莲娜,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竭力把那念头摆脱掉,又一次亲吻她,但她调过脸去,说:“不管她是谁,反正她是个幸运的姑娘。”他俩一起走回王桥,分手的时候,安说别瞎费工夫想忘掉她。这是个失败的主意。她才是你想要的人,所以你最好尽力去得到她。”她对他多情地微笑着,又补充说,“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可能不会像你想的那样难。”
  她的好意让他很不好受,而且因为她就是学徒们所说的风流姑娘,他就益发难受;他曾经告诉所有的人,他要好好摸弄她一下。如
  今这种说法显得稚气十足,让他很不是滋味。但如果他告诉了她,他心中所想那位女性的名字,安也许就不会那么鼓励他了。杰克和阿莲娜恐怕是可以想象到的最不匹配的两个人了。阿莲娜二十有二,他才十七;她是伯爵的郡主,他却是个私生子;她是个富有的羊毛商,而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学徒工。更糟糕的是,她拒绝过那么多求婚的人,都出了名了。郡里所有像样的少爷,所有殷实商人的长子,都到王桥来向她求婚,结果一个个全都失望而去。对于杰克来说,他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什么都拿不出,又能有什么机会呢?
  他和阿莲娜只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俩都热爱森林。他们在这点上是很独特的,大多数人喜欢村庄和田野的安全,宁可躲着树林。但阿莲娜时常在王桥附近的林地中散步,那儿有一处僻静的地方,她特别喜欢在那儿逗留和坐着。他曾在那儿看到过她一两次。她没看见他,他走路极轻,这是从小学会的本领,当年他要靠这种本领在林中觅食。
  他径直朝她那块空地走去,根本没想,如果遇见她,他该怎么办。他知道他愿意做的事:在她身边躺下,摩挲她的身体。他可以和她谈话,可是说什么呢?跟和他年龄相当的姑娘谈话很容易。他逗弄过伊迪丝,说我对你哥哥说你的任何可怕的事全都不信她当然就想弄清是什么可怕的事。对安他就直截了当:“今天下午,你愿意和我在田野散步吗?’’但当他竭力想想出和阿莲娜交谈的开场白时,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不由得把她想成长一辈的人,她是那么庄重和严肃。他知道,她并非始终如此,她十七岁时相当调皮。从那时起,她吃尽了苦头,但那个调皮姑娘应当仍然保留在这个不苟言笑的妇人内部的什么地方。对杰克来说,这就使她更加迷人了。
  他快走到她的空地了。在炎热的日晒中,树林一片静谧。他无声无息地穿过灌木丛,想在她看见他之前先看到她。他没把握,他到底有没有胆量接近她,而最主要的是,他害怕招她厌恶。他回到王桥
  的第一天,就是来了很多自愿到大教堂工地干活的人的那个圣灵降临节,他曾经和她说过话,当时他说的不合适,其结果就是四年来他难以和她讲话。现在他可不想再犯类似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他在一棵山毛榉的树干的周围,发现了她。
  她挑了一处特别美的地方。一股小小的瀑布滴落在由长满青苔的石头环绕着的一座深水塘里。阳光照射着塘岸,但再往外一两步,就是山毛榉的树荫。阿莲娜坐在斑驳的阳光下,读着一本书。
  杰克十分惊诧。一个女人?读书?在野外?唯有修士才读书,而很多修士除了祈祷文也不怎么读别的东西。她读的那本书也很不寻常——比修道院图书馆里的卷册要小得多,似乎是专门为女性,或者是便于某个想带着书走动的人定做的。他惊讶之极,居然忘了不好意思。他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走进她的那片空地,说你在读什么啊?”
  她跳了起来,眼睛充满恐惧地抬头望着。他意识到,他吓着了她。他觉得手足失措,唯恐又一次从一开始就迈错了脚步。她的右手飞快地伸向左衣袖。他想起,她曾经在衣袖里藏过刀——也许她现在还这样做呢。跟着,她认出了他,恐惧也就一下子消失了。她像是松了口气,随后——真让他懊悔——稍稍有点气恼。他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宁可转过身,回到树林里,别让她看见。但那样一来,下次再要和她谈话可就难了,于是他待在那儿,面对着她很不友好的脸色,说我吓着了你,真抱歉。”
  “你没有吓着我,”她马上说。
  他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但他不打算和她争论。他重复了一遍幵头那个问题。“你在读什么?”
  她低头瞥了一眼膝头那本包着封皮的书,表情又变了:此刻她显得忧郁。“我父亲在他最后一次去诺曼底时买了这本书。他给我带了回来。没过几天,他就被关进监狱了。”
  杰克往前凑了凑,看了看打开的那页。“是法文!”他说。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地说,“你能读书吗?”
  “能——不过我原以为所有的书都是拉丁文的呢。”
  “差不多。但这本不是。这是一首诗,叫《亚历山大传奇》。”
  杰克在想:我当真做到了——我在和她交谈!这可太棒了!但我下边该说什么呢?我怎么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呢?他说唔……嗯,写的什么事?”
  “是一个叫亚历山大大帝的国王的故事,他怎样征服了东方的奇妙土地,在那些地方,宝石长在葡萄藤上,植物能够讲话。”
  他兴趣十足,忘了自己的担心。“植物怎么讲话呢?有嘴吗?”“书里没说。”
  “你认为这故事是真的吗?”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盯着她的深色的眼睛。“我不知道,”她说,“我总是纳闷,故事是不是真的。大多数人不去管这个——他们只是喜欢故事罢了。”
  “教士们要除外。他们总以为那些吓人的故事是真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真的。”
  杰克不但怀疑那些吓人故事的真实性,也对所有的故事都不信以为真;不过,他母亲不但教会他怀疑一切,也教会他谨慎从事,因此他就没争论。他竭力不去看阿莲娜的胸脯,其实就在他的视野之内,他知道,如果他垂下眼睛,她会明白他在看什么。他努力想些别的话题来说。“我知道好多故事,”他说,“我知道《罗兰之歌》和《奥伦治的威廉的朝圣》——”
  “你说你知道这些故事,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背诵。”
  “像吟游诗人似的?”
  “什么是吟游诗人?”
  “到处游荡,讲故事的人。”
  这对杰克可是个新鲜概念。“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人。”
  “在法兰西有很多。我小时候和我父亲过海去过那边。我喜欢吟游诗人。”
  “他们做什么呢?就站在大街上讲吗?”
  “那要看情况。他们在盛宴时到老爷的大厅里,也在市场和集市上表演,在教堂外为朝圣的人演出。大贵族有时候有自己的吟游诗人。”
  在杰克看来,他不但在和她谈话,而且他现在这种交谈,和王桥的任何姑娘都不会有的。除了他母亲之外,他和阿莲娜是全镇唯一知道法兰西传奇诗歌的人,他敢肯定这一点。他们有了共同的兴趣,而且还正在一起讨论。想到这里,他激动得忘记了他们的话题,感到稀里糊涂的,发起呆来。
  幸好,她又接着说起来了。“通常,吟游诗人都是边弹琴,边吟诵故事。讲到打仗的故事,琴声就快速高亢;讲到两个人谈情说爱时,琴声就徐缓甜蜜;讲到可笑的地方,就弹得忽高忽低,”
  杰克很喜欢这种主意:用背景音乐来加强故事的髙潮。“我要是能弹琴就好了,”他说。
  “你真能背诵故事吗?”她说。
  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当真会对他感兴趣,居然问他有关他自己的问题!而当她心怀好奇时,她的面孔就更加生动,容貌就益发可爱。“我母亲教给我的,”他说,“我们以前住在森林里,就我们母子俩。她给我一遍又一遍地讲这些故事。”
  “你怎么能记得住呢?有些故事要讲上好几天呢。”
  “我也不知道,就像你认识林间小路,你用不着动脑筋记着整座林子,但只要走到一处地方,就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去了。”他又瞥了一眼她的书,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凑近看
  着书。“这韵文不一样,”他说。
  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怎么不一样?”
  “这些韵文要好些,在《罗兰之歌》里,剑和马、失、球押韵。在你的书里,宝剑和部落而不是和马押韵;和爵爷而不是和失去押韵;和木板而不是和圆球押韵。这是完全不同的韵脚。不过要好,好得多。我喜欢这些韵文。”?
  “你愿意……”她样子大不相同了,“你愿意给我讲一些《罗兰之歌》吗?”
  杰克稍稍变动了~下姿势,以便可以看着她。她那种专注的目光,她迷人的眼睛中闪烁着的热切,使他感到有点窒息。他使劲咽下一口气,然后开始了。
  全法兰西的君主和国王查理大帝,
  花了长达七年的时间在西班牙作战。
  他征服了高地和平原。
  在他面前没有一处要塞得以幸免,
  没有一座城墙不被他攻陷,
  但地处高山的萨拉戈萨,
  是擻拉森人马西里王所占。
  他尊崇穆罕默德还向阿波罗求签,
  但就在那里他也从来不得安全。
  杰克停住了,阿莲娜说你真知道!你当真能背!和吟游诗人一模一样!”
  “你明白我说的押韵的道理了吧。”
  ①按原文罗兰之歌》只押元音韵,而阿莲娜的书中则押元音和尾辅音的韵。
  “对,反正我喜欢的是这故事她说。她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芒。“再给我讲一点。”
  杰克觉得自己幸福得都要晕过去了。“只要你喜欢,”他无力地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开始背诵起另一段韵文。
  仲夏夜的第一个游戏,是吃“多少”面包。如同很多这类游戏一样,其中有一种迷信的含义,菲利普对此深感不安。然而,如果他禁止所有带旧宗教意味的礼拜仪式,人们的一半传统都要停止了,他们大概就会公开抵制他。于是他对大多数事情表现出一种谨慎的宽容,只对一两种过分的举动坚持自己的观点。
  修士们已在修道院西端的草地上摆好了桌子,厨房的人正端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穿过院子。副院长是镇上的东家,因此,在重大节日里向他的佃户们提供宴席就成了他的职责。菲利普的主张是食物要慷慨,但酒水要吝啬,因此只供应淡啤酒而没有葡萄酒。然而,有五六个积习难改的人,在每次宴会的日子,都会喝得不省人事。
  王桥居民中的头面人物坐在菲利普的桌旁:建筑匠师汤姆和他的一家人;包括汤姆的长子阿尔弗雷德在内的工匠师傅们;商人们,其中有阿莲娜,但犹太人马拉奇要等祈祷之后再来参加欢庆活动。
  菲利普要大家安静,并讲了几句对主感恩的话,然后就把“多少”面包递给汤姆。随着岁月流逝,菲利普越来越尊重汤姆了。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的人实在太少了。汤姆面对惊慌、危机和灾难,都能平静地估量后果,评价损失并做出最好的计划。菲利普颇有感情地望着他。今天的汤姆,和五年前走进修道院谋职的他已经判若两人了。当年,他疲意憔悴,瘦得眼看着骨头就要从饱经风霜的皮肤中刺出来。这几年来,尤其在他的女人回来之后,他已经发福了。他并没有
  胖,只是在骨架上长满了肌肉,眼中再也没有绝望的神色了。他今天衣着讲究,身上是林肯绿的紧身衣,脚上是柔软的皮靴,腰带上有一个银扣。
  菲利普得问一个问题,由“多少”面包来回答。他说还要多少年才能建成大教堂?”
  汤姆咬了一口面包。这种面包是由小粒的硬粮食粒烤成的,随着汤姆把粮食粒吐到掌心,大家都高声数着数。有时候,在做这一游戏时,有人咬了一大口粮食粒,结果,桌子周围的人谁也数不到那么大的数目;但今天却没有那种危险,因为桌边坐着这么多商人和工匠。答案数到了三十。菲利普假装情绪低落。汤姆说这是我还要活的年头!”大家都笑了。
  汤姆把面包传给他的妻子艾伦。菲利普对这个女人十分小心。她如同莫德皇后一样,有一种左右男人的能力,这种能力菲利普无法攀比。艾伦被逐出修道院的那天,她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那是菲利普至今连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他原以为,她再也不会露面了,但让他害怕的是,她又回来了,汤姆请求菲利普宽恕她。汤姆十分聪明地辩论说,如果上帝能宽恕她的罪过,那么菲利普就无权拒绝。菲利普怀疑那女人并没有忏悔。但汤姆在那么多自愿干活的人到来,拯救了大教堂的那一天,提出了要求,菲利普发现自己竟然完全违背了本意同意了。汤姆和艾伦在教区的教堂里举行了婚礼,那是村子里的一座木头建筑的小教堂,早在修道院建立之前就存在了。从那时v起,艾伦很检点,并没有给菲利普后悔自己所做决定的口实。尽管如'此,她还是让他不自在。
  *汤姆问她:“有多少男人爱你?”
  她咬了一小口面包,逗得大家又笑了起来。在做这一游戏时,提出的问题都要有点影射的含义。菲利普心里明白,要是他不在场的话,人们一定会开下流玩笑的。
  艾伦数出了三颗粮食粒。汤姆装作生气的样子。“我来告诉你,爱我的三个男人都是谁,”艾伦说。菲利普希望她可别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第一个是汤姆。第二个是杰克。第三个是阿尔弗雷德。”人们对她的机智报以鼓掌喝彩,面包围着桌子往下传。下一个传到了汤姆的女儿玛莎。她今年十二岁,有点腼腆。面包预言她将有三个丈夫,这无论如何都不像真的。
  玛莎把面包传给了杰克,这时菲利普看到她流露出彳明慕的目光,意识到她对她的继兄怀着英雄崇拜的感情。
  杰克引起了菲利普的兴趣,他当年曾是个丑孩子,长着胡萝卜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和蓝色的暴眼,可如今他已成了小伙子,五官逐渐成形,面孔极具魅力,陌生人总要扭过头看上一眼。但他的脾气和他母亲一样桀骛不驯。他不守纪律,不懂服从,他当刻石建筑匠的壮工,简直不管用,因为他没有继续不断地提供石头和灰泥,而是把一整天需要的材料都一口气堆在那儿,然后就走开干别的事去了。他经常不见人影。一天,他认为工地上的石头都不适合他正雕刻的特殊需要,于是,没和任何人讲一声,径自一路跑到采石场,挑中了一块他喜欢的石头。他向人借了一匹小马,在两天后把石头运了回来。但人们原谅了他这种狂放不羁,一方面因为他确实是个独一无二的刻石工,一方面也因为他着实可爱——在菲利普看来,这种品性一定不是他母亲遗传给他的。菲利普曾经想过,杰克这一辈子该怎么生活。要是他进教会的话,会很容易地当上主教的。
  %玛莎问杰克:“还有多少年你就结婚?”
  杰克咬了一小口:显然他巴不得快结婚。菲利普不淸楚,他是?不是有了意中人。杰克显而易见地不痛快了,因为他咬到了一大口粮食粒,大家数数的时候,他的面孔成了气恼的图画。总数到了三十“我到时候就四十八岁了!”他不服气地说。大家都以为这是胡闹,但菲利普算出了结果,发现杰克算得没错,他惊奇杰克居然能够
  算得这么快。连司财米利乌斯都算不了这么快。
  杰克挨着阿莲娜坐着。菲利普回想起,这个夏天,他曾经好几次看见这两个人在一起。大概是因为他俩都很聪明的缘故。在王桥没有多少人可以和阿莲娜平起平坐地谈话,杰克尽管行事无拘无束,却比别的学徒成熟得多,在他们那种年龄,五岁可是差别很大的。
  杰克把面包传给阿莲娜,把刚才玛莎问他的问题又来问阿莲娜:“还有多少年你就结婚?”
  大家都呼起来,因为重复同样的问题太容易了。这个游戏是测验智力和练习戏谑的。但阿莲娜是以拒绝求婚者之多而出名的,这时她咬了一大口面包,意思是她不想结婚,这下惹得众人都笑起来。可惜她那一招并没奏效,她只吐出了一颗粮食粒。
  菲利普想,如果她下一年就结婚,新郎还没出现呢。当然,菲利普并不相信面包的预言功能。更大的可能是她会至死不嫁,做个老处女——不过,风传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因为人们说,她曾被威廉?汉姆雷诱奸或强奸过。
  阿莲娜把面包传给她弟弟理査,但菲利普没听见她问了他什么。他还想着阿莲娜的事。阿莲娜和菲利普今年都没能卖掉他们的全部羊毛,这是始料未及的。剩下的倒不多——菲利普剩的不足一成,而阿莲娜所剩比例更小——不过总有点泄气。之后,菲利普担心,阿莲娜会背弃有关下一年羊毛的协议,但她坚持原议,还是付给了他一百零七磅银便士。
  '夏陵羊毛集市上的最大新闻是菲利普宣布下一年王桥将开办自己的羊毛集市。大多数人对此表示欢迎,因为威廉?汉姆雷在夏陵#集市上抽的捐税简直是勒索,而菲利普打算定个低得多的税率。迄今为止,威廉伯爵据悉尚未有反应。
  大体上说,菲利普感到,修道院的前景要比半年前估计的光明得多。他已经克服了由于关闭采石场而造成的问题,并且挫败了威廉
  要封闭王桥市场的企图。如今,王桥的星期天市场恢复了,还能付从马尔博罗附近的一处采石场购买较贵石头的款子。在整个危机过程中,大教堂的建筑始终未间断地进行着,这可委实不容易了。菲利普还在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莫德还没有加冕-虽说她无可争议地攀握着权力,而且得到了主教们的认可,但在正式的加冕典礼之前,她的权威只落实在军事实力上。斯蒂芬的妻子仍旧占领着肯特,而且伦敦社区的态度也在两可之间。一次不幸的打击,或者一次错误的决定,都会像林肯之战摧毁了斯蒂芬一般,把她推翻,那样的话,就又会出现一团混乱了。
  菲利普告诫自己不必悲观。他扫视了一圈围桌而坐的人们。游戏已经结束,他们正在大吃大嚼。这些男男女女都是诚实正直、好心肠的,他们勤奋工作,按时去教堂。上帝会眷顾他们的。
  他们吃着菜粥,加了辣椒和生姜的烤鱼,什锦鸭子,以及巧妙地配上红绿丝的牛奶蛋糊。午饭后,他们都拿着板凳,到未建成的教堂中去观看演出。
  木工们做了两个屏风,放在东端的两条侧甬道里,把甬道墙和连拱廊的第一堵新壁之间围了起来,这就严密地挡住了两条侧南道的最后一个隔间。要担任角色的修士们已经待在屏风后面,等着走进中殿的当中,演出故事。将要扮演阿道福斯圣徒的,是个长着天使般面孔、没有胡子的见习修士,他正躺在中殿尽头的一张桌子上,蒙着裹尸衣,假装已经死了,还要憋着别笑。
  %菲利普对这种演出,如同对“多少”面包的游戏一样,也夹杂着不.词的感情,因为它们很容易变得不敬和庸俗。然而,人们特别喜欢看#这种演出,如果他不批准,他们就会在教堂外面上演自己的剧目,没有他的监督,就会彻底变成下流的货色。再者,最喜欢这种演出的还是参加表演的修士。他们装扮起来,演着别人,表现出蛮横无理——甚至亵渎神灵,似乎给予他们某种松弛,大概是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
  过得过于神圣。
  演出之前,通常有一次祈祷仪式,由司铎主持,进行得很短。然后由菲利普简单介绍一下阿道福斯圣徒的白璧无瑕的生活和种种奇迹。之后他就在观众席中就座,静下心来观看演出。
  从左侧的屏风后面,出来了一个大个子,穿着初看上去像是没个样式的、五颜六色的长袍,但仔细一看,原来是多种鲜艳的布条连缀起来,裹在身上的。他的面孔涂成花脸,还提着一个胀鼓鼓的钱袋。他演的是有钱的野蛮人。他刚一出场,台下便是一阵低声赞叹,随后,人们认出了化装后的演员,就发出了一连串的大笑。原来那是胖子伯纳德兄弟,修道院的厨师,大家都很熟悉和喜欢他。
  他来回走了几趟,以博得众人的赞赏,然后突然冲向坐在前排的小孩子,吓得他们直叫,?之后他爬上了圣坛,四下打量着,像是要确信近旁无人,这才把他的钱袋藏在圣坛后面。他转过身来,面对观众,斜着眼睛看了看,然后用很大的嗓门说这些愚蠢的基督徒不敢偷我的银子,因为他们以为阿道福斯圣徒在保护着呢。哈!”说完他就退到屏风后面去了。
  从对面上来一伙强盗,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着木制的长剑和短斧,脸上涂着煤烟和灰粉。他们蹑手蹑脚地绕着中殿走着,似乎很害怕,后来有一个人看到了圣坛后面的钱袋。他们争论起来:他们可不可以偷钱袋?那个好强盗说,偷了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坏运;那个坏强盗说,一个已死的圣徒不可能对他们有害。最后,他们还是偷了钱,退到角落里去数钱。
  那个野蛮人又上场了,四处去找他的钱。他勃然大怒,走到阿道福斯圣徒的坟墓跟前,咒骂圣徒没能保护他的财富。
  这时,圣徒从他的坟墓中起来了。
  那野蛮人吓得抖作一团。圣徒没理会他,却走近了强盗。有意思的是,他仅仅向他们一指,强盗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他们做出
  垂死时极度痛苦的样子,在地上打着滚,把身体扭成奇形怪状,还做出种种鬼脸。
  圣徒只饶过了那个好强盗,他把钱放回圣坛后面。这时圣徒转向观众,说:“当心啊,你们那些怀疑阿道福斯圣徒能力的人!’,
  观众欢呼鼓掌。演员们站在中殿里,忸怩地笑了一会儿。这出戏的目的当然在于劝谕,但菲利普明白,人们最喜欢的部分是野蛮人的怪模怪样和大发雷霆,以及强盗们垂死的痛苦。
  人们的欢呼平息下去之后,菲利普站起身,对演员表示感谢,并宣布赛跑很快就要在河边的牧场上进行。
  在这一天,五岁的乔纳森总算发现了他并不是王桥跑得最快的人。他参加儿童组的比赛,穿着他那件特制的修士袍服,他把袍子下摆拽起,围在腰际,跑起来把小屁股都露出来了,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然而,他是和大孩子们比赛的,成了最后到达终点的孩子中的一个。当他弄明白他输了的时候,那副吃惊和失望的表情使汤姆为他伤心,赶紧抱起他来哄着。
  汤姆和修道院孤儿之间的特殊关系,逐渐在发展,村里没人觉得奇怪,猜测其中有什么秘密原因。汤姆整天待在修道院里,而乔纳森在院子里随便跑来跑去,彼此间不可避免地要经常碰面;按汤姆的年龄,自己的孩子已经太大,既已不再好玩,但又没给他生孙子,他有时对别人的小孩子就特别喜爱。就汤姆所知,谁都没怀疑过他就是乔纳森的生父。要说有什么猜疑的话,倒是误以为菲利普是孩子的真正父亲。这种推测倒是更自然——虽然,不用说,菲利普要是听到这种说法会吓坏的。
  乔纳森看到了马拉奇的大儿子阿伦,便挣出汤姆的怀抱,去和他的朋友玩了,把失望抛到了脑后。
  学徒们的比赛正在进行的时候,菲利普走过来,坐在汤姆旁边的
  草地上。那天晴空万里,气温很高,菲利普剃得光光的头顶上沁出了汗珠?汤姆对菲利普的尊崇与年俱增。汤姆向四下望去:年轻人在赛跑,老年人在树荫下打瞌睡,小孩子在河里打水嬉戏。他想起,全靠菲利普,才有了这一切;菲利普治理着这个村子,主持正义,决定哪里可以建新房,还平息人们的争吵;他雇用了大多数的男人和许多女人,要他们在工地上当工人,或者在修道院当佣工;他管理修道院,使之成为整个机体跳动着的心脏。他斥退恃强凌弱的贵族,他向国王据理力争,他使主教不能肆无忌惮。眼前这些在阳光下运动的吃得饱饱的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靠菲利普才得以过好日子。汤姆本人就是一个最突出的例证。
  汤姆深知,菲利普在宽恕艾伦上表现了多么难得的慈悲心肠。她的行为能够得到一位修士的原谅是很不容易的?而这一点对汤姆意义太大了。当她出走的时候,他从建筑大教堂中得到的欣慰,始终为孤独的阴影所遮蔽。如今她回来了,他才感到了完整。她还是那样我行我素,狂放不羁,喜欢争吵和不能容人,但这些事情都成了鸡毛蒜皮?她内心燃烧着一股激情,如同灯笼中的蜡烛,而且的确照亮了他的生活。
  汤姆和菲利普观看着一场小伙子们的倒立爬行比赛。杰克得了第一。“那孩子非同一般,”菲利普说。
  “倒立前进可不是许多人都能爬得那么快的,”汤姆说。
  菲利普笑了。“不错——不过,我想的不是他这种杂技熟巧。”
  “我明白。”杰克的智慧长期以来始终是汤姆既髙兴又痛苦的根源。杰克对建筑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好奇心一这正是阿尔弗雷德所缺乏的——而且汤姆也乐于教给杰克这个行当的很多诀窍。不过,杰克不谙世事,总要跟年长的人争辩。一个人最好能隐藏自己的优越感,但杰克还没学会这一点,即使受了阿尔弗雷德这么些年的欺负,也还没接受这方面的教训。
  “这孩子需要受教育,”菲利普接着说。
  汤姆皱起眉头。杰克正在受教育嘛。他是个学徒工。“你指的是什么?”
  “他应该学会写一手好字,学习拉丁文法,并且阅读古代哲学。”汤姆更加莫名其妙了。“为了什么目的呢?他要成为一名建筑匠。”
  菲利普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敢确定吗?”他说他是个不按别人期望行事的孩子。”
  汤姆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有些年轻人公然蔑视对他们的期望:伯爵的子嗣拒绝作战,王室子弟进了修道院,农民的私生子成了主教。的确,杰克属于这一类型。“那,你认为他愿意做什么呢?”他说。“那要看他学些什么,”菲利普说,“但是我愿意他为教会工作。”汤姆十分耗异,杰克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当教士的人。汤姆也有点受到伤害,说起来是很怪的。他一直巴望着杰克能成为一名建筑匠师,如果这孩子走上别的生活道路,他会极其失望的。
  菲利普没注意到汤姆的不快。他又继续说下去上帝需要最优秀、最聪慧的年轻人为他工作。瞧瞧那些正在比赛谁能跳得最髙的学徒们吧。他们全都能成为木匠、建筑匠或刻石匠。可是有多少人能当上主教呢?只有一个——那就是杰克。”
  汤姆想,这倒是真的。如果杰克有机会在教会中谋求发展的话,有了菲利普这样的保护人,他或许会愿意有这样一个出路,因为会得到比作为建筑匠师所能指望的大得多的财富和权势。汤姆不甘心地说你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说具体点嘛。”
  “我想让杰克成为一名见习修士。”
  “修士!”这对杰克来说比教士生涯似乎更没有号召力。那孩子对建筑工地上的规矩已经受不了了——又怎么耐得住修道院的戒律呢?
  “他会把他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习上,”菲利普说,“他要学习我们的见习修士导师所能教授他的一切,我也要亲自给他上课。”
  一个男孩子要当修士,家长通常要对修道院慷慨捐赠。汤姆不清楚,这一提议要花费他们多少。
  菲利普猜到了他的想法。“我并不想要你给修道院送什么礼物,”他说,“你把一个儿子献给上帝就足够了。”
  菲利普不晓得,汤姆已经把一个儿子奉献给修道院了:那就是小乔纳森,这时他正在河边玩水,又把他的袍服撩起来,缠在腰间。然而,汤姆知道,他必须在这点上抑制他自己的感情。菲利普的提议是很慷慨的,他显然十分想把杰克要去。他为杰克提供了极大的机会。要是儿子能有这样一个前程,做父亲的宁可献出自己的右臂的。汤姆感到一阵内心的剧痛:是他的继子,而不是他的亲子阿尔弗雷德,被授予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机会。这种感情不值分文,他把它按捺了下去。他应该高兴,应该鼓励杰克,希望这孩子能学会使自己与修道院制度相和谐。
  “这事要尽快办好,”菲利普补充说,“别等他和什么姑娘陷人爱情。”
  汤姆点了点头。在草地那边,妇女的赛跑进行到了髙潮。汤姆观看着,思忖着。过了一会儿,他看出来,艾伦领先了,阿莲娜紧随在后,当她们到达终点时,艾伦仍稍稍在前。她举起双手,做出胜利的姿势。
  汤姆指着她。“需要劝说的不是我,”他对菲利普说,“是她。”
  阿莲娜没想到会输给艾伦。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儿子的母亲,艾伦是很年轻的,但她至少还要比阿莲娜大十岁。这时,她俩站在终点线上,满头大汗,喘着气,互相微笑着。阿莲娜打量着艾伦的细长、有力的褐色双腿和紧绷绷的身材。多年来的林中生活,使她有一副坚
  韧的体魄。
  杰克过来,祝贺他母亲取得了胜利,阿莲娜看得出来,他们俩母子情深。他们外貌完全不同,艾伦皮肤浅黑,长着金褐色的深陷的眼睛;而杰克则是红头发、蓝眼睛。阿莲娜想,他大概像他父亲。从来没听说过杰克的父亲,也就是艾伦的第一个丈夫的情况,也许他们为他感到羞耻。
  阿莲娜瞧着他母子俩在一起,心想,杰克会让艾伦想起她失去的丈夫。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这么喜爱他。或许,这个儿子事实上是她曾经钟情的那个男人所留给她的一切。身体上的相像在这方面可以有非同一般的力量。阿莲娜的弟弟理査,有时候会以他的某个表情或姿势,让她想起他们的父亲,每逢这种时候,她就感到一阵温情的冲动;尽管这并没有妨碍她希望理査能够在性格上更像他父亲。
  她知道,她不该对理査不满意。他上了沙场,作战勇敢,她对他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但她近日来多有不满。她有财富和保障,有家宅和仆人,有精致的衣服和漂亮的珠宝,还有在镇上受人尊敬的地位。要是有人问她,她就会回答,她是幸福的。然而表象之下却有一股愤恨的潜流。她对她的工作从来不乏热情,但有些早晨,她曾自怜过:她穿什么袍子和戴不戴首饰到底有没有关系。没有谁在意她的外貌如何,她自己又何必经心呢?自相矛盾的是,她反倒变得对自己的身体益发注意。她在散步时,能感到自己的乳房在颤抖。她到河边妇女的河滩上去洗澡时,会为自己长这么多毛而难堪。骑在马上,她会感到下体触到马鞍。说来很怪,似乎总有一个窥视者在试图看透她的衣服,盯着她的胴体,而这个窥视者就是她本人。她在侵犯自己的隐私。
  她躺在草地上,喘着气。汗水从两乳间直淌到大腿间。她不耐烦地去考虑一个更紧迫的问题。今年她没有卖掉所有的羊毛。这不怪她,大多数羊毛商都剩下了没卖出的羊毛,菲利普副院长也在其
  中。菲利普对此十分平静,但阿莲娜却焦虑不安。她拿这些羊毛怎么办呢?她当然可以存放到下一年。但明年要是再卖不出去呢?她不知道生羊毛多久就会变质。她有一种感觉,羊毛会发干,变脆,难以纺织的。
  如果事情进一步恶化,她将无法支持理査。当骑士是很费钱的。他那匹价值二十镑银便士的战马,在林肯战役之后,变得易受惊吓,现在眼看着就不能用了,很快就要另买一匹。阿莲娜倒是支付得起,但在她的收入上会造成一个漏洞。他要依赖她,这使他发窘——对于一个骑士来说,这样靠人是不常见的——他曾经巴望通过夺得战利品来支撑自己,但后来他所在的一边失利了。如果要他重新得到伯爵采邑,阿莲娜就要继续把生意做兴隆。
  她做过最可怕的逦梦,梦中她丢掉了所有的钱,姐弟俩又一贫如洗了,任凭奸诈的教士、好色的贵族和杀人成性的强盗宰割;结果,他们给关进了又脏又臭的地牢,就是他们最后见到父亲锁在墙上等死的那地方。
  与她的腥梦相对,她还做过一个幸福的梦。梦中,她和理査一起住在他们的老家,伯爵城堡里。理査像他们的父亲一般统治英明,阿莲娜也像帮助父亲那样帮助他,接待重要的客人,表现出慷慨好客,在高高的餐桌旁,坐在他的左侧。可是最近,连那个梦都让她高兴不起来了。
  她摇摇头,甩掉这种忧郁的心情,重新考虑羊毛的事情。解决这个问题的最简单办法是什么也不做。她可以把剩余的羊毛存到明年,到时候要是再卖不掉,她认赔就是了。她承受得起这一损失。然而,这里边潜藏着未来的危险,可能明年又出现这种情况,也许还是走下坡的开始;于是她还是得考虑别的出路。她已经试过向王桥的一个织匠出售羊毛,但那人所需要的羊毛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比赛之后从疲乏中恢复过来的王桥妇女,忽然想到,她们
  大多会用生羊毛织布。这种工作虽然烦人,但很简单,自从亚当和夏娃的时代,农民们就一直这么做了。羊毛要清洗、梳理,再纺成毛线,把线织成布,然后把松松的织物加以黏结或漂土,使之收缩和加厚,成为可以用来做衣服的材料。镇上的妇女大概愿意为一天一便士的工钱做这种活儿。不过,这种工作能持续多久?织成的布能卖什么价?
  她要用少量的羊毛,把这种想法试一下。之后,如果没问题,她就在漫长的冬天晚上,雇上一伙人做一做。
  她坐起身来,为自己这个新主意大为激动。艾伦紧靠着她躺着。杰克坐在艾伦的另一侧。他和阿莲娜的目光相遇,淡淡地一笑,就看别处去了,似乎被她发现他在注视她而有点发窘。他是个有趣的男孩,满脑子念头。阿莲娜还记得他是个怪模怪样的小男孩,不知道婴儿是怎么有的。但他住到王桥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注意他。如今,他看上去大不相同,完全成了一个新人了,他就像是从不知什么地方蹦了出来,如同在一块光亮亮的土地上,昨天还什么都没有,今天一早却钻出了一朵鲜花。他已经不再那么怪模怪样了,这倒令人吃惊。她想,事实上,他那带着开心浅笑的样子,可能会让姑娘认为他特别漂亮。他笑起来确实很甜。她本人对他的模样倒不怎么注意,但对他那惊人的想象力却深感兴趣。她已经发现,他不仅能从头到尾背诵好几首叙事诗——有些诗有好几千好几千行长——而且能够边背边编,她始终弄不清哪些是他记得的,哪些又是他现编的。背诵故事还不是他最令人吃惊的事。他对一切都好奇,对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他却感到困惑。一天,他问起所有河里的水都是从哪里来的。“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水流经王桥,逐日逐夜,年复一年。早在我们出生以前,我们的父母出生以前,他们的父母出生以前,就一直这样流着了。这么些水都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不是什么地方有一个大湖不停地供水呢?那个湖必得有全英格兰这么大!要是有一天,湖干
  了可怎么办?”他总是像这样来谈论事情,有些事情并不那么富于奇思异想,这使阿莲娜意识到,她自己渴望着智慧的谈话。王桥的大多数人只能谈点种庄稼和男女私情的事,这两类内容她都没兴趣。菲利普副院长当然与众不同,但他不常听任自己去闲聊,他总是忙里忙外,建筑工地的事、修士的事、镇上的事,都要处理。阿莲娜推测,建筑匠师汤姆也有髙度的智慧,不过他想得多,说得少。杰克是她结识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尽管年纪轻轻,却是个出众的发现家。事实上,有时她外出时,甚至发现自己渴望回到王桥,以便和他谈话。
  她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多念头。这种想法曾使她注意起艾伦。她是个多么奇特的女人啊,居然在森林里养大了一个孩子!阿莲娜曾经和艾伦谈过话,在她身上有一种类似的精神,她是个独立自主、自给自足的女人,对生活待她的不公多少有点气恼。这时,阿莲娜在一时冲动之下,说:“艾伦,你从哪儿学会的那些故事?”
  “从杰克的父亲那儿,”艾伦不假思索地说,跟着,她脸上掠过一种警觉的神情,阿莲娜明白,她不该再多问了。
  她又想起一件事。“你会织布吗?”
  “当然,”艾伦说,“人人不是都会吗?”
  “你愿意织些东西挣钱吗?”
  “也许吧。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阿莲娜解释了一番。艾伦当然不缺钱,但那是汤姆挣的,阿莲娜猜测,艾伦可能愿意自己也挣一点。
  她猜得果然不错。“好吧,我愿意试试看,”艾伦说。
  这时,艾伦的继子阿尔弗雷德走了过来。阿尔弗雷德像他父亲一样,身材十分高大。他的面孔的大部分都让毛莺莺的胡子遮住了,只有细长的眼睛露出来,让人觉得他很狡猾。他会读书写字,还会做加法,尽管如此,仍然相当愚蠢。不过,他也发迹了,有自己的一帮建筑工、学徒和壮工。阿莲娜观察到,大个子哪怕智力不成,也常常获
  得掌权的位置。作为领工,阿尔弗雷德当然还有一个优势:他永远不愁他那帮人会没活儿,因为他父亲是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师。
  他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他的两只大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皮靴,上面蒙着一层石粉灰。她很少和他讲话。他们应该有很多共同的东西的,因为他们是王桥富裕阶层中仅有的年轻人,这个阶层的人家住在最靠近修道院墙的住宅里;但阿尔弗雷德总让人感到乏味。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这儿就要有一座石头教堂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显然,从这句话的上下文中可以想出余下的内容。阿莲挪想了—会儿,然后说你说的是教区教堂吗?”
  “不错,”那口气似乎在说这是明摆着的。
  教区教堂现在派上了大用场,因为修士们用着的大教堂的地下室狭窄而不通风,但王桥的人口已经猛增了。不过,教区教堂是座年久的木头建筑,上面是草顶,下面是泥地。
  “你说得对,”阿莲娜说,“我们应该有一座石头教堂。”
  阿尔弗雷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她不明白,他想听她说什么。
  艾伦大概习惯了他话中的哄骗意味,就说你在想些什么,阿尔弗雷德?”
  “教堂到底是怎么盖起来的呢?”他问,“我的意思是,我们如果想有座石头教堂,该做些什么呢?”
  艾伦耸耸肩。“不清楚?”
  阿莲娜皱起眉毛。“你可以成立一个教区公会,”她提议。教区公会是个群众协会,参加人不时聚餐,在他们当中凑钱,通常用来给他们的地方教堂买蜡烛,或者资助邻里中的孤儿寡母。小村子从来没有公会,但王桥已经不再是村庄了。
  “那又干什么呢?”阿尔弗雷德说。
  “公会会交出钱盖新教堂,”阿莲娜说。
  “那样的话,我们就来发起一个公会,”阿尔弗雷德说。
  阿莲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他从来没让她觉得他多么虔信宗教,但他居然想在这儿凑钱建座新教堂。也许他内心城府很深。接着她才悟出来,阿尔弗雷德是王桥唯一的建筑匠,因此他一定能得到建筑教堂的工作。他可能不聪明,可是够精明的。
  然而,她仍然喜欢他的主意。王桥正在形成一座城镇,镇上通常都有不止一座教堂的6如果除了大教堂,另有一座教堂,城镇就不会完全处于修道院的控制之下了,此刻,菲利普是这里不容置疑的东家和主人。他是个心肠慈悲的独裁者,不过她能预见到一个适应镇上的商人需要而有另外教堂的时候。
  阿尔弗雷德说你愿意向别人解释一下公会的事吗?”
  阿莲娜已经从比赛后的喘息中恢复过来。她不愿意把谈话的伙伴从艾伦和杰克换成阿尔弗雷德,但她对他的主意很热心,再说,拒绝了他也有点粗暴。“我很髙兴去解释,”她说着,就起身和他走了。
  太阳要落下去了。修士们点燃了篝火,为大家端来了传统的姜汁酒。杰克想问他母亲一个问题,此时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他却有点紧张了。随之,有人唱起了歌,他知道,她随时都会加人进去唱的,于是他冒冒失失地脱口而出:“我父亲是个吟游诗人吗?”
  她看着他。她很惊奇,但并没有恼火。“谁教你的这个词?”她说,“你从来没见过吟游诗人嘛。”
  “是阿莲娜。她跟她父亲去过法兰西。”
  母亲的目光越过朦胧的草地,望着篝火。“不错,他是个吟游诗人。就像我讲给你听的那样,他给我讲了所有那些诗。你现在是不是又讲给阿莲娜了?”
  “是的。”杰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你真心爱她,是吗?”
  “很明显吗?”
  她深情地微笑了。“我想,只有我才察觉得出吧。她比你大多了。”
  “五岁。”
  “不过,你会得到她的。你就像你父亲。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得到任何女人。”
  杰克谈起阿莲娜有点馗尬,但听到父亲的事很激动,急切地想再多听点;但让他不高兴的是,汤姆这时走了过来,和他们坐在一起,他立刻开门见山地说开了。“我一直在和菲利普副院长谈杰克,”他说。他的语调很轻松,但杰克体会到了内在的紧张,看出麻烦来了。“菲利普说,这孩子该受教育。”
  不出所料,母亲的反应是气愤。“他受过教育,”她说,“他会读写英文和法文,他懂得数目字,他能背诵整本的诗一”
  “喂,别随便误会我,”汤姆坚定地说,“菲利普没说杰克无知。恰恰相反。他说的是,杰克这么聪明,理应受更多的教育。”
  杰克一点没因为这番夸奖的话而髙兴。他和他母亲一样,对教会的人抱怀疑态度。这里边肯定有个什么诡计。
  “更多的?”艾伦轻蔑地说,“那修士还想要他再多学些什么?我来告诉你:神学、拉丁文、修辞学、形而上学。牛屎。”
  “不要急着否定,”汤姆温和地说,“如果杰克接受了菲利普的提议,去上学,学会写秘书那样的一手又快又好的字,研究拉丁文和神学以及你叫做牛屎的那些其他课程,他可以成为一位伯爵或主教的文书,最后成为既有钱又有权的人。并非所有的贵族都生在贵族之家,不是有这么个说法嘛。”
  艾伦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说,如果杰克接受了菲利普的提议。菲利普的提议到底是什么,具体点说?”
  “杰克先当见习修士——”
  “除非等我死了!”艾伦叫着,一下子跳起身来,“该死的教会休想弄走我的儿子!那些背信忘义、满嘴谎言的教士们弄走了他的父亲,但休想弄走他,不然我会先给菲利普的肚子捅上一刀,我以所有神灵的名义发誓。”
  汤姆以前看过艾伦大发雷霆,但也没有此时此刻这样印象深刻。他平静地说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女人?人家是给这孩子提供一个锦绣前程。”
  杰克最感兴趣的是那句话:那些背信忘义、满嘴谎言的教士们弄走了他的父亲。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问她,但插不进嘴。
  “他不会当修士的!”她吼叫着。
  “要是他不想当修士,就不必当嘛。”
  母亲的样子十分愠怒。“那个狡猾的副院长总要想出个鬼点子来达到他的最后目的的,”她说。
  汤姆转过脸对着杰克。“是你说话的时候了,孩子。你这一辈子打算做什么?”
  杰克还从来没想过这个具体问题,但答案毫不迟疑地就脱口而出,如同他早已成竹在胸。“我想当一名建筑匠师,像你一样,”他说,“我要修建全世界从没见过的最漂亮的大教堂。”
  太阳的红色边缘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夜幕降临了。到了仲夏夜最后一项仪式的时候了:漂浮的心愿。杰克已经拿好了一截蜡烛头和一片木头。他看着艾伦和汤姆。他俩迷惑地盯着他,他对自己的未来确定无疑的想法出乎他们的意料。是啊,这也难怪: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呢。
  他看他们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就跳起来,跑过草地,到了篝火跟前。他在火里点燃了一根干树枝,把蜡烛的底部融化一点,把蜡烛黏到木片上,然后点着了烛芯。大多数村民都同样做着这件事。那些
  买不起蜡烛的人,用干草和废物做成一个船形的东西,把干草捻成灯芯,放在中间。
  杰克看到阿莲娜站得离他很近。她的面庞被篝火的红光勾勒了出来,她的样子似是在沉思。他一时冲动,说你的心愿是什么,阿莲娜?”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和平,”她说。随后,似乎看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她走开了。
  杰克不晓得自己爱上她是不是发疯了。她是很喜欢他的——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但赤裸裸地躺在一起,互相亲吻着火辣辣的皮肤这样一个念头,离他的心是这么近,而离她的心又是那样远。
  大家都准备好之后,便都跪在沙边,或蹒到浅水里。他们举着闪光的灯,纷纷许着心愿。杰克紧闭上双眼,幻想着看见阿莲娜躺在一张床上,双乳高耸,顶起被单,她向他伸出双臂,说和我亲热吧,夫君。”随后,他们都小心地把他们的灯漂到海里。如果灯沉了或是吹熄了,就意味着你的心愿永远不能实现。杰克一放开他的船灯,那小玩意就漂开了,木片底座看不见了,只能看见火焰闪烁。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后来灯便混进数万个跳动的光亮之中,在水面上起伏着;这些闪亮的心愿向下游漂去,直到绕过河弯,消逝在视野里。
  整个夏天,杰克都在给阿莲娜讲故事。
  他俩在星期日会面,起初只是偶尔一次,后来就成了规律,地点是小瀑布旁的林间空地。他给她讲査理大帝和他的骑士的故事,讲奥兰治的威廉和撒拉森人的故事。他在讲故事时,完全沉浸在故事里面了。阿莲娜喜欢观察他年轻面孔上的表情变化。他对不公道的事表示气愤,对背叛行径深为震惊,为骑士的勇敢而激动,被英勇牺
  牲感动得落泪;他的情绪极富感染力,因此她也被感动了。有些叙事诗太长,一个下午背诵不完,他总是选定一个紧张的时刻告一段落,使阿莲娜整整一星期都惦记着后边会发生什么事。
  她从来没对别人讲过这些约会。她也不淸楚为什么要这样,或许是因为别人不明白这些故事的动人魅力。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她让人们相信,她是照常在星期日下午去散步;杰克虽没和她商量,也同样不对别人讲;以致后来,要是真想和别人说,就似乎非要表现得像忏悔他们感到歉疚的事情》于是,相当偶然地,他俩的会面成了秘密。
  一个星期日,阿莲娜给他读《亚历山大传奇》,算是换换口味。杰克的叙事诗中多是些宫廷阴谋、国际政治和战斗中的猝死,阿莲娜的传奇故事与此不同,以爱情和奇迹为特点。杰克深为这些新的故事内容所吸引,下一个星期日,他就开始讲自己杜撰的一个新的传奇。
  那是八月底的一个炎热的日子。阿莲娜穿着皮便鞋和薄亚麻衣裙。森林一片静谧,只有瀑布落水的嘀嗒声和杰克抑扬顿挫的话音。故事开始时还是老一套,描写一位勇敢的骑士,他高大强壮,英勇善战,还有一柄具有魔力的宝剑。他领受了一项困难的任务:旅行到遥远的东方国度去取回一根生长红宝石的葡萄藤。但故事很快就脱出了常轨。那位骑士遇难了,故事集中到了他的扈从身上。他是一个勇敢但赤贫的十七岁小伙子,毫无指望地爱着国王的女儿,美丽的公主。这位扈从发誓要完成他主人的使命,尽管他年纪轻轻、缺乏经验,只有一匹花斑小马和一张弓。
  这类故事中的英雄通常都靠魔剑有力的一击打败敌人,但这位扈从却不落俗套。他拼命搏杀,败了一阵又一阵,只是靠运气或机智才化险为夷,在千钧一发时得免一死。他经常被他面对的敌人吓得要命一一与査理大帝那些无畏的骑士不同——但他义无反顾地坚持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和他的爱情似乎都无望了。
  阿莲娜发现自己更被这位扈从的勇气所吸引,而不是被他主人
  的力量所震慑。当这位扈从驰进敌人的国土时,她紧张得咬住了指头,当一个巨人的宝剑险些砍中他时,她喘气不匀,当他放倒他那可爱的头颅人睡,梦见远方的公主时,她唉声叹气。扈从对公主的挚爱也体现了他一贯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最后,他取回了生长红宝石的葡萄藤,使整个宫廷为之籐惊。“但这位扈从并不怎么在意,”杰克说到这里,打了个响指,表示轻蔑,“所有那些男爵和伯爵。他只对一个人感兴趣。当晚,他用他从东方之行中学到的狡猾手段避开了卫士,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他终于站在了她的床边,注视着她的面容。”杰克说到这里,就紧盯着阿莲娜的眼睛。“她马上惊醒了,但她并不害怕。扈从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杰克蓽拟着故事,也伸出双手,握住了阿莲娜的一只手。她被他专注的凝视和年轻扈从爱情的力量摄去了魂魄,几乎没注意到杰克握住了她的手。“他对她说,‘我深深地爱恋着你,,并且亲吻了她的嘴唇。”杰克俯过身来,吻了阿莲娜。他的嘴唇轻柔地触到她的嘴唇,她简直没觉察到。那一吻很快,他立刻继续讲起他的故事。“公主睡着了,”他接着说。阿莲娜自忖:真的发生了?杰克真的吻了我?她简直难以相信,但她仍能感到嘴上有他的嘴的轻触。“第二天,扈从问国王,他能不能娶公主为妻,作为他取回宝石藤的报偿。”阿莲娜认定,杰克亲吻我是不假思索的,不过是故事的一部分,他甚至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我把这事忘掉好了。“国王拒绝了他。扈从心碎了。所有的廷臣都哄堂大笑。就在当天,扈从骑着他的花斑小马,离开了那个国度;但他发誓,有一天他要回来,而那天他就要娶美丽的公主。”杰克讲完了,松开了阿莲娜的手。
  “后来怎么样了?”她说。
  “我也不知道,”杰克睜答说,“我还没想出来呢。”
  王桥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参加了教区公会。对大多数人来说,这
  是个新鲜事,但他们都喜欢如今把王桥当做城镇而不是村子,而吁请他们以镇民中头面人物的身份出资修建石头教堂,也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阿莲娜和阿尔弗雷德招募了会员并组织了首次公会聚餐,那是在九月中旬。主要的缺席人有三个:菲利普副院长,虽说没有充足的理由禁止,但他对这一组织抱敌视态度;建筑匠师汤姆,出于对菲利普的感情,他谢绝了邀请;还有马拉奇。
  与此同时,艾伦已经用阿莲娜剩余的羊毛织好了一大捆毛呢。这种羊毛织的布粗糙、无色,但给修士们做袍服还是蛮不错的,所以修道院司务白头卡思伯特全都买下了。价钱虽然便宜,但已然是原毛价格的两倍了,即使付完艾伦一天一便士的工钱,阿莲娜还多赚了半磅银便士》卡思伯特巴不得照这种价钱再买些布,于是阿莲娜就买下了菲利普多余的羊毛,加到自己的存货里,又雇了十几个人,其中大多是妇女,来纺织。艾伦同意再织一捆,但她不愿做黏结制毡的那一道工,说那太苦了,别的人大多也这么讲。
  阿莲娜很同情,黏结和漂土都是重活。她记起了当年在温切斯特的时候,她和理査是怎么去找一位漂土师傅,要求雇用他们。那师傅雇了两个男人在一个水槽里用棒子捣毛呢,还有一个女人往里倒水。那女人给阿莲娜看她那双泡得又粗又红的手,那两个男人把湿毛呢捆放到理査的肩上时,把他压得跪了下去。大多数人勉强可以黏结少量的毛呢,也就是够他们自己和家人做衣服用的,只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才能整天做黏结和漂土的活儿。阿莲娜对她的织工们说,只管织布就好,她自会另外雇人来黏结,或者干脆卖给温切斯特的漂土师傅。
  公会聚餐在木头教堂中举行,阿莲娜负责食物。她把做饭的差事分派给所有会员,他们大多都有至少一名家仆。阿尔弗雷德和他的手下做了一张长长的活腿桌。他们带来了浓啤酒和一桶葡萄酒。
  众人分坐在长桌的两侧,上首和下首都不坐人,因为在公会内,—律人人平等。阿莲娜穿了一件枣红色的丝裙,佩着一枚中间镰了红宝石的金质胸针,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皮里外衣,袖子很宽,是时髦的款式。教区教士说了一番感谢上帝的话,他当然髙兴有公会来建新教堂,因为可以提髙他的威望和增加他的收人。
  阿尔弗雷德提出了建设新教堂的预算和时间表。他说话的口气,似乎这一切全是他自己做的,但阿莲娜知道,大部分都是汤姆的手笔。新教堂要盖两年,耗资九十磅银便士,阿尔弗雷德提议,公会的四十名会员每人每周交六便士。这比一些人事先估算的要稍多一点,阿莲娜可以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来。大家一致同意付款,但阿莲娜认为,公会应该预料到会有一两个人拖欠的。
  她本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支付这笔钱。她向桌子周围看了一圈,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场人中的首富。她和一小伙妇女坐在一起:她们中一个是酿酒商,有名的好酒量;一个是裁缝,雇有两名女缝工和几个学徒;一个是鞋匠的遗嫌,在丈夫去世后,她把生意支撑了下来。阿莲娜是在场最年轻的女人,而且比除了阿尔弗雷德之外的男人都年轻,阿尔弗雷德比她还小一两岁。
  阿莲娜很想念杰克,她还没有听到那位年轻扈从的第二部分故事。今天是个假日,她很想去林间空地和他会面,也许再迟一点她还能去。
  大家围桌而谈的话题是内战的事。斯蒂芬的妻子玛蒂尔达王后,出人意料地打了一仗又一仗:最近她占领了温切斯特城,还俘虏了格洛斯特的罗伯特。罗伯特是莫德皇后的兄弟和她部队的总司令。有人说,莫德不过是个傀儡,罗伯特才是这次叛乱的真正领袖。无论如何,罗伯特被俘对莫德来说,其损失和王室方面斯蒂芬被俘可以平分秋色,大家都对下一步战争的动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次聚餐宴上的酒水,比菲利普副院长那次提供的要烈些。随
  着宴会的进行,那些贪杯的人越来越喧闹了。教区的教士无法控制,大概是因为他喝得和别人一样多。坐在阿莲娜旁边的阿尔弗雷德似乎在抖擞精神,但连他也喝得满脸通红。阿莲娜本人并不喜欢烈酒,她吃饭时,只喝了一杯苹果酒。
  当东西快要吃光时,有人提议为阿尔弗雷德和阿莲娜干杯。阿尔弗雷德听后,高兴得满面红光,而阿莲娜则在想,再过多久她就可以溜了。
  阿尔弗雷德对阿莲娜说我们一起干得不错。”
  阿莲娜微微一笑。“咱们等着瞧,到明年这会儿,他们当中还有多少人还在坚持每周交六便士^”
  阿尔弗雷德今天不想听担忧或保留的话。“我们干得不错,”他重复说,“我们配合得很好。”他对她举杯,然后一饮而尽。“你不认为我们配合得很好吗?”
  “当然,”她给他凑趣地说。
  “我很满意,”他接着说,“和你一起干这个——我指的是公会。”“我也很满意,”她客气地说。
  “是吗?这使我非常髙兴。”
  她更仔细地端详着他。为什么他不厌其烦地说这个?他的言语清晰准确,并没有显露真醉的迹象。“是蛮好的,”她不愠不火地说。
  他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她不喜欢别人碰她,但她一向培养自己不退缩,因为男人们会因此而不痛快。“跟我讲点什么,”他把声音压低到悄悄话的音量,“你要求什么样的丈夫?”
  她不快地想,他一定不会向我求婚的。她给出了她的标准答案。“我不需要丈夫——我弟弟已经够我烦的了。”
  “可是你需要爱,”他说。
  她内心呻吟了一声。
  她刚要开口作答,他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她——这是一种男子汉
  的习惯,她特别讨厌。“别对我讲,你不需要爱,”他说,“人人都需要爱
  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她知道自己有些独特的地方:大多数女人都急着要出嫁;要是她们像她这样,到了二十二岁还是单身,她们就不仅是急切而是迫不及待地要出嫁。她想,我有什么问题吗?阿尔弗雷德年轻、健壮、富裕,主桥半数的姑娘都巴不得嫁给他。有一会儿,她掂量着这个念头,想说声是的。但一想到要和阿尔弗雷德实际生活在一起,每天晚上一起吃饭,和他一起去教堂,生下他的孩子,就有点害怕了。她倒宁、可独身。她摇了摇头。“忘掉这件事吧,阿尔弗雷德,”她坚定地说,“我不薷要丈夫,无论是出于爱情或是别的原因。”
  他并没有失掉勇气。“我爱你,阿莲娜他说,“和你一起工作,我从内心里感到幸福。我需要你。你愿意做我妻子吗?”
  他现在就提出来了。她很抱歉,因为这意味着她必须正式拒绝了。她早已学会,要想在拒绝时尽量温文尔雅是毫无意义的,男人会把彬彬有礼的拒绝,看做是尚在两可之间的迹象,从而益发紧追不舍。“不,我不愿意,”她说,“我并不爱你,而且和你一起工作,我也不那么高兴,哪怕你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男人,我也不会嫁给你。”
  他受到了伤害。他大概原以为他把握很大。阿莲娜自信没有做过任何鼓励他的事。她待他如同平等的伙伴,他说话时就听着,和他讲话时很直率,尽自己的责任,而且尊重他尽了他的责任。但有的男人把这些看做是鼓励。“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气急败坏地说。
  她叹息一声。他受到了伤害,她很为他难过;但过不多久他就会气恼的,似乎她诬陷了他;到最后,他就会坚信,她无缘无故地侮辱了他,他就会觉得受了冒犯。并非所有遭到拒绝的求婚者都会有这类表现的,但确实有这样一种类型的人,阿尔弗雷德就属于其中之一。她要马上走开了。
  她站起身来。“我尊重你的求婚,我感谢你给我的荣幸她说,“请你尊重我的拒绝,以后别再向我请求了。”
  “我想,你是急着要去见我那个拖鼻涕的过继弟弟他厌恶地说,“我想象不出来,他能给你使上什么劲。”
  阿莲娜窘得脸都红了。这么说,人们开始注意她和杰克的友情了。阿尔弗雷德居然对此做出下流的解释。不错,她就是要急着去见杰克,而且她不会听任阿尔弗雷德来制止她。她弯下腰,把脸对着他的脸。他吓慌了。她悄悄而一字一顿地说见一鬼一去一吧。”然后便转身走开了。
  菲利普副院长每月在地下室开一次庭。过去,一年才开一次,而且很少花上一整天时间。铒当人口增加了三倍的时候,违法的事就会增加十倍。
  犯罪的性质也变了。过去,主要与土地、庄稼和畜禽有关。一个贪婪的农民会偷偷移动地里的界桩,侵占邻居土地,据为己有》—个帮工会从雇他的寡妇家偷一袋粮食;一个多子女的贫妇会挤别人乳牛的奶。如今,大多数案例都涉及钱,菲利普想,这时他坐在法庭上,时间是十月的第一天。学徒工从他们的师傅那儿偷钱,一个男人拿了他岳母的储蓄,商人使用伪币,还有富有的女人克扣不会计算自己周工资的头脑简单的仆人。五年前,在王桥是没有这类犯罪行为的,因为当时谁也没那么多现金?
  菲利普处理这些犯罪行为几乎都用课以罚金的办法。他也可以用鞭笞、上伽或关押在修士寝室下面的地下室等手段,但这些惩罚用得极少,主要留做对付暴力罪行。他有权力处强盗绞刑,修道院有一个很结实的木制绞架;但他还从来没用过,他在心中秘密抱着一个愿望:他将永远不用。最严重的罪行谋杀、捕杀国王的鹿以及拦路抢劫——由设在夏陵的国王法庭去判决,主持人是郡守,而尤斯塔
  斯郡守滥用了绞刑。
  今天,菲利普有七个越权磨面的案子。他把这七个案子留到最后一起处理。修道院在原有的磨场边上,新近又修了一座水磨坊——王桥如今需要两座磨坊了。但新磨坊需要付款使用,这就是说,所有的人必须把他们的粮食拿到修道院来磨。严格地说,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块领地里,都有这样一条法律:农民不准在家中磨面;他们必须向东家付钱来为他们磨面。近几年来,随着城镇的崛起和旧磨坊开始经常损毁,菲利普忽视了非法磨面的数量增长;现在他要予以取缔了。
  他把犯罪人的名字写在一块石板上,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打头的是最有钱的。“长地亩理査,你有一座由两个人推的大磨,这是弗朗西斯库斯兄弟说的。”弗朗西斯库斯是修道院管磨坊的。
  —个红光满面的自由民向前迈了一步。“是的,我的副院长老爷,但我现在已经把磨砸了
  “交六十便士。酿酒人埃尼德,在你的酿酒作坊里有一个手推磨,有人看见你儿子艾立克在用那盘磨,他也被告发了。”
  “是的,老爷,”埃尼德说,她是个红脸膛、厚肩膀的女人。
  “那盘手推磨呢?”菲利普问她。
  “我把它扔到河里了,老爷。”
  菲利普并不相信她的话,但他对此也无能为力。“罚你二十四便士,罚你儿子十二便士》鞣皮匠瓦尔特呢?”
  菲利普按着名单往下点,按照他们违法行为的程度课以不同的罚金,这时到了最后一名,也是最穷的一个。“寡妇戈达?”
  一个穿着褪色黑衣服的粉红色面孔的老妇人向前迈了一步。“弗朗西斯库斯兄弟看见你用磨磨面。”
  “我身无分文,没法交磨面钱,老爷,”她怨气冲天地说。
  “不过,你还是有一便士买粮食的。”菲利普说,“你要和别人一样
  受罚。”
  “你要我饿死吗?”她挑战地说。
  菲利普叹了口气。他心想,要是弗朗西斯库斯兄弟当初假装没看见戈达犯法就好了。“王桥最近一次有人饿死是什么时候?”他说。他四下看了一眼聚在那儿的居民。“谁记得我们镇上最近一次有人饿死?”他停了一下,像是在等候回答,然后又说我想,你们会发现那是在我来之前。”
  戈达说:“缺房子狄克去年冬天死的。”
  菲利普想起了那人,他是个在猪圈和马厩里睡觉的乞丐。“狄克喝醉了酒,半夜倒在街上,天又下了雪,就给冻死了,”他说,“他不是饿的,假如他头脑清醒,能够走到修道院的话,他也不会受冻的。要是你挨了饿,可别想骗我——找我来求救济好了。要是你自尊心太强,不肯那样做,反倒宁肯破坏法律的话,就得像别人一样受罚。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老爷,”那老妇人板着脸说。
  “罚四分之一便士,”菲利普说,“闭庭。”
  他站起身,走出去,爬上从地下室通往地面的台阶。
  如同历年在圣诞节前一个月左右那样,新的大教堂的修建又明显地放慢了速度。未完成的石头工程裸露的顶部和边缘,都盖着干草和马类——从修道院马厩中取出的垫草~?以防新砌的灰泥结霜。建筑工说,由于霜冻,冬天是不能干灰泥活儿的。菲利普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不能每天早晨把墙揭开,晚上再盖上,白天并不是总有霜冻的。汤姆说,冬天盖的墙要坍塌。菲利普相信,但他认为,并非因为霜冻。他考虑,真正的原因可能是灰浆需好几个月才能牢固。冬季的休闲保障了在新的一年里加砌之前,灰浆变得坚硬。这也解释了建筑工们的迷信:他们说,一年里要是砌出二十英尺以上的高度,就会招来厄运;更糟的是,下面的砌层在灰浆没干透之前,可能在
  上面砌层的重压下变形。
  菲利普惊讶地看到,所有的建筑工都站在未来的圣坛所在的露天地里。他走过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用木头做了一个半圆形的拱券,两边用木柱支撑着,让它竖在那里。菲利普懂得,那个木制拱券就是他们叫做临时支撑的东西:其作用是在砲石头拱券时把它撑在下面。不过,这时他们在地面把石头摆放成拱券,不用灰浆来砌,以便看看石头的尺寸是不是完全合适。学徒和壮工们在往临时支撑上码放石头,而建筑工则挑剔地察看着。
  菲利普与汤姆的目光相遇,他问这是做什么呢?”
  “这是护廊上的一个拱券。”
  菲利普上下反复看着。连拱廊去年就盖好了,上面的护廊将于明年完成。然后,就只剩下最髙的一层,高侧窗,有待建成,以后就可以上顶了,如今,墙壁已经盖好粪草,准备过冬,建筑工正在为明年的工作准备石料。如果这个拱券没问题,为所有的拱券准备的石料就要切成同样的形状。
  学徒工们,其中也有汤姆的继子杰克,从拱券的两边,把楔形拱石逐个摆放上去。虽然护廊拱券最后建成时,是高髙置于教堂上方的,上面还是有精致的装饰图案;因此,每块石料露在外面的那一面,都要刻上一条大的犬牙形槽,一条小的花边装饰圆雕和底部的一条漩涡饰图案。在石头摆放在一起之后,刻线要准确地相互衔接,形成三条连续不断的花纹:上面的犬牙形,中间的花边圆雕和底部的漩涡饰。这样看上去,就如同好几排半圆形弧线的石料,一层叠在另一层上面,而实际上,是把楔形拱石一块接一块地横向连接成形的。然而,石料必须严丝合缝地砌到一起,否则,刻纹就不能贯通一气,那种叠砌的错觉也就没有了。
  菲利普在一旁看着杰克把正中的那块关键石料放下去到位。这
  时拱券完整了。四名建筑工操起大锤,敲掉撑着离地几英寸髙的木头临时支撑拱券的楔子。有趣的是,木头支撑倒了。虽然堆成拱券的石料间并没砌灰浆,但拱券仍稳稳地立着。建筑匠师汤姆满意地哼了一声。
  有人拉了下菲利普的衣袖。他转脸看见一个年轻的修士。“有位客人找您,神父。他在您的居室里等着哪。”
  “谢谢你,我的孩子。”菲利普离开了建筑工匠。既然修士们把客人请到副院长的居室里等候,这就说明来访者很重要。他穿过院子,走进了他的居室。
  客人是他弟弟弗朗西斯,菲利普热情地拥抱了他。弗朗西斯满面愁容。“他们拿东西给你吃了吗?”菲利普说,“你看起来很累。”“他们给了我一些面包和肉,谢谢啦。这个秋天我都来往于原先囚禁斯蒂芬国王的布里斯托尔和原先关押罗伯特伯爵的罗切斯特之间。”
  “你说的是原先。”
  弗朗西斯点点头。“我一直在谈判一次交换:用斯蒂芬换罗伯特。这件事在万圣节那天办妥了^斯蒂芬国王现在回到温切斯特了?”
  菲利普很是吃惊。“依我看,莫德皇后在这笔交易中太不合算了——他放掉了一位国王,换回了一位伯爵。”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没有罗伯特,她一筹莫展。没人喜欢她,没人信任她。玛蒂尔达王后是聪明的。她只要换回斯蒂芬国王,其他一无所求。她提出这个条件,最后达到了目的。”
  菲利普走到窗前,往外看着。天开始下雨了,寒风斜扫的雨点,纷纷落在建筑工地上,把大教堂的髙墙浸湿变暗,从工匠住棚的低矮的草顶上滴着水珠。“这意味着什么呢?”他说。
  “这意味着莫德又成了王位的課觀者而已。毕竟,斯蒂芬是正正
  经经加过冕的,而莫德从来没加过冕,算不上数的。”
  “不过,是莫德颁给了我市场执照。”
  “是的。这可能是个问题。”
  “我的执照无效了吗?”
  “没有。执照是由教会批准的合法君主正式颁发的。她没有加冕并没什么区别。但是,斯蒂芬可以收回执照。”
  “市场收入是用来购买石料的,”菲利普忧心忡忡地说,“没有市场,我就没法修建大教堂了,这可真是个坏消息。”
  “我很遗憾。”
  “我那一百镑银便士怎么办呢?”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斯蒂芬会要你从莫德手中取回。”
  菲利普感到难受。“那么多钱,”他说,“全是上帝的钱,我却丢掉了。”
  “你还没有丢掉嘛,”弗朗西斯说,“斯蒂芬也许不撤销你的执照呢。他反正从来没对市场表示过任何兴趣。”
  “威廉伯爵可能会对他施加压力。”
  “威廉倒过戈,记得吧?他把他的命运押到莫德身上了。他对斯蒂芬不会再有什么影响了。”
  “我希望你说得对,”菲利普热烈地说,“我向上帝祈求,你说得对。”
  天气太冷,没法在林间空地坐着时,阿莲娜就在晚上到建筑匠师汤姆家中去。阿尔弗雷德通常都待在酒馆里,因此,家中就剩下了汤姆、艾伦、杰克和玛莎。如今汤姆的收入很好,他们家有了舒服的坐椅、呼呼烧着的火和许多蜡烛。艾伦和阿莲娜一起纺织。汤姆做着计划和图表,用一块尖石头在光洁的石板上画着草图。杰克假装作腰带,或者磨刀子,或者编篮子,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偷偷看着烛
  光照耀下的阿莲娜的面孔,看着她说话时嘴唇的翕动,或是端详着她喝啤酒时白皙的喉部。那个冬季,他们经常开心地大笑。杰克喜欢逗阿莲娜发笑。一般来说,她总是那么矜持和含蓄,能够看到她轻松一下实在开心,简直不啻瞥见她的胴体。他不停地想方设法说些什么,让她髙兴。他会模仿一个巴黎建筑匠的口音说话,或是一个铁匠迈着罗圈腿走路,把工地上的匠人们描绘得惟妙惟肖。一次,他编了一套修士可笑的生活情节,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犯一种似是合理的罪——雷米吉乌斯的骄傲,司厨伯纳德的贪食,客房长的贪杯和巡察皮埃尔的好色。玛莎常常笑得不可开交,连不苟言笑的汤姆也会咧嘴露笑。
  在一个这样的夜晚,阿莲娜说:“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卖掉所有这些毛呢。”
  大家都有点吃惊。艾伦说那我们还何必织呢?”
  “我还没有放弃希望,”阿莲娜说,“我只是刚遇到个问题。”
  汤姆从石板上抬起目光。“我原以为修道院急着要全买下来呢。”
  “那不成问题。我找不到人来黏结、漂土,而修道院不想要织得松松的毛呢——谁都不想要。”
  艾伦说那是种把人累断腰的活儿。没人愿意干,我一点都不奇怪,
  “你找不到男人做这种活儿吗?”
  “在富裕的王桥找不到人。所有的男人都有足够的工作。在大城镇里,有职业的漂土匠,但他们多半为织匠工作,而且他们被禁止为雇主的对手干活儿。再说,到温切斯特把布运来运去也太费钱。”“这倒真是个问题,”汤姆承认着,又低下头去画他的草图了。
  杰克灵机一动。“真可惜,我们不能用牛来干。”
  别人都笑了。汤姆说你还不如试着教牛盖教堂呢。”
  “要不就用水磨,”杰克还坚持着,“最重的活儿,总有轻松的办法来干的
  “她想要黏结和漂土,不是磨面,”汤姆说。
  杰克没有听他的。“我们是用升降装置和转动轮轴,把石头提到脚手架的髙处的。”
  阿莲娜说噢,要是有台巧妙的机器,把毛呢黏结和漂土,那可太棒了。”
  杰克想,要是他能为她解决这个难题,她该多高兴啊。他决心找
  出个办法。
  汤姆沉思着说我听说过一种水磨,用来给铁匠炉鼓风——但我从来没见过
  “真的!”杰克说那就证明了我的想法。”
  汤姆说水磨的轮子是转动的,磨盘也是转动的,所以可以用一个带动另一个;但漂土匠的棍棒是上下动的。你没法让一个转动水轮带动一个上下动的棍棒。”
  “但鼓风筒也是上下动的。”
  “不错,不错;可惜我从来没见过那个铁匠炉,我只是听人说起过。”
  杰克想象磨坊的机械装置。水力推动水轮旋转,水轮的轴连着磨坊里的另一个轮子,里面的轮子是立着的,上面有齿咬合着另一个平放着的轮子的齿。“一个立轮可以带动一个平轮,”杰克想着想着,说出了声。
  玛莎笑了。“杰克,算了吧!要是水轮能够漂毛呢,聪明人早就想出来了。”
  杰克不理会她。“漂土匠的棍棒可以安到水轮的轴上,”他说,“毛呢可以平放在棍棒落下的地方。”
  汤姆说可是棍棒只能捣一下,然后就绞住了;水轮也就转不了
  了。我跟你讲了——水轮是转动的,但棍棒是上下动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杰克固执地说。
  “没有办法,”汤姆一口咬定说,他经常用这种口气结束一个话题。
  “不过,我敢打赌一定有办法,”杰克不服气地嘟嚷着,汤姆装作没听见。
  接下来的星期日,杰克不见了。
  他早晨去了教堂,在家里吃了午饭,这都和平常一样;但到晚饭时就没露面。阿莲娜在自家的厨房里,做了一大锅火腿炖白菜,里面还放了辣椒,这时艾伦来找杰克了。
  “弥撒之后,我就没见到他,”阿莲娜说。
  “他吃完午饭就不见了,”艾伦说,“我还以为他和你在一起呢。”
  艾伦竟然随意地做出这种猜测,让阿莲娜有点发窘。“你担心吗?”
  艾伦耸耸肩。“做母亲的总是担心的。”
  “他是不是和阿尔弗雷德吵架了?”阿莲娜紧张地说。
  “我问过同样的问题,阿尔弗雷德说没有。”艾伦叹了口气,“我并不认为他会遇到什么麻烦。他以前这么做过,我敢说他还会做的。我从来没教过他要按时做事。”
  当晚睡觉时间之前,阿莲娜到汤姆家去看杰克回来没有。他还没露面。她忧心忡忡地上了床。理查到温切斯特去了,只剩她独自在家。她老是瞎想,杰克可能掉进河里淹死了什么的。那对艾伦太可怕了,杰克是她的独生子啊。想到艾伦失掉杰克的哀伤时,阿莲娜的眼中涌出了泪水。她想,这可真够塞的,我在为还没发生的事替别人伤心落泪。她振作一下,竭力去想别的事情。多余的毛呢是她的大问题。通常她会为生意的事思虑上半夜,但今夜,她的脑子总要转
  到杰克身上。假如他弄断了腿,躺在树林里,动不了呢?
  最后,她飘进了不安的睡眠。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仍然感到很困乏。她在她的睡衣外披上厚斗篷,穿上她的毛边靴,然后就出门去找他。
  他不在酒馆后面的花园里,男人们通常在那里睡觉,靠臭气熏天的粪堆的热气,不致冻僵。她走到桥边,心惊胆战地沿河走到河湾处,废物都给冲到那里。一群野鸭在岸上的一堆柴火、破鞋、丢弃的锈刀和霉烂的骨头中间觅食。杰克不在那儿,谢天谢地。
  她往回走,上山进了修道院,大教堂的建筑工匠刚开始干活。她在汤姆的工棚里找到他。“杰克回来了吗?”她抱着希望说。
  汤姆摇了摇头。“还没有。”
  她往外走的时候,木匠领班满面愁容地走了进来。“我们的锤子全都不见了,”他对汤姆说。
  “这可怪了,”汤姆说,“我也一直在找锤子,可是一把都找不到。”
  接着,阿尔弗雷德在门口探头进来,说建筑工的托木都到哪儿
  去了?”
  汤姆搔着头。“看来,工地上所有的锤子好像都不见了,”他闷声闷气地说。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他说:“杰克那小子在背后捣鬼,我敢打赌。”
  阿莲娜想,没错。锤子、漂土、磨坊。
  她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离开了汤姆的工棚,匆匆穿过修道院院子,绕过厨房,来到西南角,从河里开出的沟渠,在那里驱动着两座磨坊,一旧一新。不出所料,旧磨坊的水轮在转。她走了进去。
  她眼前的景象起初让她困惑和恐惧。一排锤子固定在一根平放着的架杆上。那些锤子像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髙翘着头,如同马匹从槽头抬头望着。随后,锤头又一起向下,同时有力地一砸,那砰的一响震得她心都不跳了。她惊呼一声。锤子又翘起了头,似乎是听到
  了她的叫声,然后又往下一砸。锤头砸到她的一块织得松松的布上,布放在建筑工地上调灰浆用的那种浅木槽里,注有一两英寸的水。她明白了,锤头在漂洗布匹,尽管锤子看上去还是那样烦人地动着,她已经不害怕了。但这是怎么运转的?她看到装了锤子的架杆和水轮的轴平行地并列着。轴转动的时候,连在上面的一块木板不停地转着。木板转过来时,拨动了锤子把柄,往下一压把柄,锤头就翘了起来。木板继续转动,与锤柄脱离了接触。这时,锤头下落,砸到水槽里的布匹上。这完全是杰克那天晚上所说的:可以漂洗布匹的水磨。
  她听到了他的话音。“锤头应该加重,这样落下就更有力了。”她转过身来,看见了他,脸上虽然疲惫,却流露出胜利的喜悦。“我想,我已经解决了你的难题,”他说着,羞怯地笑了。
  “我真髙兴你没出事——我们为你担心呢!”她说。她不假思索地伸出双臂搂住他,亲吻了他一下。那一吻很短促,和一啄差不许多;但随后,当他俩的嘴唇分开以后,他却搂住她的腰,轻柔地但却是坚定地,把她的身体拉过去,触到他的身体,而她则发现自己在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满脑子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活得好好的,没有受伤,她有多高兴。她深情地拥抱了他一下。她突然觉察到自己的皮肤触觉敏感了,她能感到亚麻布内衣的粗糖和皮靴的软毛,以及乳头紧抵在他胸前的刺激。
  “你为我担心?”他猜疑地说。
  “当然!我简直没睡着觉!”
  她幸福地微笑着,但他看上去却十分庄重,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感染了她,她觉得受到了奇妙的感动。她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在她身后,锤子齐声锤击着,一下下震撼着磨坊的木头结构,而她似乎感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震顏。
  “我很好,”他说,“一切都很好。”
  “我真髙兴,”她又说了一遍,话音出口如耳语般地低。
  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向她低下脸来,随后感到了他的嘴唇压到了自己的唇上。他的吻十分轻柔。他的嘴唇丰满,有一点柔软的胡子。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专注地去体会。他的嘴抵在她的嘴上动着,似乎很自然地分开了她的双唇,她的嘴突然变得异常敏感了,以至于能觉察到最细微的触动,最小巧的动作。他的舌尖爱抚她上唇的内侧。她感到完全被幸福压倒了,简直想哭出声。她把身体紧贴到他身上,用自己柔软的乳房摩挲他硬实的胸脯,体会着他的髋骨压进她的腹部。她不再仅仅因为他平安无恙而宽心,而且还因为他在这里而高兴。此时此刻有一种新的激情。他活生生的存在使她充满一种销魂的感觉,让她都有点晕眩了。她紧搂着他,恨不得再多接触接触他,多感受感受他,更紧地贴着他。她用双手抚摩着他的脊背。她想摸着他的皮肤,但他的衣服妨碍了她。她不假思索地张开嘴,把舌头伸进他的双唇之间。他的喉咙口发出一声小动物似的嗥叫,像是压抑着的快乐的低吟。
  磨坊的门砰地打开了。阿莲娜脱身出来。她感到猛地一震,如同正在沉睡,被人猛击一掌,把她惊醒了。她被他俩刚才的行为吓慌了一两个人互相又亲又摸,像是妓女和醉汉在酒馆里干的事!她退后一步,转过身去,窘得要死。闯进来的不是别人,偏偏是阿尔弗雷德。这让她益发狼狈。阿尔弗雷德在三个月之前,曾经向她求婚,她当场就髙傲地回绝了他。这会儿,他却看见她的行为像个发情的母兽。这看上去有点虚伪。她臊红了脸。阿尔弗雷德正盯着她,表情中混杂着性欲和轻蔑,这使她一清二楚地联想起威廉?汉姆雷。她厌恶自己给了阿尔弗雷德一个看不起她的口实,也气恼杰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她的目光从阿尔弗雷德转到杰克身上。当他俩目光相遇时,他流露出了溪惊的神色。她意识到,她的气愤显示在了脸上,但她无法
  控制。杰克的表情,从迷茫的幸福变成了困惑和伤心。在通常的情况下,这会将她融化,但此时她却过于气恼了。她为他使她做出刚才的行为而痛恨他。她疾如闪电般地扇了他一耳光。他没有动,但他的目光中露出了极度的痛苦,挨打的面颊红了起来。她不忍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便移开了目光。
  她不能待在那儿了。她随着耳中锤子不停的砰击声,向门口跑去。阿尔弗雷德急忙往旁边一闪,几乎给吓傻了。她快步冲过他身边,走出大门。建筑匠师汤姆就在门外,身后还有一小伙建筑工人。大家都到磨坊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阿莲娜一声不响地匆匆越过他们。有一两个工匠好奇地看着她,让她羞火中烧;但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从磨坊中传出的锤击声。阿莲娜头脑中冷静、理智的部分回想起,杰克解决了她漂毛呢的难题;但一想到他整夜没合眼在为她忙碌,只是使她感到更糟。她跑过马厩,穿过修道院大门,沿街走去,她的靴子在泥地里一滑一滑地,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家中。
  她进了屋门,发现理査在里面。他坐在厨房边,吃着面包,喝着啤酒。“斯蒂芬国王进军了,”他说,“仗又打起来了。我需要一匹新马。”
  四
  接下来的三个月间,阿莲娜几乎没对杰克连续说过两个字。
  他心碎了。她曾经亲吻过他,似乎她爱他,这是不会弄错的。当她离开磨坊时,他确定他们很快还会再那样亲吻的。他在情欲的朦胧中走来走去,心中想着:阿莲娜爱我!阿莲娜爱我!她曾经抚摸着他的脊背,把她的舌头伸进他嘴里,还把乳房抵住他胸脑。当她回避他时,他起初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经过那次亲吻之后,她不可能装作不爱他。他等待着她克服掉她的娇羞。在修道院的木匠的帮助
  下,他做了一个更牢固、更持久的漂洗机械,装到旧磨坊里,阿莲娜的毛呢得以黏结漂土了。她由衷地感激他,但她的话音是冷漠的,她的眼睛回避着他的目光。
  这样过去了不仅几天,而是好几个星期之后,他被迫承认,出了什么严重的毛病。幻灭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心田,他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给淹没在懊悔之中。他困惑不解。他痛苦地巴望,自己要是老成些,有更多应付女性的经验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分辨出,她到底是正常还是独特了,那次激情是一时冲动还是经久不衰的;他也就可以决定,到底该忘掉那天的事还是该面对着她。由于举棋不定,也由于害怕说错了话,把事情越弄越糟,他只好什么行动也不采取;随后,那种遭人唾弃的感觉,开始不断地袭击他,控制他,使他感到自己无用、笨拙和无能。他想着他有多愚蠢,竟然幻想全郡最令人仰慕、最难以企及的女人会倾心于他,一个毛头孩子。他曾经用他的故事和笑话让她开心一时,但他一像男人似的亲吻她,她立刻就跑开了。他有多傻,竟然会想人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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