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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春秋下

_11 肯·福莱特(英)
  “我还以为你会呢,”阿尔弗雷德硬着头皮坚持着,“终归,我父亲教会了你这一切。是因为他你才当上了匠师。你难道不肯看他的面子帮我一把吗?”
  汤姆的面子。杰克突然感到良知的冲击。汤姆以他自己的方式尽量当好继父。他不够温和,也不善解人意,但他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和对杰克没什么两样,而且在传授知识和技能上是耐心和慷慨的。他还让杰克的母亲生活幸福,大部分时间髙高兴兴的。再说,杰克想,我在这儿是个成功和富裕的建筑匠师,正在顺顺当当地实现我要建世界最美的大教堂的雄心,而阿尔弗雷德呢,却又穷又饿,没有了工作。这样的报应难道还不够吗?
  不行,还是不行,他想。
  后来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好吧,”他说,“看在汤姆的面子上,雇下你了。”
  “谢谢你阿尔弗雷德说,他的表情难以捉摸。“我要不要马上动手干活儿?”
  杰克点了点头。“我们正在给中殿打地基。你就跟着干吧。”
  阿尔弗雷德伸出一只手。杰克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握住了。阿尔弗雷德的手握得和从前一样有力。
  阿尔弗雷德走开了。杰克站在那儿,低头盯着他画的一根中殿立柱的底座。那是实际大小,这样,等画好之后,木匠师傅就可以按照这个图直接做木模了,然后再由建筑匠用木模在石头上做出雕刻的记号。
  他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呢?他想起阿泶弗雷德的拱顶曾经塌陷。不过,他不会派阿尔弗雷德干拱顶或拱券这类难做的活儿,砌直墙和铺地面是他的专长。
  杰克还在思索着,午钟敲响,该吃饭了。他放下了当画图工具的磨尖的铁丝,从塔楼扶梯下到地面。
  结了婚的工匠都回家吃午饭,单身的则在工棚就餐。在一些建筑工地上是提供午饭的,以免下午迟到、旷工和醉酒;但修士的供餐太简单,大部分建筑工匠宁可自己带饭。杰克和继妹玛莎住在建筑
  匠师汤姆的老房子里,玛莎负责家务。阿莲娜忙的时候,玛莎还要照
  顾汤米和杰克的第二个孩子-----个女孩,他们给她起名莎莉。玛
  莎通常都给杰克和孩子们做饭,阿莲娜有时候和他们一起吃。
  他离开修道院,轻快地往家里走。路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阿尔弗雷德会不会想搬回来和玛莎一起住呢?她到底是他的亲妹妹啊。杰克在答应雇阿尔弗雷德时,没想到这一点。
  他过了一会儿又想,这么担心是愚蠢的。阿尔弗雷德能够欺负他的年代早就过去了。他是王桥的建筑匠师,如果他说阿尔弗雷德不能搬进来,那阿尔弗雷德只能作罢。
  他有点担心也许阿尔弗雷德会坐在厨房桌子旁边,但他并不在,这才松了口气。阿莲娜在照顾孩子们吃饭,玛莎在搅拌火上的一个罐里的东西。炖羊肉的香味让人流口水。
  他轻轻亲了亲阿莲娜的前额。她现在三十三岁了,但她的样子还和十年前一样,她的头发还是那么多,还是深棕色,发卷还是蓬松的,她的嘴还是同样的丰满,眼睛颜色还是那么深。只有她裸着身体时,才会显出年龄和生过孩子的体态:双乳下垂,臀部变宽,肚皮也始终没回到原先那种紧绷绷的平滑的样子。
  杰克慈爱地看着从阿莲娜的身体里生出的两个孩子:九岁的汤米是个结实的红发男孩,个子要比同年龄的孩子大,他正在向嘴里扒羊肉,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星期没吃饭似的;莎莉已经七岁,长着和母亲一样的深色鬈发,她正高高兴兴地笑着,露出门牙中的缺齿,就像十七年前杰克初次见到玛莎时,她掉了一颗门牙一样。汤米每天上午到修道院上学,读书识字,但修士们不接受女孩,阿莲娜只好自己教莎莉。
  杰克坐下,玛莎把肉罐从火上端下来,放到桌上。玛莎是个很奇怪的姑娘,她已经超过了二十岁,但对出嫁毫不感兴趣。她始终很依恋杰克,现在替他操持家务似乎很满意。
  杰克无疑主持着全郡最古怪的家庭。他和阿莲娜是全镇的头面人物,他是大教堂的建筑匠师,她是温切斯特之外最大的毛呢制造商。大家都把他们当做一对夫妻,但他们却不准一起过夜,只好分住两处:阿莲娜和弟弟同住,杰克和妹妹同住。每个星期日下午,每逢节曰,他们就消失了,人人都明白他俩在做什么,当然,只有菲利普副院长除外。这一段时间,杰克的母亲住在林中的山洞里,因为她被认为是一名女巫。
  杰克不时地为不准他和阿莲娜结婚而气恼。他会躺着睡不着觉,听着隔壁玛莎的鼾声,心里想:我都二十八岁了——为什么我还是一个人睡?第二天他就会对菲利普脾气很坏,对修士会议的建议和要求一口回绝,认为是不实际的或是太费钱,对改动或折中都拒不讨论,似乎只有一种方式才能建大教堂,而那就是杰克的方案。随后,菲利普便会躲着他几天,让风暴平息下去。
  阿莲娜也不痛快,她把气发泄到杰克身上。她会变得缺乏耐心和不能容忍,对他做的一切事横加指责,他一进门,她就把孩子往床上一放,他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她不饿。这种情绪拖上一两天以后,她会大哭一场,说她很抱歉,他们还会幸福的。直到下一次,弦又绷得太紧,她受不了了6
  杰克留了些炖羊肉放到碗里,开始吃起来。“猜猜今天上午谁到工地来了,”他说,“阿尔弗雷德。”
  玛莎把一个铁壶盖往边上一撂,碰出很响的声音。杰克看了看她,看到她满脸恐惧。他转过脸去看阿莲娜,看到她脸都白了。
  阿莲娜说他在王桥干吗?”
  “找活儿干。我猜想,饥荒把夏陵的商人都给弄穷了,再也盖不起原先那种石头房子了。他解散了他那支建筑队伍,自己也找不到工作了。”
  “我希望你揪着他的尾巴把他扔出去,”阿莲娜说。
  “他说,我该看在汤姆的面子上给他一份工作,”杰克不大自然地说。他没料到这两个女人对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毕竟,没有汤姆,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
  “屁话,”阿莲娜说,杰克心想:她这个说法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
  “反正,我已经雇下了他,”他说。
  “杰克!”阿莲娜尖叫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不能让他回到王桥来——那个魔鬼!”
  莎莉哭了起来。汤米瞪大眼睛看着他母亲。杰克说阿尔弗雷德不是魔鬼。他没饭吃,没钱用。我救了他,算是对他父亲的一点怀念。”
  “要是他强迫你像狗一样地在他的床脚边睡了九个月,你就不会可怜他了。”
  “他待我比这还糟呢——问问玛莎好了。”
  玛莎说待我也一样。”
  杰克说我是这么想的,看到他那副模样就是让我看到他的报应了,这就足够了。”
  “对我可不够!”阿莲娜大发雷霆天啊,你是个十足的傻瓜,杰克?杰克逊。有时候我会谢天谢地,亏得没嫁给你。”
  这话太伤人了。杰克扭过头去,他明知道这只是她的气话。他拿起匙子,开始吃饭,但实在难以下咽。
  阿莲娜拍拍莎莉的头,往她嘴里塞了一根胡萝卜。莎莉不哭了。杰克看着汤米,汤米还在盯着阿莲娜,脸上很惊恐。“吃吧,汤米,”杰克说,“很好吃的。”
  大家默默无语地吃了一顿午饭。
  那年的春天,交叉甬道完工了,菲利普副院长到南方视察了一番
  修道院的产业。经过三个坏年景,他需要有个好收成,他想检査一下农场的状况如何。
  他带着乔纳森陪他去这一趟。这个修道院的孤儿,已经十六岁了,他个子高髙的,有点笨手笨脚,但十分聪颖。他和菲利普在这个年龄时一样,对如何生活似乎从没什么怀疑,他已经结束了见习期,宣过誓,成了乔纳森兄弟了。他还有一点也像菲利普一样,他对为上帝服务的物质方面感兴趣,现在成了上年纪的司务白头卡思伯特的助手。菲利普为这孩子感到骄傲,他虔诚、勤奋,有正当的爱好。
  他们的卫士是阿莲娜的弟弟理查。理查终于在王桥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筑起城墙之后,菲利普向教区公会建议:任命理査做警卫长,负责镇上的安全。他组织了夜间的巡更人并且安排维护和加固城墙的事宜,遇上市场开放和'节日,他有权逮捕闹事和酗酒的人。随着乡村扩展为城市,这些任务都成了不可或缺的,而又是修士不该做的;教区公会初成立时,菲利普曾认为这是对他的权威的威胁,结果它却变得非常有用。而且理査也很髙兴,他已经三十岁了,但这种活跃的生活使他保持了青春。
  菲利普巴不得理查的姐姐也能安居乐业。要是说教会对不起谁的话,那就是阿莲娜了。杰克是她爱恋的男人,又是她孩子的父亲,但教会却坚持认为她已和阿尔弗雷德结了婚,哪怕他俩从无肉体关系;由于主教居心叵测的干预,她一直没得以解除婚约。这是教会的不光彩,菲利普虽然毫无责任,仍感到内疚。
  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他们即将结束此行,正骑马穿过一片森林返回王桥,年轻的乔纳森说:“我想不通,上帝为什么让人挨饿。”
  这个问题是每个年轻修士迟早要问的,答案有很多。菲利普说:“别把饥馑归咎于上帝。”
  “但是,上帝管着天气,才造成歉收。”
  “饥馑不仅由于歉收,”菲利普说,“歉收是常有的,每隔那么几年
  就有一次,但人们并没有挨饿。这次危机的特殊之处,在于发生在多年内战之后。”
  “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乔纳森问。
  当过兵的理査回答了他。“打仗对农业是件坏事,”他说,“牲畜给杀了,供养军队;庄稼给烧了,不让敌军收去>骑士们忙着打仗,顾不了农场了。”
  菲利普补充说前途不保的时候,老百姓是无心投人时间和精力,去开垦土地、扩大畜群、挖沟修渠和建造仓房的。”
  “我们可没停止做这些事,”乔纳森说。
  “修道院不一样。但大多数普通农场都在战争中放任自流了,所以遇上坏天气,就没法抗御了。修士们的目光要长远些。但我们还有别的问题:羊毛的价格由于饥荒而下跌了。”
  “我看不出其中的关系,”乔纳森说。
  “我认为,是因为饿肚子的人不买衣服。”在菲利普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羊毛价格没有逐年提髙。他被迫放慢了大教堂的建设速度,停止招收新的见习修士,并且从修士的伙食中去掉了葡萄酒和肉。“不幸的是,正在我们精打细算的时候,赤贫的人们却越来越多地涌进王桥,寻找工作。”
  乔纳森说于是他们就在修道院门口排起长队,领取施舍的硬面包和粥。”
  菲利普阴沉着脸点点头。他看到身强力壮的人由于找不到工作而沦为乞丐,心都碎了。“不过要记住:这是由战争,而不是由天气造成的,”他说。
  乔纳森带着年轻人的激情说我希望在地狱中专门有一块地方,等着那些造成这一切灾难的王公贵族们。”
  “我也这样希望——圣徒保佑我们,是吧?”
  一个奇怪的身形,从树丛中站出来,向菲利普猛扑过去。他衣衫
  褴褛,头发蓬乱,面孔污黑。菲利普以为,这个穷人一定是在逃避一头气势汹汹的野猪,或是一只疯跑的熊。
  菲利普惊慌之中,摔下了马。
  那个袭击他的人压到了他身上。那人的气味和声音都与野兽无异,他不停地发出不连贯的哼哼唧唧的声音,菲利普扭动着,踢蹬着。那人似乎要抓住菲利普挎在肩上的皮口袋。菲利普意识到那人要抢他。皮口袋中其实只有一本书:《所罗门之歌》?。菲利普拼命挣扎,想摆脱那人,不仅因为他特别喜爱那本书,而且因为那强盗实在脏得让人生厌。
  但那口袋的皮带是绕到菲利普身上的,那强盗一时夺不走。他们在硬地面上翻滚着,菲利普想逃开,但那强盗死死抓住皮口袋不放。菲利普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马脱缰跑了。
  那强盗突然被理査拽开了。菲利普一翻身,坐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刻站起身。他有点头晕目眩。他吸了口新鲜空气,从那强盗又脏又臭的压挤中解脱出来放松一下。他摸了摸身上的伤痕。没什么破处。他这才去看另外几个人。
  理查已经将那强盗按倒在地,他站在那儿,用一只脚踏住那人的两个肩胛骨中间,用剑尖抵住那人的后颈。乔纳森牵着剩下的两匹马,样子很惊惶。
  菲利普勉强站起来,仍然觉得四肢无力。他想,我在乔纳森这个年龄时,可以摔下马,立刻再翻身骑上去。
  理査说你留心这只蟑瑯,我去把你的马追回来。”他把剑递给菲利普。
  “好吧,”菲利普说。他挥手不要那剑。“我用不着那个。”
  理査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剑插人鞘中,那强盗一动不动地躺着。
  ①TheSongofSolomon,即《圣经沖的《雅歌》,传说为古以色列王所罗门所作.
  从他的短外衣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两根细枝,连颜色也差不多;他脚下没穿鞋。菲利普实际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个穷人已经饿得无力去掐死一只小鸡。理查去追菲利普的坐骑了。
  那强盗看到理查走了,就动了起来。菲利普知道,他想跑。他制止了他,说你想吃点东西吗?”
  那强盗抬头看着菲利普,似乎以为菲利普发疯了。
  菲利普走到乔纳森的马跟前,打开了一个鞍袋。他取出一条面包,掰开来,把一半给了那强盗。那人难以置信地一把抓过面包,立刻把一大半塞进了嘴里。
  菲利普坐在地上看着他。那人的吃相像是野兽,想在那顿饭被夺走之前,尽量多吃一些。起初,菲利普以为那人已上了年纪,现在能看清了,才发现他很年轻,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
  理査牵着菲利普的马回来了。他看到那强盗坐在那儿吃东西,很生气。“你干吗把咱们的食物给他吃呢?”他对菲利普说。
  “因为他饿坏了,”菲利普说。
  理查没有做声,但他的表情说明,修士都是些疯子。
  等那强盗吃完面包,菲利普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露出警觉的样子。他迟疑着。菲利普有种想法,那人一定有好一段时间没跟人交谈过了。他最后终于开了口大卫。”
  菲利普想,他神志还算正常。菲利普说你出了什么事了,大卫?”
  “上一个收获季节之后,我失去了我的农场。”
  “你的东家是谁?”
  “夏陵的伯爵。”
  威廉?汉姆雷。菲利普毫不吃惊。
  数以千计的佃户在连续三年歉收之后,交不起租金。菲利普的佃户欠租时,他不过免收就是了,因为如果他让大家一贫如洗,他们
  反正还是要到修道院来吃赈济的。别的东家,有名的如威廉伯爵,则利用这一危机来驱逐佃户,收回农场。其结果,就是强盗大量增加,他们住在树林里,劫掠路人。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菲利普才不得不把理査带在身边当保镖。
  “你的家人呢?”菲利普问那强盗。
  “我老婆带着婴儿,回她母亲那儿去了。但那儿没我吃住的地方。”
  这种事已司空见惯。菲利普说攻击一个修士是有罪的,大卫,靠偷盗为生是不对的。”
  “可是我怎么活下去呢?”那人叫道。
  “要是你打算待在林子里,你最好还是抓鸟捕鱼为生^”
  “我不会!”
  “你当强盗也不够格,”菲利普说,“你又没武器,何况我们是三个人,这位理査是全副武装,你怎么能抢得成呢?”
  “我已经绝望了。”
  “好啦,下次再走投无路时,就到一座修道院去。那儿总有些东西给穷人吃。”菲利普站起身。他感到口中有种虚伪的酸楚。他明知道,修道院也不可能喂饱所有的强盗。对大多数强盗来说,除了铤而走险,别无他途。但他在人生中的角色是劝人从善,而不是为罪孽寻找借口。
  他对这个療倒的人再无法做些别的事情了。他从理査手中接过马缰,爬上马鞍。他明白,他刚才落马时的擦伤,会让他疼上几天的。“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他援弓丨着耶解的话说,然后便踢马向前走去。
  “你真是心肠太好了,你啊,”理查在他们走开以后说。
  菲利普伤心地摇着头。“真正的烦恼在于我还做得不够
  圣灵降临节前的那个星期日,威廉?汉姆雷结婚了。
  这是他母亲的主张。
  他母亲已经唠叨了好几年,让他娶妻生子,好有个继承人,但他一拖再拖。女人让他厌烦,而且以一种他所不解的方式,他确实都不愿去想,她们让他忧虑。他老是告诉他母亲,他就要成亲了,但他从来没有任何行动。
  最后,她给他找了个姑娘。
  她名叫伊丽莎白。她是韦茅斯的哈洛德之女,哈洛德是一个富有的骑士,而且是斯蒂芬强有力的支持者。他母亲有点吃力地向威廉解释,他本可以有一门更匹配的婚事的——可以娶一位伯爵的郡主——但由于他不情愿考虑这件事,伊丽莎白也就可以了。
  威廉曾在温切斯特的宫廷上见过她,而且他母亲还注意到,他盯着她看。她长着一个漂亮的脸蛋,一头浅棕色的鬈发,还有髙胸窄臀——正是威廉喜欢的类型。
  她只有十四岁。
  当威廉盯着她看的时候,曾想象着在一个黑夜里遇上她,把她强带到温切斯特的僻静巷子里,脑子里根本没动过结婚的念头。然而,他母亲很快就弄清楚了,那位做父亲的很好相处,而姑娘本人是个听话的孩子,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母亲一再向威廉保证,绝不会重演当年阿莲娜带给他们家的羞辱,于是便安排了一次相亲。
  威廉一直很紧张。上次他相亲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二十岁青年,一名骑士之子,要见的却是一位傲慢的年轻郡主。但如今,他已成为经过战争锤炼的三十七岁的成人,做夏陵伯爵也有十年了,为了和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相亲而紧张,实在愚蠢。
  不过,她更紧张,还竭力讨好他。她激动地谈着她的家庭,她的马和狗,她的亲戚和朋友。他默默地坐着,盯着她的脸蛋,想象着她赤裸时会是什么样子。
  沃尔伦主教在伯爵城堡的小教堂中主持了他们的婚礼,婚礼之
  后,举行了盛大宴会,直到傍晚。按照习惯,全郡所有的重要人物都应邀请,而如果威廉不能提供丰盛的宴会,他就会丢脸。他们在城堡的院子里,烤了三头整牛和几十只猪、羊,客人们把城堡地窖贮藏的啤酒、苹果酒和葡萄酒喝个精光。威廉的母亲那张丑陋的脸上带着胜利的表情,主持着宴会。沃尔伦主教感到这种粗俗的庆典有点不合口味,当新娘的叔父讲起新婚夫妇们的趣事时,他就走开了。
  新娘和新郎在夜幕降临时,离开了仍在欢宴的客人,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威廉出席过多次婚礼,很清楚在那些年轻的宾客的脑子里都打着什么主意,因此,他让瓦尔特守在门外,并把门关上,以防干扰。
  伊丽莎白脱下了她的外衣和鞋子,只穿着亚麻布衬衣站在那儿。“我不懂该做什么,”她单纯地说,“你得做给我看。”
  这可和威廉想象的不太一样。他走到她跟前。她仰起脸,他亲了她的嘴唇。然而这亲吻没有使他激动起来。他说脱下衬衣,躺到床上。”
  她从头上脱下她的衬衣。她相当丰满。她的髙耸的乳房上有着凹陷的小乳头。浅棕色的茸毛覆盖着腿裆间的三角区。她乖乖地走到床前,仰卧在床上。
  威廉踢掉了他的靴子。他坐在她身边,挤压起她的乳房。她的皮肤很柔软。这个带着甜蜜笑容的听话少女,一点不像那些让他喉咙发干的妇女,她们一为激情擭住,便在他下边呻吟、出汗。他感到上当了。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腿间,她立即劈开了两腿。他把一个指头伸到她里边。她疼得直喘气;但马上就说:“没事,我愿意。”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完全弄错了方式。他有一种瞬间的幻象,那是他俩并排躺着,摸着,说着,逐渐相互熟悉的不同的场面。然而,在她疼得喘气时,他的性欲总算在体内搅动起来,他撇开疑虑,
  用手指头粗暴地捅她。他盯着看她的脸,她默默挣扎着忍受着痛楚。
  他上床,跪到她两腿之间。他还没有充分勃起。是她那该死的微笑让他不能成事,他敢确定。他向她里边伸进两个指头,她痛得低叫起来。这样好一些。随后,这橐材又开始笑了。他明白,他必须从她脸上抹去笑容。他使劲打她耳光。她哭了出来,嘴唇也出血了。这样就更像了4
  他再打她。
  她放声哭了。
  这以后就顺利了。
  接下来的星期日,刚好是圣灵降临节,大批的人将要到大教堂去》沃尔伦主教要主持祈祷。比起以往,会有更多的人,因为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刚落成的新的交叉甬道。据说,十分令人惊叹。威廉要在祈祷时,把他的新娘向全郡的百姓炫耀一番。自从王桥建起城墙以来,他就没进去过,但菲利普不能阻止他进教堂。
  圣灵降临节前两天,他母亲死了。
  她大概有六十岁了。死得相当猝然。星期五饭后,她感到喘不上气,就早早上床了。天亮以前,她的侍女叫醒了威廉,告诉他,他母亲很难受。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她的房间,一边还揉着眼。他看到她大口喘着气,已经不能说话,眼里有一种恐怖的神色。
  威廉被她那憋着气的样子和瞪大的眼睛吓坏了。她不停地看上他一眼,似乎期待着他做什么。他吓得不敢再待下去,转身往外走;这时他看到那侍女站在门口,对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他强迫自己又看了一眼他母亲。在唯一一支蜡烛的摇曳烛光下,她的面孔似乎在不停地变形。她那刺耳的沙哑喘息声,越来越响,似乎渐渐充塞了他的脑海。他不明白,这么大的声音怎么没把全城堡的人都惊醒。他用双手捂住耳朵,可是还是能听得见。听起来好像她在朝他叫嚷,
  就像他小时候,她狂怒地不停地训斥他似的,她的面容也像在生气,大张着嘴,瞪着两眼,蓬乱着头发。他相信她在索要什么,这种看法越来越强烈,他感到自己的年纪和个头都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他被一种儿时以来还不曾有过的莫名恐怖所擭住,那种恐怖来自他知道了他唯一钟爱的人竟是一个愤怒的魔王。过去往往是这样:她要他到她跟前来,或要他走开,或者要他上马,或者要他下马;他应答得慢了些,她就会吼叫起来;随后,他已经吓得不知要做什么了;这样便会出现一段歇斯底里的僵局:她的叫声越来越高,而他却吓得又瞎、又聋、又哑,茫然不知所措。
  但这次不同了。
  这一次,她死了。
  她先闭上了眼。威廉这时感到平静了些。她的呼吸渐渐徐缓,面孔变得发灰,不再那么激怒了。连蜡烛也似乎燃得无力,摇曳的影子不再使威廉感到害怕了。最后,她的呼吸干脆停止了。
  “好啦,”威廉说,“她现在没事了,是吧?”
  那侍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静止的脸。侍女找来了教士,教士生气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叫我来?”威廉几乎没听见他的话。他待在她床边,直到日出;这时,仆妇们请他出去,她们好“为她整理后事”。威廉下到大厅里,城堡里住的人——骑士、士兵、教士和仆人一正在压抑着吃早点。他坐在她年轻妻子的身边,喝了一点葡萄酒。有一两个骑士和城堡的管家和他说话,他没有回答他们。最后,瓦尔特走进来,坐在他旁边。瓦尔特跟随他多年,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儿,威廉说马匹都备好了吗?”
  瓦尔特莫名其妙。“做什么用?”
  “到王桥去。要走两天的路程——我们今天上午就得出发。”
  “我没想到,我们要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
  出于某种原因,这下威廉生气了。“我说过我们不去吗?”
  “没有,大人。”
  “那我们就去!”
  “是的,大人瓦尔特站起身,“我马上就去办。”
  上午过半,威廉和伊丽莎白,以及通常那几个骑士和侍从,他们出发了;威廉感到恍如梦中。山山水水似乎越他而过,而不是他在前进。伊丽莎白骑马跟在他旁边,青肿着脸,一声不吭。他们停下来的时候,瓦尔特负责关照一切。每顿饭,威廉都只吃一点面包,却喝上好几杯葡萄酒。夜里,他舒服地打着瞌睡。
  他们走近了王桥,远远地,越过葱绿的田野,就能看见大教堂了。老的大教堂原先是个低矮、宽肩的建筑,念珠眼似的小窗镶在眉毛似的圆拱下。新教堂尽管尚未竣工,看上去却根本不同。它的样式又髙又细,窗户大得难以置信。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威廉看到,新的大教堂使周围的修道院建筑显得十分低矮,那是旧的大教堂绝没有的。
  大路上挤满了人,骑马的和步行的,全都向王桥进发。圣灵降临节祈祷仪式出席的人很多,因为时值初夏,天气晴朗,气候温和,路面干燥。今年比往年人更多,人们都是听说了新建筑有独特的新颖之处,纷纷慕名而来。
  威廉一行人疾驰了最后一英里,把毫无准备的步行人四下赶开。他们蹬蹬地踏上横跨河水的木桥。王桥如今成了全英格兰防御最有力的城镇之一;它有坚固的城墙,还有堡垒式的胸墙,脚下原来直通大街的木桥,现在由一座石砌门楼挡住了路,门楼设有箍铁的极其沉重的大门,此时虽然大敞四开,但无疑到晚间是要紧紧关闭的。威廉模模糊糊地想着,恐怕我再也无法烧毁这座镇子了9
  他骑马穿过大街,朝修道院走去,人们当然对他侧目相看,他是伯爵嘛。今天,大家还对骑马走在他左侧的新娘感兴趣。他右边,像往常一样,是瓦尔特。
  他们进了修道院,在马厩外下马。威廉把马交给瓦尔特,便转过身去观看教堂。教堂的东端,也就是十字形的顶部,坐落在院子的远端,眼睛看不见。西端,就是十字形的尾部,还没有修建起来,但其轮廓已在地面上用木块和绳索标出,有些地基已经打好了。两端之间是新建的十字形两臂,包括南北交叉甬道,以及中间的交叉点。窗户确实很大。威廉一生中还没见过这样的建筑。
  “实在奇妙,”伊丽莎白再也憋不住了。
  威廉后悔不该带她来。
  他有点敬畏了,便慢慢地沿着两排木桩和绳索圈出来的中殿向前走,伊丽莎白跟在他身后。中殿的第一个架间已经部分建成,似乎在支撑着进入交叉点西口的巨大尖顶拱券。威廉走过那难以置信的拱券下,来到人头攒动的交叉点。
  新建筑看起来不像真的:太髙、太细、太优雅、太易断了,简直无法站稳。这里似乎没有墙,除了高雅地矗立的一排细柱外,再没有什么支撑着屋顶了。威廉和周围的人一样,伸长脖子向上看,看到立柱向上延伸成弯曲的屋顶,在拱顶的中心汇合,就像林中成年榆树的树枝构成的穹顶。
  祈祷开始了。祭坛安放在圣坛的近端,修士站在后面,这样,交叉点和交叉甬道就可以让教众自由往来了,即使如此,人群还是站不下,只好挪到未建的中殿处。威廉向前挤,这是他的特权,和郡里别的贵族一起,站到祭坛附近,他们向他点头招呼,并且交头接耳。
  老教堂的油漆木顶,尴尬地和交叉点的高大的东拱券并列在一起,显然,建筑者有意最后拆除圣坛,重新建起,以使之和新建筑匹配。
  威廉的脑海掠过这一想法之后,目光便落到了那个建筑者,杰克?杰克逊身上。他这家伙倒是蛮英俊的,一头浓密的红发,身上穿着枣红色的紧身衣,衣边和领圈上还绣有花,俨如一个贵族。他看上
  去相当自得,无疑是因为他这么快就建起了交叉甬道,而且人人都惊叹他的设计。他握着一个男孩的手,那孩子大约有九岁,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威廉一惊,意识到那一定是阿莲娜的孩子,他感到一阵尖利的嫉妒。不久,他看到了阿莲娜本人。她稍稍站在杰克身后的一侧,脸上带着微笑。威廉的心跳加快了:她像以往一样可爱。伊丽莎白不过是个可怜的代用品,比起充满活力的真实的阿莲娜,她显得黯然失色。阿莲娜怀里抱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威廉想起,她和杰克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尽管他俩没结婚。
  威廉更密切地注视着阿莲娜。她终归不如以前那么可爱了,她眼睛周围有了鱼尾纹,在她那骄傲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些悲哀。威廉满意地想到,经过这么些年,她还是无法嫁给杰克,这是当然。沃尔伦主教说话算数,一再阻止解除婚约。这想法时常给威廉一些安慰。
  威廉这时才意识到,是沃尔伦站在祭坛后,把圣饼髙举过头,以便全体教众都可以看见。数百人跪了下去。那作为圣饼的面包瞬即成了基督,这一转变使威廉深感敬畏,尽管他并不清楚其内涵。
  有一段时间,他把精神集中到祈祷仪式上,观看教士们的神秘动作,聆听着不解其意的拉丁文词句,叨念着熟悉的应答的片言只语。前一两天一直伴着他的那晕眩感绵延着;这座魔法般的新教堂,以及在那不可思议的立柱上戏耍的阳光,起着强化那种感觉的作用,他犹如在梦中。
  祈祷快结束了。沃尔伦主教开始向教众讲话。“我们现在将要为里甘?汉姆雷伯爵夫人,夏陵的威廉伯爵的母亲祈祷,她在星期五夜间亡故了。”
  人们听到这一消息后,纷纷低声议论,但威廉在恐惧地盯着主教。他终于明白了,她临终前要说的话。她一直要见那教士——但威廉并没有派人去叫他。他眼看着她衰竭下去,看着她闭上眼睛,听
  着她停止了呼吸,让她没忏悔就死去了。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从星期五以来,她的灵魂就在地狱里,受着她多次对他绘声绘影地描述过的那些折磨,却没有祈祷来解脱她!他的心上压着罪恶感,而且似乎觉得这种感觉放慢了速度,一时他感到自己也就要死了。他怎么能在她正巴望着天国的安宁时,让她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延宕着,让她的灵魂受到扭曲,如同她的脸长满水疱一样,而她正巴望着天国的安宁呢?“我该做什么呢?”他说出了声,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祈祷结束了,修士们列队走了出去,威廉还跪在祭坛前。其余的教众鱼贯出了教堂,到了阳光下,所有的人都不理踩他,只有瓦尔特待在近旁,看着他,候着他。威廉尽了一切力量来祈祷,脑子里想着他母亲的形象,嘴里重复着主祷文以及他能记住的其他祈祷词的片断。.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可以点燃蜡烛;他可以付钱给教士们和修士们,为她定期做弥撒;他甚至可以专门盖—间祈祷室,来超度她的灵魂。但他想到的这一切还嫌不够。似乎他能看到她,她在摇头,痛苦而失望地看着他,说你还要让你母亲再受多久的折磨?”
  他感到有一只手按到了他的肩头,便抬头看去。沃尔伦主教站在他面前,身上还穿着圣灵降临节才穿的灿烂的红色法衣。他那双黑眼睛深深地看透了威廉的眼睛,威廉感到在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中没有秘密可言。沃尔伦说你哭什么?”
  威廉这才感到脸上淌着泪水。他说她在哪里?”
  “她已去被火净化了。”
  “她痛苦吗?”
  “痛得可怕。但我们可以给我们钟爱的人在穿过那可怕的地方时加一点速。”
  “我什么都肯做!”威廉抽泣着说,“千万要告诉我做什么!”
  沃尔伦的眼睛闪着贪婪的目光。“盖一座教堂,”他说,“和这座—模一样的。不过在夏陵。”
  阿莲娜只要走在原先属于她父亲采邑的土地上,就会被一种冷冷的恐惧控制住。所有那些堵塞了的沟渠、破损的篱色和坍塌的空牛棚都惹她生气,退化的草地弓I她伤心,荒芜的村落令她心碎。这不仅是坏年景。这片采邑只要管理得当,即使在这一年,也完全可以养活它的百姓。但威廉?汉姆雷不打算经营他的土地。对他来说,这片采邑只是他个人的钱柜,而不是滋养数千百姓的地产。他的农奴没有东西吃,就挨饿。他的佃户交不起地租,就给赶出去。自从威廉当了伯爵,耕地便在缩小,因为一些退佃的土地已经回到了荒地的状态。他根本没有头脑,看不到从长远来说,对他自己也不利。
  最糟糕的是,阿莲娜觉得自己也有部分责任。这本是她父亲的产业,但她和理查没能夺回来。当威廉成了伯爵,阿莲娜丧失了她全部的钱财之后,他们放弃了努力。但那失败还压在她心头,她并没有忘记她对父亲发下的誓言。
  在从温切斯特到夏陵的路上,一个腰带上挎着剑的结实的车夫赶着一辆满载毛线的牛车,阿莲娜就坐在车上。她回忆起和她父亲骑马走在这同一条路上的情景。他不断地开垦一些荒地,清理一片片树林,抽干一些洼地的积水,或是耕种一些山坡地。遇上坏年景,总要於备好足够的种子,供那些无种或无粮的人自救之需。他从来不强迫佃户卖掉牲畜或犁耙来交租,因为他懂得,这样一来,他们第二年就无法种地了。他很注意地力的保养,绝不把地用乏,就像一个好的农户会照顾好乳牛一样。
  每当她想起往昔的日子有聪明、骄傲又刚强的父亲在她身边,她就感到伤痛般的失落。自从他被俘以后,生活就踏上了歧路。从那时起,她的一切作为,回忆起来,似乎都是一场空:和马修在城中过
  着梦幻般的生活;抱着徒劳的希望到温切斯特见国王;甚至还竭力支持理查在国内战争中打仗。她取得了别人心目中的成功,她成了一名富有的羊毛商。但那只给她带来了一种表面的幸福。她找到了一种生活方式和社会上的位置,得到了安全和稳定,但在她内心,她依旧是痛苦和失落的——直到杰克进人了她生活。
  由于她不能和杰克结婚,之后的一切便都枯萎了。她变得痛恨起菲利普,而原先她是把他视为恩人和师长的。她已有好几年没和菲利普进行过亲切、愉快的谈话了。当然,他们解除婚约得不到批准并不是他的过错;但却是他坚持要他们分居,对此,阿莲娜不能不怪他。
  她爱她的孩子,但她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是在这种不正常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父亲一到睡觉时间就得走。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在他们身上还没看出恶劣的影响。汤米身体强壮、模样好看,喜欢踢球、赛跑和玩打仗游戏;莎莉是个甜美的、喜欢沉思的女孩,给她的玩具娃娃讲故事,喜欢看着杰克画设计图。他们不断的要求和单纯的爱好,是阿莲娜的不正常生活中唯一的正常因素。
  她当然还有她的工作。成人以来,她~直做着生意。当前,她有几十名男男女女分散在各个村子里,在他们自己家中为她纺织羊毛。几年前,为她千活儿的人曾经达到好几百,但她和每个人一样,感到了饥馑的后果,如果卖不出去,多织毛呢是毫无意义的。即使她和杰克成了婚,她还是想有她自己的独立的工作。
  菲利普副院长老是说:解除婚约随时都可能获得批准,但阿莲娜和杰克至今已过了七年这种令人气恼的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带孩子,但却不一起睡觉。
  她感到,杰克的不幸福比她更痛苦。她崇敬他,谁也不知道,她有多爱他,也许只有他母亲文伦是例外,她没有一件?事是看不清的。阿莲娜爱杰克,是因为他让她重获新生。她原来像是草中的毛虫,是
  他把她拉了出来,并向她表明,她是一只蝴蝶。若不是他走进了她那秘密的林中空地,给她讲他的故事时,轻轻地亲吻了她,然后缓缓地、温柔地唤醒了她心中蛰伏的爱情,她这一辈子都会对欢乐麻木,对爱情痛苦。当年他尽管年轻,却这么耐心,这么容忍。为了这一点,她要永远爱他。
  她穿过森林时,心想不知会不会碰到杰克的母亲艾伦。他们在某个镇子的集市上,偶尔能看到她。大约每年一次,她会在暮色中溜进王桥,和她的孙子孙女过上一夜。阿莲娜对艾伦有一种共鸣的感情,她俩都有奇特之处,是不合时宜的女性。不过,直到她从林中出来,也没有碰上艾伦。
  她停下来在一个水塘中饮水,水塘在一个叫做修士地的村子中间,那村子是伯爵地产的一部分。那是相当大的一片地方,周围是郡里最好的土地,村里有自己的教士和石头教堂。然而,大约只有一半左右的土地今年播了种。那些没播种的,有的还长着发黄的小麦,剩下的布满了野草。
  另外两名行路人,也在村中的水塘里饮他们的马。阿莲娜警觉地看了看他们。有时候,和别的行路人搭伴是件好事,因为可以互相保护;但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可能有危险。阿莲娜发现,像她的车夫这样的男人,当只有他俩的时候,完全甘心听她的话,但如果有别人在场,他总会不那么驯顺。
  然而,在修士地水塘饮马的两名行路人中有一个是女人。阿莲娜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她,发现她不过是个少女。阿莲娜认出了她。她曾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在王桥大教堂见过这少女。她是威廉?汉姆雷的妻子,伊丽莎白伯爵夫人。
  她那样子痛苦而畏怯。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粗暴的士兵,显然是她的保镖。阿莲娜想,要是我嫁给了威廉,我的命运就会是这样子了。谢天谢地,我反抗了。
  那个士兵向车夫随便点了下头,但没理踩阿莲娜。她决定不和他们搭伴走。
  他们休息的时候,天空变黑了,大风陡地刮起。“夏天的暴风雨,”阿莲娜的车夫简单地说。
  阿莲娜忧虑地望着天空。她倒不在乎挨淋,但暴风雨会影响他们赶路,弄不好会在露天过夜。这时落下了几滴雨点。她不情愿地决定,他们得找地方避雨了。
  年轻的伯爵夫人对她的卫兵说我们最好在这儿待一会。”
  “不行,”那卫兵粗暴地说,“老爷有令。’’
  阿莲娜听到那人这样子跟那少女说话,勃然大怒。“别做这种笨蛋!”她说,“照顾你的女主人是你分内的事!”
  那卫兵奇怪地看着她。“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他粗鲁地说。
  “马上就有大暴雨了,笨蛋,”阿莲娜用最贵族派的口气说你不能要一位女士在这种天气里赶路。你的主人会为你做这种蠢事抽你的。”阿莲娜转过去,对着伊丽莎白伯爵夫人。那少女正热切地看着阿莲娜,显然很髙兴有人站出来,替她训那个无理的卫兵。天当真下起雨来了。阿莲娜当机立断。“跟我来,”她对伊丽莎白说。
  不等那卫兵做出什么举动,她已经拉着那少女的手走开了。伊丽莎白伯爵夫人心甘情愿地跟她走了,脸上笑得像是孩子从学校放了假。阿莲娜猜想,那卫兵也许会跟在后边,把伊丽莎白拉走,但这时天上打了个大闪电,倾盆大雨变成了暴风雨。阿莲娜拉着伊丽莎白,快步跑起来,她们冲过墓地,到了教堂旁边的一栋木头宅子。
  门是开着的。她们跑了进去。阿莲娜原以为这是教士的家,果然不错。一个看长相让人觉得脾气很坏的人,穿着黑色外衣,脖子上吊着一个小十字架,迎着她们站起来。阿莲娜知道,待客的职责对很多教区教士是个负担,尤其在当前。她不等对方拒绝,抢先坚定地说我的同伴和我需要避雨。”
  “欢迎,”那教士从咬着的牙缝里说。
  这是一所两间屋的房子,旁边还有一间靠墙搭的披屋养家畜。尽管家畜并不在屋里,但房间也并不干净。桌子上有一个葡萄酒桶。她们坐下来时,一只小狗向她狂吠。
  伊丽莎白推了推阿莲娜的胳膊。“太感谢你了,”她说。她眼里含着感激的泪水。“不然的话,雷纳夫会逼着我往前赶路的——他从来不听我的。”
  “这没什么,”阿莲娜说,“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内心里全是懦夫。”她端详着伊丽莎白,感到有点可怕,原来这可怜的少女长得跟她很像。当威廉的妻子已经够倒霉的了;而作为他的第二选择,当真是进了人间地狱了。
  伊丽莎白说我是夏陵的伊丽莎白。你是谁?”
  “我叫阿莲娜。我从王桥来。”阿莲娜屏住气,不知道伊丽莎白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有,明白不明白阿莲娜就是拒绝了威廉?汉姆雷的女人。
  但伊丽莎白年纪太小,不记得当时的传闻,她只是说:“这名字很特别。”
  一个长相难看,光着两个肉胳膊的邋遢女人,从后室走了进来,满脸挑衅的神气,给她们端来一杯葡萄酒。阿莲娜猜想,她是教士的妻子。他可能说她是他的女管家,因为理论上,教士是禁止结婚的。教士们的妻子制造没完没了的麻烦,但强迫男人抛弃她是残酷的,而且通常使教会蒙上耻辱。尽管大部分人一般会说,教士应该洁身自好,但遇到具体情况,却往往采取一种宽容的态度,因为他们都认识那女人。因此,教会对这种结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阿莲娜想:心满意足吧,女人——至少你还在和你的男人同居。
  那个士兵和那车夫淋得头发湿湿的,走了进来。那个士兵雷纳夫,站到伊丽莎白跟前,说:“我们不能在这儿停留。”
  阿莲娜没想到,伊丽莎白立刻软了下来。“好吧,”她说着,站了起来。
  “坐下,”阿莲娜说着,把她拉了回来。她站在那卫兵跟前,用一个手指点着他的脸。“要是我听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村民们叫来,来救夏陵的伯爵夫人。虽说你不懂怎么对待女主人,他们可懂。”
  她看出来,雷纳夫在掂量这个局面。如果非摊牌不可,他可能要对付伊丽莎白和阿莲娜,也许还要加上车夫和教士,但如果再来几个村民的话,他就麻烦了。
  他最后说:“也许伯爵夫人宁愿继续赶路。”他咄咄逼人地看着伊丽莎白。
  那少女吓慌了。
  阿莲娜说好吧,夫人——雷纳夫谦卑地请求您告诉他您的意愿。”
  伊丽莎白看着她。
  “干脆告诉他,你的想法,”阿莲娜鼓励她说,“按你的吩咐去做,是他的本分
  阿莲娜的态度给了伊丽莎白勇气。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你去照顾一下马匹,雷纳夫
  他咕哝一声表示听淸了,就出去了。
  伊丽莎白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那车夫说看来天要撒尿了。”
  那教士对他的粗俗话皱起了眉头。“我敢说,这不过是普通的雨,”他柔声细气地说。阿莲娜禁不住笑了起来,伊丽莎白也附和着笑了。阿莲娜有一种感觉,这少女平日很少笑。
  雨点声像敲鼓般地响着。阿莲娜看着敞开的门外。教堂不过在数码之外,但已经被大雨遮没得看不淸了。这可真是大暴雨了。
  阿莲娜对她的车夫说:“你把车子遮起来了吗?”
  那人点点头。“连那两头牛也遮住了。”
  “好极了。我可不愿意我的毛线都黏起来。”
  雷纳夫回到了屋里,身上淋得湿透了。
  天上打了一个大闪电,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滚雷。“这对庄稼可没好处,”那教士故作悲哀地说。
  阿莲娜想,他说得不错。现在庄稼需要三个星期的日照。
  又打了一个闪电,劈裂的雷声延续的时间更长了,一股狂风摇撼着这座木头房子。冰冷的雨水落到阿莲娜的头上,她抬头看见从干草屋顶上流下一股雨水。她移动了座位,躲开那股雨水。大雨还从门口直接吹扫进来,但没人想去关门,阿莲娜很想看看门外的雨,似乎别人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看了看伊丽莎白。那少女脸色煞白。阿莲娜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她在颤抖,虽然天并不冷。阿莲娜搂住她。
  “我怕,”伊丽莎白悄声说。
  “这不过是场暴风雨,”阿莲娜说。
  外面变得漆黑。阿莲娜想,大概快到晚饭时间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还没吃午饭呢,现在只是中午时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天空成了铁灰色。她从来没见过夏天有这种怪天气。狂风劲吹,一个闪电照出了许多没检牢的东西从门口吹过:一条毯子,一个畚箕,—只木碗,一个空桶。
  她又回到里边,皱着眉,坐了下来。她开始有点担心了。房子又摇撼起来。撑着屋脊中央的那根立柱震动着。这是村里一栋盖得比较好的房子,她想到,如果这座房子不稳,那些更破烂的房子恐怕就有倒塌的危险了。她看着那教士。“要是情况进一步恶化,我们就得把村民聚集起来,都躲到教堂里,”她说。
  “我可不打算出门去淋雨,”那教士说完,还干笑了两声。
  阿莲娜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他们是你的教民,”她说,“你是他
  们的牧人啊。”
  那教士侮慢地回视着她。“我只听王桥主教的,而不是你,我才不会因为你对我指手画脚,就去当傻瓜呢。”
  阿莲娜说:“至少要让耕地的那组牛避避风雨啊。”像这样一个村落,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组拉犁的八头牛了。没有耕牛,农民就没法种地。没有一个农民能单独有一组耕牛的——那是村里的公产。那教士当然会珍惜耕牛,因为他也要靠耕牛才能有收人,才能富裕。
  那教士说我们没有耕牛。”
  阿莲娜不可思议了。“为什么?”
  “我们被迫卖掉四头交租;后来我们把剩下的也都宰了,在冬天吃了。”
  这一下就说清了只有一半农田播了种的原因了,阿莲娜想。他们只能耕软土,用马或人拉犁。这情况激怒了她。威廉逼他们卖掉耕牛来交租;真是又愚蠢又狠心,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今年交租还会成问题,就算一直风调雨顺也不成。她听后恨不得掐住威廉的脖子,把他勒死。
  又是一股暴风,摇撼着这座木架房子。突然,一边的屋顶似乎在移动;随后,让风给掀起了好几英寸,离开了墙头,阿莲娜从缝隙中看到了漆黑的天空和叉形的闪电。那股风暴又往下吹,把草顶重新砸到了支撑上,阿莲娜一跃而起。现在这里已经危险了。她挺直腰板站着,用压过风暴的声音,朝那教士叫道至少去把教堂的门打开!”
  他满脸不髙兴,但还是照着做了。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把钥匙,披上一件斗篷,出了门,消失在雨中。阿莲娜开始指挥别的人。“车夫,把我的车和牛赶进教堂。雷纳夫,你把马也牵进去。伊丽莎白,跟我来。”
  他们纷纷穿上斗篷,走了出去。由于风吹得很猛,要走直线实在困难,他们都伸出手臂来保持平衡,奋力走过墓地。雨变成了冰雹,
  大粒大粒的冰粒,倾倒在墓碑上,在公墓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棵苹果树,阿莲娜看见,那棵树已经光秃得和冬天一样了,大风把树叶和果实从树枝上给吹落了。她想,今年秋天,这个郡不会有许多苹果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到了教堂,走了进去。里面突然那么静,简直让人以为自己聋了。风继续狂吼,雨点击鼓般地落在屋顶上,每过一会儿,就打一个响雷,风声、雨声、雷声似乎都随着一个节奏。教堂里已经有一些村民,他们的斗篷都湿透了。他们还带来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装在袋子里的鸡,捆绑着的猪,铅丝拴着的乳牛。教堂里一团漆黑,但这场面不时被闪电照亮。过了不久,车夫赶着阿莲娜的牛车进来了,跟在后面的雷纳夫牵着马。
  阿莲娜对那教士说:“咱们把牲口安置在西端,让人都到东端去,别让教堂看起来像马厩。”此时,大家似乎都承认了阿莲娜是负责人,那教士顺从地点了下头。他们俩开始活动了,教士去和男人讲,阿莲娜去跟女人说明。不久,人畜就分开了。妇女带着小孩,进了小圣坛,男人们把牲口拴到中殿的柱子上。马匹都受了惊,眼睛转着,还直蹦跳,乳牛全都卧下了。村民们都按家聚着,开始传递着吃喝。他们准备长期待下去。
  暴风雨这么凶猛,阿莲娜还以为很快就会过去了,谁知反倒越演越烈了。她到了一个窗户跟前。窗上当然没有玻璃,而是半透明的细亚麻布,此时都成了挂在窗框上的破布片。阿莲娜扒着窗台,吊起身体,向外望去,但除了雨,什么也看不见。
  风越刮越大了,围着教堂的墙角呼啸着,阿莲娜开始嘀咕,连这里说不定也不安全。她在这座建筑里,仔细地边走边看。这些年她和杰克在一起,懂得一些门道,知道墙砌得好坏。她看出来这里的石头墙砌得齐整而仔细,才算松了心。墙上没有裂缝,石头是切割过的,不是毛石,看来这房子和山一样牢固。
  教士的女管家点燃了一支蜡烛,这时,阿莲娜才意识到,外面天
  已经黑了。白天那么阴沉,简直和黑夜没有大区别。孩子们在侧甬道里来回跑累了,这时蜷缩到他们的斗篷里,睡着了。鸡都把头伸到翅膀下,休息了。伊丽莎白和阿莲娜在地上并肩坐着,背靠着墙。
  阿莲娜对这可怜的女孩子充满好奇,因为她担当了阿莲娜十七年前拒绝了的角色,成了威廉的妻子。阿莲娜抑制不住,说我以前认识威廉,那时我还小。他现在怎么个样子?”
  “我厌恶他,”伊丽莎白激动地说。
  阿莲娜对她深感同情。
  伊丽莎白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阿莲娜意识到,这下把自己给搅进去了?
  “告诉你实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是要娶我的。”
  “不!你怎么没嫁他呢?”
  “我拒绝了,而且我父亲支持我。但那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我引起了很多杀戮。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你拒绝了他!”伊丽莎白惊住了,“你可真有勇气。我要是像你就好了。”她突然又泄了气但我甚至在仆人面前都挺不起腰来。”“你能做到的,你知道,”阿莲娜说。
  “可是该怎么做呢?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因为我才十四岁。”
  阿莲娜仔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做出了很全面的解答。“开始,你应该成为你丈夫意愿的传话人。早晨起来,就问他想吃什么,想见哪些人,想骑哪匹马,以及能想得到的诸如此类的事情。然后到厨房,到大厅的管家那儿,到马厩去,把伯爵的命令一个个地吩咐下去。你丈夫会感激你,而对不听你指使的人生气。这样,人们就会慢慢习惯于照你吩咐的去做。这时候,你要注意,谁在热心地帮助你,谁只是敷衍了事。一定要让那些帮你的人得到好处——给他们爱干的活儿,而且一定要让那些敷衍你的人去做一切脏活儿。这样,人们就会明白,听伯爵夫人的话会有好处的。他们还会喜欢你远胜过喜
  欢威廉,因为他这人很难让人喜欢。最后,你要成为行使你个人权力的主人。大部分伯爵夫人都是这样的。”
  “听你这么说,倒不难,”伊丽莎白满怀希望地说。
  “不,可不那么容易,不过,如果你有耐心,而且不轻易泄气,你是能做到的。”
  “我想我可以,”她很有决心地,“我真觉得我做得到。”
  最后她俩打起瞌睡。阿莲娜不时被狂风的怒吼惊醒。她借着蜡烛的昏光四下张望,看到大多数成年人都一样:坐在地上,点着头打一会儿吨,然后突然惊醒。
  大概在半夜时分,她一下惊醒了,意识到这次她睡了一个多小时。她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熟睡。她换了个姿势,半躺在地上,把斗篷紧裹在身上。暴风雨还没有停止,但人们困得顾不得发愁了。雨点还敲打着教堂的墙壁,那声音如同惊涛拍岸,不但没有让她清醒,反而催她人睡了。
  她又一次惊醒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惊扰了她。她聆听着,周围—片寂静。暴风雨过去了。灰灰的微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所有的村民都在酣睡。
  阿莲娜起来了。她的动作惊动了伊丽莎白,她也立刻醒了。
  她俩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她们朝教堂大门走去,打开大门,走到外面。
  雨停了,风只是微微地吹着。太阳还没有升起,拂晓的天空呈灰白色。阿莲娜和伊丽莎白在清澈潮湿的晨曦中向周围张望。
  村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除了这座教堂之外,视野以内再没有第二栋房子了。整个地区成了一片平地。几棵沉重的木头靠在了教堂的侧面,原先盖着房子的地方,如今已成了一片泥海,只有几块磨石,散乱地躺在地上。在原来的村头上,还有五六棵高大的橡树和栗树,依然挺立,不过,每棵
  树上都刮掉了许多大树枝。小树已经被一扫而光。
  阿莲娜和伊丽莎白被这一派彻底的荒凉景象惊得头晕目眩,她俩沿原来的街道走去。地面上杂乱地横着断枝和死鸟。她们来到麦地,那里像是夜间圈过一大群牛。正在成熟的小麦倒的倒、断的断,有的连根拔起,有的被水冲走。整个地表都被搅翻过,浸透了水。
  阿莲娜惊惧不已。“噢,天啊,”她咕哝着,“人们吃什么呢?”
  她们勉强穿过麦地。到处都是同样的损坏。她们爬上一座矮山,从顶上察看着四野,她们看到每一个方向,到处都是毁掉的庄稼,死掉的羊只,刮倒的树木,冲坏的草地和倒塌的房屋。灾难的景象触目惊心,使阿莲娜充满了悲剧感。她觉得,这里看上去是上帝之手落到了英格兰的国土,拍到了地面上,摧毁了人们创造的一切,只留下了教堂。
  惨状也農惊了伊丽莎白。“太可怕了,”她说,“我没法相信。什么都不剩了。”
  阿莲娜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全完了,”她附和着说,“今年没有收成了。”
  “人们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阿莲娜心中交织着同情和恐惧,说,“这个冬天将是可怕的。”
  那次大暴风雨四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玛莎找杰克要钱。杰克很奇怪。他已经给了她每星期六便士作家中的开销,而且他知道,阿莲娜也给了她同样的数目。靠这两笔钱,她要做四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子的饭,供应两处住宅的柴火和灯芯草。但在王桥有许多大家庭只靠六便士一星期购买各种东西,吃的、穿的,还有付房租。他问她
  为什么还要钱。
  她看上去很窘。“所有东西的价钱都涨了。买一条四磅的面包,面包师傅要一便士。还有——”。
  “一便士!买一条四磅的面包?”杰克简直气坏了,“我们砌个炉子,自己烤好了。”
  “是啊。有时我也自己做薄面包。”
  “这就对了?”杰克记起来,过去的一星期左右的时间里,他们吃过两次平底锅烤的薄面包。
  玛莎说,“可是面粉的价钱也涨了,所以嘛,我们也没有省下多少钱。”
  “我们买小麦,自己磨面粉好了。”
  “这是不准许的。我们得用修道院的磨坊。再说,小麦也挺贵的。”
  “当然。”杰克明白了。他一时糊涂,面包所以贵,正是因为面粉贵了,而面粉贵是因为小麦贵了,小麦贵是因为暴风雨毁掉了收成,这是无法逃避的。他看到玛莎很为难的样子。她以为他不高兴的时候,她总是很沮丧。他笑了笑,向她表明,这没有什么,还拍拍她肩膀。“这不是你的错。”他说。
  “可是你说话的口气很生气。”
  “不是对你。”他感到内疚。他知道,玛莎宁可砍掉自己一只手,也不会欺瞒他的。他并不很明白,她何以对他如此忠心耿耿。他想,如果出于爱情,她到现在一定也早已冷下去了,因为她和所有的人都知道,阿莲娜是他生命至爱。他曾经一度考虑让她单独过,强迫她脱开旧轨,那样的话,或许她会找到一个称心的人。但他心里明白,那是不管用的,只能使她绝望和不幸。因此,他就不去管了。
  他伸手到紧身衣里去掏钱袋,拿出了三枚银便士。“你最好一个星期花十二便士,看看这样够不够他说。这个数看起来不少。他
  的工钱不过是二十四便士一星期,当然还有额外的供应:蜡烛、袍子和靴子。
  他喝光了缸子中剩下的啤酒,就走出去了。时值初秋,但天气已经相当凉了。气候还是不正常。他沿街快步走着,过了修道院。太阳还没升起,工地上只有几个工匠在。他在中殿中走着,看着地基。已经快完成了,真是谢天谢地,因为天气冷,今年的灰浆活儿很可能得早点收工。
  他抬眼看着新的交叉甬道。他在自己的创造中得到的欢乐,由于裂缝而打了折扣。在大暴风雨之后的那一天,那些裂缝又出现了。他极其失望。这次的暴风雨确实少见,不过,他的教堂设计计划是要经受得起上百次这样的暴风雨的。他困惑地摇摇头,顺着塔楼的扶梯爬上了护廊。他巴不得能有个建过类似教堂的人谈一谈,但是在英格兰并没有这样一个人,而且即使在法兰西,他们也没建到这么髙。
  他一时冲动,没有到他画图的地方去,而是继续向上爬楼梯,直到屋顶。铅皮已经全部铺好,他看到,一度堵塞过雨水的小尖塔,现在已经由一个畅通的天沟直达底层。屋顶上风很大,他每走到边缘附近,都要尽量握住些什么东西,被一阵劲风吹下屋顶摔死的建筑匠已经不止一个了。这髙处的风似乎比地面上要强劲多了。事实上,当你攀援而上的时候,风好像在不成比例地加强……
  他站住不动,向裂缝看去。他的困惑有了解答。造成裂缝的,不是他的拱顶的重量,而是其高度。他已经把教堂修建得十分牢固,足以承受重量。这一点他是有把握的,但他没有把风考虑进去。这些高耸的墙壁不断地受着风的吹打,而由于竖得这么高,风就大得足以吹出裂缝。他站到屋顶上,感受到风的力量,就能想象出脚下绷紧的平衡结构上所受的影响。他对这座建筑了解如此深,几乎都能感到那种张力,如同这些墙壁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风从侧面推着教
  堂,就像现在推着他一样,而由于教堂是不能弯曲的,于是就出现了裂缝。
  他很有把握,巳经找到了解释,但是他该采取什么措施呢?他需要加强髙侧窗,以使它经受得住风力。可是怎么加强呢?修建巨大的扶垛来高高把墙掙牢,就会破坏他已成功地达到的令人眩晕的优雅和轻灵的效果。
  但如果这是为了这建筑物髙高耸立而必须采取的措施,他也无可奈何,非用不可。
  他从扶梯上下来。虽说他已最终弄清楚了问题之所在,但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解决的办法看来要破坏他的美梦。他想,我太髙傲了。我太自信能造成世界上最美的教堂了。我为什么自以为比别人强呢?是什么使我认为自己特殊呢?我当初如果照别人的设计,也就该满足了。
  菲利普正在设计图那儿等着他。副院长忧心地皱着眉头,他那剃光的头顶留下的一圈变灰的头发散乱着。他那样子像是一夜没睡。
  “我们得削减我们的开支,”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实在没钱照现在这样的速度把建筑继续下去了。”
  杰克一直担心着这一点。这场飓风把南英格兰大部分地区的庄稼毁掉了,这对修道院的财政必定有影响。一提起削减,他总是焦虑万分。在他的内心,他害怕如果放慢进度,也许他在有生之年就看不到大教堂竣工了。但他并不想把他的忧虑流露出来。“冬天就要到了,”他随便地说,“反正到这种季节,工作总要慢下来的。何况今年冬天会来得早呢。”
  “这样不够,”菲利普阴沉着脸说,“我想把开销砍掉一半,马上就砍。”
  “一半丨”这听起来简直不可能。
  “冬天的裁员今天就开始。”
  这比杰克预料的还要糟。夏季工通常都在十二月初离开。他们在冬天的季节里,搭盖木头房子或是制造犁和车,或者给自家做,或者赚些钱。今年,他们的家人,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的。杰克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在打发他们回到正在挨饿的家中去?”
  菲利普只是生气地对他报以瞪眼。
  “你当然知道这个,”杰克说,“很抱歉我这么问。”
  菲利普有力地说如果我现在不这么做,那么到了冬季中的某个星期六,全体工匠就会排起队等工钱,而我只能打开钱柜给他们看,里面空空如也。”
  杰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这没什么可争的。”
  “这还不行,”菲利普警告说,“从现在起,再不能雇一个人,哪怕顶替走的人也不行。”
  “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雇人了。”
  “你雇了阿尔弗雷德。”
  “那不一样。”杰克很尴尬,“反正,不雇就是了。”
  “而且也不升级。”
  杰克点点头。平日里不时有学徒或壮工要求升级为砌石工或刻石工。如果别的工匠评判他的技艺合格,这一要求就会被批准,修道院就得付更髙的工钱。杰克说升级是建筑匠公会的特权。”
  “我并不想改变这个,”菲利普说,“我只是请工匠们延迟一切晋升,到饥馑结束以后再说。”
  “我会转告他们的,”杰克含糊地说。他有一种感觉,这种事可能会惹起纠纷的。
  菲利普步步进逼。“从现在起,每逢圣徒纪念日一概歇工。”圣徒纪念日月太奏了,原则上都算节日,至于工匠们在节日有没有工钱,是要协商的。王桥的规定是:如果同一个星期里遇上两个
  或两个以上的圣徒纪念日,那么第一次是付工钱的节日,而第二次则是自选,上班就给钱,不上班就没钱。大多数人都愿意在这天上班。然而,现在他们就没这种选择了。这第二个圣徒纪念日将成为法定的不付工钱的节日。
  杰克对于向公会解释的前景感到不乐观。他说如果我能把这一切作为可以商量的问题,而不是当做已经决定的事情,向他们提出来,可能会顺利得多。”
  菲利普摇着头。“那样他们会以为这有协商的余地,这些提议就会打折扣。他们会建议在圣徒纪念日里干半天活儿,允许限量的晋升。”
  他当然说的对。“他们这么提,难道不合理吗?”杰克说。
  “当然合理菲利普烦躁地说,“只不过是没有调整的余地。我已经在担心,这些措施不一定充分——我不能做任何退步了。”
  “好吧,”杰克说。菲利普此时显然无心妥协。“还有别的事情吗?”他小心地说。
  “有。停止购买各种供应。减少石头、铁和木材的储备。”
  “我们的木材是不用花钱买的丨”杰克分辩说。
  “但我们得付运到这儿来的车钱。”
  “那倒是,好吧。”杰克到窗户跟前,往下看着堆在修道院里的石头和树干。这一措施倒不让人担心,他已经知道,他多少有储备了。“这不成问题,”他过了一会儿说,“经过减少人手,我们还有足够的材料能坚持到明年夏天。”
  菲利普疲惫地吸了口气。“没法保证明年我们一定可以雇用夏季工,”他说,“那要看羊毛的价钱再决定。你最好跟他们打个招呼。”杰克点点头。“有那么糟吗?”
  “是我从来没想过的这么糟,”菲利普说,“这个国家需要三年的好天气。还要有一个新国王。”
  “但愿天遂人意吧,”杰克说。
  菲利普回到了他的住所。杰克一上午都在考虑,如何处理这些变化。有两种修建中殿的方法:从十字交叉点开始,一个架间、一个架间向西端修;或是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先打好全中殿的地基,然后向上修。这后一种方法修建速度快,却要求有更多的工匠。这本是杰克原先要用的方法。现在他要重新考虑了。一个架间、一个架间地修建,更适合当前减少人手的情况。这样做还有一个优点:他为了抗风所做的改造设计可以先在一两个架间上加以试验,然后再用于整座建筑。
  他通盘算了这次财政危机的长期影响。近几年内,进度可能会越来越慢。他阴郁地看到,他年事增高,头发灰白,身体虚弱,却没有实现他的理想,最后埋在修道院墓地,安息在没完成的大教堂的阴影里。
  午钟敲响,他到工匠棚中去。大家坐在那儿喝淡啤酒,吃乳酪,他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他们很多人没有面包。他问那些通常要回家吃午饭的人,他们能不能待会儿再走。“修道院现在缺钱,”他说。
  “我还从来没听过,哪个修道院不会缺钱的,这不过是个早晚的事,”一个年纪大的人说。
  杰克看了看他。他叫双鼻子爱德华,因为他脸上有个抚子,几乎和他的鼻子一般大。他是个出色的刻石匠,能一眼看出精确的曲线,杰克常派他刻柱身和鼓形石块。杰克说.?“你得承认,这家修道院管理钱财比大多数别的修道院要好。但菲利普副院长无法顶住暴风雨和歉收的灾难,现在他只好减少开销。我要在你们吃午饭之前,把这种事告诉你们。第一,我们不再买进新的石头和木材。”
  别的工棚的工匠也走进来听着。一个叫彼得的老木匠说我们现有的木材不够这个冬天用的了。”
  “不,够的,”杰克说,“我们要放慢建筑速度,因为我们干活儿的
  工匠要减少了。冬季裁员从今天开始。”
  他立刻就明白了,他这么宣布是错了。在各个角落都有人提议,好几个人同时说起话来。他想,我本该缓缓地一件一件分开来说的。但他没有这种经验。他虽巳当了七年匠师,但始终没有财政的危机。
  在一片喧哗声中,有一个嗓门压倒了众人,说话的是巴黎的皮埃尔,他是来自圣但尼的一名工匠,虽然在王桥已工作了六年,他的英语还不是很好,由于生气,口音更重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泄气。“不能在星期二解雇人,”他说。
  “说的对,”铁匠杰克说,“最早也要等到这个星期周末才能让他们走。”
  杰克的继兄阿尔弗雷德插话了。“我记得我父亲当年给夏陵的伯爵盖住宅的事,威廉?汉姆雷走来,要解雇所有的人。我父亲告诉他,要给大家一星期的工钱,而且拽住他的马头,直到他拿出了钱。”杰克想,真没理由感谢你,阿尔弗雷德。他固执地说:“你们还得把其余的听完呢。从现在起,圣徒纪念日不干活儿,而且也不再提升了。”
  这让他们更愤怒了。“没法接受,”有人说,好几个人也重复着,“没法接受,没法接受。”
  杰克觉得他们这样让人生气。“你们在说些什么?如果修道院没钱,你们就拿不到工钱。像一班小学生学拉丁文似的齐声叫喊‘没法接受,没法接受,,又有什么用?”
  双鼻子爱德华又说话了。“我们不是一班小学生,我们是一个公会的工匠,”他说,“公会有权提升,谁也无权取消。”
  “要是没有钱付提升后多出的工资呢?”杰克激动地说。
  一个年轻的匠人说:“我不相信J
  他是布里斯托尔的丹,一个夏季工。他不是一个熟练的刻石匠,但他可以非常准确、快速地下料。杰克对他说你怎么能说不信呢?
  你对修道院的财政有多少了解?”
  “我了解我亲眼所见的,”丹说修士们饿肚子了吗?没有。教堂里有蜡烛吗?有。窖里存着葡萄酒吗?有。副院长光着脚了吗?没有。还是有钱。只是他不想给我们罢了。”
  好几个人大声表示同意。事实上,他至少在一件事上是弄错了,那就是葡萄酒;但现在没人会相信杰克了——他成了修道院的代表。这是不公平的,他对菲利普的决定不负有责任。他说:“喂,我不过是把副院长对我说的话告诉你们。我不保证这都是真的。不过,如果他告诉我们,钱不够了,而我们又不相信他,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全体停工,”丹说,“马上。”
  “对,”另一人说。
  杰克痈苦地感到,这已经控制不了了。“等一等,”他说。他竭力搜寻着一些词句来降温。
  “咱们现在先去干活儿,今天下午我来尽量说服菲利普副院长修改他的计划。”
  “我认为我们不该干活儿,”丹说。
  杰克不能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曾经设想过许多威胁到建筑他这座梦想的教堂的情况,唯独没预见到工匠们会来破坏。“我们为什么不该干活儿呢?”他怀疑地说,“有什么意义呢?”
  丹说事情明摆着,我们当中有一半人甚至不知道,这个星期剩下的几天有没有工钱。”
  “这是违反一切惯例和程序的,”巴黎的皮埃尔说。惯例和程序这样的字眼多是在法庭上用的。
  杰克无可奈何地说在我尽量和菲利普交涉的时候,至少要干
  活儿
  双鼻子爱德华说如果我们干活儿,你能保证大家能拿到一星期的全工资吗?”
  杰克知道,在菲利普目前的情绪下,他无法提供这种保证。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先答应下来再说,万不得已的话,由他自己出钱给大家好了;但他立即意识到,他的全部储蓄也不够给大家一星期的工钱。于是他说我要尽我的全力去说服他,我想他会同意的。”
  “对我来说,这还不够,”丹说。
  “对我也是,”皮埃尔说。
  丹说不保证,就不干活儿。”
  使杰克伤心的是,大家一致同意了。
  他看得出,如果他继续反对他们,他就会丢掉剩下的一点点权威。“公会应该一致行动,”他引用了一句常用的套话我们是不是都赞成停工?”
  众口齐声同意。
  “就这样吧,”杰克没精神地说,“我去告诉副院长。”
  沃尔伦主教带着一小队随从,骑马驶进了夏陵。威廉伯爵在市场广场的教堂前廊处候着他。威廉莫名其妙,皱起了眉,他只想来一次现场晤面,而不是正式访问。这个狡猾的主教如今打的是什么
  主意?
  和沃尔伦在一起的,是一个骑着栗色阉马的陌生人。那人又高又瘦,长着浓浓的黑眉毛和一个挺直的鹰钩鼻。他面带轻蔑,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与沃尔伦并肩骑行,仿佛地位是平等的,但他并没穿主教的服装。
  他们下马之后,沃尔伦介绍了这个陌生人。“威廉伯爵,这是韦勒姆的彼得,他是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工作的副主教。”
  威廉想,没有解释彼得来此有何贵干。沃尔伦一定有他的打箅。
  那位副主教鞠了一躬,说主教大人已经对我讲了阁下对圣母
  教堂的慷慨支持,威廉老爷/’
  不等威廉回答,沃尔伦就指着教区教堂,说这座建筑将要拆掉,为新教堂腾地方,副主教。”
  “你们任命了建筑匠师没有?”彼得问。
  威廉不明白,一位坎特伯雷来的副主教为什么会对夏陵的教区教堂感兴趣。不过,他也许只是表示一下礼貌。
  “我还没找到一位匠师呢,”沃尔伦说,“有的是建筑匠在找工作,但是我还没找到一个从巴黎来的。好像全世界都想建圣但尼式的教堂,而懂得那种式样的,真是供不应求呢。”
  “这倒是蛮重要的,”彼得说。
  “有一个可能会有用的建筑匠,正在等着晚些时候见我。”
  威廉又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了。彼得为什么认为把教堂建成圣但尼式的那么重要呢?
  沃尔伦说新教堂要大得多,当然啦。要伸进这里的广场很大一块地方呢。”
  威廉不喜欢沃尔伦的那种喧宾夺主的作风。这时他插嘴说广我不能让教堂侵占市场广场的地盘。”
  沃尔伦面带愠怒,似乎威廉在多嘴多舌。“怎么不能?”他说。“逢市场开放的日子,广场上的每一英寸地盘都能赚钱的。”
  沃尔伦那副表情,像是他没资格争辩,但彼得却笑容满面地说:“我们不该堵塞银泉嘛!”
  “这就对了,”威廉说。他要为这座教堂掏钱。所幸,第四个荒年对他的收入影响不大。小农们交了实物地租,其中的大多数都给了威廉该交的一袋粮食和一对鹅,尽管他们自己只靠橡子汤糊口。更重要的是,那一袋粮食相当于五年前十倍的价钱,这笔增加的收入要比欠租的佃户和饿死的农奴的补偿多。他仍有财源来为新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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