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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春秋上

_9 肯·福莱特(英)
  菲利普简直难以控制自己的激动了,看来国王接受了那协议!他偷眼觑了下沃尔伦,那人的脸成了一幅灰心丧气的图画。
  珀西跪在国王面前,两手合握,做着祈祷的样子。国王把双手放到他的手上,“我封你,珀西,为夏陵伯爵,享有上述的土地和税收。”珀西说:“我以一切神圣的名义宣誓做陛下的忠实臣民,为陛下而战,反对任何敌人。”
  斯蒂芬松开了珀西的手,珀西站起身。
  斯蒂芬转向其余的人。“属于前伯爵的一切其他农田,我赐给——”他顿了顿,从菲利普看到沃尔伦,再回来看着菲利普——“我赐给王桥修道院,以供修建新的大教堂之需。”
  菲利普强按着没有欢呼出来一他胜利了,他按捺不住向国王报以满意的微笑。他看着沃尔伦,沃尔伦惊呆了,他没想装出泰然处之的样子,他的嘴大张着,他的眼圆睁着,带着明显的狐疑瞪着国王。他把视线又转到菲利普身上,沃尔伦知道自己算是失败了,而菲利普则是他失败的获利者;但他想象不出这是怎么发生的。
  斯蒂芬国王说,“王桥修道院同样有权从伯爵的采石场开采石头,从他的森林砍伐木料,数量不限,以修建新的大教堂。”
  菲利普的喉咙发干。这不是那项协议!采石场和森林本应属于修道院的,珀西只有狩猎权。里甘到底还是篡改了条款。现在珀西拥有了产业,而修道院只剩下开采石头和木料的权利。菲利普只有刹那的时间决定要不要否定整个协议,国王又在讲了:“遇有争议之处,夏陵的郡守将予以仲裁,但双方有权提请我做出最后裁决。”菲利普想:里甘的行为太过分了,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这项协议还是给予了我所想要的大部分。这时国王说:“我相信这样安排已经被这里的双方所赞同。”现在巳没时间了。
  珀西说:“是的,国王陛下。”
  沃尔伦张开嘴,想否认他巳赞同这一安排,但菲利普抢在了前头。“是的,国王陛下。”他说。
  亨利主教和沃尔伦主教都朝菲利普转过头来,用眼睛瞪着他,他们恍然大悟:菲利普,连朝见国王要穿件干净袍服都不懂的少不更事的副院长,竟然背着他们和国王谈妥了一项协议,他们的表情显露出他们完全惊愕了。过了一会儿,亨利的面孔放松成开心的样子,像是一个在九子棋中输给头脑机灵的孩子的大人;但沃尔伦的盯视变得狠毒起来。菲利普觉得他能看透沃尔伦的心思。沃尔伦这才意识到,他犯了低估对手的大错,他感到了耻辱。对于菲利普,这一时刻补偿了一切:欺瞒、羞辱、轻视。菲利普扬起下颌,宁可犯一次骄傲之罪,回敬了沃尔伦一眼,意思是说:要想在圭内斯的菲利普面前讨巧,你还得再费点劲。
  国王说:“把我的旨意通告前伯爵,巴塞洛缪。”
  巴塞洛缪是在附近的什么地牢里,菲利普猜想。他想起了那两个孩子,和他们的仆人住在毁掉的城堡里,他不知道他们现在会出什么事,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愧疚的刺痛。
  国王让别人退下,只留下了亨利主教。菲利普飘飘然地穿过房间,和沃尔伦同时到达楼梯的顶端,他站住脚,让沃尔伦先走。沃尔伦恶狠狠、气汹汹地瞪了他一眼。沃尔伦开口讲话,声音非常愤怒,
  尽管菲利普正洋洋自得,听了还是冷彻骨髓。那张仇恨的面具张开了口,沃尔伦嘶哑着嗓子低声说:“我以一切神圣的名义发誓,你永远盖不成你的教堂。”说完把袍服后襟甩到肩上,一路走下楼梯。
  菲利普明白,他已树立了一个终身的敌人。
  伯爵城堡遥遥在望,威廉.汉姆雷简直无法控制他的激动了。
  那是国王宣布了他的旨意的第二天下午。威廉和瓦尔特两天来大部分时间都在骑行,但威廉毫无倦意。他觉得他的心在胸腔里膨胀,一直堵到喉咙口。他就要再见到阿莲娜了。
  他曾一度希望能娶她,因为她是一位伯爵的郡主,而她竟三次拒绝了他,他想起她的轻蔑就畏缩了。她使他觉得自己渺小,像个农夫,她的种种做法似乎表明汉姆雷家不值一提。但现在情势转了,如今是她家不值一提了。他成了一位伯爵的嗣子,而她什么也不是。她没有头衔,没有地位,没有土地,没有财富。他就要成为城堡的主人,他要把她撵出去,那她就连家也没有了。这一切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他们快到城堡时,他放慢了马速。他不想让阿莲娜事先知道他的到来,他要给她一个突然、可怕、毁灭性的震惊。
  珀西伯爵和里甘伯爵夫人已经返回他们在汉姆雷的老庄园住宅去了,以便安排把珠宝、骏马和家仆搬到城堡中去。威廉的任务是雇用一些当地人清理城堡,点起炉火,让那里能够住人。
  铁灰色的乌云低低地在天上翻滚,低得似乎触到了雉堞,今天夜里将会有雨。这样更好,他可以把阿莲娜撵到暴风雨中去。
  他和瓦尔特下了马,步行穿过木头吊桥。威廉骄傲地想,上一次我来到这里,夺取了这城堡。下圈院子里已经长了草,他们拴好马,让马吃草。威廉给了他的战马一把粮食。他们把马鞍存在石头祈祷室里,因为已经没有马厩了。两匹马喷着响鼻,跺着蹄子,但刮来的一股风,淹没了马的动静。他们穿过第二座桥,到了上圈院子。
  这里毫无生气。威廉突然想到,阿莲娜也许已经走了。那多令人失望!他和瓦尔特将在一座又冷又脏的城堡里度过阴沉、饥饿的一夜。他们走上通往大厅门口的户外楼梯。“轻点,”威廉对瓦尔特说,“如果他们在这儿,我想让他们吃上一惊。”
  他推开了大门。大厅里空无一人,漆黑一片,还有一股好几个月没人用过的气味。他猜得不错,他们住在顶层。威廉轻手轻脚地穿过大厅,走到楼梯跟前。干芦苇在他脚下簌簌作响,瓦尔特紧紧跟在他后边。
  他们爬上楼梯,什么都听不见,主楼厚厚的石墙把所有的声音都挡住了9威廉爬到中途停下来,回头看着瓦尔特,把一个手指放到嘴唇上,又向上指了指。梯顶上的门下边透出一束光线,这儿有人。
  他们爬上楼梯,站到门口,从里面传出一阵少女的笑声。威廉高兴地微笑了,他找到了门把手,轻轻转动,然后把门一脚踢开,里面的笑声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房间里的景象构成了一幅漂亮的图画。阿莲娜和她的弟弟理查,正坐在壁炉旁的一张小桌边,玩着什么纸板游戏,那位总管马修站在她身后,从她肩上往下看。阿莲娜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呈玫瑰色,她的深棕色羃发闪着金茶色的亮光,穿着一件灰白色的亚麻布长袍。她吃惊地把红红的嘴唇张得又大又圆,抬眼望着威廉。威廉看着她吓慌的样子很是得意,但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镇定,站起身来,说:“你想要什么?”
  威廉曾经在想象中多次排演过这场面。他慢慢走进屋里,站到火边,烤着双手;然后才说:“我住在这儿。你想要什么?”
  阿莲娜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瓦尔特身上,她既害怕又困惑,但说话的声调仍是挑战性的。“这座城堡属于夏陵伯爵。说完你的事就出去。”
  威廉胜利地一笑。“夏陵伯爵是我父亲,”他说。那总管咕哝了—声,像是一直担心这件事。阿莲娜看上去惊呆了。威廉继续说:“国王昨天在温切斯特封我父亲做伯爵,这座城堡如今属我们所有了。在我父亲到来之前,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他朝那总管打了个响指,“我饿了,给我拿面包、肉和酒。”
  那总管迟疑着,他担心地看了阿莲娜一眼,不敢离开她,但他别无选择,只得朝门口走去。
  阿莲娜也朝门口迈了一步,像是要跟他出去。
  “待在这儿别动,”威廉命令她。
  瓦尔特站到了她和门之间,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没权指挥我丨”阿莲娜说,还带着以往的那种专横。
  马修用害怕的腔调说:“留在这儿,我的郡主,别激怒他们。我马上就回来。”
  阿莲娜朝他皱了皱眉,但她待在原地没动。马修走了出去。
  威廉坐到了阿莲娜的椅子上,她挪到她弟弟那一侧。威廉打量着他们,这姐弟俩很相像,但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个少女的脸上。理查个子高高的,像个笨拙的成年人,但还没长胡子。威廉很高兴能够有权摆布他们。他说:“你多大啦,理查?”
  “十四岁,”那男孩阴沉着脸说。
  “杀过人吗?”
  “没有,”他回答说,然后,为了表现出一点自己的勇武,又补充说,“还没有。”
  威廉想,你也要倒霉的,你这目空一切的小崽子。他又转向阿莲娜,“你多大啦?”
  起初,她看上去像是不想理踩他,但后来她似乎改了主意,或许是想起了马修说的别激怒他们。“十七岁,”她说。
  “咳,咳,全家人都会数数,”威廉说,“你是个处女吗?阿莲娜?”
  “当然是!”她发怒了。
  威廉突然伸过手去握住她的乳房,他的大手刚握满。他揉搓着,感到她的乳房又挺又柔。她往后退缩着,乳房从他手中滑了出来。
  理查挡上前来,但为时已晚,只把威廉的手臂撞到了一旁。再没有让威廉更开心的事了。他飞快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对着理查的脸猛挥一拳。不出他所料,理查很软弱,他一边哭着,一边用双手去护脸。
  “别碰他!”阿莲娜叫着。
  威廉惊奇地看着她,她似乎关心她弟弟胜过关心自己。这倒值得记住。
  马修端着一个木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一长条面包,一条火腿和一罐葡萄酒。他看到理查用手捂着脸,面色变得苍白。他把托盘放到桌上,就走到那男孩跟前。他把理查的手轻轻移开,察看着孩子的脸。眼睛周围巳经红肿了。“我嘱咐过你们,别激怒他们,”他咕哝着说,但他看到没有更糟糕的情况,倒似乎放心了。威廉失望了,他本来希望马修会大发脾气的,这总管实在让人扫兴。
  威廉看着那些食物要流口水了。他把他的椅子拉到桌边,取出他的餐刀,切下一厚片火腿。瓦尔特坐在他对面。威廉满嘴都是面包和火腿,对阿莲娜说拿几个杯子来,给我倒酒。”马修刚要去,威廉说不要你——让她来。”阿莲娜犹豫着。马修焦急地看着她,一个劲儿点头。她走到桌边,拿起了酒罐。
  在她俯身向前时,威廉弯下腰去,把手伸进她衣服的下摆里,手指快速地沿她的大腿摸上去。他的指尖触到了长着柔毛的纤细小腿,然后摸到她膝弯,然后是她大腿内侧柔嫩的皮肤;这时她一退躲开了,转了一圈,拿起沉重的酒罐,砸向他脑袋。
  威廉用左手挡开酒罐,右手扇了她一耳光。他是使足了力气来打的,手打疼了,心里倒很痛快。阿莲娜尖叫起来。威廉从眼角看到理查在动,他正盼着这样呢。他用力推开阿莲娜,她砰的一声摔倒在地?理查像鹿冲向猎人般的朝威廉跑过来,威廉躲开了理查的第一下猛击,跟着就给了他肚子一拳。在那男孩弯腰的刹那,威廉接二连三地打到他鼻子、眼睛周围。虽说不如打阿莲娜那么刺激,但也够痛快的,理查很快就满脸是血了。
  瓦尔特突叫一声,发出警告,眼睛看着威廉身后,跳起身来。威廉转过身,看见马修正高举着一把刀朝他刺来。威廉愣住了——他没料到那个女人气的总管竟会如此勇敢。瓦尔特来不及过去阻止这一击,威廉只能举起双臂,护住自己,在那可怕的瞬间,他以为他会在胜利的时刻给杀死了。如果换上一个更强壮的人一定会把威廉的双臂格开,但马修是个常年足不出户的柔弱的人,刀子并没有碰到威廉的脖子。威廉感到一阵松心,但他还没有脱离危险。马修举起胳膊准备再刺。威廉退后一步,伸手去拔剑。这时瓦尔特手中拿着一柄又长又尖的匕首,绕过桌子,刺进了马修的后背。
  马修的脸上掠过恐惧的表情。威廉看到瓦尔特的刀尖从马修的胸膛中透出来,在他的衣服上扯了个口子。马修的刀子从手中落下,跌落在地板上。他想喘上一大口气,但喉咙只是咯略作响,看来透不过气了。他弯下身去,血从口中喷出,他的眼睛闭上了,倒在地上了。随着尸体倒地,瓦尔特抽出他的长刀。血从伤口汩汩流出,但没过多久,血流就成了血滴。
  他们都看着地上的死尸,瓦尔特,威廉,阿莲娜和理查。威廉经过这九死一生,有点头晕目眩,觉得自己似乎无所不能。他伸手拽住阿莲娜的衣服,那亚麻布柔软、细密,很贵重。他猛力一扯,衣服破了。他继续往下拽,前襟一路撕下去,在他手中扯开了一英尺宽的口子。阿莲娜尖叫着,一边竭力拽住撕开的袍子挡住前胸,但撕开的两边对不到一起了。威廉口千舌燥,她一时表现出的脆弱刺激了他,比他先前看她洗澡还来劲,因为现在她知道他在看她,她感到羞耻,而她的羞耻更给他火上浇油。她用一只手臂挡着乳房,用另一只手捂住下身。威廉扔掉手中的布条,抓住了她的头发。他把她拽向自己,转过她的身体,把她撕破的衣服从她背上褪掉。
  她有精巧白皙的肩膀、细小的腰身和惊人丰满的臀部。他把她拽到跟前,把自己的身体靠到她背上,用自己的下身在她屁股上蹭着。他低下头,使劲咬着她柔嫩的脖颈,直到他尝到了血味,她再度尖叫起来。他看到理查在动。
  “拽住那小子,”他吩咐瓦尔特。
  瓦尔特抓住理查,扣住他的双臂。
  威廉用一只手臂把阿莲娜搂紧在胸前,用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摸索。他摸着她的双乳,掂量着,挤压着,然后捏着她的小乳头;接着,他的手掠过腹部,摸到她腿裆处长毛的三角区,阴毛浓密鬈曲,和她的头发一样。他用手指使劲往里戳,她开始哭叫,他的阴茎硬挺得让他觉得要胀破了。
  他从她身边移开,然后倒拽着她,用他叉开的一条腿下绊。她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摔得直喘气。
  威廉没想到会这样,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但此时任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了。
  他撩起衣服,把阴茎掏给她看。她的样子很害怕,她大概从来没看过硬挺挺的阴茎。她是个地道的处女,这样更好。
  “把那小子带过来,”威廉对瓦尔特说,“我想让他看个清楚。”出于某种原因,想要在理查眼前做这件事的念头让他十分开心。
  瓦尔特推着理查走过来,又强按着他跪下去。
  威廉跪到地板上,分开阿莲娜的两条腿。她挣扎起来。他趴到她身上,想压服她,但她还在抵挡,让他没法进去。他激怒了,这会毁掉一切的。他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用另一个拳头打起她的脸,她哭叫着,两颊气得通红,但他一试图进到她里边,她就又推拒起来。
  瓦尔特可以按住她不动,但他还押着那男孩子。
  威廉突然灵机一动。“把那小子的耳朵割下一个来,瓦尔特。”他说。
  阿莲娜僵住了。“别!”她哑着嗓子说,“别碰他——别再伤害他了?”
  “那就劈开你的腿,”威廉说。
  她听到这种强加在她身上的选择,两眼恐怖地睁得圆圆地瞪着他。威廉看到她极度痛苦的样子十分得意。瓦尔特很漂亮地玩着他的把戏,他抽出刀子,放到理查的右耳上,他转了一会儿,然后用一个几乎是温柔的动作,割下那孩子的耳垂。
  理查厉声尖叫,鲜血从那小伤口流出来。那一小块肉落在阿莲娜起伏着的胸口上。
  “住手丨”她高叫着,“好吧,我干。”她劈开了双腿。
  威廉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摩擦起她腿裆间的湿漉漉的地方。他把手指伸进她里边,她痛得直叫。这让他更激动了,他俯下去压到她身上。她躺着不动,全身紧张,眼睛闭紧。她身上因为挣扎,到处是汗,滑溜溜的,但她在颤抖。威廉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迟疑了一下,享受着事前的期待和她的恐惧。他看了看另外两个人。理查害怕地望着,瓦尔特贪馋地盯着。
  威廉说:“接下来轮到你,瓦尔特。”
  阿莲娜绝望地呻吟着。
  他猛地粗暴地往她里边一插,尽他所能插得又快又狠。他感到她的阻力--一个地道的处女!——然后再野蛮地一插。他感到疼痛,但她更痛。她尖叫起来。他又插一下,更狠了些。阿莲娜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头垂向一边,觉得一阵昏厥;然后,威廉终于把精液射到她里面,他怀着胜利和开心的心情哈哈大笑,笑了又笑,直到他射完为止。
  大半夜都刮着暴风,黎明前才止住。突然的安静惊醒了建筑匠汤姆。他躺在漆黑之中,听着身边阿尔弗雷德沉重的呼吸声和另一边玛莎低低的喘气声,心中盘算着天亮后可能晴空万里,这两三个星期都阴云密布,今天总算可以看到日出了。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他起来打开门,天还黑着,还早着呢。他用一只脚碰碰他的儿子。“阿尔弗雷德!起来!今天出太阳了。”
  阿尔弗雷德哼哼着坐起身,玛莎翻了个身没有醒。汤姆走到桌子跟前,揭开一个陶罐的盖子.他拿起一大条吃了一半的面包,切下厚厚的两片,一片给自己,另一片给阿尔弗雷德。他们坐在一条板凳上,吃起早饭来。
  罐里有啤酒,汤姆喝了一大口,把它递给阿尔弗雷德。埃格妮丝会要他们用杯子,艾伦也会,但现在家里没有女人管这种事了。阿尔弗雷德喝够了之后,他们就离开了屋子。
  他们穿过修道院的院子时,天空由黑转灰了。汤姆打算到副院长的住所去叫醒菲利普,然而,菲利普的想法和汤姆不谋而合,他已经到了大教堂的废墟里,他穿着厚厚的斗篷,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口中喃喃祈祷。
  他们的任务是画下一条精确的东西向的直线,构成修建新的大教堂的中轴线。
  汤姆早已准备好一切。在东端的地面上,他插下了一根铁钎,顶部有一个小环,犹如针眼。那铁钎几乎和汤姆的身高一样长,因此那“针眼”也就齐汤姆的眼睛那么高。他用碎石和灰浆混在一起,把铁钎固定住,不让它意外地移动。今天一早,他要插下另一根这样的铁钎,在工地的另一头,与原来的第一个正好东西相对。
  “搅拌些灰浆,阿尔弗雷德,”他说。
  阿尔弗雷德去拿沙子和石灰。汤姆到回廊附近他的工具棚那儿,取来一个小木锤和第二根铁钎。然后他走到工地的西端,站在那里,等候日出。菲利普做完了祈祷,来到他身边,阿尔弗雷德这时在一块灰楽板上混合着沙子和石灰。
  天空更亮了,三个人紧张起来,都盯着东墙的上方。终于,红红的圆太阳从墙上露面了。
  汤姆变换着位置,直到他能透过远处铁钎顶部的小眼看到太阳的边缘。然后,当菲利普开始用拉丁语大声地祈祷时,汤姆把第二根铁钎拿在眼前,挡住阳光。他稳稳地把铁钎往下放到地上,把尖头插进湿土里,始终让铁钎在他的眼睛和太阳之间。他从腰带上抽出小木锤,小心地往下敲着铁钎,直到那“针眼”与他的眼睛等高。这时,只要他的活儿干得恰到好处,只要他的手没发抖,太阳就会照过两根铁钎的“针眼”。
  他闭上一只眼,从眼前这根铁钎的“针眼”中望出去,看远端那根铁钎。阳光透过两个环孔,定定地照着他的眼睛。两根铁钎准确无误地连成由东到西的一条直线,为新的大教堂定下了方向。
  他原先已经向菲利普解释过了,现在他让到一边,让副院长穿过两个环孔看一下,检查一番。
  “好极了,”菲利普说。
  汤姆点点头。“的确。”
  “你知道今天星期几吗?”菲利普说。
  “星期五。”
  “今天还是阿道福斯圣徒的殉教日。上帝给我们送来了阳光,让我们得以在我们庇护人的纪念日为教堂定向。这不是个很好的征兆吗?”
  汤姆微笑了。凭他的经验,在建筑这一行当里,出色的技艺要比好兆头重要得多。但他着实为菲利普高兴。“是啊,真不错!”他说,“这是个非常好的征兆。”
  第六章
  阿莲娜决心不去想它。
  她整夜坐在祈祷室冰冷的石头地面上,背靠着墙,眼睛看着黑夜。起初她除了所经历的那地狱般的一幕,什么也想不到,但那痛楚渐渐平息了一些,她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到聆听暴风雨的呼号了;雨点落在祈祷室的屋顶上,风绕着被弃置的城堡的围墙怒吼。
  开始时她全身赤裸。在那两个男人……他们完事之后,就回到了桌边,让她躺在地板上,理查在她身旁流着血。那两个男人大吃大喝起来,似乎已把她全然忘记了,后来她和理查找到机会逃出了房间。那时已经刮起暴风雨,他们在倾盆大雨中跑过木桥,躲进祈祷室里。但理查几乎立刻又回到主楼里去了。他一定是回到那两人待的屋子里,从门边的钩上去拿他和阿莲娜的斗篷,不等威廉和他的侍从反应过来就跑开了。
  但他仍不肯和她讲话。他把她的斗篷给她,把他自己的斗篷裹在身上;然后离她有一步远,坐在地面上,背靠着同一堵墙。她渴望着有个爱她的人伸出双臂搂着她,安慰她,但理查的行为似乎是她做了什么极其可耻的事情;而最糟糕的是,她自己也有同感。她内心有罪恶感,似乎她犯下了罪行。她很了解他不安慰她,他不想碰她。
  天气这么冷,她很高兴。这样的天气可以帮她感觉避开了这个世界,与世隔绝了;而且看似麻木了她的疼痛。她没有睡觉,但夜里的某些时刻,姐弟俩陷入了一种恍惚出神的状态,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
  暴风雨突然停止,惊动了他们,阿莲娜意识到她能看到祈祷室的窗户了,原先全然是黑乎乎一片的地方出现了一些灰色小补丁。理查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看着他,感到被搅得心烦意乱;她一心想靠墙坐在那儿,直到她僵死或饿死,因为她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比平静地滑进永恒的无知觉更有吸引力的了。后来他打开了门,一股淡淡的曙光照亮了他的脸。
  阿莲娜从恍惚中惊醒。理查几乎不可辨认了,他的脸肿得高高的,没有了模样,上面净是血痂和瘀伤。阿莲娜看着都想哭。理查总是要假装自己很勇武。他小时候,曾经骑在假想的马上,围着城堡狂奔,还用假想的长矛,假装刺人。父亲的骑士们也总是假装被他的木剑吓坏了,来鼓励他。事实上,理查会被一只嘶嘶叫着的猫吓得跑开。但昨天夜里,他还是做了最大的努力,而且为此遭到痛打。现在她必须照顾他。
  她缓缓地站起来。她身上疼痛,但比起昨夜来要好多了。她想着此时在主楼里可能发生的情况。威廉和他的侍从会在夜里的某一时刻喝光那罐酒,然后昏昏入睡。他们可能会在日出时醒来。到那时,她和理查应该已经走远了。
  她走到祈祷室的另一头祭坛那儿,那是一个很简朴的木头盒子,漆成白色,没有装饰。她在上面靠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推,把它推翻了。
  “你在干什么?”理查用惊慌的语气说。
  “这是父亲的秘密藏身之地,”她说,“他在走以前告诉我的。”在原先安置祭坛的地面上有一个布包袱。阿莲娜解开包袱,露出了一柄长剑,有鞘,有皮带,还有一把一英尺长的看起来骇人的匕首。
  理查走过来看。他不大会使剑。他曾经学过一年剑术,但仍是笨手笨脚。然而,阿莲娜当然挥不动它,便把剑递给了他。他把佩剑的皮带扣到腰间。
  阿莲娜看了看那把匕首。她还从来没带过武器。她长这么大,始终都有人保护她。当她明白需要用这把杀人匕首保护自己时,她感到自己巳举目无亲。她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当真把这把匕首派上用场。她想,我曾经把一支木矛戳进一头野猪的肚子,为什么我不能用这匕首刺进一个人——像威廉.汉姆雷那样的人的身体里呢?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那把匕首有一个皮鞘,皮鞘上面还有个环,可以系在皮带上。那个环大得足以像手铺似的套在阿莲娜纤细的手腕上。她把环套在左腕上,把匕首藏到衣袖里。匕首挺长的——超过了她的臂肘。即使她不能用它来刺人,大概总可以用来吓唬人的。
  理查说咱们走吧,赶快。”
  阿莲娜点了点头,但当她朝门口走去时,又停住了。天亮得很快,她看到了祈祷室的地面上有两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她原先没注意到的。她走近仔细一看,才辨出来是两个马鞍,一个是普通尺寸的,另一个大得出奇。她想象着威廉和他的侍从昨天夜里到来时,为他们在温切斯特的胜利而志得意满,由于长途骑行而疲惫不堪,于是随随便便地把马鞍卸下来,往这里一扔,就匆忙地进了主楼。他们想象不到居然会有人大胆地偷他们的东西,但人在绝望之中就会找到勇气的。
  阿莲娜走到门口向外瞧,天已亮了,但光线还很暗,四周都朦胧得没有颜色。风已经停了,天空晴朗无云。夜里有好几块木瓦从祈祷室的屋顶上落了下来。除了那两匹正在吃着湿草的马以外,院子里空空荡荡。那两匹马抬头看了看阿莲娜,就又低下头去。其中一匹是高大的战马;原来那大号的马鞍就是配它的。另一匹是带斑纹的公马,样子不怎么起眼,但彪悍结实。阿莲娜看看马,看看马鞍,又看着马。
  “我们还等什么?”理查焦急地说。
  阿莲娜打定了主意。“咱们骑他们的马走,”她斩钉截铁地说。理查看上去很害怕。“他们会杀了我们的“他们追不上我们。如果我们不骑他们的马,他们就可能追上来,杀死我们。”
  “要是我们还没跑走就让他们抓住了呢?”
  “所以我们要快。”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她不能不鼓励理查,“咱们先来给这匹骏马备上鞍——它看来还好对付。把那个普通的马鞍拿过来。”
  她匆匆跑过院子。两匹马都用长绳子拴在烧毁的房子残基上^阿莲娜拽起那骏马的缰绳,轻轻地牵它。这当然是那侍从的坐骑。阿莲娜平日宁可骑小些的、更驯顺的马,但她想她还能驾驭这一匹。理查只好骑战马了。
  那骏马不信任地看着阿莲娜,往后贴起了耳朵。她可是急不可耐,只好强迫自己轻声对它说着话,缓缓地拽着缰绳,马平静下来了。她拉着它的头,抚着它的鼻子;这时理查把马勒套上,把嚼子扣到马嘴里。阿莲娜松了口气。理查把那个小些的鞍子放到马背上,用利落、可靠的动作勒好肚带。他们俩都是从小习惯了备马、骑马的。
  那匹战马眼看着骏马被套上了鞍,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但它对陌生人不服帖,喷着响鼻,不让人拉缰绳。“嘘!’’阿莲娜说。她拽紧缰绳,稳稳地拉着,那马不情愿地到了她跟前。但那马极其有力,要是真对抗到底,可就麻烦了。阿莲娜不知道那匹骏马是不是能驮她和理查两个人,但那样的话,威廉也会骑上战马追上他的。
  她把马拴到跟前之后,把缰绳拽到残基上,这样它就走不开了。但是当理查套马勒时,那马摆着头,躲开了。
  “试试先把马鞍放上去。”阿莲娜说。她和那牲口说着话,轻拍着它那强劲的颈项,理查趁机把那具大马鞍放上系好。那马露出像是服气的神色。“咳,这样就好,”阿莲娜用坚定的口气说着,但那马并没上当,它感到这只是表面的好言好语。理查拿着勒子走近,那马喷着响鼻,想走开。“我有东西给你吃,”阿莲娜说着,把手伸进她斗篷的空口袋里。马受骗了。她掏出空播着的拳头,但马低下头去,蹭着她的手,寻找着吃的。她感到了马舌的粗糙表面在她掌心上舔来舔去。趁着马低着头、张着嘴,理查把勒子套上了。
  阿莲娜又朝主楼投去畏惧的一瞥。一切都平静如故。
  “上马,”她对理查说。
  理查把一只脚踏进高高的马镫——还是有点吃力——腾身骑到高大的马背上。阿莲娜从残基解开马缰。
  那马咴咴高叫。
  阿莲娜的心跳加快了,那高声的马撕会传到主楼里的,像威廉那样的人会听得出他自己马的叫声,尤其是像这样贵重的马。他可能已经惊醒了。
  她连忙去解开另一匹马,冰冷的手指在绳结上慌乱地解着。想到威廉已经惊醒,她简直丧魂失魄了。他会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四下张望,想明白他身处何地,怀疑起他的战马为什么会嘶鸣。他一定会来的。她觉得她不能再面对他了,他在她身上干下的无耻的兽性的折磨,又以其全部恐怖呈现在眼前。
  理查催促说:“快,阿莲娜”他胯下的马这时骚动不安起来。他使劲控住它别动。他需要让它狂奔上一两英里,把力使乏;然后就会驯服些了。它又咴咴叫着,往一旁迈步。
  阿莲娜终于解开了绳结。她本想把拴马的绳索扔了,但那样就没法再拴马了,于是她匆匆地把绳子一缠,乱糟糟地拴到鞍索上。她应该调整一下马镫;现在的高度是适合威廉的侍从的,他要比她高出好几英寸,因此她骑在马鞍上,马镫就太低,脚够不到。但她能想象出威廉正在下楼梯,穿过大厅,走到院里——
  “我可再控制不住这匹马了,”理查声调紧张地说。
  阿莲娜其实和那匹战马一样不安。她飞身跨上那匹马,在鞍上一落座,她下身又疼起来,但她只有骑下去。理查控着马朝大门走去,阿莲娜的马自动跟随在后。不出她所料,马镫低得够不着,她只好用两膝夹紧。他们刚刚出发,她就听到从背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叫喊,她出声哼出,“噢,别。”她看到理查在踢他的坐骑,那高大的战马往前一蹿就跑起来。她的马也跟了上去。她暗自庆幸,这骏马总是跟着那战马,因为她着实无法驾驭它了。理查又踢了一下马,那战马加快速度,从大门的拱顶下跑了出去。阿莲娜又听到了一声喊叫,这次要近得多。她扭回头去,看到威廉和他的侍从咚咚地跑过院子,尾随而来。
  理查的战马非常亢奋,一看到眼前的田野,就低下头,一路跑去,蹄声隆隆响着穿过了木吊桥。阿莲娜觉得大腿上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从眼角看到一个人影在伸手抓她的鞍索,但转眼就不见了。她知道已经逃脱了,心头涌起一阵轻松,但立即又觉得下身疼痛了。当马驰骋在田野上时,她觉得里面在刺痛,如同那歹毒的威廉扎进她身体时的那种感觉,大腿上有血在往下淌。她松开马头,紧闭双眼忍着疼痛。昨夜的可怕景象又重现了,在她紧闭的眼睑后一幕幕映出。当她驰行在田野里时,她随着蹄声的节奏高呼:“我不能回想我不能回想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她的马猛向右拐,她察觉出正在上一个缓坡。她睁开眼,看到理查已经离开泥泞的小径,踏上通向树林的长长的大路。她想,他大概是想在让战马放慢速度之前证实一下马是否驯顺了,在一阵狂奔之后,两匹马都会易于驾驭些。很快她就感到胯下的坐骑开始平稳了。她向后挺着,骑在鞍上。那马降下速度,变成小跑,然后慢跑,最后走起来。理查的战马还有劲快跑,远远地跑在了前面。
  阿莲娜回头越过田野望去,城堡在一英里之外,她不确定是不是看见了两个身影站在吊桥上朝她看。那两人得步行很长的路才能找到马匹,她想。她一时觉得安全了。
  她的手脚暖过来后有点麻木。马身上的热气像炉火似地升腾起来,形成一个热空气的喷层包裹着她。理查终于让他的战马慢了下来,调回头迎着她走来,那马边走边使劲喷气。他们钻进了树林。姐弟俩对这一带的树林了如指掌,因为他们从小就生长在这里。
  “我们到哪儿去呢?”理查问。
  阿莲娜皱起眉头。他们到哪儿去呢?他们去干什么?他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钱。除了身上那件斗篷,她连衣服都没有——没有衣裙,没有内衣,没有帽子,没有鞋子。她一心要照顾弟弟可是怎么照顾呢?
  她现在看清楚了,过去的三个月,她一直生活在梦幻之中。她原来内心深处就明白,原有的生活已经结束,但她却拒不面对现实。威廉.汉姆雷让她清醒了。她毫不怀疑,他讲的那番话是实情,斯蒂芬国王已经封珀西.汉姆雷做夏陵伯爵了,但也许国王对她和理查规定了什么条款,如果没有,他也该规定,而且他们姐弟当然能够请求他。不管怎么说,他们得到温切斯特去。他们起码可以在那里弄清父亲的情况。
  她突然想到:噢,父亲,在哪一点上一下子全错了呢?
  自从她母亲去世以来,她父亲就对她关怀备至,他对她的疼爱胜过别的父亲。他因为没有再婚,没给她找个新母亲而负疚,他曾解释说,心存对亡妻的怀念比起身边有个新欢更幸福。不过,阿莲娜从来没想过要有个继母,父亲照顾她,她照顾理查,这样全家人谁也没感到受伤害。
  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到哪儿去呢?”理查又说了一遍。
  “到温切斯特去,”她说,“我们去面见国王。”
  理查兴高采烈。“对!等我们禀报了威廉和他的侍从昨夜的行为,国王一定会...”
  阿莲娜被一种不可遏止的愤怒攫住,脸憋得通红。“闭嘴!”她高叫着。马匹惊动了一下。她狠命一提缰绳,“再也别提那事了!”她气得噎住了,几乎迸不出字来,“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谁也不告诉!永远!永远!永远!”
  那侍从的鞍袋里有一大块乳酪、一皮壶残酒、一块燧石和一些引火物,还有一两镑杂粮,阿莲娜估计是马料。她和理查在中午时分吃了乳酪,喝了酒,这时马匹啃着嫩草和常青灌木,在一条清澈的小溪里饮着水。她已经不再淌血,下身也麻木了。
  他们看见了一些过路人,但阿莲娜叮嘱过理查别跟任何人搭话。在漫不经心的人看来,他们是两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人,尤其是理查,骑着高大的战马,佩着长剑;但只要交谈几句,就会暴露出他们是没人照顾的两个孩子,说不定就有人打他们的主意了。因此,他们远远地躲着别人。
  天色将晚,他们想找个地方过夜。他们发现离大路一百码左右有一块空地,旁边还有一条小溪。阿莲娜用杂粮喂马,理查升起一堆火,要是他们有一口锅,他们就可以用马料煮粥了,如今只好生嚼杂粮,除非他们能找到一些甜栗子烤着吃。
  她正忙着,理查跑到远处去拾柴火,这时她给近旁的一个低低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是谁啊,我的小姑娘?”
  她尖叫一声,马也惊慌得退开了。阿莲娜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棕色皮衣、脏兮兮的大胡子男人。他朝她又走前一步。“离我远点!”她厉声叫着。
  “用不着害怕。”他说。
  她从眼角看到理查抱着一抱柴火从那陌生人的身后走进了空地。他站住脚望着他们两个。阿莲娜想,拔出剑来!但理查看上去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她退后几步,想躲到马后边。“我们没钱,”她说,“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是国王的护林官他说。
  阿莲娜松了口气,几乎瘫软了。护林官是拿王室的薪俸在森林中执法的。“你干吗不早说,你这傻瓜?”她说,很为刚才被惊吓所气恼,“我还以为是强盗呢!”
  他吃了一惊,但更生气,像是她说了不礼貌的话得罪了他;但他只说了一句,“那,你一定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唆。”
  “我是夏陵伯爵的郡主。”
  “那男孩子该是他的嗣子了。”护林官说,虽然他像是没看见理查。
  这时理查走到跟前,放下柴火。“不错,”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布赖恩。你们计划在这儿过夜吗?”
  “是的。”
  “就你们俩?”
  “是的。”阿莲娜明白,他在想他们为什么没有护卫,但她不想告诉他。
  “你们还没有钱,你说的。”
  阿莲娜冲他皱起眉。“你是不是怀疑我?”
  “噢,没有。我看得出你们是贵族,从你的举止上。”他的口气里有没有讽刺的意味呢?“如果你们没有别人,又没有钱的话,也许你们愿意到我的住处过夜。离这儿不远。”
  阿莲娜没打算让这个粗鲁汉子对她发慈悲。还没等她拒绝,他又开口了。
  “我妻子会乐于帮你们的。我还有一个暖和的房间,你们可以在里边睡觉,如果你们愿意单独睡的话。”
  有妻子就大不一样了,接受一个有身份的家庭的慷慨好客够安全了。阿莲娜还在犹豫,后来她想到地炉、热粥、葡萄酒、铺了千草的床和上面有屋顶遮挡。“我们很感激,”她说,“我们没什么可给你的——我刚才说没钱是实话——但有一天我们会回来,奖赏你们的。”
  “太好了,”护林官说。他走到火跟前,踏灭了火。
  阿莲娜和理查上了马——他们还没有卸鞍呢。那护林官走过来说把缰绳给我。”阿莲娜不清楚他的意图,但还是把缰绳递给了他,理查也照做了。那人牵着马,穿过树林往前走,阿莲娜宁可自己拉着缰绳,但她认为还是听他的为好。
  路比他说的要远。他们走了足有三四英里,他们到达地边的一栋草顶小木屋时,天已经全黑了。窗户里透出了灯光和做饭的气味,阿莲娜感激不尽地下了马。
  护林官的妻子听到了马声,来到门口。那人对她说,“一位少爷和一位小姐,独自待在森林里。给他们点喝的。”他转过来对阿莲娜说,“你们进去吧。我来照顾马。”
  阿莲娜不喜欢他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如果由她来下达指示,她倒愿意用这种口气——但她并不想亲自卸马鞍,就径自走了进去,理查跟着进了房子。房子里烟熏火燎,但很暖和。角落里拴着一头乳牛。阿莲娜庆幸那人说过还有个小间,她从来没和牛羊同住过一室。火上的一口锅里冒着泡。他俩坐到板凳上,那妻子从锅里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汤,尝起来是野味。那女人在灯光下看封理查的面孔,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了?”她说。
  理查刚要张嘴回答,阿莲娜抢先说话了。“我们经历了一连串的不幸,”她说,“我们正在去见国王的路上。”
  “我懂了,”那妻子说。她是个棕肤色的小个子妇人,目光很警觉。她并没有打听个没完。
  阿莲娜很快就喝完了汤,想再要。她伸出碗去,那女人眼睛看着一边。阿莲娜很窘。她难道还不懂阿莲娜要什么吗?还是她没有汤了呢?阿莲娜刚要和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那护林官进来了。“我带你们看看仓房,你们可以在那儿睡,”他说。他从门边的一个钩子上取下一盏灯,“跟我来。”
  阿莲娜和理查站起身。阿莲娜对那妻子说:“我还需要一件东西。你给我一条旧衣裙好吗?我这件斗篷里面什么都没穿。”
  那女人不知为何不大高兴。“我看看能找到什么吧,”她咕哝着说。
  阿莲娜朝门口走去,护林官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着她,紧盯着她的斗篷,似乎只要使劲看,就能把斗篷看穿。“在前边带路吧!”她厉声说。他转过身,出了屋门。
  他带着他们绕到屋后,穿过一块菜地。摇曳的灯光映出了一间小木屋,与其说是仓房,不如说是棚子。他打开门,门砰地撞在一个从屋顶接雨水的水桶上。“你们看看,”他说,“睡在这儿合适不合适。”
  理查先进去了。“拿灯来,阿莉。”他说。阿莲娜转过身,从护林官手里去接灯。就在这时,他使劲一推她。她侧身倒下,穿过门洞,摔进仓房里,撞到了她弟弟身上,两人都躺到了地上。周围一片漆黑,门给砰地关上了。门外乒乓乱响一气,像是有什么重东西给顶到了门外。
  阿莲娜难以相信会出这种事。
  “这是怎么回事,阿莉?”理查叫道。
  她坐起身。那人当真是护林官,还是个强盗?他不可能是强盗——他的房子太结实了。但他如果真是护林官,他干吗要把他们锁在里面呢?他们是不是违犯了法律?他是不是猜到了马不是他们的?还是他心怀不轨?
  “阿莉,他为什么要那样做?”理查说。
  “我也不明白,”她烦乱地说。她巳没有力气去烦恼或生气了。她起身去推门,推不动,那护林官定是把水桶顶到门上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仓房的墙壁,还能够到屋顶的坡。这房子是用木料紧钉在—起盖的,很牢固,是护林官的牢房,用来关犯法的人,然后再押到郡守那儿。“我们出不去,”她说。
  她坐了下来,地面干燥,铺有干草。“我们给关在这儿,只有等他放我们出去了,”她无可奈何地说。理查坐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他们背靠背地躺下了。阿莲娜感到连连受创,又害怕又紧张,无法人睡,但她也实在困,没过多久,就疲倦地睡着了。
  门打开了,日光照到她脸上,她醒了过来,立刻坐起了身,感到很害怕,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为什么会睡在硬地面上。接着她想了起来,但更害怕了;那个护林官打算对他们干什么?然而,进来的不是那护林官,而是他的棕肤色小个子妻子;虽然她的面孔和昨夜一样板着,毫无表情,但她拿着一大块面包和两个杯子。
  理查也坐了起来,姐弟俩小心地看着那女人。她一语不发,递给他们每人一个杯子,然后掰开面包,给一人分了一半。阿莲娜突然意识到她饿了。她用面包蘸着啤酒,吃了起来。
  那女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吃完了面包,喝光了啤酒。随后她递给阿莲娜一团叠着的像是一块黄色的旧麻布,阿莲娜打开,原来是件旧衣裙。
  那女人说穿上它,离开这儿。”
  阿莲娜被这种好心的举动和生硬的言词弄得莫名其妙,但她毫不犹像地接过了衣裙。她转过身去,脱下斗篷,把衣裙从头上连忙套下去,又罩上斗篷。
  她觉得好多了。
  那女人送给她一双旧木底鞋,太大了。
  阿莲娜说:“我穿木底鞋没法骑马。”
  那女人刺耳地放声笑着。“你不会骑马了。”
  “为什么不?”
  “他把你们的马骑走了。”
  阿莲娜的心沉下去了。如此祸不单行实在太不公平了。“他把马骑到哪儿去了?”
  “他没跟我说这个,怛我猜是去了夏陵。他在那儿把马卖掉,然后弄清楚你们是什么人,看看除了马肉之外,还能不能从你们身上再捞点什么别的。”
  “那么你为什么放掉我们呢?”
  那女人上下打量着阿莲娜。“因为我不喜欢他看你的那副样子,当时你说你斗篷里边什么都没穿。你现在可能还不懂,等你结了婚就明白了。”
  阿莲娜已经明白了,但她没这样说。
  理查说:“他发现你放走我们,会不会杀死你呢?”
  她不屑地一笑。“他吓唬别人可以,可吓不住我。现在走吧。”他们出了门。阿莲娜明白,这女人已经学会了怎样和一个残暴的没心肝的男人在一起过日子,甚至还能够保持一点体面和同情。“谢谢你的衣服,”她馗尬地说。
  那女人并不想让她感谢,她指着一条路说去温切斯特走这条路。”
  他们走了,头也没回。
  阿莲娜从来没穿过木底鞋——她那个等级的人都是穿皮靴或皮便鞋的——她觉得这种鞋又重又笨,很不舒服。然而,地面这么冻,穿上总比光脚强。
  他们走到看不见那护林官房子的地方,理查说:“阿莉,我们为什么会遇上这些事?”
  这句话问得阿莲娜意气消沉了。所有的人都对他们这么残酷,人们可以随便打他们,抢他们,就像他们是马,是狗,没人保护他们。她想,我们过于轻信别人了。他们在城堡里住了这三个月,甚至连门都不闩。她决心今后再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会让别人接过去马缰,哪怕她必须粗暴,也得保护自己。她再也不会让别人像昨夜护林官把她推进木棚那样从背后暗算她了,再也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好意,再也不会夜里不锁门,再也不会凭表面价值接受善心了。
  “咱们走快点,”她对理查说,“也许我们在天黑前能赶到温切斯特。”
  他们沿着小路走到了遇上护林官的那块空地。他们烧的火烬还在。从那里他们毫不费事就找到了通往温切斯特的大路。他们以前曾多次去过温切斯特,所以认识路。他们上了大路后,走得快多了。两夜前的暴风雨使得地上的泥都冻硬了。
  理查的面孔消了肿,他昨天在树林的一条小河里洗过脸,多数血痂都掉了。原来右耳垂的地方,现在有一块难看的伤疤。他的嘴唇还肿着,但脸上的青肿已经消了,然而还有很重的擦伤,擦伤处发炎的颜色使他的面容相当吓人。不过,这都会没事的。
  阿莲娜没有了胯下的马的热气,尽管她走得全身发热,手脚却冻得冰凉。一上午天气都很冷,到中午气温才上升了一点。这时她饿了。她回想起,仅仅在昨天,她还觉得似乎不在乎会不会再有温暖和食物,但她不愿去想了。
  他们只要听到马蹄声或是看到远处有人,就赶紧钻进树林藏起来,直到别的行人走过去。他们匆匆穿过村庄,跟谁也不讲话。理查想找人要点吃的,但阿莲娜不准他去。
  下午过半,他们离目的地就差几英里了,还没人惹过他们的麻烦。阿莲娜正在想,说起来,要想别招惹是非也不算难。这时,在一条特别荒僻的岔道上,突然从树丛里站出一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已经来不及躲藏了。“接着走,”阿莲娜对理查说,但那人移动着仍挡着他们,他们只好停下脚步。阿莲娜回头去看,想往回跑;但另一个家伙从林子里露了面,站在十到十五步开外,堵住了他们的逃路。
  “我们在这儿弄到什么啦?”前面这个人大声说。他是个胖子,长着赤红脸和鼓胀的大肚子,胡子脏兮兮、乱糟糟的,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木棒。不用说,他一定是个强盗,阿莲娜从他的长相看得出,他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她心里充满了恐惧。
  “别捉我们,”她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我们没什么可让你抢的。”
  “我可不敢这么说,”那人说。他朝理查逼进一步,“这把剑看起来不错,值好几先令呢。”
  “这是我的!”理查抗辩说,但他听起来像个吓慌的孩子。
  阿莲娜想,这无济于事。我们无能为力,我是个女人,而他又是个孩子,人们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
  那胖子以出人意料的敏捷动作突然举棒朝理查打去。理查一躲,本来朝头打的棒子落到了他的肩上。那胖子很壮,一下就把理查打倒了。
  阿莲娜勃然大怒,她受人欺负,被人卑鄙地凌辱过、掠夺过,她饥寒交迫,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她弟弟两天前刚被打得半死,如今又挨了这一棒,眼看着这一切,她简直发疯了。她丧失了全部理智和谨慎,连想都没想,就从袖中抽出匕首,向那胖强盗冲过去,把匕首捅进他肚子,一边高叫:“别碰他,你这狗!”
  她这一下让他全然意想不到。他在打理查时,斗篷已经敞开,两手仍旧握着木棒。他一点警觉都没有,显然觉得自己平安无事,没料到一个看来手无寸铁的少女会袭击他。刀尖穿透他紧身衣的毛呢和内衣的亚麻,直顶到他绷紧的肚皮上,阿莲娜经历了瞬间的动荡,想到要刺破一个活人的皮肤,穿透他的肌肉,不由得一阵害怕;但畏惧使她横下一条心,她用力把刀向前一扎,刀就穿过皮肤,插进了柔软的内脏;接着,唯恐没刺死他,给他报复的机会,她继续用力捅,直到长刀插到护手,再也插不进去为止。
  那个不可一世、残酷的吓人的家伙一下子变成了一头惊慌的受伤野兽,他痛得大叫,松开了木棒,低头瞪着插进肚子里的长刀。阿莲娜霎时意识到,他清楚那是致命的重伤,她吓得赶紧松开手。那强盗踉踉跄跄地后退。阿莲娜想起她身旁还有另一名强盗,一时慌了手脚,他一定会为死去的伙伴拼命报复的。她又握住刀柄,猛往外拔。那受伤的强盗已经侧身躲开她,她只好从一边往外拔刀。她感到刀在他的软软的肚子里划动,然后才出了他的胖肚皮。鲜血喷f她一手,那人像野兽一般嚎叫着,倒在了地上。她转过身来,血淋淋的手中握着刀,面对着另一个人。这时,理查也挣扎着站起来,抽出了他的剑。
  第二个强盗来回看着他们俩,又看了看他那垂死的伙伴,转身就跑进了树林。
  阿莲娜看着,感到难以置信,他们吓跑了强盗,实在出乎意料。
  她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他仰面朝天躺着,内脏从肚皮上的大口子里流到外面。他的眼睛大睁着,面孔由于痛苦和恐惧而扭曲了。
  阿莲娜虽然从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手中保护了自己和弟弟,但她既不感到舒心,也不觉得自豪,这吓人的场面让她太厌恶、太反感了。
  理查没觉得这么恶心。“你捅了他,阿莉丨”他的语气既激动又歇斯底里,“你干掉了他们!”
  阿莲娜看着他。他需要学会点什么。“杀死这家伙,”她说。理查瞪着她。“什么?”
  “杀死他,”她重复了一遍,“别让他活受罪。把他结束了!”
  “干吗要我?”
  她故意让声音沙哑。“因为你表现得像个孩子,而我需要一个男子汉。因为你从来没用剑干过什么,除了玩打仗游戏,而你必须有个开头。你是怎么了?你怕什么?他反正要死了,伤害不了你的。用你的剑吧,试一下,杀死他!”
  理查用双手握着剑,满脸迟疑的样子。“怎么杀?”
  那人又叫起来。
  阿莲娜朝理查吼着我不知道怎么杀!砍下他的头,或者戳进他的心!怎么都成!就是要把他杀掉!”
  理查像是陷人了困境,他举起剑,又放下了。
  阿莲娜说:“要是你不杀他,我就不管你了,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我要在一天夜里起来就走,等天亮时你醒来,我就不在你身边了,你就剩下了只身一人。现在,下手吧!”
  理查又举起他的剑。这时,那垂死的人竟然停止了嚎叫,试图站起来。他滚到一边,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理查大叫一声,一半像是惊恐的尖叫,一半像是战斗的呼号,狠狠地把剑往下刺进那人裸露的脖子。剑很沉重,剑刃很锋利,那个粗脖子一下子就断了一大半。那人血如泉涌,头怪模怪样地歪向一边,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阿莲娜和理查看着那尸体。热血在冬天的冷空气中冒着白气,姐弟俩都被自己干的事惊呆了。阿莲娜忽然想从那里赶紧走开,她拔腿就跑,理查跟在后边。
  她跑不动时才停下脚步,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在抽泣。她慢慢地朝前走,不再顾忌理查是不是看到她在流泪,反正他看来也无动于衷。
  她逐渐平静下来。木底鞋硌得她的脚生疼。她停下来,把鞋脱下,她光着脚继续走,把木底鞋拿在手里。他们很快就要到温切斯特了。
  过了一会儿,理查说:“我们真傻。”
  “怎么?”
  “那个人。我们白把他丢在那儿了,要是把他的靴子脱下拿来就好了。”
  阿莲娜站住脚,害怕地看着她弟弟。
  他回视着她,轻声一笑。“这没什么错,是吧?”他说。
  阿莲娜在夜幕降临时走进西门,上了温切斯特的高街,她又觉得有希望了。在森林里的时候,她曾经觉得她可能会被杀害,而且不会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如今她回到了文明世界中。当然,这城里仍到处有窃贼和凶手,但他们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犯下罪行而不受惩罚。城里有法律,违法的人将处以流放、断肢或绞刑。
  她记起,只是在差不多一年以前,她和父亲还走过这条街。他们当然骑在马上,他骑着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她骑着一匹漂亮的灰色驯马。他们走过宽阔的街道时,人们纷纷让路。他们在城南部有一栋房子,去的时候,会受到八个或十个仆人的欢迎。房子打扫一净,地上铺着新鲜的干草,所有的壁炉都点着火。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阿莲娜每天都穿着漂亮的衣服:细亚麻布、丝绸、柔软的毛呢,全都染得五光十色,靴子和腰带都是小牛皮的;胸针和手镯上面镶着珠宝。她始终有一个任务,就是确保任何要见伯爵的人一定要受到欢迎;用肉和酒款待有钱人,用面包和啤酒招待穷一点的,对所有的人都笑脸相迎,请到火边就座。她父亲恪守热情待客的礼仪,但他本人并不善于做这些具体事——人们觉得他冷漠甚至专横,阿莲娜弥补了他的不足。
  大家都尊重她父亲,最高层的人物也来拜访他;主教、院长、郡守、宫廷大臣和贵族。她想不出如今这当中还有多少人认得出她,这个赤脚走在同一条高街的泥泞、肮脏之中的她。这念头并没有挫伤她的乐观情绪,重要的是,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她又回到了有规矩和法律的世界里,有机会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
  他们走过了她家的房子,那里已经人去楼空,铁锁高挂,汉姆雷一家还没有接收过去。阿莲娜一时冲动,想要进去。这是我的家!她想。当然,已经不是了,在里边过夜的念头使她想起了她住在城堡里,闭眼不看现实的方式,于是她就坚定地朝前走了。
  在城里还有另一件好事,就是这里有一座修道院,只要有所求,修士们总会给人一个铺位,她和理查今夜可以睡在屋里,千爽爽的,不担惊受怕了。
  她找到大教堂,进了修道院的院子。两名修士站在一张搁板桌旁,给一百多人施舍硬面包和淡啤酒。阿莲娜原先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要求修士的救济。她和理查站到队伍里。她想,说来奇怪,平日里人们为争一口白给的食物会你推我挤,现在竟然井然有序地站在队伍里安静地等候,只是因为一个修士这样要求。
  他们领到了晚餐,拿着进了客房。这是一座木造大房子,像个仓房,里边没有家具,灯芯草蜡烛发着昏暗的光,还散发着许多人挤在—处的那种气味。姐弟俩坐在地上吃着,地面上铺着草,一点都不新鲜了。阿莲娜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修士们她是何许人,副院长也许还
  记得她。在这样大的修道院里,自然有为出身高贵的客人准备的上等客房,但她发觉自己并不情愿那样做。或许是怕遭人唾弃,但她也感到又要把自己置于某个人的权力之下了,虽然一个副院长没什么可怕的,然而她觉得不露姓名、不为人注意地混进众人之中反倒更舒服些。
  别的客人多半是朝圣者,少数是赶路的匠人一从他们携带的工具可以分辨出来,还有一些走村串庄的小贩,他们叫卖农民不能自制的东西,针、刀、锅和香料之类。有些人带着家小,小孩子闹闹嚷嚷,兴致勃勃,在周围跑来跑去,互相打架,绊倒在地。不时有个孩子撞到大人身上,头上挨一下揍,放声大哭。有些孩子完全没有家教,阿莲娜看见好几个往地上的草里撒尿的。这种事情在人畜同居一室的房子里可能无所谓,但在一个公共大房间里实在讨厌,阿莲娜想:他们一会儿就要睡在这样的草上了。
  她开始有一种感觉,人们在盯着她看,似乎知道她落魄了。这种感觉当然很可笑,但却驱赶不掉。她不断检查,看看自己还淌不淌血。没有。怛她每次转脸,总会看到有人在用冷漠而犀利的目光盯视她。她的目光一和他们的目光相遇,他们就转眼去看别处,但过一会儿,她又会看到另外的人那样打量她。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这种感觉很愚蠢,并没有人在盯着她,他们不过是好奇地张望挤满人的房间。其实,她也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她和别人在外表上毫无区别——身上一样脏,穿得一样破,精神一样疲倦。但那种感觉却固执存在着,她不由自主地气恼起来。一个男人老引起她注意,那是一个携家带口的中年朝圣者,她终于发起脾气,冲他叫道:“你看什么?别盯着我丨”他似乎很窘,移开目光,没有言语。
  理查悄声说:“你何必呢,阿莉?”
  她叫他闭嘴,他就不说了。
  晚饭后不久,修士们取走了灯光,他们喜欢人们早睡,可以让他们不致去城里的酒馆和妓院鬼混,天亮后也便于修士们早早地请客人们出门。有好几个单身男人在熄灯后溜了出去,不用说,是去寻欢作乐了,但大多数人都蒙着斗篷,蜷缩在地上。
  阿莲娜已经有好多年没在这样的大房间里睡觉了。她小时候总是羡慕楼下那些人,他们一个挨一个地睡在要灭的壁炉前,房间里满是烟雾和饭味,门口有狗守着;大厅里有一种群体感,是老爷家里宽敞、空荡的内室中所没有的。那时候,她有时会离开自己的床,踮着脚尖走下楼去,睡在她最喜爱的一个仆人——洗衣工玛奇或者老琼的身边。
  她鼻子里嗅着儿时的气味,昏昏睡去,梦见了她母亲。通常她记不清她母亲的模样,但这时,她竟然清晰地看见了妈妈的面容,眉眼毕现,小巧的五官,羞怯的笑容,苗条的身材,忧虑的目光。她看见了她母亲的步态,稍稍侧向一边,似乎总要尽量贴近墙壁,另一手略略伸出,来保持平衡。她能听见她母亲的笑声,那种意想不到的深厚的女低音,随时都会迸发出歌声或笑声,但又总是不敢那样。在梦境中,她清楚了一些清醒时始终弄不明白的事,她父亲让她母亲这么惊惧,压抑她对生活的欢乐感,以致她萎缩了,像一株不得水的花似的枯死了。这一切都如同非常熟悉、非常深知的事情一般涌进了阿莲娜的脑海。然而,最让人藤惊的是,阿莲娜怀孕了。母亲似乎很高兴。她们坐在一间卧室里,阿莲娜的肚子胀得太大,只好叉开腿坐着,两手交叉放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自古以来的孕妇都是这么做的。这时,威廉.汉姆雷闯了进来,手中拿着长刃的刀,阿莲娜知道,他要把刀捅进她肚子,就像她在树林里捅了那个胖强盗一样。她厉声尖叫,吵醒了自己,一下子坐直了,这才明白威廉并不在这里,她甚至也没有尖叫,那声音不过是她头脑里想象的。
  后来,她就睁开眼躺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怀孕。
  她先前并没有想到这点,这时候她胆战心惊。要是怀了威廉.汉姆雷的孩子多恶心。也许不是他的——也许是他的侍从的,她可能永远也不清楚。她怎么会爱这样的孩子呢?她每看到婴儿,都会回想起那可怕的夜晚。她发誓要偷偷生下孩子,一生下来就丢掉,任其冻死,农民的孩子太多了,都是这么做的,想着这条出路,她就又飘然人睡了。
  修士们送来早餐时,天也就刚刚亮。响声惊醒了阿莲娜。大多数客人已经醒了,因为大家睡得都很早,但阿莲娜睡过了头,她太困倦了。
  早餐是咸粥。阿莲娜和理查大口地吃着,巴不得有面包就好了。阿莲娜思虑着该怎么和斯蒂芬国王讲话。她敢说,他一定忘了夏陵伯爵有两个孩子。只要他们一露面提醒他,她想,他就会主动提出照顾他们。然而,万一需要说服他,她也想好了该说的话。她不会坚持说她父亲是清白无辜的,因为那暗含着国王判断有误,会开罪于他。她还决定,她也不说什么抗议册封珀西?汉姆雷为伯爵的话,掌权的人都不喜欢把巳经决定的事加以更动。“是好是坏,反正已经定了,”她父亲就爱这么说。不,她只要说,她和她弟弟是无罪的,并请求国王给他们一个骑士的采邑,以便他们可以维持生计,理查也可以准备在数年之间成为国王的一名战士。一小块采邑可以使她能够在国王开恩释放她父亲以后供养他。他不再是威胁,他没了头衔,没了追随者,也没了钱财。她要提醒国王,她父亲曾经效忠于先王亨利,那是斯蒂芬的舅舅,她不会太强硬,只是简明扼要,谦恭又坚决。
  早餐后,她问一个修士,在哪里可以洗脸,他听后很吃惊;这显然是个不寻常的问题。然而,修士们都喜爱干净,他指给她一个露天的水道,清冷的水一直流到修道院的地里,并且告诫她不要“不体面”地洗,他这么讲,是怕万一有兄弟碰巧看见她,从而玷污了他的灵魂。修士们做很多善举,但他们的态度着实让人恼火。
  她和理查洗下脸上的一路风尘,然后就离开修道院,沿着高街上坡,到西门一侧的城堡里去。他俩一早就到,阿莲娜希望,接待请愿的人可以由此觉得他们态度友好感人,还可以确保她不会在大批晚来的重要人物中被遗忘。然而,城堡墙内的气氛比她预期的还要安静。是不是因为斯蒂芬国王已经在此即位很久,没什么人要见他了呢?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来。她想,四旬斋期间,国王通常都在温切斯特,但她不知道四旬斋从哪天开始,因为她已记不清现在是几月几日了,和理查及马修住在城堡里的日子,身边没有教士。
  要塞的台阶脚下站着一个蓄着灰胡子的健壮卫兵,阿莲娜按她随父亲来时那样,径自越过他往里走,但那卫兵横着他的长矛挡住她的去路。她专横地看着他,说:“怎么?”
  “你以为你是往什么地方去,我的姑娘?”那卫兵说。
  阿莲娜心里一沉,看出来他是喜欢当卫兵的那种人,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拦住那些想进去的人。“我们来这里是向国王请愿,”她冷冷地说,“现在让我们进去。”
  “就凭你?”那卫兵轻蔑地说,“穿着这样一双连我老婆都不好意思穿的木底鞋?走开。”
  “别挡我的路,卫兵,”阿莲娜说,“每个市民都有权向国王请愿。”“但是穷人通常还没有蠢到要实现这种权利的地步——”
  “我们不是穷人!”阿莲娜勃然大怒了,“我是夏陵伯爵的郡主,我弟弟是他的嗣子,让我们进去,不然你就蹲在地牢里等死吧。”
  那卫兵看来不那么硬气了,但他还是自信地说:“你没法向国王请愿,因为他不在这儿,他在西敏寺,你要是像你说的是那种身份,你是应该知道的。”
  阿莲娜如遭雷霆轰顶。“可是他为什么要去西敏寺?他应该在这儿过复活节!”
  那卫兵明白了她不是市井顽童。“复活节朝觐在西敏寺。看来他不想事事都照老王的规矩办事,他为什么非要那样不可呢?”
  当然,他是对的,但阿莲娜从不晓得新国王会按照新的时间表行事,她年纪太轻,不记得亨利当年登基时的情况。她感到绝望,她原以为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她错了,她觉得像是打了败仗。
  她摇摇头,摆脱掉沮丧的感觉,这只是一次挫折,并不是打了败仗。向国王吁请并非照顾弟弟和她自己的唯一途径。她来温切斯特抱着两个目的,第二个是弄清她父亲的情况。他会知道她下一步该怎么办的。
  “那还有谁在这儿呢?”她对那卫兵说,“总该有大臣在吧。我只想见见我父亲。”
  “这儿还有一个秘书和一个管家在楼上,”那卫兵回答说,“你刚才说你父亲是夏陵伯爵!”
  “是的。”她的心一沉,“你知道他的什么情况吗?”
  “我知道他在哪儿。”
  “在哪儿?”
  “就在城堡的监狱里。”
  “监狱在哪儿?”
  近在咫尺!
  那卫兵挑起拇指往肩后一指。“走下山,经过小教堂,在正门的对面。”把姐弟俩拒之于主楼之外使他的卑琐的心理得到满足,他现在蛮情愿给他们一点线索,“你最好去见典狱长,他叫奥多,他的衣兜可是装不满的。”
  阿莲娜不大明白衣兜装不满是什么意思,她太激动了,顾不了去弄清楚。在此之前,她父亲一直在一个叫做“监狱”的遥远而模糊的地方,如今,突然之间,他就在这座城堡里。她把向国王请愿的事忘了个干净,一心只想见到父亲,想到他近在咫尺,随时可以帮助她,几个月来的危险和不安定益发使她委屈。她想扑进他的怀抱,听他说:“现在都好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主楼在院落一角的一个高岗上,阿莲娜转过身来俯视着城堡的其余部分,这是由高大的城墙围起来的各式各样的石头和木头建筑的大杂烩。那卫兵说过,从这儿下山,经过小教堂——她看到了一座整齐的石头建筑,样子像小教堂,正对着正门。那座门是外墙的一个进口,国王可以从那里不经城里直接进人他的城堡。正对着那座正门,靠近隔开城堡和城市的后墙的,是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可能就是监狱。
  阿莲娜和理查匆匆走下高岗。阿莲娜不知道父亲现状如何,他们这些坐牢的人有足够的东西吃吗?在伯爵城堡,她父亲的犯人总有硬面包和粥吃,但她听说别处的犯人有时受到虐待。她希望父亲情况良好。
  她穿过院子时,心提到了喉咙口。城堡很大,里面挤满了房子:厨房、马厩和营房,还有两处小教堂。她知道国王外出了,也就看出了他不在的种种迹象,她绕着房子朝监狱走去,心烦意乱地注意到:没有圈起来的猪羊从门外的近郊踱进来,在垃圾堆上刨食,士兵们无所事事地闲逛,向过路的妇女大声说些下流话,一座小教堂的前廊有人在赌博。那种懈怠的气氛引起阿莲娜忧心,生怕父亲没有得到适当的照顾。她为她可能发现的情况而害怕。
  监狱是座久已不用的石头房子,似乎原先住过大臣或法官之类的人,但后来年久失修了。曾经是大厅的楼上已经彻底坍塌,大部分屋顶已经没有了,只有半地下室还完整地保留着,没有窗子,只有钉着大铁钉的木门,门半开着,阿莲娜正在犹豫的当儿,一个披着质地优良的斗蓬的俊悄中年妇人走过她身边,打开门,走了进去,阿莲娜和理查跟着她。
  房子里很阴暗,有一股尘封的霉味。这座半地下室原是一个敞开的贮藏室,后来被草率砌就的石灰墙隔成了几间小屋。房子尽头的什么地方,一个男人正在哼哼唧唧,声音单调,像是修士在教堂里独自诵经。一进门的地方成了一个小前厅,地中间有一堆火,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腰上挂着剑的呆头呆脑的大汉正在没精打采地扫地,他抬起头来向那俊悄的妇人打着招呼:“早安,麦格。”她给了他一便士,就消失在黑暗中,他看着阿莲娜和理查,“你们要干吗?”
  “我到这儿来看我父亲,”阿莲娜说,“他是夏陵的伯爵。”
  “他不是啦,”那典狱长说,“他如今是平民巴塞洛缪了。”
  ‘‘何必那么认真呢,典狱长。他在哪儿?”
  “你们有多少钱?”
  “我没钱,所以也就别费心要贿赂了。”
  “要是你没钱,你就不能见你父亲。”他又自顾自地去扫地了。阿莲娜真想哭,她父亲近在眼前,但却不能见他。那典狱长块头大,还有武器,不理踩他是不可能的,但她身无分文。她刚看到那个叫麦格的女人给了他一便士时,就已经担心了,但还以为那可能是为了得到特许的方便,现在看来显然不是的,一便士是探监的费用。
  她说:“我会弄到一便士的,我一定尽快给你。不过,你能不能让我们现在就见他一面,只见一会儿?”
  “先弄到那一便士,”那典狱长说,转过身去继续扫地。
  阿莲娜竭力咽下泪水。她禁不住想大喊大叫几句,以便她父亲能够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意识到,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可能会把父亲吓坏,让他情绪低落,那样做只能徒增他的烦恼,而不会让他了解什么情况。她朝门口走去,觉得实在无能为力,简直要疯了。
  她在门槛处转回了身。“他怎么样?只告诉我这一点——成吗?他还好吧?”
  “他不行了,”典狱长说,“他要死了。赶紧走开。”
  阿莲娜泪眼模糊,跌跌撞撞地出了狱门。她往前走着,看不见自己走向何方,她脚下绊上了什么东西-------只羊或一头猪——差一点摔倒。她抽泣起来,理查挽住她胳膊,她任凭他引着她走。他们从城堡的正门出去,走到城郊,四周是稀稀落落的棚屋和小块小块的田地,最后来到一片低草地里,坐在一根树桩上。
  “我不喜欢你哭,阿莉,”理查很动感情地说。
  她竭力振作精神。她弄清了父亲关押的地方——这很重要。她听说他病了,那典狱长是个狠心肠的人,他大概夸大了病情。她现在只要弄到一便士,就能够亲眼见到他,和他谈话,问问他该怎么办——为理查和父亲做些什么。
  “我们怎么能弄到一便士呢,理查?”她说。
  “我不知道。”
  “我们没什么可卖的,没人肯借钱给我们,你又没有心狠到敢去偷抢……’’
  “我们可以乞讨,”他说。
  这倒是个主意。有个看起来很有钱的农民骑着一匹结实的小黑马,下山朝城堡走来。阿莲娜跳起来,朝大路跑去。那农民走近了,她说:“先生,你给我一个便士行吗?”
  “让开,”那人吼着,踢了一下马,一路小跑,往远处去了。
  她走回树桩跟前。“乞丐通常都是要吃的,要穿的,”她垂头丧气地说,“我从来没听过有谁给他们钱的。”
  “那,人们是怎么弄钱的呢?”理查说。这个问题以前他显然从来没想过。
  阿莲娜说:“国王从赋税里弄钱,老爷们收租,教士们有什一税,店主有东西可卖,工匠们赚工钱,农民不需要钱,因为他们有地。”“学徒也挣工钱。”
  “还有壮工。我们可以干活儿。”
  “给谁?”
  “温切斯特到处都是小作坊,制革和织布的,”阿莲娜说。她又感到乐观起来了,“城里可是找活儿干的好地方。”她一跃而起,“走,我们马上开始!”
  理查还在犹豫。“我不能像个平民百姓那样干活儿,”他说,“我是伯爵的嗣子。”
  “现在已经不是啦,”阿莲娜严肃地说,“你刚才听到那典狱长说的话了,你最好清醒点,如今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了。”
  他绷着脸,没有说话。
  “好吧,我走了,”她说要是你愿意,就待在这儿。”她离开他,朝西门走去。她了解他那种不高兴的情绪一会儿就过去了。
  一点不错,她还没进城,他巳经赶上来了。“别赌气嘛,阿莉,”他说,“我干活儿,我很有力气的,实际上——我要当一个蛮好的壮工。”
  她向他笑笑。“我相信你会的。”这不是真话,但没必要给他泄气。
  他们沿着街走去。阿莲娜想起来,温切斯特的布局安排井井有条。南半部,也就是他们走路时的右边,分成了三部分;首先是城堡,然后是有钱人家的住宅,接下去是东南角的大教堂院落和主教的宫殿。北半部,在他们的左边,也分成三部分;犹太人住宅区,中间的店铺区和东北角的作坊区。
  阿莲娜带路沿着街朝城市东头走去,然后向左一拐,走进了一条沿小溪的街道。街道的一边是普通住宅,多数都是木头房子,少数是木石参半的。街道的另一边是杂乱无章的临时房屋,许多不过是几根立柱支着一个顶,大多看起来摇摇欲坠。有几处地方搭了桥,或架了几块厚木板,越过小溪,通进房子里边,而有些房子实际是跨桥修的。在每座房里、院里,男男女女都在干着需要大量水的活儿,洗木头、鞣皮革、浆洗或漂染布料、酿淡啤酒,还有些工作是阿莲娜看不明白的。各种不熟悉的气味,酸的和辣的,硫磺味和烟熏味,木头味和腐烂味,直冲鼻孔。所有的人都手脚不停地忙着。当然啦,农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干得很辛苦,但他们干活儿不紧不慢,总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察看点新鲜事或者和过路人搭话聊天。作坊里的人从来不抬头,他们的活儿像是要他们聚精会神,全力以赴。他们手脚利落,不管是扛包、倒大桶的水还是敲打皮革或布匹。他们在东倒西歪的工棚里的昏暗光线下,做着神秘奇妙的事情,使阿莲娜联想起描绘地狱的图画里魔鬼们在搅拌大锅里的东西。
  她在一处作坊的外边停下了,里边的人干的活儿她知道:漂布。一个很有力气的女人从小溪里打回水来,倒进一个镶了铅边的大石槽里,还不时从一个口袋里掐出一定量的漂土,加到槽里。大石槽的里面,是完全泡在水里的毛呢,两个男人正用大木棒——阿莲娜想起来,那叫漂工棒一-敲打石槽中的毛呢。经过这道工序,毛呢就会收缩,变厚,更能防水,漂土还可从羊毛里滤出油脂。棚子的尽里头,堆放着成捆尚未漂过的毛呢,都是新纺的,松松的,还堆放着成袋的漂土。
  阿莲娜跨过小溪,走近在石槽边干活儿的人。他们看了她一眼,就又继续干活儿了。她注意到,他们周围的地上全都是水,他们都光着脚站在水里。她意识到他们没打算停下手中的活儿问她想干什么,就大声说:“你们的师傅在这儿吗?”
  那女人把头向工棚最里头一歪算是答复。
  阿莲娜招呼理查跟上她,就穿过一道门进了一个院子,那儿的木架子上搭着很多毛呢,正在晾晒。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弯着腰,整理一个木架上的毛呢。“我找这儿的师傅,”她说。
  他直起腰来看着她。他长得很丑,一只眼,还有点驼背,似乎他成年累月地躬腰翻弄晾晒着的毛呢,已经再也站不直了。“什么事?”他说。
  “你是漂工师傅吗?”
  “我干这行已经快四十年了,从小干到老,我想我得是师傅了,”他说,“你想干吗?”
  阿莲娜意识到,她打交道的这个人,属于那种总要证明自己有多能干的类型,于是她低声下气地说:“我弟弟和我想打工,你愿意雇我们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半天没说话。“耶稣基督和所有的圣徒,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干什么都成,”阿莲娜坚定地说,“我们需要些钱。”
  “你们在我这儿不够格,”那人轻蔑地说,跟着就转身继续忙他的了。
  阿莲娜不想就此罢休。“怎么不够格?”她生气地说,“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想自己挣。”
  他又朝她转过身来。
  “行吗?”她说,尽管她不喜欢乞求。
  他不耐烦地打量着她,如同看着一条狗,考虑着要不要费点劲踢它一脚。她看得出来,他禁不住要让她明白,她有多蠢,而相形之下,他又有多机灵。“好吧,”他叹着气说,“我来给你讲讲。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到了大石槽跟前,那两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在从水里往外扯毛呢,边拉边卷。那师傅对那女人说:“来,莉姬。给我们看看你的手。”
  那女人顺从地走过来,伸出一双手。那两只手又粗又红,上边有好些破裂的伤口。
  “摸一摸,”那师傅对阿莲娜说。
  阿莲娜触摸了一下那双手,冰冷、粗糙,而最震动人心的是有多硬。她握着那女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下子显得多么柔软、洁白和小巧啊!
  那师傅说:“她从小时候起,这双手就泡在水里,她已经习惯了。你就不一样了,你连这个上午都坚持不下来的。”
  阿莲娜想跟他争几句,说她会习惯的,但连她自己都不敢说当真能行,还没等她说话,理查倒开了口。“我怎么样?”他说我个子比那两个男人还高——我可以干这个活。”
  理查确实比那两个搅着漂工棒的男人更高更壮。阿莲娜想起来,他还能驾驭一匹战马,让他敲打毛呢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两个男人卷完了湿毛呢,其中一个把毛呢卷杠到肩上,准备送到后院去晾晒。那师傅拦住了他。“哈里,让这位少爷掂据这毛呢的分量。”
  那个叫哈里的男人从肩上举起毛呢卷,放到理查的肩上。理查在那重压下,身体歪向一边,他拼命直起腰板,脸都白了,然后就给压得跪了下去,毛呢卷的两头落到了地上。“我扛不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两个男人哈哈大笑,那师傅面露得意,叫哈里的那个人用熟练的动作,把毛呢卷提起来往肩上一甩,扛起来就走了。那师傅说:“这是—种不同的力气,是逼出来的。”
  阿莲娜生气了,她不过是想经过诚实的途径挣一便士,他们却嘲笑她,她知道,那师傅把她当傻瓜,对此十分开心,只要随他这样下去,他会继续捉弄她,绝不会雇用她或理查。“感谢你的好意,”她不留情面地嘲讽说,转身就走了。
  理查心烦意乱了。“要不是这么湿,也不会重成那样。”他说,“我估计不足。”
  阿莲娜明白她得高高兴兴,好振作振作理查的精神。“这儿还有的是别的活儿呢,”她一边沿着泥泞的街道大步走着,一边说。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阿莲娜没有立即回答。他们走到北城墙,便向左转,朝西走。这一带住的都是最穷的人家,房子都是靠城墙盖的,差不多都是一面坡顶的棚子;因为没有后院,街上很脏。阿莲娜终于开口说:“还记得吧?有时候一些姑娘到咱城堡来,她们家里已经没地方让她们住,但她们又还没出嫁,父亲总是接待她们。她们在厨房、洗衣房或马厩干活儿,父亲在节日赏给他们一便士。”
  “你认为我们能住在温切斯特城堡里吗?”理查怀疑地说。
  “不。国王外出时,他们不会接待的——他们一定已经人浮于事了。但这城里还有许多有钱人,有些家应该需要仆人。”
  “那不是男人干的活儿。”
  阿莲娜想说,你干吗不自己想点办法,而专门对我出的主意找岔子呢?但她咽下去这话没讲,而是说:“我们只要有一个人干一阵子活儿,挣到一便士,然后我们就可以见到父亲,问问他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好啊,”理查对只要一个人干活儿的主意很高兴,尤其是如果那个人是阿莲娜的话。
  他们又向左转,进人了城里的犹太区。阿莲娜在一家大宅子的门外站住了。“他们这儿应该要用人的,”她说。
  理查吃惊了。“你可不能给犹太人干活儿啊。”
  “为什么不能?要知道,你可不能像捉别人身上的虱子那样捉住人家的宗教不放。”
  理查耸耸肩,跟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石头盖的房子,像大多数城里的住家一样,门面很窄,但里边很深。他俩走进了门厅,其宽度和整座宅子的宽度是一样的,里面有个地炉和几条板凳。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使阿莲娜涌出了口水,尽管那气味和一般的做饭气味不同,带点外国味。一位少女从里面出来,向他们打招呼。她肤色黝黑,眼睛是棕色的,说话彬彬有礼。“你想见金饰商吗?”
  原来主人是个金饰商。“是的,请通报一声,”阿莲娜说。那个少女进去了,阿莲娜仍四下打量着。一个金饰商当然需要一座石头房子来保存他的金子,这房间和后房之间的门是用厚实沉重的橡木板做的,中间还钉着铁条,窗户小而窄,没人能爬过去,连小孩子都不成。阿莲娜想,一个人的财富如果全是金银,该多么伤脑筋,要是让人一下子偷个精光,可就一无所有了。接着,她又想起,父亲曾经拥有普通得多的财产——土地和贵族头衔——然而同样在一天之内丧失了一切。
  那个金饰商出来了。他矮小黝黑,皱着眉头端详着他们,像是在检验一件小首饰,为其估价。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研究透了,说你们有什么要卖的吗?’’
  “你判断得不错,金饰商,”阿莲娜说,‘‘你已经猜到我们出身高贵,现在却一贫如洗了。我们没什么东西可卖。”
  那男人面带难色。“如果你们想借一笔款子,我怕……”
  “我们没指望有人借钱给我们,”阿莲娜打断他的话,“既然我们没东西可卖,我们也没东西可以抵押。”
  那人看来放了心。“那我能帮什么忙呢?”
  “你肯雇我当仆人吗?’’
  他吃了一惊。“一个基督徒?当然不能!”这想法吓得他当真退了一步。
  阿莲娜失望了,“为什么不可以呢?”她伤心地说。
  “这可千万不行。”
  她觉得受到了冒犯,竟然有人对她的宗教表示厌恶,这念头可够卑鄙的。她想起了她刚才对理查说过的那句俏皮的警句。“你可不能像捉别人身上的虱子那样捉住人家的宗教不放,”她说。
  “镇上的人会反对的。”
  阿莲娜很清楚,他在利用公众舆论作遁词,但这话倒也是真的。“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去找一家有钱的基督徒吧,”她说。
  “那倒值得一试,”那金饰商抱怀疑的态度说,“我来直爽地告诉你吧。一个聪明人是不会雇你做仆人的,你习惯于发号施令,你会觉得俯首听命难过得很。”阿莲娜刚要开口争辩,但他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她。“噢,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的,但你长这么大,一直是别人侍候你,直到现在,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还认为事情应该安排得顺遂你的心意。出身高贵的人当不好仆人,他们不听话,不肯任劳任怨,他们粗枝大叶,娇里娇气,哪怕比谁干得都少,还是以为很辛苦了——所以他们在别的仆人中惹是生非。”他耸耸肩,“这是我的经验体会。”
  阿莲娜忘记了刚才他不喜欢她的宗教曾经冒犯了她,他是她离开城堡以来第一个好心待她的人,她说:“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犹太人会怎么做,他要找点东西卖。我刚来这城里时,我先是从需要现金的人手里买珠宝,然后把银子熔掉,卖给铸币所。”
  “你从哪儿来的钱买珠宝呢?”
  “我从我叔叔那儿借的——还付给他利息呢,顺便说一句。”
  “可是没人肯借钱给我们!”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要是我没叔父又该怎么办呢?我想我会到树林里去采集坚果,然后到城里来卖给那些既没时间去树林,后院又堆满废物垃圾,没地方种树的家庭主妇。”
  “但这季节不对,”阿莲娜说,“现在什么也不长。”
  那金饰商笑了。“年轻人真没耐心,”他说,“等一等嘛。”
  “好吧。”没必要跟他解释父亲的事,这位金饰商已经尽力帮忙了,“谢谢你的忠告。”
  “再会。”金饰商回到后房,关上了镶铁条的大门。
  阿莲娜和理查走了出来,这位金饰商倒是个好心肠的人,然而他们白白费掉了半天时间东奔西跑,阿莲娜不由得感到沮丧。他们不知何去何从,从犹太区逛了出去,又上了高街,阿莲娜开始感到饿了——已经是午饭时间一而且她知道,她既然饿了,理查就该饿坏了。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高街上走着,看到破烂堆上吃得饱饱的老鼠,心里真是羡慕。后来他们来到老王宫。他们像所有的外地人一样,在那里停住了脚步,隔着栏杆,看铸钱。阿莲娜望着那一堆堆的银便±,心想她只需要一便士,却弄不到。
  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附近,朝理查莞尔笑着。那姑娘看来很好说话的。阿莲娜迟疑了一会,看她又笑了,就跟她攀谈起来。“你住在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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