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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春秋上

_10 肯·福莱特(英)
  “是啊,”那姑娘说。她感兴趣的是理查,而不是阿莲娜。
  阿莲娜脱口说道:“我们的父亲关在监狱里,我们想找条路过日子,挣点钱向典狱长行贿。你知道我们可以干些什么吗?”
  那姑娘把注意力从理查身上移回到阿莲娜。“你们一文不名,想知道怎么挣钱?”
  “是这样的,我们愿意卖力干活儿,干什么都行。你能想到什么事吗?”
  那姑娘用估价的眼光看着阿莲娜很久。“不错,我能,”她终于说话了,“我认识一个可能可以帮你忙的人。”
  阿莲娜心里一霖;这是一天来第一个跟她说能的人。“我们什么时候见他?”她迫不及待地说。
  “是她。”“什么?”
  “是个女人。而且你可以马上见到她,跟我来吧。”
  阿莲娜和理查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色。阿莲娜难以相信他们会时来运转。
  那姑娘转身走开,他俩跟在后面。她带他们走到高街路南的一座大木房跟前,大多数住房都是平房,但这座却有个矮矮的二层。那姑娘走上一架户外楼梯,招呼他俩跟她上去。
  楼上是间卧室。阿莲娜睁大着眼睛打量着四周;这里比她家城堡当初任何一个房间装饰得都要华丽,家具也更讲究,连母亲在世时都不及。墙上挂着壁毯,地上铺着毛皮地毯,床用刺绣的帷幔围着,在一把像是宝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鲜丽衣袍的中年妇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阿莲娜猜测,如今脸上有了皱纹,头发也稀疏了。
  “这是凯特夫人,”那姑娘说,“凯特,这姑娘身无分文,她父亲又坐了牢。”
  凯特微微一笑,阿莲娜也微笑作答,但她的笑是强做出来的,凯特身上有种东西让她不快。凯特说把这小伙子带到厨房去,给他一杯啤酒,好让我们谈谈。”
  那姑娘带着理查走了。阿莲娜很高兴他能喝到一杯啤酒——也许他们还会给他点东西吃呢。
  凯特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莲娜。”
  “这名字不多见,不过我喜欢。”她站起身走近阿莲娜,有点太近了。她用手抬起阿莲娜的下颌,“你的脸蛋长得非常漂亮。”她的嘴里喷出酒气,“把你的斗蓬脱下来。”
  阿莲娜听到要这么检查,心里莫名其妙,但还是服从了,照她的话做并没有什么伤害,何况,经过今天早上的碰壁,她可不想让人觉得她不合作,从而又抛弃了这第一个像样的机会。她抖掉了斗篷,把它放到板凳上,穿着护林官的妻子给她的那件亚麻布旧衣裙。
  凯特绕着她走了一圈,出于某种原因,她似乎对她印象很不错。“我亲爱的姑娘,你永远都不会缺钱,不会缺任何东西。如果你给我干,咱们俩都会发财的。”
  阿莲娜皱起了眉头,这话听起来太玄了。
  她只想帮人洗衣、做饭或缝补,她想不出来,她怎么会让人致富。“你谈的是什么工作?”她说。
  凯特这时正在她身后,她的两手顺着阿莲娜的两侧滑下去,摸着她的屁股;她贴得很近,阿莲娜能感觉出凯特的乳房抵着她的后背。
  “你的身材很漂亮,”凯特说,“你的皮肤很逗人爱。你出身高贵,是吧?”
  “我父亲原来是夏陵的伯爵。”
  “巴塞洛缪!咳,咳。我记得他——不是说他曾经是我的顾客。他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你父亲。咳,我明白你为什么一贫如洗了。”
  看来,凯特有顾客。“你卖什么?”阿莲娜问。
  凯特没有直接回答。她又绕到阿莲娜的前面,看着她的面孔。“你是处女吧,亲爱的?”
  阿莲娜羞红了脸。
  “别害臊,”凯特说,“我看出来你不是了。嗯,没关系。处女很值钱,但没法长久,当然啦她把双手放到阿莲娜的屁股上,往前倾着,吻了她的额头,“你可真娇媚,不过你自己并不知道。我的天,你是不可抗拒的。”她的双手从阿莲娜的屁股向上滑到她的胸脯,轻柔地握住她的一个乳房,掂量着,稍稍捏挤着,然后她向前倾着身子,吻了阿莲娜的嘴唇。
  阿莲娜恍然大悟,那姑娘在铸币所外为什么对理查微笑,凯特从哪儿赚钱,如果阿莲娜为凯特工作,她得干什么,以及凯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没有早一点明白,真太傻了。有一阵子,她任凭凯特吻她——和威廉?汉姆雷吻她大不相同,她一点都不想推拒——但这不是她为了赚钱非干不可的。她从凯特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你想让我当妓女,”她说。
  “一个荡妇,我亲爱的。”凯特说,“晚晚地起床,天天穿得漂漂亮亮的,让男人高兴,自己发财。你会成为出众的一个,你身上有一种光彩……你要什么价都行,要什么东西都行。相信我吧,我知道的。”
  阿莲娜不寒而栗了。在她父亲的城堡里,总有一两个妓女——在一个那么多男人没带妻子的地方是必要的——她们被看做是下层的最下层,最低贱的女人,比扫地的都不如。但使阿莲娜厌恶得发抖的并不是那种低下的社会地位,而是想到了威廉?汉姆雷那样的男人,花上一便士,走进来在她身上发泄淫欲。这想法又把那晚的记忆带了回来:她仰卧在地上,劈开双腿,由于恐惧和厌恶而瑟瑟发抖,等着俯身在她上面的他插进她身体。那场面以其新增的恐惧回到她眼前,带走了她的全部镇定和自信。她觉得假如在这房间里再多待一会儿,那一切又会在她身上重新发生,她为一种发狂的急切所控制,要马上奔出去。她朝门口退去。她不敢得罪凯特,害怕别人会生她的气。“我很抱歉,”她喃喃地说,“请原谅我,但我不能干那个,真的……”
  “好好想想!”凯特兴致勃勃地说,“要是你改变了主意就再回来,我还会在这儿的。”
  “谢谢你,”阿莲娜颤抖着说。她终于找到了门,打开门急忙脱身往外跑。她心慌意乱地跑下楼梯,到了街上,站到楼的正门外。她推开大门,但不敢往里走。“理查!”她叫着,“理查,出来!”没有回音,里面光线很暗,除去几个模糊的女人身影她什么也看不见。“理查,你在哪儿?”她歇斯底里地高叫。
  她意识到过路人在瞪她,更焦虑了。理查突然露面了,一只手拿着一杯啤酒,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鸡腿。“怎么了?”他说,嘴里塞满了鸡肉。他的腔调说明,他因为受到打搅很恼火。
  她抓住他胳膊,拉着就走,“躲开这儿,”她说,“这是妓院!”
  好几个看热闹的听后哈哈大笑,其中一两个还打着哈哈,嘲笑他们。
  “他们也许会给你点东西吃呢,”理查说。
  “他们想让我当妓女!”她火了。
  “好吧,好吧,”理查说。他喝光啤酒,把杯子放到门里的地上,把吃剩的鸡腿塞进衬衣里。
  “走吧,”阿莲娜不耐烦地说,尽管需要照顾弟弟的念头再次产生了使她平静下来的力量。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有人想让他姐姐当妓女而生气,但他确实因为不得不离开可以要到鸡肉和啤酒的地方而懊恼。
  大多数旁观的人看到这场热闹已经结束就都各走各的路了,但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她就是他俩在牢房看到的那个衣着讲究的女人。她给了典狱长一便士,他管她叫麦格。她看着阿莲娜,脸上的表情兼有好奇和同情。阿莲娜已经被人看得心生厌恶了,便气恼地转过脸去,这时那女人对她开口了。“你们遇到为难事了,是吧?”她说。
  麦格话音里好心的腔调使阿莲娜转了回来。“是的,”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是遇到为难事了。”
  “我在监狱里看到过你们。我丈夫在牢里——我每天都去探视他。你们为什么到那儿去?”
  “我们的父亲在那儿。”
  “可是你们没进去。”
  “我们没钱给典狱长。”
  麦格从阿莲娜的肩上望过去,看着妓院的大门。“你想在这儿干的是——想挣钱吗?”
  “是的,但我原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后来……”
  “可怜的孩子,”麦格说,“我的安妮要是还活着,该有你这么大了……你何不明天一早和我一起去监狱呢,咱们说好,看看能不能说服奥多像个基督徒的样子,做件好事,可怜两个没钱的孩子。”
  “哦,那可太好了,”阿莲娜说。她受到了感动,虽说不一定准成功,但毕竟有人肯帮忙,她为此而热泪盈眶了。
  麦格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理查吃了点,在……那个地方。”
  “你还是到我家来吧,我给你些面包和肉。”她注意到了阿莲娜小心的神色,又补了一句,“你用不着为一顿饭做什么。”
  阿莲娜相信了她。“感谢你,”她说,“你真好。没多少人对我们发善心,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用不着,”她说,“跟我来吧。”
  麦格的丈夫是个羊毛商。在城南的住宅里,赶集日子在市场的摊位上,以及一年一度的圣吉尔斯山上的集市上,他收购农民从城外四乡带来的羊毛。他把二百四十只羊的羊毛,打成一个大包,再把这些大包存在住宅的后房里。每年都有一次,佛兰芒织匠派他们的代理人来收购柔韧的英格兰羊毛,这时麦格的丈夫就把羊毛统统卖给他们,并安排船只把成包的羊毛经多佛和布洛涅,运到布鲁日和根特,羊毛在那里加工成第一流的呢绒,销往全世界,其价格之昂贵,是养羊的农民所无法企及的。麦格和阿莲娜及理查进餐的时候,对他俩讲了这番话,她面带温暖的微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人们都不该彼此不怀好意。
  她丈夫被指控在做买卖时克扣分量,这种罪名在城里看得很严重,因为城市的繁荣是以公平交易的名声为基础的。从麦格的说法来判断,阿莲娜猜想他很可能是有罪的。不过,他不在家对生意影响不大,麦格已经取代了他。冬天反正没什么事可做,她到佛兰芒人那去了一趟,通知她的代理人放心,生意还照常进行,还修理了仓房,同时稍加扩建。剪羊毛开始后,她就按照他的办法收购羊毛,她懂得怎么判断羊毛质量和怎么定价。她已经被接受为该城商人公会的会员,尽管她丈夫的名声有污点,但商人有患难共济的传统,何况他也并没有被证实有罪。
  理查和阿莲娜吃了她的饭,喝了她的酒又坐在火边和她聊天,直到外边天开始黑了;然后他们回到修道院睡觉。阿莲娜又做起噩梦,这次梦到了她父亲。梦中他坐在狱中的宝座上,还像以往一样高大、苍白和威风凛冻,她去见他时,得鞠躬敬礼,如同他是国王,后来他指责她,说她把他撇在监狱这儿不管,自己住到妓院里。她被这种不公道的指责气坏了,她生气地说,是他撇下了她。她正要补充说,他不管她,任凭威廉.汉姆雷摆布她,但她不愿告诉她父亲,威廉在她身上犯下了什么暴行,后来她看到威廉也在屋里,坐在一张床上,从一个碗里拣樱桃吃,他冲着她吐樱桃皮,樱桃皮落到她面颊上,刺痛了她。她父亲微笑着。后来威廉开始朝她扔软樱桃,那些樱桃溅到她脸上和衣裙上,她哭了起来,因为衣裙虽旧却是她仅有的一件,如今上面染满了樱桃汁,简直像血溃。
  她在梦中伤心得无法忍受,醒来发现不是真的,感到极大的解脱,尽管现实——她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一-比起让软樱桃扔到身上要倒霉得多。
  从客房的墙缝里透进了曙光,她四周的人都已醒来,在四下活动了。修士们很快就进来了,打开门窗,叫大家去吃早餐。
  阿莲娜和理查匆匆吃罢,就到麦格家中去。她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她炖好了一罐热呼呼的加香料的牛肉,给她丈夫做午饭,阿莲娜告诉理查替麦格提着那沉重的饭罐,心想要是有些东西带给父亲就好了。她原先没想到这点,不过即使想到了,也什么东西都买不了。一想到他们不能为父亲做什么,真让人内疚。
  他们沿高街上坡走去,从后门进了城堡,然后绕过主楼,下山来到监狱。阿莲娜回想起,昨天问到父亲身体好不好时,奥多告诉她的话。“他不行了,”那典狱长说,“他要死了。”她当时觉得,他在夸大其词,没安好心,但此时她担心起来了。她对麦格说:“我父亲有什么毛病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麦格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典狱长说他要死了
  “那人极其下贱。他这么说,可能只是为了让你难过。反正,你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尽管麦格好心好意地安慰她,但阿莲娜一直不舒服,她穿过门,进人漆黑阴暗、怪味刺彝的监狱时,内心充满了恐惧。
  奥多正在前厅中间的火上烤着手。他向麦格点点头,向阿莲娜看了看。“你弄到钱了吗?”
  “我来替他们付款,”麦格说,“这是两个便士,一个算我的,一个箅他们的。”
  奥多那张愚昧的脸上露出狡猾的表情,说他们要交两便
  士---人一便士。”
  “别当这种狗,”麦格说,“你让他俩都进去,不然的话,我要通过商人公会找你的麻烦,你会丢掉你的工作。”
  “好啦,好啦,用不着吓唬我。”他不痛快地说。他指着右边石墙上的一个拱门,说巴塞洛缪在那边。”
  麦格说你们需要一支蜡烛。”她从斗篷兜里掏出两支蜡烛,在火上点着,然后把一支递给阿莲娜。她看起来很难过。“我希望一切都好,”她说,还亲了亲阿莲娜。随后她快步走进了对面的拱门。
  “谢谢你给我们付了钱,”阿莲娜对着她的背影叫着,但麦格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阿莲娜向奥多指点的方向忧心地看过去。她高举着蜡烛,穿过拱门,发现里面是个小小的四方廊道。烛光照出了三座沉重的门,都从外面闩住。奥多叫道:“正对着你的。”
  阿莲娜说:“抬起门闩,理查。”
  理查把沉重的木闩从闩座里抬出来,靠在墙边。阿莲娜推开门,迅速地默祷了一句。
  牢房里除了她手中的烛光外一片漆黑。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看着移动中的黑影。这地方有股厕所的气味,一个声音说:“谁?”
  阿莲娜说:“爸爸?”他看出了一个身影坐在铺着草的地面上。
  “阿莲娜?”声音中有怀疑的腔调,“是阿莲娜吗?”声音像是父亲的,但苍老了许多。
  阿莲娜举着蜡烛,往前走。他抬头看着她,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她紧张得直喘气。
  他简直难以辨认了。
  他本来就瘦,而如今已像个骷髅,浑身脏污,衣服破烂。“阿莲娜!”他说,“是你!”他的脸抽动着笑了,像是龇着牙笑的头骨。
  阿莲娜哭了出来,她事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居然变成这副模样,这是最可怕、最甭惊的意外了。她当下就明白他是要死了,奥多那坏蛋说的是实情。但他还活着,还在受罪,见到她有一种痛苦的喜悦。她原先想好要保持镇静,但现在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跪倒在他面前,把内心深处积郁的巨大悲痛全都哭了出来。
  他向前俯身,用双臂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在安慰一个摔痛了膝盖或弄坏了玩具的小孩子。“别哭,”他轻柔地说,“你让爸爸这么高兴,是不该哭的。”
  阿莲娜感到手中的蜡烛被取走了。父亲说:“这个高大的小伙子是我的理查吗?”
  “是我,爸爸,”理查呆呆地说。
  阿莲娜搂住父亲,觉得他的骨头直硌人。他日渐消瘦,已经是皮包骨头了。她想对他讲几句疼爱或安慰的话,但她泣不成声。
  “理查,”他说着,“你长大了!有胡子了吗?”
  “刚长出一点儿,爸,长得挺好的。”
  阿莲娜明白,理查几乎要哭了,但他竭力忍着。他要是在父亲面前哭出声来,自己会感到丢人,父亲也会要他抹去眼泪,像个男子汉,那一下可能就更控制不住了。她惦记着理查,自己就不哭了。她咬着牙打起精神,又拥抱了一下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然后抽身出来,抹了把眼泪,在袖子上擤了擤鼻子。“你们俩都好吗?”父亲说,他的声调比平时缓慢,而且不时颤抖着,“你们怎么应付过来的?都住在哪儿?他们不肯对我讲你们的情况——这是他们想出的最毒辣的折磨我的手段。可是你们看上去很好——结结实实的!这可太好啦!”听他提到折磨两字,阿莲娜不清楚他是否受过刑罚,但她没问他,她害怕听他回答。反之,她用谎话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挺好的,爸爸。”她知道,实情会让他受不了,会把这片刻的欢愉毁掉,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充满自责的痛苦。“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马修在照顾我们。”
  “可是你们不能再住在那儿了,”他说,“国王已经封那个蠢胖子珀西.汉姆雷做伯爵了——城堡现在归他所有了。”
  原来他知道了这件事。“这没什么,”她说,“我们已经搬出来了。”
  他触到了她的衣裙,就是护林官妻子给她的旧亚麻布的那件,“这是什么?”他厉声说,“你把你的衣服卖掉了吗?”
  阿莲娜注意到,他依旧很敏锐,要想骗他是不容易的,她决定告诉他部分实情。“我们是匆匆离开城堡的,我们什么衣服也没带出来。”
  “马修现在哪里?他怎么没跟你们来?”
  她一直担心这个问题。她迟疑着。
  其实只是停顿了刹那的时间。但他已经注意到了。“说吧!别想瞒我!”他的话带有往昔的威严,“马修到哪儿去了?”
  “他被汉姆雷一家杀死了,”她说,“但他们没伤害我们。”她屏住气。他会信她的话吗?
  “可怜的马修,”他难过地说,“他从来就不是个上阵打仗的人,我愿他的灵魂升天。”
  他接受了她编造的话,她放心了。她把话题扯开,不敢再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兜圈子。“我们决定到温切斯特来请国王恩准我们一些生活保障,但他……”
  “没用,”父亲马上打断了,没听她解释为什么没见到国王,“他不会对你们开恩的。”
  阿莲娜被他那种驳回的语气伤害了。她已经竭尽全力克服种种障碍,想听他说一声“做得好”而不是“那是白耽搁工夫”。他一向严于批评,疏于赞扬。她想,我应该习惯这一点。她乖乖地说:“爸爸,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换了个坐的姿势,引起一阵哗啦啦的响声。阿莲娜这才惊异地发现,原来他是锁着的。他说:“我只有一次机会藏起一些钱,其实也不是机会,但我不抓紧不行。我衬衫下的腰带里有五十块拜占庭金币,我把腰带给了一个教士。”
  “五十块!”阿莲娜没想到。—块拜占庭金币就是一块黄金,那不是在英格兰铸造的,而是来自拜占庭帝国。她只有一次见到过一枚。—块拜占庭帝国的金币值二十四个银便士,五十块就值……她一时算不出来了。
  “哪个教士?”理查很实际地问。
  “拉尔夫神父,北门附近圣米契尔教堂的。”
  “他是个好人吗?”阿莲娜问。
  “我希望如此。我真的不清楚。就在汉姆雷一家把我带到温切斯特那天,他们还没把我锁在这儿以前,只有他和我单独在一起,时间也很短,我知道我只有这次机会了。我把腰带给了他,请求他为你们保存着。五十块拜占庭帝国的金币值五磅银便士。”
  五磅银便士。阿莲娜听完这一消息,认识到这笔钱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不会再一贫如洗,不会再挨饿受冻。他们可以买面包,买靴子替下那双木底鞋,如果需要走长路,还可买两匹便宜的小马。这笔钱不能解决他们所有的问题,但总可以摆脱那种生死攸关的频频威胁。她不至于老是得考虑怎么才能逃出死亡的边缘,可以集中
  思考一些更重要问题——诸如把父亲弄出这可怕的鬼地方。她说:“我们拿到钱后,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们得让你自由。”
  “我出不去了,”他冷峻地说,“忘掉这个吧。要不是我死在旦夕,他们会绞死我的。”
  阿莲娜喘了口气,他怎么能这么讲呢?
  “你何必吃惊呢?”他说,“国王必须将我除掉,但我现在这样子,他就不会再担心了。”
  理查说:“爸,国王外出时,这地方并没有严加防范。我相信,我带上几个人就可以把你救出去。”
  阿莲娜明知这是办不到的,理查既无能力也无经验来策划一次劫狱,何况他也太小,没法说服别人跟着他干。她担心,父亲会嘲笑这一建议,伤了理查的心,但他只说了句:“连想也别想。你要是冲进来,我就拒绝跟你出去。”
  阿莲娜深知,父亲一旦打定主意,跟他争辩就毫无用处。想到他要在这又脏又臭的牢房里等死,她的心都碎了。然而,在她看来,她可以做很多事来使他在这里稍微舒服些。她说:“好吧,既然你要待在这里,我们可以把这儿清理一下,换些新鲜的草。我们要每天给你送热饭,要弄些蜡烛来,说不定还可以借本《圣经》来让你读。你还可以生火……”
  “行了!”他说,“这类事你们什么也别做。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浪费他们的生命,在监狱里为一个垂死的老人忙来忙去。”
  阿莲娜又涌出了泪水。“可是我们不能看着你这样不管啊!”他不理睬她,平时如果有人发表和他相左的蠢见,他就是这样反应的。“你们亲爱的母亲有个妹妹,你们的伊迪丝姨妈。她住在亨特雷村,就在去格洛斯特的大路上,她丈夫是个骑士。你们要去那儿。”阿莲娜想到,他们还可以不时来看望父亲,或许他会答应他的内亲来让他过得舒服些。她竭力回想伊迪丝姨妈和西蒙姨父。从她母亲去世以来,她就没见过他们。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姨妈是个像她妈妈一样的瘦高女人,有点神经质,姨父是个能吃能喝很开心的大汉。“他们会照顾我们吗?”她没把握地说。
  “当然。他们是你们的至亲。”
  阿莲娜不知道,这条理由是不是足以让一个并不富有的骑士之家接待两个饥肠辘辘的大孩子;但父亲说没问题,她是信任他的。“我们要做什么呢?”她说。
  “理查要做姨父的扈从,学会做骑士。你要做伊迪丝姨妈的女侍,直到出嫁。”
  他们谈话的时候,阿莲娜感到,仿佛她负重步行了好几英里,直到把重担放下,才感到腰酸背痛。如今父亲接过了责任,在她看来,过去几天她的负担实在重得难以承担。尽管他病在狱中,仍然有这种权威和能力来把握局面。这安慰了她,使她摆脱了难过,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再为负起责任的人担心了。
  这时,他变得益发威风凛凛了。“在你们离开我以前,我要你们俩都起个誓。”
  阿莲娜震惊了。他一贯对发誓不以为然,常说,发誓就是用灵魂冒险。除非你打定主意宁死也不违背誓言,千万别发誓。他如今所以身陷囹圄,就是因为一个誓言?,别的贵族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拥戴斯蒂芬为王,但爸爸却拒绝了。他宁死也不背誓,他就要在这儿死去了。
  “把剑给我,”他对理查说。
  理查抽出剑,递了过去。
  父亲接过剑,调过来,剑柄朝外。“跪下。”
  理查跪在父亲面前。
  “把手放到剑柄上。”父亲停了一下,似乎在抖擞精神;随后他的语音如同洪钟。“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你不成为夏陵伯爵和我治下全部采邑的领主,绝不罢休。”
  阿莲娜感到奇怪,还有点畏怯。她原以为父亲会要求一般的承诺,诸如永远诚实和敬畏上帝之类,可是没有,他给了理查一项具体任务,可能要为之奋斗终生。
  理查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我不成为夏陵伯爵和你治下全部采邑的领主,绝不罢休。”
  爸爸叹息一声,像是完成了一桩艰巨的任务。随后他再次使阿莲娜吃惊。他转过来,把剑柄送到她面前。
  “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你要照顾你弟弟理查,直到他完成了他的誓言。”
  一种命定的感觉压倒了阿莲娜。那么说,这就是他俩的命运了:理查将为父亲复仇,而她将照顾理查。对她来说,这也是个复仇的使命,因为如果理查成为伯爵,威廉?汉姆雷就失去了继承权。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还从来没人问过她,她将如何度过她的一生;但那念头来得急,去得快。这就是她的命运,而且是适合、恰当的。她并非不情愿,但她明白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她感到,身后的重重大门巳经关闭,她的生活道路已经无法挽回了。她把手放在剑柄上发誓,声音坚定有力,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我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我要照顾我弟弟理查,直到他完成了他的誓言。”她在自己胸前画了十字。完成了,她想,我已经起过誓了,我宁死也不违背我的誓言,这念头赋予了她一种气恼的满足。
  “好啦,”父亲说,声音听起来又无力了,“现在你再也不必到这地方来了。”
  阿莲娜无法相信他当真是这个意思。“西蒙姨父能不时带我们来看望你,我们要保证让你暖和,吃得-一”
  “不,”他坚决地说,“你们有任务在身。你们不该把精力虚耗在探监上。”
  她又在他的话音里听到了那种不容争辩的语气,但无法不反驳他这冷酷的决定。“那就让我们再来一次,给你带来点让你舒适些的东西!”
  “我不需要舒适的东西。”
  “求你……”
  “别。”
  她放弃了。他要求自己至少不比要求别人少。“好吧,”她说,巳然带着哭腔了。
  “现在,你们就走吧,”他说。
  “马上?”
  “对。这是块绝望、腐败和死亡之地。如今我已见到了你们,知道你们很好,你们也答应了要重获我们失去的一切,我就满意了。唯一会毁掉我幸福的事,就是看见你们虚耗光阴来探监。现在走吧。”“爸爸,不!”她抗辩,虽然明知无济于事。
  “听着,”他说,他的口气终于软了下来,“我这一辈子都是正直诚实的,现在我要死了。我已经忏悔了我的罪过,我期待着永生。为我的灵魂祈祷吧。走。”
  阿莲娜俯身去吻他的眉毛,任凭她的泪水流到他的面颊上。“再见,亲爱的爸爸,”她低声说着,站起了身。
  理查弯腰去吻他。“再见,父亲,”他颤抖着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俩,并协助你们完成你们的誓言,”父亲说。
  理查把蜡烛留给了他。姐弟俩朝门口走去。在门槛处,阿莲娜回过头去,看着摇曳烛光中的父亲。他干枯的脸上是一副平静坚定的表情,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她望着他,直到泪眼模糊。然后她转过身去,穿过监狱的前厅,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屋外。
  理查走在前边。阿莲娜痛不欲生,父亲就像是已经死了,但更糟的是,他还在受苦受难。她听到理查在打听路,但她没有理睬。她不去考虑他们在往哪儿走,后来他在一座旁边带有单坡顶棚屋的木头小教堂门外停住了脚步。阿莲娜四下张望,发现他们来到了一个贫困区,房子东倒西歪,街道航脏不堪,垃圾堆上恶狗在追逐老鼠,泥地上有赤脚儿童做游戏。“这儿一定是圣米契尔教堂了,”理查说。
  教堂一边的单坡顶棚屋大概是教士的住所,窗户关着,门开着。他俩走了进去。
  单间屋里的中间有一堆火。家具是一张白茬木桌,几条板凳,角落里还有一只啤酒桶,地面上到处是破烂。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正在从一只大杯子里喝着什么,他又小又瘦,年龄在五十岁上下,长着个红鼻子和一绺绺灰发。他穿着普通的家常衣服,一件肮脏的衬衫和一件褐色的紧身外衣,脚下是一双木底鞋。
  “拉尔夫神父吗?”理查怀疑地说。
  “是又怎么着?”他回答。
  阿莲娜叹了口气,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烦恼,人们为什么还要制造麻烦呢?但她没精力去和发脾气的人打交道了,于是就任凭理查去对付,他说:“这是不是说你就是呢?”
  这个问题有了答复。门外一个声音叫道:“拉尔夫?你在里面吗?”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给了那教士一块面包和一大碗东西,闻起来像是炖肉。这是第一次肉味没引得阿莲娜嘴里出口水,她麻木得忘了饥饿。那女人可能是拉尔夫的一个教民,因为她穿得和他一样褴褛。他一语不发地接过东西就大吃起来。她好奇地看了看阿莲娜和理查,就出去了。
  理查说:“啊,拉尔夫神父,我是巴塞洛缪的儿子,他是先前的夏陵伯爵。”
  那人停下来不吃了,抬头看着他们俩。他面含敌意,还有阿莲娜看不出来的别的意思——害怕?歉疚?他又去吃他的饭,但喃喃地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阿莲娜感到一阵恐惧。
  “你知道我有什么事的,”理查说,“我的钱。五十块拜占庭金币。”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拉尔夫说。
  阿莲娜怀疑地盯着他,事情本不该如此的。父亲把给他俩的钱留给了这个教士——这事一清二楚!父亲在这种事情上是不会弄错的。
  理查脸变得苍白。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现在快走开吧。”他又吃了一匙肉羹。
  这人当然是在撒谎;可是他们又能如何呢?理查固执地追问着:“我父亲把钱留给了你——五十块拜占庭金币。他让你把钱给我。钱在哪儿?”
  “你父亲什么也没给我。”
  “他说他给了……”
  “那是他说谎。”
  这种事他们敢说父亲是做不来的。阿莲娜这时第一次开口了:“你才在说谎,我们知道的。”
  拉尔夫耸耸肩。“到当官的那儿去告发嘛。”
  “如果我们去告,你就要有麻烦了。在这座城市里,贼是要被砍掉双手的。”
  教士的脸上掠过一片恐惧的阴影,但立刻就过去了,他的回答带着挑衅:“那将是我和一名被监禁的叛逆的对质——如果你们的父亲能活到作证那一天的话。”
  阿莲娜明白他说得不错。不会有第三个人作证说父亲给了他那笔钱,问题的症结恰恰在于这是两人之间的一个秘密,那笔钱不可能被国王或珀西?汉姆雷或其他围着一个倒霉的人吃腐肉的乌鸦所取走。阿莲娜痛苦地意识到,这件事如同那次发生在杳无人迹森林中的事一样,别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抢夺她和理查,因为他们是一个垮台了的贵族的儿女。我干吗要怕这些人?她气恼地自问,他们干吗不怕我呢?
  理查看着她,悄声说:“他说得不错,是吧!”
  “是的,”她怨恨地说我们向当官的控告毫无意义。”她想到了那次别人害怕她的情况:在森林里,她捅了一个强盗,另一个就吓跑了。这教士不会比那强盗胆大的,他已年老体衰,大概料想自己绝不会和吃了他亏的人面对面。也许他可以被吓住。
  理查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阿莲娜一时怒火上升,打定了主意。“烧掉他的房子,”她说。她走到房子中间,用她的木底鞋踢了一下火,燃着的柴火飞了出来,火堆周围的破烂立即着了火。
  “咳!”拉尔夫叫起来。他半站起身,面包掉在了地上,肉粪洒在了膝头;但不等他站直,阿莲娜巳经抓住了他。她觉得完全失去了控制,行动已经不假思索。她向前一推,他就从椅子上摔倒在地。她奇怪怎么这么容易就把他打倒了。她跨到他身上,用膝盖压在他胸口碾着。她气得发疯,把她的脸凑近他的脸,高叫着:“你这撒谎的贼,不敬上帝的异教徒,我这就烧死你!”
  他的眼睛向一旁眨着,样子更害怕了。随着他的视线,阿莲娜看到理查已经抽出了剑,准备往下砍。那教士的脏脸苍白了,他低声说:“你是魔鬼……”
  “你是那个从可怜的孩子们手中偷钱的家伙丨”她从眼角瞥见,一根柴火的一头烧着旺火。她拿起那根柴火,把着火的一头凑近他的脸。“现在我就来烧瞎你的眼睛,一只一只地烧。先烧左眼……”“别,求你了,”他低声说,“请别伤害我。”
  阿莲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垮了。她意识到她周围的破烂全起了火。“那,钱在哪儿?”她的声音突然听起来正常了。
  那教士依旧惊恐万状。“在教堂里。”
  “说具体点行吗?”
  “在圣坛后的石头下面。”
  阿莲娜抬头看着理查。“看着他,我去瞧瞧,”她说,“他要是动一动,就杀掉他。”
  理查说:“阿莉,这房子要烧塌的。”
  阿莲娜到屋角去打开了桶盖,里面还有半桶啤酒。她抓住桶边,翻倒了桶,啤酒淌了满地,弄湿了破烂,熄灭了火。
  阿莲娜走出了房子。她知道,她当真准备弄瞎那教士的眼睛,但她不但没有觉得丢人,而且完全被自己是强有力的感觉所左右。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当别人的牺牲品,而且已经证实她能说到做到。她大步走到教堂前面,推了一下门。门用一把小锁锁住了,她本可以回到教士那儿去取钥匙,但她从衣袖中取出匕首,将刀刃插进门缝,把锁撬断了。大门洞开,她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
  这是那种最简陋的教堂,除了圣坛再无别的摆设,除去墙上石灰涂过的木板t:的粗糙的绘画以外也没有其他的装饰。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大概是代表圣米契尔的雕像,下面有一支蜡烛摇着微光,阿莲娜意识到,五磅银便士对拉尔夫神父这样穷的人说来,是个极大的诱惑,她的胜利感霎时受到干扰,她随后就把这种同情心逐出心头。
  地面是土的,但在圣坛后面有一块大石板。这地方藏东西很惹
  眼,不过,当然没人会抢掠外观如此破败的教堂。阿莲娜单膝跪下去掀石板,石板很重,没有推动。她有点着急了。要看住拉尔夫不准动弹,理查是靠不住的。那教士可能会跑掉呼救,那时阿莲娜就得证实钱是她的。她如今已经袭击了教士,私闯了教堂,那种麻烦已经箅不上什么了。她感到一阵发冷,因为她忧虑地意识到,她现在已经站到犯法的一边了。
  那阵恐惧的战栗反倒给了她额外的力量。她猛一使劲,把石板推开了一两英寸。石板盖着一个有一英尺左右深的洞。她又把石板推开了一点。洞里有一条宽宽的皮带,她伸手进去,取出了腰带。
  “有了!”她出声自语,“我找到了。”想到她击败了那不诚实的教士,取回了她父亲的钱,她有一种极大的满足。随后,她站起身,同时意识到她的胜利是打了折扣的,那腰带掂在手里,轻得可疑。他解开腰带的一头,倒出了金币。只有十枚了,十枚拜占庭金币值--磅银便士。
  其余的金币哪儿去了?拉尔夫神父花掉了!她又怒不可遏了。父亲的钱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财产,而一个偷窃的教士竟花掉了五分之四。她甩着腰带,大步走出教堂。在街上,一个行人看到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似乎她的表情很古怪。她不予理踩,径直走进教士的住处。
  理查站在躺在地上的教士的身边,剑尖直指那人的喉咙。阿莲娜一进门就喊道:“我父亲其余的钱呢?”
  “没了,”那教士低声说。
  她跪在他头旁,把她的匕首对着他的脸。“跑哪儿去了?”
  “我花了,”他吓得声音嘶哑地承认说。
  阿莲娜恨不得捅了他,或揍他一顿,或者把他扔到河里;但无论怎么也没用处了。他说的是真话。她看了看那掀翻的酒桶;一个酒鬼是能灌下大量的啤酒的。她觉得丧气至极。“要是能卖上一便士,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他那样子似乎以为她无论如何也要割掉他的耳朵。
  理查焦急地说:“他已经把钱花了。我们把拿到的带上走吧。”阿莲娜不甘心地承认,他是对的。她的气渐渐消了,残留下的只有痛苦辛酸。吓唬这教士已经再无可获了,而他们待得越久,越有可能有人进来,惹出麻烦。她站起身来。“好吧,”她说。她把金币放回腰带里,围在她斗篷里的腰间。她伸出一个指头点着那教士。“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回来杀掉你的,”她啐了一口唾沫。
  她走了出去。
  她沿着狭窄的街道走着,理查匆忙赶上来。“你真棒,阿莉!”他激动地说,“你把他吓得半死——你把钱拿回来了!”
  她点点头。“是啊,我办成了,”她酸楚地说。她仍然很紧张,此刻她怒气已消,便觉得既泄气又不痛快。
  “我们买点什么呢?”他急切地说。
  “只买一点路上吃的。”
  “我们不买两匹马吗?”
  “一磅银便士不够的。”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给你买双靴子。”
  她考虑着这个。木底鞋硌得她难受,但光脚走路地面又太冷。然而,靴子太贵,她不想这么快地就把钱花掉。“不,”她决定了,“我要再过几天没靴子的日子,现在我们要存着这些钱。”
  他很失望,但不再对她的权威表示反对。“我们买什么吃的呢?”“硬面包,干乳酪和酒。”
  “咱们买点馅饼吧。”
  “太贵了。”
  “噢。”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可真够厉害的,阿莉。”
  阿莲娜叹了口气。“我自己也知道。”她想:我为什么要这么感觉呢?我应该感到自豪。我把我们俩从城堡带到这里,我保护了弟弟,我找到了父亲,我弄回了我们的钱。
  是的,我还把刀捅进了一个胖强盗的肚子,逼弟弟杀死他,我拿烧着的柴火凑近一个教士的脸,准备弄瞎他的眼。
  “是因为父亲吗?”理查同情地说。
  “不,不是。”阿莲娜回答说,“是因为我自己。”
  阿莲娜后悔没有买靴子。
  在去格洛斯特的大路上,她穿着那双木底鞋,直到把脚磨出了血,然后她赤脚走路,直到冻得再也受不住,只好又把木底鞋穿上。她发现只要不低头看脚,就要好些,一看到双脚红肿出血,就疼得更厉害了。
  山区里有很多小块的贫瘠土地,农民种上一两英亩的大麦或燕麦,养上几头骨瘦如柴的牲口。阿莲娜在一个村庄外面停了下来,她以为已经离亨特雷不远了。一座低矮的有抹灰篱笆墙的农舍旁边圈起的院子里,有一个农民正在剪羊毛。他把羊头套进一个类似木制夹具的东西固定住,用一把长刃剪刀剪羊毛。还有两只羊在一旁不安地等着;另一只已经剪过毛的正在地里吃草,天气那么冷,那羊显得特别光秃秃的。
  “这么早就剪羊毛了,”阿莲娜向他搭话说。
  那农民抬头看看她,好心地咧嘴一笑。他是个长着红发和雀斑的小伙子,袖子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膊。“是啊,我等着钱用。让羊受点冻,总比我自己挨饿强。”
  “你能赚多少钱?”
  “一只羊的毛卖一便士。但我得到格洛斯特去卖,这样我就在地里少干一天活儿,现在正赶上春天,地里活儿多着哪。”他虽然满腹牢骚,可还是乐呵呵的。
  “这村子叫什么名字?”阿莲娜问他。
  “外人管这儿叫亨特雷,”他说。农民们是从来不叫自己村子名字的——对他们来说,村子就是村子,名字是外人用的。“你是谁?”他带着直率的好奇问,“什么事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了?”
  “我是亨特雷的西蒙的外甥女,”阿莲娜说。
  “哦。嗯,你会在那座大房子那儿找到他们,沿着这条大路往前走几步,然后走那条田间小路。”
  “谢谢你。”
  这村子坐落在耕地中间,如同泥塘里的猪。有大约二十座小住房散布在庄园宅子周围,那宅子比起一个富裕农户的住房大不了许多。伊迪丝姨妈和西蒙姨父看来不怎么有钱。一伙男人和两三匹马站在宅子的门外,其中一个显然是老爷,他穿着一件红外衣。阿莲娜更仔细地打量着他,她巳经有十二三年没见过西蒙姨父了,但她觉得这就是他了。她记得他是个大个子,现在看起来矮了些,但无疑是因为阿莲娜长大了。他的头发比过去稀了,还有了双下巴,她不记得以前见过。这时她听到他说:“这牲口的肩隆相当高呢,”她辨出了他那粗嘎略带气喘的语音。
  她舒了口气。从现在起他们姐弟俩将有吃有穿,有人照顾和保护了,不再吃硬面包和干乳酪,不再在仓房里睡觉,不必一手按着匕首在大路上奔波。她将有一张软床,一身新衣裙和一顿烤牛排的午饭。
  西蒙姨父注意到了她。起初他不知道她是谁。“瞧,”他对他的人说,“一个俊悄的少女和一个小战士来拜访我们了。”这时他眼中出现了另外的神色,阿莲娜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他们俩并不是全然陌生的人了。“我认识你,是吧?”他说。
  阿莲娜说:“是的,西蒙姨父,你认识我的。”
  他跳了起来,似乎被吓着了。“天啊!一个鬼魂的声音!”
  阿莲娜一时没明白,但过了片刻,他就解释了。他走到她跟前,仔细盯视着她,如同要看一匹马的牙口似的看看她的牙,他说你母亲也有这样的嗓音,像是从罐里往外倒蜜。你也和她一样漂亮,我的天。”他伸出手来摸她的脸,她连忙后退,让他摸不着。“而你的牛脾气却和你那该死的父亲一样,我看得出来。我猜是他打发你们来的,是吧?”
  阿莲娜生气了,她不愿听人把父亲说成“你那该死的父亲”,但如果她抗辩,他会用来进一步证明,她是个牛脾气,于是她咬住嘴唇,驯顺地回答他是的。他说,“伊迪丝姨妈会照顾我们的。”
  “哎,他可错了,”西蒙姨父说,“伊迪丝姨妈已经过世。更糟的是,由于你父亲的过失,我的一半采邑已经丢到那个胖无赖珀西.汉姆雷的手里了。这儿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你可转身回温切斯特了,我不打算接纳你。”
  阿莲娜颤抖了。他看来是那么无情。“可是我们是你的至亲!”她说。
  他还讲点情面。脸上有点惭愧,但他的回答却是冷漠的。“你不是我的至亲。你原来是我的前妻的外甥女。就是在伊迪丝活着的时候,也不去见她姐姐,就是因为你母亲嫁给了那头自负的驴子。”
  “我们会干活儿的,”阿莲娜请求着,“我们俩都愿意……”
  “别费气力了。”他说,“我不想要你们。”
  阿莲娜震惊了。他主意已定,显然和他争辩或求他都没意义了。但她已经受过那么多的失望和倒霉,她的伤心早已变成痛苦了。一星期以前,这样的事会让她放声大哭,如今她只觉得想啐他一口。她说:“等理查成了伯爵,我们收回城堡时,我会记住这事的。”
  他哈哈大笑。“我能活到那一天吗?”
  阿莲娜决定不再待在这里继续受辱。“咱们走,”她对理查说,“我们自己照顾自己。”西蒙姨父已经转过身去,看他那匹高肩隆的马了。和他一起的那伙人都有点尴尬。阿莲娜和理查走了。
  走到西蒙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之后,理查哀伤地说:“我们怎么办呢,阿莉?”
  “我们要让这些没心肝的人看看,我们比他们强,”她不服气地说,但她并不觉得勇气十足,只是满腔愤恨,恨西蒙姨父,恨拉尔夫神父,恨典狱长奥多,恨那些强盗,恨那护林官,而最恨的则是威廉.汉姆雷。
  “我们有了点钱,是件好事,”理查说。
  的确。但这点钱不会维持很久。“我们不能花光这笔钱,”他们沿那条田间小路回到大路上时,她说,“要是我们把钱全花在吃的和类似的什么东西上,等这笔钱用完,我们就又身无分文了。我们得用这钱做点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理查说,“我看,我们该买一匹小马。”她瞪了他一眼。他是开玩笑吗?他脸上并没有笑容,他根本就不明白。“我们没有地位,没有头衔,也没有土地,”她耐心地说,“国王不会帮助我们。没人肯雇我们当壮工一我们试过了,在温切斯特,也没人肯收留我们。但是我们必须养活自己,并且让你成为一名骑士。”
  “噢,”他说,“我懂了。”
  她看得出他并没有真懂。“我们得有个职业,能够养活自己,至少能有机会存够钱,给你买一匹好马。”
  “你是说我要给匠人当学徒吗?”
  阿莲娜摇了摇头。“你要成为一名骑士,而不是一个木匠。我们遇见过什么人,没有什么技艺却能够独立谋生吗?”
  “遇见过,”理查出乎意料地说,“温切斯特的麦格。”
  他说得不错。麦格虽然从没做过学徒,但却是个羊毛商。“但麦格在市场上有个摊位。”他们走过了刚才给他们指路的那个红发农民身边。他那四只剪过毛的羊正在地里吃草,他正用草绳把羊毛捆起来。他抬头向他们挥手。就是他这样的人把羊毛运进城去,卖给羊毛商。但商人要有做生意的地方……
  也许他?
  一个主意在阿莲娜的脑海里形成了。
  她突然转身往回走。
  理查说:“你往哪儿去?”
  她太激动,顾不得回答他。她靠在那农民的篱笆墙上。“你刚才说,你能把你的羊毛卖多少钱?”
  “一只羊的毛卖一便士,”他说。
  “但你得花一整天到格洛斯特打个来回。”
  “麻烦就在这儿。”
  “要是我买下你的羊毛呢?就可以省得你跑路了。”
  理查说:“阿莉!我们不需要羊毛!”
  “别多嘴,理查。”她不想这会儿向他解释她的主意——她急于要在这农民身上试一试这主意有用没用。
  那农民说:“那可太好心了。”但他面有疑色,似乎怕上当。
  “不过,我不能给你一便士买一只羊的毛。”
  “啊哈!我就知道这里边还有埋伏呢。”
  “我可以给你两便士,买四只羊的毛。”
  “可是一只羊的毛就值一便士啊!”他争辩说。
  “那是在格洛斯特。这儿是亨特雷。”
  他摇着头说:“我宁可要用四便士,耽搁一天地里的活儿,也不肯收两便士,匀出一天的时间。”
  “要是我出三便士买四只羊的毛呢?”
  “我还少赚一便士。”
  “可省了一天的路程。”
  他看起来很不解。“我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就像我是个拉车的,你给我一便士,把你的羊毛拉到市场上去。”他脑筋这么迟钝,真让她着急。“问题是,在地里多一天干活儿的时间对你值不值一便士?”
  “那要看我那天干什么了。”他动着脑筋说。
  理查说:“阿莉,我们要四只羊的毛有什么用?”
  “卖给麦格,”她不耐烦地说,“按一便士一只羊毛的价钱。我们可以赚一便士。”
  “可是我们得走这么远的路到温切斯特,只为了一便士!”
  “不,傻瓜。我们从五十个农民的手中买羊毛,一起运到温切斯特。你明白了吗?我们就可以挣五十便士了!我们可以填饱肚子,还可以省下钱来给你买一匹好马!”
  她又转过去,面对那农民。他那乐呵呵的笑容不见了,正在搔着他那生姜色的头发。阿莲娜把他搅得这么糊涂,心里很不好意思,但她想让他接受她的价码。如果他同意了,她知道她就有可能完成她对父亲发的誓言了。但农民是死心眼。她觉得想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晃得明白些。但她只是把手伸进斗篷兜里,摸索着她的钱袋。他们巳经在温切斯特的金饰商那儿把拜占庭金币换成了银便士,这时她掏出三便士,给那个农民看。“瞧,”她说,“要还是不要。”
  银便士使那农民打定了主意。“好,”他说着,接过了钱。
  阿莲娜露出笑容。看来她似乎找到了答案。
  那天夜里,她用一捆羊毛当枕头,那股羊毛味使她联想起麦格的家。
  她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没怀孕。
  事情有了转机。
  复活节过去四个星期后,阿莲娜和理查赶着一匹老马拉着的自制车子,上面装着一个大包,里面是二百四十只羊的毛一一刚好是一个标准羊毛包,走进了温切斯特。
  这时候,他们发现了纳税的事。
  以前他们进城从来都不引人注目,可是这次他们才明白,城门为什么这么窄,而且常有收税官守在那儿。每车货进人温切斯特要交一便士的税,所幸,他们还剩下几便士,还交得起税,否则他们就只好转身回去了。
  他们给的大多数羊毛的收购价是每只羊的羊毛半个到四分之三便士。他们又花了七十二便士买那匹老马,那辆破车算是搭上的。剩下的钱大多买了吃的。但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有一磅银便士和一匹马、一辆车了。
  阿莲娜的计划是再出去收购一标准捆的羊毛,这样买了卖,卖了买,直到所有的羊都剪完毛。到夏天结束,她想,就有钱买一匹壮马和一辆新车了。
  当她赶着老马,穿过街道,走向麦格家时,心情异常激动。等今天一过,她就可以证明她可以不靠别人帮助照顾自己和弟弟了,这使她感到非常成熟和自立。她在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她没有从国王那里得到什么,不需要亲戚帮助,而且也不必嫁人。
  她盼着能见到麦格,是她鼓励了她。麦格是为数不多的、肯帮助阿莲娜又不掠夺她、强奸她或剥削她的人之一。阿莲娜有许多关于一般性的生意经和羊毛买卖的具体问题要问她。
  那天正逢集市,所以他们很费了番周折,才赶着车,穿过拥挤的城市来到麦格住的那条街,终于到了她家,阿莲娜走进了大厅。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站在那儿。“噢!”阿莲娜说,她停下了。
  “怎么回事?”那女人说。
  “我是麦格的朋友。”
  “她不再住在这儿了,”那女人干脆地说。
  “噢,天哪。”阿莲娜不明白那女人何必这么直截了当,“她搬到哪儿去了?”
  “和她丈夫一起走了,她丈夫灰头土脸地离开了这城市,”那女人说。
  阿莲娜既失望又害怕。她一直指望着麦格会轻易地成批买下她这些羊毛。“这消息太可怕了!”
  “他是个不诚实的商人,我要是你,就不会自吹是她的朋友。现在,走吧,
  有人竟然说麦格的坏话,这使阿莲娜很气恼。“我不在乎她丈夫可能做过什么,麦格是个好女人,比住在这不洁城市的窃贼和妓女高尚得多,”她说,不等那女人想出回敬她的话,转身就出了大门。
  她的利嘴伶牙只给了她片刻的安慰。“坏消息,”她对理查说,“麦格离开温切斯特了。”
  “现在住在这儿的人是羊毛商吗?”他说。
  “我没问。我忙着斥责她了。”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我们怎么办呢,阿莉?”
  “我们得卖掉这些羊毛,”她忧心地说,“我们最好到集市上去。”
  他们调转马头,又走上了高街,然后缓缓地挤过人群,朝高街和大教堂之间的市场走去。阿莲娜牵着马,理查跟在车后,需要时,就帮着推一把车,实际上马太老,大部分时间都要推的。市场上拥挤不堪,人们在摊位中间的狭窄通道中挤来挤去,他们不时要被阿莲娜赶着的这样的车所阻挡。她停下来,站到羊毛捆上寻找羊毛商。她只能看到一个。她下了车,牵着马,朝那方向走去。
  那人生意很好。他用绳子拦出一大片地方,后边还有个棚子。那棚子围着栏杆,木头框架上搭着细枝和苇子编的篱墙,这里显然是因为赶集临时搭起来的。那商人皮肤黝黑,左臂在肘部以下残废了。在断肘处安着一个木梳,每当有人向他卖羊毛,他就把那只断臂伸进羊毛里,用那木梳拉出一点样品,再用右手摸摸,然后凭成色给价。随后,便用木梳和右手一起算出他同意付的便士数。遇到大卖主,他就用一杆秤称重量。
  阿莲娜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到板凳跟前。一个农民交给那商人用一条皮带扎着的三只羊的很细的一捆毛。“太细了,”那商人说,“每只羊的毛给四分之三便士。”他拿出两便士,又取出一把小斧头,快而熟练地把第三个便士剁成四角。他给了那农民两便士和一角便士。“四分之三便士的三倍是两便士零四分之一便士。”
  那农民解下皮带,把羊毛递了过去。
  接下来,两个小伙子把整整一大捆羊毛放到柜台上。那商人仔细地检查着。“这倒是一整捆,可是成色不好,”他说,“我给你一镑银便士。”
  阿莲娜不懂他怎么有把握那是一整捆,也许是凭经验。她看着他称了一镑银便士。
  一些修士赶着一大车高高垒起的羊毛捆过来了。阿莲娜决定在修士前边把羊毛卖掉。她招呼了一下理查,把他们的羊毛捆拖下车,搬到柜台上。
  那商人检查着羊毛。“中等成色,”他说,“半磅银便士。”
  “什么?”阿莲娜不敢相信地说。
  “一百二十便士,”他说。
  阿莲娜吓坏了。“可是你刚才还付过一捆一磅呢!”
  “那是因为成色不同。”
  “你付一磅是因为成色不好!”
  “半磅,”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修士们来了,挤着摊位,但阿莲娜不想动地方,她的生计在此一举,她更怕的是没钱而不是这商人。“跟我说清楚,”她坚持着,“这羊毛没毛病,对吧?”
  “没有。”
  “那就照给刚才那两人的价付我钱。”
  “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几乎叫起来了。
  “因为没人会给一个女孩子和男人一样的价钱。”
  她真想勒死他,他给的价比她收购的价还低,这太气人了。要是她接受他的价,她付出的全部工作就都白费了,更糟的是,她那养活自己和弟弟的想法会付诸东流,她这短时间的自力更生也就完了。可是凭什么?只因为他不肯付给一个女孩子和付给男人同样的价钱!
  修士中的那个领头的在看着她。她最恨人盯着她看。“少看我丨”她粗暴地说,“跟这个不敬上帝的人做你的生意吧。”
  “好吧,”那修士温和地说,招呼他的同伴,他们抱上来一捆羊毛。
  理查说:“就拿上那十先令吧,阿莉。不然的话,我们除去一捆羊毛就什么也没有了。”
  阿莲娜气狠狠地瞪着那商人,他正在检查修士们的羊毛。“中等成色,”他说,她不晓得他会不会宣布有上等成色的羊毛,“一磅和十二便士一整捆。”
  怎么这么不凑巧,麦格会走了呢?阿莲娜痛苦地想着。要是她在,一切就都会顺顺当当的了。
  “你们一共有多少捆?”那商人说。
  —个穿见习修士袍服的年轻修士说:“十捆,”但那个领头的修士说,“不对,是十一捆。”那见习修士似乎要辩解,但他并没有说话。
  “合十一磅半银便士,再加十二便士。”那商人开始称钱。
  “我不会屈服的,”阿莲娜对理查说,“我们把羊毛运到别的地方去卖——夏陵,要不,就去格洛斯特。”
  “那么远!要是我们到了那儿还卖不成呢?”
  他说得对——他们可能走到哪儿都不顺。真正的难处是他们没地位,没后台,没保护。那商人不敢惹修士,要是他胆敢不公,连穷苦农民都可以找他的麻烦,但要欺负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并不担什么风险。
  修士们把他的羊毛捆拖进棚子。每拖进一捆,那商人就递给领头的修士一磅银便士和十二便士。等所有的羊毛捆都搬进了棚子,柜台上还剩下一袋银子。
  “只有十捆羊毛,”那商人说。
  “我跟你说过只有十捆嘛,”那见习修士对那领头的说。
  “这是第十一捆,”那领头的修士说着,把手放到了阿莲娜的羊毛捆上。
  她惊讶地瞪着他。
  那商人也同样吃惊。“我给她定的是半磅的价,”他说。
  “我已经从她手里买下了,”那修士说,“而且我已经卖给你了。”他向其余的修士点点头,他们把阿莲娜的那一捆也拖进了棚子。
  那商人满脸不高兴,但他递过去最后一袋一磅和十二便士银子。那修士把钱给了阿莲娜。
  她目瞪口呆了。一切都倒霉透顶,但此刻这个全然陌生的人却救了她——而她刚刚还对他那么粗暴无礼呢!
  理查说:“谢谢你帮了我们的忙,神父。”
  “感谢上帝吧。”那修士说。
  阿莲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不知所措了。她把钱紧紧抓在胸前。她怎么感谢他呢?她盯着她的救世主。他是个矮小、瘦弱、目光集中的人。
  他动作敏捷,神色警觉,像是一只羽毛黯淡但目光明亮的小鸟。事实上,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剃光的头顶周围的头发是黑的,里面夹杂着一些灰发,佰他的面孔还年轻。阿莲娜开始想起,他似曾相识。她在哪儿见过他呢?
  那修士的头脑里也在沿着同样的想法回忆着。“你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认识你,”他说,“你们是巴塞洛缪的孩子,他是原先的夏陵伯爵。我知道你们遭到了极大的不幸,但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帮你们一下。我随时都准备买下你们的羊毛。”
  阿莲娜恨不得能亲吻他,不仅因为他今天救了她,还因为他保证了她的未来!她终于找到了要说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说,“上帝知道,我们需要有人保护。”
  “好啊,现在你有了两个保护人了,”他说,“上帝,还有我。”阿莲娜深深感动了。“你救了我的命,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她说。
  “我叫菲利普,”他说,“是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
  第七章
  汤姆带着采石匠到采石场的那一天可真是个伟大的日子。
  他们是在复活节前几天出发的,王桥大教堂烧毁已有十五个月了。菲利普用了这么长时间才算凑齐了足够的现钱雇工匠。
  汤姆在索尔兹伯里找到了一个森林伐木匠和一个采石匠师,罗杰主教那儿的宫殿就要竣工了。那个伐木匠和他的人手现在要工作两个星期,寻找和采伐高大的松树和成熟的橡树。他们先集中力量采伐王桥上游河边的树林。因为在弯曲泥泞的大路上运送建筑材料耗资昂贵,而让木材顺流漂到工地则可以省很多钱。这些木料将被粗略地削去枝叶做成脚手架,仔细地加工做成模具供建筑工和刻石工之用,或者——过于高大的树木的话——存放在一边供将来做梁木。好木料这时已源源不断地运到王桥,汤姆只需在每星期六晚上付伐木工工钱。
  采石工是最近几天到达的。采石匠师黑脸奥托带来了他的两个儿子,都是采石匠;还有四个孙子,是学徒工;以及两个壮工,一个是他的表兄弟,另一个是他的妻弟。这种裙带关系是很普通的,汤姆并不反对,这样一个家族组合通常是一支好的工作队。
  到目前为止,王桥的工地本身,除去汤姆和修道院的木匠外,还没有工匠在干活儿。先存放起一些材料是个好主意。但汤姆很快就会雇人组成这支建筑队伍的骨干——建筑工匠,他们是把石头一块块地炮起来,把墙垒高的人。到那时,这一伟大的工程就要开工了。汤姆走起路来,步履轻快,足下生风,这是他盼望并为之奋斗了十年的工程啊。
  他已决定,第一名建筑工匠就雇他自己的儿子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快十六岁了,已经掌握了一名建筑工匠的基本技能,他会把石头切成方块,砸起一面地道的墙壁。雇工一经正式开始,阿尔弗雷德就可以拿整份工钱了。
  汤姆的另一个儿子乔纳森,已经十五个月,而且长得很快。他长得很结实,成了全修道院人见人爱的宠儿。汤姆起初还有点担心,怕八便士约尼这个半傻修士,带不好婴儿。可是约尼在尽心尽力上不亚于任何母亲,而在尽职尽责上又比多数母亲时间充裕。修士们仍然没有猜疑过汤姆是乔纳森的生父,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这么想的。
  七岁的玛莎换门牙,前齿豁着,她很想念杰克。她最让汤姆操心,因为她需要一个母亲。
  不乏妇女愿意嫁给汤姆并照顾他的小女儿。他自己也清楚,他并非没有魅力,而且由于菲利普副院长真心诚意地开始修建大教堂,他的生计看来也有了保障。汤姆已经搬出了客房,他在村里给自己盖了一幢蛮不错的两间屋的住房,还带有烟囱。最后,作为负责整个工程的建筑匠师,他会有令许多小乡绅羡慕的工钱和待遇。但除了艾伦,他绝不肯娶别人为妻。他像是喝惯了上等葡萄酒的男人,如今饮平常的酒,他觉得无异于醋。村里有个寡妇,是个为人厚道的女人,长得很漂亮,笑容可掬,胸脯丰满,有两个很懂规矩的孩子。她给汤姆烤过好几次馅饼,在圣诞节宴会上带着渴求的欲望亲吻他-只要他点头,她会马上嫁给他。但他知道,他和她在一起不会幸福,因为他始终切盼着和艾伦结婚的激动,艾伦任性,爱发小脾气,可是她那洋溢的激情让他迷恋,难以割舍。
  艾伦答应过有一天要回来看望他的,汤姆感到把握十足,她一定会说到做到。尽管她巳走了一年多,但他仍执着地抱着希望,等她回来时,他就要求她嫁给他。
  他想,她现在可以接受他了。他不再一贫如洗,能够养活他和她两家人。他感到对阿尔弗雷德和杰克只要严加管教,就可防止他们打架,汤姆想,如果杰克也工作,阿尔弗雷德就不会再对他那么愤愤不满。他打算招杰克做学徒,那孩子巳经对建筑显示出兴趣,又绝顶聪明,一年左右,就足以干重活儿了。到那时阿尔弗雷德就没法说杰克闲着没事了。另一个问题是杰克识字,阿尔弗雷德却不会,汤姆打算要艾伦教阿尔弗雷德读书写字,每星期日给他上课。这样,阿尔弗雷德就能感到在每一点上都不比杰克差了。两个小伙子平等了,都受了教育,都干活儿挣钱,用不了多久,连块头都一样了。
  他深知艾伦一心愿意和他共同生活,尽管他们有些小小的不和。她喜欢他的肉体,也喜欢他的头脑。她会高兴回到他身边的。
  至于他能不能让菲利普副院长消气是另一个问题。艾伦毫不留情地污辱了菲利普的宗教,这种触犯对一个副院长来说,实在是无以复加r。汤姆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与此同时,他的全部智力都已用于大教堂工程。奥托和他的采石队要在采石场给自己盖一个简单的住处,夜里睡觉。等他们住进去以后,还要建正式的住房,那些已婚的,要把家属接来同住。
  在建筑行业的所有手艺中,采石的技术最低,但耗力最大。采石匠师有很多动脑筋的工作:他得决定哪块地区可以开采,按什么顺序开采;他得准备梯子和吊装器械;如果开采面是陡蝴竖直的,他还要设计脚手架;他得保证铁匠铺源源不断地供应工具。实际上,把石头挖出来相对要简单些。采石工得用一个鹤嘴锄在石头上先砍出一个槽,然后用木锤和凿子把槽加深。等到槽开到一定深度,石头开始松动时,就向槽里钉大木楔子。如果对石头判断正确,就会完全按照计划把石头劈开。
  壮工们把开好的石头,或者用担架抬着或者用绳子拴在一个滚动的大轮子上,运出采石场。在他们的住地,石匠们要用斧子按建筑匠师的特殊要求,把石头大体断成各种形状的石料。当然,精雕细刻要在王桥进行。
  最大的问题在于运输。从采石场到建筑工地有一天的路程,一名车夫拉一趟大概要给四便士的工钱——而他每趟只能拉八九块大石料,再多,车子和马都受不了的。采石工一进人场地,汤姆就要勘察这一地区,看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水路,以便缩短行程。
  他们天刚亮就从王桥出发了。他们走过森林时,两边伸出的树枝,在大路的上方织成了拱形的枝篷,汤姆由此联想到他要盖的大教堂的窗间扶壁。新叶正在钻出。汤姆总是听人讲,要用漩涡饰或锯齿饰来装饰扶壁顶部的带枕柱头。这时,他忽然想到,如果用叶形饰,看起来会更醒目。
  他们的时间把握得很好,到中午时已经进人了采石场地区。汤姆听到远远地有金属敲击石头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那儿干活儿,使他大惑不解。理论上说,采石场属夏陵的伯爵珀西。修道院同时开采石头,以给他自己谋利。国王大概并没有明令禁止他这么做,不过这将引起许多不便。
  他们再往近处走,那个皮肤黝黑、举止粗鲁的采石匠师奥托,也听到了那声响,他皱起了眉头,但没有说话。其余的人不安地交头接耳。汤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加快了步伐,迫不及待地想弄明白出了什么事。
  大路穿过一条林间小道,拐了个大弯,直通到一座山脚下。整座山就是一个采石场,山侧巳经有一大片被过去的采石工开掉了。汤姆的第一印象是这里很容易开采;从山上采石总比从坑里采石好办,因为把石头从高处往下搬总比从低处往上抬省力。
  采石场上正有人干活儿,这是没问题的。山脚下有一座棚子,沿着开凿过的山侧搭着一片二十多英尺高的很牢固的脚手架,还有一堆开好待运的石头。汤姆看见至少有十名开采工。不解的是,有两个面目凶狠的武装士兵守在棚外,无聊地朝一个木桶扔着石子。
  “我不喜欢这种样子,”奥托说。
  汤姆同样不喜欢,但他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如同是那儿的东家,理直气壮地走进采石场,快步朝两名士兵走去。那两人匆忙站直身体,神色惊慌之中略带愧疚,那是值勤多日平安无事的哨兵常有的。汤姆很快地瞥了一眼他们的武器,每人都佩--柄长剑和一把匕首,只穿着厚实的皮马甲,没有盔甲。汤姆本人腰里吊着一把建筑匠用的大锤。他不能卷人这场搏斗。他一语不发地径直朝他俩走去,直到跟前才绕过他们,继续向工棚前进。那俩士兵交换着目光,不知如何是好,假如汤姆个头小点儿,又没有带着那个大锤,他们也许会上前捉住他,但现在为时已晚。
  汤姆走进了工棚,这是一座很宽敞的木头房子,锅里还生着火。四周的墙上挂着干干净净的工具,墙角还有一块大石用来磨光这些铁器。两个采石工站在一个大的木头工作台边,正用斧子削石头边。“你们好,伙计们,”汤姆说,用的是匠人之间打招呼的口吻,“谁是这儿的匠师?”
  “我是采石匠师,”其中一个回答,“我是夏陵的哈洛德。”
  “我是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我叫汤姆。”
  “你好,建筑匠汤姆。你来这儿干吗?”
  汤姆先没有搭腔,而是打量着哈洛德。他肤色苍白,蒙满灰尘,一双小眼睛绿蒙蒙的,一说话就眯起来,似乎总在躲避灰尘。他若无其事地靠在工作台上,但并不像外表那样放松。他很紧张警觉,心中也很明白。汤姆想,他很清楚我为什么到这儿来。“我当然是带着我
  的采石匠师到这儿来干活儿的。”
  那两名士兵尾随汤姆走进了工棚,而奥托和他的手下也跟在后边进来了。这时哈洛德的人也挤进了一两个,想看个究竟。
  哈洛德说:“采石场归伯爵所有,你们要想取石头,得去见他。”“不,我不用去的,”汤姆说,“国王把采石场赐给珀西伯爵时,同时恩准王桥修道院有权取石头。我们不需要再得到批准。”
  “可是,我们不能同时干活儿,对吧?”
  “也许我们能呢,”汤姆说,“我不想剥夺你的人受雇的机会。这儿有整整一座山呢——这儿的石料足够建两座大教堂还不止。我们总能找到办法,两家同时从这个采石场开石头。”
  “我不同意那样。”哈洛德说,“我受雇于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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