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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解离的真实

_4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美)
  “艾力高是印地安人,”唐望终于对我说,“身为印地安人,艾力高一无所有。我们印地安人都是一无所有。这里所见的一切都是属于墨西哥人的。亚基人只拥有他们的愤怒,及可供他们自由享用的大地。”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说任何话,然后唐望站起来道别离去。我们目送他消失在路的尽头。我们似乎都很紧张。路西欧不自然地说,他祖父没有留下来是因为他讨厌兔肉汤。艾力高似乎在沉思。班尼诺转身对我大声说,“我想老天将要因为你与唐望的作为而惩罚你们两个。”路西欧开始笑了起来,班尼诺也一起加入。
  “你在扮演小丑,班尼诺,”艾力高严肃地说,“你的话一文不值。”九月十五日,一九六八年星期六晚上九点,在路西欧住处前面的阳台上,唐望坐在艾力高面前,他把一包培药特果实放在他们之间,唱着歌,前后摇晃着身子。路西欧,班尼诺与我背靠着墙壁,坐在艾力高身后五、六尺远处。本来在天黑后我们是坐在屋内的汽油灯下等待唐望。他抵达后把我们叫出来,安排了我们的位置。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够看清楚每个人时,我注意到艾力高似乎吓坏了。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牙齿无法控制地打战,他的头与背部都不停地抽动。
  唐望对他说话,叫他不必害怕,只要信任保护者,不用去想其它事。唐望很轻松地拿起一颗培药特,伸给艾力高,叫他慢慢地咀嚼。艾力高像支小狗般呻吟,缩成一团。他的呼吸急促,听起来像个风箱在鼓动。他脱下帽子,擦拭额头,用手遮住脸。我想他在哭泣。经过一段长而紧张的时间后,他才恢复些许控制。他坐直身子,仍然用一支手捂着脸,接过那颗培药特,然后开始咀嚼起来。
  我感觉强烈的担忧,这时候我才明白我也许跟艾力高一样恐惧。我的嘴巴产生了咀嚼培药特会有的干燥。艾力高咀嚼了很久。我的紧张有增无减。我不由自主开始呻吟,呼吸也变得急促。
  唐望开始大声唱起来,然后他又给艾力高一颗培药特,等艾力高吃完后,他给艾力高一些干果,要他慢慢吃。
  艾力高不时起身到灌木丛里,然后他要求喝水,唐望叫他不要喝下去,只能漱口。
  艾力高又嚼了两颗培药特,然后唐望给他一些肉干。
  等他吃第十颗时,我紧张得几乎要生病了。
  突然间艾力高朝前倒下,他的前额碰到地面,然后他翻向左侧,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我看看表,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之后艾力高在地上翻滚呻吟了超过一个钟头。
  唐望一直坐在相同的位置。他的培药特歌几乎变成了呢喃自语。坐在我右边的班尼诺看起来心不在焉;他身边的路西欧已经滑成侧卧的姿势,开始打起鼾来。
  艾力高的身体弯曲,他朝右侧卧着,双手夹在两腿之间,然后他的身体猛然一弹,变成了仰卧;他的双腿微弯,左手优雅自然地朝外伸出,然后右手重复这个动作。两手交替进行这个缓慢的动作,像是在弹竖琴。动作渐渐变得激烈,他的手臂开始一种震动,像活塞般上下运动,同时手腕向外旋转,手指颤抖,整个动作十分美丽协调,具有催眠性。我觉得他的节奏感与肌肉的控制实在无可比拟。
  艾力高慢慢站起来,像是在抗拒一种要把他包围住的力量。他的身体颤抖着,蹲下来后又猛然挺立。他的手臂,身躯,及头部都强烈颤抖,仿佛有一股电流通过,一股外力使他蹲下来又站起来。
  唐望的吟唱变得很大声。路西欧及班尼诺醒了过来,不感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倒头大睡。
  艾力高似乎在攀爬高处,越爬越高,他的手似乎抓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他努力爬着,偶尔停下来喘气。
  我想要看他的眼睛,于是朝他靠近一些,但是唐望严厉地瞪我一眼,我立刻缩回到原来位置。
  然后艾力高一跃而起,这是一次最终极,了不起的跳跃。他显然到达了他的目标。他精疲力竭地喘气啜泣着,似乎攀附在一个悬崖边缘,然后某种东西控制住他,他绝望地尖叫,握住的手松了开来,于是他开始坠落。他的身体后仰,从头顶到脚尖发出一阵阵美丽而协调的波动。这种波动穿过他的身体也许有一百次之多,然后他才全身瘫痪,像无生命的布袋。
  一会儿之后,他把双手伸到面前,似乎想要保护他的脸。他俯卧着,双腿朝后伸长,脚尖离地数寸高,使他看起来像是在以极高速度飞翔或滑行。他的头朝后抬起,双臂交叉盖住双眼,我可以感觉风在他四周呼啸。我喘着气,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尖叫。路西欧与班尼诺醒过来,奇怪地望着艾力高。
  “如果你答应买一辆摩托车给我,我现在就吃它。”路西欧说。
  我看看唐望,他甩甩头,表示极为不耐。
  “狗养的!”路西欧嘟囊道,又回去睡觉了。
  艾力高站起来开始步行。他朝我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我可以看见他带着快乐的微笑。他开始试着吹口哨,并不响,但有着旋律,那是一首只有几个音符的小调。他一再重复着,口哨声变得较为响亮,然后变成一首尖锐的乐曲。艾力高开始含混说着没有意义的字句,似乎是歌词。他重复说了几个小时,只是一首非常简单的歌,重复而单调,但带着奇异的美感。
  艾力高在唱歌时似乎注视着某种东西。有时候他离我很近,我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非常闪亮而安宁。他不时发出轻笑,走来走去,有时候坐下,有时候站起,有时候呻吟,有时候歌唱。
  突然间似乎有东西从后面推他。他的身体似乎被一股力量弄成弯曲。有一刹那,艾力高只是平衡于脚尖上,身子几乎被弄成圆圈,他的手朝后碰到了地面,然后他非常缓慢地躺在地上,全身伸直,形成一种奇怪的僵硬。
  他啜泣呻吟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打鼾。唐望给他盖上几个麻布袋。这时是凌晨五点三十五分。
  路西欧与班尼诺肩并肩靠墙睡觉。唐望与我安静地坐着很久一段时间。他似乎很疲倦。我打破沉默问他艾力高的情况。他说艾力高与麦斯卡力陀的接触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麦斯卡力陀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便教了他一首歌,那真是不同凡响。
  我问他为什么不让路西欧为摩托车吃培药特,他说如果路西欧是在那种条件下去见麦斯卡力陀,它会宰了他。唐望承认他仔细计划了一切来说服他的孙子;他说他把我与路西欧的友情当成他策略中的主要重心。他说路西欧一直都让他很担心。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一起生活,十分亲密,但是路西欧在七岁时生了一场重病,而唐望的儿子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对瓜达露佩小贞女发誓说,如果路西欧能够不死,他会送路西欧加入神圣舞蹈团体。路西欧痊愈后便被强迫去还愿,当了一个礼拜的舞蹈学徒后他决定打破誓言。他相信这么做是必死无疑,于是他鼓起勇气,花了一整天时间等待死亡降临。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于是这次事件成为这孩子永远的阴影。
  唐望很久没有说话。他似乎陷入沉思中。
  “我的计划是为了路西欧而设计的,”他说,“结果我得到的是艾力高。我知道我的计划是无用的,可是当我们关心某人时,我们必须要有适当的坚持,仿佛人是可以被改造的。路西欧还是小孩子时,他是具有勇气的。然而他在成长过程中失去了勇气。”
  “你能不能施术迷惑他,唐望?”
  “迷惑他?做什么呢?”
  “使他改变,恢复他的勇气。”
  “你无法施术来求得勇气。勇气是非常个人的一件事。施术迷惑他人,只能使人变得无害,或生病痴呆。你无法施术来造就战士,要成为战士,心智必须十分清明,像艾力高,这才是个有勇气的人!”艾力高在布袋下平静地打着鼾。现在天已亮了。天空是完美的澄蓝,没有一丝云朵。
  “我愿意付出一切,”我说,“来了解艾力高的旅程。你介不介意我询问他?”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不可以?我都把我的经验告诉了你。”
  “那不一样。你的天性不是把事情藏在心底。艾力高是个印地安人。他的旅程便是他所拥有的一切。我只希望那是路西欧。”
  “你能做什么来改变情况,唐望?”
  “不能。很不幸,我无法为水母装骨头。那只是我的愚行。”太阳升起,光线使我疲倦的眼睛变得朦眬。
  “你曾经一再告诉我,巫士不能有愚行,唐望。我不敢想象你会有任何愚行。”唐望锐利地注视我。他站起来,朝艾力高与路西欧各望一眼。他戴上帽子,拍拍帽顶。
  “我们可以去坚持,适当的坚持,即使知道我们的作为是无用的,”他微笑说,“但是我们必须先知道我们的行为是无用的,然后我们必须仿佛不知道地去行动,这便是巫士在控制下的愚行。”
  5
  我在一九六八年的十月三日回到唐望的住处,唯一的目的是去询问他关于艾力高首次接触麦斯卡力陀的情况。我重新阅读了当时的笔记,无数问题出现在我脑中。我想要得到明确的解释,于是我拟好了一系列问题,仔细选择了最适当的问法。
  首先我问他:“那天晚上我有没有“看见”,唐望?”
  “你几乎“看见”了。”
  “你“看见”了我在“看见”艾力高吗?”
  “是的。我“看见”了麦斯卡力陀容许你“看见”艾力高部份的教诲,否则你只会看到他坐在那里,也许躺在地上。上次的密图地,你并没有看到参与者有任何动作吧,有没有?”在上次的密图地,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做出不寻常的举动。我告诉唐望,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在笔记中所记录的只是有些人比其它人更常跑去灌木丛中上厕所。
  “但是你几乎“看见”了艾力高的整个教诲,”唐望继续说,“想一想,你现在该明白麦斯卡力陀对你是多么慷慨。麦斯卡力陀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么温和。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人。
  然而你却毫不重视它的慷慨。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弃它?或者我该说,如此轻易放弃它替你换来了什么?”我再次感到唐望把我逼到了角落里。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总是相信我放弃了门徒训练,是为了要拯救我自己。但我完全不知道我要拯救自己于什么,或为了什么。我想要赶快改变我们的话题,于是我只好跳过了事先准备的问题顺序,直接提出最重要的问题。
  “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多告诉我一些控制下的愚行?”我说。
  “你想要知道什么呢?”
  “请告诉我,唐望,到底什么是控制下的愚行?”唐望大笑,用手掌拍打大腿,发出响亮的一声。
  “这就是控制下的愚行!”他说,然后再度大笑,拍打大腿。
  “你的意思是 ”
  “我很高兴在这么多年后,你终于问起了我控制下的愚行。但是如果你永远不问,我也毫不在乎。不过我选择去感到快乐,仿佛我真的在乎你问了。仿佛我的在乎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控制下的愚行!”我们都大声笑了。我拥抱他。我觉得他的解释很有趣,虽然我不十分了解。
  我们如平常一样坐在他的屋子前面。这时是上午。唐望的面前有一堆种子,他正在挑出杂屑。我想帮他,但他拒绝我。他说那些种子是他在墨西哥中部一个朋友的礼物,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处理它们。
  “你的控制下愚行的对像是什么人,唐望?”一段很长的沉默后,我问。
  他轻轻笑了。
  “所有人!”他带着微笑喊道。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会使用它?”
  “在我一切的行动中!”这时候我觉得必须重新开始,于是问他,控制下的愚行是否意味着他的行为都不真诚,都是在演戏。
  “我的行为是真诚的,”他说,“但是它们也是一个演员的行为。”
  “那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控制下的愚行!”我惊讶地说。
  “是的,一切事情。”他说。
  “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抗议,“你的行为不可能都是控制下的愚行。”
  “为什么不行?”他露出神秘的表情回答。
  “那就意味着你什么事都不在乎。你并不真正关切任何事或任何人。以我为例,你是说不管我能不能成为智者,不管我是死是活,做其它事情,你都不在乎?”
  “不错!我不在乎。在我的生命中,在我控制下的愚行中,你就像是路西欧,或其它任何人。”我感到一阵奇异的空虚。虽然唐望没有理由需要在乎我,但我总是相信他私底下是关心我的。我想不出其它理由。因为每次我来找他,他都会对我付出全然的关照。我想到唐望会这么说,因为他在生我的气,毕竟我曾经放弃了他的教诲。
  “我觉得我们不是在说同一件事,”我说,“我不应该以我自己为例。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你在乎的,不属于控制下的愚行。我无法想象要怎么活下去,如果一切都无关紧要。”
  “那是你的情况,”他说,“事情对你而言是重要的。你问我什么是控制下的愚行,我说我对自己或其它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愚行,因为一切都不重要。”
  “我的意思是,唐望,如果一切都不重要,那么还有什么好活的?”他笑了起来,停顿片刻,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屋后。我跟上去。
  “慢着,慢着,唐望,”我说,“我真的想要了解,你必须解释你的话。”
  “也许那是不可能被解释的,”他说,“在你的生命中有些事情对你有关系,因为它们很重要。你的行为当然对你是很重要的,但是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事是重要的了。不管是我的行为或其它人的行为。但是我仍然活下去。因为我有我的意愿。因为我已费毕生之力整修我的意愿,使它干净完整。现在我不在乎一切都不重要。我的意愿控制了我生命中的愚行。”他蹲下来用手指疏松一些放在麻布袋上干枯的药草。
  我感到十分迷惑。我从未料到我的问题会得到如此的答案。经过一段沉默后,我想到了一个好疑问。我告诉他,以我的看法,有些人的行动极具重要性。我指出像核子战争便是如此行动的极端代表。对我而言,摧毁地球表面所有生命,是件无法想象的重要大事。
  “你如此相信是因为你在思考生命,”唐望双眼闪亮地说,“你没有“看见”。”
  “当我“看见”后,感觉会不一样吗?”我问。
  “一旦学会了“看见”之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是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愚行之外什么都没有。”唐望神秘地说。
  他停顿片刻,望着我,似乎在观察他的话有什么效果。
  “你的行为,及你的同类人们的行为,对你是重要的,是因为你学会去思考它们,把它们想成是重要的。”他所说的“学会”语调很奇怪,我必须询问其中的含意。
  他停止整理植物,注视着我。
  “我们学会思考一切事物,”他说,“然后我们训练我们的眼睛去观看我们所思考的。我们观看自己,已经思考自己是很重要的,因此我们必须感觉很重要!但是当人学会“看见”后,他就明白他不再能够去思考他所看见的事物。如果他无法思考他所看见的,一切就变得不重要。”
  唐望一定是注意到我的表情迷惑,他重复了三遍好让我能了解。他的话初听起来像是胡言乱语,但是经过思索后,更像是关于知觉的某种复杂观念。
  我想要提出一个可以使他澄清观念的好问题,但我无法想到任何东西。忽然间我觉得精疲力竭,无法清楚地思考。
  唐望似乎注意到我的疲倦,轻轻拍拍我。
  “把这些植物弄干净,”他说,“然后小心地撕碎,装进这个瓶子里。”他给我一个大咖啡粉瓶子,然后离去。
  几个小时后,快近黄昏时,他才回来。我已经弄好了他的植物,有很多时间写我的笔记。我想要马上问他一些问题,但是他没有心情回答我。他说他很饿,要先弄些东西吃。他点燃火炉,把一锅骨头汤放上去。他望了望我带给他的那带杂物,拿出几个蔬菜,切成了小片丢进锅中,然后他躺在席子上,踢掉草鞋,叫我坐得靠近火炉一点,以便于照顾火焰。
  天快黑了。从我的位置可以看到西方的天空。那里有浓厚的云朵,边缘带着松散的云丝,中央部位却几乎是黑暗的。
  我正准备要说这些云看起来是多么美丽,但是他先开口了。
  “毛边与很厚的中间。”他指着云朵说。
  他的话正中下怀,我跳了起来。
  “我正要告诉你这些。”我说。
  “那么我比你快一步。”他说,然后像小孩般大笑。
  我问他是否有心情回答一些问题。
  “你想要知道什么?”他回答。
  “你今天下午所说的控制下的愚行,使我非常困惑,”我说,“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你当然无法了解,”他说,“你在试图思考它,但我所说的是无法被纳入你的思想中。”
  “我会去思考它,”我说,“因为这是我能了解事物的唯一方式。譬如说,唐望,你说当人学会“看见”后,世上一切就变得毫无价值了?”
  “我没有说毫无价值,我是说不重要。一切都是平等的,因此才不重要。例如,我绝不能说我的行动要比你的行动更重要,或一件事要比另一件事更紧急。一切都是平等的。在这平等之下,它们就不具重要性了。”我问他,他的话也就是宣称“看见”是比“观望”更为“优越”的知觉方式。他说人的眼睛可以做到两者,没有优劣之分。但是以他的看法,只训练眼睛去观望是一件不必要的损失。
  “例如说,我们需要用眼睛观望才会欢笑,”他说,“因为只有当我们观望事物时,才能捕捉到这世界滑稽的一面。另一方面,当我们的眼睛“看见”时,万物都是平等的,于是就没有事物是滑稽的。”
  “你是说,唐望,一个“看见”的人无法再欢笑?”他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是有智者永远不笑,”他说,“但我没有见过这种人。我所知道的智者会“看见”也会观望,所以他们会欢笑。”
  “智者也会哭吗?”
  “我想会吧。我们的眼睛观望,我们才能欢笑,或哭泣,或快乐,或悲哀。我个人不喜欢悲哀,所以当我目击了一些本来会使我悲哀的事时,我只需要转移观点,用“看见”而不是观望。但当我碰上有趣的事时,我便观望而欢笑。”
  “但是如此你的欢笑便是真实的,而不是控制下的愚行。”唐望凝视我一会儿。
  “我与你谈话,因为你使我发笑,”他说,“你使我想起了沙漠中的一种宽尾鼠。它们会把尾巴伸进洞里,想吓走其它老鼠好偷食物,结果往往被小洞卡住尾巴。你也被你自己的问题卡住了。小心!有时候那些老鼠会把尾巴扯断,好求得生路。”我觉得他的比喻很有趣,笑了起来。唐望有一次曾经指给我看一种有大尾巴的老鼠,看来像胖松鼠,想到这种胖老鼠把尾巴扯掉的景像,让我感到既悲哀,又十分好笑。
  “我的欢笑,就像我所做的其它事一样真实,”他说,“但同时它也是控制下的愚行,因为它是无用的,它改变不了任何事,但我仍然去做它。”
  “就我的了解,唐望,你的欢笑不是无用的,它使你快乐。”
  “不!我快乐是因为我选择观看使我快乐的事物,我的眼睛捕捉了有趣的一面,然后我才欢笑。我已经告诉过你无数次,一个人要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才能有最佳的表现,也许这样才能保持欢笑。”我把他的话解释为哭泣要劣于欢笑,或至少是会使我们衰弱的举动。他强调说两者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都不具有重要性。但是他的偏好是去欢笑,因为欢笑使他的身体感觉较好。
  我指出如果有所偏好,就没有平等性了。如果他比较偏好欢笑而不是哭泣,前者就必定比较重要。
  他顽固地说,他的偏好并不表示两者是不平等的,而我坚持说,我们的争论可以合理地解释为,如果一切都是平等的,为什么不干脆选择死亡呢?“许多智者是这么做,”他说,“一天他们就消失无踪了。人们会相信他们是被人暗杀了。
  他们选择死亡,因为他们不在乎死亡。另一方面,我选择活下去,选择欢笑,不是因为它们重要,而是因为这个选择是我的本性。我称之为选择,因为我“看见”。但这不表示我选择活下去;我的意愿使我继续活下去,不管我“看见”了什么。
  “你现在不了解我的话,因为你习惯在观望时思考,以及在思考时思考。”这段话使我非常好奇,我要他加以解释。
  他重复了这句话好几次,似乎是为了有时间找出其它的说法。然后他说,他所谓的“思考”是指我们对世上一切事物既定不变的概念。而“看见”能够打破这种习惯。但是除非我学会“看见”,我无法真正了解他的意思。
  “但是如果一切都不重要,唐望,为什么我要去学“看见”呢?”
  “我告诉过你,我们身为人的命运就是去学习,不管是好是坏,”他说,“我已经学会了“看见”,告诉你一切都不重要;现在轮到你了。也许有一天你会“看见”,你就会知道事情
  是否重要了。对我而言一切都不重要,但也许对你刚好相反。你现在应该知道,智者生活于行动之中,而不是去思考行动,也不是去思考行动之后的结果。智者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去走,然后他观望而快乐欢笑,然后他“看见”而了解事物。他了解他的生命将措手不及地突然结束;他了解他就像其它人一样,不会到达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因为他“看见”,他了解没有事情要比其它事情更重要。换句话说,智者没有荣誉,没有尊严,没有家庭,没有姓名,没有国家,他只有生命供他生存。在这种情况下,他与其它人的唯一牵绊,就是他控制下的愚行。智者奋斗,流汗,喘气,在旁人眼中,他就像个普通人。只不过他的愚行是在控制之下。没有事情比其它事情更重要,智者会选择任何行动,然后仿佛十分在意地去进行。
  他的控制下的愚行使他说,他的行动很重要,也使他行动时仿佛很在意,但是他知道其实不然,所以当他完成行动后,他就恢复平静,不管他的行动是好是坏,成功或失败,都不是他所关心的。
  “而在另一方面,智者也可能选择保持完全被动,永远不行动,仿佛保持被动对他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他这么做也很有理由,因为这也是他控制下的愚行。”这时我开始费力向唐望解释,我想知道的是什么使智者决定采取特定的行动方式,尽管他知道一切都不重要。
  他在回答之前先笑了一会儿。
  “你在思考你的行动,”他说,“因此你必须相信你的行动如你所思考的一样重要,而事实上,人的一切作为都不重要,没有一件事!但是如果没有事是重要的,如你所问,那还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干脆去死好了。这就是你所相信的,因为你在思考生命,就像你在思考“看见”是像什么样子。你要我描述它,于是你就可以去思考它,如你对其他一切事物的态度。但是对于“看见”这件事,思考完全没有作用,所以我无法告诉你“看见”像什么。现在你要我描述控制下的愚行,我只能告诉你,控制下的愚行非常像“看见”,你不能用思考来对待它。”他打个呵欠,躺着伸直手脚,把骨头弄得劈趴作响。
  “你离开太久了,” 他说,“你思考得太多了。”他站起来走到路旁灌木丛中。我继续照顾火炉,使汤沸滚。我本来想要点亮煤油灯,但是房间里的昏暗使人十分松弛。火炉的火光足够供我写笔记,同时使周围笼罩上一片红澄。我放下笔记,平躺下来。我感到疲倦。与唐望的整个谈话唯一留在我脑海中的,是他并不关心我。这使我极为困扰。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学会完全信任他。如果没有如此的信任,在学习上的恐惧会早把我击垮。我的信任是建立在他个人对我的关心上。事实上我一直都很畏惧他,但我能控制我的畏惧,因为我信任他。现在他撤掉了这个基础,我感到无所依靠,十分无助。
  奇怪的焦虑控制住了我,我变得十分烦躁,开始在火炉前来回踱步。唐望已经去了许久,我不耐烦地等他回来。
  一会儿后他回来了。他坐到火炉前。我一股脑地吐露出我的恐惧。我告诉他我会焦虑,因为我无法轻易在半途改弦易辙。我说我不仅信任他,同时也学会尊敬他的生活方式,认为他的生活要比我的更理性,或至少更有效率。我说他的话使我陷入了可怕的冲突,因为我必须改变我的感觉。为了说明我的论点,我告诉唐望一个老人的故事。他是属于西方文化的人,一个非常富有而保守的律师,一辈子都相信他坚守真理。在三十年代早期,美国因为经济大恐慌而实行新约政策时,他热烈地投身于当时的政治舞台上,毫无怀疑地相信新约政策对于经济有害无益。在对真理的坚持下,他相信自己是站在真理的一方,誓言要对抗到底这个政治中的恶魔。但是时代潮流猛不可挡,压倒了他的努力。他在政治圈与私人生活中奋斗了十年,然后第二次世界大战使他的所有努力都落空。他在政治上及意识型态上的挫败使他变得非常愤世嫉俗。他自我放逐了二十五年。当我认识他时,他是个八十四岁的老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一家养老院中度过余生。想到他生命中所充满的愤恨与自怜,我无法想象他还能活到这么老。他似乎觉得我尚可忍受,我们常常谈天。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用以下的话结束我们的对话:“我能够有时间回顾检讨我的生命;在我的时代中的重要课题,现在只是一个故事,而且还不是个有趣的故事。也许我浪费了许多年的时光追逐并不存在的事物。近来我感觉我过去所相信的事物只是一场闹剧,根本不值得一顾。我想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但是我无法追回已失去的四十年光阴。”我告诉唐望,我内心的冲突是由于他关于控制下愚行的一席话所造成的。
  “如果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我说,“在成为智者后,我一定会像我的朋友一样空虚,一样悲惨。”
  “并非如此,”唐望锐利地说,“你的朋友孤独,因为他到死都没有“看见”。在他的生命中,他只是变老而已。现在他一定比以前还要自怜。他感觉他浪费了四十年时间,因为他在追逐胜利,而只找到失败。他永远无法了解,胜利与失败是平等的。
  “所以现在你畏惧我,因为我告诉你,你与其它一切是至平等的。这真是孩子气。我们身为人的命运就是去学习,而我们接近知识,就如同上战场。这我已告诉你无数次了。我们走向知识,走向战场,带着恐惧,带着尊敬,明白我们将上战场,对自己保持着绝对的信心。所以把你的信任放在自己身上吧,不要放在我身上。
  “你也害怕你朋友生命中的空虚。但是在一个智者的生命中是没有空虚的。我告诉过你,一切都是完满的。”唐望站起来,伸直手臂,仿佛在感觉空气。
  “一切都是完满的,”他重复道,“而一切都是平等的。我并不像你的朋友一样只是变老而已。当我告诉你一切都无关紧要,我不是像他一样空虚。对他而言,他的努力不值一顾,因为他失败了。对我而言,没有胜利或失败,或空虚。一切都是完满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要成为智者,我们必须成为战士,而不是耍赖的小孩。我们必须奋斗,绝不放弃,绝不抱怨,绝不畏缩,直到我们“看见”,然后知道一切无关紧要。”唐望用木汤匙搅拌汤锅。食物已经煮好了。他把锅子拿离火炉,放在一块方形的泥砖上。这是连着墙塑造出来的一张桌子。他用脚移来两个木箱当作椅子。他示意我坐下,然后他盛好一碗汤。他面露微笑,双眼闪亮,似乎很高兴我的在场。他把那碗汤推到我面前。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暖和蔼,仿佛是为了要恢复我对他的信任。我感觉自己很笨。我想要打断我的情绪,于是低头寻找我的汤匙,但我找不到,而汤又太烫,无法直接就碗喝。我等着汤冷却,同时问唐望,控制下的愚行是否就表示智者无法再喜欢任何人。
  他停止进食,笑了起来。
  “你太在意喜欢别人或被别人喜欢了。”他说,“智者也会喜欢,但如此而已。他喜欢任何他想要喜欢的人或事,但他使用控制下的愚行来做到不在意。这与你的作法刚好相反。喜欢他人或被他人喜欢,这并不是唯一值得人去做的事。”他凝视着我一会儿,头歪向一侧。
  “想一想吧。”他说。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唐望,你说我们需要眼睛观望,才会欢笑,但我相信我们欢笑是因为我们思考。譬如说,一个盲人也会欢笑。”
  “不,”他说,“盲人不会欢笑。他们的身体也许会感受到些许欢笑的震动。但是他们看不到世界滑稽的一面,所以必须去想象它。他们的笑不是开怀畅笑。”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我感到一种安详,一种快乐。我们沉默地进食,然后唐望开始发笑,因为我试图用一根小树枝来捞取汤中的蔬菜。
  十月四日,一九六八年
  今天稍早,我询问唐望是否介意再多说一点关于“看见”。他思索了一下,然后微笑说我又陷入了日常习惯之中,想要去讨论,而不是去行动。
  “如果你想要“看见”,你必须让小烟引导你,”他强调,“我不会再多说了。”我当时正在帮他整理药草。我们完全沉默地工作了许久。每当我被迫保持安静一段时间后,我就会感到焦虑,特别是当我在唐望身边时,到了某个时候,我就会无法自制地冒出一个问题,几乎像是故意在挑衅。
  “智者要如何用控制下的愚行,来面对一个他所喜爱的人的死亡?”我问。
  唐望对我的问题感到意外,迷惑地看着我。
  “拿你的孙子路西欧来说,”我问,“如果他死了,你会用控制下的愚行来处理吗?”
  “拿我的儿子尤拉里欧(Eulalio)来说比较适当,”唐望平静地回答,“他在建造泛美公路时被石头压死。当他死亡时,我对他的行动便是控制下的愚行。当我来到爆炸的现场时,他已经几乎气绝了,但他是如此的强壮,他的身躯仍然不停地抖动。我站在他身前,告诉其它筑路工人不要再移动他。他们尊重我的话,围绕在我儿子四周,看着他那破碎的身体。我也站在那里,但我没有观看。我转换了我的观点,于是我“看见”他个人的生命逐渐崩解,
  无可控制地超过了它的极限,像一阵晶莹的薄雾。那就是生命与死亡的融合与扩展,也就是我面对我儿子死亡时的作法。一个人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而那就是控制下的愚行。如果我观看他,我会看到他逐渐无法动弹,我会从内心深处发出一种哭嚎,因为我再也看不到他那美好的身躯行走于这个世界之上了。但我选择“看见” 他的死亡,而那里没有悲哀,没有情绪。他的死亡与其它一切同样平等。”唐望沉默了片刻。他似乎很悲哀。但他露出微笑,拍拍我的头。
  “所以你可以说,当我面对所爱的人死亡时,我的控制下的愚行是去转换我的观点。”我想起我所爱的那些人,一股强烈的自怜吞噬了我。
  “你真幸运,唐望,”我说,“你能转换你的观点,而我只能观看。”他觉得我的话非常好笑。
  “幸运,狗屁!”他说,“那是艰苦的工作。”我们都笑了。一阵沉默后,也许只是为了驱散我自己的悲哀,我再度询问他。
  “如果我理解没错,唐望,”我说,“在智者的生命中,只有面对同盟或麦斯卡力陀时,才不是控制下的愚行?”
  “不错,”他轻笑道,“同盟及麦斯卡力陀并不是属于我们人类的范畴。我的控制下的愚行只能用在我自己,以及我与其它人相处的行为上。”
  “但是,在逻辑上有可能,”我说,“一个智者也会把他与同盟或麦斯卡力陀之间的行为视为控制下的愚行,对吗?”他凝视我一会儿。
  “你又在思考了。”他说,“智者不多思,因此他不会碰到这种可能。以我为例,我说我的控制下的愚行适用于我与其它人相处的行为,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可以 “看见”其它人。但是我无法“看见”同盟的本质,因此我无法了解它。如果我无法“看见”了解它,我要如何控制我的愚行?对于我的同盟或麦斯卡力陀而言,我只是一个能“看见”,但是又被所“看见”事物震惊的人;一个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了解周遭一切事物的人。
  “以你为例,我并不关心你是否会成为智者,但是麦斯卡力陀是关心的。它显然很在意,否则它不会透过那么多机会显露它对你的关心。我注意到它的关心,于是去配合它,但是它的理由是我无法揣测的。”
  6
  我们正准备上车启程到墨西哥中部,日期是十月五日,一九六八年。唐望突然拉住我。
  “我以前告诉过你,”他表情严肃地说,“永远不要泄漏一个巫士的姓名或行踪。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泄漏我的姓名或我的所在地。现在我要求你同样对待我的一个朋友,你可以称他哲那罗(Genaro)。我们将去他的住处,在那里待一段时间。”我向唐望保证绝不会背叛他的信任。
  “这我知道,”他说,仍然很严肃,“但我担心你会粗心大意。”我向他抗议。唐望说他只是要提醒我,面对巫术时的任何疏忽都会招致立即而无意义的死亡,只有保持细心与警觉,才能避免这种危险。
  “我们将不再碰这个话题了。”他说,“等我们一上路,我们就不要在谈哲那罗,我们也不要想他。我要把你的思想准备好。当你见到他后,你一定要清楚明白,心中没有一点疑惑。
  ”
  “你指的是什么疑惑,唐望?”
  “任何疑惑。当你见到他时,你一定要清晰如水晶。他会“看见”你!”他的奇异腔调使我很担忧。我说也许我根本不应该去见他的朋友,只需要载他到他的朋友家附近,然后放他下来。
  “我所告诉你的只是预防措施罢了,”他说,“你已经见过了一个巫士,文生,而他差一点害死你。这次一定要当心!”我们抵达了墨西哥中部后,花了两天时间从我停车的地方步行到他朋友的住处,在山边的一栋小屋子。唐望的朋友在门口,似乎在等待我们。我立刻认出了他。我见过他,那是在我拿书给唐望时,虽然十分短暂。当时我并未仔细观察他,只是匆匆一瞥,所以在我印像中他与唐望一样老。但是看见他站在门口,我注意到他显然较为年轻,也许六十岁出头。他比唐望矮瘦些,但很黝黑结实。他的头发厚而灰,比较长,盖住了耳朵与前额。他的脸圆而刚硬,一支非常显着的鼻子使他看起来像支双眼锐利的猎鸟。
  他先对唐望说话。唐望肯定地点点头。他们交谈了片刻,说的不是西班牙话,因此我不知道谈话的内容。然后唐哲那罗转身看我。
  “欢迎光临我的简陋小屋。”他用西班牙话带着歉意说。
  他的话是墨西哥乡下时常听到的客套话,但是他说这话时带着愉快的笑容,于是我知道他是在使用控制下的愚行。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小屋是否简陋。我马上对唐哲那罗产生好感。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前往山中采集药草。唐望,唐哲那罗,与我在每天破晓时出发。然后两个老人前往山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留我一个人在一块多树的地区。我对那地区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我不会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也不会担心自己一人独处;在这两天的奇特经验中,我发现自己具有难以想象的能力,能够专心一致地达成唐望所交代我的困难任务,寻找出一些特殊的药草。
  我们在傍晚时才回到小屋。两天我都累坏了,回来后立刻就睡着了。
  但是第三天就不同了。我们三个一起工作,唐望要唐哲那罗教我如何选择特定的植物。我们在中午就回来了。两个老人坐在屋前好几个小时,完全沉默,仿佛他们都入了定似的。但是他们没有睡着。我靠近过他们几次,唐望会注视我的行动,唐哲那罗也是如此。
  “你在摘取植物之前一定要先跟它们说话。”唐望说,他的语气随和。似乎为了抓住我的注意力,他又重复了三次。在这之前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为了能“看见”植物,你一定要亲自对它们说话,”他继续说,“你必须个别地认识它们,然后植物能告诉你任何你想要知道的。”这时已近黄昏。唐望坐在一块平石上,面对西方的山脉;唐哲那罗坐在他旁边的草席上,面朝北方。当我们第一天抵达时,唐望曾告诉我,那些地方是他们的“位置”,我必须坐在他们对面的任何地方。他又说当我们坐在这些位置上时,我必须面朝东南方,只用短暂的瞥视去看他们。
  “是的,这就是对待植物的方式,是不是?”唐望对唐哲那罗说,后者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我告诉他,我之所以没有照他的话做,因为我觉得对植物说话有点愚蠢。
  “你不了解,巫士是不开玩笑的,”唐望严肃地说,“当巫士试图“看见”时,他是试图去获得力量。”唐哲那罗盯着我。我正在写笔记,那似乎让他感到困惑。他微笑地看着我,摇摇头,对唐望说了些话。唐望耸耸肩。看到我写字一定使唐哲那罗非常奇怪。我想唐望已经习惯了我写笔记,当他说话而我写笔记,他已经不会见怪了。他可以维持谈话而不理会我的行为。但是唐哲那罗则不停地窃笑。我必须停止写字,才不至于破坏谈话的进行。
  唐望再次强调巫士的行动不能当成玩笑,因为巫士无时无刻不在面对死亡。然后他开始告诉唐哲那罗,有一晚我如何看见死亡的亮光跟在我们身后。这个故事显然很有趣,唐哲那罗滚在地上大笑。
  唐望抱歉地说他的朋友有狂笑的天赋。我瞄瞄唐哲那罗,以为他还在地上打滚,却看见他正在进行一件很不寻常的举动。他正在用头倒立在地上,没有用手来支撑,他的脚则保持交叉的坐姿。这幅画面是如此怪异,我跳了起来。我知道他在做的是人体工学上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这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坐姿。然而唐望显然知道其中的奥妙,他用如雷的笑声来庆祝唐哲那罗的表演。
  唐哲那罗似乎理解我的困惑;他拍了几下手,再次在地上打起滚,显然要我看他。乍看之下他在地上打滚,其实是坐着往后翻,以头触地。这样翻滚了几次之后,冲力便足以带动他的身体达成那不合科学的姿势,使他在一刹那间,仿佛“用头倒立起来”。
  等他们的笑声停止后,唐望继续说话,他的语气非常严肃,我改变一下姿势,好舒适地注意听他的话。通常当我特别注意时,他会露出微笑,但是这次他一点笑容也没有。唐哲那罗一直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开始写笔记。但我没有再写字。唐望所说的是在责备我没有遵照他的指示对被采集的植物说话。他说我所伤害的植物有一天也会伤害我;他说他确定迟早那些植物会使我生病。他又说如果我是因为伤害植物而生病,我会相信我只是被传染得了感冒罢了。
  他们俩又笑了一阵,然后唐望再度严肃下来,说如果我不去思考我的死亡,我的整个生命都会成为一团混乱。他看起来非常认真。
  “一个人还能拥有什么呢,除了他的生命与他的死亡之外?”他对我说。
  这时候我觉得我非写下来不可,于是开始振笔疾书。唐哲那罗微笑看着我,然后他的头朝后仰,对我张开他的鼻孔。他显然能够控制他鼻孔的肌肉,因为他的鼻孔变成原来的两倍大。
  他的滑稽行为真正令人发笑的不是他的动作,而是他自己的反应。在他张大鼻孔后,他倒下来大笑,然后再次使身体变成用头倒立的怪异姿势。
  唐望笑得眼泪直流。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只能紧张地笑着。
  “唐哲那罗不喜欢写字。”唐望解释。
  我放下我的笔记,但是唐哲那罗安慰我说我可以尽量去写,他不在意。我拿起笔记再度开始书写,他也再度表演了他的奇怪动作。他们又大笑了一阵。
  唐望看着我,止不住笑地说,他的朋友在扮演我,因为我写笔记时有鼻孔变大的倾向;而唐哲那罗觉得想藉笔记来成为巫士,就像用头倒立一样荒谬,因此他才会做出那疯狂的动作。
  “也许你不觉得好笑,”唐望说,“但是只有唐哲那罗能够做到用头倒立,而只有你觉得能靠写笔记成为巫士。”他们又爆笑起来。唐哲那罗重复了他的怪动作。
  我喜欢他。他的动作非常优雅而直接。
  “我向你致歉,唐哲那罗。”我指着笔记本说。
  “没关系。”他笑着说。
  我无法再写下去。他们继续谈了许多关于植物如何杀人,及巫士如何使用植物在这一方面的功能。他们谈话时一直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开始写字。
  “卡罗斯就像一支不肯就鞍的野马,”唐望说,“你必须对他非常缓慢。你惊吓了他,现在他不肯写了。”唐哲那罗张大鼻孔,夸张地恳求我。他皱着眉,撅着嘴,“来嘛,卡力图(Carlito,对卡罗斯的昵称),写嘛,写到你的大拇指断掉为止。”唐望站起来伸直手臂,朝后弯腰。尽管他年岁已高,他的身体仍然十分结实有力。他走到屋侧的灌木丛里,留下我与唐哲那罗单独在一起。唐哲那罗望着我,我移开视线,因为他使我感到难为情。
  “别告诉我,你不想再看我了?”他以非常夸张的声调问。
  他张大他的鼻孔,使它们颤抖,然后他站起来重复唐望的动作,向后弯腰伸直手臂,但是他的身体弯曲成非常怪异的姿势,实在无法描述,兼具着默剧的精细控制与一种怪异的美感。
  我深深为之着迷。那真是对于唐望绝妙的模仿。
  这时唐望回来,看见这一幕,显然也知道其中奥妙。他笑着坐下。
  “风吹向何方?”唐哲那罗随意问道。
  唐望用头朝西方指一指。
  “那我最好朝风吹的方向去。”唐哲那罗表情严肃地说。
  然后他转身指着我。
  “如果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可别大惊小怪,”他说,“哲那罗大便时,群山都会震动。
  ”他跳进树丛中,一会儿之后我听到一阵非常古怪的低沉响声。我无法分便是什么。我望着唐望寻找答案,但他已经笑得翻倒过去了。
  十月十七日,一九六八年
  我不记得是什么促使唐哲那罗谈起他所谓“其它的世界”的种种。他说一个巫术大师是一支老鹰,或者可以变成一支老鹰;而相对的,一个邪恶的巫士是支“特克洛”(tecolote),也就是猫头鹰。他说邪恶的巫士是黑夜之子,对于这种人,最有用的动物是豹子,或其它的猫科动物,或夜间飞行的鸟,特别是猫头鹰。他说所谓的“光说不练的巫鲁荷”,也就是半调子的巫士,喜爱其它的动物,例如乌鸦。这时唐望笑了起来。他一直在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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