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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一家 托马斯·曼

_92 托马斯·曼(德)
猝然麻痹失灵。当然啦,他各项器官的功能都在工作,可是这种
时时袭来的恐怖不是 比实际情况更坏 吗?他不厌其详地告诉别
人,有一天他在烧茶的时候怎样把一根划着了的火柴放在打开的
酒精瓶上,而不是去点酒精炉,这样他不但差一点把 自己烧死,
而且差一点使全楼的房客、使附近几座房子惨遭火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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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 一家
自然说得有点过火,但是他说得特别详细、特别绘声绘色、特别
努力使人领会的,是一件最近在他身上发生的精神反常现象。那
就是,在某些 日子,也就是说,在某种气候下和某种心情下,他
一看见敞开的窗户心里就产生一种可怕的难 以解释的冲动;他要
从窗户里跳出去……这是一种狂暴的、几乎难 以克制的冲动,一
种疯狂绝望的精神亢奋 !一天星期 日,一家人正在渔夫巷吃饭,
他给大家描述他是如何使出浑身的力气,爬到打开的窗户前边去
把它关上……讲到这里大家都喊起来 了,谁也不愿意再听下去
了。
这类故事他总是讲得又有些可怕又带有些 自我满足。但他却
一点也没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没有觉察到,他 自己一直意识不到
而别人却越来越感到刺 目,那就是,他特别不知道分寸,而且这
个缺点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厉害。他给家里人讲一些只能在俱
乐部才说得出口的轶闻趣事,这 已经很不象话了。但是此外还有
一些明显的征象,他对暴露 自己的身体 已经没有什么羞耻感 了。
譬如说,他和他的嫂子盖尔达一向感情还算融洽,为了给盖尔达
看他的英国短袜多么耐穿,顺便他还要让盖尔达看看他瘦得多么
厉害,他竟当着她的面把大方格裤子的裤腿挽起来,一直挽到膝
盖上面…… “你看,我瘦得多么厉害 ……是不是和平常人不一
样?”他忧心忡忡地说,一面皱着鼻子瞧着 自己的干柴似 的罗圈
腿和支在 白线衬裤底下瘦得可怕的膝盖骨。
前面 已经提过,他放弃了所有的商业活动,但是一天里,他
不在俱乐部消磨的那几个钟头,他还是想尽各种办法把它填满。
他喜欢强调对人说,虽然有种种病障,但工作对他来说从来没停
止过。他在扩大 自己的语言知识,不久以前,纯粹为了科学,而
不抱任何实用 目标,他开始学习中文,辛辛苦苦地学 了十 四天。
现在他正在 “增补 ”一本他认为 内容不够完备 的 《英德辞典》。
但是因为他需要换一换空气,再说议员也要有个人陪伴,因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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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先把 自己着手的工作放一放……
兄弟俩坐着马车 向海滨驶去。一路上雨点一直敲着车篷,乡
间大道简直成了烂泥塘。两人基本上没有谈话。克利斯蒂安转动
着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疑的声音;托马斯裹在大衣里,索索
地发抖,眼睛红肿、疲惫,在苍 白的面颊上,上须毫无生机的搭
拉着 。就这样他们的马车下午驶进了旅馆的花园,车轮咯吱吱地
辗在积水的砂砾路上。老经纪人塞吉斯 门德 ·高什这时正坐在主
楼的玻璃阳台上喝甜酒。不知道他在嘴里叨唠了一句什么,站起
身来,接着新来 的两个人就与他坐在一起,喝一点暖东西,这
时,他的箱子正在往上搬运 。
高什先生正是一个迟走的避暑客人,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和他情形相 同:一家英 国人,一个荷兰老处女和一个汉堡单身
汉,这些人在吃饭前大概都正在睡一个小觉,因为四周除了淅沥
沥的雨声以外像死一般寂静。让他们睡去吧 !高什先生可不习惯
白天睡觉。他能在夜里 昏迷两三个钟头,就 已经喜出望外了。他
身体不大好,他需要多在海滨住几天治疗他的颤抖症,他的四肢
颤抖症……真是该死 的毛病 !他连酒杯几乎都拿不住 了,而且
———可恶极了 !———他还经常写不了字,弄得他罗贝·德·维加的
全集翻译工作也进行得缓慢不堪。此时他的情绪非常低迷,他爱
说的诅咒话也没有 了过去那种愉快 的 口气 了。 “滚他 的吧 !”他
说。这句话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了,总被他挂在嘴上,不管说的
恰当不恰当。
议员先生呢?身体怎么样?两位先生预备在这里呆多久?
啊,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说过,他是朗哈尔斯医生打发来治
疗神经衰弱的。他当然只好听命,尽管碰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只
要医生一张嘴,什么事你敢不作?而且他真的也觉得 自己的健康
确实不容乐观。他们要在这里住些天,等他的健康恢复一些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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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再说我的身体也不怎么样,”克利斯蒂安因为托马斯
没有提到他,有些恼羞成怒,赶忙插 口说。他正预备叙说那个 向
他颔首的人以及酒精瓶与开着的窗户的事,他的哥哥扫兴地站起
来去看房间了。
大雨一刻也没有停歇,雨水冲刷着大地,雨点在海面上跳着
舞,海水受着西南风吹卷,退离了海岸一大块。一切都罩在灰蒙
蒙的迷雾里。汽船像鬼影一样滑过去,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遇得上那几个外地来的客人,议员跟
经纪人高什披着雨衣,穿着胶鞋一起出去散步,而克利斯蒂安则
坐在点心铺里跟吧台的姑娘喝瑞典混合酒。
有两三个下午,看去太阳好像有露头的意思,这时饭桌上也
出现了几位从城里来 的熟人。他们都是想暂 时逃避开俗事 的烦
恼,像什么克利斯蒂安的老 同学议员吉塞克博士啊,彼得 ·多尔
曼参议啊等等。后者因为没有节制地喝苦矿水的缘故,面容憔悴
不堪。现在这些先生都穿着大衣坐在点心铺的布棚下面,对着现
在 已经不演奏音乐的音乐台喝咖啡,慢慢消化刚吃下 的五道菜,
一面眺望着花园的凄凉秋景,谈闲天。
城里的种种新闻———首先是这次水灾,很多地下室都被水灌
进去了,沿着河的街道都行起船来;还有火警,码头上一座货棚
烧毁了,议会的选举,这些都是谈话的内容。……既作批发也作
零售生意的史推尔曼·劳利岑海外土产公司的阿尔费莱德·劳利岑
上星期当选了,对此布登勃洛克议员显得非常不以为然。他坐在
那里,一件大领的大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不断地吸着纸烟,只
有在谈到这件事时才插嘴说了两句。他说,他没有投劳利岑先生
的票,这是毫无疑 问的。劳利岑先生是个诚实无欺、手段高明的
商人,这倒没有 问题,但是他是中产阶级的人,并不属于这个城
市的上流社会,他父亲还亲身从木桶里给厨娘拿醋渍鲱鱼,包好
递过去……现在居然把这样一个小铺的掌柜抬到议院里来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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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祖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祖父,之所 以和他 的大儿子翻
脸,原因还不是这位儿子跟一个小铺的姑娘结了婚?当时社会的
风气就是这样,“可是水准降低 了,议院里的社会身分的水准降
低了,议院平 民化了,亲爱的,这可不是一个好的趋势。商人的
精明能干并不能代替一切。根据我的浅见,我们的要求似乎还应
该更高一点。一想到长着那么一双大脚,那么一副纤夫的粗脸的
阿尔弗莱德·劳利岑如今也居然登上议 院的大 门,这和侮辱我没
什么两样……我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股劲。这不合乎体统,总
而言之,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没想到这一番话却把吉塞克议员得罪了。不管怎么说他的父
亲也不过是个防火队长……不,应该量材任用。我们共和党人就
是这种意见。“顺便说一声,您不应该抽这么多烟,布登勃洛克,
您到现在也没享受到海滨的空气。”
“好,我接受你的建议,”托马斯 ·布登勃洛克说,把烟蒂扔
掉,闭上了眼睛。
雨又没完没了地下起来,视界被雨雾遮住;他们无聊地继续
说下去。话题转到城里最近一桩丑闻,普·菲利浦·卡斯包姆公司
的大商人卡斯包姆伪造汇票的事,这个人现在 已经在品铁窗风味
了。没有人为此感到愤怒,大家只不过把卡斯包姆先生的行为叫
做蠢事,冷笑了两声,耸了耸肩膀而 已。吉塞克博士告诉大家,
监狱也没有改变这位大商人的好兴致。迁入新居以后他还立刻要
了一块牢狱中缺少的穿衣镜。“我在这里不是一年,而是几年 的
事,”他说,“镜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他跟克利斯蒂
安·布登勃洛克以及安德利阿斯·吉塞克一样,也是故世的马齐鲁
斯·施藤格 的学生。这些先生又都板着面孔从鼻子里笑 了两声。
塞吉斯 门德·高什要 了杯热甜酒,他那说话 的腔调似乎在说:这
可诅咒的生活,为什么人活着就得受罪?……多尔曼参议要的是
一瓶烧酒,克利斯蒂安又要喝瑞士混合酒,吉塞克议员给他和 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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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 一家
己各要了一杯。过了一会儿,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又抽起烟来。
谈话一直在一种怀疑的、懒洋洋的、无精打采的声调中进行
着,由于吃得过饱、醺然醉意以及湿雨绵绵,所 以大家的语气显
得格外冷淡、迟缓。大家谈到一般的商情和个人的商务活动,但
是就是这个话题也没有使任何人活跃起来。
“哎,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托马斯 ·布登勃洛克心情沉重
地说,疲倦地把头仰靠在椅背上。
“您怎么样,多尔曼?”吉塞克议员打听道,打了个呵欠……
“您喝酒喝得连头都没时间抬,是不是?”
“没有柴火,烟 囱怎么 冒得起烟 来,”多尔曼议 员 回答 说,
“我现在好几天才去一趟办公室。头发不长,梳着也省事。”
“所有份量沉重的买卖都让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抓在手里
了,”经纪人高什愁眉不展地说,他们一只胳臂肘远离着身子架
在桌子上,一颗老恶汉的脑袋支在手心里。
“粪堆的臭味当然谁也比不上,”多尔曼参议故意用俗不可耐
的声调说,他的这种近乎绝望 的讥诮更使得在座 的人愁 闷不堪。
“喏,您呢,布登勃洛克,您现在忙吗?”
“无所事事,”克利斯蒂安回答说,“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他马上转了话题,只 由于他感觉到 目前大家的心情,感觉
到有必要使这种情绪加重,他就把帽子斜着往脑 门上一拉,突如
其来他谈起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和琼尼 ·桑德施托姆来……
“哼,这种热天气。从来没有遇到过 !……作事?!",#$%,您看
得见,#$% !”于是他们把烟喷在老板 的脸上。我 的老天爷 !……
他的表情和姿势显出一副傲慢无礼与善 良的怠惰放荡混合在一起
的难 以描摹的神情。他的哥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高什先生试着把酒杯往嘴里递 了一回,重又把它放在桌上,
从牙缝里嘶嘶诅咒着,狠狠打了几下这只不听话 的胳臂。接着,
又把酒杯举到 自己的薄嘴唇上,酒洒了大半,剩下的他赌气一 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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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吞了下去。
“唉,您这颤抖症,高什 !”多尔曼说, “您应该像我这样。
这该死的苦矿水……我每天如果不喝一公升,就没法活下去。”
———我 已经到 了这个份 了,可是我喝下去,也一样把命送
掉。吃了午饭,说什么也消化不下去,你们猜猜这是个什么滋
味。食物就这样存在 胃里……,”于是他把这种令人厌恶 的细节
着实描述了一番,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皱着鼻子,又害怕又
有兴趣地听着。在这以后作为回答他也把 自己的病痛作了一番简
单而动人的描述。
雨又大起来 了。雨点密密麻麻地落 了下来,一片凄凉、绝
望、单调的沥沥唰唰的声音把寂静的花园填满。
“是啊,生活真是无聊啊,”吉塞克议员说,他 已经喝得差不
多了。
“我简直不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克利斯蒂安说。
“滚它的去吧 !”高什先生不知道对谁说。
“菲肯·达尔贝克来了,”吉塞克议员对大家说。
菲肯·达尔贝克是这里牛圈的女东家。她提着一桶牛奶走过
来,向着他们笑了笑。她年纪将近四十,生得肥胖、挑逗人。
吉塞克议员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好一个标致胸脯 !”他说,于是多尔曼参议说了一个非常猥
亵的笑话,最后是:几位先生从鼻子里笑了几声。
以后仆役被叫过来。
“我 已经把这瓶喝完了,施罗德尔,”多尔曼说。“咱们可 以
付钱了。早晚也得付……您呢,克利斯蒂安?啊,吉塞克会替您
付账的。”
这时候布登勃洛克议员活动起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一直裹着
一件高领大衣,揣着手,嘴角衔着根烟卷坐在那里,几乎没有说
话。这时他忽然站起身来,厉声说:“你身上没有带钱吗,克利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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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安?我替你付账吧。”
大家把雨伞撑起来,走出布棚,准备离去。
佩尔曼内德太太偶尔来过几次,看她的哥哥。她每次来,两
人都要散步到 “海鸥石”和 “望海亭”去。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冬妮·布登勃洛克对这里特别感兴趣,甚至产生一种莫名的叛逆
情绪。她翻来复去地谈论一切人应该 自由平等的问题,坚决地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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