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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一家 托马斯·曼

_51 托马斯·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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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面对这样的事实,她是多么的痛苦。她相当单调地跟她 的丈夫,
跟伊瑞卡过 日子,伊瑞卡每天上学,她主持家务,跟楼下的几家
房客客气地来往着,此外就是圣玛利广场的尼德包尔家了。有时
候她也到宫廷剧院去看戏,陪她去的是她的女友伊娃,佩尔曼内
德先生对这类消遣则不屑一顾。佩尔曼内德先生虽然在他的可爱
的慕尼黑住了四十多年,但一次绘画陈列馆也没进过。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 自从佩尔曼内德先生拿到陪嫁费
退休那一天起,冬妮对于这次新生活也感受不到真正的乐趣 了。
她不再有任何希望。她无法让家里人分享到成功的喜悦。直到她
生命终了的那一天,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了,每天都将和现在
一模一样,虽然没有愁虑,然而却处处受限制,毫无 “高贵”的
事情 。她的心里像压着一个重担。从她的来信很清楚地可以看出
来,她融入德国南部环境的愿望正随着这种低沉的情绪而逐渐减
退。细微的小事 自然没有什么。譬如说,她 已经学会 了跟使女、
跟送货的人交谈,学会了用小肉团代替 肉丸子,当她丈夫把果子
汤叫做刷锅水以后,她也不再给她的丈夫作果子汤了。但是从大
处看,她在这个城市一直是个外人,这里招待一位布登勃洛克家
的姑娘竟丝毫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这对她是一种不间断的屈
辱。有时她在信里写,一个泥水匠一手端着一杯啤酒另一只手倒
拿着一个红萝 卜,怎样在街上招 呼她说: “几点钟 了,邻居太
太?”虽然她写这件事用 的是诙谐 的语气,但她深切 的愤慨 已经
跃然纸上,而且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到她当时的样子,怎样把头一
扬,不但不回答人家的问话,而且连看对方也不屑于看对方一眼
……但是使她感到陌生、感到受人冷淡的倒也不单单 由于别人这
种不重礼貌、不拘形式。问题是,她还没爱上这里 的生活方式,
却 已经被慕尼黑的空气包围着;这是一个住满了终 日无所事事的
艺术家和市 民们 的大城市 的空气,一种略带着些道德败坏 的空
气,可她的心境却不允许她 自由畅快地呼吸这种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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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 一家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最后终于展露 了一线幸福 的曙光,
并且这正是布来登街和孟街的人求之不得的幸福,这就是:一八
五九年过了没有多久,冬妮又要当妈妈了。
在她的信里欢呼的情绪跃然纸上,长久没有读到的那些恣纵
的、幼稚的、煞有介事的词句又频繁的出现。老参议夫人现在除
了夏天到外地去避一避暑,已不再出远 门,而且就是避暑也差不
多只限于波罗的海海滨,因此她对于这次不能到女儿那里去,感
到是一件憾事,但她会在家祈求上帝保佑她的女儿。但是老夫人
虽然不能去,汤姆和盖尔达却写信说他们要去参加孩子 的洗礼,
而冬妮的脑子里也充满了各种计划准备——— “高贵不俗”地款待
一下娘家的人……可怜 的冬妮 !没想到竟然是那样悲惨 的结局,
而她幻想中的用花朵、糖果和巧克力点缀的、作为一次迷人的小
小的节 日的洗礼也竟成为画饼,——— 因为婴儿,一个女孩儿,刚
刚出世就夭折了。她只活了不到一刻钟,在这一刻钟 内,大夫虽
然用尽了力气想使这个细弱的小生命维持下去,但她还是回到了
上帝的怀抱 。
布登勃洛克参议和他的妻子赶到慕尼黑的时候,发现冬妮本
人也还没有脱离危险。她卧在床上,病况比第一次严重得多,她
本来就 已经常常害神经性的胃弱症,而这次的打击几乎使她吃不
下任何食物。可是最后她还是渐渐痊愈了。在她的娘家人动身的
时候,她的健康情况已经不用担忧了,但是在另一方面却很有值
得担忧的地方,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看到,特别是参议的观察力很
敏锐,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明察秋毫:即使是这次佩尔曼内德夫妇
的共同的灾殃也无法再使这一对夫妻感情融洽起来了。
佩尔曼内德先生的软心肠是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他的悲
痛是有 目共睹的,看着这个停止了呼吸的婴孩,一颗又一颗的大
泪珠从他的红肿的小眼睛里挤出来,沿着他的鼓蓬蓬的面颊流到
带穗的胡须上。他一再唉声叹气地说:“唉,真叫倒霉、真叫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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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 !”但是据冬妮的观察,其实他并没有为此而长久地 间断舒适
的生活,他晚上在皇家酒店消磨的钟点不久就使他忘却了他的苦
恼,在他那句 “唉,真叫倒霉”的口头禅里也就包含着他的宿命
的观点。他就是在这样乐天、安适、发一点牢骚又带一些麻木不
仁的宿命观点里继续安逸地混 日子。
但是冬妮的信从那时候起却一直没有断绝悲观和诉苦的语调
…… “唉,母亲,”她写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啊 !最初是
格仑利希破产的事,后来又是佩尔曼 内德退休,又是孩子 的死。
我究竟犯过什么罪啊 !”
参议在家里一读到这样的表 白,就忍不住要微笑起来,因为
尽管这些话里隐藏着那么多痛苦,但他依然感觉到冬妮那可笑的
骄傲感仍旧存在,而且他很知道,冬妮 ·布登勃洛克不论是格仑
利希太太也好,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也好,一直没有脱掉是一个孩
子。她对 自己一切成年人的经历开始几乎不相信其为真实,而后
却又以孩子式的认真、孩子式的煞有介事,特别是以孩子式的反
抗来经受。
她搞不懂她为什么要经受那么多的苦难,因为她虽然嘲笑她
母亲的虔诚,她 自己却也是充满了这种思想,她确信世上有所谓
因果报应……可怜的冬妮 !她的第二个孩子的天折既不是她受到
的最后一次,也不是最残酷的一次打击……
一八五九年年尾,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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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 一家
第九章
这是十一月尾的一天,一个寒冷 的秋 日,天空弥漫着大雾,
大有雪意,地面上也有大 团雾气在滚动,太 阳只是偶尔露一下
头。在这个海港城市里常常有这种天气:尖锐的西北风厉声呼啸
着兜过教堂的厚墙角,人们动不动就会害上肺炎,这一天正好就
是这种天气。
将近中午,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走进早餐室来,发现他母亲
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在对着一张纸片发呆。
“汤姆,”她说,眼睛望着他,双手把纸拿 向一边,仿佛踌躇
着不愿意递给他似的。“不要吃惊 ……这令人不怎么高兴……我
也不了解……这是从柏林发出来的……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给我吧 !”他干 巴巴地说。他 的脸色变得雪 白,咬了咬牙,
太阳穴上筋脉突现了一会儿。他下了很大决心似 的把手伸 出来,
似乎在说:“不愉快也罢,就快点给我吧,不要给我作准备工作
了 !”
他手里拿着 电报没有坐下,挑起一条淡淡的眉毛,一边用手
指慢慢地捻着 自己上须 的长须尖。这是一份 电报,上面写着:
“请勿惊惶 。我和伊瑞卡立即回去。一切都没希望 了。你们 的不
幸的安冬妮。”
“立即……立即,”他有些气恼地说,望着老参议夫人,连连
摆动脑袋。“什么叫立即……”
“她不过是用这么一个词儿罢 了,汤姆,这没有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可能是乘最近一班车什么的……”
“为什么从柏林来?她在柏林作什么?她是什么时候到柏林
的?”
“我不知道,汤姆,我也想不透;这封急 电是十分钟之前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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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等着看是什么事吧。但愿上帝
保佑,一切都平安如意。你坐下吃饭吧,孩子。”
他坐下,为 自己斟了一大玻璃杯黑啤酒。
“一切都完 了。”他 又看 了一遍 电报 。 “底 下又 写 ‘安冬
妮’———孩子气……”
接着他默默地吃饭和喝酒。
沉默了片刻,老夫人说: “会不会是和佩尔曼 内德有关系,
汤姆 ?”
他没有回答,只耸了耸肩膀。
临走的时候,他一手握着 门柄说:“是的,母亲,我们得等
着她。我想她不会在夜里回来的,那么就是明天 白天的事了。到
时候请派人给我送个信儿……”
老参议夫人一点钟又一点钟地等着,几乎整晚都没有睡好,
隔一会就摇铃招呼睡在隔壁 的伊达 ·永格曼过来,叫她给 自己预
备糖水。甚至上了床 以后,她还拿着针线活在床上笔直地等了很
长一段时候。第二天上午也是在这样提心 吊胆的紧张心情中熬过
去的。参议在吃第二顿早餐时说,如果冬妮来,也只能坐从布痕
来的车子,要在下午三点三十三分才能到。到了下午这个时候,
老参议夫人坐在风景厅里靠窗户的一个位子上,想借读书来稳定
一下情绪,她拿的是一本黑皮的书,封面上印着一支烫金的棕榈
树枝。
这几天都是这样:寒冷,雾气和冷风,在闪闪发亮的铸铁栏
杆后面炉火 已经噼噼啪啪地燃起来 了。老太太一听到车轮 的声
音,就不 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急忙 向外看去。到了四点钟,她
差不多不大理会外面的动静,甚至把那封 电报的事都忘了,楼下
起了一阵骚动……她急急忙忙地把上半身转 向窗户,用手 巾擦去
窗玻璃上的水蒸汽:果然有一辆出租马车在 门前停下,人 已经顺
着楼梯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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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书放到了茶几上,想站起来,但是她想了想,又重新坐
下来,只是把头向着女儿来的那面略微转过一点去,摆出一副几
乎能够称得上是冷淡的面孔。伊瑞卡 由伊达 ·永格曼握着手,在
玻璃 门旁站住,冬妮却飞快地、几乎是扑着跑进屋子来。
佩尔曼内德太太披着一件皮斗篷,戴着一顶带面罩的长形皮
帽子。她看上去脸色苍 白、疲劳不堪,眼睛通红,嘴唇像从前那
样抖动着,这副样子使老夫人想起冬妮小时啼哭的模样。她抬起
胳膊来,但是又颓然放下,双膝一屈便跪在她母亲脚前,把脸埋
在老太太的衣服的皱折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一切给人的印象
是:仿佛她刚挣脱魔鬼的纠缠,现在终于逃奔到 目的地,人是得
救了,但也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老参议夫人沉默了一刻。
“冬妮 !”她用温和的责备的语调说,一面非常小心地拔出佩
尔曼内德太太用来簪住帽子的一根大别针,把她的帽子放在窗台
上,然后两只手亲切地、带有一些安慰性质地抚摩女儿 的头发
……
“怎么回事,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但是她必须非常有耐性地等着,因为等了很久,她这个 问题
才得到回答。
“母亲,”佩尔曼内德太太声音嘶哑地说…… “妈妈 !”但她
又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老参议夫人抬起头向玻璃 门那边看过去,她一边用一只手搂
着她的女儿,一边把另一只手 向她的外孙女伸过去。这个小女孩
把食指搁在嘴唇上,呆滞地在一边看着。
“来,孩子,到这里来,跟我说一句 ‘你好’。你长大了,你
的样子又美丽、又健康,我们得感谢上帝。你今年几岁了,伊瑞
卡?”
“十三岁,姥姥……”
“天哪 !已经是一位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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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冬妮的头上面吻了这个小女孩一下,接着又说:“跟伊
达上楼去吧,孩子,呆会儿吃饭时再见。现在妈妈要跟我谈一点
事,你知道。”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喏,我的亲爱的冬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上帝要
让我们受一次考验,我们就应该甘心情愿地承担下来。背起你的
十字架来,像福音书上告诉我们的那样……可是你是不是也想先
到上面去休息一下,定一定精神,之后再说是怎么回事,好吗?
我们的好人儿永格曼已经把你的屋子安排好了……我谢谢你拍来
的电报 。当然了,我们都吓了一跳 ……”她说到这里就停止 了,
因为这时从她的衣褶里传来冬妮的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他是
个下流坯子……十足的下流坯……下流……”
这个字眼是佩尔曼内德夫人知道的最厉害的字眼了。这句话
好像盘踞住她 的整个脑子。她更深地把头埋在老参议夫人 的怀
里,伸在椅子旁边的一只手甚至紧紧握起拳头来。
“你说的是你丈夫吗,孩子?”过了片刻老夫人 问道。“我想,
但愿不是他;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另外什么人,冬妮。是不是佩尔
曼内德作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芭贝塔 …… !”佩尔曼 内德太太不断地 喊着 …… “芭 贝塔
…… !”
“芭贝塔?”老参议夫人迷惑地重复了一声……接着她仰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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