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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全)》BY 沧月

_3 沧月(现代)
  ——早就和小姐说了不要救这条冻僵了的蛇回来,现在可好了,刚睁眼就反咬了一口!
  “你有没有良心啊?”她立住了脚,怒骂,“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对方毫不动容,银刀一转,在小橙颈部划出一道血痕。小橙不知道那只是浅浅一刀,当即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谷主她在哪里?”无奈之下,她只好转头问旁边的丫头,一边挤眉弄眼地暗示,“还在冬之馆吧?快去通告一声,让她多带几个人过来!”
  最好是带那个讨债鬼霍展白过来——这个谷里,也只有他可以对付这条毒蛇了。
  然而那个丫头不开窍,刚推开门,忽地叫了起来:“谷主她在那里!”
  所有人都一惊,转头望向门外——雪已经停了,外面月光很亮,湖上升腾着白雾,宛如一面明亮的镜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静静望着湖下。她身旁已经站了一个红衫侍女,赫然是从冬之苑被惊动后赶过来的霜红,正在向她禀告着什么。
她抬起头,缓缓看了这边一眼。
  虽然隔了那么远,然而在那一眼看过来的刹那,握着银刀的手微微一抖。
  瞳躲在阴影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内心却是剧烈一震。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样远的距离,连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是一眼望过来,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
…这个女医者也修习过瞳术?
  脑中剧烈的疼痛忽然间又发作了。
  ——可能是过度使用瞳术后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导致引发了这头痛的痼疾。
  冰上那个紫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声音平静:“过来,我在这里。”
  他猛然又是一震——这声音!当初昏迷中隐约听见时,已然觉得惊心,此刻冷夜里清晰传来,更是让觉得心底涌出一阵莫名的冷意,瞬间头部的剧痛扩散,隐隐约约有无数的东西要涌现出来。这是……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女医者……还会惑音?
  他咬紧了牙,止住了咽喉里的声音。
  像他这样的杀手,十几岁开始就出生入死,时时刻刻都准备拔剑和人搏命,从未片刻松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让他违反了一贯的准则,不自禁地想走过去看清楚那个女医者的脸。
  他拉着小橙跃出门外,一步步向着湖中走去,脚下踩着坚冰。
  薛紫夜望着这个人走过来,陡然就是一阵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的全貌。果然……这双眼睛……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分明是——
  “把龙血珠拿出来。”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小橙走过去,咬着牙开口,“否则她——”
  话语冻结在四目相对的瞬间。
  那一瞬间他的手再度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无法挪开视线: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里……
  脑部的剧痛再度扩散,黑暗在一瞬间将他的思维笼罩。
  他听到那个冷月下的女子淡淡开口,无喜无怒:“病人不该乱跑。”
  怎么……怎么又是那样熟悉的声音?在哪里……在哪里听到过吗?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开始模糊。
  视线凌乱地晃动着,终于从对方的眼睛移开了,然后漫无边际地摇着,最终投注在冰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惊叫出声,那,是什么?
  一张苍白的脸静静浮凸出来,隔着幽蓝的冰望着他。
  这、这是——他怎么会在那里?是谁……是谁把他关到了这里?
  瞳惊骇地望着冰下那张脸,身子渐渐发抖,忽然间他再也无法支持,手里的银刀落在冰上,双手抱头发出痛苦凄厉的叫喊。
  “谷主……谷主!”远处的侍女们惊呼着奔了过来。
  刚才她们只看到那个人拉着小橙站到了谷主对面,然而说不了几句那人就开始全身发抖,最后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仿佛脑子里有刀在搅动。
  所有侍女都仰慕地望着她:是谷主用了什么秘法,才在瞬间制伏了这条毒蛇吧?然而薛紫夜的脸色却也是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没错……这次看清楚了。
  这个人的眼睛如此奇诡,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蕴涵着强大的灵力——分明是如今已经灭绝了的摩迦一族才有的特征!
  为什么还要救这个人?
  所有侍女在把那条毒蛇抬回去救治的时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谷主的意思没人敢违抗。那个人的病看起来实在古怪,不像是以往来谷里求医的任何人。谷主将他安放在榻上后,搭着脉,蹙眉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们都先出去。”薛紫夜望着榻上不停抱着头惨叫的人,吩咐身边的侍女,“对了,记住,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冬之馆里的霍展白。”
  “可是……”绿儿实在是不放心小姐一个人留在这条毒蛇旁边。
  “不要紧。”薛紫夜淡淡道,“你们先下去,我给他治病。”
  “是。”霜红知道谷主的脾气,连忙一扯绿儿,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双双退了出去。侍女们退去后,薛紫夜站起身来,“刷”的一声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间里忽地变得漆黑,将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绝在外。
  在黑暗重新笼罩的瞬间,那个人的惨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是怕光吗?
  这个人身上的伤其实比霍展白更重,却一直在负隅顽抗,丝毫不配合治疗。她本来可以扔掉这个既无回天令又不听话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惊——摩迦一族原本只有寥寥两百多人,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屠杀后已然灭门,是她亲手收殓了所有的遗体。
  如今怎么还会有人活着?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且,他的眼睛虽然是明显传承了摩迦一族的特征,却又隐约有些不一样——那种眼神有着魔咒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无法挪开。
  往日的一切本来都已经远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此刻乍然一见到这样的眼睛,仿佛是昔日的一切又回来了——还有幸存者!那么说来,就还有可能知道当年那一夜的真相,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魔手将她的一族残酷地推向了死亡!
  所以,她一定要救回他。这个唯一的目击者。
薛紫夜将手伸向那个人的脑后,却在瞬间被重重推开。
  黑暗中,他忽然间从榻上直起,连眼睛都不睁开,动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将她逼到了墙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终究抵不过脑中刀搅一样的痛,他的反击只维持了一瞬就全身颤抖着跪了下去。
  她惊骇地看着:就算是到了这样的境地,还有这样强烈的下意识反击?这个人……是不是接受过某种极严酷的训练,才养成了这样即便是失去神志,也要格杀一切靠近身边之人的习惯?
  “滚……给我滚……啊啊啊……”那个人在榻上喃喃咒骂,抱着自己的头,忽地用额头猛烈撞击墙壁,“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夜忽然间呆住,脑海里有什么影像瞬间浮出。
  黑暗里,同样的厉呼在脑海中回响,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间有些痛苦地抵住了自己的头,感觉两侧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难道……是他?
  竟然是他?
  外面还在下着雪。
  薛紫夜坐在黑暗里,侧头倾听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微微发抖。过了整整一天,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反抗也逐步地微弱下去。
  她站起身,点燃了一炉醍醐香。醒心明目的香气充斥在黑暗的房里,安定着狂躁不安的人。
  过了很久,在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清醒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出过激的行为,不知道是觉得已然无用还是身体极端虚弱,只是静默地躺在榻上,微微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顶。
  “为什么不杀我?”许久,他开口问。
  她微微笑了笑:“医者不杀人。”
  “我没有回天令。”他茫然地开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药师谷的神医。”
  “嗯。”她点点头,“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宫的杀手。”
  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个白玉面具,放到了自己脸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后带回来的东西。那边的林里,大雪掩埋着十二具尸体。通过霍展白的描述,她知道这是昆仑大光明宫座下的十二银翼杀手。
  而率领这一批光明界里顶尖精英的,就是魔教里第一的杀手:瞳。
  ——那个传说中暗杀之术天下无双,让中原武林为之震惊的嗜血修罗。
  她在黑暗里戴上他的白玉面具。在她将面具覆上脸的刹那,他侧头看了一眼,忽然间霍地坐起——闪电般地伸出手来,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抓到了那个面具!
  然后仿佛那个动作耗尽了所有的体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里,凝望着她,激烈地喘息着,身体不停发抖。
  “你究竟是谁?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着面具上深嵌着的两个洞,梦呓般地喃喃,“好像……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薛紫夜微微笑了起来——已经不记得了?或许他认不出她的脸,但是她的眼睛,他应该还记得吧?
  她抓住了他的手,放回了被子下:“我也认得你的眼睛。”
  瞳在黑暗里不做声地急促呼吸着,望着面具后那双眼睛,忽然间感觉头又开始裂开一样的痛。他低呼了一声,抱着头倒回了榻上,然而全身的杀气和敌意终于收敛了。
  “你放心,”他听到她在身侧轻轻地说,“我一定会治好你。”
  “——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像十几年前一样,被一直关在黑暗里。”
  第二轮的诊疗在黑暗中开始。
  拉下了帘子,醍醐香在室内萦绕,她将银针准确地刺入了他的十二处穴位。
  令人诧异的是,虽然是在昏迷中,那个人身上的肌肉却在银针刺到的瞬间下意识地发生了凹陷,所有穴位在转瞬间移开了一寸。
  ——乾坤大挪移?
  薛紫夜惊诧地望着这个魔教的杀手,知道这是武林传说中的极高武学——难怪霍展白会栽在这个人手上。可是……昔年的那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会变得如今这般的厉害?
  她微微叹了口气,盘膝坐下,开始了真正的治疗。
  无论如何,不把他脑中的病痛解除,什么都无法问出来。
  在银针顺利地刺入十二穴后,她俯下身去,双手按着他的太阳穴,靠近他的脸,静静地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开口:“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个人模糊地应了一声。醍醐香的效果让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睛开了一线,神志却处于游离的状态。
  “你叫什么名字?”她继续轻轻问。
  “瞳。”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话音刚落身体却动了动,忽然间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瞳!我、我叫……不,我想不起来……”
  第一个问题便遇到了障碍。她却没有气馁,缓缓开口:
  “是不是,叫做明介?”
  手底下痛苦的颤动忽然停止了,他无法回答,仿佛有什么阻拦着他回忆。
  “明介……”他喃喃重复着,呼吸渐渐急促。
  “明介,你从哪里来?”她一直一直地凝视着他半开的眼睛,语音低沉温柔。
  从哪里来?他从哪里……他忽然间全身一震。
是的,那是一个飘着雪的地方,还有终年黑暗的屋子。他是从那里来的……不,不,他不是从那里来的——他只是用尽了全力想从那里逃出来!
  他忽然间大叫起来,用手捂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
  那一瞬间,血从耳后如同小蛇一样细细地蜿蜒而下。他颓然无声地倒地。
  怎么了?薛紫夜变了脸色:观心术是柔和的启发和引诱,用来逐步地揭开被遗忘的记忆,不可能导致如今这样的结果!这血难道是……她探过手去,极轻地触摸了一下他的后脑。
  细软的长发下,隐约摸到一枚冷硬的金属。
  她不敢再碰,因为那一枚金针,深深地扎入了玉枕死穴,擅动即死。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头颅中缝摸上去,在灵台、百汇两穴又摸到了两枚一模一样的金针。
  她变了脸色:金针封脑!
  难道,他的那一段记忆,已经被某个人封印?那是什么样的记忆,关系着什么样的秘密?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屠戮了整个摩迦一族,杀死了雪怀?
  她握着银针,俯视着那张苦痛中沉睡的脸,眼里忽然间露出了雪亮的光。
  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张脸还是这样的年轻,保持着十六岁时候的少年模样,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却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容颜。
  她伏在冰上,对着那个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知道吗?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
  你还记得那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孩子吗?这么多年来,只有我陪你说说话,很寂寞吧?看到了认识的人,你一定觉得也很开心吧?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毕竟,那是你曾经的同伴,我的弟弟。
  你们曾经那么要好,也对我那么好。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把明介治好。
  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当年的真相,替摩迦全族的人复仇!
三 雪?第二夜
将手里的药丸扔出去,雪鹞一个飞扑叼住,衔回来给他,咕咕地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来。
  在这种游戏继续到二十五次的时候,霍展白终于觉得无趣。
  自从他被飞针扎中后,死人一样地昏睡了整整两天,然而醒来的时候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榻边的小几上只放了一盘冷了的饭菜,和以前众星捧月的待遇大不相同。知道那个女人一贯做事古怪,他也不问,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闲着的时候就和雪鹞做做游戏。
  这样又过去了三天。
  他的耐心终于渐渐耗尽,开始左顾右盼:墙上挂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这里还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十个病人应该已看完了,可这里的人呢?都死哪里去了?他还急着返回临安去救沫儿呢!
  可居然连绿儿都不见了人影,问那几个来送饭菜的粗使丫头,又问不出个所以——那个死女人对手下小丫头们的管束之严格,八年来他已经见识过。
  他闷在这里已经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震得尘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来,我要把这里拆了!”
  “哟,七公子好大的脾气。”狮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儿立刻被震了出来。薛紫夜五天来第一次出现,推开房门施施然进来,手里托着一套银针:“想挨针了?”
  他一看到她就没了脾气。
  “嘿嘿……想你了嘛。”他低声下气地赔笑脸,知道自己目下还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这几天你都去哪里啦?不是说再给我做一次针灸吗?你要再不来——”
  “嗯?”薛紫夜拈着针,冷哼着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来,这伤口都自己长好啦!”他继续赔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银针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时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好得差不多了,再养几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脉,她面无表情地下了结论,敲着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动不动还被揍成这样——你真的有自己号称的那么厉害吗?可别吹牛来骗我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啊。”
  “你没看到我一剑平天下的雄姿英发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剑阁主亲授墨魂剑的人啊!”他翻了翻白眼,举起了身侧纯黑的佩剑炫耀。
  “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薛紫夜却没心思和他说笑,小心翼翼地探手过来绕到他背后,摸着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眉头微微蹙起,“这次这里又被伤到了。以后再不小心,瘫了别找我——这不是开玩笑。”
  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他背后有数条长长的疤,干脆利落地划过整个背部,仿佛翅膀被“刷”的一声斩断留下的痕迹。那,还是她三年前的杰作——在他拿着七叶明芝从南疆穿过中原来到药师谷的时候,她从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
  她的手指轻轻叩在第四节脊椎上,疼痛如闪电一样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脑里。
  他脱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薛紫夜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温和的表情,“你的身体已经到极限——想救人,但也得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帮到你。”
  霍展白剧烈地喘息,手里握着被褥,忽然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她,发现几日不见她的脸有些苍白,也没有了往日一贯的生气勃勃叱咤凌厉,他有些不安,“出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烦了?”
  她从被褥下抽出手来,只是笑了笑,将头发拢到耳后:“没有啊,因为拿到了解药,你就不必再来这里挨我的骂了……那么高的诊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后还是自己小心些。”
  他松了一口气,笑:“我怎么会不来呢?我以身抵债了嘛。”
  薛紫夜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如果……如果让他知道,八年前那一张荟萃了天下奇珍异宝的药方,原来只是一个骗局,他又会怎样呢?
  沫儿的病是胎里带来的,秋水音怀孕的时候颠沛流离,又受了极大打击,这个早产的孩子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撑过十岁。即便是她,穷尽了心力也只能暂时保住那孩子的性命,而无力回天。
  但是那时候她刚成为一名医者,不曾看惯生死,心肠还软,经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愿意让他们就此绝望,只有硬着头皮开了一张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里面的任何一种药材,都是世间罕见,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珍宝。
  她只是给了一个机会让他去尽力,免得心怀内疚。
  ——因为那个孩子,一定会在他风尘仆仆搜集药物的途中死去。
  然而,她没有想到一年年地过去,这个人居然如此锲而不舍不顾一切地追寻着,将那个药方上的药材一样一样地配齐,拿到了她面前。而那个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这一切,在她这个神医看来,都不啻是一个奇迹。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个比自己还执迷不悟的人吗?
  她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又该怎生是好。
  到了现在再和他说出真相,她简直无法想象霍展白会有怎样的反应。
“好痛!你怎么了?”在走神的刹那,听到他诧异地问了一声,她一惊,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将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银针直直按到了末尾。
  “啊呀!”她惊呼了一声,“你别动!我马上挑出来,你千万别运真气!”
  霍展白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八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个强悍的女人如此惊惶失措。他内心
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却不肯说出来。
  认识了那么久,他们几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这个孤独的女子有着诸多的秘密,却一直绝口不提。但是毕竟有一些事情,瞒不过他这个老江湖的眼睛:比如说,他曾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她伏在那个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说话,而湖底下,封着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他在一侧遥望,却没有走过去。
  他甚至从未问过她这些事——就像她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要锲而不舍地求医。
  八年来,他不顾一切地拼杀。每次他冲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她都会在这条血路的尽头等着……他欠她那么多。
  自己的心愿已然快要完结,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嗯,我说,”看着她用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进去的针重新挑出来,他忍着痛开口,“为了庆祝我的痊愈,今晚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薛紫夜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脸色极疲倦,却忽地一笑:“好啊,谁怕谁?”
  在赴那个赌酒之约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
  重重的帘幕背后,醍醐香萦绕,那个人还在沉沉昏睡。
  脑后的血已经止住了,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针已经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盘上。尖利的针上凝固着黑色的血,仿佛是从血色的回忆里被生生拔出。
  黑暗如铁的裹尸布一般将他层层裹住。
  幻象一层层涌出——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是……他来的地方吗?
  手脚都被嵌入墙壁上的铁链锁着,四周没有一丝光。他抱着膝盖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感觉脑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样一片漆黑。
  外面隐约有同龄人的笑闹声和风吹过的声音。
  那里头有一个声音如银铃一样的悦耳,他一侧头就能分辨出来:是那个汉人小姑娘,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蓝色眼眸里,唯一的一双黑白眼睛。
  在被关入这个黑房子的漫长时间里,所有人都绕着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怀两个还时不时地过来安慰他,隔着墙壁和他说话。那也是他忍受了那么久的支撑力所在。
  “别烦心,”她的眼睛从墙壁的小孔里看过来,一闪一闪,含着笑意,“明介,你很快就会好了,很快就可以出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吗……他很快就好了?可是,到底他得的是什么病?有谁告诉他他得了什么病?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小孔后的那双眼睛——好多年没见,小夜也应该长大了吧?可是他却看不见。他已经快记不得她的样子,因为七年来,他只能从小洞里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明亮的,温暖的,关切的——
  自从他六岁时杀了人开始,大家都怕他,叫他怪物,只有她还一直叫自己弟弟。
  外面的笑语还在继续,吵得他心烦。她在和谁玩呢?怎么昨天没来和他说话?现在……外头又是什么季节了?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吗?可以去凿冰舀鱼了吗?都已经那么久了,为什么他还要被关在这里?
  他又没有做错事!他要出去……他要出去!
  因为愤怒和绝望,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闪出了熠熠的光辉,璀璨如琉璃。
  “嘎吱——”旁边的墙壁裂开了一条口子,是活动的木板被抽出了,随即又推送了回来,上面放着一条干鱼和一碗白饭,千篇一律。
  “小怪物,吃饭!”外头那个人哑着嗓子喝了一声,十二分的嫌恶。
  那是鹄,他七年来的看守人。
  从六岁的那件事后,他被关入了这个没有光的黑房子,嵌在墙壁上的铁链锁住手脚,整整过了七年。听着外面的风声和笑语,一贯沉默的孩子忽然间爆发了,忽地横手一扫,所有器皿“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小怪物!”看守人隔着墙壁听到了里头的声音,探头进来,瞪着他,“找死啊?”
  然而,那一瞬间,只看得一眼,他的身体就瘫软了。
  黑暗里,眼睛牢牢地贴着送饭的口子往外看,孩子用力摇晃着锁链,爆发出了怒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该死的,放我出去!”
  随着他的声音,瘫软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来,然而眼神和动作都是直直的,动作缓慢,咔嚓咔嚓地走到贴满了封条的门旁,拿出了钥匙,木然地插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光刺痛了黑暗里孩子的眼睛,他瑟缩了一下,却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俯身,解开他手足上的锁链。
  咦,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眼神都发直?
  然而十三岁的他来不及想,只是欢呼着冲出了那扇禁闭了他七年的门,外面的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里举起了手臂,对着远处嬉戏的同村孩子们欢呼:“小夜姐姐!雪怀!我出来了!”
  管他呢,鹄这种坏蛋尽管去死好了!现在,他自由了! 但是,就在这个狂喜的念头闪过的刹那,他听到了背后房间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他惊骇地回头,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那个粗鲁高大的摩迦鹄,居然将铁质的钥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他面上的表情极其痛苦,然而手却仿佛被恶魔控制了,一分一分地推进,生生插入了喉间,将自己的血肉扭
断。
  他惊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门外的地上,揉着自己的眼睛。
  不会吧?这、这应该是幻觉吧?
  鹄怎么会忽然间做出这种行为……就像当初驿站里那两个差役一样,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活活把自己扼死!
  难道……就是因为他下意识说了一句“去死”?
  “啊!杀人了!怪物……怪物杀人了!”远处的孩子们回过头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一起尖叫起来,你推我挤踉踉跄跄地跑开了。那个汉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转瞬在雪地上跑得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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