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母亲

_2 马克西姆·高尔基(前苏联)
都交给了母亲。
就这样,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不知不觉地,两个年头
也过去了。这之间的生活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与日俱增的担忧,日子过
得奇妙而沉默。

4
4
“没什么,巴沙!我就是这样!”她匆忙地说着,似乎很难为情地
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地在厨房里立了一会儿,满腹
心事地洗净了手之后,又走近他的身边。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冷静地说,“你总是看些什么?”
他把书合起来。
“妈妈,请坐下来..”
母亲笨重地和他并排坐了下来。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重大事件似
的,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胸脯。
巴威尔并不盯着母亲,他低声地令人感到森严可怕地突然说道:
“我在看禁书。因为在这些书里有生活的真理告诉我们,所以禁止
我们看..这些书都是偷着出版的,如果别人知道了我有这种禁书,那
我就非坐牢不可。因为我要知道真理,就得让我坐牢。你懂了吗?”
忽然,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睁大了双眼望着她的儿子,她觉得
他好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他的声音有些不同了——低沉、有力而响
亮。他用手指捻着细柔的唇髭,怪模怪样地抬起眼睛盯着屋子的角落。
她替儿子害怕,并且感到可怜。
“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呢,巴沙?”她说。
他抬转头来,瞅着母亲,低声地回答:
“我要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眼里放射出执拗的光芒。
母亲心里明白了,她的儿子已经永远地献身给一种秘密而又可怕的
东西了。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遭遇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惯于不加
思索地顺从,现在,从她充满了痛苦与忧郁的心里,找不出什么可说的
话来,她只有静静地哭泣。
“不要哭了。”巴威尔温存地低声说道,但是她却觉得他是和她告
别。
“请你想一想,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岁了——难
道过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你——我现在才明白,爸爸是在你身
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压在他的背上,可爸爸却
不知道,这种痛苦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
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进厂干活了,现在,都已经有七栋厂房了!”
她听着他的话觉得可怕,但还是贪婪地听着。儿子的眼睛漂亮而明
快地放着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靠近他的母亲,直望着她满脸的泪
水,第一次说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理。他用青年人的全部力量,用那种因
为有了知识而自豪的、神圣地信仰着知识真理的学生的热情,说出了他
明了的一切——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母亲听,倒不如说是想对自身作
一番考查。有时候,想不出合适的话,他住了嘴,在自己面前,他看见
了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饱含泪水的眼睛闪出昏暗的光。
她的眼睛含着恐怖和惶惑。他可怜起母亲来,他重新开始说话,但

是这次谈的却是关于母亲自身,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是这次谈的却是关于母亲自身,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她听了这些,悲伤地摇着头,同时,在心里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既
悲且喜的新鲜情调。这种情调温和地抚慰着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谈她自身,谈她的个人生活呢;这些话在她
心里唤起了早已淡忘的不很明朗的思想,轻轻地吹燃了已经熄灭了的对
生活茫然不满的感情——这是早年青春的思想和感情。关于人生,她和
女伴们曾经聊过,长时间地聊过,很仔细地聊过,但她们大家——连她
自己也在内——只是埋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但
是,现在她的儿子正坐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面孔,乃至他所讲的一
切——都在触动自己的心灵,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于儿子的自豪,因为
儿子能够正确地理解母亲的生活,说出她的苦恼,疼爱她,怜惜她。
做母亲的——向来没人怜惜。
这她是知道的。儿子所说的关于女人生活的一切都是悲伤的,为她
所熟知的真实情景。在她胸膛里,无限的感触轻轻地颤动起来,有一种
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抚越来越让她温暖。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母亲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我得学习,然后我再教旁人。我们工人非学习不可。我们必须明
白,必须懂得,我们的生活到底为什么这样痛苦。”
他的碧眼——老是认真而严厉的那双眼睛此时竟变得这样柔和,这
样亲切——使她很高兴。在她两颊的皱纹里虽然还有眼泪在颤动,但在
她的嘴唇上,已经露出了满足而恬淡的笑意。在她心里,为儿子能够把
人生的悲苦看得如此清楚透彻而自豪的双重感情,被动摇着,但是另一
方面,她还是不能忽略她儿子的青春,还是不能忘却她儿子异于常人的
谈话,不能无视儿子决心一个人站起来反抗大家(连她也在内)所习惯
了的生活。她很想对他说:
“好孩子!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呢?”
但是她又怕这样会妨碍她对儿子的欣赏,他在她面前突然变得这样
聪明..虽说对她有点陌生。
巴威尔看到了他母亲嘴唇上的微笑,脸上专注的神情,以及眼里的
爱慕,便以为他已经使她了解了自己的真理,于是,年轻人特有的那种
对自己说服力的自豪,提高了他对自己的信心。
他谈得兴奋起来,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常常从他的话里流露
出憎恶的感情。母亲听到这种高谈阔论,惊慌地摇着头,急切地询问儿
子:
“真的吗?巴沙。”
“真的!”他断然地回答。
他向她谈起了那些想为大家做好事而在民众中间撒播真理种子的人
们,可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把这些人当作兽类似的捕捉、监禁、充当苦
役..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热诚地慨叹道。“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些人物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恐怖,她又想问他:
“真的吗?”

但是,她没敢问出口,只是呆呆地继续听儿子给她讲那些她所不了
解的、教会她儿子去想去说一些对他有危险的事情的人们的故事。后来,
她终于对他说:
但是,她没敢问出口,只是呆呆地继续听儿子给她讲那些她所不了
解的、教会她儿子去想去说一些对他有危险的事情的人们的故事。后来,
她终于对他说:
“好,就睡!”他应着。而后,他向着她弯下身来,轻轻地问道:
“妈妈了解我吗?”“了解了!”母亲叹了口气回答道。从她的眼里,
又滚出了泪珠儿。她抽咽了一下,又添加上一句话:“你会把自己毁掉
的!”他立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说道:
“这样,妈妈,现在你总算知道了我在做些什么事情,到什么地方
去,我全对你说了!母亲,假使你爱我,我也请求你不要妨碍我..”
“我的宝贝儿子呀!”她叫了出来。“还不如让我什么都不知道的
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把它攥在自己的两手中。
他充满了热情的有力地叫出来那声“妈妈”,使她非常震惊,而这
种握手也是非常新奇的。
“我什么也不妨碍你!”她断断续续地说。“只要你当心自己,千
万要当心!”
她其实并不知道要当心什么,她又很忧虑地说道:
“你越来越瘦了..”
她的目光中满含着亲切与温柔,她紧紧地盯住了他高大而匀称的身
体,冷静而迅速地说:
“上帝保佑你!我什么也不妨碍你,你只管好好地过你自己喜欢的
生活吧。不过,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你不要轻易对外人谈起这些事!对
外人非提防不可——人们都是互相嫉恨!有些人又贪心又妒嫉,他们乐
意干坏事。你要是去撕破他们的脸皮,说他们不好——他们就恨你,想
着法儿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母亲说些难受的话,等她说完之后,他含笑说
道:
“人们很坏,那是真的。但自从我知道了世界上有真理以后,人们
就变得好了!..”
他又微笑了一下,接着说: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小时候就害怕生人,长大了,
开始憎恨他们,对于一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卑劣,对于另一些人,却说
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有一色的憎恨。但是,到了现在,我对他们有了不
同的看法——不知是怜惜他们还是怎么的?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可
自从我知道了人们的丑恶并不是全怪他们自己的过错之后,我的心肠就
软下来了..”
他仿佛是在倾听他自己的心里话,便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
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哦,真理是多么有力量!”
母亲凝视着他,平静地说道:
“天啊,你真变得可怕了!”
等他睡熟了之后,母亲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巴威尔仰身睡着,在白色的枕头上面,很鲜明地显示出他淡黑色的、

倔强而严厉的面容。
倔强而严厉的面容。
他们母子俩又沉默地生活下去,彼此离得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5
5:
“礼拜六城里有客人来。”
“从城里?”母亲重复了一句,突然哭出声来。
“嗳,为什么?妈妈!”巴威尔不满地询问。
她用围裙擦了擦脸,叹息着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
“是害怕吧?”
“害怕!”她下意识地承认道。
他对着她的脸俯下身来,像他的父亲那样气冲冲地说道:“要是胆
小,我们就会失败的!那些骑在我们头上的人,看见我们害怕,就会变
本加厉地威胁我们。”
母亲忧愁地说:
“你不要生气!我哪能不怕呢!我害怕了一辈子了——心里尽是些
可怕的事。”
他缓和了语气,低声说道:
“妈妈,请原谅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他走了出去。
这三天之中,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陌生人要来,她的心就不停地打战。
儿子目前所走的那条路,正是他们指点的。
礼拜六的傍晚,巴威尔从厂里回来,洗了脸,换过衣服,又要出门
的当口儿,把目光避开母亲说道:
“客人要是来了,就说我马上就回来。请你不要害怕..”她无力
地坐在凳子上。儿子皱着眉头看着她说:
“要么,妈妈..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吧?”
这句话使她生气了,她否定地摇摇头,说:
“不用。为什么要那样呢?”
这是十一月的下旬。白天,在结冻的地上,落了一场细粒的干雪,
所以现在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走出去的儿子踩雪的声音。很浓的暮色,好
像心怀叵测地要窥探什么,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窗边。母亲用手按着凳子,
望着门口的方向,在那儿等候着..她好像觉得置身黑暗中,有些身着
奇装异服的歹人,弯腰屈背,东张西望,从四面八方偷偷地钻了进来。
果不其然,有人已经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正用手在墙壁上摸索。
能听见口哨的声音。这娓婉而哀愁的口哨,好像一股细流在寂静的
空气里盘桓,它沉思似的在黑暗的旷野上徘徊,仿佛是在寻觅什么,渐
渐地走近了。突然,好像在板壁上冲撞了一下,这声音骤然消失在窗下
了。
门洞里有脚步声,母亲打了个冷战,紧张地竖起眉毛站起身来。
门开了,起初,屋子里先伸进一个戴大羊皮帽子的头,跟着,慢慢
地弓着腰走进一个很高的人来,他伸直了腰板儿,缓缓地举起右手,深
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洪亮而有力的声音说:“晚安!”
母亲默然地鞠了个躬。
“巴威尔不在家吗?”

那个人从容地脱下毛皮外套,抬起一只脚来,用帽子掸去了长筒靴
子上面的雪,接着又把另一只脚上的雪掸去,把帽子扔到角落里,迈开
两条长腿,一摆一摆地走进房来。走到椅子旁边,朝着椅子看了一眼,
像是估量一下这把椅子是否牢靠,最后,坐了下来。用手掩着嘴巴,打
了一个哈欠。他的圆脑袋,剪得光光的,两颊也剃得精光,长长的唇髭
往下垂着。那大而突鼓的灰色眼睛,朝屋子四下望了一望,然后把一条
腿落到另一条腿上,在椅子上面摇晃着,问道:
那个人从容地脱下毛皮外套,抬起一只脚来,用帽子掸去了长筒靴
子上面的雪,接着又把另一只脚上的雪掸去,把帽子扔到角落里,迈开
两条长腿,一摆一摆地走进房来。走到椅子旁边,朝着椅子看了一眼,
像是估量一下这把椅子是否牢靠,最后,坐了下来。用手掩着嘴巴,打
了一个哈欠。他的圆脑袋,剪得光光的,两颊也剃得精光,长长的唇髭
往下垂着。那大而突鼓的灰色眼睛,朝屋子四下望了一望,然后把一条
腿落到另一条腿上,在椅子上面摇晃着,问道:
母亲坐在他对面,回答说:
“是租的。”
“房子并不怎么好。”他批评了一句。
“巴沙马上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母亲安静地说。“我是在
等他呢。”那个高大的男人镇定地回答。他的镇定的态度、柔和的言谈
和单纯的容貌,使她觉得安心了。
他坦白诚恳地望着她,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愉快的火花。在他
那修长的两腿、耸肩屈背、瘦骨嶙峋的身体里面,似乎有些什么好笑而
又使人喜爱的地方。他穿着蓝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裤子,裤角塞进长筒靴
里。
她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是不是很早就认识她的儿子,
但是,他忽然摇动了一下身子,先开口问她了:“妈妈!你额上的伤疤,
是谁打的?”
他眼里含着明朗的微笑,亲切的探问着。但这个问题却使她气恼。
她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冷淡而又不失礼的口气反问
道:
“我的老天,这种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把身子朝她倾斜过来。
“不要生气,干吗要生气呢,因为我的养母也和你一样,头上有这
么一个疤,所以我才这样问的。你听我说,她是被同居的靴匠用楦头打
破的。她是洗衣女人,他是个靴匠。她——在我已经做了她养子之后—
—不知在什么地方碰到了这样一个酒鬼,真是她天大的不幸。他常常打
她,真的!我吓得肉皮儿几乎要裂开了..”
由于他的直率,母亲觉着好像完完全全解除了戒备,她心想,巴威
尔会因为她这样不客气地回答这个怪人而对她生气的——她歉意地微笑
了一下,说:
“我并没有生气,不过你问得太突然了..这是我去世的男人留给
我的礼物..你不是鞑靼人吗?”
他把腿一伸,咧开了大嘴笑起来,笑得差不多要把耳朵扯到后脑勺
上去了。然后又认真地说:
“暂时还不是。”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俄国人,”母亲领会了他的诙谐,微笑着解
释道。
“这种口音要比俄国人的好听些吧!”客人愉快地点点头,说道:
“我是霍霍尔,出生在卡涅夫城。”
“来这住了很久了吗?”

“在城里住了一年了,一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儿的工厂。在这认
识了许多好人,——你儿子和别人。在这里——打算暂时住一段。”他
揪着胡子这样说道。
“在城里住了一年了,一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儿的工厂。在这认
识了许多好人,——你儿子和别人。在这里——打算暂时住一段。”他
揪着胡子这样说道。
于是她说:
“喝杯茶吧?”
“怎么,先请我一个人吗?”他耸着肩膀回话。“等大家都来了,
您再请客..”
这句话又使她重新想起了方才的恐怖。
“但愿大家都和他一样!”她热切地这样希望着。门洞里又传来了
脚步声,门被很快地推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但是,叫她着实吃了一
惊,走进来的原来是一个个头不高、长着一副乡下姑娘的单纯面孔、留
着一根亚麻色粗辫子的姑娘。她低声问道:
“我迟到了吧?”
“哪里,不迟!”霍霍尔望着房外回答。“走来的?”“当然。您
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吗?您好!我叫娜塔莎..”
“父名呢?”母亲问。
“华西里也夫娜。你呢?”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
“好,我们认识了..”
“嗳!”母亲微叹似的应了一声,含着微笑望着这个姑娘。霍霍尔
帮她脱下外套,问她:
“冷吗?”
“郊外很冷!风大..”
她的声音圆润而明晰,嘴巴很小,有点鼓起,她周身滚圆而且健康。
脱了外套,她立刻用她那双被寒风吹红了的小手用力地磨擦绯红的脸
颊。长筒皮靴的后跟很响地踏着地板,急急地走进屋里来。
“连套鞋都不穿!”这个念头在母亲心里一闪而过。“是啊!”姑
娘颤抖着,拖长了声音说。“冻僵了,哦!”“我马上就烧茶炉去!”
母亲快步走向厨房。“一会儿就来..”
她觉得这个姑娘她早就认识,好像早就对她怀着一种母亲般的善良
而怜惜的爱,她不断的含着微笑,倾听着房间里面的谈话。
“你为什么这么烦闷,那霍德卡?”那姑娘问道。
“唉,——是这样。”霍霍尔低声作答。“这位妈妈的眼睛好看得
很,我想,我的母亲大概也有这样的眼睛。我常常想起母亲,我老觉着,
她或许还活着。”
“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那是我的养母。我现在是说我的亲生的母亲。我觉得她是在基辅
的什么地方讨饭,喝醉了酒的时候,就被警察打耳光。”“唉,怪可怜
的!”母亲独自想道,叹了口气。
娜塔莎低声地、快速而热烈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又传来了霍霍尔
洪亮的声音。
“嗨,你还年轻,朋友,苦酒喝得还不够多!生儿育女固然不容易,
但教人学好却格外困难..”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