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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作者:莫言

_6 莫言(现代)
“爹,你为什么不睡?”
爹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斗,说:
“好吧,我也睡。”
我在迷蒙中,感觉到爹又悄悄地爬起来。我心生狐疑,等爹出了屋子后,我也爬了起来。一进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丝绸般的物体在空中飘动着,洁白,光滑,凉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来披在身上或是团弄团弄塞到嘴巴里。我往牛棚里看,此时的牛棚变得高大敞亮,没有一点点暗影,地上的牛粪也如同洁白的馒头。但爹和牛都不在牛棚里,这让我大感惊奇。我明明是尾随着爹出了门,眼瞅着他进了牛棚,怎么转眼之间就没了踪影,不但爹没了踪影,连牛也没了踪影。难道他们化成了月光?我走到大门口,看到大门洞开,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爹与牛出去了。他们深夜里出去干什么呢?
第十六章 妙龄女思春芳心动 西门牛耕田显威风(2)
大街上静悄悄的,树,墙,泥土,都是银色,连墙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标语也成了耀眼的白色: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四清”运动进行到底!这大字标语是西门金龙所写,他确实是个天才,从来没见他写大字,但他提着盛满墨汁的水桶,拿着饱蘸墨水、用麻丝扎成的大笔,直接就往墙上写。字体饱满,横平竖直,勾划有力,每个字都有怀孕的母羊那么大,引起观者的连声赞叹。我这哥,已经是屯子里最有文化、最受器重的青年,连四清工作队里那些大学生工作队员也对他颇为欣赏,并与他成了朋友。我哥已经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听说他还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正在积极表现,向党靠拢,争取加入共产党。四清工作队里有一个才华横溢的队员常天红,是省艺术学院声乐系的学生,他教会了我哥西洋的美声唱法。在那年冬天的许多日子里,这两个青年,用比毛驴叫唤还要悠长的声音,演唱革命歌曲,成为每次社员大会前的保留节目。那个小常,经常在我家院子里出没。他生着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小脸雪白,大眼明亮,嘴巴宽阔,胡茬子靛青,喉结突出,身材高大,与屯里的青年大不相同。我听到许多心怀嫉妒的年轻小伙子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大叫驴”,我哥跟着他学唱,得了一个外号叫“二叫驴”。这两头“叫驴”
性情相投,亲如兄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屯子里的“四清”运动,把所有的干部都折腾了一遍,民兵连长兼大队长黄瞳因为挪用了一笔公款被停职,村支书洪泰岳因为在村苗圃里煮食了大队饲养场一头黑山羊被停职,但他们的职务很快就被恢复,只有大队保管员因为偷生产队的马料被真正撤职。运动就是演戏,运动就有热闹看,运动就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标语上墙,社员白天劳动,晚上开大会。我这个小单干户,其实也是个爱凑热闹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想人社。我想入社后跟在两个“叫驴”腚后,满世界乱窜。这两头“叫驴”的极有文化的行为吸引了年轻姑娘的目光,爱情慢慢滋生。我冷眼旁观,知道我的重山姐姐西门宝凤死死地爱上了小常,而黄互助与黄合作这一对双胞胎姐妹,大概是同时爱上了我哥。没有人爱我。她们也许还把我当成不懂人事的小孩,但她们哪里知道,我的爱,已经十分浓烈。我偷偷地爱上了黄瞳的大女儿黄互助。
好吧,我言归正传,说我上了大街,依然没有发现我爹与黑牛的踪影,难道他们飞上了月球?我仿佛看到爹骑在牛背上,牛四蹄踏着云朵,尾巴像一只巨大的船桨一样摇摆着,冉冉升起。我知道这是幻想,爹如果要骑牛奔月,不可能抛下我。我必须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们。我站住,集中精力,张大鼻孔,搜索气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们并没有远去,他们在东南方向,在颓败的围子墙附近,那里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里专扔夭折婴儿的地方,后来被拉土垫高,成了大队的打谷场。打谷场平坦如坻,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土墙,墙边有许多碌碡和石磙子,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在那里追逐嬉戏,他们都光着屁股,只穿一件红色的肚兜兜。我知道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灵,他们每逢月圆之夜就会跑出来游戏。真是可爱,这些精灵小孩,排着队伍,从碌碡上跳到石磙子上,又从石磙子跳到碌碡上。他们的领导,是一个扎着一根翘天小辫子的男孩,嘴里叼着一个亮晶晶的铁哨子,节奏分明地吹着,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着哨音,煞是整齐,真真好看。我看得入神,几乎想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去。他们跳够了碌碡石磙,便爬上墙头,并排坐着,小腿耷拉着,用脚后跟敲打着土墙唱歌:
蓝脸大,蓝脸小,蓝脸好不好?——好!
蓝脸好,蓝脸好,蓝脸家的粮食吃不了,跟着他单
干好不好?——好!
这群小红孩的歌唱让我很受感动,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炒黑豆,分给他们吃。他们伸出小手。小手上生着细细的黄毛。我在每个小手里放上五颗黑豆。他们都是明眸皓齿,长相喜人。于是就响起一墙头咯嘣咯嘣嚼豆子的声音,月光中也弥漫开焦豆的香气。我看到爹与牛正在打谷场上操练,周遭墙上又来了数不清的小红孩,我按按口袋,担心他们都来要黑豆吃怎么办。爹穿着紧身的衣裳,两个肩膀上缀着两片荷叶般的绿布,头上戴着一顶铁皮喇叭般的高帽子,右脸上涂满红油彩,与左脸上的蓝痣交相辉映。爹在操场当中,大声吆喝着,那些话我听不明白,仿佛一大串咒语,但四周墙头上那些小红孩儿肯定听明白了,他们拍巴掌,用脚后跟敲墙,吹着尖厉的口哨,有的还从肚兜里摸出小喇叭,呜嘟嘟地吹着,有的还从墙外提上来小鼓,放在双腿之间,咚咚地敲着。与此同时,我家的牛,两只角上挂着红绸,头顶上簇着一朵红绸大花,好像一个新郎,喜气洋洋地,沿着打谷场边缘奔跑。它全身油光闪闪,双目亮如水晶,四蹄如同四个灯笼,跑得优雅流畅。它跑到之处,墙上的小红孩们便发了疯般地鼓噪呐喊。就这样一圈一圈又一圈,欢呼声如浪潮此起彼伏。大约跑了十几圈。牛进入场地中央,与我爹会合。我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豆饼塞进牛口,这是奖赏。然后我爹摸摸牛额头,拍拍牛的屁股,说:请看奇迹。然后用比那能唱西洋歌曲的“大叫驴”还要高亢嘹亮的嗓门喊着:
“请看奇迹!”
大头儿蓝千岁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对我的讲述产生了怀疑。事隔多年,你也忘记了,也许,我当时看到的,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但即便是梦境,也与你相关,或者说,没有你就没有这样的梦。
第十六章 妙龄女思春芳心动 西门牛耕田显威风(3)
我爹高声喊罢,用鞭子抽了一下光溜溜的地面,仿佛抽打在玻璃上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牛猛地抬起前腿,整个身体也竖了起来,只用两条后腿支地。做这样一个爬跨动作并不难,所有的公牛在爬跨母牛时都能做,难得的是它的前腿和身体就这样悬在了空中,只用两条后腿支撑着庞大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前走。它的步态尽管十分笨拙,但已经让观者目瞪口呆。我从来没想过一头肉身沉重的大牛,竟然可以直立行走,不是走三步五步,也不是走十步八步,而是绕着打谷场走了整整一圈。它的尾巴拖在地上,两条前腿蜷曲在胸前,像两只发育不全的胳膊。它的肚皮完全袒露,两条后腿间那两个木瓜般的睾丸摇摇摆摆,仿佛它的直立行走就是为了展示这玩意儿。墙头上那些喜欢闹哄的小红孩都沉默了,喇叭忘了吹,鼓忘了打,一个个张着嘴,小脸蛋上都是痴呆呆的表情。直至它走圆一圈,放下身,四蹄着了地,小红孩们才恢复理智,一片欢呼,一片掌声,鼓声、喇叭声、口哨声混杂在一起。
接下来的表现更为出奇,牛,低下头,用平阔的脑门着地,然后用力将后腿翘起。这造型可以与人的倒立类比,但比人的倒立难度要大许多倍。这头牛足有八百斤重,单用脖颈的力量,把全身的重量支撑,几乎不可能。但我家的牛完成了这个高难动作。——请允许我再次描绘那两个木瓜般的睾丸,它们贴在肚皮上,显得那样孤立无援而多余……
第二天上午,你第一次参加劳动——犁地。我们使用的是一张木犁,犁铧明亮如镜,是那些安徽翻砂匠铸造的产品。生产大队已经把木犁淘汰,使用丰收牌铁犁。我们坚持传统,不用那些散发着刺鼻油漆味的工业产品。我爹说既然单干,就要与公家拉开距离。丰收牌铁犁是公家产品,我们不用。我们穿土布,我们用自制工具,我们使用豆油灯盏,我们用火石火镰打火。那天生产大队出动了九犋牲口犁地,仿佛是要跟我们比赛。河东岸,国营农场的拖拉机也出动犁地。两台东方红牌拖拉机,周身涂着红漆,远看像两个红色的妖魔。它们喷吐着蓝烟,发出震耳的轰鸣。生产大队的九犋铁犁,每犋用两头牛拉,雁阵般排开。扶犁的人都是富有经验的老把式,一个个绷着面孔,仿佛不是来犁田而是要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
洪泰岳穿着一身簇新的黑制服来到地头,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腮上的肌肉松垮垮地耷拉着,两只嘴角下垂。我哥金龙跟在他的身后,左手捏着纸板夹子,右手攥着钢笔,看样子像个记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能记录什么,难道他要把洪泰岳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吗?洪泰岳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村庄的党支部书记,尽管有过一段革命历史,但那年代的农村基层干部都是如此,洪泰岳不应该有那么大的谱,何况,这家伙吃了集体一只山羊,“四清”中险些落马,可见觉悟并不高。
爹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把木犁调整好,又把牛身上的套锁检查了一遍。我无事可做,我来是看热闹的,我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是头天夜里我爹与牛在打谷场上表演的特技。看到牛雄壮的身体,更感到昨夜的表演难度之高。我没有拿此事问爹,我宁愿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而不是我的梦境。
洪泰岳叉着腰训话,从金门、马祖讲到朝鲜战争,从土地改革讲到阶级斗争,然后他说,春耕生产就是向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走资本主义的单干户发起的第一个战役。他发挥了敲牛胯骨时练出的长项,讲话中尽管谬误百出,但嗓门巨大,言语连贯,把那些扶着犁把子的农民震唬得呆若木鸡。那些牛也呆若木牛。我看到了我家牛的娘——那头蒙古母牛——它那弯曲的、既长又粗的尾巴是它的标志。它的目光似乎不时地往我们这边斜,我知道它在看它的儿子。嗨,说到此处,我感到很替你脸红。去年春天,在河滩上放牧时,趁着我与金龙打架的时候,你竞爬跨到了蒙古母牛的背上,这是乱伦啊,这是大逆不道啊。作为牛,当然不算什么,可你不是一般的牛你的前世曾是一个人啊。当然,也许,这蒙古母牛的前世,也许是你的一个情人,但你毕竟是它生出来的——这生死轮回的奥秘,我越想越糊涂。
“你把这事儿,速速给我忘却!”大头儿极不耐烦地说。
好,我忘却了。我回忆起我哥金龙单膝跪在地上,将纸夹子放在另一个支起的膝盖上奋笔疾书的情景。随着洪泰岳一声令下:开犁!扶犁的社员们都将搭在肩膀上的长长的牛鞭挥舞起来,并同时喊出了“哈咧咧咧~~”这漫长的、牛能听懂的命令。生产大队的铁犁队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样从犁铧上翻开。我焦急地看着爹,低声说:爹啊,咱们也开犁吧。爹微微一笑,对牛说:
“小黑啊,咱也干!”
爹没有鞭,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的牛,就猛地往前冲去。犁铧与土地产生的阻力砘了它一下。爹说:
“缓着劲,慢慢来。”
我们的牛很着急,它迈开大步,浑身的肌腱都在发力,木犁颤抖着,大片大片的泥土,闪烁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边去。爹不时地摇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减少阻力。爹是长工出身,犁地技术高明,但奇怪的是我们的牛,它可是第一次干活啊,它的动作尽管还有些莽撞,它的呼吸尽管还没调理顺畅,但它走得笔直,根本不需我爹指挥。尽管我家是一头牛拉一犁,生产队是两头牛拉一犁,但我们的犁很快就超越了生产大队的头犁。我很骄傲,压抑不住地兴奋。我跑前跑后,恍惚觉得我家的牛与犁是一条鼓满风帆的船,而翻开的泥土就是波浪。我看到生产大队的那些扶犁社员都往我们这边看,洪泰岳和我哥径直对我们走来。他们站在一侧,用仇视的目光看着我们。等我们犁到地头又转回来时,洪泰岳站在前边,大声喊:
“蓝脸,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犹如炭火,洪泰岳机警地跳到墒沟一边,他自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气。他只好跟在犁后对我爹说:
“蓝脸,我警告你,犁到你的地边、地头时,不许你践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说:
“只要你们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会踩你们的地。”
我知道洪泰岳是故意刁难,我们这三亩二分地,是插在生产大队土地中的一根楔子,我们的地长一百米,宽只有二十一米,犁到地头地边,调转牲口时,难免踩到公家的田,但公家如要犁到地边,也难免踩到我们的地。因此我爹有恃无恐。但洪泰岳说:
“我们宁愿丢几分地不犁,也不会踩到你这三亩二分地上!”
生产大队土地宽广,洪泰岳可以说这个大话。但我们呢?我们只有这点土地,我们一点也舍不得丢啊。我爹胸有成竹地说:
“我的地一分一厘也不丢,但也决不会在公家的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洪泰岳道。
“是我亲口说的。”我爹道。
“金龙,你跟着他们,”洪泰岳道,“只要他的牛蹄踩到公家的地里——”他说,“蓝脸,你的牛蹄如果踩到公家地里怎么处置啊?”
“把我的牛腿铲断!”我爹斩钉截铁地说。
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家的地与公家的地之间并无明显分界,只是每隔五十米竖立了一块石桩,即便是人走,也难保一步不偏,何况是牛拉着犁走。
因为我爹采用的是劈耕——从地中央开犁——方式,短时间内还没有踩到公田的可能,洪泰岳就对我哥说:
“金龙,你先回屯,把黑板报出了,下午再来监视他们。”
第十六章 妙龄女思春芳心动 西门牛耕田显威风(4)
我们回家吃午饭时,那块挂在西门家院墙上的黑板前,已经围着一群人观看。黑板两米宽三米长,是屯子里的舆论阵地。我哥才华横溢,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它涂抹得琳琅满目。他用红、黄、绿三色粉笔,在周边画上了拖拉机、向日葵、绿色的植物,还画上了扶着铁犁、眉开眼笑的社员与同样眉开眼笑的集体牛。在黑板报的右下角,他用蓝、白两色粉笔画了一头瘦牛和一大一小两个瘦人。我知道他画的是我、我爹与我家的牛。中间的文章,大标题是:人欢牛叫闹春耕。字是花边仿宋体。正文是楷体。文章的末尾,说:与人民公社和国营农场的热火朝天、生龙活虎的春耕场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本屯顽固不化的单干户蓝脸一家,他们是独牛拉木犁,牛垂头,人丧气,形单影只,人如拔毛公鸡,牛如丧家之犬,凄凄惶惶,正在走向穷途末路。
我说:“爹呀,你看看,他把我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啦!”
爹扛着木犁,牵着牛,脸上挂着冰一样晶亮和清凉的微笑。
“随他说,”爹说,
“这孩子,真是心灵手巧,画什么像什么。”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们身上。于是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事实胜于雄辩,我们的牛雄壮如山,我们的蓝脸璀璨,我们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得意着呢。
金龙远远地站着,关注着他的杰作和看他的杰作的人。黄家的互助倚在门框上,嘴巴咬着辫梢,远远地看着金龙,那眼神专注而痴迷,可见爱得已经不轻。我的重山姐姐宝凤背着一个绘有红十字的皮革药包从大街西边走来,她学会了新法接生又学会了打针开药,成了屯子里的专职卫生员。黄家的合作骑着自行车从大街东头歪歪扭扭地驰来,看样子她是刚刚学会骑车,不能有效操控,她看到倚在矮墙边上的金龙,嘴里喊着:不好——不好,车轮却直对着金龙撞去。金龙腿一分,将车轮夹住,同时顺手抓住了车把,那黄合作,就几乎伏在他的怀里了。
我看到黄互助一扭头,大辫子一甩,赤红着脸,扭动着屁股,往家中跑去。我心中一阵酸麻,对黄互助充满同情对黄合作充满恨。黄合作剃了一个像男青年一样的小分头。这是公社中学里兴起来的时髦发型,给她们剃头的那位男老师,姓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惯常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头发粗壮,眼睛漆黑,脸上有少许粉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子清新的肥皂味儿。他看上了我姐宝凤,经常提着一杆气枪到我们屯子里来打鸟,只要他托起枪来,便会有鸟儿坠地。我们屯里的麻雀,一见到他的身影就没了命地往天上蹿。大队的卫生室就在原西门家正房的东边一间,也就是说,这个满身肥皂味儿的小伙子,只要出现在大队卫生室里,就难逃我家人的视线,逃过了,我家人的视线,也逃不过黄家人的视线。这小伙子跟我姐套近乎。我姐姐皱着眉头,忍着厌恶,有一句无一句地与他搭讪着。我知道我姐爱着“大叫驴”,但“大叫驴”随着四清工作队撤走,像一条钻进了密林的黄鼠狼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娘知道这门亲事断无成功的可能,唉声叹气之余,就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姐:
“宝凤啊,你的心事,娘心里清楚,但这怎么可能?人家是省城里的人,是大学生,才貌双全,前途无量,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听娘的话,打消这个念头吧,起心不要太高,小马老师是公办教师,吃国库粮的,人物标致,识字解文,吹拉弹唱,还是个神枪手,我看也是百里挑一,他既然对你有意,你还犹豫什么?
赶快答应下来,你看看黄家姐妹那直勾勾的眼神,到了口边的肥肉,你不吃,别人可就抢去吃了……”
娘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我觉得马良才与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虽然不能像“大叫驴”那样引吭高歌,但他把一只口琴吹奏得犹如百鸟鸣啭,他用一杆气枪把屯子里的鸟打得望影而逃,这些都是“大叫驴”不具备的优点。但我的这重山姐姐脾气倔强,肯定是继承了她亲爹的脾性,她任凭娘把嘴唇说破,回答的总是一句话:
“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们还去犁地,金龙扛着一把铁锹,一步不落地跟在我们身后。那铁锹刃子锋利,闪着寒光,用它铲牛蹄,一下子就会铲断。我对他这种六亲不认的行为极为反感,不时地拿话刺他。我说他是洪泰岳的一条走狗,是忘恩负义的畜生。他置若罔闻,只要我挡了他的道,他就会极不耐烦地铲起土,对着我劈头盖脸地扬起来。我也想抓土扬他,但总是被爹厉声呵斥。爹仿佛脑后有眼,看得见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
“解放,你想干什么?”
“我要教训这个畜生!”我恨恨地说。
爹骂我:“闭嘴,否则我打烂你的屁股。他是你哥,他执行的是公务,你不要妨碍他。”
生产大队的牲口,犁了两圈后便气喘吁吁,尤其那头蒙古母牛喘得最为厉害,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它胸腔里发出的那颇似性倒错的母鸡学习打鸣的声音,我想起了几年前,那卖牛的少年对我说的悄悄话,他说这蒙古牛是个“热鳖子”,干不了重活,夏天根本就没有劳动能力,现在我才知道他言之不谬。蒙古牛不但喘息不止,而且口吐白沫,样子十分骇人。后来它一头栽倒,翻着白眼,仿佛死牛。生产大队的牛都停了下来,扶犁的人一齐上前,议论纷纷。“热鳖子”的说法从一个老农口中冒出,有人说应该去请兽医,有人冷笑,说兽医也没招数治这牛。
犁到地头后,我爹把牛停住,对我哥说:
“金龙,你不必跟着了,我说过不会在公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你跟着吃这累干啥?”
金龙鼻子嗤了一声,对我爹的话不屑一顾。我爹又说:
“我的牛不踩公家的地,按说,公家的牛和人也不能踩我家的地,可是你一直在我家地里走,此刻你就站在我家的地上!”
金龙一怔,然后便像受了惊吓的袋鼠一般,蹦跳着从我家地里出来,站在了紧靠着河堤的道路上。
我恶毒地喊叫着:“应该把你那两只蹄子铲掉!”
第十六章 妙龄女思春芳心动 西门牛耕田显威风(5)
金龙满脸赤红,一时语塞。
爹说:“金龙,咱们父子一场,互相担待着一点,好不好?你追求进步,我不能阻拦,不但不阻拦,而且大力支持。你亲爹虽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批他斗他,那是形势所迫,做给人家看的,我对他的感情始终在心里藏着。我对你,一直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但你要奔自己的前程,我不能阻挡。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点热乎气儿,不要让自己的心冷成一块铁。”
“我确实踩了你们的地,”金龙冷酷地说,“你们可以把我的脚铲掉!”他把铁锹猛地往前一投,锹头扎进土地,直立在我们中间,接着说,“你们不铲,那是你们的问题,但如果你们的牛,包括你们,一旦踩了公家的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决不客气!”
我看着他那张脸,和那两只似乎往外喷吐着绿色火焰的眼睛,突然感到脊背发凉,皮肤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这个重山哥哥,的确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只要我们的脚、蹄越界,他会毫不容情地铲过来。这样的人生在和平年代有点可惜,如果他早生几十年,无论他参加了什么队伍,都会成为英雄,如果他当了土匪,势必是个杀人魔王,但眼下是和平年代,他的狠,他的果敢,他的铁面无私,似乎没有太多的用武之地。
爹似乎也吃惊非浅,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慌忙跳开了。爹盯着那柄扎在地里的铁锹说:
“金龙,我说多了,都是屁话,你别往心里去。为了让你放心,也为了我胸口这一丝志气,我要先犁地边,让你看看,如果该铲,就让你及早铲了,免得误了您的工夫。”
爹走到牛身边,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的额头,用低沉的声音说:
“牛啊!牛……唉,不说了,你可要看准那界石,笔直地走,半步也不能歪啊!”
爹调好木犁,对准地界,轻轻地吆喝了一声,牛便往前走去。哥端着铁锹,双眼瞪得溜圆,盯着牛的四蹄。牛对于身后潜在的危险似乎毫无察觉,它行进的速度没有放慢,身体舒展,脊背平稳,稳得完全可以放上一只盛满水的碗。爹扶着犁把,双脚踩着新翻开的犁沟,走成一条直线。这活儿其实全靠牛,牛的双眼生在两侧,它如何保持方向的正直,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翻开的犁沟,把我们的地与公家的地鲜明地分割开,那几块界石,正正地立在犁沟的中央。犁到界石时,牛放慢速度,给我爹一个提起犁铧的机会。它的蹄印,都踩在我家田地的尽边,犁了一圈,没有一蹄越界,让金龙得不到下手的机会。我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金龙说:
“现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吧?”
金龙走了。临走之前他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看了一眼牛端正明亮的四蹄,我知道他对没有机会把牛蹄子铲下来感到十分遗憾。锋利的锹刃在他的背后闪烁着银光,让我终生难忘。
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疯狂 狂言妄语即文章
接下来的事儿,是我继续叙说呢还是由你来说?我征询着大头儿的意见。他眯缝着眼睛,似乎在看我,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的脸上。他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鼻下嗅着,噘着嘴,不言语,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我说,你小小年纪,可不能染上这恶习。如果你五岁就学会吸烟,到你五十岁的时候,那还不得吸火药?他没理我的话茬儿,头歪着,耳轮微微颤抖,似乎在谛听什么。我说,我就不说了吧,都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没啥好说的了。他说,不,你既然开了头,就得结尾。我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了。他翻翻白眼,道:
“集市,拣热闹的说。”
我在集市上观看过许多场游斗,每次都兴致勃勃,心中充满快乐。
在集市上,看到了那位与我爹有交情的陈县长被游街示众,他头皮刮得乌青——后来他在回忆录里写,刮成光头是为了防止那些红卫兵们揪他的头发——腰上套着一具用纸壳糊成的驴,在锣鼓声中,他节拍分明地奔跑着,舞蹈着,脸上挂着白痴般的笑容。他这样子,与正月里扮耍的民间艺人十分相似。因为他曾在大炼钢铁期间骑着我家的黑驴到处视察,当时就有人给他起了一个“驴县长”的绰号。“文化大革命”一起,红卫兵们为了增加游斗走资派的娱乐性和可视性,吸引更多的观众,就把民问艺人家的纸驴给他骑上了。许多老干部写回忆录,回忆到“文化大革命”时,总是写得血泪斑斑,把“文革”期间的中国描绘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营还要恐怖的人间地狱,但我们这位县长却用幽默而又生动的笔调,写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说他骑着纸驴,在全县的十八个集市被游斗,把身体锻炼得无比结实,原来的高血压、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说他一听到锣鼓点就兴奋,腿脚就颤抖,就像那头黑驴见到母驴就弹蹄喷鼻。结合着他的回忆录,回忆当年他套着纸驴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脸上为什么有那痴痴的笑容。他说他只要一踏着锣鼓点,搬弄着纸壳驴舞蹈起来,就感到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头驴,变成了全县唯一的单干户蓝脸家的那匹黑驴,于是他的心思就飘飘荡荡,悠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现实,又恍惚进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分权成了四蹄,屁股后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与纸毛驴的头颈融为一体,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些半人半马的神,于是他也就体会到了做一匹驴的快乐和痛苦。“文革”期间的集市,并没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来看热闹的。已经是初冬时节,人们多半穿上了棉袄,也有一些年轻人为了俏丽穿着单衣。人们的胳膊上都套着一个红色的袖标。穿着黄色或是蓝色的军便装单衣的年轻人,胳膊上套上红色袖标显得格外神气,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着黑色的、油垢发亮的破棉袄的老人,胳膊上套上红袖标就显得不伦不类。一个卖鸡的老太太,倒提着一只鸡,站在供销社门口,胳膊上也戴着一个红袖标。有人问她:大娘,您也人了红卫兵?她噘噘嘴,说:闹红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井冈山”的,还是“金猴奋起”的?——去你娘的,别对我说这些没用的,要买鸡就买,不买滚你娘的蛋!
宣传车开过来了,是辆从朝鲜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苏制嘎斯51
大卡车,久经风吹雨打日晒,原先草绿色的油漆已经黯淡,车头顶盖焊上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捆扎着四个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车后厢里固定着一台汽油发电机,车厢两边站着两排穿着仿制军装的红卫兵,都是一只手把着车厢边缘,一只手攥着《毛主席语录》。他们的脸通红,也许是冻的,也许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烧。其中一个女的,眼睛有些斜视,嘴角上翘,充满笑意。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个年轻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头撞土墙而昏厥,还使许多只正在草窝里产卵的母鸡惊飞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咙。先是放《东方红》,然后停止。听到了发电机的轰鸣和喇叭里发出的尖厉声响,然后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这时我攀上了一棵老树,看到了在车厢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台机器和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麦克风,椅子上端正坐着一个头扎小辫的姑娘,还有一个留着分头的青年。姑娘我不认识,那男青年是到我们村搞过“四清”运动的“大叫驴”小常!后来我才知道,小常已经分配到县剧团,并造反当了“金猴奋起”的司令员。我在树上大声喊叫着:小常!小常!大叫驴!但我的声音被喇叭里的高音淹没了。
那个姑娘对着麦克风喊叫,喇叭把她的声音扩大得震耳欲聋,整个高密东北乡都听到了这样的话:走资派陈光第,这个混进党内的驴贩子,反对大跃进,反对三面红旗,与高密东北乡顽固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户蓝脸结拜兄弟,充当单干户的保护伞。陈光第不但思想反动,而且道德败坏,多次与一头母驴通奸,致使那头母驴怀孕,生下了一个人头驴身的怪胎!
好啊!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车上的红卫兵在“大叫驴”
的率领下喊起了口号: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奸驴犯陈光第!——打倒奸驴犯陈光第!!“大叫驴”的嗓门,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大雁肉味清香,营养丰富,是难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太上掉下大雁,看似福从天降,实是祸事降临。集上的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一群饿疯了的狗还可怕。最先抢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会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随即被无数只手扯住。雁毛脱落,绒毛飞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个人手里,雁头连着一段脖子被一个人撕去,并被高高举到头顶,滴沥着鲜血。评多人按着前边人的肩膀和头顶,像猎犬一样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挤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声哭叫着,娘啊,娘啊……哎哟,救命啊……集市上的人浓缩成几十个黑压压的团体,翻滚不止,叫苦连天,与喇叭的啸叫混杂在一起,哎哟我的头啊……这场混乱,变成了混战,变成了武斗。事后统计,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疯狂 狂言妄语即文章(2)
有的死者被亲属们抬走,有的拖到屠宰组门前等待认领,有的伤者被亲属们送到医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边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有的趴在地上大声哭泣。这是高密东北乡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后来虽有真正的、计划周密的武斗,砖头瓦片满天飞,刀枪棍棒一齐舞,但伤亡人数都没有这次多。
我在大树上,非常安全。我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过程,看清楚了每一个细节。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坠落下来又怎样被人们野蛮分解。我看到在这个事件过程中那些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气流和灼热的气浪,我联想到了传说中的战争。尽管“文革”后编写的县志把雁从天落解释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终不渝地认为大雁是被高音喇叭强烈而尖锐的声音震下来的。
骚乱平息之后,游街继续进行。经历了这场突发事件的人们,行为拘谨了一些,原先万头攒动的集市上闪开了一条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摊摊的血迹和踩得稀烂的雁尸。风过处,腥气洋溢,雁羽翻滚。那个卖鸡的老妇人,用红袖标擦拭着鼻涕眼泪在街上蹒跚、哭叫:我的鸡啊,我的鸡……你们这些遭枪子儿的强盗,还我的鸡啊……
嘎斯51大卡车停在牲口市和木头市交界处,那些红卫兵多数下了车,神情倦怠地坐在一堆散发着松脂香气的木头上。公社食堂里那个脸上有麻子的炊事员宋师傅,挑着两桶绿豆汤前来慰问县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桶里冒着热气,绿豆汤的香味儿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汤捧到汽车前,高举过头顶,请车上的司令
“大叫驴”和那个担任播音员的女红卫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对着话筒,怒气冲冲地喊:把牛鬼蛇神押上来!
于是,以驴县长陈光第为首的牛鬼蛇神们,就从公社大院里欢天喜地地冲出来。正如前边所述,驴县长的身体与纸壳驴融为一体,刚出场时,他的头还是一个人的头,但舞动片刻,变化发生,就像后来我在电影与电视里看到的那些特技镜头一样,他的耳朵渐渐长大,耸起,如同热带植物肥大的叶片从茎杆上钻出,如同巨大的灰蛾从蛹里钻出身体,绸缎般闪烁着灰色的高贵光泽,附着一层细长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然后脸部拉长,双眼变大,并向两边偏转,鼻梁变宽,并且变白,附着白而短的绒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嘴巴下垂,分成上下两片,嘴唇变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两排雪白的大牙本来是被驴唇遮掩着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着红袖标的女红卫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卷起来,龇出了两排大白牙。我家养过公驴,我十分清楚驴的习性。我知道驴一旦卷起上嘴唇就要发骚,然后就要把原本隐藏着的硕大的鸡巴伸出来展示。但幸亏陈县长人性尚存,变驴变得还不彻底,所以他尽管卷唇龇牙但鸡巴还比较含蓄。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原公社书记范铜,对,就是那个给陈县长当过秘书、酷爱吃驴肉的人,因为他最爱吃驴的鸡巴,红卫兵们就给他用高密东北乡盛产的大白萝卜刻了一根,其实也没动多少刀功,萝卜头上用刀子稍旋了几下,用墨汁涂黑了即可。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十分丰富,没人不知道这根染黑了的萝卜象征何物。这姓范的愁眉苦脸,因身体肥胖而行动迟缓,步伐凌乱而不合锣鼓点儿,让牛鬼蛇神队伍混乱,手持藤条的红卫兵抽打他的屁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时哭嚎一声。便改抽他的头,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驴属去招架,仿驴屌被抽断,显出萝卜真相,白而脆,汁液丰富。群众哈哈大笑。红卫兵也忍俊不禁,把范铜拎出来交给两个女红卫兵,逼着他当场把这根断成两截的驴属吃掉。范铜说墨汁有毒不能吃。女红卫兵小脸通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臭流氓!不用拳打,只用脚踢。变换着姿势踢。范铜遍地打滚,哀嚎不止,喊叫:小将,小将,别踢了,我吃,我吃……抓起萝卜,狠命咬了一口。快吃!又咬了一口,腮帮子撑得老高,无法咀嚼。着急着下咽,噎得翻白眼。在驴县长的带领下,十几个牛鬼蛇神各出奇招,让观众大饱眼福。敲锣打鼓拍钹的,是专业的水平,原本是县剧团的武场,能敲打出几十套花样,乡村野戏班子那些人,跟他们无法相比。我们西门屯的锣鼓班子跟他们相比,简直就是敲着破铜烂铁吓唬麻雀的顽童。
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来了。背着鼓的是孙龙,敲鼓的是孙虎,打锣的是孙豹,拍钹的是孙彪。孙家四兄弟是贫农的后代,锣、鼓、钹、镲这些能发出巨响的家伙,理应掌握在他们手中。在他们前边,是村里的牛鬼蛇神走资派。洪泰岳躲过了
“四清”但没躲过“文革”。他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背上糊着一张大字报。仿宋字体,刚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西门金龙的笔迹。洪泰岳手里还举着一块边缘上缀着铜环的牛胯骨,让我联想到他的光荣历史。他头上那顶纸帽子与他的头颅尺寸不符,东倒西歪,必须及时扶正。如果他不能将头上的高帽子及时扶正,就有一个浓眉高鼻的青年用膝盖顶他的屁股。这青年就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门金龙。他公开的名字还是叫蓝金龙。他聪明透顶,不愿改姓,因为一改姓他的出身就会变成为恶霸地主,就会变成人下之人,我爹虽是单干户,但雇农的成分不变,雇农,这顶金帽子,在那个年代里,闪闪发亮,千金难买。
我哥穿着一件真正的军装上衣,是从他的好友“大叫驴”小常那里弄来的。我哥上穿真正的军装,下穿蓝条绒裤子,脚蹬白塑料底黑咔叽布面紧口鞋,腰上扎着一条三指宽的铜扣牛皮腰带,这样的腰带总是扎在英武的八路军或新四军军官的腰上。现在却扎在我哥的腰上。他高高地挽着袖子,红卫兵袖标松松地套在上臂。村民们的红袖标是用红布缝成,袖标上的字是用纸板镂空黄漆漏刷。我哥的袖标是上等的红绸子,袖标上的字是用金黄色的丝线刺绣。这样的袖标全县只有十只,是县工艺品厂那位技艺高超的女技师连夜赶制的。她只绣了九只半袖标就吐血而死。血染袖标,十分悲壮。我哥所戴,就是那只绣了一个“红”字、沾着血的。剩下的两个字,是我的姐姐西门宝凤补绣而成。我哥是去县“金猴奋起”红卫兵司令部拜访他的朋友“大叫驴”时得到这件宝物的。两只“叫驴”久别重逢,兴奋无比,握手拥抱,行革命时期的致敬礼,然后诉说别后情景及县里与村里的革命形势。尽管我没在场,但我知道“大叫驴”肯定会问起我姐的情况,他的脑子里,肯定还留存着我姐的形象。
我哥是去县里取经的。文化大革命兴起,屯子里人都蠢蠢欲动,但不知道这命是如何革法。我哥聪明,能够抓住问题的根本。
“大叫驴”只告诉他一句话:像当年斗争恶霸地主一样斗争共产党的干部!当然,那些已经被共产党斗倒了的地主富农反革命,也不能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疯狂 狂言妄语即文章(3)
我哥心领神会,身上的血仿佛沸腾了。临别时,“大叫驴”将这个未完成的红袖标和一束金黄丝线赠给我哥,说你妹妹心灵手巧,让她帮你绣完吧。我哥从挎包里摸出我姐带给“大叫驴”的礼物:一双用五彩丝线精心刺绣的鞋垫。我们这里的姑娘,送给谁鞋垫,就意味着愿意以身相许。鞋垫上绣着鸳鸯戏水。红线绿线,千针万线,精美图案,情意绵绵。两个“叫驴”,面皮都有些发红。“大叫驴”收下鞋垫,说:请转告蓝宝凤同志,鸳鸯呀,蝴蝶呀,都是地主资产阶级情调,无产阶级的审美观,是青松、红日、大海、高山、火炬、镰刀、斧头,如果要绣,就绣这些东西。我哥庄严地点头承诺,一定把司令的话转告我姐。司令将身上的军装褂子脱下来,郑重地说:这是我的一位在部队当指导员的同学送给我的,看看,四个兜儿,货真价实的军官服,县五金公司那个小子,推来一辆全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车,我都没舍得换给他!
我哥回村后就成立了“金猴奋起”红卫兵西门屯支队,军旗一竖,群起响应。村子里的年轻人,平日里就对我哥敬佩得不行,现在总算找到了拥戴的机会。他们占据了大队部,卖了一头骡子两头牛,换回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币。他们买来红布,赶制袖标、红旗、红缨枪,还买来高音喇叭播放机,剩下的钱买了十桶红漆,把大队部的门窗连同墙壁,刷成了一片红,连院子里那棵杏树也刷成了红树。我爹对此表示反对,被孙虎在脸上刷了一刷子,使我爹的脸半边红半边蓝。我爹嘈嘈着骂,金龙冷眼旁观,置之不理。我爹不知进退,上前问金龙:小爷,是不是又要改朝换代了?
金龙双手卡腰,胸脯高挺,斩钉截铁般地说:是的,是要改朝换代了!我爹又问:您是说,毛泽东不当主席了?金龙语塞,片刻,大怒:把他的那半边蓝脸也刷红!孙家的龙、虎、豹、彪,一拥而上,两个别着我爹的胳膊,一个揪着我爹的头发,一个抡起漆刷子,把我爹的整个脸上,涂上了厚厚一层红漆。我爹破口大骂,那红漆就流进他的嘴里,把牙也染红了。我爹的样子,实在可怕,那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睫毛上的漆,随时都会浸到眼珠上。我娘从屋子里跑出来,哭叫着:金龙啊,金龙,他是你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对他?金龙冷冷地说:全国一片红,不留一处死角。
“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这些走资派、地主、富农、反革命的命,单干户,也不留,如果他还不放弃单干,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就把他放到红漆桶里泡起来!我爹抹一把脸,又抹一把脸,他抹脸是感觉到红漆要流进眼睛里了,他抹脸是怕红漆流进眼睛里,但可怜他一抹脸反倒把更多的红漆抹到眼睛里去了啊!
油漆杀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滚,身上沾满了鸡屎。我娘和吴秋香养的鸡,都被这满院子的红色与这个红脸人吓得神经错乱,不敢进窝归宿,飞到墙头上,飞到杏树上,飞到屋脊上,鸡爪子上沾了红漆,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红色的爪痕。我娘哀哭不止,大声唤我:解放啊,我的儿,快去找你姐回来,救救你爹的眼……我端着一杆从红卫兵手中夺来的红缨枪,憋了一腔怒火,准备在金龙的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的窟窿,看看从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身上,到底会流出什么样的液体,我猜想,他的血,应该是黑的。母亲的哀求和爹的惨状,使我不得不暂且放下洞穿西门金龙的念头,救我爹的眼是头等大事。我拖着红缨枪,跑上大街。看到我姐了吗?我问一个白发老太婆,老太婆搓着流泪的眼,连连摇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我问一个秃顶的老头儿:见到我姐了吗?他佝偻着腰,傻傻地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噢,他是聋子,听不到任何声音。看见我姐了吗?我扯住了一位推车人的肩膀,那人的车子歪倒,篓子里的卵石磨擦着、光滑着、清脆地响着滚在大街上。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发脾气,按说他是可以发脾气的,但是他没有发,他是屯子里的富农伍元,吹得好洞箫,呜呜咽咽,有高士雅韵,很古的一个人,如你所说,他曾是恶霸地主西门闹的好友。我往前飞跑,伍元在我身后往篓子里捡卵石。卵石是往西门大院送的,遵从的是“金猴奋起”红卫兵西门屯支队司令西门金龙的命令。我与迎面跑来的黄互相撞了个满怀,屯里的姑娘大都剃成了很男性化的小分头,露着青青的头皮和白白的脖颈,唯有她还顽固地留着一根大辫子,辫梢还扎着红头绳,封建,保守,死性,可以与我爹的坚持单干不动摇相媲美,但没过多久,她的大辫子就派上了用场,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她简直不用化妆,李铁梅就是这样一条大辫子啊。连县剧团里演李铁梅的演员都要接续上一条假辫子,但我们的李铁梅却是真辫子,每根头发都连着头皮。后来我才知道,黄互助宁死不剪头发,是因为她的头发上有毛细血管,一剪就往外渗血丝儿,她的头发根根粗壮,抓上去肉乎乎的,这样的头发,世所罕见。撞了个满怀后我问她:互助,看到我姐姐了吗?她张开嘴又闭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冷淡,很蔑视,很不是个意思。我顾不上她的表情,拔高嗓门:我问你看到我姐了吗?她问,她明知故问:谁是你姐姐?妈了个巴子的黄互助,你难道不知道谁是我姐姐?如果你连谁是我姐姐都不知道那你连谁是你娘也不知道了。我姐姐,蓝宝凤,卫生员,赤脚医生。你问的是她?互助小嘴一歪,极端鄙视的口吻,明明醋溜溜但却装正经地说:她呀,在小学校里,与马良才麻缠呢,快去看看吧,两条狗,一公一母,一个更比一个浪,这会儿,差不多配上了!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古古典典的互助,竟然说出这样粗野的话。——都是被
“文化大革命”闹的!大头儿蓝千岁冷冷地说。他的手指又无端地流出血来,我急忙把早就备好的灵药递给他,他把手指沾上一些药,血立即就止住了——她涨红的脸.圆鼓鼓的胸脯子,使我马上明白了,她虽然未必暗恋马良才,但看到马良才黏乎我姐她心中也不自在。我说,我暂且不理你,改天收拾你,你这个浪货,恋着我哥——不,他已经不是我哥了,他早就不是我哥了,他是西门闹留下的坏种。那你的姐也是西门闹留下的坏种,她说。我被她一语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块热黏糕。她跟他不一样,我说,她善良,她温柔,她的心是好的,血是红的,还有人味,她是我姐姐。她很快就会没有人味的,她身上有狗腥气,她是西门闹与一条母狗交配出来的狗杂种,每逢阴雨天气就散发狗腥味。互助咬牙切齿地说。我调转红缨枪想捅了她,革命时期,民办枪毙,夹山人民公社已经把杀人的权力下放到村了,麻湾村一天一夜就杀了三十三人,老的八十八岁,小的十三岁,有的用棍棒打死,有的用铡刀铡成两截。我举起红缨枪,对准她的胸膛,她挺起胸膛,往前送:戳吧,你有种就戳死我吧!我早就活够了,我活得够够的了。说着,眼泪就从她好看的眼睛里滚了出来。这有点莫名其妙,这有点难以捉摸,这个互助,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都光着屁股在沙土堆上玩耍,她突然对我双腿问的小鸡鸡发生了兴趣,回去哭着跟她娘吴秋香要小鸡鸡,为什么解放有我没有,吴秋香站在杏树下大骂:解放你这个小流氓,再敢欺负互助,小心我把你那鸡巴给你剪了去!往事历历在目,但一转眼这互助就变得比河里的鳖湾还要深不可测。我转身逃跑,女人的泪,我受不了。女人一哭我的鼻子就酸了。女人一哭我就晕了。这软弱的脾性害了我一辈子。我说:西门金龙把红漆倒在我爹眼里了,我要去找俺姐救俺爹的眼……活该,你们一家,狗咬狗吧……她恶狠狠的话,在很远处响着。我可算摆脱了这个互助,我有几分恨她,有几分怕她,有几分恋她,尽管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但她毕竟告诉了我我姐姐在何处。
 
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疯狂 狂言妄语即文章(4)
小学校在村子西头,靠着围子墙,单独的一个大院子,院墙是用坟砖砌的,有许多死人的魂附在墙上,夜里就出来游荡。墙外有大片黑松林,黑松林里有夜猫子,叫声凄厉,令人胆寒。这片树林子,没被砍掉当了炼钢铁的燃料真是奇迹。完全是因为这林子中有一棵古柏,砍一斧,哗哗地流出血来。树流血,谁见过?
就像互助的头发,一剪就冒血。看起来凡是能够保存下来的东西,都有几分不寻常。
我果然在小学校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我姐姐。我姐姐并没有与马良才谈恋爱,而是为他包扎伤口。马良才的头不知被什么人打破了,我姐姐把他的头用绷带横缠竖绑,只留着一只眼睛看路,两个鼻孔出气,一只嘴巴说话、喝水、吃东西。他的样子很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被共产党的士兵打残了的国民党士兵。她的样子很像一个护士,面部没有表情,仿佛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雕成。窗户上的玻璃全部被打破,碎玻璃全部被孩子们抢光,他们把碎玻璃献给母亲,供她们刮削土豆皮时使用。比较大块的碎玻璃镶嵌在自家的木格子窗户上,可以从里往外望人,还可以透进阳光。深秋的傍晚的风,从黑松林里刮进来,挟带着松针和松油的气味,将办公室里的纸片从桌子上吹落到地上。我姐姐从那只赭红色的牛皮药包里拿出一只小瓶,倒出一些药片,从地上捡一张白纸包了,对他说:每次两片,每天三次,饭后服。他苦笑一声说:不必浪费了,没有饭前饭后了,我不会再吃饭了,我要绝食,向法西斯暴行抗议。我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他们凭什么打我?我姐姐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低声说:马老师,您别激动,激动对您的伤口不好……他猛地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我姐姐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宝凤,宝凤,你跟我好吧,我们两个好吧……多少年了,我吃饭想着你,睡觉想着你,走路想着你,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好多次撞到墙上、树上,别人还以为我在思考学问,其实我是在想你……这么多的痴情话语,从被绷带包围着的嘴里溢出来,很显荒诞,那只眼睛,奇特的亮,犹如被水浸湿的煤炭。我姐姐用力往外挣脱着双手,脑袋往外仰着,左右摇摆着,躲避着那张绷带中的嘴。依了我吧……依了我吧……马良才狂乱地叨念着。这个家伙简直是丧心病狂。我大声喊叫着:姐姐!然后一脚踹开了那虚掩着的门,挺着红缨枪冲了进去。马良才慌忙抽开我姐姐的手,摇摇晃晃地倒退着,碰翻了一个脸盆架,使半盆污水在方砖地上流淌。杀!我大叫一声,将红缨枪戳在墙上。马良才一屁股坐在一堆烂报纸上,看样子是吓昏了。我拔出红缨枪,对蓝宝凤说:姐姐,爹的眼睛,被金龙指使人刷上了红漆,现在正痛得满地打滚,娘让我找你,我跑遍了全屯,终于找到你了,你赶快回去想办法,救救爹的眼睛……宝凤背起药包子,瞥了坐在墙角上抽搐的马良才一眼,跟着我就跑。她跑得很快,一会儿就超越了我。药包子被颠动,敲打着她的屁股,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星星出来了,在西边的天际,是那颗灿烂的金星,伴随着一弯眉月。
我爹满院子打滚,几个人都按不住。他用手使劲地揉搓眼睛,发出惨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哥那些小喽哕们都悄悄地溜了,只有孙家那四个忠实走狗还在那里,护卫着我哥。我娘和黄瞳每人拽住我爹的一条胳膊,不让他搓眼。我爹胳膊上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两条遍体黏液的大鲇鱼,不时地挣脱出来。我娘气喘吁吁地骂着:金龙啊,你这个丧了良心的畜生,他虽然不是你的亲爹,可你也是他拉扯大的啊,你怎么能下这样的黑手……
我姐冲进院子,如同救星从九天降落。我娘说:他爹,你老实吧,宝凤来了。宝凤,救救你爹,别让他的眼瞎了,你爹只是个倔脾气,不是坏人,待你们兄妹不薄啊……天虽然还没完全黑透,但院子里那些红和爹脸上那些红都变成墨绿。院子里一股浓烈的油漆气味。姐喘着粗气说:快拿水来!娘跑回家,端出一瓢水。姐说:这哪里够!要水,越多越好!姐接过水瓢,瞄准爹的脸,说:爹,你闭眼!爹其实一直紧闭着眼,想睁也睁不开了。姐将那瓢水泼到爹的脸上。水!水!水!姐姐大声吼叫着,声音嘶哑,犹如母狼。温存的姐姐,竞能发出这样的声嗓,让我吃惊非浅。娘从屋子里提着一桶水出来,脚步趔趔趄趄。黄瞳的老婆秋香,这个唯恐天下不乱、希望所有的人都得怪症候的女人,竟然也从自家提出来一桶水。院子里更黑了。黑影里我姐发令:用水泼他的脸!一瓢瓢的水,泼到我爹的脸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拿灯来!我姐命令。我娘跑回屋子,端着一盏小煤油灯,用手护着火苗,走得小心,火苗跳动颤动,一股小风吹过,灭了。我娘一脚踩空,趴在地上。小煤油灯一定被扔出去好远,我嗅到从那个墙角处散漫开的煤油气味。我听到西门金龙低声命令他的喽哕:去,把汽灯点起来。
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疯狂 狂言妄语即文章(5)
除了太阳之外,汽灯是那个时代里我们西门屯最明亮的光源。孙彪只有十七岁,但却是屯子里侍弄汽灯的专家,别人用半个小时才能把汽灯点亮,他十分钟就能。别人经常把石棉灯网弄破,他弄不破。他经常眼瞅着那白得耀眼的灯网发呆,耳听着汽灯发出的咝咝声响,他的脸上洋溢着如痴如醉的神情。院子里一团漆黑,正房里却渐渐明亮起来,好像里面起了火。众人正诧异着,就见那孙彪,用一根棍子挑着汽灯,像挑着太阳,走出西门屯的红卫兵司令部。院子里的红墙、红树,都跟着焕发出光彩,红得耀眼,红得如火。我一眼就看遍了满院子的人。倚在自家门口、像一个封建的大家闺秀一样玩弄着辫子梢的黄互助。站在杏树下目光滴溜溜乱转的黄合作,她的小分头长长了一些,她从牙齿缝隙不时吐出一个个小泡泡。吴秋香在院子里来回奔忙着,似乎有满肚子话要对人说,但没人与她搭腔。西门金龙双手抹着腰,站在院子当中,目光严肃而深沉,两道眉毛紧蹙着,似乎在考虑重大问题。孙家三兄弟成扇面状护卫在西门金龙身后,像三条忠实的走狗。黄瞳手持葫芦瓢,舀水泼在我爹脸上。水,有的反弹回来,溅落到光里,有的顺着我爹的脸淌下去。我爹已经坐在地上,两条腿平伸着,两只手按着大腿,脸仰着,承接着水泼。他很安静,不暴跳了,不噪叫了,大概是我姐姐的到来安定了他的心神。我娘在地上爬动着,嘴里低声唠叨着:我的灯呢?我的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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