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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作者:莫言

_3 莫言(现代)
  “小黑,过年了,吃饺子吧。”
  我承认,作为一头驴,能吃上主人家过年的饺子,是很高的礼遇。主人几乎把我当成了人,当成了他家庭中的一员。自从我大战二狼后,获得了主人的加倍爱护,也赢得了一头驴在高密东北乡这周遭百里、十八处村屯所能赢得的最高声誉。尽管那三个该死的捕狼队员霸去了两匹死狼,但人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尽管没人否认韩家的驴也参加了战斗,但人们都知道我是斗狼的主力,韩驴只是个配角,而且还是我救了它的性命。尽管我早就到了被劁的年龄,我的主人也曾经恐吓过我,但斗死双狼后,主人再也不提这话儿。去年秋天,我跟在主人背后下地,那个背着褡裢、手摇铜铃、以劁驴阉牛骟马为业的兽郎中许宝,尾随在我身后,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往我后腿间瞅。我早就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残忍的腥臭,我早就知道他不怀好意,这个拿驴卵牛蛋下酒的坏种,注定了不得好死。我警惕着,我准备着,只要他靠近到合适的距离,我就会飞起后蹄,对他的裆间下家伙。我要让这个罪恶累累的坏种,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也许他会转到我的面前来,那我就啃破他的头。咬人,是我的长项。这家伙很狡猾,躲躲闪闪,始终在安全距离外,不给我机会。街道两边的闲人,看着倔强蓝脸牵着他那匹大名鼎鼎的驴在前头走,而后头跟随着一个劁驴的坏种,都期待着好戏开演。人们七嘴八舌地说:
  “蓝脸,要给毛驴去势吗?”
  “许宝,又瞅上下酒菜了?”
  “蓝脸,万不能劁,这头驴能踢死狼,全仗着那一窝卵,一个卵一个胆,这驴卵多,简直是一窝土豆。”
  一群正要上学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尾随着许宝,唱着现编的快板:
  许宝许宝,见蛋就咬!
  咬不着蛋,满头大汗。
  许宝许宝,是根驴屌。
  吊儿郎当,不走正道……
  许宝立定,瞪着那些顽童,从褡裢中摸出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气势汹汹地说:
  “小杂种们,都给我闭嘴!哪个敢再编排许大爷就骟了他的蛋子!”
  顽童们聚在一起,对着许宝傻笑。许宝往前走几步,他们就往后退几步。许宝对着他们冲来,他们就一哄而散。许宝追上来打我卵蛋的主意,顽童又聚拢成群,跟在后边,边走边唱:
  “许宝许宝,见蛋就咬……”
  许宝顾不上去理睬那些缠磨他的顽童,他绕着圈儿,跑到蓝脸前方,倒退着走,与蓝脸搭话:
  “蓝脸,老哥们儿,我知道这驴咬伤了好多人,驴伤了人,既要赔药费又要赔好话,索性劁了,一刀割落,三天康复,我保它成为一头服服帖帖的顺毛驴!”
  蓝脸不理许宝,我心阵阵冲动。蓝脸知道我的脾性,紧紧地抓住我的嚼铁,不给我往前冲的余地。
  街上的浮土被许宝的脚后跟踢起,这杂种,倒是走得快捷,大概是经常用这样方式行路。他一张干巴小脸,两只三角眼,眼下垂着两个肉泡,门牙间开了一条宽缝,说话间不时有水泡泡从缝里飞出。
  “蓝脸,”他说,“我劝你,还是劁了吧,劁了好,劁了好。劁了你就省心多了。给别人劁,我收五元钱,给你劁,分文不取。”
  蓝脸住脚,冷冷地说:
  “许宝,先回家去把你爹劁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许宝拔高嗓门道。
  “嫌我说话难听?那你就听听我的毛驴怎么说吧。”蓝脸笑着道,他松开我的缰绳,对我说,“老黑,上!”
第八章 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2)
  我恼怒地嘶鸣着,像爬跨花花驴那样扬起前蹄,往许宝那颗干瘪的头脑上砸去。街边看热闹的人发出惊呼,那拨顽童也停止了喧哗。我期待着蹄子擂在许宝脑袋上那种感觉和那种声音,但期待落空,本应该能看到的那张因惊吓而变形的小脸没有看到,本应该能听到的狗转节子般的惊叫也没有听到,恍惚中似有一条油滑的影子钻到了我的肚皮下,阴凉的不祥之感在脑子里一闪现,欲想躲避,为时已晚——胯下一丝冰冷的感觉闪过,随即是锋利的剧痛。我感到若有所失,知道中了暗算,急转身,看到后腿内侧有血流下,看到在路边,许宝用只手托着一个沾着血迹的灰白卵子,满面笑容,对着看客炫耀,路边响起一片喝彩声。
  “许宝你这个杂种啊,你把我的驴毁了……”我的主人悲痛地呼喊着,欲撇下我,上前与许宝拼命,但许宝把卵子塞进褡裢,手中又亮出那把亮亮的小刀子,我的主人,就萎软了。
  “蓝脸,你不能怨我,”许宝举手指点着看客,道,“大家有目共睹,连这些小朋友也都看到,是你蓝脸纵驴伤人在前,我许宝正当防卫在后。如果不是老许我机警,此时,我这颗头,已经被驴蹄子敲成血葫芦了。老蓝,你不能怨我。”
  “可是,你毁了我的驴……”
  “老子本来想毁了你的驴,老子也完全具有毁了你驴的本事,但老子顾念乡亲感情,手下留了情,”许宝说,“实话告诉你,你的驴有三个卵子,我只取了它一个,这样,它的野性会收敛一些,但仍然不失为一头血气方刚的公驴。你他妈的,还不感谢我,更待何时?”
  蓝脸俯身侧脸,观察了我双腿间的情景,知道许宝此言不谬,心平气和了许多,但感谢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个魔鬼一般的家伙,在未商量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去一颗驴卵。
  “许宝,丑话跟你说在前头,”蓝脸道,“要是我的驴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的事就没完没了。”
  “除非你用砒霜拌料喂它,否则我保你驴命百岁!今天,最好不要让它下地干活,拉它回家,喂它点精料,饮它点盐水,两天就会收口。”
  蓝脸口里不服,但还是遵从了许宝的建议,拉我回家。我的痛苦,略有缓解,但还很强烈,我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这个将吃我一卵的杂种,心里盘算着报仇的方式,但说心里话,经过这番风雷电闪般的变故,我对这个双腿罗圈、其貌不扬的小男人,平添了许多敬畏。人世间竟有这般怪物,以取卵子为职业,而且取得出神入化,其下手之狠、出手之准、动作之快,非亲历绝不敢相信也!啊噢~~啊噢~~我的那个卵啊,今晚你就会伴着烧酒进入许宝肠胃,明天就会进茅坑,我的卵、卵。
  走到距他们几十步处,听到许宝在后边喊:
  “蓝脸,知道方才那一手叫做什么名堂吗?”
  “我日你祖宗,许宝!”蓝脸回头大骂。
  众人的笑声传来,笑声中许宝大喊,得意洋洋的声嗓:
  “好好听着,蓝脸,还有那头驴,也好好听着,方才那一手叫做‘叶底偷桃’!”
  “许宝许宝,叶底偷桃!蓝脸蓝脸,丢人现眼……”那群出口成章的天才顽童,跟在我们后边也喊叫着,一直把我们送进西门家大院……
  院子里人气渐旺,东西厢房里的五个孩子,穿戴着光鲜衣帽,在院子里合群蹦跳。蓝金龙和蓝宝凤已到了上学的年龄,但还没有上学。金龙神情忧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宝凤天真无邪,是个美人坯子。他们是西门闹留下的种子,与我西门驴没有直接关系,与我西门驴有直接关系的,是韩花花驴所下的那两个驴驹,只可惜,它们不满半岁,就跟着它们的娘死去。花花之死,是西门驴一大伤心事。花花是吃了有毒草料而死,两头驴驹,我亲生的孩子,是吃了花花的毒奶而死。驴产双驹,全屯喜庆;三驴同亡,百家心痛。韩石匠哭成个泪人儿,但肯定有个人在暗中笑,笑者就是下毒者。此事惊动了区里,专派了有经验的公安员柳长发前来破案,那人比较笨拙,只会把村里的人一拨拨叫到村公所,用那套似乎从留声机里播放出来的话语盘问,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后来莫言那厮在他的《黑驴记》中,把给韩家驴下毒的罪名扣在黄瞳头上,尽管他编造得严丝合缝,但小说家言,决不可信。
  接下来我对你说,与我西门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蓝解放,也就是你,你知道他是你就行,为了方便我还是说他——他已经五岁有余,随着年龄的增长,脸上那块痣越来越蓝。这孩子相貌虽丑,但性格开朗,活泼好动,手脚不闲置,尤其是那张嘴,几乎一秒钟也不会闲着。他穿着与同母异父的兄弟蓝金龙同样的衣服,因为个头不及金龙高,衣服嫌大,下卷裤腿,上挽袖子,看上去有一股匪气。但我深知这是个心性善良的好孩子,但几乎不讨所有人喜欢,我猜想,大概与他的多言和脸上的蓝痣有关。
第八章 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3)
  说完蓝解放,接下来说说黄家的两位千金:黄互助与黄合作。这两个女孩,穿着同样的花棉袄,扎着同样的蝴蝶结,生着同样白净的皮肤和同样妩媚的细长眼睛。黄、蓝两家,说亲不亲、说疏不疏的一种复杂关系,大人们在一起,总是别扭尴尬,迎春和秋香,毕竟都曾经是西门闹的枕边人,彼此既是冤家又是姐妹。现在分别嫁人,鬼使神差地又都住在各自住过的房子,但房子的主人换了,时代也换了。与大人的复杂关系相比,孩子们的关系清纯简单。蓝金龙性格阴沉,很难接近;蓝解放与黄家双娇处得极为亲密。那两个女孩子,一口一个解放哥哥地叫着,蓝解放本是个馋鬼,竟然能省出两块糖果,给她们吃。
  “娘啊娘,解放把糖给互助、合作吃了。”蓝宝凤悄悄地对母亲说。
  “既然是分给他的,他愿意给谁吃就给谁吃吧!”迎春拍拍女儿的头,无奈地说。
  孩子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他们之间的戏,十几年后将达到高潮,现在,还轮不到他们唱主角呢。
  现在,有一个重要人物登场。他姓庞名虎,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头戴一顶棉军帽,身穿一件扎着绗线的棉袄,胸前挂着两枚勋章,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手腕上套着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他手持双拐,右腿完好,左腿从膝盖处没了。一条黄色的裤腿,在断腿处隆重地系了一个疙瘩。虽然只有一只脚,但那脚上却穿着一只崭新的翻毛皮鞋。他一进大门,所有的人,包括孩子,包括我这头驴,都肃然起敬,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人,只能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志愿军英雄。
  英雄对着蓝脸走来。木拐棒戳着铺地的方砖,发出“笃笃”的声响,那条腿落地沉重,仿佛步步生根,另外半条腿上的裤子,悠来荡去。他立在主人面前,问道:
  “我如果猜得不错,你就是蓝脸。”
  蓝脸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等于回答了英雄的问题。
  “志愿军叔叔好,志愿军叔叔万岁!”多嘴饶舌的蓝解放跑上前来,无限敬仰地说,“您一定是个英雄,您立过功劳,您找我爹有什么事?我爹不爱说话,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我是我爹的发言人。”
  “解放,闭嘴!”蓝脸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没关系,”英雄宽厚地笑着,“你是蓝脸的儿子,名叫解放对吗?”
  “你会算卦吗?”解放惊讶地问。
  “我不会算卦,但是我会相面。”英雄狡猾地说,但他马上恢复了脸上的庄重表情,用胳膊夹住木拐,伸出一只手,伸到蓝脸面前,说,“伙计,认识认识,我是庞虎,是区里新来的供销合作社主任,那个在生产资料门市部卖农具的王乐云是我的妻子。”
  蓝脸愣了片刻,伸出手与英雄相握,但从他的困惑的眼神里,英雄知道他还迷在雾里。于是,英雄对着外边喊:
  “喂,你们也进来吧!”
  一个身体浑圆的小个子女人,抱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子,从大门走进来。女人穿着蓝色制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边眼镜,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吃庄户饭的人。那孩子眼睛很大,两个腮帮子红通通的,像深秋的苹果。这孩子满脸都是笑意,是一副标准的幸福婴儿的模样。
  “啊呀,原来是这个同志!”蓝脸欣喜地叫着,同时回头对西厢房里喊,“他娘,快来,来贵客了。”
  我自然也认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天蓝脸牵着我去县城驮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这个王乐云。她托着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边呻吟。她穿着一件蓝制服,因为肚子太大,制服下边的三个扣子敞开着。她戴着一副白边眼镜,面皮白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吃公家饭的。她看到我们,如同看到救星,艰难地说: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里的?这是怎么啦?——我叫王乐云,是区供销合作社的,我要去开会,本来还不到日子,可是……可是……——我们看到了歪倒在路边枯草中的自行车,知道了女人面临的险境。蓝脸急得转圈,搓着手说: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该怎样帮你?——驮我去县医院,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两袋盐,脱下身上的棉袄,用绳子揽在我的背上,然后,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稳了。女人手抓着我的鬃毛,低声呻唤着。主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揽着那女人,对我说:老黑,快跑。我奋蹄,我很兴奋,我已经驮过许多东西,盐,棉花,庄稼,布匹,还从来没驮过女人。我撒了一个欢,女人的身体摇晃着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稳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着。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时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宛如行云流水,这就是驴子的长处。马只有飞奔,腰背才会平稳,驴善疾走,跑起来反而颠簸。我感到这事儿很庄严很神圣,当然也很刺激,这时候我的意识介于人驴之间,我感到有温暖的液体浸透棉袄并濡湿了我的脊背,也感到从那女人头发梢滴下来的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们离开县城原本只有十几里路,而且我们走的是一条近路,路两侧荒草没膝,一只野兔子仓惶冲撞在我的腿上。
 
第八章 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4)
好,就这样到了县城,进了人民医院。那年代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真好。主人站在医院大门口大声吼叫:快来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时机地嘶鸣起来。立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从屋子里跑出来,将那女人抬进屋去。那女人一下驴,我就听到从她的裤裆里传出了哇哇的叫声。回来的路上,主人闷闷不乐,瞅着那件被弄脏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错以为产妇的东西肮脏晦气。到达与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皱着眉头,青蓝着脸说:老黑,这算什么事?一件新棉袄,就这样报了废,回家怎么跟内当家的交待?——啊噢,啊噢,我有点幸灾乐祸地大叫着,主人的狼狈相让我很开心。你这驴,还笑!主人解开绳子,用右手的三根指头,把那件棉袄从我背上揭下来。棉袄上——嗨,不说了,主人歪着头,屏住呼吸,捏着因为湿透而变沉重、仿佛一张烂狗皮的棉衣,抡起来,猛力往外一撇,犹如一只大怪鸟,飞到路边的荒草地里去了。绳子上也沾了血迹。因为还要捆扎盐包,不能扔,只好把绳子放在路上,用脚来回地搓着,路上的黄土改变了绳子的颜色。主人只穿着一件纽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冻得青紫,加上那张蓝脸,其相貌颇似阎罗殿里那些判官。主人从路边捧了几捧土,扬洒在我的背上,又撕来干草搓擦了。搓擦着说:老黑,咱爷们儿这是积德行善,对吗?——啊噢,啊噢,我回应着主人。主人将盐包捆在我背上,看着路边那辆自行车,说:老黑,按说这车子,应该归咱们所有,咱们赔上了棉袄,赔上了工夫,但如果咱们贪了这点财,前边积的德就没了对不对?——啊噢,啊噢——好吧,咱爷们儿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着车子,赶着我——其实我也不用他赶——重返县城,到了医院门口。主人大声喊叫:哎,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听着——你的车子,放在门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几个人跑出来。快走,老黑,主人用缰绳抽打着我的屁股说,快跑,老黑……
  迎春双手沾着白面,从厢房里跑出来。她的眼睛放着光,直盯着王乐云怀中那个美丽女孩子,伸出手,嘴里喃喃着:
  “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个人啊……”
  王乐云将孩子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抱在怀里,低下头,在那孩子脸上嗅着,亲着, 一连声地说:
  “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习惯她的亲热,哇哇地哭起来。蓝脸呵斥道:
  “还不快把孩子还给同志,瞧你那样,大母狼似的,什么孩子也被你给吓哭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王乐云接回孩子,拍着,哄着,孩子哭声弱了,不哭了。
  迎春搓着手上的面,歉疚地说:
  “真是对不起……您看看我这样子,把孩子的衣裳都沾了……”
  “我们都是庄稼人出身,”庞虎说,“没那么多讲究。我们今天,是特意谢恩来了。如果没有你老兄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把我送到医院还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车子送回去,”王乐云感慨地说,“医生护士都说呢,打着灯笼也难找蓝大哥这样的好人。”
  “主要是驴好,它走得快,走得稳……”蓝脸不好意思地说。
  “对对对,驴也好,”庞虎笑着说,“你这头驴,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驴!名驴!”
  啊噢~~啊噢~~
  “嘿,它能听懂人话呢。”王乐云道。
  “老蓝,我如果送你财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们的友情给糟蹋了,”庞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着火,说,“这是缴获美国鬼子的,送给你作个纪念,”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铜铃铛,说,“这是我让人从旧货市场上专门弄来的,送给驴。”
  英雄庞虎靠近我的身体,将那铃铛,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拍拍我的脑袋,说:
  “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勋章!”
  我晃动了一下脑袋,感动得想放声大哭,啊噢~~啊噢~~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王乐云拿出一包糖,分给蓝家的孩子们,连黄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上学了吗?”庞虎问金龙。解放快嘴,抢着回答:“没上。”“要上学,必须上学,新社会,新国家,年轻一代,红色接班人,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我们家没有入社,是单干户,爹不让我们上学。”“什么?还单干?像你这样有觉悟的人还单干?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老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大门口那儿回答。我们看到,洪泰岳,村长、党支部书记兼合作社社长,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干了,瘦骨伶仃,大踏步走过来,对着英雄庞虎伸出手,说,“庞主任,王同志,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众多的人涌进大院,互相祝贺新年,不再说那些老话了,满嘴新词儿,时代大变,于此略见一斑。
  “庞主任,我们集合,是商量办高级合作社的问题,把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初级社,合并成一个大社,您是英雄,给我们作个报告。”洪泰岳说。
  “我没准备,”庞虎说,“我是来感谢老蓝同志的,他救了我家两条命。”
  “不用准备,您随便讲,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迹给我们说说就行,大家欢迎。”老洪带头鼓掌,引起掌声一片。
  “好,我讲讲,随便讲讲。”庞虎被簇拥到大杏树下,有人塞到他身后一把椅子,他闪开了,不坐,站着,起高声,“西门屯的同志们,春节好!今年春节好,明年的春节更好,因为在共产党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翻身农民走上了合作化的道路。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
  “可是有人,竟然还顽固地走单干的道路,要跟我们的合作社竞赛,失败了还不认输!”洪泰岳打断英雄庞虎的话,插嘴道,“蓝脸,我说的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着头,玩弄着英雄赠送的打火机。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脸上挂不住,搡了一下他,他一瞪眼,说:“回屋去!”
  “蓝脸是个有觉悟的同志,”庞虎高声说,“他带着驴,勇斗群狼;又带着驴,救我妻子。他不入社,是一时没想明白,大家不要强迫命令,我相信,蓝脸同志一定会加入合作社与我们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蓝脸,这次成立高级社,你要是还不加入,我就给你下跪了!”洪泰岳说。
  我的主人,解开我的缰绳,牵着我走向大门。英雄所赠铜铃,在我颈上,丁丁当当地响着。
  “蓝脸,你到底入还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门外立住脚,回头,对着院内,瓮声瓮气地说:
  “你下跪我也不入!”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伙计,我要讲述1958年了。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中多次讲述1958年,但都是胡言乱语,可信度很低。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那时,西门大院里连你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高密东北乡共产主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咱不说大炼钢铁、遍地土高炉,这事没什么意思。咱也不说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全县农民大流动,这事你们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来啰嗦。咱也不说撤区、撤乡、村改为大队,一夜之间全县实现人民公社化,这事你们都清楚,我说着也没劲。作为一头驴,一个单干户饲养的驴,在19
58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有一些颇为传奇的经历,这是我想说的,也是你想听的吧?我们尽量地不谈政治,但假如我还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请你原谅。
  那是5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全是好气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味……这些气味让我高兴,但不足以让我逃离你们这个顽固不化的单干着的家庭。实话对你说,吸引我的、让我不顾一切地咬断缰绳逃脱的气味,是从母驴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头健壮的成年公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从被许宝那杂种割去一卵后,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能力,胯间虽还有两个卵,但这两个卵似乎是无用的摆设。但那晚上它们突然从休眠中醒来,它们发热、发胀,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铁一样坚硬,一次次地伸出来降温。人世间那些红火热闹的事对我没有了吸引力,我脑海里浮现着一头母驴的形象:身材匀称,四肢修长,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与她相会,交配,这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狗屎。
  西门大院的大门已经被摘去,据说是拉到炼钢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一旦咬断缰绳就等于获得了自由。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越墙而出,所以即便有门挡着,我也会飞出去,何况无门。
  我在大街上,追随着那令我神魂颠倒的气味狂奔。街上的风景很多,我无暇顾及,那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东西。我冲出村庄,奔向国营农场的方向,那里火光闪闪,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那是高密东北乡最大的土高炉,后来也证明,只有这个土高炉炼出了一些真正的钢铁,因为国营农场里人才济济,有几个在这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就是留学海外归来的钢铁工程师。
  钢铁工程师站在炉边,一本正经地指挥着那些临时抽调来炼钢的农民,火光熊熊,映红了他们的脸庞。十几座土高炉,沿着那条宽大的运粮河一字儿摆开,河西是西门屯的土地,河东是国营农场的地盘。高密东北乡的两条河流,都注入了这条大河,三条河的交汇处,有沼泽、芦苇和沙洲,还有方圆几十里的红柳丛林。村里的人,本不与农场的人打交道,但那时天下一统,大兵团作战。那条最宽的道路上,有牛车,有马车,有人力车,都载着据说是铁矿石的一种褐色的石头;有驴驮子,有骡驮子,都驮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老头,有老太太,有儿童,都背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车水马龙人如蚁群,都沿着这条路,向国营农场土高炉群汇合。后来的人,说大炼钢铁炼出了一堆废渣是不对的,高密县的领导精明,充分利用了那几个右派工程师,炼出了真正的钢铁。在集体化的洪流里,人民公社的人,暂时把单干户蓝脸忘记,竟让他逍遥法外好几个月,当合作社里的粮食来不及收割烂在地里时,他却从从容容地把自家八亩地里的粮食全部收回,并从无主的荒地里割了数千斤芦苇,准备在冬闲时编织苇席牟利。既然他们忘记了单干户,那单干户的驴自然也被忘记。所以,连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骆驼也被赶出来驮矿石时,我这头健壮的公驴,竟可以逍遥自在地去追寻浪漫煽情的气味。
  我奔跑,超越了许多人和畜,其中也包括几十匹驴,但发出气息召唤我的那头母驴却不见踪影,那原本强烈而集中的气味也越来越淡薄,时隐时现,仿佛目标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相信鼻子,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不可能背道而驰,我追寻着的母驴应该是驮矿石母驴或是拉车母驴中的一匹,除此之外,在这样的时代,在严密的组织和铁一样的命令下,难道还有第二匹逍遥驴躲在某个地方发情?洪泰岳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几乎是吼叫着骂我的主人:我日你祖宗蓝脸,你是全高密县惟一的单干户,你是个黑典型,等忙过了这阵,看我怎样收拾你!我的主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蔫唧唧地说:我等着。
  我跑过运粮河上那座十几年前被飞机炸断的、最近刚刚修复的大桥,绕着那些灼热的火炉子跑了一圈,没有发现母驴。那些困倦得犹如醉汉一样的炼钢人,因为我的出现而兴奋起来。他们手持着长长的铁钩子和钢锹围上来,想把我擒获,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已经晃晃悠悠,无论如何发力也达不到能追上我的速度,即便追上我,手中也没有能把我擒获的力气。他们大呼小叫,完全是虚张声势。火光放大了我的威仪,使我的皮毛犹如黑色的绸缎闪闪发光,我相信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在这些人一辈子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过、再也没有
看见过像我这样仪表堂堂的驴。啊噢~~我对着那些试图包围我的人冲去,他们四分五裂,有的跌翻在地,有的倒拖铁锹奔跑,犹如仓惶逃命的败兵。只有一个大胆的、头戴柳条帽的小个子,用铁钩子捅着了我的屁股。啊噢~~这狗娘养的,铁钩子灼热,随即嗅到焦煳气味,这小子给我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烙印。我尥了几个蹶子,冲出火光,遁入黑暗,踩着泥泞的滩地,钻进芦苇丛中。
  新鲜的芦苇和清凉的水气使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屁股上的痛疼有所减轻,但依然很剧烈,其程度远远超过被狼咬出的伤口。我踩着松软的淤泥走到河边,喝了几口水,水中有一股蛤蟆尿的腥气,水里有些疙瘩状的东西,我知道喝下了蝌蚪。这有点恶心,但没有办法。也许蝌蚪具有止痛的疗效,那就全当我喝了药。正当我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之时,那股已经迷失的气味又出现了,像一根在风中飘扬的红丝线。我生怕丢失它,跟着它走,我相信它会把我引导到母驴身边。远离了炼钢炉的火光,月光就明亮起来,河道中有许多蛤蟆在鸣叫,间或还有一阵阵的欢呼声、敲锣打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那是狂热的人们在虚构出来的胜利中大发癔症。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2)
  就这样,我追寻着气味的红线走了许久,已经将热火朝天的国营农场高炉群远远地抛在了后边。穿越了一座寂静无声的荒凉村庄后,我走上了一条狭窄的田间小路。左边是一片麦田,右边是一片白杨树林。麦子熟透了,虽在凉森森的月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偶有小兽在田中奔跑,便有麦穗断裂或麦粒脱落的窸窣声响起。杨树叶子片片发亮,犹如满树银币。其实我根本无心观看月下美景,我只是顺便对你提起。突然——
  那煽情的气味浓郁如酒,如蜜,如刚从炒锅里端出来的麸皮,那假想中的红线,变成了粗大的红绳。我奔波半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的爱情,就如顺着藤蔓终于摸到了一颗西瓜。我往前猛跑了几步,马上又改换成小心翼翼的步伐。在小路的中央,在月光下,盘腿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妇女,没有母驴的踪影。但发情母驴浓郁的气味,是确凿存在着的啊,难道这里藏着阴谋与陷阱?难道女人也能发出这种让公驴发疯的气味?我带着满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妇人身前靠拢,离她越近,与西门闹相关的记忆便越活跃,仿佛几点火星,燃成了连片的大火,驴的意识变得灰暗,人的情感占据上风。即便不看她的脸,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除了西门白氏,还没有一个女人,身上能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气味。我的妻啊,你这不幸的女人!
  为什么我把她称为不幸的女人?因为在我的三个女人中,她的命运最为悲惨,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穷人,改变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住在西门家祖坟的看坟屋子里,接受着她的身体不能承担的劳动改造。那看坟屋子,土墙草顶,低矮狭窄,年久失修,透风露雨,随时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坟茔。那些坏分子们,也都参加了人民公社,在社里边,受着贫下中农的管制,接受劳动改造。按照常理,现在,她应该跟那些坏分子们一起,在运矿石的队伍里,或是砸矿石的工地上,身受着杨七等人的监督,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如同死鬼,但为什么她竟穿着洁白的衣衫散发着香气坐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掌柜的,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见过了背叛和无耻,你就会想到我的忠诚。”她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倾诉衷肠,声调幽婉而凄凉,“掌柜的,我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一头驴,但即便你成了驴,你也是我的掌柜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柜的,只有你成了驴后,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还记得你生下来那年的第一个清明节与我相遇的情形吗?你跟着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过我栖身的看坟屋子,被我一眼看见。我正在偷偷地为公婆的坟茔和你的坟茔添新土,你径直地跑到我的身边,用
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头,看到了你,一头多么可爱的小驴驹啊。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热,悲凉混合着温暖,眼泪夺眶而去。我朦胧的泪眼,看着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里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熟识的神情。掌柜的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扬到你的坟顶上。我趴在你的坟上,脸贴着黄土,暗暗抽泣。这时,你用小蹄子轻轻地敲着我的屁股,我一回头,又看到那种神情从你眼里流露出,掌柜的,我坚信你已经转生为驴降生人世,我的掌柜的,最亲的人,阎王爷咋就这么不公道,让你投胎为驴呢?又一想,也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放心不下我,甘愿为驴与我相伴,阎王爷让你到达官贵人家去投生你不去,为了我你甘愿落草为驴啊,我的掌柜的啊……我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悲声。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军号铜鼓镲钹声。迎春在我身后悄声说:别哭了,人来了。迎春还没有把良心丧尽,她挎着的筐子里,用野菜遮盖着一叠纸钱,我猜到她是偷偷地给你烧纸钱来了。我强把哭声止住,看到你跟着迎春匆匆隐入黑松林,你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踌躇,掌柜的,我知道你对我一片深情啊……队伍逼近了,鼓乐声铿铿锵锵,红旗血红,花圈雪白,是小学校的师生为他们的烈士扫墓,细雨霏霏,燕子低飞。烈士墓那边桃花如霞,歌声如潮,而我的掌柜的,你的坟前,妻子不敢放声啼哭……掌柜的,那晚上你大闹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别人以为你是闹栏发狂,只有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咱家的财宝早已挖出,哪还有财宝在荷湾那边埋?掌柜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当成你送给我的吻,虽然狠了点,但唯有狠才让我刻骨铭心。感谢你的吻,掌柜的,你的吻救了我,他们一看我头破血流,生怕闹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坟前的破屋子里。我躺在那铺土坯潮湿的小炕上,盼着早死,死后我也要变成一头驴,与你做一对驴夫妻……”
  杏儿,白杏儿,我的妻,我的亲人啊……我喊叫着,但话语出口,仍然是驴鸣。驴的咽喉,使我发不出人声。我恨驴的躯体,我挣扎着,要用人声与你对话,但事实无情,无论我用心说出多少深情的话语,发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抚摸你,让我的眼泪滴到你的脸上,驴的泪珠,颗颗胖大,犹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泪水为你洗脸,你平躺在路上,仰望着我,你眼里也噙着泪,嘴里念叨不止:掌柜的啊,掌柜的……我用牙撕开你的白衣,用嘴唇纠缠着你,陡然间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儿羞羞答答,娇喘微微,果然是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千金小姐,能绣并蒂莲,能诵千家诗……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3)
  一群人呐喊着进了西门家大院,把我从梦境中惊醒,使我的好事不成,使我难圆鸳盟,使我从半人半驴回复成彻头彻尾的驴。这些人横眉立目,气焰嚣张,冲进西厢房,把蓝脸拖出来,往脖颈子里插了一面纸糊的小白旗。主人试图反抗,但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主人还想啰嗦,那些人说:我们是奉命而来。上边说了,你非要单干,那就只好让你单干,但大炼钢铁、兴修水利都是国家大事,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参加。修水库时把你忘了,这次你不能再投机了。两个人押着蓝脸往外走,一个人把我从驴棚里牵出来。这人富有经验,看来是个惯常与牲口打交道的,他贴着我的脖颈,右手紧紧地握着勒进我嘴里的嚼铁,只要我稍有反抗的表示,他手上就会加劲儿,嚼铁就会煞进我的嘴角,使我呼吸困难,疼痛难忍。
  女主人从厢房里跑出来,试图把我夺回,她说:
  “你们让我男人去干活可以,我也可以去砸矿石,去炼钢铁,但你们不能拉俺的驴。”
  那些人,气势汹汹地、不耐烦地说:
  “女公民,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当成黄皮子拉驴队啦?我们是人民公社的基干民兵,是听从着上级的指示、按政策办事。你们家的驴是暂时征用,用完了还会还给你们。”
  “我替驴去!”迎春说。
  “对不起,上级没这样指示我们,我们不敢私自做主。”
  蓝脸从那两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说:
  “你们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修水库,炼钢铁,是国家的活儿,我理当去干,毫无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补上,但我有个要求,你们要允许我跟我的驴在一起。”
  “这个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有什么要求,跟我们的上级去提吧。”
  我被那人用高度警惕的方式牵着,蓝脸被那两人用押解逃兵的方式挟着,出了屯,直奔过去的区政府、现在的人民公社所在地,那个红鼻头的铁匠和他的徒弟给我挂上第一副铁掌的地方。我们路过西门家祖坟的时候,看到一群中学生,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正在那里扒坟拆砖,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从看坟的小屋子里飞出来,向着那些人扑去。她伏在一个学生的身上,似乎是扼住了他的脖子,但随即就有一块砖头拍在她后脑勺上。她的脸雪白,像涂抹了一层石灰,她的声音尖厉刺耳,令我大受刺激。比铁水还亮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燃烧,我听到人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喷出:
  “住手,我是西门闹!不许扒我的祖坟!不许打我的妻子!”
  我猛地竖起前蹄,忍着嘴唇破裂的剧痛,把身边那人提起来,甩到路边的淤泥里。作为一头驴,我可以漠视眼前的情景,但作为一个人,我不能容忍别人挖我的祖坟,打我的妻子。我冲进人群,咬破了一个高个子教师的头,把一个弯腰撬墓的学生踢倒在地。学生们四散奔逃,老师们俯身在地。我看一眼在地上打滚的西门白氏,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墓穴,转身朝那片黑森森的松林奔去。
 
第十章 受宠爱光荣驮县长 遇不测悲惨折前蹄
  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疯跑了两天之后,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饥饿使我不得不啃食野草和树皮。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体会到做一匹野驴的艰难。对香喷喷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渐渐回到一头平庸的家驴。我开始向村庄靠拢,向有人气的地方靠拢。
  中午时分,在陶家官庄村头,一棵粗大的银杏树下,我看到一辆正在休息的马车。豆饼拌谷草的浓烈香气扑鼻而至。那两头拉车的骡子,站在一个放在三角支架上的草料笸箩旁,
正吃得香甜。
  我对骡子,这非马非驴的杂种,一向心怀鄙视,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咬死,但今天,我不想跟它们打架,我只想挤到笸箩边上,分享几口真正的草料,补一补因疯跑而消耗太多的身体。
  我悄悄地往前走,蹑蹄屏息,尽量地不使项下的铜铃发出声响。瘸腿英雄挂在我脖子上的铜铃,增添了我的威风,也给我带来了麻烦:我一路飞奔,铃声串串,像个英雄驴;但同时也使我永远逃脱不了人们的跟踪。
  铜铃还是发出了声响。两头个头比我魁伟的黑骡子猛地扬起头来。它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企图。它们用前蹄刨地和喷响鼻对我发出威胁,警告我不要侵入它们的领地。但美食就在眼前,怎能善罢甘休!我观察了一下形势:那头年长的黑骡,身体在辕里,基本上无法对我发起攻击,那头拉长套的年轻黑骡,受身上挽具和长套的羁绊,也不能对我发起有效的攻击,只要我躲避了它们的嘴,就可以抢到食物。
  黑骡们暴躁地嘶鸣着,对我发出威胁。你们这两个杂种,不要如此猖狂,有饭大家吃,休要吃独食。现在是共产主义时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分什么彼此。我瞅了个空子,扑到笸箩前,张口大嚼。它们咬我,嚼铁哗啷啷响。杂种们,要讲咬,我比你们内行。我咽下一口草料,张口便咬住了辕骡的耳朵,猛地一顿,一块耳朵掉下来。然后又在拉长套那个小杂种的脖子上啃了一口,弄了我一嘴鬃毛。顿时乱了套。我叼着笸箩的边沿,疾速倒退几步。拉长套的骡子冲上前来,我调腚掀臀,给了它两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它的鼻梁上。这家伙负痛头触地面,然后闭着眼转圈,套绳凌乱,缠在它的腿上。我抓紧时间吃草料。好景不长,腰里扎着一条蓝包袱、手里提着长鞭的车夫,从村头的一个院子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我抓紧时间吃料。他挥舞着鞭子冲上来,鞭影如蛇,发出啪啪的脆响。这人身形矫健,双腿内八字,一看就知道是个赶车的好把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轻视。我不怕棍子,棍子要想打着我那是不容易的。但鞭子变幻不定,难以躲闪,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打倒一匹烈马,这是我亲眼所见,心有余悸。不好,鞭影飞过来了。我不得不逃开了。逃出危险地带,看着那笸箩。车把式追上来,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还盯着那笸箩。车把式看到了他那两头受了伤的骡子,破口大骂。
  车把式说他手中如果有枪,就会一枪崩了我。他这样说我就乐了。啊噢~~啊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手中没有鞭子,我就会冲上去咬破你的头。他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显然知道了我就是那匹咬伤多人的恶驴。他始终不敢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敢对我太过紧逼。他的目光四处睃巡着,显然是在寻找援手。我知道他是既怕我又想擒获我。
  远远地有人围上来了。我一嗅气味就知道他们是那些几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民兵。尽管我只吃了个小半饱,但这样的好草料一口顶十口,增添了我的气力,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不会被你们围住的,你们这些两条腿的笨物。
  这时,从远处那条土路上,一个草绿色的方形怪物,颠颠簸簸、但是速度极快地驶来,屁股后还拖着一溜黄尘。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一辆苏制吉普车,现在别说我认识苏制吉普,连“奥迪”、“奔驰”、“宝马”、“丰田”全都认识,我连美国的航天飞机,俄罗斯的航空母舰都认识,但那时我是一头驴,一头1958年的驴。这个下边有四个胶皮轮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显然比我快,但到了崎岖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对手了。莫言早就说过:山羊能上树,驴子善爬山。
  为了讲述的方便,就权当那时候我就认识苏制吉普车吧。我感到有点恐怖,也感到几分好奇。在这样的犹豫状态中,追捕我的民兵们呈扇面包围上来,而迎面而来的苏式吉普,挡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吉普车熄了火,先后有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当头的一个,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当年的区长现在的县长。几年不见,这人的形体没有大的变化,连身上的衣服,似乎也还是几年前所穿那套。
  我对陈县长没有恶感,几年前他对我的高度赞扬还在发挥作用,温暖着我的心。他的驴贩子经历,也让我感到亲切。总之,这是一个对驴有感情的县长,我信任他,等待着他的到来。
 
第十章 受宠爱光荣驮县长 遇不测悲惨折前蹄(2)
  县长挥手对身边人示意,让他们停止前进,又扬手示意我身后那些急于擒获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赏的民兵,让他们停止动作。只有县长一人,举起一只手,嘴里吹着温柔悦耳的口哨,对着我慢慢走来。近了,离我三五米远了。我看到他的手里托着一块焦黄的豆饼,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听到他吹着一首十分耳熟的小曲,让我感到心中充满淡淡的忧伤。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身上绷紧的肌肉也变得松弛。我产生了依靠在这个人身边接受他抚摸的愿望。他终于靠在了我的身边,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颈,左手把那块豆饼塞到了我的嘴里。然后他腾出左手摸着我的鼻梁,嘴里念叨着:
  “雪里站,雪里站,你是头好驴,只可惜被那些不懂驴的家伙给使夹生了。现在好了,你跟我走,我会好好调教你,让你成为一匹杰出的、温顺又勇敢、人见人爱的驴子!”
  县长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苏制吉普车回县城。虽然没有鞍鞯,他还是骑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驴的动作非常熟练,骑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是个好骑手,是个懂驴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说:
  “伙计,走!”
  从此我就成了陈县长的坐骑,驮着这个虽然瘦弱但精力极端旺盛的共产党人,奔波在高密县广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动范围没出高密东北乡,跟了县长后,我的足迹北到渤海的沙滩,南到五莲山的铁矿场,西至波涛滚滚的母猪河,东边到达能嗅到黄海腥咸气味的红石滩。
  这是我驴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忘了西门闹,忘了与西门闹有关的人和事,也忘了与我情感深厚的蓝脸。后来想起来,我之所以那样得意,大概与我潜意识里的“官本位”有关,驴,也敬畏当官的。陈乃一县之长,对我挚爱之深,令我没齿难忘。他亲自为我拌料,亲自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一个缨络,缨络上结着五朵红绒球,铜铃上也拴了红丝绒簇成的穗头。
  县长骑我下乡视察,每到一地,人们都给予我最高的礼遇。他们拌最好的草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饮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铺了白色细沙的平展地面上让我打滚解乏。人们都知道,侍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的驴屁,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屁。县长是个好人,他弃车骑驴,一是为了节省汽油,二是因为要经常去山区视察矿石开采场,不骑毛驴就只有步行。当然,我知道,这事情最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县长在多年的驴贩子生涯中,培养起了对毛驴的深深的爱。有的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发亮,县长见了漂亮的毛驴就连搓双手。我是头四蹄踏雪、智力不逊人类的毛驴,赢得县长的好感那是十分正常的。
  自从当了县长的坐骑,缰绳基本上失去了意义。一头咬伤多人、臭名昭著的倔驴,竟然被县长短期内调教成一匹俯首帖耳、聪明伶俐的顺毛驴,这算一个奇迹。县长的秘书小范曾经拍过一张县长骑着我视察铁矿场的照片,配了一篇小文章投往省报,竟被省报在显著位置发表。
  我在为县长所骑的日子里,曾与蓝脸见过一面。那是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相逢。蓝脸挑着两筐矿石,从山上下来;县长骑着我,从山下上去。蓝脸见了我就丢了扁担,筐子倾倒,矿石滚下山去。县长发怒,训道:
  “怎么搞的?矿石是宝,一块不能丢,下去捡上来。”
  我知道蓝脸根本听不进县长的话,他双眼放光,直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连声道:
  “老黑,老黑,我终于找到你了……”
  县长也认出了蓝脸,知道遇上了我的旧主。他回头看了一眼骑着一匹瘦马一直跟着我们东跑西颠的范秘书,示意他来解决这个问题。秘书心领神会,跳下瘦马,将蓝脸拉到一边,道:
  “你想干什么?这是县长的驴。”
  “这是我的驴,我的老黑,它从一出生就没了娘,是我老婆用小米汤把它养活。它是我们家的命根子。”蓝脸道。
  秘书道:“就算确是你家的驴,但如果不是县长相救,它早被民兵们打死吃了驴肉。现在,它承担着重要的工作,驮着县长下乡,为国家节约了一辆吉普车,县长离不开它,你的驴能发挥这样重要的作用,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不管。”蓝脸执拗地说,“我只知道这是俺的驴,俺要拉回去。”
  “蓝脸,老朋友,”县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匹驴走山路如履平地,对我帮助很大,你的驴,就算我们暂时征用,等大炼钢铁告一段落,就把它还给你。征用期间,政府会酌情给你一些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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