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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作者:莫言

_22 莫言(现代)
“你们都看看,俺这傻儿子啊,”互助从西门欢手里把那串小鱼夺过来,举着,对涌出屋来的众人说,“一大早就下了河,说是要捉鱼待客,弄了半天,弄来这么一串小鱼儿,还是用一双新
‘耐克’鞋跟人家换的,你说他傻不傻啊?”互助虚张声势地用那串小鱼抽了一下西门欢的肩膀,说,“跟谁换的?快给我换回来去!”
“妈妈,”西门欢乜斜着有点斗鸡的小眼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说话不算数呢?不就是一双破鞋吗?再买双就是了,反正我爸爸有的是钱!”
“小混蛋,你给我住嘴!”互助道,“胡说八道,你爸爸有什么钱?”
“我爸爸没有钱谁有钱?”西门欢斜着眼说,“我爸爸是大富翁,天下首富!”
“你就吹吧,你就傻吧!”互助道,“等你爸爸回来,看他不揍烂你的屁股!”
“怎么回事?”西门金龙从卡迪拉克轿车里一钻出来就这样喊叫,轿车沉稳无声地往前滑去。他一身休闲打扮,头皮和腮帮子都刮得乌青,肚子微微前凸,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大哥大”,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气派。听完互助的述说后,他拍拍儿子的头,说:“从经济上说呢,用一双价值千元的‘耐克’鞋,换九条小猫鱼,是愚蠢的行为;从道义上讲呢,为了招待尊贵的客人,不惜用千金之鞋换鱼,又是英雄好汉的行为。就这件事本身,我不表扬你,也不批评你。我要表扬你的是,”金龙用力拍了一掌儿子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换了就是换了,不能反悔!”
“怎么样?”西门欢得意地对互助说着,扬起那串小鱼儿,高叫着,“奶奶,拿鱼,给贵客熬鱼汤!”
“你就惯他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互助看了金龙一眼,低声嘟哝着,转而又扯住儿子的胳膊,“小老祖宗,快回家换件衣服,这个样子,怎么见客……”
“雄伟!”西门金龙在进入正房之前注意到了我,伸出拇指,对我发出赞语,然后他便与已经走出门迎接他的人们一一打招呼。他表扬了你的儿子,“开放贤侄,一看这头角,就不是等闲之辈,你爸爸当县长,你要当省长!”他安抚了马改革,“小伙子,直起腰杆来,不用怕不用愁,有大舅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对宝凤说,“不要折磨自己了,人死不能复生。要说难过,我也难过,他这一死,如同砍去我的一条胳膊。”他对着两家父母点头示意。他对你妻子说,“弟妹,我要好好敬你几杯!那天中午,为庆祝我们的建设计划通过论证,我在天官楼大摆庆功宴席,让解放一人受了大委屈。洪泰岳这老东西,真是顽固得可爱,这次被拘留了,但愿他能长点见识。”
席间,你妻子不冷不热,保持着副县长太太的尊严;西门金龙敬酒布菜,表现着实际的家长热情。最活跃的还是西门欢,他对酒桌上这一套,显然是非常精通,西门金龙不怎么管他,他便益发猖狂起来。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开放倒了一杯酒,硬着舌头说:
“开放哥们儿,喝了这……这杯酒,我有一事与你相商……”
你儿子看看你妻子。
“你不要看我二姨……咱们男子汉的事,自己做主,来,我敬……敬你一杯!”
“欢欢,行啦!”互助道。
“那就沾沾嘴唇吧。”你妻子对你儿子说。
第四十七章 逞英雄宠儿击名表 挽残局弃妇还故乡(4)
两个小妖碰杯之后,西门欢扬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举到开放面前,说:
“先喝为……为敬!”
开放用嘴唇沾沾杯中酒就放下了。
“你……你不够哥们儿……”西门欢道。
“好了!”西门金龙拍拍西门欢的脑袋,说,“到此为止,不要强求!逼人喝酒,也不是好汉的行为!”
“爸……爸……我听您的……”他放下酒杯,摘下手表,递到开放面前,说,“哥哥,这是‘浪琴’,瑞士原装,是我用一把弹弓,跟韩国那个老板换的,现在,我用它,换哥哥那条大狗!”
“不行!”你儿子坚定地说。
西门欢显然不悦,他没有闹,坚定地说: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答应的!”
“儿子,别闹了,”互助说,“过几个月,就该到县城念中学了,想看大狗,去你姨家看就是。”
于是,席间的话题就转移到我的身上。你娘说:“想不到一母所生,竞出落得大不相同。”
“我们娘儿俩,多亏了这条狗,”你妻子说,“他爸爸日夜忙,我又要上班,看家护院,接送开放上学,都是这条狗!”
“这的确是匹威猛的神犬,”西门金龙夹起一只酱猪蹄,扔到我的面前,说,“狗小四,富贵不忘故乡,常回家看看。”
我被猪蹄的香气吸引,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但我看到了狗大哥与狗二哥的目光,没有动口。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西门金龙感叹道,“欢欢,你要向这条狗学习!”他又夹了两个猪蹄,分投到狗大哥和狗二哥面前,对儿子说,“做人,要做出大家风度来!”
狗大哥和狗二哥急不可待地把猪蹄抢到嘴里,饕餮大嚼,喉咙里还不由自主地发出呜呜的护食声。我依然没有动口,目光炯炯地盯着你妻子,直到她做了一个允许进食的手势,我才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无声地咀嚼着。
我要保持一条狗的尊严。
“爸爸,你说得真对,”西门欢从开放面前抓起那块手表,说, “我也要做出大家风度!”他起身进入内室,拖出了一枝猎枪。
“欢欢,你想干什么?”互助惊叫着站起来。
西门金龙镇定自若,微笑着说:
“我倒要看看我儿子怎样表现出大家风度!打死你二叔家的狗?这不是君子所为;打死我们家和你姑姑家的狗?更是小人行为!”
“爸爸,你把我看低了!”西门欢恼怒地叫喊着。他将猎枪抡到肩膀上,虽然肩膀略嫌稚嫩,但这一抡,却显得异常老练,显然是个早熟的玩家。他歪着肩膀将那块名贵的手表挂在杏树干上,然后倒退到十米之外。他熟练地装弹上膛,嘴角上浮现着非常成人化的残忍微笑。那块名表在正午的骄阳下闪闪发亮。我听到互助的惊叫声退到遥远的后方,而那手表走动的声音却大得惊心动魄。我感到时间和空间凝结成一条刺眼的光带,而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则犹如一柄巨大的黑色剪刀,将那光带剪成片段。西门欢的第一枪射空,在杏树干上留下了一个茶杯大的白洞。第二枪正中目标。在子弹击碎表壳的瞬间——
数字分崩离析,时间成为碎片。
 
第四十八章 惹众怒三堂会审 说私情兄弟反目
金龙打电话给我,说母亲病重垂危。我一踏进西门家厅堂,就知道上了他的圈套。
母亲确实有病,但并没有垂危。母亲手扶着那根生满硬刺的花椒木拐棍,坐在厅堂西侧的一条长凳上,白发苍苍的头颅不停颤动,浑浊的泪水不断涌出。父亲坐在母亲右侧,二老之间,闪开足以坐进去一个人的距离。一见我进来,父亲剥下一只鞋子,低沉地吼叫着,蹦跳到我的面前,不由分说,对准我的左脸,狠狠地抽了一鞋底。我感到耳朵深处“嗡”地响了一声,眼前金花乱进,腮上火辣辣的。我看到在父亲跳起来的瞬间,那条长凳猛地翘了起来,母亲的身体随着落地,然后往后仰去。她手中那根拐杖宛如一支长枪,高高地举了起来,似乎直指着我的胸膛。我记得自己大叫一声“娘啊——”,意欲冲上去扶持母亲,但我的身体却不由自由地倒退着,一直退到门口,然后坐在了门槛上。就在我感受着尾骨被门槛硌痛的同时,我的身体往后仰去,就在我感受着后脑勺子被台阶上的石头碰痛的瞬问,我已经躺成了头低脚高、半截门里、半截门外的狼狈姿势。
没有人帮助我。我自己爬起来。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口腔里一股铁锈的味道。我看到爹被我腮帮子上的反作用力冲击得在厅堂里转了好几圈,立定之后,又抹着鞋子冲上来。爹的脸半边蓝半边紫,眼睛里喷射着绿色的火星。在几十年的大风大雨中熬过来的爹,有过无数次的愤怒,他愤怒时的样子我是熟悉的,但这一次,爹的愤怒里还搀杂着许许多多的情绪,有极度的悲伤,还有巨大的耻辱。他打我这一鞋底,决不是作秀,而是他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如果我不是正当盛年,骨骼坚硬,这一鞋底足可以把我的头打扁。即便我正当盛年骨骼坚硬,这一鞋底也使我的脑子受到了强烈震动。站起来,我晕头转向,一时竞忘了身在何处,眼前的这些人,仿佛都是没有重量的、闪烁着磷光、飘忽不定的鬼影。
似乎是西门金龙挡住了欲向我发出第二次攻击的那个蓝脸的老头。他被搂住后,身体还像一条被钓离水面的黑鱼一样上下蹿动着。他还把手里那只又黑又沉重的鞋子对着我投过来。我没有躲闪,那一刻我大脑中负责指挥身体躲闪的那一部分休眠着。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样式陈旧而丑陋的大鞋像个怪物一样对着我飞来,就像飞向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身体。那大鞋碰到我的胸脯上,在我胸脯上留恋了片刻,然后不利不索地翻滚着落在地上。我大概动过低头观看这个鞋状怪物的念头,但头晕和目眩止住了我这个不合时宜、毫无意义的动作。我感到左边的鼻孔里一阵湿热,随着发生有虫爬出的痒感。我伸手摸了一下,极度头晕中我看到手指上沾着绿油油的、放着一种暗金色光泽的液体。恍惚地听到似乎是庞春苗的温柔声音在我耳朵深处说:你流鼻血了。随着鼻血的流出,我感到混沌的脑袋仿佛出现了一条缝隙,清风从这缝隙灌入,并不断扩大着清凉的面积,我从白痴状态中解脱出来,大脑开始正常工作,神经系统也恢复正常。这是十几天内我第二次流鼻血,第一次是在县政府门前,被洪泰岳的请愿队员脚底下使了个小绊子,狗抢屎一样趴在地上碰破了鼻子。啊,我恢复记忆了。我看到宝凤将母亲扶了起来。母亲嘴巴歪着,口水流到下巴上,含糊不清地说着:
“儿子……不许打我的儿子……”
母亲的那根花椒木拐杖躺在地上,犹如一条死蛇。一首熟悉的歌子,在我耳朵深处响起,还有几只蜜蜂绕着那旋律飞行:娘啊,娘啊,白发亲娘~~我感到深刻的内疚,我感到巨大的悲哀,热泪流进我的嘴巴,竟然是芳香的味道。母亲在宝凤怀里挣扎着,力量大得惊人,宝凤一人根本搂不住她。我从母亲的态势上,看出她是想去捡那条死蛇般的拐杖。宝凤理解了母亲的意图,双手搂着母亲,伸出一条腿,将那拐杖勾到近前,腾出一只手,把拐杖捡起来,放在母亲手里。母亲举起拐杖,捣向被金龙搂抱住的父亲,但她的胳膊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操控这根沉重的花椒木棍子,拐杖又一次落地,母亲放弃了努力,含混地骂着:
“你这个狠种……不许打我的儿子……”
这场混乱持续良久,慢慢平静下来。我的脑子已经基本恢复正常。我看到父亲蹲在厅堂的南墙根,双手抱着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头刺猬毛般的乱发。那条长凳已被扶起,宝凤搂着母亲坐在上边。金龙弯腰捡起那只鞋子,放在父亲面前,冷漠地对我说:
“伙计,我本不想介入这种破事,但老人们让我这样做,作为晚辈,只有服从。”
金龙的手臂划了一个半圈,我的眼睛随着旋转。我看到了自己的已经表演完毕的、陷入痛苦和无奈中的父母,我看到了端坐在厅堂正中那张著名的八仙桌后的庞虎和王乐云夫妇——面对着他们我感到羞愧难当——我看到了在厅堂东侧长凳上并肩坐着的黄瞳和吴秋香夫妇,还有站在吴秋香背后、不断地抬起衣袖拭泪的黄互助。就是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我也没忽略她那浓密的、粗壮的、神奇的头发闪烁出的迷人的荧光。
“你和合作闹离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金龙说,“你和春苗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第四十八章 惹众怒三堂会审 说私情兄弟反目(2)
“你这个丧了良心的小蓝脸啊……”吴秋香尖声哭叫着,扎煞着胳膊欲往我身上扑,但金龙挡住了她。互助将她按坐在凳子上,她继续叫骂着,“俺闺女哪点对不起你?俺闺女哪点配不上你?蓝解放,蓝解放,你这样做,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你想娶就娶,想离就离?我家合作嫁你时,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刚混出点人样来,就想蹬了我们?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黄瞳愤怒地说,“找县委,找省委,找中央去!”
“老弟啊,”金龙语重心长地说,“离婚不离婚,是你个人的私事,按说连亲生父母都无权干涉,但这事牵扯面太广,一旦张扬出去,影响太大了。你还是听听庞大叔和庞大婶的看法吧。”
从内心深处讲,我对父母、对黄家夫妇的态度,都不甚重视,但面对着庞家夫妇,我却感到无地自容。
“不应该再叫你解放了,应该叫你蓝副县长啦!”庞虎咳嗽几声,嘲讽地说。他看了一眼身边体态臃肿的妻子,问,“他们进棉花加工厂是哪一年?”没及妻子回答,他接着说,“是1976年,那时你蓝解放懂什么?你那时疯疯癫癫,什么都不懂。可我把你安排到检验室学习棉花检验,既轻松又体面的活儿。许多比你有才、比你有貌、比你有背景的小青年,都在抬大篓子,一篓子棉花,二百多斤重,一个班八小时,有时候九小时,一上班就不停脚地小跑,那样的活儿是什么滋味你应该知道。你是季节工,干三个月就该下放回家,可我想到你爹和你娘对我们的好处,一直没让你下放。后来,县社要人,我又力排众议,把你弄去。你知道当时县社领导怎么对我说吗?他们说,‘老庞,你怎么把一个蓝面鬼卒推荐给我们呢?’我当时怎么对他们说?我说,这小伙子丑是丑点,但人忠厚老实,又有文才。当然,后来你干得不错,你步步高升,我为你高兴,为你骄傲,但你不会不知道,如果没有我推荐你进县社,如果没有我家抗美暗中扶植你,你蓝解放能有今天吗?你富贵了,要停妻另娶,这种事古来就有,你不怕丧天良,不怕被万人唾骂你就离去吧,娶去吧,与我们老庞家何干?可你他妈的竟敢把我家春苗……她才多大啊,蓝解放?她比你小整整二十岁啊,她还是个孩子啊,你这样做,禽兽都不如啊!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爹你娘吗?对得起你岳父岳母吗?你对得起你妻子儿子吗?你对得起我老庞这条木腿吗?蓝解放啊,我是死里逃生之人,一辈子堂堂正正,宁折不弯,这条腿被地雷炸飞后我都没流一滴眼泪,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些红卫兵说我是假英雄,用我的木腿敲我的头,我都没流一滴眼泪,可你却让我……”庞虎老泪纵横,他妻子哭着为他拭泪,他推开妻子的手,悲愤地说,“蓝解放,你这是骑着我老庞的脖子拉屎啊……”他弯下腰,呼呼地喘着粗气,撕扯下那条假肢,双手搬起,猛地投到我的面前,悲壮地说,“蓝副县长,请你看在这条木腿的分儿上,看在我与你爹娘多年交情的分儿上,离开春苗。你想毁掉你自己,我们管不了,但你不能让我女儿为你殉葬!”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对不起。他们的话,尤其是庞虎的话,句句如刀,猛刺我的胸膛,我有一千条理由,似乎都应该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但我没有说;我有一万个借口,似乎都应该与庞春苗断绝关系,与黄合作重新和好,但我知道我已经做不到了。
不久前黄合作用血字向我示威时,我确也想过就此罢休,但随着时间推移,对庞春苗的思念使我如失灵魂,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做不了任何工作。我也不他妈的想做任何工作了。从省城开会回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新华书店少儿部去找庞春苗。在她的工作位置上,站着一个紫红脸膛的陌生妇女,她用极其冷漠的态度告诉我,春苗休了病假。我看到店堂里那几个面孔熟识的女售货员鬼鬼祟祟地看着我。看吧,骂吧,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找到新华书店单身职工宿舍,她的房间锁着门。我趴在窗玻璃上,看到了她的床,她的桌子,她脸盆架上的脸盆和悬挂在墙上的圆镜子,我还看到了她床头上那个粉红色的玩具熊。春苗,我的亲人,你在哪里?我拐弯抹角地找到庞虎和王乐云在县城的家,这也是一个农村式的院落,大门上挂着铁锁。我大声喊叫,引得邻家的狗狂吠不止。尽管我知道春苗绝不可能躲到庞抗美家,但我还是壮着胆子敲了她家的门。这里是县委一号宿舍,二层小楼,围墙高耸,戒备森严。我亮出副县长身份才勉强蒙混过关。我敲她家的门。院子里的狗狂叫不止。我知道她家的大门上面有摄像头,如果家里有人,他们就可以辨认出我。但始终无人开门。那个放我进来的守门人,神色惶恐地跑过来,不是命令我走,而是哀求我走。我走。我走到车龙马水的大街上,恨不得当街大呼:春苗,你在哪里?没有你我已经不能活,没有你我宁愿死。什么名誉、地位、家庭、金钱……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要见你最后一面,如果你说要离开我,那么,我马上死,你然后走……
我没有向他们道歉,更没有对他们表态。我跪下,给生我养我的父母磕了一个头,又掉转方向,给黄家夫妇磕了一个头,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我的岳父母。然后,我正面向北,最隆重地、最庄严地给庞虎夫妇磕了一个头。我感谢他们对我的扶植和帮助,更感谢他们为我生育了春苗。然后,我双手捧着那条标志着历史和光荣的假肢,膝行上前,将它放在八仙桌子上。我站起来,倒退到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转身,一句话不说,沿着大街向西走去。
我从司机小胡的态度上已经知道,我的官运就此结束了。我从省城回来,见到他第一面,他就向我抱怨起我老婆打着我的旗号调用公车。我这次回乡,他竟然以车子电路坏了为由不出车。我是搭了农业局的便车来的。现在,我步行,向西,那是去县城的方向,但我真的要回县城吗?我回县城干什么?春苗在哪里,我就应该去哪里,可春苗在哪里呢?
金龙的卡迪拉克追上来,无声地停在我身边。他拉开车门,对我说:
“上车!”
“不必。”我说。
“上来!”他用不容违抗的口吻说,“我有话问你。”
第四十八章 惹众怒三堂会审 说私情兄弟反目(3)
我钻进了他的豪华轿车。
我进入他豪华的办公室。
仰靠在柔软的紫红色真皮沙发上,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双眼盯着水晶枝形吊灯,悠然地说:
“老弟,你说这人生,是不是像梦一样?”
我没有吭声,等着他往下说。
“还记得我们河滩牧牛时的情景吗?”他说,“那时候,为了逼你入社,我每天都要揍你一次。谁能想到,二十几年后,人民公社就像砂土堆成的房子,顷刻问土崩瓦解。我们那时做梦也想不到,你能当上副县长,而我能成为董事长,当年许多神圣的掉脑袋的事情,今天看起来狗屁不是。”
我依然不吭声,我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直起腰,将刚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烟揿在烟灰缸里,目光逼视着我说:
“县城里有许多漂亮女人,你干吗去招惹那么个瘦猴似的小丫头?你实在熬不住了对我说啊,你想玩什么样的?黑的,白的,胖的,瘦的,我都能帮你弄来。你想开开洋荤,那也容易,那些俄罗斯洋妞,也不过一千元一夜!”
“你如果拉我来说这些,”我站起来说,“那我走啦!”
“站住!”他愤怒地一拍桌子,烟缸里烟灰被震飞起来,他说,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也不是什么好草!”他又点燃一支烟,吸呛了,咳嗽着,把烟掐灭,“你知道我跟庞抗美是什么关系?她是我的情妇!这西门屯旅游开发区,说穿了是我们两个人的买卖,我们的大好前景,都被你的鸡巴给戳乱了!”
“你们的事,我不感兴趣,”我说,“我只管跟春苗的事。”
“这么说你还不想罢手?”他问,“你真想和小丫头结婚?”
我坚定地点点头。
“不行,绝对不行!”西门金龙站起来,在他宽阔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站在我面前,猛捅了我胸膛一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立即停止跟她交往,想操什么样的,包在我身上。操多了,你就会知道,女人,就是那么回事。”
“对不起,”我说,“你的话让我恶心,你无权干涉我的生活,我更不需要你帮我安排生活。”
我抽身便走,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沌住,用和缓一点的口吻说:
“当然,爱情这事儿,也许确实是他妈的存在。我们商量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你先稳住劲,不要闹离婚,暂时也别和庞春苗接触。我们把你弄到外县去,或者更远点,市里,省城,起码是平调,做点工作就让你升一级。到那时候,你跟合作离婚的事,包在我身上。大不了就是钱呗,三十万,五十万,一百万,没有不他妈的见钱眼开的女人!然后,把庞春苗调过去,你们就享受爱情去吧!其实,”他顿了一下,说,“我们并不情愿这样做,这要花多大的力量啊,但谁让我是你哥而她又是她姐呢?”
“谢谢,”我说,“谢谢你们的锦囊妙计,但我不需要,我真的不需要。”我走到门口处,又返回几步,说,
“正如你刚才所说,你是我哥,而她又是她姐,所以我劝你们胃口不要太大,天网恢恢啊!我蓝解放搞婚外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道德问题,可你们一旦玩过了头……”
“你竞教训起我来了,”金龙冷笑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现在,你给我滚蛋!”
“你们把春苗藏在哪里?”我冷冷地问他。
“滚!”他的怒骂声被裹着皮革的门扇隔绝了。
我走在西门屯的大街上,没有来由地热泪盈眶。西边的太阳很灿烂,泪水使我看到了七色的彩光。几个半大孩子跟随在我的身后。跟随在我身后的还有几条狗。我大步流星,孩子们跟不上我的步伐。为了能看到我眼里的泪水,或者是为了能看到我丑陋的蓝脸,他们不得不飞跑着越过我,然后退行着,看着我。
路过西门家大院时,我没有侧目,尽管我知道因为我的原因父母很可能不久于人世,我是不孝的儿子,但我决不退缩。
在大桥头,洪泰岳拦住了我。他已经喝得半醉,他是从大桥酒馆里飘出来的,而不是走出来的。他用铁钳般的手指,抓住我的胸前衣裳,大声喊叫着:
“解放,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们拘留我,你们拘留一个老革命!你们拘留一个毛主席的忠诚战士!你们拘留一个反腐败的勇士!你们拘留住我的身体,但你们拘留不住真理!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老子不怕你们!”
几个人从酒馆里出来,把洪泰岳从我身边扯开。模糊的泪眼使我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
我走上大桥,河里一片金光闪烁,仿佛一条伟大的道路。我听到洪泰岳在我背后大声嚷叫着:
“小兔崽子,你还我的牛胯骨!”
第四十九章 冒暴雨合作清厕所 受毒打解放作抉择
因为受到九号台风的影响,那晚上的大雨是罕见的。在以往的阴雨天气里,我总是精神萎靡、昏昏欲睡,但那晚上我没有丝毫睡意,我的听觉和嗅觉处于高度灵敏状态;眼睛嘛,因为受到一道道蓝白色强烈闪电的影响,略微有些昏花,但也不影响我看清院子里每个角落里的野草上的水珠,也不影响我在闪电骤然亮起的瞬间,看清那些躲在梧桐叶背上瑟瑟发抖的蝉。
雨从晚上七点时下起,到了九点,还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借着闪电,我看到你家正房的瓦檐上,雨水飞泻,形成一道宽广的瀑布。你家的平顶厢房上,那些用直径十厘米的塑料管做成的泄水孔道,射出一股股冲劲凶猛的水柱,成弧形,跌落在水泥甬道上。夹道里的阴沟被杂物堵住,水很快涨起来,淹没了甬路,淹没了门前的台阶,有几只居住在墙角劈柴垛里的刺猬被大水灌出来,在水中挣扎着,看样子性命难保。
我正欲大声吠叫,向你妻子报警,但还没等我叫出第一声,房檐下的灯亮起,把院子照得一片通明。你妻子头戴草帽,肩上披着白色的塑料薄膜,只穿着裤衩,露着干瘦的腿,趿拉着一双断了襻带的塑料鞋,从门缝里闪出来。瓦檐上飞泻而下的瀑布一下子就将她头上的草帽打歪,一阵风随即就将那草帽吹落。雨水顷刻之间便把她的头发淋湿。她径直地冲进西厢房,从我身后那堆煤上,拖出一把铁锹,然后又冲进雨中。
她一步一歪地在雨中奔跑着,院子里的积水淹到她的膝盖。一道闪电抖开,压制住了黄色的灯光,使她的脸一片青白,一绺绺的头发黏在青白的脸上,这样的脸让我感到恐怖。
她拖着铁锹,钻进大门南侧的夹道。我听到那里传来很大的声响,我知道那里非常肮脏,有腐烂的树叶,有风吹来的塑料袋子,还有野猫钻进来拉的屎,都积存在那里。从那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院子里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阴沟通了,但你妻子还没出来。从那里还不停地传出铁锹碰撞砖头瓦片的声音,还有用铁锹拨水的声音。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积满了你妻子的气味。这真是一个能吃苦、能耐劳、一点也不娇贵的女人。
院子里的水争先恐后地往阴沟奔涌,水面上漂浮着的杂物也往那里移动。那些杂物中有一只红色塑料小鸭子,有一个会眨眼的塑料娃娃,这都是我陪你儿子去新华书店看连环画时,庞春苗以奖品为名赠送给他的礼物。那顶草帽也跟随着移动,但它移动到已经显露出来的甬路上便搁了浅,甬路旁边,那棵月季因地面塌陷而倒伏,枝条贴在甬路上,一朵半开的花苞压着草帽的边沿,构成一幅奇特的画面。
你妻子终于从阴沟那边出来了。那块塑料薄膜虽然还系在脖子上,但她全身已经湿透。闪电中她的脸色更青更白,两条腿更显细弱。她拖着铁锹,佝偻着身体,确实有点像传说中的女鬼。但她的脸上分明显露出欣慰的表情。她捡起草帽,甩了几甩,但她并没把草帽扣在头上,而是挂在东厢房墙壁的一根钉子上。然后她扶直了那棵倾倒的月季。她的手指似乎被枝条上的刺扎了。她咬了一下手指。雨似乎小了一些,她仰起脸来看天,雨抽打着她的脸仿佛抽打着一个古旧的青花碟子。下吧下吧,下得更大些吧。她索性解下了那块塑料薄膜,显露出她瘦骨伶仃的身形。她的胸脯干瘪,只有两粒枣子般的乳头贴在肋骨上。她一歪一扭地走到院落西南角的厕所。揭开水泥盖板,一股臭气在雨中弥漫。因县城正处在半土半洋阶段,没有完善的排污下水系统,住平房的人家,多半都是那种农村式的露天厕所,粪便处理,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你妻子经常半夜起身,偷偷地将粪便倒进农贸市场附近那条天花河里。这一带的居民都是这样干。你妻子提着一桶粪便,歪歪斜斜地、胆战心惊地、贴着墙边拐弯抹角地往天花河行进的样子实在让我心酸,所以,我是尽量地不在家中拉屎,我一般情况下是把尿滋在你家西邻丙纶厂那位作风不好的尹厂长的奥迪轿车的轮胎上,我喜欢狗尿与轮胎接触时挥发出的那种类似燎烧毛发的奇香,我是一条有正义感的狗。我一般情况下会跑一段道路,把大便拉在天花广场那个花坛里。狗屎是一等的肥料,我是一条懂科学有公益观念的好狗,我把狗屎的臭气,转化成花的芬芳。
这就是你妻子每逢下雨就面露欣慰笑容的理由。她站立在厕所边,挥动着一把长柄大马勺,将厕所里的东西舀出来,倾倒在雨水中,汹涌的水流携带着这些东西直奔阴沟而去。这时候,我与你妻子一样,企盼着雨,下得再大一些吧,把我们的厕所冲洗得干干净净,把我们的院子冲洗得干干净净,把这座藏污纳垢的县城冲洗得干干净净。
已经传过来马勺刮着厕所底部的喀嚓声了,我知道你妻子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她放下了马勺,操起一把磨得半秃的竹枝扫帚,响亮地搓着厕所的边壁,搓一阵,又用马勺刮一阵,我仿佛看到了,明天早晨,这个露天厕所里,将是一池清水。这时,你儿子站在正房门口,大声喊叫着:
“妈妈,不用刮了,回家吧!”
你妻子仿佛没听到你儿子的喊叫,用那把破扫帚,来回搅动着由厕所通往阴沟的那条抹了水泥的渠道,院子里的水汇集到此,帮助你妻子工作。
你儿子的喊叫里带着哭音,你妻子不理睬他。你儿子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我对你说过的,为了减轻他妈妈的负担,他跟我一样,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在家里拉屎。有时候,你看到我们沿着探花胡同一路狂奔,那并不是因为你儿子怕迟到,他的第一目标不是教室,而是学校的厕所。说到这里,我还要插叙一件事,让你小子心怀内疚:有一次你儿子发烧拉稀,为了不给妈妈增添负担,依然坚持着往学校奔跑,但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娇媚”美容美发店那一丛丁香花后蹲下了。那个把头发染得五彩缤纷的女人从店里窜出来,一把就揪住了你儿子脖子上的红领巾,勒得他直翻白眼。这个霸道凶蛮的女人,是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白石桥的相好,县城里无人敢惹。她用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气味极不相称的臭话骂你儿子,招引了许多看客。众人附和着骂你儿子。你儿子哭着,连声道歉,阿姨,我错了,阿姨,我错了。那女人不依不饶,提出了两种解决方法,供你儿子选择。一是把他揪到学校,交给老师,让学校处理;二是让你儿子,把拉出来的吃下去。那个卖金鱼的好老头提着铁锹出来,想把粪便铲走,但那女人把老头也骂了,老头儿无言而退。在这关键时刻,蓝解放啊,我狗小四,表现出了一条狗对主人最大的忠诚。我屏住呼吸,把你儿子拉出的吃了下去。所谓“狗改不了吃屎”,那是屁话,像我这样一条生活优渥、有尊严有智慧的狗,怎么会……但我还是强忍着恶心把你儿子的屎吃了。我窜到农贸市场旁边,用那个一直没人修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哗哗流水的水龙头冲洗了嘴巴,并仰起嘴巴,让强劲的水柱直冲咽喉。我窜回到你儿子身边,用仇恨的目光,直盯着那女人涂抹着厚厚脂粉的扁脸和那扁脸上的一道伤口般的血嘴。我脖子上的毛直竖起来,喉咙里发出滚雷般的声响。那个女人揪住你儿子红领巾的手松开了,她慢慢地倒退着,一直倒退到店门,一声尖叫,闪进屋去,店门猛地关上。你儿子抱着我的头,呜呜地哭起来。那天,我们走得很慢。我们都没有回头,尽管我们知道背后有很多目光。
第四十九章 冒暴雨合作清厕所 受毒打解放作抉择(2)
你儿子打着一把伞冲出来,冲到你妻子身边,为你妻子举伞遮雨。你儿子哭着说:
“妈妈,回家吧,看你淋成什么样子了……”
“傻儿子,哭什么?下这么大的雨,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妻子把雨伞推回到你儿子头上,说,“好久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自从我们搬进县城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雨,真好,我们的院子,从来没这么干净过。”你妻子指指厕所,指指房顶上那些亮晶晶的瓦片,指指那像黑鱼的脊背一样的甬道,指指那些黑油油的梧桐树叶,兴奋地说,“不光我们家干净了,县城里千家万户都干净了,没有这场好雨,这座城就臭了,就烂了。”
我叫了两声,表示对你妻子意见的赞同。你妻子说:
“你听听,下大雨,不但妈妈高兴,连我们的狗都高兴。”
你妻子把你儿子推进屋去。我与你儿子,一个站在正房门口,一个蹲在厢房门口,看着她站在院子正中甬路上清洗身体。她命令你儿子关了房檐下的灯,院子随即沉人黑暗,但一道道闪电还是不断地照亮你妻子的身体。她用一块被雨水泡涨了的绿色香皂,往头发上和身体上涂抹着。然后她就搓揉,丰富的泡沫使她的头庞大无比,院子里洋溢着肥皂的香草气味。雨点越来越稀疏,雨打万物的声音减弱,街道上流水哗哗,闪电过后,隆隆的雷声滚来。微风刮过,梧桐树上积存的雨水像瀑布般落下。你妻子用井台边的水桶里和脸盆里的积水冲洗干净身体。每一次闪电亮起我都能看到她那残疾的屁股和那些黑森森的毛发。
你妻子终于进了门。我嗅到了她用毛巾揩擦头发和身体的气味。接着我又听到她打开衣橱的声音并同时嗅到干燥的、沾染着卫生球儿的衣服气味。至此我也松了一口气。女主人,钻进被窝里去吧,祝你睡个好觉。
西邻家那只老挂钟连敲了十二响,正是午夜时分,大门外那条宽阔的天花胡同水声响亮,整座县城里的大街小巷里都是水声响亮。对这座几乎没有下水设施、地表上却有许多现代化建筑的城市来说,这场豪雨,无疑是一场灾难。雨后的情景证明,豪雨只是让部分地势高处的人家的厕所和院子里干净了,但许多地势低洼处的人家,却被裹挟着粪便、杂物的污水灌了个狼狈不堪。你儿子的许多同学,是蹲在桌子上熬过了漫漫长夜。洪水消退之后,连那条号称县城门面的人民大道上,都沉淀着淤泥,淤泥里还躺着死猫、死老鼠等小动物的被泡涨的、散发着臭气的尸体。新任县委书记庞抗美,穿着胶鞋,挽着裤腿,手持铁锹,率领着县委、县政府官员在大街上清除垃圾的镜头,连续三天出现在县电视台拍摄的新闻节目中。
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过不久,我就嗅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从利民大道那边飘来。然后我嗅到了一辆漏油严重的吉普车的气味,还有车在污水中行驶的溅水声与马达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那气味那声音渐渐逼近,由城南大道拐进天花胡同,然后停在了你家门前,当然也是我家门前。
没等他们敲响你家的门环我就发出了如临大敌的狂吠,我几乎是爪不沾地地蹿过院子进入大门洞,十几只栖居在大门洞里的蝙蝠飞出去,在黑暗的、没有一点星光的夜空中盘旋。门外有你的气味与几个陌生人的气味。门板被拍打,发出空洞而恐怖的声音。
房檐下的灯亮了,你妻子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大声问讯着:
“谁啊?”门外的人不回答,但执拗地拍打着门板。我前爪扶着门板站立起来,对着门外狂吠。我嗅到了你的气味,但令我焦躁不安狂吠不止的是包围着你的那些邪恶气味,好比是几只狼裹挟着一头绵羊。你妻子扣好衣服进入大门洞,并随手拉开了大门洞的灯泡,墙壁上伏着十几条肥胖的壁虎,尚有几只没飞出去的蝙蝠倒挂在门洞上方的水泥预制板缝里。“谁啊?”你妻子又问。门外的人含糊地说:“开门吧,开门后就知道了。”你妻子说:“半夜三更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门外的人低声说:“蓝县长被人打了,我们送他回来!”你妻子犹豫着,开锁,拉开门闩,将门开了一条缝。你蓝解放狰狞的脸,黏结成绺的头发,果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你妻子惊叫一声就拉开了大门。那两个人往前一用劲,你就像一条死猪被掼了进来。你沉重的身体把毫无防备的你妻子压翻在地。那几个人抽身跳下台阶。我闪电般地对着一个人扑去,我的爪子扑到那人脊背上。这是三个身穿黑色橡胶雨衣、眼戴墨镜的人。两个在车上,一个坐在驾驶座上。吉普车没有熄火,汽油味儿和机油昧儿从水中猛烈地挥发上来。被雨水淋湿的橡胶雨衣非常油滑,使那个人从我的爪下滑脱。他只一跳,便到了街的中央,闪到吉普车的对面。我因为没有捕获目标而被闪落到水中。水淹没了我的肚皮,使我行动迟缓。但我还是奋力地向另一个正欲往吉普车里钻的人扑去,他背后拖拉着的雨衣保护了他的屁股,使我仅仅在他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这人怪叫一声,猛地关上车门,雨衣的下襟被挤在车门缝隙中,我的鼻子也被坚硬的车门撞酸。另外那个人也从另一侧上了车。车凶猛前冲,溅起很高的水花。我跟着车追了一段,但肮脏的水使我根本无法施展轻功,与其说我在跑,还不如说我是在漂浮着脏物的水里游泳。
我艰难地倾斜着身体逆水前行,到达大门外的台阶。在那里,我用力抖着身体,把身上的脏水和污物甩出去。根据对面墙上浸过水的痕迹,我知道街上的流水量已经大大减少。一个小时前,你妻子在那里奋力掏厕所时,这街上应该是浊流滚滚,如果那时候这三个歹徒开车而来,吉普车就会被水淹死。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又到哪里去了?我站在大门口把我的嗅觉调整到最佳状态,也找不到他们的准确方位。大雨和滚滚洪水的气味太复杂太龌龊了,连我这样的出类拔萃的鼻子也感到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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