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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5 肖洛霍夫(苏联)
轻啦!??从今天起不许你进我的院子!跟小伙子勾勾搭搭,等司捷潘
回来,叫我怎么??”
阿克西妮亚眯缝起眼睛听着。她突然毫不害羞地扭摆了一下裙子,
把一股女人衣裙的气味散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身上,然后扭着
身子,龇着牙,挺起胸脯朝他走去。
“你是我的什么人,公公吗?啊?是公公吗???你有什么资格来
教训我?去教训自己的大屁股娘儿们吧!到你自家的院子里去发威风
吧!??你这个四肢不全的瘸鬼我看都不愿看你一眼!??打这儿滚出
去,你吓唬不住我!”
“等着吧,混蛋娘儿们!”
“没有什么可等的,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滚,打哪儿来的,
还滚到哪儿去!至于你的葛利什卡——只要我高兴,就把他连骨头都吃
了,而且什么责任我也不负!??哪!你咬吧!怎么样,我爱葛利什卡。
你要打我吗???给我男人写信吗???你就是给皇上封的阿塔曼写
信,葛利什卡也是我的!我的!我的!现在他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
阿克西妮亚挺起胸脯 (鼓起的乳房在她那紧裹在身上的短上衣里抖
动着,就象是在网里乱冲的野鸨),向已经撒了气的潘苔莱·普罗珂菲
耶维奇身边凑过去,火焰般的两只黑眼睛紧盯着他,说出来的话一句比
一句更难听,一句比一句更不要脸。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眉毛颤抖
着,向门口退去,摸到放在墙角的拐杖,一只手招架着,用屁股顶开了
房门。阿克西妮亚把他从门廊里挤出去,大喘着气,发疯似地喊道:
“为了我过去受的那些罪,我要爱个够??哪怕将来你们把我打死
也罢!葛利什卡是我的!我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
他在内室里找到了葛利什卡。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抡起拐杖照他
背上打去。葛利高里把身子一弯,架住父亲的胳膊。
“这是为什么,爸爸?”
“当然有原因,狗—崽—子!??”
“什么原因?”
“别侮辱街坊!别叫你老子丢人!别勾搭娘儿们,小公狗!”潘苔
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嘶哑地喊着,拖着葛利高里在内室里打转转,拼命
要把拐杖夺出来。
“我不许你打我!”葛利高里闷声说道,然后咬紧牙关,把拐杖夺
了下来,往膝盖上一磕——咔嚓一声,折成了两截!??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攥紧拳头,照着儿子的脖子上打去。
“我要在村民大会上抽你!??唉,你这个孬种,该死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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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乱蹬乱踹,想踢儿子一脚。
“我给你把那个傻丫头玛尔富什卡娶来!??我就去张罗!??你
瞧着吧!??”
母亲听见吵闹声就跑了过来。
“普罗珂菲奇,普罗珂菲奇!你先消消气吧!??你等等!??”
但是老头子气得可真非同小可:给了老婆子一下子,又把放缝纫机
的小桌子掀了,折腾够了,便奔到院子里去了。葛利高里还没来得及把
那件扭打时撕破袖子的衬衣脱下来,门又猛地响了,潘苔莱·普罗珂菲
耶维奇重又满面怒气地站在门坎儿上。
“给狗崽子娶亲!??”他象马一样跺着脚,目光紧盯着葛利高里
的筋肉发达的脊背。
“我给你娶亲!??明天我就请人去说媒!活到了这把年纪,倒因
为儿子不肖,叫人家当面嘲笑!”
“让我先穿上衣服,然后你再给我娶媳妇。”
“我要给你娶!??给你娶个傻丫头!??”他呯地一下关上了门,
咚咚的脚步声在台阶上响了一阵,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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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谢特拉科夫村外的草原上,排列着一排一排的帆布篷的大车。白
屋顶、街道笔直、市容整齐的小市镇不知不觉地迅速发展起来了,市镇
中心有个不大的广场,一个哨兵在广场上走来走去。
军营里照例开始过起了年年五月都是一样的单调的生活。每天早上
起来,哥萨克看马队就把马匹赶到野营地来。洗刷,备马,点名,排队
等等工作开始了。野营主任是一名校官,波波夫中校,他喜欢大喊大叫,
不时就响亮地喊一声,教练青年哥萨克的下级士官在高声地喊着口令。
他们演习攻占小山头,机警地迂回包抄 “敌人”。用连珠枪打靶。年轻
些的哥萨克都兴高采烈地参加劈刺竞赛,年长些的——都尽力逃避操
练。
人们被炎热和伏特加酒弄得嗓子都哑了,可是一长排有篷大车的上
空,却刮着芳香的、令人陶醉的和风,金花鼠在远处吱吱叫着,草原从
市镇和冒着炊烟的、粉刷得洁白的房舍边伸展开去,奔向远方。
在离营前一星期,炮兵伊万的亲兄弟安得烈·托米林的妻子来探亲。
带来了很多家里做的奶油小面包、各种各样的吃食和一堆乡里新闻。
第二天一清早她就走了。从哥萨克们这里给他们的家人和亲属带回
去问候和叮咛。只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什么信儿也没有托她带。因为
在她到来的前夕他病了,他用伏特加来恶治,所以不仅没有看到托米林
的妻子,甚至与人世都隔绝了。他没有去参加操练。军医根据他的要求
给他放一次血,往胸膛上放了有一打蚂蟥。司捷潘只穿了一件衬衣,坐
在自己大车的轮子旁边,——罩着白套的制帽蹭满了车轴上的油泥,—
—他努着嘴,看着蚂蟥在他那鼓胀的半圆形的胸膛上吸血,它们都被黑
血胀得鼓鼓的。
团军医站在旁边,抽着烟,从稀疏的牙缝里喷出烟雾。
“觉得舒服点儿吗?”
“从胸膛里把血吸出来,心里好象透亮了一点??”
“蚂蟥——这是最好的治法!”
托米林走到他面前,挤了挤眼睛。
“司捷潘,我想跟你说句话。”
“说吧。”
“咱们到别处去一会儿。”
司捷潘哼哼着,站起身来,跟托米林一同走了。
“好,说吧。”
“我的老婆来了??今天已经回去啦。”
“啊??”
“村子里都在议论你的老婆??”
“议论些什么?”
“很不好听。”
“到底是什么事呢?”
“跟葛利什卡·麦列霍夫勾搭上啦??而且是明目张胆。”
司捷潘脸色苍白,把蚂蟥从胸膛上扯下来,用脚把它们踩死。踩死
了最后一只蚂蟥,他扣上了衬衣的领子,接着,又象是害怕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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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又把领子解开??象石灰一样煞白的嘴唇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时而
哆嗦,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时而紧紧地抿起来,鼓成一个发青色的圆
球??托米林觉得,司捷潘好象是在用牙齿嚼着什么坚硬的、很难咬住
的东西。渐渐地司捷潘脸上重又有了血色,用牙齿从里面咬住的嘴唇变
得象石头一样僵硬。司捷潘摘下制帽,用袖子擦着白帽顶上蹭的车轴油
泥点子,响亮地说道:
“谢谢你告诉我的消息。”
“我是想叫你心里先有点底儿??请原谅??家里,我娘儿们说,
就是如此这般议论的??”
托米林遗憾地拍了拍自己的裤子,朝没有卸鞍子的马走去。野营里
一片喧哗。出去进行劈刺训练的哥萨克们回来了。司捷潘站了一会儿,
全神贯注地、严肃地打量着制帽上的黑点。一只被踩得半死的蚂蟥爬上
了他的长筒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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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离哥萨克们从营里返来的日子只剩下十多天了。
阿克西妮亚如痴似狂地沉溺在自己晚来的苦恋中。葛利高里不顾父
亲的恐吓,夜里就偷偷地到她那里去,天亮前才回家。
两个星期的工夫他已经弄得疲惫不堪,就象一匹跑了力不能胜的远
路的马。
由于夜夜不眠,他那高颧骨的脸上的棕色皮肤发了青,两只干枯的
黑眼睛从深陷的眼眶里疲倦地向外望着。
阿克西妮亚也不再用头巾裹着脸了,眼睛下面的深窝象丧服一样的
黑;两片微微向外翻的鼓胀、贪婪的嘴唇露出不安的和挑衅的笑容。
他俩的疯狂爱情是那么非同寻常、明目张胆,他们俩又都那么疯狂
地不害臊地专一地投身于爱情的烈火中,既不怕人,也毫不隐瞒,邻居
们眼看着他们身体一天天在瘦削,脸色越来越青,以至人们现在遇到了
他们,简直都不好意思看他们了。
开始,葛利高里的伙伴们还常拿他跟阿克西妮亚的勾搭来取笑他,
现在都缄口不言了,每逢遇到葛利高里,他们就觉得和他在一起很不舒
服,很拘束。妇女们心里嫉妒,嘴上却在谴责阿克西妮亚,都在幸灾乐
祸地期待着司捷潘的归来,她们简直被好奇心折磨得憔悴不堪了。她们
纷纷在推测事情的结局。
如果葛利高里到士兵之妻阿克西妮亚那里去的时候,装出偷偷摸摸
的样子,如果作为士兵之妻的阿克西妮亚和葛利高里勾搭的时候,有所
顾忌,同时也不拒绝其他寻花问柳之徒,那么这段风流韵事也就没有什
么了不起的和刺眼的地方了。村里谈论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但是他们却
几乎是毫不掩饰同栖双飞,他们的结合似乎非同一般,完全不象是逢场
作戏,风流一阵子就散伙,因此村子里的人就认为,这是犯罪的,伤风
败俗的,于是全村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热闹:司捷潘一回来,结子就要
解开啦。
内室里的床上拉着一根细绳。绳上串着些白的和黑的空线轴。这是
为了装饰房间挂起来的。苍蝇在这些线轴上过夜,线轴和天花板之间有
一个大蜘蛛网。葛利高里的脑袋枕在阿克西妮亚的凉丝丝的、光滑的胳
膊上,瞅着天花板下面的那一串线轴。阿克西妮亚用另外一只手——手
指头干活磨得很粗糙——拨弄着葛利高里仰着的脑袋上马鬃似的硬鬈
发。阿克西妮亚的手指上带着一股刚挤出来的鲜牛奶气味;葛利高里转
过脸来,鼻子扎进阿克西妮亚的胳肢窝里,——一股象尚未发酵好的蛇
麻草味似的浓重的女人汗香直冲他的鼻孔。
内室里,除了一张四角雕着木球的、油漆过的木床以外,门旁放着
一只包铁皮的大箱子,里面装的是阿克西妮亚的嫁妆和衣服。正对门的

地方摆着一张桌子,墙上挂着一幅斯科别列夫 将军的漆布画像,他正驰
马奔向一列在他面前斜垂下来,以示敬意的镶边军旗;还有两张椅子,
椅子上方,是一幅镶着纸花光圈的圣像。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落满苍
蝇的相片。相片上面是一群哥萨克,额发蓬乱,挺起的胸膛上挂着表链,
① 斯科别列夫将军 (1843—1882),俄土战争 (1877—1879 年)时的俄军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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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拿着出鞘的马刀,——这是司捷潘和跟他一起服现役时的伙伴。衣
架上挂着一件没有收起的司捷潘的军服。月光照进了窗隙,怀疑地照耀
着军服肩章上两道下士级的白绦。
阿克西妮亚叹着气亲吻着葛利高里双眉中间、鼻梁上面的脑门。
“葛利沙,亲爱的??”
“你怎么啦?”
“只剩下九天啦??”
“还早得很哩。”
“葛利沙,我怎么办哪?”
“我怎么能知道。”
阿克西妮亚抑制着叹息,重又抚摸、拨弄起葛利什卡乱蓬蓬的额发。
“司捷潘会杀死我??”她既象是问,又象是肯定地说。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他很想睡觉,困难地睁着总要往一起粘的眼皮,
阿克西妮亚闪着蓝光的黑眼珠一直在盯着他。
“大概,我男人一回来,你就会扔掉我吧?你怕他吗?”
“我干吗要怕他,你是他的老婆,你才该怕他呢。”
“现在,和你在一块儿,我并不害怕,可是一到白天,左思右想,
就慌张起来??”
“司捷潘一回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爸爸正准备给我说亲呢。”
葛利高里微笑着,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他感到:他脑袋下面阿克
西妮亚的胳膊好象忽然瘫软了,压进枕头里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哆嗦
了一下,又硬起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说的哪家的姑娘?”阿克西妮亚闷声问道。
“只不过准备要去。听母亲说,好象是科尔舒诺夫家,要说他们家
的娜塔莉亚。”
“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是个漂亮姑娘??漂亮得很??好吧,娶
她吧??前天我在教堂里还看到她哩??打扮得很漂亮??”
阿克西妮亚说得很快,但是声音含混,平平淡淡,毫无生气,根本
就听不清楚。
“我又不能把她的漂亮装在靴筒里。我倒很想娶你。”
阿克西妮亚猛然把胳膊从葛利高里的脑袋底下抽出来,两眼冷冷地
望着窗外。院子里弥漫着黄色的夜雾。板棚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蝈蝈
在唱个不停。水牛在顿河边哞哞直叫,忧郁、低沉的声音穿过独扇的小
窗户传进内室。
“葛利沙!”
“你想出什么主意来啦?”
阿克西妮亚抓住葛利什卡那两只死硬的、冷酷无情的胳膊,紧压在
自己胸前,贴在自己那象死人似的、冰冷的脸颊上,呻吟道:
“该死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缠上我呀?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啊???葛利—什—卡!??你把我的魂勾走啦!??我算完啦??司
捷潘回来,饶得了我吗???谁肯出来替我说话呢???”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阿克西妮亚伤心地望着他那美丽的鹰钩鼻子,
被阴影遮着的眼睛,不出声的嘴唇??激情的洪流突然冲垮了阻挡的堤
坝:阿克西妮亚疯狂地亲着他的脸、脖子、胳膊和胸膛上鬈曲的胸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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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的间隙,还不断地、气喘吁吁地低声叨念着,葛利高里同时也感觉
到她在颤抖。
“葛利沙,我的心肝??亲爱的??咱们逃走吧。亲爱的!咱们什
么都扔掉,逃走吧。我把丈夫和所有的东西统统扔掉,只要有你就行??
咱们逃到矿山去,逃得远远的。我要爱你,伺候你??我有个亲叔叔在
帕拉莫诺夫矿山当警卫,他会帮助咱们??葛利沙!你倒是说话呀!”
葛利高里把左面的眉毛拧成一个三角形,思索着,突然睁开两只火
焰似的、非俄罗斯人的眼睛。眼睛在笑,露出讽刺的神情。
“你真是个胡涂娘儿们,阿克西妮亚,真是个胡涂虫!你说呀,说
呀,可是尽是废话。哼,我离开家上哪儿去?再说,今年我就要入伍啦。
这怎么行??离开土地,我哪里也不去。这儿是草原,喘气都痛快,可
是那个地方呢?去年冬天我跟爸爸到车站去过一趟,差一点儿没有把我
呛死。火车头呜呜叫,烧煤烧得乌烟瘴气,非常难闻。我不知道那儿的
人怎么生活,也许他们已经闻惯这种煤烟味儿啦??”葛利高里啐了一
口,又说道: “我不离开村子,我哪儿也不去。”
窗外昏暗下去,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笼罩在院子里的黄色的夜雾
逐渐黯淡下去,平整的阴影也在消失,已经分辨不清篱笆外面的黑影是
什么东西了:是去年砍下来的树枝呢,还是伏在篱笆上的枯萎的蓬蒿。
内室里也越来越暗,挂在窗边的司捷潘的哥萨克军服上的下士军阶
的白绦也失去了光泽,在一片灰色黑暗中,葛利高里没有看见阿克西妮
亚轻轻哆嗦着的肩膀和伏在枕头上无声地抖动着的双手捧着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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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从托米林的女人来后的那一天起,司捷潘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眉
毛低垂在眼睛上,一道深深的干硬的皱纹斜横在前额上。他很少跟伙伴
们说话,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面红耳赤,无缘无故就跟
司务长普列沙科夫争吵了一通,对彼得罗·麦列霍夫几乎看都不看一眼。
先前联系着他们的友谊纽带断裂了。司捷潘心怀沉重难忍的愤怒,象匹
驮着骑手的马似的,在走着下坡路。回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了仇人。
最近一个时期,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敌对关系,因而
必然会出现赶快了结这种关系的机会。他们仍旧是五个人一同离营回
家。车上套的是彼得罗和司捷潘的马。赫里斯托尼亚骑在自己的马上。
安得烈·托米林正在发寒热,他盖着军大衣躺在车篷里面。费多特·博
多夫斯科夫懒得赶车,所以就由彼得罗来暂充车夫。司捷潘跟在车旁边
走,不时用鞭子抽着道旁蓟草的红色花朵。下着雨。黑土象树胶一样在
车轮子上辗转。天空阴得象秋天一样灰暗。黑夜降临。怎么也看不见村
落的灯火。彼得罗拼命用鞭子抽打马匹。这时司捷潘在黑暗中喊道:
“你怎么啦,爱惜自己的马,可是总用鞭子抽我的马?”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着。谁的马不使劲拉,我就赶谁的。”
“当心别叫我把你套上。土耳其佬是很会拉车的??”
彼得罗气得扔掉了缰绳。
“你要怎么的?”
“坐在那里,别动。”
“那你就该闭上嘴。”
“你干什么跟他生气呀?”赫里斯托尼亚骑着马走到司捷潘跟前,
大声说道。
司捷潘没有吭声。黑暗里也看不清他的脸,大家沉默不语地走了半
个钟头。泥泞在车轮下面沙啦沙啦地响。象从筛子里漏下来的雨点懒洋
洋地打在车篷的帆布顶上。彼得罗放开缰绳,抽起烟来。他在脑子里搜
集侮辱人的话语,准备在发生新的冲突时拿来骂司捷潘。他气坏啦,想
狠狠地把司捷潘这个坏蛋骂一顿,嘲弄一番。
“躲开点儿。让我爬进车篷里去。”司捷潘轻轻推了彼得罗一下,
跳上车踏板。
正在这时候,大车突然摇晃了一下,就不动了。两匹马在泥泞里打
着滑儿奋力拉着,马蹄铁迸出了火星。拉紧的车辕横木咋嚓直响。
“吁—吁!??”彼得罗吆喝着,从车上跳下来。
“怎么回事?”司捷潘慌忙问道。
赫里斯托尼亚策马赶来。
“马受伤了吧?妈的!??”
“点个火儿。”
“谁有火柴啊?”
“司捷潘,把火柴扔过来。”
前面,一匹马在挣扎,哼哧哼哧地喘着。有人划着了火柴。一个橙
黄色的小光圈一闪——又是漆黑一片,彼得罗用哆嗦着的手摸到了倒下
的那匹马的脊背,扯了扯马笼头吆喝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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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噢!??”
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侧身倒伏在地上,车辕咔喳一声断了。跑过
来的司捷潘划着了一撮火柴。看清了是他的马仰着头躺在地上。一条前
腿陷进塌下去的田鼠洞里,一直陷到膝盖。
赫里斯托尼亚匆忙卸下了马套。
“把马腿拔出来!”
“把彼得罗的马卸下来,喂,快点!”
“别动,该死的畜生!吁—吁!??”
“它还尥蹶子呢,鬼东西。躲开点儿!”
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司捷潘的马扶起来。浑身沾满泥浆的彼得罗
拉着马笼头,赫里斯托尼亚跪在稀泥里爬着,摸索着那条受伤的马腿。
“大概是折断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用手巴掌拍了拍颤抖的马背。
“来,溜一溜看,也许它还会走吧?”彼得罗把缰绳往自己身边拉
了拉。马蹦了一下,左前腿已经不敢着地,并且嘶叫起来。托米林穿上
军大衣袖子,伤心地在旁边打转转儿。
“陷进鼠洞??把一匹好马毁啦,唉!”
一直没有说话的司捷潘好象正在等待这句话:他推开赫里斯托尼
亚,向彼得罗扑去。他原想照着脑袋打,但是打歪了手,打在肩膀上。
两人撕打起来,倒在烂泥里。不知道是哪个的上衣刺啦一声撕破了。司
捷潘把彼得罗摔倒在地上,用膝盖压住他的脑袋,挥拳乱打起来。赫里
斯托尼亚骂着把他们分开。
“这是为什么???”彼得罗向外啐着血,喊叫道。
“赶啊,混蛋!道不好走就别走了嘛!”
彼得罗挣脱了赫里斯托尼亚的手。
“好—好—好!那就跟我斗斗吧!”赫里斯托尼亚一只手扶着车,
象口大钟似的嗡嗡叫喊道。
他们把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那匹矮小、但是很有劲的马和彼得
罗的马凑成一对,套在车上。
“你骑我的马吧!”赫里斯托尼亚命令司捷潘说。他自己则爬进车
篷去和彼得罗坐在一起。
到格尼罗夫斯克镇的一个村时已是半夜。他们在村头上的一个小宅
院旁边停下来。赫里斯托尼亚去请求借宿。他毫不理会咬住他的大衣前
襟的一条公狗,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用手指甲弹着玻璃。
“掌柜的!”
只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忽高忽低的狗吠声。
“掌柜的!喂,善人啊!看在基督耶稣的面上,让我们借宿过夜吧。
你说什么?我们是野营回来的士兵。几个人吗?我们一共五人。啊哈,
好啦,基督保佑。把车赶过来吧!”他喊一声,转身朝大门走去。
费多特把几匹马牵进院子。他碰到一只扔在院子当中的猪槽上,绊
了一跤,大骂一声。他们把马安置在板棚檐下。托米林磕打着牙齿走进
屋里去。
车篷子里只留下了彼得罗和赫里斯托尼亚。
黎明,大家就准备上路了。司捷潘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驼背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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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年纪的小老太太迈着细步,跟在他后面。正在往车上套马的赫里斯托
尼亚可怜她说:
“哎呀,老大娘,你怎么驼成这样啦!大概,上教堂里去礼拜鞠躬,
准是你的拿手好戏啦,稍一弯腰——立刻就能磕到地啦。”
“我的小山鹰,老总,我的拿手好戏是去礼拜,你哪——却是当挂
狗架子的好材料??各有各的用场。”老太婆一本正经地笑了,她那一
排细密的、一个也没有虫蛀过的牙齿使赫里斯托尼亚大为惊讶。
“瞧你,牙齿有多好,简直象梭鱼的一样。你可怜可怜我吧,送给
我十来个。你看我,这么年轻,可是已经没法子嚼东西了。”
“那我怎么办呢?我的好人呀?”
“老大娘,我们给你安上马牙就是了。反正你就要归天啦,天堂里

不会看你的牙口的:那些侍奉上帝的天使都不是茨冈人。 ”

“你就在那里胡说八道吧,叶梅利亚。”托米林笑着钻进车去。
老太婆和司捷潘朝板棚里走去。
“是哪匹马?”
“铁青马,”司捷潘叹了口气。
老太婆把拐杖放在地上,象男人一样,信心十足,有力地抬起那条
受伤的马腿,用痉挛的细手指头在马膝盖上摸了半天。马抿着耳朵,露
出了棕色的牙床,痛得用后腿蹲下去。
“没有断,哥萨克,没有。留下来吧,我会把它治好的。”
“能治好吗?老大娘。”
“能治好吗?那谁知道呢,我的好人??大概会治好的。”
司捷潘把手一挥,朝大车走去。
“你倒是留下不留下呀?”老太婆跟在他后头眯缝着眼问道。
“那就留下吧。”
“她会把它治好的,管保你留下的时候是三条腿,等你再来牵的时
候,连一条腿也没有啦。真找到了罗锅好兽医,”赫里斯托尼亚哈哈大
笑道。
① 茨冈人是以相马闻名的,他们相马的方法就是看牙口。
② 赫里斯托尼亚的原名赫里桑福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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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想念他,亲爱的老奶奶。眼看着在瘦下去。紧着在把裙子往瘦
里缝,也没有用——过一天,就又显得肥啦??他从我们家院子前头一
过,我心里就乱成一团??我真想趴在地上,亲吻他的脚印??也许,
他是用什么妖法迷惑住我了吧???救救我吧,老奶奶!他们家要给他
娶亲啦??救救我吧,亲爱的老奶奶。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把我最
后一件衬衣剥掉也行,只要你能救我一命!”
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用周围布满了皱纹的浅色眼睛看着阿克西妮亚,
听着她诉说衷肠的话语,有节奏地摇晃着脑袋。
“是谁家的儿郎呀?”
“潘苔莱·麦列霍夫的儿子。”
“是那个土耳其人的儿子吗?”
“是他的。”
老太婆吧嗒着瘪进去的嘴,住了半天才回答说:
“小娘子,明天早点来。天一蒙蒙亮就来。咱们到顿河去,到水边
去,冲掉你的相思病。从家里带一把盐来。就这样吧。”
阿克西妮亚用一条黄色的头巾裹着脸,低着脑袋走出大门。
她那黑乎乎的身影消逝在黑夜里。只听到靴底子啪哒啪哒的单调的
响声。最后,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从村头的什么地方传来喧闹声和歌
声。
阿克西妮亚一夜都没有睡,天一亮就跑到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的窗户
跟前来了。
“老奶奶!”
“谁呀?”
“是我,老奶奶。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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