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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4 肖洛霍夫(苏联)
睛却不断在屋子里搜索,寻觅躲藏起来的阿克西妮亚。血和脓从他那撕
裂的耳朵里淌到枕头上。黄昏时分,就死去了。对别人只说,他是喝醉
酒从车上跌下来摔死的。
过了一年,司捷潘跟媒人们坐着一辆装饰得很漂亮的四轮马车到阿
克西妮亚家来相亲了。姑娘看上了大高个、直脖颈、身材匀称的司捷潘,
就定下秋天开斋时节举行婚礼。在一个秋末初冬的日子——有点儿冷,
路上响着悦耳的碾碎的冰声,给这对年轻人成了亲;从那个时候起,阿
克西妮亚就成了阿司塔霍夫家年轻的主妇。婆婆是个身材高大、被一种
妇女病折磨得驼了背的老太婆;吃过喜酒后的第二天,一清早她就叫醒
了阿克西妮亚,把她领到厨房里,毫无目的地把火钳东放放,西摆摆,
说道:
“我要告诉你,亲爱的儿媳妇,我们娶你来可不是为了叫你享清福
和睡懒觉的。去吧,亲爱的,先挤牛奶,然后就到炉子边做饭。我是个
老太婆了,没有力气做啦,你就当起家来,担起这副担子来吧。”
也是在这一天,司捷潘在仓房里有计划地、凶狠地把年轻的妻子毒
打了一顿。专打她的肚子,胸膛和脊背,为的是不要叫别人看出来。从
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冷落她,而去跟那些丈夫外出服役的放荡女人厮
混起来。差不多每天夜里都出去,把阿克西妮亚关在仓房或者内室里。
没有生孩子以前,有一年半的时间,他始终不能原谅她使自己蒙受
的耻辱。有了孩子以后,他安分了一些,但是爱抚还是很少,仍旧很少
在家里过夜。
养着许多牲口的繁重家业把阿克西妮亚累坏了。司捷潘干活是个懒
汉;他总是把额发梳一梳,就出去找同伴抽烟、打牌,胡扯一些村子里
的新闻,照料牲口的事都由阿克西妮亚来做,她操持全部家务。婆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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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很不高明的助手,瞎忙活一阵子,就要倒到床上去,把枯黄的嘴唇抿
成一条缝,用被疼痛折磨变得凶狠的眼睛■着天花板,哼哼着,缩成一
团。在这样的时候,她那长满了难看的大块黑痣的脸上,就会大汗淋漓,
眼睛里满含着眼泪,而且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这时,阿克西妮亚就扔掉
手里的活儿,躲到个什么角落里,恐怖而又怜悯地望着婆婆的老脸。
一年半以后,老太婆死了。那天早晨,阿克西妮亚就开始了产前的
阵痛,可是中午时分,孩子出世前一小时,祖母却倒在破旧的马厩边死
了。跑出去警告喝醉了的司捷潘不要到产妇跟前来的接生婆,发现了阿
克西妮亚的婆婆蜷着腿躺在那里。生了小孩子以后,阿克西妮亚和丈夫
亲近了些,但是对他并没有感情。只不过是一种女人的怜悯心和已经习
惯的夫妻生活而已。孩子没活到一周岁就死了。生活又恢复了原样。所
以当麦列霍夫·葛利什卡开着玩笑,挡住阿克西妮亚的去路的时候,她
害怕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倾心于这个可亲的黝黑小伙子了。他顽强地,公
牛似地追逐着她。正是这股顽强劲儿使阿克西妮亚感到恐惧。她看得出,
他并不怕司捷潘,她内心里感觉到,他是决不会就此退却的,但是理智
上她却不愿意跟他亲热,所以竭力抗拒,然而她发现自己开始不管是节
日,还是平时,都仔细打扮起来,骗着自己,故意在他眼前抛头露面。
每当葛利什卡的两只黑眼睛有力、疯狂而爱抚地盯着她的时候,她就觉
得又温暖又愉快。清晨醒来,睡眼矇眬地挤着牛奶,她会微笑着,而且
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说: “今天好象有什么喜事。什么喜事呢?葛利高
里??葛利沙??”这种充满她整个心胸的新奇情感使她惊骇,心里觉
得自己仿佛是走在三月里顿河已经开始融化的薄冰上,战战兢兢,小心
翼翼。
送司捷潘去野营以后,她决心尽量少跟葛利什卡见面。从那次去拉
网捕鱼以后,这决心在她心里就更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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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三一节前两天,村里在划分草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去参
加划分草地的会。从那里回来吃午饭的时候,他一面哼哼唧唧地脱着靴
子,一面舒舒服服地搔着走痛了的脚,说道:
“分给咱们的一块是在红石崖边。草并不特别好。上界直到树林子,
有些地方光秃秃的,连一根草都没长。小冰草长得倒很不错。”
“什么时候割草呢?”葛利高里问道。
“从过节那天起。”
“你们带达丽亚去吗?”老太婆皱着眉头问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手一挥,意思是说: “别唠叨啦。”
“用得着——就带去。去收拾午饭吧,老站在那儿干什么,傻啦!”
老太婆碰得灶门叮当响着,从炉子里端出炖着的菜汤。潘苔莱·普
罗珂菲耶维奇坐在桌子旁边,把分配草地和骗子村长几乎把村里所有的
人都欺骗了的事讲了半天。
“那年他也骗过一回人,”达丽亚插嘴说,“先把地分成等份,然
后他就调唆玛拉什卡·弗罗洛娃嚷着抽签。”
“老畜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拉着长声说道。
“爸爸,谁去垛草和耙草呢?”杜妮亚什卡胆怯地问道。
“那么要你干什么?”
“爸爸,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咱们叫阿克秀特卡 ·阿司塔霍娃一块儿去干。前些日子,司捷潘
求咱们替他割一割。应该答应他。”
第二天早晨,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骑着一匹备着鞍子的白腿儿马来
到麦列霍夫家的院子。
滴滴嗒嗒地落着雨点。浓厚的黑云笼罩在村落的上空。米吉卡从马
上弯下身子开开板门,骑进了院子。
老太婆站在台阶上对他喊叫起来。
“野小子,你跑来干什么?”她流露出明显的不满神情问道。老太
婆不大喜欢这个不顾死活、好斗的米吉卡。
“伊莉妮娜,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米吉卡把马拴在栏杆上,惊异
地问道。
“我是来找葛利什卡的。他在哪儿?”
“在板棚下面睡觉呢。你是不是中风啦?连路也不会走啦?”
“大婶子,你真是多管闲事!”米吉卡气哼哼地说道。他挥舞着一
根很漂亮的鞭子,敲打着锃亮的皮靴筒子,摇摇摆摆地向板棚底下走去。
葛利高里正睡在一辆卸掉前辕的大车上。米吉卡好象是瞄准一样,眯缝
起左眼,用鞭子抽了葛利高里一下子。
“起来,庄稼佬!”
“庄稼佬”在米吉卡嘴里是一句顶厉害的骂人话。葛利高里象弹簧
一样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
① 是阿克西妮亚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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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够多啦!”
“别胡闹,米特里,不然我要生气啦??”
“起来,有事情。”
“有什么事?”
米吉卡坐在大车边缘的横木上,用鞭子向下敲打着靴子上的干泥,
说道:
“葛利什卡,太气人啦??”
“为什么?”
“真他娘的,”米吉卡狠狠地骂道,“他简直臭美得太不象话啦,
——一个骑兵中尉就这么神气。”
他愤怒地,从牙缝里急急忙忙地向外吐着字句,两腿直哆嗦。葛利
高里站起来。
“哪一个骑兵中尉呀?”
米吉卡抓住他的上衣袖子,怒气已经稍微消了些,说道:
“立刻备上马,咱们到草地上去。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我这样对
他说: ‘咱们来比比看。’他说:‘把你所有的好朋友都叫来,我要把
你们大家都比倒,因为我这匹骒马的生母曾经在彼得堡军官赛马会上得
过奖。’要我看,他那匹骒马和它的生母——都该见鬼去!——我决不
能叫他赶过我的牡马!”
葛利高里急忙穿上衣服,米吉卡紧跟在他后面走,气得结结巴巴地
说道:
“这个骑兵中尉是到商人莫霍夫家来作客的。等等,他姓什么来着?
好象是姓利斯特尼茨基。是个胖胖的、一本正经的家伙。戴着眼镜。戴
眼镜也白搭,我是不能叫他追过我的牡马的!”
说笑着,葛利高里备上了留着配种用的老骒马,从场院的大门溜出
——为的是不叫父亲看见——赶到草原上去。他们俩向山坡下的草地跑
去。马蹄子踏着稀泥呱嗒呱嗒地响。有好几个骑马的人都在草地上那棵
干枯的白杨树边等着他们。利斯特尼茨基中尉骑在一匹身躯细长、健美
的骒马上,还有七个骑马的本村青年。
“从哪儿跑起?”中尉扶了扶夹鼻眼镜,欣赏着米吉卡的牡马胸部
强壮的筋肉,问米吉卡。
“从这棵白杨树到皇家池塘。”
“这个皇家池塘在哪儿?”中尉眯缝起近视眼问道。
“喏,就在那边,大人,树林子旁边。”
马都排好了队。中尉把鞭子举到脑袋顶上。他的一边肩膀上的肩章
高高地耸了起来。
“我喊到‘三’——就放马,好吗?一,二??三!”
中尉第一个冲了出去,一只手按着制帽,俯在鞍头,霎时,他就跑
到其余的人前头去了。米吉卡站在马镫上,神情慌张,脸色苍白;葛利
高里懒洋洋的,好久才把举到脑袋顶的鞭子打在马屁股上。
从白杨树到皇家池塘有三俄里路。半路上,米吉卡的牡马身子挺得
象箭一样直,追上了中尉的小骒马。葛利高里懒洋洋地跑着。他从一开
始就落在后面,骑在马上小跑着,好奇地注视着跑远的、已经七零八落
的骑士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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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家池塘旁边,有一个春水冲积成的土丘。那象驼峰似的、黄色
的土丘顶上生着一些枯萎的、尖叶子的蛇葱。葛利高里眼看着中尉和米
吉卡都一下子就跃上土丘,而且飞驰到那边去了,其余的人也都跟在他
们后头一个一个地滑了过去。当葛利高里跑到池边的时候,那些大汗淋
漓的马已经站在一起,下了马的小伙子们围住了中尉。米吉卡露出了抑
制着的喜悦,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可是中尉的态度,
却使葛利高里纳闷,他竟一点也不感到惭愧:靠在一棵树上,抽着纸烟,
用小手指头指着自己那匹好象刚洗过似的小骒马说道:
“我已经骑着它跑了一百五十俄里路。昨天才从车站赶到这里。如
果它休息好了的话——科尔舒诺夫,你就不会追过我啦。”
“可能,”米吉卡宽宏大量地说道。
“全区再也没有比他的牡马跑得更快的啦,”一个最后跑到,满脸
雀斑的小伙子羡慕地说。
“是匹好马,”米吉卡由于刚才过分激动,所以现在手还在哆嗦,
他拍了拍牡马的脖子,呆呆地笑着,看了看葛利高里。
他们俩离开了众人,顺着山坡,没走村内的街道,往回骑去。中尉
冷淡地跟他们道了别,把两个手指头向帽檐上一伸,就转过脸去。
已经快要走到通向自家院子的胡同口的时候,葛利高里看见了正朝
他们走来的阿克西妮亚。她一面走着,一面低头剥着一根小树枝;一见
葛利什卡,就把头低得更厉害。
“你害什么臊呀,难道我们是光着屁股吗?”米吉卡喊道,又挤了
挤眼睛: “我的小宝贝,唉,苦命的小娘子呀!”
葛利高里朝前望着,等快要走过她身旁的时候,突然把慢慢走着的
骒马抽了一鞭子。骒马后腿蹲了下去,——向上一踢,溅了阿克西妮亚
一身烂泥。
“咦,咦,咦,恶魔!”
葛利高里掉转马头,让激怒的马朝阿克西妮亚冲去,责问道:
“为什么你见面不问好?”
“不配。”
“就因为这个才给你溅点泥——别那么神气!”
“让开!”阿克西妮亚喊道,两只手在马脸前面挥动着。
“你为什么叫马来踩我?”
“这不是马,是骒马。”
“反正一样,你给我让开!”
“你为什么生气,阿克秀特卡?是为前几天的事儿???”
葛利高里朝她的眼睛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想要说什么,但是她那乌
黑的眼角上突然挂上了泪珠;嘴唇可怜地哆嗦着。她痉挛地吞下眼泪,
悄悄地说道:
“别缠我,葛利高里??我没有生气,我??”她没有说完就走开
了??
迷惑不解的葛利高里在大门口追上了米吉卡。
“晚上去游戏场吗?”米吉卡问。
“不去。”
“怎么啦?她叫你去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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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用手掌擦了擦脑门,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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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村庄各家院子里还留有三一节的痕迹:撒在地上的干香薄荷,踏碎
了的干树叶末子,以及砍来插在大门口和台阶旁的、树皮已经干裂、叶
子枯黄的橡树和白蜡树枝。
从三一节那天起,就开始割草了。一大清早,妇女过节穿的裙子、
鲜艳的绣花围裙、五颜六色的花头巾,象鲜花一样撒遍了草场。全村的
人都出来割草了。割草的男人和耙草的女人都打扮得象过年一样。这是
自古以来的风俗。从顿河边直到远方的赤杨林,被蹂躏的草地在镰刀下
波动、呻吟。
麦列霍夫家的人起晚了。他们出发去割草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
人已经都在草地上了。
“早觉睡得太久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些汗流满面的
割草人叫嚷说。
“这不能怪我,都赖老娘儿们!”老头子笑着用生皮鞭赶着牛。
“你们好,乡亲,晚啦,老兄,晚啦??”一个高个子的戴草帽的
哥萨克在道旁磨着镰刀,摇晃着脑袋说。
“难道草会干啦吗?”
“你快走吧,还来得及,不然可就要干啦。你那段草在什么地方?”
“在红石崖旁。”
“快赶你的牲口吧,否则你今天就走不到啦。”
阿克西妮亚坐在车后头,用头巾把脸全都裹了起来,遮着阳光。她
给眼睛留了一条窄缝,从这条缝里冷漠、严肃地望着坐在对面的葛利高
里。达丽亚也裹着脸,穿着新衣服,把两条腿垂在车沿外头,用那布满
青筋的大长奶子喂怀里快要睡着的孩子。杜妮亚什卡坐在车辕横木上,
身子不停地颠动着,用幸福的目光打量着草地和路上遇见的人。她那欢
快的、太阳晒黑的、鼻梁两边长满雀斑的脸上,好象是在说: “因为今
天的天气这么好,万里无云的蓝天也显得这么欢快、舒畅,所以我也很
欢快、舒畅;而且我的心里也同样是一片蓝色的安逸和纯真,我很快活,
此外我什么都不需要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厚棉布上衣的袖
子拽到手掌上,擦了擦从帽檐下面流出的汗。他那紧裹在上衣里的弯曲
的脊背上显出了很多湿漉漉的汗斑。太阳透过灰白色的云片,把烟雾朦
胧的、扇形的折射光线洒在远方顿河沿岸的银色山峰上、草原上,洒在
河边草场和村庄上。
天气变得炎热起来。被风吹散的云片懒洋洋地爬着,连潘苔莱·普
罗珂菲耶维奇在路上拉车的牛都追不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己
也在费力地擎着鞭子,摇晃着,好象是在犹豫,要不要向瘦削的牛胯骨
上打去。看来,牛也很理解他的犹豫心情,所以并不加快脚步,仍旧摇
晃着尾巴,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分趾的蹄子。一只金灰色的、
黄澄澄的牛虻在牛身上盘旋。
村边场院附近的一片已经割完的草地上闪着苍绿色的斑点;那些还
没有割草的地方,微风吹得闪着黑光、象绿缎子似的青草沙沙作响。
“这就是咱们分的地段。”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鞭子指了一
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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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从树林子那边下手吗?”葛利高里问道。
“也可以从这头开始嘛。我已经用铁锹在这儿铲了个记号。”
葛利高里卸下疲惫不堪的牛。老头子闪动着耳环,去寻找记号——
在地边上铲个三角小坑。
“拿镰刀来!”他立刻就挥手喊叫起来。
葛利高里踏着草走了过去。在他身后的草地上,从车停的地方起,
留下了一条波动的痕迹。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朝着远处教堂钟楼的
白色尖顶画了个十字,拿起了镰刀。他的鹰钩鼻子油亮闪光,好象是刚
油漆过似的,干瘪下去的黑腮帮子上流着虚汗;微微一笑,乌黑的大胡
子里立即就露出了满口数不清的、细密的白牙齿。他挥起了镰刀,布满
皱纹的脖子不断往右边扭着。割下的草沙沙地响着,倒在他脚下,形成
了一个半径足有一沙绳的半圆形。
葛利高里跟在他后面走着,半闭着眼睛,挥镰割草。女人的围裙彩
虹似的在前面闪动,但是他的眼睛寻觅的却是那条绣着花边的白围裙;
他时而回头看看阿克西妮亚,接着又挥动着镰刀追上父亲的脚步。
他总在想着阿克西妮亚;半闭着眼睛,心里在亲吻着她,对她说着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舌尖上来的热情、温柔的话,后来就抛开这些思
绪,数着数,向前迈着脚步——一,二,三;往事的片断又在记忆里悄
悄地浮出: “我们坐在湿漉漉的干草垛下面??昆虫在水沟里吱吱地
叫??月亮高挂在河边草场上??稀疏的水珠从灌木上滴到水洼里,也
是这样——一,二,三,??真好,啊,太好啦!??”
从停车的地方传来一阵笑语声。葛利高里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正
俯下身去,不知道对躺在车下的达丽亚说些什么,达丽亚挥舞起双臂,
两人又笑起来。杜妮亚什卡坐在车辕上,细声细气地在唱歌。
“割到那个小灌木丛边儿,我得把镰刀磨磨,”葛利高里想道,突
然感到,镰刀好象砍着了一个软糊糊的东西。他低头一看:一只小野鸭
吱吱地叫着,从脚下钻出来,一瘸一拐地又钻进草里。在野鸭窝的小坑
旁边躺着另一只已经被镰刀砍成了两半的小野鸭,剩下的小鸭都啾啾叫
着,在草地上四散逃命去了。葛利高里把砍成两半的小野鸭放在手掌上。
出壳才几天,满身黄褐色绒毛的小野鸭还热乎乎的。张开的小扁嘴上,
有粉红色的血泡,小玻璃珠似的眼睛狡狯地眯缝着,还带热气的小爪子
在轻轻地哆嗦。
葛利高里突然非常怜悯地看着自己手掌上的小死肉团。
“你捡到什么东西啦,葛利顺卡???”
杜妮亚什卡顺着一铺铺割倒的草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两条小辫子在
她胸前晃来晃去。葛利高里皱着眉,扔掉小野鸭,恨恨地挥起镰刀。
大家急急忙忙地吃过午饭。猪油和哥萨克每餐都离不开的酸牛奶渣
——从家里用口袋装来的——这就是全份的午饭。
“不用回家去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午饭的时候说道。
“把牛放到树林子里去吃草,明天一早,太阳还没把露水晒干以前,
咱们也就割完啦。”
吃过午饭,女人们就开始把草搂成堆。割倒的草都打蔫、枯干了,
散发着浓郁的、醉人的香气。
停止割草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阿克西妮亚搂完了剩下的几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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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便到停车的地方去煮粥。她整天都在恶狠狠地嘲笑葛利高里,用憎
恶的眼神望着他,好象是在报复不能忘怀的奇耻大辱似的。愁眉苦脸、
不知道为什么无精打采的葛利高里把牛赶到顿河边去饮。父亲总在监视
着他和阿克西妮亚。他不高兴地打量着葛利高里说道:
“去吃晚饭,然后就去看牛。当心,别让牛跑到草地里去。带上我
的羊皮大衣。”
达丽亚把孩子放在大车下面,就和杜妮亚什卡一同到树林子里去拣
干树枝。
一弯新月在草地上的夜空移动。飞蛾象一阵阵的暴风雪在火堆上空
打旋儿。大家围坐在火堆旁铺的一块粗布上吃晚饭。粥已经在被烟熏黑
的军用锅里沸腾。达丽亚用衬裙下摆擦了擦勺子,朝葛利高里喊道:
“来吃晚饭吧!”
葛利高里把上衣披在肩上,从黑暗里钻出来,走到火堆旁边坐下。
“你为什么脸色这样阴沉?”达丽亚笑着问道。
“看来是要下雨啦,腰痛哩,”葛利高里想开开玩笑。
“他不愿意去看牛,真的,”杜妮亚什卡含笑坐在哥哥身边,和他
说起话来,但是不知怎的,谈话总是很不投机。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命地喝着稀粥,牙齿咬得还没有煮熟的
米粒咯吧咯吧地响。阿克西妮亚只是低着头吃饭,连眼睛也不抬,对达
丽亚的玩笑话,只是勉强地笑笑。她脸上热辣辣的,蒙上一层不安的红
晕。
葛利高里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到放牛的地方去。
“当心点儿,别让牛践踏别人家的草!”父亲在他身后大声喊,老
头子被稀粥呛着了,咔咔地咳嗽了半天。
杜妮亚什卡鼓着腮帮子,抑制着别笑出声来。火堆在熄灭。树枝的
余烬冒出烤焦树叶的蜜一般的香气,笼罩着坐在火边的人们。
半夜里,葛利高里偷偷地摸到停车的地方来,离着有十多步就站住
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躺在大车上不停地打着呼噜。金色的孔雀
眼睛似的火星儿,从黄昏就烧起的篝火灰烬中,朝外窥视着。
一个灰色的、衣服裹得紧紧的人影儿离开了大车,躲躲闪闪地慢慢
地向葛利高里走过来,离他还有两三步就站住了。阿克西妮亚!是她。
葛利高里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蜷着腿向前走了一步,撩开大衣的衣
襟,把驯顺的、浑身似火的阿克西妮亚搂到怀里。她的膝盖直打弯儿,
浑身在颤抖,牙齿咬得吱吱咯咯地响。葛利高里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
就象饿狼把咬住的绵羊甩到自己背上那样快;敞开的大衣襟总在绊他的
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踉跄走去。
“噢噫,葛—利—沙??葛利—什—卡!你爹??”
“别出声儿!??”
阿克西妮亚挣扎着,在散发着酸味的羊皮大衣里喘息着,受着悔恨
的折磨,几乎是用低沉、痛楚的声音叫道:
“放开我,现在还有什么??我心甘情愿上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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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女人的晚来的爱情并不是紫红色的花朵,而是疯狂的,象道旁的迷
人的野花。自从割草以后,阿克西妮亚完全变了一个人。好象有人在她
的脸上作了个记号,烫了个烙印。婆娘们一遇到她就狡狯地笑着,在她
背后不以为然地直摇头,姑娘们都嫉妒她,而她却骄傲地、高高地仰着
幸福的,但是耻辱的脑袋。不久,葛利什卡的艳史便尽人皆知了。起初
只是悄悄地谈论着这件事,——将信将疑,——但是在一天黎明时分,
村里的牧人 “蒜头鼻子”库济卡,看见他们俩在朦胧西沉的月光下,躺
在风车旁长得不高的黑麦田里,这以后,事情就象汹涌浑浊的波浪一样,
迅速传开了。这事也传到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耳朵里,有一个
星期天,他来到莫霍夫的商店里。人多得简直挤不进去。他一走进铺子
——大家象是有意似的让开一条路,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挤到柜台边,
那里正在卖布。掌柜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亲自动手来给他
拿货物。

“怎么好久不见你啦,普罗珂菲奇?”
“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家里的事简直忙不过来。”
“怎么能这样?你的儿郎都那么能干,照样忙不过来。”
“儿子有什么用呀:彼得罗野营去啦,只有我和葛利什卡两个人在
家瞎忙活。”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把棕色的大胡子向两旁一分,意味深长地朝
围拢来的哥萨克们斜睨了一眼。
“我说,亲爱的,你干么还瞒着不说啊?”
“什么事?”
“怎么什么事?要给儿子娶媳妇啦,可是你一字也不提。”
“给哪个儿子娶媳妇?”
“你的葛利高里还没有娶亲嘛。”
“眼下还不打算给他娶亲。”
“可是我听说,好象你要娶她来作儿媳妇??要把司捷潘·阿司塔
霍夫的阿克西妮亚娶过来。”

“我?娶活人的妻来作儿媳妇??说的是什么话呀,普拉托内奇,
你好象是在说笑话,是吧?”
“说什么笑话呀!我是听大伙说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摸了摸摊在柜台上的一块布料子,猛地转
过身子,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他径直走回家去。象牛一样地低着脑
袋,把青筋暴起的手指头紧握成拳头;那条瘸腿显得更瘸了。走过阿司
塔霍夫家院子的时候,他隔着篱笆往里边瞅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
显得年轻了的阿克西妮亚手里拿着一个空水桶,正扭着屁股往屋里走。
“喂,等等!??”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象魔鬼似的闯进了篱笆门。阿克西妮亚站
住了,等待着他。他们走进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土地上铺了一层
① 普罗珂菲耶维奇的简称。
② 普拉托诺维奇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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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沙子,在正对着门口地方的板凳上放着从炉子里拿出来的馅饼。从内
室里散发出了旧衣服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闻着象茴香苹果味儿。
一只大脑袋的花猫走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脚边,想要跟他
亲热亲热。它弓起背,友爱地往他靴子上撞了一下。潘苔莱·普罗珂菲
耶维奇一脚把它踢得撞在木凳上,然后直盯着阿克西妮亚的眼睛,喊道:
“你这是干什么???啊?你汉子的脚印上还有热气呢,你已经往
旁边翘尾巴啦!我要为了这件事把葛利什卡揍得鲜血直流,还要给你的
司捷潘写信??叫他知道知道!??你这个骚娘儿们,把你打得还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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