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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31 肖洛霍夫(苏联)
“请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
“为什么?”
“您要洗澡。”
在葛利高里脱着衣服,惊讶地打量着房间和窗上的毛玻璃的时候,
差役已经把浴盆里放满了水,量过温度,请他坐到浴盆里去。
“这个浴盆对我不大合适??”葛利高里翘起黝黑的、毛烘烘的腿,
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的衣服呢?”葛利高里惊讶地问道。
“您以后就穿这件衣服。至于您自己的衣服,等出院的时候再还给
您。”
在正厅里,当葛利高里走过嵌在墙上的大镜子时,竟认不出自己来
了:高个子,脸色黝黑,尖颧骨,由于刚洗过澡,脸颊上泛起一层红晕,
穿着睡衣,绷带勒进了象帽似的黑色头发里,镜子里的这个人只是恍惚
的有点儿象从前的那个葛利高里。现在的葛利高里已经蓄起了胡髭,下
巴颏上也长出了鬈曲的毛茸茸的短髯。
“这些日子我倒变得年轻啦,”葛利高里苦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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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号病房,右手第三个门,”差役指点他说。
当葛利高里走进雪白宽大的房间时,一个穿着睡衣、戴着蓝色眼镜
的神甫站了起来。
“新邻居吗?好极啦,我再也不会那么寂寞啦。我是扎莱斯克人,”
他很爱说话地招呼道,并给葛利高里推过一把椅子。
过了几分钟,一个肥胖的、生着一张难看的大脸的女医士走了进来。
“麦列霍夫,来,我们先检查一下您的眼睛,”她用很低的胸音说
道,然后向旁边一闪,让葛利高里走到楼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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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野战军指挥部决定在西南战线的舍韦利地区上发动一次大规模的骑
兵突袭战役,冲破敌人的防线,使骑兵的大部队深入敌后,沿着战线挺
进,一面破坏行动地区的交通线,一面用突袭战术瓦解敌人的部队。对
于成功地实现这一计划,指挥部寄予很大的希望;大量的骑兵部队在向
指定的地区集中;利斯特尼茨基中尉所在的那个哥萨克团,也和其余的
许多骑兵团一同调到这个地区来了。突袭战役本应在八月二十八日开
始,但是因为下雨,延到了二十九日。
从早晨起,全师就在一个宽大的进攻基地上列好队,准备冲锋。
在右翼八俄里的战线上,步兵正在进行佯攻,以便把敌人的火力吸
引到自己这边来;一个骑兵师正向另外的方向佯动。
前面,目光所及的地方,看不见敌人。利斯特尼茨基看见离自己的
连队一俄里以外的地方有些黑乎乎的、被遗弃的战壕,战壕的后面,是
一片波浪起伏的黑麦地和被微风吹淡了的黎明前的灰色云雾。但是事与
愿违,不知道是敌军指挥部发觉了,还是预料到这一准备中的袭击行动,
敌军放弃了战壕,后撤了六俄里,只埋伏了一些机枪队,就是这些机枪
部队使与他们对阵的整个地段的我军步兵心惊胆战。
远天朵朵白云后面,一轮旭日喷薄而出,整个盆地笼罩在橙黄色的
晨雾中。冲锋的命令已经发出,各团开始行动。千千万万的马蹄声就象
从地下发出的轰鸣。利斯特尼茨基紧勒着自己的纯种良马,不叫它快跑。
这样跑了有一俄里半路。一片庄稼地离冲锋的人们的整齐队形越来越
近。没腰深的黑麦全都缠满了牛蒡花和野草,妨碍战马奔驰。前面依然
是一片翻滚的淡褐色的麦田,后面的黑麦已全被马蹄踏倒了。走了三俄
里以后,马匹开始跌撞起来,大汗淋漓,——还是见不到敌人。利斯特
尼茨基回头看了看连长:大尉的脸上笼罩着绝望的表情??
六俄里难以置信的艰难奔驰,耗尽了马力,有些马就在骑士的身下
倒了下去,最有耐力的马也摇晃起来,使尽最后的力气在挣扎着跑。正
在这时候,奥地利的机枪扫射起来了,他们不紧不慢,哒哒哒,一排排
地扫射过来??致命的火力撂倒了前面的几列人马。枪骑兵首先动摇
了,拨马后逃。规模空前宏伟的突袭战役,由于最高指挥部罪恶的疏忽,
结果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有几个团损失了一半人马;利斯特尼茨基的
团里死伤了约四百多列兵和十六名军官。
利斯特尼茨基的坐骑被打死,他本人受了两处伤:头部和腿部。司
务长切博塔廖夫从马上跳下来,抱起利斯特尼茨基,放到自己的马鞍上,
才逃了回来。
师参谋长,总参谋部的上校戈洛瓦乔夫照了几张突袭战役的快照,
后来拿给军官们看。受伤的中尉切尔维亚科夫首先照他脸上打了一拳,
恸哭起来。跑来的几个哥萨克把戈洛瓦乔夫活活地打死,还对着尸体骂
了半天,然后把他扔到道沟里的垃圾堆里去。这次宏伟的突袭战役就这
样耻辱地结束了。
利斯特尼茨基从华沙的后方医院里写信给父亲,说他将利用养伤的
假期,回亚戈德诺耶去看望他。老头子收到信以后,就独自关在书房里,
直到第二天,才愁容满面地从那里走出来。他命令尼基季奇把一匹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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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上马车,吃过早饭,就到维申斯克去了,给儿子电汇了四百卢布,还
寄了一封短信。
我的亲爱的孩子,我很高兴你受了炮火的洗礼。高尚人的封邑应该
是在战场上,而不是在皇宫里。你太正直、聪明,所以你不可能心安理
得地去逢迎权贵。我们这个家族里还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品质。你的祖
父就是为此失宠,才退隐亚戈德诺耶,既不希冀,也不指望皇上的恩典。

祝你健康,叶尼亚 ,希望你很快恢复健康。你记着,在这个世界上,你
是我唯一的亲人。姑母问候你,她很健康;关于我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
你知道我是怎样生活的。前线的情况怎会那么糟糕?真的就没有稍具头
脑的人了吗?我是不相信报上的消息的,——全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从
以往的例子我就深知这一点。叶甫盖尼,难道我们真的要输掉这场战争
吗?我急切地盼望着你的到来!
关于自己的生活老利斯特尼茨基的确没有什么可写的,他依旧过着
那种一成不变的单调的生活,只是人工贵了,酒不好买了。老地主酒喝
得比过去更频了,变得更容易发脾气,而且更吹毛求疵了。有一次,在
规定的时间以外他把阿克西妮亚叫了去,说道:
“你干活太粗心。为什么昨天的早餐是凉的?为什么盛咖啡的玻璃
杯没有洗干净?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我就把你——你听见了吗?
——我就要把你辞掉。我是看不惯懒人的!”地主使劲挥了一下手。
“你听见吗?我看不惯!”
阿克西妮亚紧闭着嘴,突然哭起来了。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的小女孩病啦。请您暂时准我几天
假。??我不能离开她。”
“她怎么啦?”
“她喘不过气来??”
“是猩红热吗?傻娘儿们为什么不早说!唉,见你的鬼去吧,你这
个胡涂娘儿们!快去告诉尼基季奇,叫他套上车,到镇上去请医生来。
快点!”
阿克西妮亚赶快跑出去,老头子在她身后象打雷似的,用低音大声
骂道:
“混蛋娘儿们!混蛋娘儿们!混蛋!”
第二天早晨尼基季奇把医生请来了。医生检查了已经失去知觉、发
着高烧的小姑娘,也不回答阿克西妮亚的问题,就走到老爷那里去。老
爷站在前厅里接待了他,连手都没有伸出来。
“小姑娘怎么样?”他马马虎虎地点点头回答医生请安的话,问道。
“是猩红热,大人!”
“能治好吗?有希望吗?”
“没有什么希望啦。孩子就要死啦??要考虑她的年龄。”
“混蚕!”老爷的脸都气红了。
“学校怎么教你的,啊?给我治好!”
他把惊恐的医生砰地一声关在门外,就在客厅里来回踱起来。
阿克西妮亚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① 叶尼亚是叶甫盖尼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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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要求给他一匹马送他回镇上去。”
老头子很迅速地用鞋后跟一转,扭过身来。
“告诉他,就说他是个笨蛋!告诉他,没有给我把小姑娘治好以前,
他不能离开这里!在厢房里给他准备一间屋子,给他吃。”老头子挥舞
着瘦骨嶙嶙的拳头,喊道。
“给他吃饱喝足,可是要走??休想!”他猛然顿住,走到窗前,
用手指头在窗上敲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张在奶妈怀里抱着照的儿子的
放大照片前头,又向后倒退了两步,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好象是不认
识似的。
小姑娘刚刚病倒的第一天,阿克西妮亚就想起了娜塔莉亚说的一句
很悲痛的话: “你叫我流泪,你早晚要受到报应??”她断定这是上帝
为了她那时侮辱娜塔莉亚而惩罚她。
她为了孩子的生命担惊受怕,简直丧失了理智,胡胡涂涂地跑来跑
去,什么事都不会做了。
“上帝真会把她抢走吗?”这个可怕的念头固执地在脑子里打转
儿,阿克西妮亚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会是真的,竭尽全力不去相信它,她
狂热地祈祷,请求上帝发最后的一次慈悲——保全孩子的性命。
“主啊,饶恕我吧!别把她夺走吧!可怜可怜吧,主啊,宽恕吧!”
疾病正在扼杀这幼小的生命。小姑娘挺身仰卧着,从红肿的喉咙里
钻出一阵阵艰难急促的喘息声。住在厢房里的镇上的医生,每天来看视
四次,晚上,他总要在下房的台阶上伫立良久,抽着烟,凝视着秋夜冷
冰冰的繁星。
阿克西妮亚通宵跪在床边。咕噜咕噜的气喘声使她心碎。
“妈——妈??”两片干裂的小嘴唇翕动着。
“我的小宝贝,小女儿!”母亲压低声音嘶叫道。

“我的小心肝,不要离开我。塔纽什卡 !看看我,小宝贝,睁睁眼
睛。你醒醒呀。我的黑眼睛的小宝贝,主啊,这是为了什么呀???”
小女孩有时候抬起发炎的眼皮,充血的小眼睛里闪出一瞬难以捉摸
的目光。母亲贪婪地去捕捉这垂死的目光。这悲伤、驯顺的目光好象正
在向身后退缩似的。
她死在母亲的怀抱里。最后一次张了张发青的小嘴,抽搭着,小身
子痉挛了一下就挺直了;一头冷汗的小脑袋向后一仰,从阿克西妮亚的
手臂上滚了下去;忧郁的麦列霍夫家的小眼睛眯缝起来,呆滞的小眼珠
惊异地看着四周。
萨什卡爷爷在水池旁边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杨树下掘了个小坟坑,用
胳膊把小棺材夹到那里,他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匆忙神情把它埋了,并且
耐心地等待了很久,想等着阿克西妮亚从粘土堆起的小坟头上爬起来。
他等不下去了,象抽鞭子一样响地擤了擤鼻涕,便朝马棚走去??他从
干草房里拿出一瓶花露水,半瓶变质的酒精,把花露水和酒精倒在一个
大瓶子里,一面摇晃着瓶子,欣赏着酒的颜色,一面嘟哝道:
“我们来祭奠祭奠。愿孩子早升天堂。天使升天啦。他喝了一口酒,
胡里胡涂地摇摇脑袋,咬一口压扁了的西红柿,深情地看着瓶子,说道:
① 塔季扬娜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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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忘记我,亲爱的,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他哭了起来。
三个星期以后,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打来一封电报,说他已经
获得了假期,已启程回家了。老地主派了一辆三套马车到车站去接他,
全家的佣人都忙活起来:又宰火鸡,又宰鹅,萨什卡爷爷剥了一只羊,
好象是在准备一次有很多贵客的大宴会似的。
在到达的前一天,又送了几匹备换的马到卡缅卡镇去。少爷是夜间
到家的。正下着蒙蒙细雨,路灯把一条一条的黯淡的光带投在水洼上。
马匹摇着铃铛,在台阶边停下来。激动的叶甫盖尼含笑从有篷的马车里
走下来。他把带着热气的雨衣扔到萨什卡爷爷手里,明显地瘸着腿走上
台阶。老地主把家具碰得乒乓乱响,急忙从客厅里蹒跚走出来。
阿克西妮亚把晚饭端到餐厅里,便去请他们吃饭。她从钥匙孔里窥
视了一下,看到:老头子正趴在儿子身上,亲他的肩膀;他那布满了老
年人的干枯皱纹的脖颈在轻轻地颤抖。阿克西妮亚等了几分钟后,又往
钥匙孔里看了看:只见叶甫盖尼穿着保护色军装,敞着怀跪在一张铺在
地上的大地图前面。
老地主从烟斗里向外喷着乱蓬蓬的烟团,用枯瘦如柴的手指头敲着
沙发的扶手,激动地大声说道:
“是阿列克谢耶夫吗?不可能!我不信。”
叶甫盖尼在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并用指头在地图上指指划划说了半
天,来证实自己的话,老头子沉着地用低音回答他说:
“在这种情况下,最高统帅是错误的。真是鼠目寸光!你听我说,
叶甫盖尼,我给你举一个日俄战争时的类似的例子??你听我说!??
听我说,听我说!”
阿克西妮亚敲了敲门。
“怎么,饭都摆好了?就来。”
老头子走了出来,样子很活泼愉快,眼睛完全象青年人一样炯炯有
神。他和儿子两个人喝了一瓶葡萄酒,这是昨天才从地窖里掘出来的,
长了绿苔的商标上还保留着褪色的数字——一八七九年。
阿克西妮亚服侍着他们,看着他们的快乐的脸,越发感到自己孤独。
哭不出来的痛苦在折磨着她。女儿死后的头几天,她想哭,但是哭不出
来。喉咙里要哭号,但是却没有眼泪。因此石头似的沉重的悲伤就加倍
地折磨她。她睡得很多 (想在昏睡中寻求安息),但是在睡梦中她仍旧
听到孩子的虚幻的呼叫声。她忽而觉得女儿就睡在她的身旁,于是她向
后挪挪身子,用手在床上摸着,忽而所见一阵模模糊糊的耳语声: “妈
妈,喝水。”
“我的好宝贝??”阿克西妮亚冰凉的嘴唇小声嘟哝道。
甚至在难熬的白天,她有时也恍惚觉得小孩子就在她的膝边纠缠,
而且她觉得自己正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孩子鬈发的小脑袋儿。
回来后的第三天,叶甫盖尼在萨什卡爷爷的马棚里坐到很晚,听他
讲述从前顿河沿岸自由生活的朴素故事,以及古代的故事。八点多钟他
才从那里出来;阵阵秋风掠过院子,粘脚的泥泞在脚底下咕唧咕唧响。
一弯黄色的新月在云隙翻腾。叶甫盖尼借着月光看了看表,便向下房走
去。他在台阶边点着烟,站在那里思索了片刻,然后晃了晃肩膀,坚定
地登上台阶;轻轻地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吱吜一声开了。他走进阿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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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亚住的那间下房,划着一根火柴。
“谁呀?”阿克西妮亚拉紧身上的被子,问道。
“是我。”
“我马上就穿好衣服。”
“不必啦。我一会儿就走。”
叶甫盖尼把大衣脱掉,坐在床边上。
“你的小女孩死啦??”
“死啦??”阿克西妮亚象回声似的回答说。
“你的样子改变得真厉害。当然,我明白失去孩子有多么痛苦。不
过我认为你是在白白地糟蹋自己,孩子是不会起死回生的,而你还很年
轻,还可以生孩子。不要这样。振作起精神,听从上帝的安排??你总
归并没有因为孩子死去而丧失一切呀,你想想看,你的全部生活还在前
面,还大有奔头呢。”
叶甫盖尼握住阿克西妮亚的一只手,不容分说地亲热地抚摸着,委
婉低沉地劝说着。他的语声变成了耳语,等他听见阿克西妮亚憋得全身
颤抖,压抑着的哭声由饮泣变成痛哭的时候,就开始亲她那被泪水浸湿
的两颊和眼睛??
女人的心是很容易被怜悯和爱抚征服的。被绝望折磨着的阿克西妮
亚忘却了自己,倾出全心奔放的、久已生疏的热情,委身与他。但是等
到那股毁灭性的、蒙蔽理智的无耻享乐浪潮退落后,她清醒过来,尖叫
一声,失去了理智和羞耻心,半裸着身子,只穿一件衬衫,跑到台阶上
去。叶甫盖尼连门也顾不得关,急忙跟着跑出来。他一面走,一面穿大
衣,慌慌张张,可是当他气喘吁吁地走上正屋的台阶时,却愉快、满足
地笑了。一种令人振奋的喜悦使他心潮起伏。他已经躺在床上,抚摸着
丰满、柔软的胸膛,想道: “从正派人的观点来看——这是可耻的,不
道德的。葛利高里??我偷了他的亲近的人,可是要知道,我在前线上
曾经冒过生命危险啊。完全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子弹如果再稍微向右
一点,不就会打穿我的脑袋了吗?那我现在早已腐烂啦,早已被蛆吃光
了??因此我要珍惜每一分钟,尽情享乐。我可以无法无天去干一切事
情!”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种思想太可怕啦,但是想象重又展现了
突袭战役的那个可怕的场面:他刚从死马身上站起来,却又被子弹扫倒。
他已经蒙眬欲睡,便心安理得地决定: “这件事明天再说,现在睡吧,
睡吧??”
第二天早晨,当餐厅里只有他和阿克西妮亚两个人的时候,他负疚
地微笑着走到她面前,但是她紧靠在墙上,伸出手去,怒不可遏地低声
骂道:
“别靠近我,该死的东西!??”
生活总是用自己不成文的法律支配着人们。三天后,叶甫盖尼夜里
又来到阿克西妮亚住的那间下房,而阿克西妮亚却没有拒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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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紧挨着斯涅吉廖夫医生的眼科医院有一个小花园。
象这样寒酸的、光秃秃的小花园,在莫斯科郊外的小胡同里有很多,
在这样的小花园里,你照样还要看到城市那种死气沉沉的忧郁的脸色,
你一看到这些小花园,就会想起那辽阔的原始森林,这时你就会感到眼
前的景物更加刺眼,更不舒服。医院的小花园里秋意已浓:红叶满径,
晨霜凋伤了鲜花,在剪短的浅草地上洒了一片晶莹、透绿的露珠。晴朗
的日子,病人在小径上散步,倾听着莫斯科教堂悠扬、虔诚的钟声。阴
雨大 (那年这样的天气特别多),病人们就到各个病房里乱窜,或者在
对自己和彼此都感到非常厌烦的时候,就一声不响地躺在病床上。
医院里的病人绝大多数是市民,伤兵都住在一间病房里;一共有五
个人:扬·瓦列伊基斯,是个浅褐色头发、浅蓝眼睛、高身材的拉脱维
亚人,留着剪得短短的络腮胡子;伊万·弗鲁布列夫斯基是个二十八岁
的漂亮的龙骑兵,弗拉基米尔省人;来自西伯利亚的来福枪射手科瑟赫;
轻佻干黄的步兵布尔金和麦列霍夫·葛利高里。后来又送来一个。那天
正在喝晚茶的时候,铃声响个不停。葛利高里朝过道里看了看,见有三
个人走进了正厅:一个女护士和一个穿束腰无领袍子的人,他们俩搀扶
着第三个人。大概这第三个人是刚从车站接来的:他那肮脏的、胸前尽
是褐色血迹的军便服上衣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当晚就给他做了手术。
经过短时间的准备 (一阵喧闹声传到了病房里来——在蒸煮手术用具),
新到的病人被送进了手术室。过了几分钟,从手术室传来一阵低沉的唱
歌声:在医生给伤兵取出眼眶里残留的、被炮弹片打坏的眼球时,麻醉
过去的伤兵就一直在唱歌和模糊不清地咒骂。手术过后,他被送到伤兵
病房里来了。过了一昼夜,从麻醉的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说是在德
国前线的韦尔贝格受的伤,姓加兰扎,是机枪手,切尔尼戈夫省的人。
没过几天,他就和葛利高里搞得特别熟了:他们是邻床,晚上医生查过
病房以后,他们经常要小声谈上很久。
“喂,哥萨克,怎么样?”
“很不妙。”
“你的眼睛是怎么治的?”
“天天打针。”
“打过多少次啦?”
“十八次。”
“疼吗?”
“不疼,很舒服。”
“你可以要求要求,把它挖掉算啦。”
“不能人人都做独眼龙。”
“这话不错。”
葛利高里的这位邻居,肝火旺盛,尖酸刻薄,对什么都不满意:咒
骂政府,咒骂战争和自己的命运,咒骂医院的伙食、厨子和医生,——
不论什么东西,只要碰到他那尖舌头上,都要大骂一通。
“小伙子,咱们为啥去打仗?”
“大家为啥,咱们就为啥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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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道理摆给俺听,把道理摆明白。”
“别缠我啦!”
“哈!你是个傻瓜。俺们来告诉你吧。咱们是在为资产阶级打仗,
你明白吗?资产阶级又是啥玩意儿呢?就是那种在大麻里生活的鸟
儿。”
他给葛利高里解释那些难懂的词儿,把一些恶毒的咒骂夹在里面当
调料。
“别叨叨啦!我听不懂你的霍霍尔话,”葛利高里打断了他的话。
“看你说的!莫非你是莫斯科佬,真听不懂?”
“说得慢一点。”
“亲爱的,我讲的够慢啦!你以为是在为沙皇打仗,可是沙皇——
又是什么东西呢?沙皇是个酒鬼,皇后是个窑姐儿,老财们的钱越打仗
越多,可是咱们脖子上??却套上了绞索。明白吗?你瞧!工厂老板喝
白干儿——小兵儿只好抓虱子吃,双方的士兵都在遭殃??可是工厂老
板却在发横财儿,工人阶级光屁眼儿,这就是咱们的制度,层层分明??
好好干吧,哥萨克,卖命地干吧!你还能捞个十字架,一枚漂亮的,橡
木十字架??”他说的是乌克兰语,但是偶尔在他激动的时候,就会改
用俄语,再点缀上些他的咒骂,也能解释得清清楚楚。
他把葛利高里还不明白的那些道理灌输给他,揭露发生战争的真正
原因,恶毒地嘲笑专制政体。葛利高里想进行反驳,但是加兰扎只用几
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就问得他哑口无言,弄得葛利高里只能赞同他的话。
最使葛利高里不安的是他从心里觉得加兰扎是正确的,而且无力去
反驳他,他没有反驳的理由,根本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葛利高里恐怖
地意识到,这个聪明、凶狠的乌克兰人,在一点一点地、顽强地在摧毁
他原先对沙皇、祖国和他的哥萨克军人天职的全部概念。
在加兰扎来医院后一个月的时间里,葛利高里的意识赖以存在的基
础全都土崩瓦解了。这些基础早已腐朽不堪,战争离奇的荒谬象铁锈一
样腐蚀着这些基础,只须冲击一下,立即就会崩溃。现在冲击的力量已
经具备了,思想觉醒了,这种思想使葛利高里那单纯而朴素的头脑感到
疲惫不堪,穷于应付。他东冲西撞,寻找着出路,寻找着解决这个他的
智力无力解决的问题的答案,而在加兰扎的答案里却找到了满意的答
复。
有一天深夜里,葛利高里从床上爬起来,并把加兰扎也唤醒了,坐
到他床上。九月的月亮,透过垂下的窗帘射进了淡绿色的冷光。醒来的
加兰扎的两腮闪着黑亮、粗糙的皱纹,黄眼窝里射出湿润的光芒。他打
了一个哈欠,怕冷地把脚裹进毯子里去。
“你为啥不睡觉?”
“睡不着。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你给我讲讲这个问题:战争使一些
人大发横财,另一些人倾家荡产??”
“是啊,怎么啦???”
“等等!”激愤的葛利高里小声说道。
“你说是为了财主们的利益,把咱们赶去送死,可是老百姓怎样呢?
难道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人,能把道理讲清楚,能
跑出来大喊一声: ‘弟兄们,看,你们是为什么流血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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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这样跑出来呢?你胡说些什么呀?那好,俺倒想看看你来
出这个头儿。咱们俩是在这儿悄悄说说,就象两只野雁在芦苇丛里偷偷
咕咕几声,只要你大声一叫,——立刻就有一颗子弹飞过来。老百姓都
聋得要命。但是战争会把他们惊醒。打过响雷,黑云就会下雨??”
“那么怎么办呢?你说呀,坏蛋!你把我的心都搅乱啦。”
“那么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什么也不明白。”葛利高里坦白地承认说。
“谁要想把俺推下山崖,俺就先把他推下去。咱们要敢掉过枪口来
对付他们。要朝那伙把人们推下地狱的坏蛋开枪。你要知道,”加兰扎
抬起身来,咬牙切齿地伸出手去,说道: “大风浪一来,把一切都一扫
而光!”
“照你的意思,就是要??来个天翻地覆?”
“对啦!要把政府象扔破包脚布一样把它扔得远远的。要把地主身
上的羊皮剥掉,撕破他们嘴唇,因为他们打老百姓的嘴巴子打得太狠
啦。”
“有了新政权以后,战争怎么办?人们还是要打仗的,——就是咱
们不打,咱们的子孙还是要打的。用什么法子来缩短战争呢?怎么来消
灭战争呢,既然自古以来就老是打个不停?”
“说得对,从古以来就老打仗,只要这些混帐政权还存在一天,战
争就不会消灭。就是这样!只有等到每个国家都是工人掌权的时候,那
就不会打仗啦。这就要求好好去干。要把他们都他娘的送进橡木棺材里
去!??会做到的!不管是德国人,还是法国人,——所有的国家都要
变成工人和农民的政权。到那时候,咱们谁还要打仗呢?那时候国界没
有啦!凶恶的仇恨也没有啦!全世界都过着美好的生活。唉!”加兰扎
叹了一口气,咬着胡子尖,闪着那只独眼,象做了个美梦似的笑了。
“葛利什卡,俺愿意把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完,为了能看到这样
的日子到来??俺的心象火一样在燃烧??”
他们一直谈到天亮。在灰色的曙光中,葛利高里才烦躁不安地睡去。
早晨,他被一阵吵声和哭声惊醒。伊万·弗鲁布列夫斯基脸朝下趴
在床上,在抽抽搭搭地哭泣,一个女医生、扬·瓦列伊基斯和科瑟赫站
在他周围。
“他哭叫什么?”布尔金从毯子里探出脑袋,沙哑地问道。
“他把假眼珠儿摔碎啦。从杯子里往外拿的时候,一不小心,掉到
地上打碎啦,”科瑟赫与其说是惋惜,还不如说是幸灾乐祸地回答说。
有个俄罗斯化了的德国人,是个卖人造眼睛的商人,爱国心激励着
他,把人造眼睛免费赠送给士兵。前一天,医院里给弗鲁布列夫斯基挑
选了一只玻璃眼球,给他装上去,假眼球做得非常精致、漂亮,蓝蓝的,
简直象真眼睛一样,真可说是巧夺天工,就是仔细去看,也很难分辨出
真假。弗鲁布列夫斯基高兴得象小孩子一样笑了。
“将来我回到家乡,”他用浓重的弗拉基米尔省口音说道,“随便
骗上一个姑娘。等结了婚,我再坦白告诉她,眼睛是假的。”
“他要骗人啦,狠狠地骂他一顿!”布尔金哈哈大笑道,他嘴里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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