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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24 肖洛霍夫(苏联)
的眼泪。
美丽的姑娘,我请媒人喝鱼汤,
请媒人,请媒人,我请媒人喝鱼汤??
火车头在铁轨上警惕、清醒地吼叫着,喷着气??
兵车??兵车??兵车??数不清的兵车!
骚动起来的俄罗斯,顺着国家的交通命脉,顺着铁路,把裹在灰色
军大衣里的鲜血,送往西方国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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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托尔若克镇上全团分成了连。根据师部的命令,六连被派往步兵
第三军团去听候指挥,这个连用行军的队形开到佩利卡利耶镇以后,就
派出了哨兵。
国境仍由我们的边防部队守卫。步兵和炮兵正往那里挺进。七月二
十四日傍晚,第一○八格列博夫斯基团的一个营和一个炮兵连开到了镇
上。有九个哥萨克由下士率领着在附近的亚历山德罗夫斯基田庄上放
哨。二十六日半夜,波波夫大尉把司务长和哥萨克阿斯塔霍夫叫去。阿
斯塔霍夫回到排里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刚刚饮完马
回来。
“是你吗,阿斯塔霍夫?”他唤了一声。
“是我。克留奇科夫和弟兄们在哪儿呢?”
“在那边的土房里。”阿斯塔霍夫是个身高体胖的黑头发哥萨克,
跟瞎子差不多,什么也看不清,眯缝着眼睛,走进屋子。谢戈利科夫正
坐在桌旁煤油灯下修补破缰绳。克留奇科夫背着手站在炉子旁边,指着
躺在床上患水肿病的主人——一个波兰人——对伊万科夫挤眼睛,他们
刚开过玩笑,伊万科夫红润的脸颊上还留着笑容。
“弟兄们,明天天一亮就去放哨。”
“往哪儿去?”谢戈利科夫问道,他呆看了一阵,把还没有搓好的
麻线也丢了。
“去柳博夫镇。”
“都谁去?”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走进来,把水桶放在门限旁边,
问道。
“谢戈利科夫、克留奇科夫、勒瓦切夫、波波夫,还有你——伊万
科夫跟我一块儿去。”
“那么我呢,帕夫雷奇?”
“米特里,你留下看家。”
“好,见你们的鬼去吧!”
克留奇科夫离开了炉炕;他伸着懒腰,浑身骨节咯吧咯吧直响,向
主人问道:
“从这儿到柳博夫有几俄里路?”

“四米里亚。”
“这很近,”阿斯塔霍夫说道,坐在长凳子上,脱下靴子。
“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烤烤包脚布吗?”
黎明时分,他们出发了。一个赤脚的姑娘正在村头井台上用水桶汲
水。克留奇科夫停下马来。
“给我一点水喝,姑娘!”
姑娘用一只手撩着麻布裙子,两只粉红色的脚在水洼里踏得呱唧呱
唧响;生着浓密的睫毛的灰色眼睛微笑着,递过一只桶来。克留奇科夫
喝起水来,他的一只手端着沉重的水桶,压得直哆嗦;水珠滴滴嗒嗒地
落在红裤绦上,迸溅着流下来。
① 一米里亚等于七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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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谢,灰眼睛的姑娘!”
“托主耶稣的福。”
她接过水桶,不断回头看着,含笑走开去。
“你笑什么,跟我一块儿走吧!”
克留奇科夫在马鞍上缩了缩身子,象是要让出一点地方。
“走吧!”阿斯塔霍夫催马离去,喊叫道。
勒瓦切夫嘲讽地斜睨了克留奇科夫一眼,说道:
“迷上她了吗?”
“她的腿是红的,象鸽子腿一样,”克留奇科夫笑着说,于是大家
就象听到口令似的,一齐回头看了看。姑娘已撇开两条红腿肚的胖腿,
撅着裙子裹得紧紧的屁股,伏身在井栏上。
“要是能娶她多美??”波波夫叹了一口气。
“你娶我的鞭子吧,”阿斯塔霍夫说。
“鞭子能顶什么用??”
“兽性发作啦?”
“看来咱们只好把他骗了!”
“咱们把他象捆公牛一样捆起来。”
哥萨克们哄笑着,放马跑起来。从近处的山岗上可以看到在一片洼
地里顺着山坡伸展开的柳博夫镇。太阳从他们的身后的山岗后面升起
来。一只云雀落在路旁电线杆的瓷瓶上。
在教导队刚刚受训完的阿斯塔霍夫被指定为哨长。
他在村外靠近国境的最边上一座院子里选择好了驻地。主人——一
个脸刮得光光、罗圈腿的波兰人,戴着一顶白毡帽——把哥萨克领到板
棚里去,指给他们拴马的地方。板棚外面,稀疏的篱笆外,是一片绿油
油的三叶草。小山岗一直伸延到近处的树林边,再过去是白茫茫的麦地,
有一条道路横穿过这片麦地,再过去,又是一片绿油油的三叶草。哥萨
克就在板棚外面的小沟边轮流着用望远镜瞭望。其余的人都躺在阴凉的
板棚里。这里散发着陈腐的粮食、谷糠、鼠粪气味和青苔的甜丝丝的霉
味。
伊万科夫在黑暗的角落里的木犁旁,一直睡到傍晚。太阳落的时候
才把他叫醒。克留奇科夫揪着他脖子上的一块皮,抻着他的脖颈,责备
地说道:
“公家的伙食吃得太饱啦,你看,脖子上的肉有多肥!起来,懒货,
去瞭望德国人吧!”
“别胡闹,科济马!”
“起来!”
“哼,松手。喂,别胡闹??我马上就起来。”
他站起身来,睡得眼皮肿胀,满面通红。他扭了扭那结结实实地安
在宽肩膀上,象饭锅一样又粗又短的脖子上的脑袋,抽着鼻子 (因为在
潮湿的地上睡觉受了凉),绑了绑子弹盒,拖着步枪向门口走去。他换
下了谢戈利科夫,调好望远镜的距离,对着西北方向的树林子看了半天。
那片白茫茫的麦地被风吹得上下翻滚。夕阳的红霞正消失在赤杨林
碧绿的树岭后。镇外的小河 (美丽如带的蓝色河曲)里有一群戏水的孩
子在吵嚷。一个女低音在叫唤: “斯塔秀!斯塔秀!到我这儿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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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戈利科夫卷了一支烟抽上,临去的时候说道:
“你瞧,晚霞有多红。要起风啦。”
“是要起风,”伊万科夫同意说。
夜里,马匹都卸了鞍子。镇上的灯火和喧嚣声消失了。第二天早晨,
克留奇科夫把伊万科夫叫出板棚。
“咱们到镇上去。”
“干什么?”
“去吃点东西,喝杯酒。”
“怕很难有,”伊万科夫怀疑地说。
“我告诉你。我问过这儿的主人啦。在那间房子里——你看见那间
小土房吗?”克留奇科夫用黑手指头指点说。
“那儿的酒馆里有啤酒,去吗?”
他们走了。阿斯塔霍夫从板棚门里探身出来,向他们喊道:
“你们上哪儿去?”
克留奇科夫比阿斯塔霍夫的级别高,挥了一挥手,说道: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回来吧,你们俩!”
“别乱叫啦!”
一个长鬓发、翻眼皮的老犹太人躬身迎接哥萨克。
“有啤酒吗?” “已经没有啦,考萨克老爷。”
“我们给钱。”
“耶稣玛丽亚,难道我??哎呀,考萨克老爷,请相信诚实的犹太
人吧,没有啤酒啦!” “胡说,你这个犹太佬!” “真的,考萨克
老爷!我已经说过啦。”
“你还是??”克留奇科夫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伸手到裤袋里去掏
他的破钱包。
“给我们拿酒来,不然我就要发火啦!”犹太人用小手指头把铜币
压在手巴掌上,放下翻着的眼皮,走到门洞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就
拿来一瓶伏特加,瓶子湿漉漉的,外面还沾着大麦皮。
“可是你说过——没有啦。唉,你这位老爷子!”
“我说啦——啤酒没有。”
“给点什么菜下酒。”克留奇科夫用手巴掌把瓶塞拍出来,满满地
倒了一杯,一直漫到破杯子边。他们喝得半醉才走出来。克留奇科夫手
舞足蹈地走着,用拳头朝那些象蒙眬的黑眼窝似的窗户威胁着。阿斯塔
霍夫在板棚里打盹儿,墙外,马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干草。傍晚,波波夫
骑马去送报告。白天就这样悠闲地过去了。黄昏。夜晚。市镇高高的天
上挂着一钩黄色的月牙。屋后的果园里,偶尔有熟透的苹果从树上掉下
来。传来湿润、柔和的坠落声。将近半夜的时候,伊万科夫听到市街上
有马蹄声。他从沟里爬出来,四下张望,但是月亮被云遮住;灰蒙蒙的
什么也看不见。他推了推睡在板棚门口的克留奇科夫。
“科济马,有马队来啦!起来!”
“从哪儿来的?”
“在镇上走哩。”他们走出去。可以清楚地听见五十沙绳以外的街
上有哒哒的马蹄声。 “咱们跑进果园去。从那儿可以听得清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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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儿。”他们从屋子前面,跑进果园,卧倒在篱笆下面。一阵模糊不清
的说话声。马镫的铿锵声。马鞍子的咯吱声。越来越近了。已经可以看
见几个骑马人的朦胧轮廓。他们四人一排地走着。
“什么人?”
“你要找什么人?”前排有人用男高音反问道。
“什么人?我要开枪啦!”克留奇科夫咔嚓扳了一下枪栓。
“吁——吁,”有个人勒马来到篱笆边。
“我们是边防部队的。你们是哨兵吗?”
“哨兵。”
“哪一团的?”
“哥萨克第三团。”
“你在那儿和谁说话哪,特里申?”黑暗里有人问。走过来的人回
答道: “这是哥萨克哨兵,大人。”
又有一个人来到篱笆边。
“好啊,哥萨克!”
“你们好,”伊万科夫停了一下回敬说。
“你们在这儿很久了吗?”
“昨天才到。”
第二个走过来的人划着一根火柴,抽着烟,于是克留奇科夫看清了
穿着边防部队制服的军官。
“把我们边防团从国境上撤下来啦,”军官抽着香烟说。
“你们要当心喽,现在你们是最前方的守卫部队啦。明天敌人就可
能向这儿移动。”
“你们上哪儿去,大人?”克留奇科夫没有把手指离开枪机,问道。
“我们要在离这儿两俄里的地方和我们的骑兵连会合。喂,走吧,
弟兄们。诸事如意,哥萨克们!”
“一路平安。”
风撕下了月亮上的云幕,死沉沉、黄澄澄的月光顿时洒满小镇、果
园的树丛、凹凸不平的板棚顶和已经走上小山岗去的那支队伍身上。
早晨,勒瓦切夫去连部送报告。阿斯塔霍夫和主人谈了谈,主人允
许他们付一点儿钱割喂马的三叶草。从昨天夜里起,马就没有卸过鞍子。
哥萨克很害怕,他们现在已经与敌人直接对峙了。以前,他们知道前面
还有边防部队在守卫,所以没有这种孤悬边陲的感觉;等到一知道国境
上已经没有人守卫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变得强烈起来了。
主人的草地离板棚不很远。阿斯塔霍夫派伊万科夫和谢戈利科夫去
割草。主人戴着白毡帽,领他们到自己的草地里去。谢戈利科夫割草,
伊万科夫把湿漉漉、沉甸甸的草扒成堆,用草绳捆起来。这时候,正用
望远镜瞭望着一条通向国境道路的阿斯塔霍夫,看见田野里有个小男孩
从西南边跑来。这孩子就象只褐色的、还没有脱过毛的兔子似的,从山
岗上滚下来,还离得很远就挥舞着上衣的长袖子,喊叫起来。跑过来以
后,他大喘着气,睁大两只圆眼睛,喊道:
“考萨克,考萨克,德国人来啦!德国人打那边儿来啦。”
他伸出一只长袖筒指着,这时正在用望远镜瞭望的阿斯塔霍夫,在
圆玻璃上看见远处有一队骑兵。他眼睛没有离开望远镜,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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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留奇科夫!”
克留奇科夫从歪斜的板棚门里跑出来,四下张望着。
“快跑,把弟兄们都叫回来!德国人!德国人的侦察队来啦!”
他听见了克留奇科夫跑去的脚步声,这时从望远镜里已经可以清楚
地看到在棕黄色草地那面有一队骑兵在奔跑。
他甚至连他们枣红色的马和藏青颜色的军服也看出来了。他们有二
十多个人,紧挤在一起,队形很乱;他们是从西南方向来的,而这里的
监视哨还以为他们准是从西北方向来呢。这伙人横过大路,沿着盆地的
土坡斜插过来,柳博夫镇就坐落在这个盆地里。
伊万科夫咬着的舌头尖伸到干裂的嘴唇外面,用草绳捆着青草,累
得呼哧呼哧直喘。瘸腿的波兰主人抽着烟斗,站在他旁边,双手插在腰
带里,愁眉苦脸地从帽檐下看着割草的谢戈利科夫。
“这也能叫镰刀?”谢戈利科夫一面骂着,一面狠狠地挥舞着玩具
似的小镰刀。
“你就是用它割草吗?”
“我就用它割草,”波兰人用舌头搅动着烟斗嘴回答说,然后从腰
里抽出一个手指头来。
“你用它去割娘儿们的阴毛吧!”
“嗯——嗯,”波兰人同意说。
伊万科夫噗哧一笑。正要说什么,但是抬头朝四周一看,只见克留
奇科夫顺着田垅跑来。他一手举着马刀,摇摇摆摆地在高低不平的田垅
上奔跑。
“别割啦!”
“又是什么事?”谢戈利科夫把镰刀尖头扎到地里,问道。
“发现德国人啦!”
伊万科夫丢掉手里的草绳。主人弯着腰,手几乎触着地,仿佛枪弹
就在他头顶上啸叫似的,往家里跑去。
他们刚刚跑到板棚,气喘吁吁地跨上马,就看见有一连俄国的步兵,
从佩利卡利耶方面向镇上开来。哥萨克们迎上前去。
阿斯塔霍夫向连长报告说,德国人的侦察队正沿山坡向小镇迂回。
大尉严厉地朝自己的落满尘土的靴子尖看了看,问道:
“他们有多少人?”
“二十多个。”
“你们去拦截他们,我们就从这里对他们进行射击。”他转身面向
连队,命令排好队形,领着队伍快步跑去。
及至哥萨克跑上小山岗的时候,德国人已经抢在他们前面,快步跑
着,切断了通往佩利卡利耶的道路。跑在最前面的是个军官,骑着一匹
浅棕色的短尾巴马。
“追上去!咱们要在第二道岗哨那儿追上他们!”阿斯塔霍夫命令
说。
一个在镇上加入了他们队伍的边防部队的骑兵落在后面。
“你怎么啦?老兄,跑不动啦?”阿斯塔霍夫扭身喊道。
边防队的骑兵挥了挥手,慢步向镇上走去。哥萨克们纵马跑去。现
在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德国龙骑兵的蓝色军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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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小跑着,朝驻扎在离小镇三俄里的一个庄园上的第二道岗哨的方向驰
去,还不时回头看看哥萨克。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明显地缩短。
“射击!”阿斯塔霍夫从马上跳下来,哑着嗓子叫道。
他们把马缰绳套在手腕上,停下来,齐射了一排枪。伊万科夫的马
用后腿站了起来,把骑手摔了下来。他往下跌的时候,看见一个德国人
坠马的情景:先是懒洋洋地往一边歪去,后来忽然两手一扬,跌了下来。
德国人既没有停止前进,也没有从枪套里拔出短枪,他们飞跑起来,散
开了队形。风吹卷着他们长矛上的小旗儿。阿斯塔霍夫头一个跳上马。
大家扬鞭催马追去。德国侦察队猛地向左转去,哥萨克跟踪紧追,从那
个德国兵落马的地方,一直追了有四十沙绳远。再往前去,进入丘陵地
带,沟壑纵横,崖陡坡直。等到德国人刚从谷底翻上对面土坡时,哥萨
克们就下了马,朝他们身后打了一梭子子弹。在第二道岗哨前面,又把
一个德国人打下马来。
“倒下来啦!”克留奇科夫喊着,一只脚踏上马镫。
“咱们的人马上就会从庄园里杀出来!??那儿是第二道岗
哨??”阿斯塔霍夫嘟囔着,用烟草熏黄的手指头往枪膛里压着一梭新
子弹。德国人改用不快不慢的速度跑起来。跑过庄园的时候,不断地往
那里看看。但是院子里已经空了,阳光在贪婪地舐着房屋的瓦顶。阿斯
塔霍夫在马上打了一枪,稍微落在后面的一个德国人晃了一下脑袋,用
刺马针刺了马一下。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里的哥萨克们发现了离庄园半俄里地方的电报
线被割断,当天夜里就从第二道岗哨撤走了。
“咱们追到第一道岗哨去!”阿斯塔霍夫转身朝其余的人喊道。
这时候伊万科夫才看见阿斯塔霍夫的鼻子上脱下一块皮,薄皮挂在
鼻子尖上。
“他们为什么不还击呢?”他用手扶正背上的步枪,困惑不解地问
道。
“等等再看??”谢戈利科夫象呼哧呼哧喘着的马一样,上气不接
下气地喊道。
德国人连头也不回,跑下第一道沟谷。沟那面是黑魆魆一片耕地,
这面是乱蓬蓬的艾蒿和稀疏的灌木。阿斯塔霍夫勒住马,往后推了推军
帽,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回头看了看其余的人;吐了一口痰,说
道:
“伊万科夫,到沟底去看看他们在什么地方。”
砖红色脸的伊万科夫,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他拼命舔了舔
干硬的嘴唇,策马而去。
“要能抽口烟就好啦,”克留奇科夫用鞭子赶着马蝇,小声说道。
伊万科夫缓步走着,站在马镫上,向洼地里瞭望。他先看见了晃动
着的长矛尖,后来突然发现德国人拨转马头沿沟坡冲了上来。一个军官
姿势优美地举着剑跑在前面。伊万科夫拨转马头的时候,脑海里留下了
军官那张没有胡子的阴沉的脸和端庄的骑马姿势。德国人的马蹄声象雹
子似地打在他心上。伊万科夫痛切地感到背上有一股刺人的死亡的冷
气。他猛然拨转马头,悄悄地跑回来。
阿斯塔霍夫没有来得及放好烟荷包,塞到口袋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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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留奇科夫一见伊万科夫背后有德国人,就头一个拍马遁去。德国
人的右翼斜插过来,拦截伊万科夫,以惊人的速度向他奔去。他一面用
鞭子抽马,一面不断回头观看。灰色的脸在一阵阵痛苦地抽搐,眼睛简
直要从眼眶子里鼓出来。阿斯塔霍夫伏在鞍子上,跑在他前面。克留奇
科夫和谢戈利科夫的马后扬起一股褐色的烟尘。
“不得了!不得了!追上来啦!”伊万科夫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
念头,根本没有想到抵抗;他把肥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脑袋紧贴在马肩
胛上。
一个身材高大、棕红头发的德国人追上了他,用长矛朝他背上刺来。
矛尖穿透皮带,斜着刺进体内有半俄寸深。
“弟兄们,回来吧!”伊万科夫疯狂地喊叫着,从刀鞘里拔出马刀。
他挡开朝他肋部刺来的第二矛,然后在马镫上立起身来,朝从左边赶来
的德国人的背上砍了一刀。他被包围了。一匹高大的德国马用胸部侧撞
在他的马上,差点儿把马撞倒,离伊万科夫那么近,他面对面地看到了
敌人恐怖可怕的脸。
阿斯塔霍夫第一个赶来救援。德国人把他赶到一旁去。他龇着牙,
脸色变得象死人一样,挥舞着马刀,旋风似的在马鞍子上转来转去。敌
人的剑尖在伊万科夫的脖子上刺出了一道血痕。一个德国的龙骑兵又从
左边凌空冲杀过来,敌人利剑的寒光在眼前闪烁。伊万科夫举刀挡架;
刀剑相击,铿然有声,火星飞溅。身后有人用长矛挑起他的武装带,拼
命要从他肩上扯下来。一张不很年轻的德国人的激动的长满雀斑的汗
脸,在仰起的马头后面闪晃。德国佬下垂的颚骨颤抖着,用剑在胡刺乱
捅,想刺中伊万科夫的胸膛。剑够不到,德国人就扔掉剑,从缝在马鞍
上的黄色枪套里往外拔马枪,惊恐的深棕色眼睛不停地眨着,盯住伊万
科夫的脸。他还没来得及拔出马枪,克留奇科夫的长矛已经隔着马刺在
他身上了,德国人撕着胸前的藏青色军服,向后一仰,惊讶地喊道:

“玛恩戈特!”
旁边,八个德国骑兵把克留奇科夫团团围住。他们想活捉他,但是
他跃马直立,使出浑身的解数,挥动马刀,左右开弓,直到马刀被打落。
他立即从近身的一个德国人手里夺过长矛,象在教练场上一样,挥杀自
如。
溃退的德国人用剑来抵挡他的长矛。双方挤在一小块凄凉的粘土耕
地上混战、厮杀,风驰电掣,激烈异常。哥萨克和德国人都吓得发了疯,
乱刺乱砍:不论是脊背、胳膊、马匹和武器??死亡的恐怖吓得昏头昏
脑的马匹横冲直闯,胡里胡涂地倒下去。伊万科夫使自己镇定下来,多
次想砍到那个向他袭来的长脸白发龙骑兵的脑袋上,但是马刀碰在钢盔
边上,滑开去了。
阿斯塔霍夫冲出重围,鲜血直流,飞奔而去。德国军官在后面紧追。
阿斯塔霍夫从肩上扯下步枪,几乎是用枪口紧顶着他,把他击毙。这一
来使这场殊死格斗的形势急转直下。德国人早已被这阵荒唐的砍杀弄得
全都遍体鳞伤,一见军官阵亡,立刻就溃散逃窜而去。哥萨克们没有穷
追,也没有在他们背后射击,径直往佩利卡利耶镇的连部驰去。德国人
① 德语 “Mein Goott”的俄文译音,意思是: “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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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着一个从马上跌下的受伤的同伴,向国境退去。
跑了有半俄里远,伊万科夫在马上摇晃起来。
“我全身??我要摔下去啦!”他勒住马,但是阿斯塔霍夫抖了抖
马缰,命令说:
“前进!”
克留奇科夫抹了抹脸上的血,摸了摸胸膛。军服上面透出了斑斑的
殷红血渍。
他们来到第二道哨岗驻扎过的那座庄园时就分成两路。
“向右转!”阿斯塔霍夫指着院子外面那个赤扬丛生,碧波荡漾,
美丽如画的池塘说道。
“不,向左转!”克留奇科夫固执己见。
于是他们就分道扬镳了。阿斯塔霍夫和伊万科夫到达镇上的时间比
较晚。同连的哥萨克们都在镇边等候他们。
伊万科夫扔掉缰绳,从鞍子上跳下来,晃了几晃,倒在地上。
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马刀从他那僵硬的手里拿出来。
一小时之后,差不多全连都来到杀死德国军官的地方。哥萨克脱去
他的靴子、衣服,摘下枪,围在一起,看着死人那张双眉紧锁、已经发
黄了的年轻的脸。
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哥萨克塔拉索夫,从死人身上解下带着一条银链
儿的怀表,当场就卖给了同排的下士。从死者的钱夹子里找到了一点儿
钱,一封信,信封里有一绺金色的头发和一张少女的照片,姑娘在骄傲
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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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事情发生后,论功行赏。克留奇科夫是连长的红人,根据连长的报
告,他被奖给一枚乔治十字勋章。而他的同伴却被埋没了。这位英雄被
送到师部去,因为彼得堡和莫斯科有势力的贵妇和军官老爷们络绎不绝

来观赏这位英雄,索性把其余的三枚勋章 也给了他,以壮观瞻,从此他
就留在师部闲荡,直到战争结束。贵妇人们惊叹不止,请这个顿河的哥
萨克抽高级香烟,吃名贵的糖果,而他哪,开始只会报以大喊大叫,可
是后来,在司令部那伙戴军官肩章的马屁大王们的熏陶下,就把这变成
收入相当可观的职业:他把自己的 “功勋”吹得神乎其神,毫无廉耻地
扯谎,而贵妇人们却大加赞赏,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这位哥萨克英雄强盗
似的麻脸。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得很舒服,很愉快。
沙皇驾幸大本营的时候,克留奇科夫也被送去觐见。棕红头发、睡
眼惺忪的皇帝陛下,相马似地把克留奇科夫打量了一番,眨了眨萎顿、
肿胀的眼皮,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萨克好汉!”立即就转身对侍从官说:“给我一杯矿泉水。”
克留奇科夫的留着一撮额发的脑袋不断地在报纸和杂志上出现。还
出了印着克留奇科夫相片的香烟。下诺夫戈罗德的商人送给他一支金
枪。
阿斯塔霍夫打死的德国军官身上的制服被剥下来,钉在一块大胶合
板上,丰·连年卡姆普夫将军叫伊万科夫和拿着这块木板的副官坐在汽
车上,从开赴前线的队伍前面驶过,并作鼓舞斗志、官腔十足的演说。
而实际情况却是这样的:一些还没有熟练掌握杀戮其同类本领的人
们怀着极端的恐怖,在战场上偶然相遇,便厮杀、混战,胡砍乱杀了一
阵,自己也人马俱伤,被杀死别人的枪声吓坏了的人们四散逃去,精神
受到严重创伤。
这被誉谓 “功勋”。
① 帝俄时代的军功乔治十字章共分为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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