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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13 肖洛霍夫(苏联)
和老前辈们,我们要好好抽你一顿??’老实啦,就象春潮冲倒的草一
样,服服帖帖的了。”
“诸位老人家,收到了镇长的一项命令,”村长改变了声调,扭了
扭脑袋:因为制服的硬领子直揢他的下巴颏,揢进大粗脖子里去了。“本
星期六,青年哥萨克去镇上宣誓。傍晚在镇公所集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紧靠门口的窗户旁,象仙鹤一样,翘着
瘸腿站在亲家身旁。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敞怀穿着皮袄,坐在窗台上,
棕色的大胡子里透出笑容。淡白的短睫毛上挂了一层霜,大片的褐色雀
斑由于严寒充血,变成了灰色。他们前面,挤了一群年轻的哥萨克,在
互相挤眼调笑;在屋子中间踮着脚尖晃来晃去的,是绰号叫 “牛皮大王”
的阿夫杰伊奇;他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是同庚人——可是他总不
见老,而且脸上永远罩着一层安敦偌夫卡苹果似的红晕;他把那阿塔曼
斯基团钉着银十字的蓝顶皮帽扣在扁平的秃后脑勺上。
阿夫杰伊奇曾经在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里当过兵。去服役的时候姓
西尼林,回来后就变成 “牛皮大王”了。
他是本村头一个被分配到阿塔曼斯基团去服役的人,那里的兵营生
活把这个哥萨克变成了个怪人: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也长成了一个大小
伙子;从小他就有点儿傻头傻脑,而退役回来以后,简直就一发不可收
拾了,从返来的第一天,就信口开河地大讲起他在皇宫中服役时的稀奇
古怪的故事和在彼得堡的奇遇。起初,听得出神的人们信以为真,大张
着嘴,全都诚心诚意地听他讲,可是后来发现,阿夫杰伊奇撒的弥天大
谎是本村有史以来闻所未闻的;于是大家就公开地嘲笑他,但是他胡编
的那些怪诞不经的奇遇被揭穿了以后,他的脸却连红也不红 (也许红了,
不过因为他总是红光满面,所以看不出来),仍旧继续撒谎。老年简直
就成了个无赖。当被人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就会火冒三丈,
跟人打架,如果大家默不作声,只是嘲笑他——他就会讲得津津有味,
丝毫也不理会人家的嘲笑。
但是当家过日子,他却是个能干而又勤奋的哥萨克,什么事都干的
头头是道,虽然也不免搞点儿歪门邪道儿,可是只要他一聊起在阿塔曼
斯基团服役的事??谁也只能把两手一摊,笑得肚子疼,腰也直不起来。
阿夫杰伊奇站在屋子中间,脚上穿着破毡靴子,在来回晃着;他打
量着拥挤在一堆的哥萨克们,很有分量地低声说道:
“如今的哥萨克全是废物。尽是些身材矮小、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家
伙。随便哪一个,你只要擤一下鼻涕,就能把他打成两截。是的,”他
蔑视地笑着,用毡靴子擦着地板上的一口痰, “我曾经在维申斯克镇上
看见过一堆死人骨头,那是哥萨克的——是这样的??”
“这些骨头是从什么地方掘出来的,阿夫杰伊奇?”脸刮得光光的
阿尼库什卡用胳膊肘子碰碰旁边的人,问道。
“老兄,咱们一起眼过役,看在即将到来的节日面上,别胡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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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皱起钩鼻子,拉了拉耳朵上的耳环。
他最讨厌胡说八道的人。
“老弟,我出娘胎以来就从不胡扯。”阿夫杰伊奇郑重地说道,他
惊异地回头看了看象发疟疾一样哆嗦着的阿尼库什卡。
“是给我的小舅子盖房子的时候,看见死人骨头的。我们一开始打
地基,就挖开了一座坟。这就是说,古时候,在顿河边教堂附近,有一
座公墓。”
“死人骨头有什么希罕的,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准备
走开,不高兴地问道。
“胳膊呀——这么粗,”阿夫杰伊奇把两条长胳膊一摊,“脑袋呀
——真的,我不说谎——跟军用锅一样大。”
“阿夫杰伊奇,顶好还是给青年人讲讲你在圣彼得堡智擒大盗的事
儿吧,”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从坐着的窗台上下来,掩着皮袄大襟,
提议道。
“有什么可讲的啊,”阿夫杰伊奇倒谦虚起来了。
“讲讲吧!”
“我们求求您老啦!”
“赏个脸吧,阿夫杰伊奇!”
“你知道吧,事情是这样的,”阿夫杰伊奇咳嗽了一声,从裤子口
袋里掏出烟荷包。他向弯着的手巴掌上倒了一撮叶子烟,然后又把两个
从荷包里滚出来的铜币装回去,用幸福的眼神环顾了一下听众。
“一个在押的强盗从监狱里逃走了。这儿找那儿找都找遍啦——连
影儿也没有。整个衙门都闹得天翻地覆。算是跑定了——完蛋啦!夜里,
侍卫的军官喊我去,我就去啦??是的??他说: ‘你到皇上的寝宫里
去吧??皇帝陛下亲自召你进宫去。’我当然有点心慌,走了进去,立
正站住,圣上,我们的仁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伊万·阿夫杰
伊奇,是这么回事,帝国天字第一号的大强盗逃走啦。他就是钻到地里
去,你也得找到他,否则你就别来见我!’我说:‘是,陛下。’是啊??
我的乡亲们,这差事可真叫我伤透了脑筋??我从御马厩里挑了三匹千
里马,就上路啦。”阿夫杰伊奇点上烟,环顾了一下听众的低垂下去的
脑袋,飘渺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他兴奋地又继续讲下去: “于是我就
追啊,追啊!白天追,晚上追。追到第三天,都快到莫斯科了,终于追
上啦。我把这个宝贝装进马车,又从原路赶回。半夜,赶到宫中,我就
这样全身污泥,直奔皇上那里。可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公爵呀、伯爵呀不
放我进去,可是我一定要进去。是的??我敲敲宫门。 ‘陛下,请恩准
小的晋见。’—— ‘谁呀?’里面有人问。我说:‘是伊万·阿夫杰伊
奇·西尼林。’里面慌乱起来,我听见皇上在喊: ‘玛丽亚·费多罗夫
娜,玛丽亚·费多罗夫娜!快起来,烧上火壶,伊万·阿夫杰伊奇回来
啦!’”
后排爆发出象打雷似的哄堂大笑。文书正在念一张 “寻找走失牲口
和离群牲口”的通告,念到 “左脚踝骨上裹着破袜子”时,念不下去了。
村长象鹅一样伸长脖子,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阿夫杰伊奇揪了揪
皮帽子,皱起眉头,不知所措,打量打量这个,又看看那个。
“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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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哈,哈,哈??”
“唉呀,笑死人啦!??”
“嘿,嘿,嘿,嘿,嘿!??”
“阿夫杰伊奇,你这只秃狗,噢哈,哈!??”
“‘快烧上火壶,阿夫杰伊奇来啦!’真有你的!”
人们开始散去,冻透了的木台阶不停地拉着长声哼哼叫着。司捷
潘·阿司塔霍夫和高个长腿的哥萨克——荷兰式风磨的掌柜的在村公所
外边踏烂了的雪地上较量起来,他们在用摔跤来暖和一下身子。
“从磨坊掌柜的脑袋上蹿过去,”围观的哥萨克们七嘴八舌地在出
主意。
“把肚子里的麸子都给他抖出来,司乔普卡!”
“你光靠使劲蛮干不行啊!这小子太机灵!”卡舒林老头子激动得
象麻雀似的跳着,因为看得出神,所以完全没有理会那颗难为情地挂在
灰鼻子尖上亮晶晶的鼻涕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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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会场上回来,径直走到他和老太婆住的
那间耳房里去。这几天伊莉妮奇娜正在闹病。水肿的脸上露出了疲倦和
疼痛的神色。她躺在鼓胀的、厚厚的鸭绒褥子上,脊背紧靠在竖起的枕
头上。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就扭过头来,脸上带着大半辈子的风霜
染上的严肃表情,看了丈夫一眼,目光停在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遮着嘴的、
由于哈气弄得湿漉漉的、鬈曲的连鬓胡子上,停在和连鬓胡子连成一片、
粘在一起、湿漉漉的短胡髭上,她的鼻翅儿动了动,老头子带进来的寒
气和一股羊皮的腥酸味。
“今天他没有喝酒,”她心里想,于是高兴地把后跟还没有钩完、
插着钩针的毛袜子放在肚子上。
“砍树条子的事怎么样啦?”
“决定星期四去砍。”普罗珂菲耶维奇摸了摸胡子。
“星期四早晨去,”他重说了一遍,坐在靠床的箱子上。
“喂,怎么样?还是不见好?”
伊莉妮奇娜的脸上遮上了一片孤寂的阴影。
“还是那样??骨头节里痛得钻心,浑身麻木。”
“早就告诉过你,混蛋娘儿们,秋天别下水。既然知道自个儿的毛
病,就别去逞强啦!”普罗珂菲耶维奇发起火来,用拐杖在地上画着大
圈,说道。
“难道家里的娘儿们还少吗?你那些麻真他妈的该死:你非要去浸
麻,如今可好??我的天,如今??唉!”
“麻也不能让它烂掉嘛。家里那工夫一个婆娘也没有:葛利沙跟他
媳妇耕地去啦,彼得罗和达丽亚也赶车到什么地方去啦。”
老头子往捧在一起的两只手巴掌上哈着气,身子俯到床上,问道:
“娜塔什卡怎么样?”
伊莉妮奇娜的精神头儿来了,露出明显的不安神色说道: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前两天又哭啦。我走到院子里,看见不
知道是谁把仓库的门打开啦。我就想去把门关上。一进去,看见她正站
在粮食囤子旁边呢。我问她: ‘你怎么啦,怎么啦,亲爱的?’她却回
答说: ‘有点儿头痛,妈妈。’我怎么也问不出实话来。”
“也许,生病啦?”
“不是,我问过啦??不是有人说了她的坏话,就是跟葛利什卡闹
别扭??”
“他又到那个??是不是偶尔又上她那儿去啦?”
“你怎么啦,老头子!你怎么啦!”伊莉妮奇娜吃惊地拍了拍手说。
“难道司捷潘是胡涂虫吗?我没有看见,没有。”
老头子又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葛利高里正在自己屋里用锉刀锉一
套渔具上的钩子。娜塔莉亚用熬好的猪油涂在钩子上,整整齐齐地一个
一个地用破布包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踮地走过去,用
探索的目光看了看娜塔莉亚。她那焦黄的脸上,就象秋天的树叶子一样,
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在这一个月里,她明显地消瘦了,眼睛里流露出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可怜的表情。老头子在门口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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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看他把媳妇折磨成什么样子啦!”他心里想,又朝娜培莉亚
那俯在板凳上的、梳得光光的脑袋看了一眼。
葛利高里坐在窗边,推拉着锉刀,乱蓬蓬的头发象鬃毛似的在额上
跳动。
“你他妈的别挫啦!??”老头子突然怒不可遏,脸涨得通红,他
握紧拐杖,撑住胳膊,喊道。
葛利高里吓得一哆嗦,迷惑不解地抬起眼睛来,朝父亲看去。
“我想把两头都锉尖,爸爸。”
“我叫你放下!准备砍树条子去。”
“我就来。”
“爬犁上的拴钉一个还没有,他倒锉起什么钩子来啦,”老头子的
怒气已经消了一些,自言自语道,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 (显然想说些
什么),就走开了。余怒发泄到彼得罗身上。
葛利高里往身上穿着短皮袄,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叫嚷:
“牲口到现在还没有饮,你是干什么吃的,你是什么东西???这
是谁动篱笆旁边的那垛干草啦?我对你说过没有,说过别动边上的那垛
草没有???该死的东西,把上好的干草都糟蹋啦,到春天耕地的时候,
拿什么喂牛呀???”
星期四,天亮以前两个钟头,伊莉妮奇娜就把达丽亚叫醒了。
“起来,该生火啦!”
达丽亚穿着一件衬衣,跑到炉边,在小洞里摸到火柴,点上了灯。
“你快点做早饭,”头发散乱的彼得罗一面催促着妻子,一面点着
烟,不断地咳嗽着。
“他们舍不得叫醒娜塔什卡,没良心的还在睡哩。怎么,我就该撕
开当两个人用啦?”昏昏欲睡、怒气冲冲的达丽亚嘟哝道。
“你去叫醒她嘛,”彼得罗劝道。
娜塔莉亚已经自己起来了,披上上衣,到干粪堆那里去拿干牛粪。
“带些引火柴来!”大媳妇吩咐说。
“叫杜妮亚什卡去挑水,听见吗,达什卡?”伊莉妮奇娜艰难地在
厨房里挪动着脚步,哑着嗓子说。
厨房里散发着新鲜蛇麻草、皮缰绳和人体的温暖气味。达丽亚拖着
毡靴子啪哒啪哒地来回跑动,弄得铁锅叮当乱响;两只小奶头在袖子挽
到胳膊肘子上的粉红色衬衣里直颤动。她的婚后生活并没有使她憔悴,
也没有使她消瘦:她的身材修长,苗条,灵活,象红柳枝一样,简直象
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走起路来袅袅娜娜,摇晃着肩膀;对丈夫的呵叱
总是报之以嘲笑;两片恶狠的薄嘴唇里,闪烁着结实、整齐、细密的牙
齿。
“昨天晚上就该把干牛粪拿进来。在炉子里放上一夜就烤干啦,”
伊莉妮奇娜不满意地唠叨着说。
“忘记啦,妈妈。都是我们不好,”达丽亚替大家回答说。
早饭做好,天也已经亮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忙吃早饭,
稀粥直烫他的嘴。愁眉苦脸的葛利高里慢腾腾地嚼着,颧骨上隆起的肌
肉也跟着在滚动。彼得罗自寻开心,背着父亲,在逗弄因为牙痛把脸颊
包起来的杜妮亚什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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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村一片爬犁铁杠的响声。灰色的晨雾中,一辆辆的牛车在向顿河
移动。葛利高里和彼得罗走出去套爬犁。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围着柔
软的围巾——这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吞吸着寒冷、干燥的空气。
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院子上空飞过,啼声飘落到院子里来。可以清楚
地听到翅膀在严冬寂静的霜晨缓慢搧动的声音。彼得罗看着它飞去,说
道:
“向暖和的地方,向南方飞去啦。”
一钩纤纤的晓月挂在粉红色的、欢快的、象姑娘的笑容似的彩云那
边。烟囱里升起的缕缕炊烟,象一只手臂,伸向高悬在遥远的天边的、
金黄色的尖月牙儿。
正对着麦列霍夫家院一带的顿河还没有完全封冻。近岸的地方,在
波浪似的雪凌中间,闪着绿色的坚冰,冰下的未被急流卷去的河水在欢
腾地冒着白泡,从河中心再过去一些,靠近左岸,黑石崖喷出泉水的地
方,洁白的雪丘中,有个黑森森的、可怕而又诱人的大冰窟窿;留在这
里过冬的野鸭象些黑色斑点,在冰水中嬉游。
车马人群从广场出发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有等两个儿郎,先赶着老牛车走了,彼
得罗和葛利高里稍后也跟上来了。他们在下坡地方追上了阿尼库什卡。
阿尼库什卡将一把安了新柄的斧子砍插在爬犁上,腰里系着一条绿色带
子,和牛并排走着。他的妻子——一个身材矮小、有病的女人——赶着
车。彼得罗老远就喊道:
“我说,街坊,你还带着娘儿们哪?”
喜欢开玩笑的阿尼库什卡一蹦一蹿地来到爬犁边。
“带着哪、带着哪。好暖暖身子。”
“她身上的热气可不多,太瘦啦。”
“我好草好料的喂,可是她总是不上膘儿。”
“咱们分的树枝是在一块地段上吗?”葛利高里从自己的爬犁上跳
下来,问道。
“如果你给我点烟抽抽,就算在一块地段上吧。”
“阿尼凯,你生来就是吃百家食长大的。”
“偷来的和要来的东西,比什么都香,”阿尼库什卡打着哈哈,他
那女人般的光脸笑起了皱纹。
他们一同上路了。罩上一层花边似的寒霜的树林里,白莽莽的一片,
肃穆宁静。阿尼库什卡的爬犁走在前面,他不断用鞭子抽着垂下来的树
枝。晶莹松脆的雪一团团地落下来,落在紧紧裹着身子的阿尼库什卡妻
子的身上。
“别胡闹,鬼东西!”她一面喊叫,一面抖落身上的雪。
“你把她脸朝下扔进雪堆里去!”彼得罗吆喝着,竭力用鞭子抽牛
的肚子,好叫它走得快一点儿。
在往娘儿们塘拐弯处,迎头碰上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正赶着
卸了套的公牛往村子方向走。他迈着大步,钉着皮底的毡靴子咯吱咯吱
地响着,结了一层霜的鬈曲的额发象葡萄须一样,耷拉在歪戴着的皮帽
子下面。
“喂,司乔普卡,迷路了吗?”阿尼库什卡跟他走齐的时候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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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啦,真他妈的倒霉!??在下坡的地方爬犁撞到树根上——
滑杠折成了两段。非得回去不可。”司捷潘又骂了句下流话,从彼得罗
面前走过去,傲慢地眯缝着长睫毛里两只贼亮的、强盗似的眼睛。
“爬犁扔下啦?”阿尼库什卡回过头来喊道。
司捷潘挥了挥手,抽了一下鞭子,把往旁边的田地里走的牛抽回来,
朝着在爬犁旁边走的葛利高里看了半天。葛利高里看到,在离第一个谷
口不远的地方,路中间扔着一辆爬犁,阿克西妮亚站在爬犁旁边。她用
左手掩着顿河羊皮袄的大襟,注视着大道和迎面而来的车辆。
“让开道,不然我就从你身上赶过去啦。唉,可惜你不是我的老婆,”
阿尼库什卡粗野地大笑起来。
阿克西妮亚笑着躲到旁边,坐在歪到一边去的、没有滑杠的爬犁上。
“你的老婆那不是坐在你身边儿哪。”
“她死缠着我,就象牛蒡花缠在猪尾巴上一样,不然我就可以把你
带上啦。”
“多谢你啦。”
彼得罗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葛利高里。葛利高里一面
走,一面激动地笑着;在他的每一个动作上都流露出不安和期待的神情。
“近来可好啊,街坊?”彼得罗把手套举到帽檐上,问候道。
“托福托福。”
“滑杠断了,是吧?”
“断啦,”阿克西妮亚没有看彼得罗,拉着长声答道,然后站起身
来,把脸转向走过来的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我有话想跟您说??”
葛利高里转身朝她走去,对已经走过去的彼得罗说了一声:
“替我照看照看牛。”
“好吧,”彼得罗猥亵地笑了笑,把那被烟草熏得带苦味的小胡子
咂到嘴里去。
他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担心地四下看看,又把湿
润的黑眼睛转到葛利高里身上。羞惭和欢欣燃红了她的脸颊,烤干了她
的嘴唇。她的呼吸变得短促、频仍。
阿尼库什卡和彼得罗的爬犁已经隐没到深棕色的小橡树林子后头去
了,葛利高里凝视了一下阿克西妮亚的眼睛,看见眼睛里燃烧着任性、
狂热的火焰。
“哼,葛利沙,随你怎么说,没有你我简直就没有力气活下去,”
她坚决地说道,然后紧闭上嘴唇,等候他回答。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寂静象铁箍一样紧紧地箍住了树林。这透明的
旷野静得耳朵里都嗡嗡直响。滑杠轧过的光亮的道路、布满灰色破云片
的天空、沉睡的无声的树林??一只飞近的乌鸦一声惊叫,仿佛把葛利
高里从短暂的梦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羽毛蓝黑的鸟,蜷着腿,象在
告别似地挥动着翅膀,悄然飞去。葛利高里自己都感到意外地说道:
“那里会暖和的。往暖和的地方飞去??”于是他如梦初醒,哑然
失笑?? “来??”他用低垂、陶醉的黑眼睛作贼似地向四周看了看,
一下子就把阿克西妮亚拉到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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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斜眼卢克什卡家租给施托克曼的那半边房子里,晚上总是聚来各种
各样的人:赫里斯托尼亚是常客;从磨坊里来的有 “钩儿”,他肩上总
是披着一件油污的西服上衣,还有已经闲了三个月、爱嘲笑人的达维德
卡;机器匠科特利亚罗夫·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常来;皮鞋匠菲利
卡偶尔也来;但是来得最频的是米什卡·科舍沃伊,一个还没有服过现
役的青年哥萨克。
起初,大家只是玩玩牌,可是后来施托克曼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

捅给大家一本涅克拉索夫 的书。大家就念了起来——都很喜欢这本书。

后来又念尼基丁 的作品,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施托克曼提议念一本没有
封面的破烂不堪的小册子。科舍沃伊是教会小学毕业的,念起书来总是
高声朗诵,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下这本油污的小册子,说道:
“把它切成面条吃了吧。这么多的油。”
赫里斯托尼亚哈哈大笑起来,达维德卡露出了刺眼的笑容,但是,
施托克曼等大家都笑够了以后,说道:

“念念,米沙。这是讲哥萨克的书。是本有趣的书。”
科舍沃伊把金色的额发垂到桌子上,一字一句地念道:
“顿河哥萨克简史。”他看了大家一眼,好象等待着什么似的皱起
眉头。
“念下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道。

他们念了三个晚上,书中讲述了普加乔夫 的事迹,哥萨克的自由生
② ③
活,讲述了司捷潘·拉辛 和孔德拉季·布拉文 的事迹。
最后他们念到讲近代的事情。这位不知名的作者用通俗的语言,恶
毒地嘲笑了哥萨克的贫困生活,讽刺了各种制度和治理方法,嘲笑了沙
皇政府以及作为帝制雇佣保镖的哥萨克。大家都非常激动,争论了起来。
赫里斯托尼亚脑袋靠在天花板上的横梁上,嗡嗡直叫。施托克曼坐在门
口,叼着带箍的骨头烟嘴抽烟,眼睛在笑着。
“说得对!公道!”赫里斯托尼亚喊道。
“把哥萨克弄成这种丢人的样子,可不是哥萨克本身的过错,”科
舍沃伊困惑地摊开双手,生着一对灰色眼睛的、漂亮的脸上刻出了皱纹。
他身材短粗,肩膀和屁股一样宽,所以看上去象个四方形的人;砖
红色结实的脖子安在象生铁铸的、结实的身躯上;奇怪的是在这样的脖
子上却安了一颗小得很不相称的漂亮脑袋,没有光泽的、女人似的脸盘,
倔强的小嘴儿,金色鬈发遮着的灰色眼睛。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
奇是个高个子的瘦削的哥萨克,他争论得最凶。他那瘦骨嶙嶙的躯体里
① 涅克拉索夫 (1821—1878),俄国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诗人。
② 尼基丁 (1824—1861),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诗人。
③ 米沙和前面的米什卡是米哈伊尔的小名和爱称。
① 普加乔夫·叶梅利扬 (1742—1775),十八世纪俄罗斯农民起义领袖。
② 司捷潘·拉辛 (1671 年被沙皇政府处死),十七世纪俄罗斯农民起义领袖。
③ 孔德拉季·布拉文 (1660—1708),顿河的哥萨克,一七○七至一七○八年哥萨克农民起义的领导者。
这次起义遍及从第聂伯河到伏尔加河的南俄广大地区,称 “布拉文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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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滋生着哥萨克的传统。他闪着鼓出的圆眼睛,拼
命替哥萨克辩护,猛烈攻击赫里斯托尼亚。
“你变成一个庄稼佬啦,赫里斯坦,别争辩啦,还有什么可争论??
你身上的血,一桶也只有一滴哥萨克的血液。你妈一定跟沃罗涅什的鸡
蛋贩子睡过觉,才生下你来的。”
“你是个傻瓜!??唉,傻瓜!”赫里斯托尼亚用低沉的声音说。
“兄弟,我是在维护真理。”
“我没有在阿塔曼斯基团当过兵,”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恶毒地
嘲笑说, “只有阿塔曼斯基团的人,才不论大官儿小官儿,统统都是傻
瓜呢??”
“别的部队里这种人也多得要命。”
“住嘴,庄稼佬!”
“庄稼佬难道就不是人吗?”
“他们就是庄稼佬,全是树皮做的,树条编的。”
“老兄,我从前在彼得堡服役的时候,也见过点儿世面。曾经有过
这么一回事,”赫里斯托尼亚说道,把最后的 “事”字说得特别重:“我
们担任守卫皇宫的差事,在宫里宫外站岗、巡逻。在宫外,是骑马在城
墙上巡逻:两个向那边去——两个往这边去。碰面的时候就问: ‘平安
无事?没有暴动吗?’—— ‘平安无事,’——就又分开了,要想站下
来说句话,那是不行的。人也是经过挑选的:派两个人去宫门口站岗,
两个人的长相都要一样。如果头发是黑的,那就要一对黑头发,如果是
白头发的,就要一对白头发的。不仅仅是头发,就是模样也要相象。有
一回,就为了这条愚蠢的规定,叫理发匠把我的胡子都染了。那次我恰
好赶上跟尼基福尔·梅谢里亚科夫配成一对去站岗,——他是我们连里
捷皮金斯克镇的哥萨克,——然而他是个红毛鬼。谁他妈的知道是怎么
搞的,一直到鬓角,都跟火一样红。找啊,找啊,可是连里再也找不到
一个这样毛色的人了;于是,连长巴尔金就命令我说: ‘到理发室去,
马上把你的胡须全都染了。’我就去啦,给我染了??等我对着镜子一
照,心都凉了半截:象火焰一样!简直象着了火似的!而且烧个不停,
我把胡子抓在手里,仿佛连手指头都烧疼啦。真的!??”

“喂,叶梅利亚,你扯到哪里去啦!我们开头说的是什么呀?”伊
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打断了他的话说。
“说的是人的事啊,就是说的这个呀。”
“好,说下去吧。不然光讲你的胡子,胡子他妈的跟我们有什么相
干呀。”
“我这不是在说嘛:有一回轮到我在宫外巡逻,正跟一个同伴骑马
走着,突然从街角处拥出来一群大学生。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一看见
我们,就高呼: ‘哈——啊!’接着又呼了一次:‘哈——啊!??’
我们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已经把我俩包围啦。一个学生说:
‘哥萨克,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呀?’我说:‘我们在巡逻,你快给我松
开马缰绳,别乱抓!’——并且紧握住马刀柄。可是他却说: ‘老乡,
你不要乱怀疑嘛,我本人就是卡缅斯克镇人,我是在这儿上大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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