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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12 肖洛霍夫(苏联)
“是收税的,亲爱的。”
“咦——咦——咦,你们这些傻娘儿们,都是胡说八道。听说他是
个会计师,和潘克拉季神甫的儿子一样。”
“帕什卡,乖孩子,快到卢克什卡家去,悄悄问问她,‘大婶子,
给你家拉来的是什么人?’”
“快跑,好孩子!”
第二天,新来的人到村长那里去了。
费奥多尔·马内茨科夫已经当了三年村长,他把黑漆布封面的身份
证在手里翻了半天,然后文书叶戈尔·扎尔科夫又翻来复去地看了半天。
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色,村长就按多年当司务长养成的老习惯,威严地
挥了一下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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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下吧。”
新来的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有一个星期的工夫,他没有露过面,
就象田鼠一样,总在洞里生活。斧头呯呯直响,他在夏天的厨房里修建
了一个作坊。妇女们对这个陌生人的那种永不满足的兴趣已经冷了下
去,只有孩子们还整天地挤在篱笆边,毫不胆怯地、好奇地窥视着这个
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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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圣母节 前三天,葛利高里和妻子去耕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病了;他拄着拐杖,腰痛得直哼哼,走出来送耕地的人。
“葛利什卡,先把牧场后头,靠红峡谷的那两块地耕好。”
“好好。那么塔洛夫山崖旁边那一块怎么办?”葛利高里钓鱼时哑
了嗓子,脖子上缠着一块手巾,小声问道。
“圣母节以后再说。这两块就够耕的啦。靠红峡谷的那两块儿足有

一圈 半,别太贪心啦。”
“彼得罗不去帮我们吗?”
“他和达丽亚到磨坊里去。我们要现在抢先磨完,晚了人就多啦。”
伊莉妮奇娜把一些松软的面包圈塞到娜塔莉亚的上衣里,小声说
道:
“要不,你把杜妮亚什卡带去赶牛,好不好?”
“两个人足够啦。”
“那好,当心点,宝贝。基督保佑你。”杜妮亚什卡抱了一堆湿衣
服,压得弯着细腰,穿过院子,到顿河边去涮洗。
① ②
“娜培莎,亲爱的,红峡谷那儿的雀模菜 可有劲儿哪,掐些回来!”
“我掐,掐。”
“住嘴,淘气鬼!”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挥着拐杖喊道。
三对公牛拉着仰放着的犁,顺着大道走去,划着由于秋天干旱缺雨
变得坚硬的路面。葛利高里不时理理勒脖子的手巾,走在路边,不断地
咳嗽。娜塔莉亚同他并排走着,背上的干粮袋子不住地在跳动。
村外的草原上是一片透明的寂静。远处,牧场后面,起伏的土岗那
边,人们在忙着翻犁田地,不时响起赶牲口的鞭子声,这里——大道边
——长满了已呈灰绿色的矮蒿,被羊吃过的野木樨,象祈祷似的弯着腰
的苦茭;头顶上,是飘着闪耀着宝石般光芒的蛛网似的,象晶莹的薄冰
一样日益变凉的晴空。
彼得罗和达丽亚送走了两个耕地的,就准备去磨坊。彼得罗在仓房
里支起筛子,筛起麦子来。达丽亚把麦子装进口袋,搬到大车上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套上马,仔细地整理好了马具,问道:
“快完了吧?”
“马上就完,”彼得罗从仓房里应声答道。
磨坊里人声鼎沸,院子里挤满了车辆。磅房旁边,挤得水泄不通。
彼得罗把缰绳递给达丽亚,从车上跳下来。
“快轮到我的号了吗?”他问站在磅秤旁边的“钩儿”。
“误不了。”
“现在是第几号在磨哪?”
“三十八号。”
① 俄国旧历十月一日是圣母节。
② 每圈等于四公顷。
① 也是娜塔莉亚的爱称。
② 雀模菜烧成灰可以用来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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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罗走出去搬口袋。这时候磅房里有人相骂起来。一个沙哑、凶
狠的声音象狗叫似地喊道:
“你睡觉睡过了号,现在想夹塞儿?滚开,霍霍尔,不然就要揍你
啦!”
彼得罗从嗓音上听出是 “马掌”雅科夫,便仔细倾听起来。磅房里
咕咚响了一声,从门里传出了喊叫声。
很清脆地响了一声,一个黑色软制帽歪到后脑勺上、蓄着胡子,不

很年轻的道利人 从门里摔了出来。
“为啥?”他捂住腮帮子喊道。
“我把你的牙拔下来!”
“这不行,你等等!”
“米基福尔,快来!??”
“马掌”雅科夫服役的时候,当过钉马掌的;马一撒欢儿,踢在雅
科夫的脸上,踢断了鼻梁骨,踢豁了嘴唇,脸上留下了一个马掌印子;
椭圆形的伤痕长好了,变成了青色,尖利的蹄钉痕变成斑斑的黑点,因
此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 “马掌”。他是个勇敢、壮实的炮兵。他挽起
袖子,从门里跑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穿粉红衬衫的道利人,从后面结
结实实地打了他一拳。
“马掌”踉跄了一下,但是还是站稳了脚跟。
“弟兄们,他们在打哥萨克哪!??”
一群群来磨面粉的哥萨克和道利人,就象从袖筒里倒出来似的,都
争先恐后地从磨坊的大门里涌到挤满车辆的院子里来。
一场格斗在大门口开始了。大门被挤得咯吱咯吱直响。彼得罗扔下
口袋,哼了一声,快步向磨坊跑去。达丽亚站在大车上,看见彼得罗推
开那些起哄的人,挤到中间去;等彼得罗被人家一阵乱拳打到墙边上,
摔倒在地,被人用脚踢踏的时候,她大叫了一声。米吉卡·科尔舒诺夫
挥舞着一根铁门闩,一蹦一跳地从机器房的拐角处跑过来。
那个从背后打了 “马掌”一拳的道利人冲出了人群,一只粉红色衣
袖象受伤的鸟翅膀一样在背后忽闪。道利人弯着腰,手撑着地,跑到最
近的一辆大车前,很容易地扳下一根车辕横木来。磨坊院子里响起了一
阵沙哑的嘶叫:
“啊——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呜??”
“啊呀呀呀,啊——啊!??”
噼啪声。咕咚声。呻吟声。轰隆声??
沙米利家的三兄弟也从家里赶来了。独臂的阿列克谢的脚在板门口
绊在不知道谁扔在地上的缰绳上,跌了一跤;他跳起来,把左臂的空袖
筒按在肚子上,跳过横在路上的车辕。他的弟弟马丁掖在白袜筒里的裤
腿松出来了;他弯下身子,想把裤腿塞进去,但是磨坊旁边忽然响起一
阵哭号声。不知道是谁的喊叫声,象随风飘荡的蜘蛛丝一样,高高地飞
上磨坊的斜屋顶。马丁挺起身子,便去追阿列克谢。
① 顿河一带这样称呼那些其祖先根据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命令,从与克里米亚毗连的南乌克兰迁徙到顿河沿
岸来的乌克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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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丽亚急得气喘吁吁,把手指骨节折得咔咔直响,站在车上看着:
四周是一片妇女的尖叫和哭号声,马匹惊骇地竖起耳朵,牛哞哞叫着,
拼命往大车上靠??脸色苍白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咬着嘴唇步履歪
斜地走过去,裹在背心里的圆滚滚的肚子直哆嗦,达丽亚看见那个粉红
衬衫已经撕得乱七八糟的道利人用车辕横木把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打
倒,自己也随即仰面朝天摔倒,劈裂的车辕横木从手里飞了出去,原来
是独臂的阿列克谢的铁拳头在道利人的后脑勺上一击,脚就踩在他身
上。分散的格斗场面象花花绿绿的破布片一样,展现在达丽亚的眼前:
她看到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跪在地上,用铁门闩照着从他身边跑过去的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身上打去,而且毫不感到奇怪;谢尔盖·普拉托
诺维奇摇晃着的双手向前一趴,就象只大虾似地向磅房爬去;人们用脚
踩他,把他脸朝天地摔倒在地??达丽亚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这
一笑,她那两条描得弯弯的黑眉毛就弯得更厉害了。直到她的视线碰上
了彼得罗以后,疯狂的笑声才突然停止了:他摇摇晃晃地从骚动轰鸣的
人群里挣脱出来,躺到一辆大车底下,吐血不止。达丽亚喊叫着向他扑
去。哥萨克们手持木棍从村子里跑来,有一个人还挥舞着一根破冰的铁
棍。械斗的规模简直骇人听闻。这不象是在酒馆里喝醉酒时的斗殴,或
者在谢肉节时的打群架。磅房门口,躺着一个脑袋开花的年轻道利人,
他两腿直挺着,脑袋浸在逐渐凝结的一摊黑血里,血染的发绺垂在脸上;
看来,他正在向自己今世的欢乐生活告别??
道利人象一群扎堆的绵羊,被逼到窝棚前面。如果不是一个道利老
头子急中生智,事情的结局将不堪设想:他跑进窝棚,从炉子里掏出一
根冒火焰的劈柴,跑到门口,朝着那个存了一千多普特磨好的面粉的板
棚冲去。从他背后冒出一缕轻纱似的青烟,爆出在白昼显得昏暗无光的
火星。
“我——要——放——火啦!”他疯狂地吼叫着,把噼叭响着的劈
柴片举到芦苇棚顶。
哥萨克们哆嗦了一下,打架停止了。阵阵的干风从东方吹来,把烟
雾从窝棚顶上吹向挤在一起的道利人。
只要有一颗大火星落在棚顶陈年的干芦苇上——那么整个村庄刹时
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一阵短促低沉的轰鸣撼动了哥萨克的包围圈。有些人倒退着,向磨
坊撤去,而那个道利人摇晃着劈柴,灰色的烟里散落着火星,他不住地
大声嚷道:
“我要放火啦!??我要——放火——啦!??都从院子里撤出
去!??”
祸首 “马掌”雅科夫伤痕斑斑的脸上又添了许多处青印,他头一个
离开了磨坊的院子。哥萨克们也都跟着匆匆离去。
道利人从车上掀下麦子口袋,把马套在大车上,站在车上挥着皮缰
绳,拼命抽打马匹,冲出院子,轰轰隆隆地沿街驰去,奔向村外。
独臂的阿列克谢站在院子当中;那只袖口扎着的空衬衣袖子在强壮
的肚子上忽闪着,痉挛症使他的眼睛和脸颊不住地抽搐。
“上马,哥萨克!??”
“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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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没有跑过山坡去!??”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斜着身子,正要冲出院子。一阵轻微的忙乱象
波浪似的,又使聚集在磨坊旁边的哥萨克们激动起来,但是就在这时,
一个戴着黑呢帽、从前谁也没有看见过的陌生人,飞快地从机器房那边
走过来;他用眯缝起来的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目光,严厉地打量着人群,
举起一只手,说道: “请等一等!”
“你是什么人?”
“马掌”皱起象在跳舞似的颤动的眉毛。
“从哪儿钻出来的?”
“揍他!??”
“哈!??”
“完——完——啦!??”
“等等,乡亲们??”
“秃尾巴狗才是你的乡亲!??”
“庄稼佬。”
“树皮鞋!”

“给他一拳,亚什 !”
“照着他的眼珠子打!??照着眼珠子打!??”那个人难为情地
笑了,但并不害怕,他摘下帽子,用一种非常自然的姿势擦着额角,这
姿势和笑容使哥萨克们安静下来了。
“怎么回事?”他挥了一下折起来的呢帽,指着磅房门口已经被土
地吸干了的那摊黑的血迹,问道。
“我们打霍霍尔啦,”独臂的阿列克谢心平气和地回答说,腮帮子
抖动了一下,眼睛眨了眨。
“为什么打的?”
“为了排号,叫他们知道,不能往前头钻,”
“马掌”走到前头来解释道,他把手一挥,擦掉鼻子里流出来的带
血的鼻涕。 “叫他们牢牢记住!”
“唉,应该去追呀??草原是点不着的。”
“我们害怕啦,也许他未必敢放火吧?”
“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放一把火,就象喝杯酒一样简单。” “霍

霍尔可都是些喜欢生气的家伙,”阿丰卡 ·奥泽罗夫笑道。那个人用帽
子向他这面指了指,问道: “你是什么人?”阿丰卡·奥泽罗夫从伤痕
斑斑的嘴缝里啐出了一口唾沫,并细心观察了飞溅出去的唾沫,然后叉
开腿,说道: “我嘛,是哥萨克,你哪,是茨冈人吧!”
“不,我们都是俄罗斯人。”
“胡说八道!”阿丰卡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说道。
“哥萨克都是俄罗斯族出身的。你知道这段历史吗?”
“可是我要告诉你,哥萨克是哥萨克代代相传下来的。”
“古时候,农奴从地主那里逃了出来,到顿河沿岸落了户,人们就
管他们叫哥萨克。”
① 雅科夫的简称。
① 是阿法纳西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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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人呀,走你的路吧!”独臂的阿列克谢把肿胀的手指头攥
成拳头,眼睛眨得更快,压着火儿,愤愤地劝他说。
“坏蛋才是移来落户的呢!??真是个混帐,想把咱们变成庄稼
佬!”
“这是什么人?你听见了吗,阿法纳西?”
“是一个新搬到这儿来的家伙,住在斜眼卢克什卡家里。”
追赶道利人的机会也错过去了。哥萨克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斗殴的
事,各自散去了。
夜晚,在离村子八俄里地的草原上,葛利高里裹着一件毛烘烘的羊
皮大衣,伤心地对娜塔莉亚说:
“你简直象个陌生人??就象这个月亮一样:既不会叫人感到冷,
也不使人觉得热。我不爱你,娜塔什卡,你不要生气。我本来不愿意说
这些,可是不成,很明白,这样过下去是不成的??我很可怜你,这些
日子,咱们好象亲近了一点儿,可是我心里依然空空的??空得很。就
象这会儿的草原一样??”
娜塔莉亚仰面望着那高不可攀、繁星似锦的夜空,望着在他们头顶
飘浮的一片片投下透明的阴影的白云,什么话也没有说。迟误了南徙行
期的仙鹤,从深蓝、高远的夜空,送来银铃似的叫声。
衰草悲伤地散发着垂死的气味。山岗上闪烁着耕地的人们燃起的火
堆的点点红光??
葛利高里在黎明前醒来。羊皮大衣上落了有两俄寸厚的雪。草原困
伏在闪耀着蓝光的初雪下,大车附近遍地都是由于初雪而迷路的野兔留
下的闪着蓝光的、清晰的趾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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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古就是这样:如果一个哥萨克没有伴儿,赶车去米列罗沃,路上
遇到乌克兰人 (他们的村落从下雅布洛诺夫斯克村,一直绵延到米列罗
沃,约有七十五俄里)而不让道的话,乌克兰人就会把他打个半死。因
此哥萨克要到车站去的时候,就一定要几辆大车结伴同行,这样,在草
原上遇到乌克兰人,就可以壮起胆子互相辱骂了。
“喂,霍霍尔!让开道!你们这些坏蛋住在哥萨克的土地上,还不
愿意让道儿,啊?”
到顿河岸帕拉莫诺斯克粮栈运送麦子的乌克兰人的遭遇也是一样。
这时候他们会无缘无故遭到毒打,只因为他们是 “霍霍尔”,既然是“霍
霍尔”——那就应该打。
几百年以前,一只勤勉的手在哥萨克的土地上播下了等级差别的种
子,并精心培育、娇养着它们,于是种子萌发出茁壮的嫩芽:哥萨克和
外来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在斗殴中,血洒大地。
在磨坊里发生斗殴两个星期以后,县警察局长和检察官到村子里来
了。
第一个就传讯了施托克曼。检察官是个哥萨克贵族出身的青年文
官,他一面在公事包里翻着,一面问道:
“在搬到这儿来以前,您住在什么地方?”
“罗斯托夫。”
“一千九百零七年是犯了什么罪坐牢的?”
施托克曼瞥了一眼公事包和检察官低着的脑袋上那道尽是头皮、斜
着分开的头发缝。
“因为妨害秩序。”
“嗯??那时候您在哪里做事?”
“在铁路修理厂里。”
“职业?”
“钳工。”
“您不是犹太人吧?不是改信基督教的吧?”
“不是。我想??”
“我对您在想什么,不感兴趣。流放过吗?”
“是的,流放过。”
检察官把脑袋从公事包上抬起来,咂了咂刮过的、长着粉刺的嘴唇。
“我劝您离开这里??”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自己也在努
力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检察官老爷?”
检察官用问题来回答他的问题:
“磨坊打架的那天,您对这里的哥萨克说了些什么话?”
“其实??”
“好,您可以走啦。”
施托克曼走到莫霍夫家 (来往的官员总是住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
奇家,不住客店)的阳台上,他耸耸肩膀,回头看了看那两扇油漆的大
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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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冬天并没有一下子就到来。圣母节后,积雪融化了,又把畜群赶到
牧场上去,刮了一个星期的南风,天气又转暖了,大地复苏,草原上又
是一片绿油油的晚秋的青苔。
一直暖和到圣米哈伊洛夫节,后来严寒袭来,下了一场大雪;一天
比一天冷得厉害,接着又下了两俄寸半厚的雪,顿河边上的菜园子里,
野兔越过顶上被大雪覆盖着的篱笆,留下一圈圈梅花形的趾印,宛如姑
娘衣服上的花边。烧牛粪的烟雾笼罩在村庄的上空,飞集到有人烟的地
方来的乌鸦,在路旁的灰堆里徘徊觅食。爬犁压出来的冬季道路,象一
条褪了色的灰带子,蜿蜒在村中。
有一天,在广场上开村民大会;到了分配砍伐树枝地段的时候了。
一群穿着长皮袄和短皮袄的人,毡靴子咯吱咯吱响着,聚集在村公所外
面的台阶旁边。严寒又把人们赶到村公所里来。那些蓄着银灰胡子的、
可敬的老头子们,都在桌子旁边,靠着村长和文书坐下来,年轻些的—
—生着各色胡子或者没有长胡子的——哥萨克挤成了一堆,从暖和的羊
皮领子里发出了嗡嗡的喧噪。文书在纸上写满了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
村长不时隔着肩膀看看他,村公所的冷屋子里一片喑哑的嗡嗡声:
“今年的草啊??”
“哦,哦??牧场上的还可以喂牲口,可是大草原上的全是些野木
樨。”
“从前,在古时候,到圣诞节还可以在草地上放牧牲口。”
“这对加尔梅克人可再好也没有啦。”
“唉嘿——嗯。”
“村长生的是狼脖子,你看他连脑袋都不会转。”
“脖子吃得那么肥,简直是他妈的阉猪!”
“我说,亲家,你是想把冬天给吓跑啊?穿这么厚的皮袄??”
“今天有个茨冈人把皮袄卖掉啦。”
“在圣诞节的时候,茨冈人露宿在草原上,什么盖的都没有,只好
披上鱼网,连小肠都冻坏啦,——一个茨冈人醒过来,把手指头从鱼网
眼里伸出来,就骂起娘来: ‘嘿,我的妈呀,院子里可真冷啊!??’”
“恐怕道路就要滑起来啦!”
“连公牛都得钉上铁掌,非这样不行!”
“前几天我在鬼塘口砍过绢柳枝,很好。”
“扎哈尔,你把裤子扣上吧??要是把那玩意儿冻坏啦,娘儿们就
把你赶出家门啦。”
“听说,阿夫杰伊奇,你负责喂祭牛啦?”
“我没有答应。帕兰卡·姆雷欣娜干啦??她说,我是个寡妇,多
干点活儿,心里还痛快点儿。我说,你就牵走吧,要是下了小牛??”
“哎——哈——哈!”
“嘿——嘿——嘿!??”
“诸位老人家!砍树枝的事儿怎么办哪???静一点!??”
“我说,要是下了小牛??当然就要找个教父啦??”
“静一点!求求你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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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开始了。村长抚摸着凝满哈气的权杖 ,喊着分配到树枝的人的
姓名,喷出一口口的哈气,不断地用小手指头拨下胡子上的冰琉璃。后
面,靠乒乓乱响的门边,是一片雾腾腾的哈气、拥挤的人群和响亮的擤
鼻涕声。
“不能定在星期四砍树枝!”伊万·托米林不断歪扭戴着蓝色炮兵
制帽的脑袋,揉着通红的耳朵,竭力提高嗓门,压下村长的声音。
“为什么?”
“你要把耳朵揪下来啦,炮手!”
“咱们给他缝上两只牛耳朵。”
“星期四有半村的人都要去往家运干草。嗐,真会办事儿!??”
“可以改到星期天去砍嘛。”
“诸位老人家!??”
“什么事?”
“祝你成功!??”
“呼——呜——呜——呜——呜!??”
“嗬——嗬——嗬——嗬——嗬!??”
“哈——哈——哈——哈——哈!??”
马特维·卡舒林老头子从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探过身来,用光滑的杨
木拐杖向托米林这方面戳着,气哼哼地尖叫道:
“你先等等去运干草吧!??丢不了嘛!??这也是为了全村好
嘛??你总是跟大家顶着干。我的老弟呀!你是既年轻又胡涂!??就
是这样!??看你!??就是这样??”
“你自己才是老胡涂啦??”独臂的阿列克谢从后排探出头来插嘴
说,眨着一只眼睛,伤残的那边脸颊在痉挛地抽动着。
为了多占一犁地,他跟卡舒林老头子已经结仇六年了。每年春天他
都要打马特维·卡舒林一顿,而老头子从他手里霸占去的那点儿土地却
只有手巴掌那么大——只要皱起眉,一口唾沫就能啐过那块地去。
“住口,痉挛鬼!”
“可惜离得太远啦——我从这儿够不到你,不然的话我要好好揍你
一顿,准叫你流红鼻涕!”
“瞧你,一只胳膊的眨眼鬼!??”
“你们俩都住嘴吧,吵起来没完啦!??
“到院子里去,你们上那儿去咬吧。真是的。”
“算了吧,阿列克谢,你看老头子浑身在打战战,脑袋上的皮帽子
直摇晃。”
“把这些吵架的人送到拘留所去!??”
村长用拳头在吱咯直响的桌子上捶了一下。
“我立刻就叫警察来!住口!??”
渐渐安静下来,喧哗声传到了后排,也归于沉寂。
“星期四天一亮就去砍树枝。”
“你们以为怎样,诸位老人家?”
“诸事如意!”
① 权杖是一根特制的木杖,是哥萨克首领的权力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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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保佑!”
“如今的老人的话没有人听啦??”
“放心吧,会听的。难道咱们就没有惩治他们的法子吗?我家的亚
历萨什卡,我把他分出去的时候,他扑上来要和我打架,还要抓住我的
胸膛呢。我立刻用鞭子抽了他一顿。并且对他说: ‘我立刻去报告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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