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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11 肖洛霍夫(苏联)
“你回来一会儿。”
当她走到近前来,米吉卡暗自抱怨着自己窘态,说道:
“咱们俩没有留神??真糟糕,你的裙子后面??脏了??一点
点。”
她立刻满脸绯红,一直红到了脖根儿。
米吉卡沉默了片刻,建议说:
“你从人家房后的背静地方走。”
“怎么走也得经过广场。我本来是想穿黑裙子,”她突然憎恨地看
着米吉卡的脸,伤心地嘟哝说。
“我给你拿绿叶子染染怎么样?”米吉卡随便地提议说,同时对她
那夺眶而出的眼泪,感到非常惊讶??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把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玩得都怀孕
啦!”的新闻,就象风吹树叶的簌簌响声一样,悄悄地在村子里传开了。
婆娘们每天早晨把牛群赶出去的时候,站在狭窄的、在灰色尘雾中闪晃
着的水井架的阴影里把水从桶里向外倒的时候,或者在顿河岸边那些天
然的石板上捶打洗涮破布片的时候,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
“说的是啊,都是因为亲娘去世得早啊。”
“老子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后娘却只当做没有看见??”
“前几天,更夫达维德卡·别斯帕雷说:‘深更半夜,我一看,有
个人正往尽头那个窗子里爬。哼,我以为是小偷来照顾普拉托诺维奇啦。
于是,我就跑上前去。问他是什么人?警察,快来呀!可是,原来,正
是他,米吉卡。’”
“如今的姑娘们,只要一掐她们的脖子,就会乖乖地跟着走??”
“米吉卡对我家的米基什卡吹牛说:‘我要去向她家求婚。’”
“叫他先把鼻涕擦干净吧!”
“听人家说,是他硬逼着她,把她强奸啦??”
“咦,咦,咦,大嫂子,别说啦!??”
流言在大街小巷传播开去,首先是玷污了姑娘的名声,就象在新做
的大门涂上了浓浓的黑焦油??
流言蜚语落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秃顶的脑袋上,压得他抬不起
头来。整整两天他既没有去商店,也没有到磨坊去。住在楼下的女仆,
只有开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第三天,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叫人把花斑灰马套到轻便马车上,
便往镇上驰去,他向路上遇到的哥萨克傲慢地、高不可攀地点点头。紧
跟着,一辆漆得锃亮的维也纳式四轮马车,从院子里赶出来。车夫叶梅
利扬,一面流着口水,没命地吸那只已经把灰白胡子烤焦了的弯杆烟斗,
一面整理着蓝色的丝缰绳,两匹铁青马撒着欢儿,在街上哒哒地跑着。
叶梅利扬那象堵墙似的脊背后面,坐着脸色苍白的伊丽莎白。她手里拿
着一个小提箱,苦笑着,向站在门口送行的弗拉基米尔和继母挥舞着手
套。正从铺子里一瘸一踮地走出来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对这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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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兴趣,就问看门的尼基塔:
“大小姐上哪儿去呀?”
尼基塔对于人们爱瞎打听的短处总是很宽宏大量,回答说:
“上莫斯科去念书,上大学。”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人们在顿河边,在水井架的阴
凉里,在清早往外赶牛的时候一直在议论,而且历久不衰??这天黄昏
时分,牲口群已经从草原上回来了,米吉卡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
里来了 (他是故意去晚一点,以免人家看见)。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去的,
而是去向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伊丽莎白求婚的。在这以前,他们一共幽
会过四次,一次也不多。最后一次幽会时,曾经进行过这样的谈话:“嫁
给我吧,丽莎韦塔,啊?”
“胡说八道!”
“我会爱惜你,娇惯你??我们家里有的是人干活,你可以尽坐在
窗前看书。”
“你是傻瓜!”米吉卡很生气,没有再说话。这天晚上,他很早就
回家了。第二天早晨,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吃一惊,他央求说:
“爸爸,给我娶亲吧。”
“不要说傻话!”
“真的,我不是说笑话。”
“急不可待啦?”
“随便你怎么说??”
“谁把你迷上啦?是傻丫头玛尔富什卡吗?”
“请媒人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去说亲吧。”米伦·格里戈里
耶维奇把修理皮革的工具整整齐齐地放在长凳上 (他正在修理马套),
哈哈大笑道: “孩子,看得出你今天很高兴。”米吉卡坚持己见,就象
公牛顶墙一样;父亲勃然大怒: “你这个傻瓜!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有十几万的家产;大商人,可是你呢???给我从这儿滚出去,不要发
昏啦,否则,我就要把你这个新郎倌套在马套里抻抻啦!”
“咱们家有十二对牛,有这么一大摊子家业,再说他是个庄稼佬,
咱们是哥萨克。”
“滚出去!”不喜欢长篇大论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简短地命令
说。
只有格里沙卡爷爷同情米吉卡。老头子用拐杖在地板上戳着,慢慢
走到儿子跟前,说道:
“米伦!”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反对?既然小伙子已经认准了,那就??”
“爸爸,您简直是个孩子,真的!米特里已经够胡涂啦,而您更胡
涂得出奇??”
“住口!”格里沙卡爷爷又用拐杖戳了一下地板,说道:“难道咱
们家配不上他们家吗?有个哥萨克的儿子向他的女儿求婚,他应该认为
是莫大的光荣。他准会心甘情愿地把姑娘嫁给咱们。咱们是这一带有名
的人家。不是扛长活的,是财主!??是的,您哪!??去吧,米罗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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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 ,你还犹豫什么!??要他拿磨坊作陪嫁。跟他提出来!”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喘着粗气,到院子里去了,米吉卡决定等到
天黑以后,亲自去求婚——他知道父亲的固执脾气,就象根深的榆树一
样:弯一下——可以,要折断它,休想。
他吹着口哨来到莫霍夫家的大门口,可是这时候却胆怯起来了。他
犹豫了一会儿,就走过院子。在台阶上向穿着浆过的、沙沙响的围裙的
女仆问道:
“掌柜的在家吗?”
“正在喝茶。等一等吧。”
他坐下来等着,抽完了一支烟卷儿,用手指头蘸了点唾沫,把烟卷
熄灭,然后把烟头在地板上捻碎。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撢着背心上的
面包屑,走了出来;他一看见米吉卡,就皱起了眉头。
“请进。”
米吉卡第一个走进充满书籍和烟草气味的凉爽的书房,觉得从家里
带来的勇气,只够走到书房门口用的。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走到桌子边,转过身来,鞋后跟吱吱直响。
“什么事?”主人用手指头在背后划着写字台的桌面问道。
“我来问问??”米吉卡仿佛扎进了一片杀眼睛的冰冷的粘液中,
冷得直哆嗦,他耸了耸肩膀,继续说下去, “也许,您愿意把丽莎韦塔
嫁给我吧?”
失望、怨恨和胆怯使米吉卡的惊慌的脸上冒出了小汗珠,就象旱天
的露水一样。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左眉毛颤动着,上嘴唇也在哆嗦。他伸长
了脖子,向前探着身子:
“什么???什——什——么???混——蛋!??滚出去!??
我把你送到村长那儿去!唉,你这个狗崽子!祸——害——精!??”
他这样大喊大叫,反而使米吉卡鼓起了勇气,注视着涌上谢尔盖·普
拉托诺维奇脸颊上的紫色红晕。
“请您不要生气??我是想补救我的过错。”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滚动着因为充血和流泪而肿胀起来的眼睛,
拿起一个笨重的生铁铸的烟灰缸,朝着米吉卡的脚扔去。烟灰缸向上一
跳,正打在米吉卡的左膝盖骨上,但是他坚强地忍住疼痛,用力推开门;
由于屈辱和疼痛,他变得更加粗野地龇着牙大声喊道: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随您的便好啦,我可是诚心诚意??谁
还会要她这样的破货?我是想保全她的名誉??要知道,谁会去拣一块
啃过的骨头?连狗都不愿意吃。”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把一块揉皱的手绢放到嘴唇上,紧跟着米吉
卡走出来。他挡住了通到大门口去的道路,于是米吉卡便跑到院子里去。
这时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向站在院子里的车夫叶梅利扬挤了挤眼。
就在米吉卡打开栅栏门上闩得很牢的铁闩的时候,四条解开链子的恶
狗,从板棚后面冲了出来,一看见生人,就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散
开了。
① 米伦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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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年,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下诺夫戈罗德的集市上带回
来一对小狗:一公一母。都是黑色,鬈毛,大嘴。一年以后,就长得象
一周岁的小牛犊那么高了;起初,它们撕扯那些路过莫霍夫家院的妇女
们的裙子,后来竟学会把妇女按倒在地,咬她们的大腿,直到把潘克拉
季神甫的一只小牛犊和阿捷平的两只阉猪咬得半死以后,谢尔盖·普拉
托诺维奇才吩咐把它们锁起来。只在夜间和每年一次春天交配的时候,
才把它们放开。
米吉卡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脸来,跑在前面的那条名叫 “歌手”的狗,
已经把前爪搭到他的肩膀上,牙齿咬住了棉上衣,就紧闭上嘴,死也不
松口。四条狗一拥而上:撕他的衣服,拖着他走,每只都把身子躬得象
个大黑球一样,在他身边打转儿。米吉卡用手来抵挡,竭力使自己不跌
倒在地上。匆忙中,他看见叶梅利扬,叼着直冒火星的烟斗,向厨房里
走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那扇油漆的门。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站在台阶的角上,背靠着雨水管,紧攥着长
满了光亮硬毛的小拳头。米吉卡摇晃着拉开门闩,他那两条血淋淋的腿
后,还紧跟着狂吠的、散发着热烘烘的恶臭的群狗。他掐住了 “歌手”
的喉咙——把它掐死了。几个过路的哥萨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从其余
三只狗的袭击中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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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娜塔莉亚到麦列霍夫家来是很合适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很会
教育孩子;虽说他很富有,雇着几个长工,但是仍然逼着孩子们干活和
教他们学着干活。吃苦耐劳的娜塔莉亚很合公婆的心意。伊莉妮奇娜心
里是看不上大儿媳妇——爱打扮的达丽亚的,所以娜塔莉亚进门没有几
天,就满心欢喜她了。
“再睡会儿吧,再睡会儿吧,我的小宝贝!为什么起得这么早呀?”
她在厨房里挪动着两条胖腿,亲切地嘟哝着。
“去睡会儿早觉吧。不用你我也能把事情做好的。”
一清早就起来想帮婆婆做饭的娜塔莉亚,只好又回房去睡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家里一向是很严厉的,就连他也经常吩
咐妻子:
“你听我说,老婆子!别叫醒娜塔莉亚,白天她忙得就够呛啦。还
要和葛利什卡去耕地呢。要多支使达丽亚,多叫达丽亚干活!她是个懒
娘儿们,骚东西??整天就会擦胭脂,描眉毛??”
“至少新婚头一年,叫他们多亲热亲热吧,”伊莉妮奇娜叹了一口
气,想起了自己在操劳中度过的艰苦的一生。
葛利高里对新婚生活渐渐有点习惯了,可是过了三个星期以后,忽
然又怕又恨地感到,他和阿克西妮亚的关系并没有彻底斩断,还留下了
一点儿什么东西,就象心上扎的一根刺。而且这根刺他一下子还拔不掉。
在新婚纵情的日子里,他也曾经对此满不在乎地想:伤口会长好的,会
忘掉的,但是事与愿违,反而牢牢地在心上生了根??忘不掉,一想起
来就使他心疼。还是在结婚以前,有一次在场院打麦子的时候,彼得罗
就问过他: “葛利什卡,阿克秀特卡怎么办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概,舍不得丢掉她吧?”
“我丢掉——别人就会拣起来嘛,”葛利什卡当时笑着这么说。
“嗯,好好想想吧,”彼得罗咬着嚼得弯弯曲曲的胡子说道,“不
然的话,你媳妇是娶了,可是不是时候??”
“身体易胖,事情易忘,”葛利高里玩笑说。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夜晚,葛利什卡克尽自己的丈夫职责,以青春
的狂热,倾心地去爱抚妻子,可是她却只报之以冷冰冰的,勉为其难的
顺从。娜塔莉亚对于丈夫的亲热只是勉强应付,因为她从娘胎里就带来
母亲生性冷淡、行动迂缓的性格,所以葛利高里一想起阿克西妮亚那狂
热的激情时,就慨叹道:
“娜塔莉亚,你老子准是在冰山上把你种出来的??你太冷啦。”
可是,阿克西妮亚每次遇见他,总是令人不解地笑着,瞳孔黑亮,
说出几句象青苔似的粘糊糊的话。

“好啊,葛利申卡 !跟你的新媳妇一定过得象蜜一样甜吧?”
“我们过的??”葛利高里支支吾吾地应付说,总想赶快躲开阿克
西妮亚亲热的目光。
① 也是葛利高里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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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司捷潘已经跟妻子和好了。他不常到酒馆里去了,有一天傍
晚,在场院里——这是两口子不和以来第一次——他扬着麦子,提议说:
“来,克秀莎,咱们唱支歌好吗?”
他们靠着落上了一层尘土,已经打完的麦秸堆坐下来。司捷潘唱起
一支军歌。阿克西妮亚用浑厚的喉音跟他合唱起来。就象她婚后最初几
年那样,唱得十分和谐。那时候,他们从地里回来,田地蒙上了一层玫
瑰色的晚霞。有时,司捷潘在车上摇晃着身子,唱起古老的民歌,歌声
悠扬、悲凉,就象是一条漫长的荒无人迹、长满车前草的草原大道。阿
克西妮亚把脑袋靠在丈夫宽厚的大胸脯上,也跟着唱合起来。两匹马拉
着吱吜吱吜的四轮大车,摇晃着车辕。村子里的老头儿们远远地就听见
了歌声,赞不绝口:
“司捷潘娶了一个好嗓子的老婆。”
“你看他们??唱得多好听!”

“司乔普卡的嗓子也不含乎,简直象钟声一样响亮。”
老爷爷们坐在墙根的土台上,目送着即将逝去的、尘雾弥漫的、紫
红色的晚霞,隔街交谈起来:
“又唱起顿河下游的歌曲来啦。”
“是啊,去世的基留什卡很欢喜这支歌!”
葛利高里夜里常听到阿司塔霍夫两口子的歌声。在打麦子的时候(他
们家的场院和司捷潘家的场院紧挨着),他看到阿克西妮亚仍然象从前
那样自信,好象是很幸福。至少他觉得是这样。
司捷潘和麦列霍夫家的人见了面连话都不说。他拿着叉子在场院上
来回走动,干起活儿来,下垂的宽肩膀直摇晃,偶尔对妻子说几句玩笑
话,逗得阿克西妮亚笑起来,黑眼睛在头巾下闪烁。她的裙子不停地在
葛利高里闭着的眼前飘舞。一股神秘的力量扭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
转向司捷潘家的场院。葛利高里没有理会娜塔莉亚一面帮着潘苔莱·普
罗珂菲耶维奇铺垫堆麦捆的台子,一面用既伤心又嫉妒的目光追逐着丈
夫每次不由自主地投过去的视线,也没有看见,彼得罗虽然在赶着马打
场,却不断地在打量着他,皱起脸在暗自发笑。
在沉闷的轰隆声——石头滚子在地上滚动的呻吟声中,葛利什卡的
脑子里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他竭力想捉住那些很容易从意识中滑走的
思想片断,可是枉费心机。
打麦声,赶牲口的吆喝声,鞭子的尖啸,哒哒的风车声,从远近的
场院上传出来,又在草场上消失了。秋收后富足的村庄,蜿蜒高踞在顿
河岸上,安逸地沐浴在凉爽宜人的九月阳光中,就象一条横在大道上的
珠光灿烂的长蛇。在每一家篱笆围着的院子里,在每一座房子的屋顶下,
生活都象陀螺一样在旋转着,每家都过着各不相同的、又苦又甜的日子:
格里沙卡爷爷受了凉以后,正在闹牙痛;被耻辱压倒的谢尔盖·普拉托
诺维奇的手巴掌里揉搓着分向两边去的大胡子,在独自哭泣,牙齿咬得
咯吱咯吱直响;司捷潘心怀对葛利什卡的仇恨,夜夜睡梦中,他那铁一
样硬的手指头都在抓撕破旧的被子;娜塔莉亚跑到板棚里,扑在牛粪堆
上,浑身颤抖着缩成一团,为了自己的被玷污的幸福而哭泣;赫里斯托
① 也是司捷潘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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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亚在集市上把一条小牛犊给喝掉了,良心正受着折磨;葛利什卡正为
不能得到满足的预感和又复发的创痛而唉声叹气;阿克西妮亚一面和丈
夫亲热,一面又用眼泪浇着熄灭不掉的憎恨他的火焰。
被磨坊开除的磨粉工达维德卡,整夜整夜地坐在 “钩儿”的土坯小
工房里, “钩儿”的眼睛里闪着凶光,说道:
“不,不行,很快就要把他们的血管割断。对付他们,一次革命是
不够的。要给他们再来一次一九○五年的革命,那时候咱们再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他用伤痕斑斑的手指头威吓说,然后耸了耸肩
膀,把披在肩上的上衣往上蹭了蹭。
日夜轮回着从村庄的上空飘逝,时光一周周,一月月地流逝,风声
飒飒,风云突变,山谷轰鸣,象玻璃一样明澈、碧绿的顿河秋水漠然地
向大海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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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月底的一个星期日,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赶着车到镇上去。
他用口袋装了四对喂肥的鸭子,在市上卖掉;在铺子里给妻子买了
一块花布,已经准备要回去了(一只脚蹬在轮缘上,拉着马颈上的结绳),
这时候,有一个不是本镇的陌生人走到他跟前来。
“您好!”他向费多特打招呼,黝黑的手指头在黑帽檐上碰了碰。
“您好!”费多特在等待着下文,眯缝起加尔梅克人的眼睛,带答
不理地说道。 “您是哪里人?”
“我是外村的人,不是本镇人。”
“您是那个村子的人呀?”
“鞑靼村的。”陌生人从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银烟盒,盒盖上刻
着一只小船;他一面请费多特抽香烟,一面继续问道: “你们的村子很
大吗?”
“谢谢您,我刚抽过啦。我们的村子吗,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少说
也有三百户人家。”
“有教堂吗?”
“当然有啦。”
“有锻工吗?”
“是打铁的吗?也有打铁的。”
“磨坊里有钳工车间吗?”费多特勒了勒乱挣的马,很不高兴地打
量了一下那个人脑袋上的黑帽子和他那张蓄着短短的黑胡子的大白脸上
的皱纹。
“您要干什么?”
“我正要搬到你们的村子里去住。刚到镇长那儿去过。您是空车回
村子去吗?”
“空车。”
“能把我带上吗?不过不是一个人,还有老婆和两个箱子,大约有
八普特重。”
“可以带上。”讲好了两个卢布的车价,费多特就把车赶到做面包
圈的弗萝西卡那里去,雇车的人就住在她家里。他把一个瘦弱的、淡黄
头发女人安置在车上,又把两只铁皮箱子放在车后头。
他们离开了市镇。费多特咂着嘴,用毛鬃绳抽打着自己那匹不很壮
实的马,不断地扭动着后脑勺扁平的方脑袋:搭车人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们安静地坐在他身后,一声也不响。费多特先向男的要了一支烟抽起
来,然后就开口问道:
“你们是从哪儿搬到我们村子里来的呀?”
“从罗斯托夫。”
“是在那儿生养的吗?”
“您说什么?”
“我问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啊——啊,是的,是那儿的人,罗斯托夫人。”
费多特抬起古铜色颧骨的脸,向远处草原上的野草丛望去:黑特曼
大道一直伸延到转弯的地方,费多特那老练尖锐的加尔梅克人眼睛隐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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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离大道约半俄里的地方,山坡上褐色的衰草堆中,有几只野雁的小
脑袋在晃动。
“可惜没有枪,否则,赶过去打两只野雁多好。看,它们在走哪??”
他用手指头指着,叹了一口气。
“我看不见,”搭客眨着那深度近视的眼睛,坦白地说。
费多特目送着野雁走下小山沟,便转过脸来打量搭客。他中等身材,
很瘦,那两只紧靠着肉滚滚的鼻梁的眼睛里闪着狡猾的光芒。说话的时
候总是不断地笑笑。他的妻子裹着一条毛线头巾,正在打盹。费多特看
不清她的脸。
“您干么要到我们村子里来住啊?”
“我是个钳工,想开一家小作坊,我还会做木匠活。”
费多特怀疑地打量着他那两只大手,搭客看到这种眼神,又补充说:
“同时我也是辛格尔公司的代理人,推销缝纫机。”
“请问尊姓大名?”费多特很感兴趣地问道。
“我姓施托克曼。”
“大概不是俄国人吧?”
“不,是俄国人。我的祖父是拉脱维亚人。”

在很短的时间内,费多特已经知道钳工约瑟夫 ·达维多维奇·施托
克曼从前在 “阿克塞”工厂做工,后来又在库班的什么地方呆过,再后
来,在东南铁路的修理工厂里做工。此外,欢喜问长问短的费多特还探
听到这个外来人的许多生活细节。
他们来到官树林的时候,谈话就停止了。费多特在路旁的泉水井里
饮了饮出汗的瘦马,大车的颠簸和旅途的困顿,弄得他昏头昏脑,开始
打起盹来。离村子还有五俄里路。
费多特系好缰绳,脚垂下去,把身子靠得更舒服些。可是他并没有
睡成。
“你们的日子过得怎样啊?”施托克曼在车上颠动、摇晃着,问道。
“凑付着活呗,还有面包吃。”
“总的说来,哥萨克对于生活还满意吗?”
“有的满意,也有不满意的。哪能全都满意。”
“对,对??”工匠同意说,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拐弯抹角地问
了些别有用心的问题:
“你是说,人们的日子过得很富裕?”
“过得还可以。”
“服役一定很苦吧?是吗?”
“服役???我们已经习惯啦,只要你还活着,就都是现役军人。”
“可是全副装备都要哥萨克自己置办,这就太不应该了。”
“可不是嘛,真他妈的气人。”费多特的劲头儿上来了,担心地向
扭过头去的女人瞥了一眼。
“那些当官的老找你的麻烦??我去服役的时候,卖了几头牛,才
买了一匹马,但是他们把马拉过去一看,就说不合格。”
“不合格?”工匠假装吃惊地问道。
① “约瑟夫”和 “奥西普”在俄文里是一个名字,两样叫法,这里的行文中用的是“约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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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样,全不合格。他们说马腿有毛病。我费尽了口舌,对他
们说: ‘请你们好好看看吧,它的腿和那些得过奖的马一样好,不过它
跑起来象公鸡??这叫做 “公鸡步”。’不行,他们不验收。要知道,
这一下子就弄得我倾家荡产啦!??”
谈话更加活跃起来。费多特从车上跳下来,津津有味、滔滔不绝地
讲起村子里的事情来,他骂村长分配草地不公平,称赞波兰的规矩好,
服现役的时候,他那个团曾在那里驻扎过。工匠眯缝着眼睛,锐利的目
光不住地在打量着走在车旁的费多特,自己则在用镶箍的骨头烟嘴抽着
香烟,不时地笑笑;但是脸上横贯白净突出的前额的皱纹动起来却显得
那么持重,好象是头脑里的什么隐秘思想活动在带动这条皱纹。
傍晚,他们赶到了村子。
施托克曼采纳了费多特的建议,来到寡妇卢克什卡·波波娃家,租
了她家的两间屋子住下来。
“你从镇上拉回来的是什么人呀?”几个邻家娘儿们等在大门口,
向费多特打听道。
“代理人。”
“什么袋儿里人?”
“胡涂娘儿们,唉,你们这些胡涂娘儿们。跟你们说啦,是代理人,
推销缝纫机的。漂亮的娘儿们,白送,不过象你这样的丑八怪,玛丽亚
大婶儿,就得拿钱买啦。”
“你这个大爪子鬼长得好看。就你这副加尔梅克人的长相!??连
马都不敢踩你:吓跑啦。”
“加尔梅克人和鞑靼人是草原上人们的祖先,亲爱的婶子,你可别
胡说八道??”费多特耍着贫嘴走开去。
钳工施托克曼就在斜眼的长舌妇卢克什卡家里住下了。一夜还没有
过去,满村的娘儿们就已经吵翻了天。
“你听说了吗,大嫂?”
“什么事儿?”
“加尔梅克人费多特拉来了一个外国人。”
“真的???”
“我敢当着圣母娘娘起誓!戴着呢帽,叫什么施托波儿,或者施托
卡尔??”
“也许是个警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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