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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10 肖洛霍夫(苏联)

吃饭的。第一个妻子给他留下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姑娘丽莎 ,一个是比
她小两岁的、瘦弱多病、萎靡不振的男孩弗拉基米尔。第二个妻子是个
骨瘦如柴、窄鼻梁的女人,叫安娜·伊万诺夫娜,她没有生过孩子。她
把那晚来的、从未显示过的母爱,以及长期郁积在心里的苦恼 (她已经
三十四岁了才嫁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全都倾注到前妻留下来的孩
子身上了。后母神经质的性格,对于子女的教养没有产生好影响,至于
父亲对他们的关心,也并不比对马夫尼基塔或者厨娘的关心更多一点。
做买卖、跑生意占去了他的全部时间:一会儿去莫斯科,一会儿去下诺
夫戈罗德,一会儿去乌留平斯克,一会儿又去各乡镇的市集。孩子在没
有人照顾的情况下成长起来。并不敏感的安娜·伊万诺夫娜根本不想深
入了解孩子心灵上的秘密——繁多的家务使她顾不到这些——因此姐弟
俩在成长过程中,互不理解,非常陌生,性格各异,根本不象亲生姐弟。
弗拉基米尔成了一个性格孤僻、精神萎靡的人,总是愁眉苦脸,流露出
一种不是儿童应有的严肃神色。而丽莎却是混在女仆和厨娘中间,在放
荡、见过世面的娘儿们群中长大,她很早就看到了生活的丑恶面。妇人
使她产生了一种不健康的好奇心,当她还是一个幼稚、羞涩的少女时,
就象荒林中的毒莓一样,自生自长起来。
岁月悠悠逝去。
老年人照例是更老了;而年轻人却象一片茂盛的丛林长起来了。
有一次喝晚茶的时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瞥了女儿一眼,不禁
大吃一惊 (伊丽莎白这时候已经中学毕业,出落成一个引人注目的美貌
的少女);他看了一眼,手里盛着琥珀色茶水的茶碟颤抖了起来; “真

象去世的母亲。我的上帝,简直太象啦!”他叫了一声: “丽兹卡,把
脸转过来!”竟没有注意到,女儿从小就酷似母亲。
① 丽莎是伊丽莎白的爱称。
① 也是伊丽莎白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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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尔·莫霍夫是个瘦弱的、脸色焦黄的小伙子,中学五
年级的学生,他常到磨坊的院子里去玩。不久前,他和姐姐一同回来过
暑假,弗拉基米尔和往常一样,回来以后总要到磨坊里去看看,在浑身
是面粉的人群中乱闯,听听那有节奏的磨粉机和齿轮的轰隆声,滑动的
皮带的沙沙声。他喜欢听来磨面粉的哥萨克们小声的恭维: “少东
家??”
弗拉基米尔小心地绕过满院子的牛粪堆和车辆,走到木栅门口,忽
然想起来还没有到机器间去过,他就又回来了。

磨粉工人季莫费和绰号叫做 “钩儿”的磅秤工人,以及磨粉工的助
手,一口白牙的小伙子达维德卡,都把裤腿卷到膝盖上面,正在机器间
入口处,红色储油罐旁边和着一大堆粘土。
“啊啊,东家!??”
“钩儿”露出嘲笑的神情向他问候道。
“你们好呀。”
“你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
“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在和泥哪,”达维德卡艰难地从散发着牲口粪臭味儿的粘泥
里往外拔着腿,恶意地微笑说。
“你爸爸舍不得花一个卢布去雇女工,就逼着我们来干这种活儿。
你爸爸真是个守财奴!”他咕唧咕唧地挪动着两条腿,又补充说。
弗拉基米尔的脸立刻涨红了。他对这个总是面带微笑的达维德卡,
对他这种轻慢的腔调,甚至对他的雪白牙齿,产生了一种无法压制的敌
意。
“怎么是守财奴呢?”“就是。他吝啬得要命。连自己拉的屎都要
再吃下去,”达维德卡简单地解释说,还微微一笑。
“钩儿”和季莫费都赞赏地笑了起来。弗拉基米尔觉得受到了刺心
的侮辱。他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达维德卡。
“那么说??你是很不满意啦。”
“你过来,和一下泥试试看,你就明白啦。什么样的傻瓜会满意呢?
应该把你爸爸弄到这儿来,叫他的大肚子晃荡晃荡才好呢!”
达维德卡摇晃着身子,艰难地在粘泥里走着圈子,把脚抬得很高,
现在他已经是在毫无恶意地、愉快地笑了。弗拉基米尔感到一丝的快意,
他搜尽枯肠,找到了一个适当的回答。
“好,”他一字一板地说道,“我去告诉爸爸,就说你不满意这里
的工作。”
他斜睨了一下达维德卡的脸,这句话所产生的效果使他吃了一惊:
达维德卡的嘴唇既可怜,又勉强地笑着,另外两个人也皱起了眉头。三
个人都一声不响地在稀溜溜的粘泥里和了一会儿。最后达维德卡把眼睛
从脏脚上移开,恨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是说着玩哪,沃洛佳??喂,我是说着玩哪??”
“我要把你说的话全都告诉爸爸。”
① 原文的意思是扑克牌中的 “J”,意即这个工人的身形象 “钩子”。
① 弗拉基米尔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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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尔为父亲和自己受到的侮辱,为达维德卡可怜的笑容感到
难过的眼泪正夺眶而出,便绕过油罐走去。
“沃洛佳!??弗拉基米尔·谢尔盖那维奇!??”达维德卡惊呼
道,跳出烂泥堆,把裤腿从溅满污泥的膝盖上撸下来。
弗拉基米尔停了下来。达维德卡跑到他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央
告说: “不要告诉你爸爸啦。我是逗你玩才说的??请原谅我这个傻
瓜??真的,我没有恶意!??是为逗你玩才说的??”
“好吧。我不告诉啦!??”弗拉基米尔皱着眉头喊道,然后向板
栅门走去。
可怜达维德卡的心情占了上风。他怀着轻松的心情,顺着板栅走去。
从磨坊院子角落里的铁匠作坊那里传来杂乱的打铁声:先在铁上敲一下
——声音喑哑、柔和,再在铮铮响的铁砧子上打两下——发出叮当的响
声。
“你惹他干什么?”
“钩儿”压抑的低音传到正走开去的弗拉基米尔的耳朵里。
“不碰他,就不会散发出臭味来啦。”
“瞧这混蛋,”弗拉基米尔恨恨地想,“骂得多难听??告不告诉
父亲呢?”
他回头看了看,又看到了达维德卡往常那种露出白牙齿的笑容,于
是下了决心: “要告诉父亲!”
商店前的广场上,停着一辆套好的大车,马拴在拴马桩上。一群孩
子正在从消防棚子的顶上哄一群灰色的、唧唧喳喳叫的麻雀。从阳台上
传来大学生博亚雷什金的宏亮的男中音和另一个人沙哑的颤音。
弗拉基米尔走上台阶,爬满台阶和阳台的野葡萄的叶子在他头顶上
飘动,它们从蓝色飞檐的雕花上垂下来,象一顶顶鼓胀起来的绿帽子。
博亚雷什金摇着剃得光光的紫红色脑袋,对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但
是却留着大胡子的教师巴兰达说道:
“虽然我是一个哥萨克农民的儿子,对一切特权阶级怀有一种非常
自然的仇恨,可是您简直想不到——读他的作品,我竟非常可怜起这个
垂死的阶级来了。我自己几乎要变成贵族和地主了,狂热地研究起他们
理想中的妇女,为他们的利益担心,——总而言之,鬼知道是怎么一回
事!亲爱的,您看,天才有多么巨大的威力!它可以改变你的信仰。”
巴兰达玩弄着丝带的穗子,讥讽地笑着,仔细打量着衬衫前襟上绒
线编的红花。丽莎懒洋洋地坐在沙发椅里。显然,她对客人的谈话毫无
兴趣。她那总象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和在寻找什么东西的目光在无聊地看
着博亚雷什金伤痕斑斑的紫色脑袋。
弗拉基米尔行了个礼,走了过去,敲了敲父亲书房的门。谢尔盖·普

拉托诺维奇正坐在皮凉椅上,翻阅六月份的 《俄罗斯财富》。地板上放
着一把骨柄已经发黄的裁纸刀。
“你有什么事?”
弗拉基米尔把脑袋往肩膀里缩了缩,神经质地理了理身上穿的衬
衣。
① 《俄罗斯财富》是在彼得堡出版的月刊。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起成为民粹派的机关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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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从磨坊里回来??”他迟疑地开口说,但是他看着父亲裹在
丝绸背心里的圆滚滚的肚子,想起了达维德卡的刺眼的笑容,就坚决地
说了下去: “??听见达维德卡说??”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仔细地听完他说的话,然后说道:
“咱们叫他滚蛋。你去吧。”他哼哼着弯下腰去拾裁纸刀。
晚上,村里的知识分子都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聚会:博亚
雷什金——莫斯科技术学校的学生;干瘦、自命不凡、患肺病的教师巴
兰达;他的姘头,女教师玛尔法·格拉西莫芙娜——一个圆滚滚的、总
也不见老的大姑娘,她的衬裙总是很不雅观地露在外面;邮政局长是一
个古里古怪、身上又脏又臭,总是散发着火漆和便宜香水气味的光棍汉。
年轻的骑兵中尉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也偶尔从自己的庄园上到这里
来,他正在父亲——贵族地主——处小住。他们坐在阳台上喝茶,扯些
毫无意义的话,等到无精打采的谈话中断的时候,客人中的一位就会去
把主人那镶着宝石的贵重留声机开开。
有时候,在重大的节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很欢喜显显阔气:
大宴宾客,请他们喝贵重的酒,吃特地从巴塔伊斯克定来的新鲜鲟鱼子
和上等的菜肴。平常日子,他过得很俭省。只有一件事情是例外:他从
不吝啬买书的钱。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很喜欢看书,对什么都要用自
己象菟丝似的顽强的头脑去研究一番。
他的合伙股东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阿捷平是个浅黄头发、
蓄着尖尖的小羊角胡子和眼睛深藏在细眼缝里的人,他很少到这里来。
他跟梅德维季河口修道院的一个还俗的尼姑结了婚,同她过了十五年夫
妻生活,共生了八个孩子,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消磨在家里。叶梅利扬·康
斯坦丁诺维奇是从当团队文书发迹的,他把军队里那种拍马和奉承的腐
败习气也带回家里来了。孩子们在他面前都要踮着脚尖走路,小声说话。
每天早晨,孩子们盥洗完毕,就在餐厅里挂的象口黑棺材似的大钟下排
成一队,母亲站在队后,一听到父亲的干咳声从卧室里传来,立即开始
用各种声调,装腔作势地依次朗诵祷词: 《主啊!救救你的子民吧》和
《我们的父》。
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正好在他们祷告完了,也就穿好衣服,
走出卧室,来到餐厅,眯缝着白菜叶色的小绿眼睛,象大主教似的伸出
一只肥胖的光手。孩子们依次走过去亲吻。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
吻过妻子的脸颊,就开口了, “奇”音总是发得模糊不清,成了 “茨”
音:
“波莉茨(奇)珈,擦(茶)泡上了吗?”
“泡上啦,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
“倒一杯浓一点的。”
他管理商店的会计事务。在每页的 “借方”和“贷方”的粗体字栏
下,都写满了文书们惯用的、花哨字体的数字。他每天读 《市场报》,
毫无必要地在疙疙瘩瘩的鼻子上带上金框夹鼻眼镜。对待店员们却很客
气。
“伊万·彼得罗维茨(奇)!请您给这位乡亲量几尺道利花布。”
他的妻子称呼他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孩子们都叫他金 (亲)
爱的爸爸,店伙都叫他 “擦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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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神甫——威萨里昂神甫和监督司祭潘克拉季——都和谢尔
盖·普拉托诺维奇没有什么交往,因为他们跟他有宿怨。两个神甫彼此
也不很和睦。刚愎自用、喜欢挑拨是非的潘克拉季最善于在邻里之间制
造不和;而威萨里昂是个单身汉,跟乌克兰女管家姘居在一起,因为生
梅毒所以说话瓮声瓮气,他生性随和,所以很少与这位监督司祭来往,
而且不太喜欢司祭那种自高自大和爱拨弄是非的性格。
除了教师巴兰达以外,其余的人在村子里都有了自己的私宅。莫霍
夫那油漆成蓝色的、薄铁顶的宅子坐落在广场上。商店就在家对面——
耸立在广场正中央,装着玻璃门,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招牌:
“谢·普·莫霍夫与叶·康·阿捷平合营商店”。
和商店毗连着的是一长排有地窖的低矮板棚,离这里约二十沙绳,
是教堂的圆形砖围墙和圆顶的教堂,这圆顶很象是熟透了的绿洋葱头。
教堂对面,是一带粉刷得庄严、肃穆的学校围墙和两座漂亮房子:一座
是浅蓝色的,花园的木栅栏也漆成同样的颜色,那是潘克拉季司祭的;
一座是褐色的 (避免两座房子一样)、有雕饰的围墙和宽大的阳台,那
是威萨里昂神甫的。然后从这个街角直拐到另一个街角,是阿捷平的怪
模怪样、狭长的二层小楼;再过去,就是邮局、哥萨克的草顶或铁皮顶
的家舍,屋顶倾斜,上面装着一只生锈的铁公鸡的磨坊。
村子里的人关上里里外外的百叶窗,过着与世隔离的幽静生活,如
果不去作客,天一黑就都把门闩上,放开铁链锁着的狗,寂静的村子里
就只听到更夫的梆子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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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八月底,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在顿河边偶尔遇见了谢尔盖·普拉托
诺维奇的女儿伊丽莎白。他刚从顿河对岸回来,正在把船向一棵断树靠
拢的时候,看见了划破水流驶来一只油漆的小艇。小艇从山后划出,向
码头驶来,划桨的是博亚雷什金。他的光脑袋上的汗闪着亮光,前额和
太阳穴上鼓起了青筋。
米吉卡并没有马上就认出伊丽莎白,因为草帽的灰色阴影落在她的
眼睛上。她用晒红的双手抱着一束黄色的睡莲,压在胸前。
“科尔舒诺夫!”她看见米吉卡以后,就点头招呼说。
“你骗我啦?”
“怎么骗你啦?”
“还记得,你答应带我一块儿去钓鱼吗?”
博亚雷什金放下船桨,挺直脊背。小船飞也似地把船头冲到岸上,
擦得岸边的白石灰岩沙沙作响。
“你还记得吗?”丽莎从船里往外跳着,笑问道。
“没有工夫呀。活儿太忙啦,”米古卡辩解着,气喘吁吁地看着向
他走来的姑娘。
“不行啦!??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我辞职啦!喏,车套和
辕木奉还给您,我不能再为您效力啦!您想想看,我们在这该死的河上
划了有多远呀?我手上被船桨磨得全是血泡。这可不象在陆地上走那么
轻松啊!”
博亚雷什金光着的大脚坚实地踏着尖削的石灰岩,用揉皱的学生制
帽的帽顶擦着额上的汗。丽莎没有理他,只管朝米吉卡走去。米吉卡笨
拙地握了握伸给他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去钓鱼?”她仰着头,眯缝起眼睛问道。
“明天就去都行。庄稼已经收完啦,现在可以去啦。”
“你还骗我吗?”
“不会啦!”
“你很早就来叫我吗?”
“天亮以前。”
“我等着你。”
“一定去,真的,一定!”
“没有忘记敲哪一扇窗户吗?”
“会找到的,”米吉卡微笑道。
“我大约很快就要走啦。很想钓一回鱼。”
米吉卡一声不响地玩弄着手里的锁船的锈钥匙,盯着她的嘴唇。
“你说完了吗?”博亚雷什金仔细地看着手里的一只有花纹的贝
壳,问道。
“咱们立刻就走。”
她沉默了一会儿,茫然地笑着问道:
“你们家好象办过一次喜事,是吧?”
“把妹妹嫁出去啦。”
“嫁给谁?”没有等待答复,她就难以捉摸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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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来呀!”又象第一次,在莫霍夫家的阳台上一样,她这一笑
象荨麻似的刺痒了米吉卡的心。
把姑娘一直目送到船边。博亚雷什金劈开两腿,忙着把小船推下水
去;丽莎笑着,从他头顶瞟着正在玩弄钥匙的米吉卡,直向他点头。
船划出去约有五沙绳远的时候,博亚雷什金低声问道:
“这个小伙子是您的什么人?”
“朋友。”
“心上人?”
米吉卡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可恶的桨架吱吜吱吜地乱响,害得他没
有听到她的答话。他看到博亚雷什金身子一仰一伏地划着桨,笑了起来,
但是却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是背朝他坐着的。帽子上的紫色缎带垂到
她裸露的肩膀上,微风一吹,飘忽不定,时隐时现,逗引着米吉卡模糊
的视线。
很少用钓竿钓鱼的米吉卡,从来没有象这天晚上那样热心地准备
过。他砸了一堆干牛粪,在菜园子里煮起麦粥来,匆匆忙忙地换过发潮
的钓线。
米海一面看着他在准备,一面央求他说:
“带我去吧,米特里。你一个人多不顺手。”
“我一个人也成。”
米海叹了一口气。
“咱们好久没有一块儿去钓鱼啦。如今可能钓到半普特重的大鲤
鱼。”
米吉卡被麦粥锅里冒出来的一股股热气呛得皱着眉头,没有做声。
他准备完了以后,便走进内室去了。
格里沙卡爷爷坐在窗前,鼻子上戴着一副铜边眼镜,正在读福音书。
“爷爷!”米吉卡肩膀靠在门框上,唤了一声。
格里沙卡爷爷从眼镜框边上看了他一眼。
“什么事?”
“第一遍鸡叫后就叫醒我。”
“这么早要上哪儿去?”
“钓鱼去。”
很喜欢钓鱼的祖父,故意装作反对的样子说道:
“你爸爸说——明天要打大麻。你可不能去闲逛。瞧你,钓什么鱼!”
米吉卡的身子离开门框,略施小计,说道:
“我反正无所谓。我本想钓条鱼来孝敬爷爷,既然要打大麻,那我
就不去啦。”
“等等,你上哪儿去?”格里沙卡爷爷吓了一跳,把眼镜摘下来。
“我跟米伦说去,好,你去吧。把鱼腌腌吃可不坏。明天恰好是星
期三。我叫醒你,去吧,去吧,傻瓜!你龇什么牙?”
半夜,格里沙卡爷爷一只手提着粗布衬裤,另一只手拄着拐杖,探
着道儿,顺着台阶走下去。他象一片白色摇曳的影子一样穿过院子,走
到仓房里去,用拐杖杵了杵在车毯上睡得呼噜呼噜的米吉卡。仓房里散
发着新打的粮食和老鼠粪味儿,还夹杂着长久无人居住的空房子里的蜘
蛛网的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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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吉卡睡在粮囤子旁边的车毯上,他并没有立刻就醒过来。格里沙
卡爷爷起初轻轻地用拐杖捅捅他,小声喊道:
“米吉卡!米吉卡!??喂,坏小子,米吉卡!”
米吉卡使劲打了一声呼噜,把腿蜷了起来。老头子心一横,把拐杖
的钝头放在米吉卡的肚子上,象钻孔似地转起来。米吉卡哎呀叫了一声,
抓住拐杖,醒了过来。
“都睡傻啦!象你这样昏睡,真是糟透啦!”老头子骂道。
“别嚷,别嚷,”米吉卡半睡半醒地小声说着,一面在地上摸索着
靴子。
他来到广场上。村子里的鸡已经在叫第二遍了。他在街上走着,走
过威萨里昂神甫的房子前面,听见鸡窝里有一只公鸡正扇动着翅膀,用
大辅祭那样的低音打鸣儿,吓得几只母鸡也惊慌地小声咯哒咯哒地叫起
来。
更夫坐在商店门口下层台阶上,脸埋在暖和的羊皮袄领里打盹。米
吉卡走到莫霍夫家的板栅旁边,把钓竿和装鱼具的袋子放下——为了不
叫狗听见,轻轻地迈着脚步走上台阶。拉了拉冰凉的门把手,里面闩上
了。他爬过栏杆,走到窗前。一扇窗半开着。从屋子里飘出甜蜜的、睡
得正香的姑娘温暖的身体气味和一股从未闻过的香水的气味。

“丽莎韦塔 ·谢尔盖耶芙娜!”
米吉卡觉得自己喊得够响了。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
“唉,要是敲错了窗户呢?要是掌柜的睡在这里怎么办?我就要倒
霉啦!??他会开枪把我打死,”米吉卡紧抓着窗户的把手想道。
“丽莎韦塔·谢尔盖耶芙娜,起来钓鱼去。”
“如果弄错了窗户——鱼钓不成,祸可就闯下啦。”他又想道。
“起来吧,啊!”米吉卡气恼地说道,把脑袋探进屋子去。
“啊?谁呀?”黑暗中有人惊骇地、小声答话了。
“去不去钓鱼啦?我是科尔舒诺夫。”
“啊—啊—啊,马上就来。”
屋子里响起一阵窸窣的衣服声。姑娘初醒的、暖烘烘的话语声里仿
佛带着薄荷香味。米吉卡看见屋子里有一个沙沙作响的白影在晃动。
“唉,要是和她睡一觉才美哩??钓什么鱼??坐在那里,冻得浑
身僵硬??”他吸着闺房的气味,迷迷糊糊地想着。
一张头上裹着白头巾,满面笑容的脸,在窗口出现了。
“我从窗口跳出去,把手伸给我。”
“往外爬。”米吉卡帮着她。
她扶住他的一只手,紧对着脸儿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动作快吧?”
“还行。不用慌,来得及。”
他们向顿河走去。她用粉红色的手巴掌揉着有点儿肿的眼睛,说道:
“我睡得真香。我们去得太早啦,再睡一会儿才好。”
“咱们来的正是时候。”
他们顺着从广场通出去的第一条胡同向顿河岸走下去。一夜之间,
① 伊丽莎白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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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就涨了,昨天锁在岸边那棵浸在水里的枯树上的小船,现在却在水
里漂荡起来了。
“要脱下鞋袜来才能过去,”丽莎叹了一口气,目测着到小船的距
离。
“来,我把你抱过去,怎么样?”米吉卡提议说。
“这怕不方便??我还是脱掉鞋袜的好。”
“方便极啦。”
“不必了,”她为难地说。
米吉卡左手抱住她的两条大腿,没费劲儿就抱了起来,蹚水向小船
走去。她不由自主地紧抱住他那象柱子似的又黑又硬的脖子,哼哼唧唧,
低声笑了起来。
倘若米吉卡不被村妇捶衣服的石头绊一跤的话,就不会有这样一次
意想不到的短吻啦。她惊叫一声,就紧贴在米吉卡的干裂的嘴唇上了,
他在离灰色的矮船帮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水浸进了他的靴筒,脚
泡得冰凉。
他解开小船,用力把它从枯树旁推开,趁势跳上船去。站着用一只
短桨划起来。河水在船尾哗啦晔啦地响着,象在哭泣一样。小船翘着头,
轻盈地掠过急流,向对岸驶去。鱼竿在颤动、跳跃。
“你往哪儿划呀?”她不断回头望望,问道。
“到对岸去。”
小船在一道沙石断崖边靠了岸。米吉卡连问也不问,就把她抱起来,
抱进了河岸上的山楂树丛里去。她咬他的脸,抓他,喑哑地喊叫了两声,
觉得全身瘫软无力,就生气地哭泣起来,可是没有眼泪??
约摸九点钟的光景,他们回来了。天空笼罩着一片橙黄色的薄雾。
风在顿河上飞舞,吹起层层的波浪。小船儿穿浪前进,也象在跳舞,从
河水深处翻腾上来、冒着白沫的、冰冷的水珠溅在伊丽莎白的苍白的脸
上,流下来,挂在睫毛上和披散到头巾外边来的一绺一绺的头发上。
她疲倦地眯缝着两只空虚的眼睛,手指在不断地折着一根吹到小船
上来的花茎。米吉卡划着桨,看也不看她,他脚下扔着一条小鲤鱼还有
一条鳊鱼,这条鱼紧闭着垂死挣扎后的嘴,大瞪着围着一道黄圈的眼睛。
米吉卡的脸上露出一种犯罪和夹杂着恐惧的满足表情??
“我把你送到谢苗诺夫码头去吧。你从那儿回家更近一点,”他说
道,便掉转船头,顺流而下。
“好吧,”她小声同意说。
河边寂静无人,河岸上,是一道道落满白色尘埃的、垂头丧气的菜
园篱笆,热风一吹,空气里就充满了烧焦的树枝气味。被麻雀啄得乱七
八糟的、沉重的向日葵已经熟透了,低垂着头,遍地落满了葵花子。草
场上是一片割后新生的嫩绿。远处有几匹马在蹦跳,马脖子上系的铃铛
的悠扬悦耳的响声随着从南方吹来的热风送到顿河上来。
米吉卡拿起一条鱼,送给已经从小船上下去的伊丽莎白。
“拿着钓来的鱼呀!给你!”
她的睫毛惊慌地跳动了一下,把鱼接了过去。
“好,我走啦。”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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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样子很可怜,不久前的自信和欢乐都丧失在山楂树丛中了,伸
着一只手,提着那条用柳条穿着的鱼走去。
“丽莎韦塔!”
她回过头来,眉间是一片懊丧和困惑的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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