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_6 马克·吐温(美)
来。每一次,他跳起了舞,说道,“开罗到啦!”我就中了一枪,并且刺透了我的心。我这
时心想,要真是开罗的话,我真会难受得死过去①。
  ①诺顿版注:关于对黑奴制的态度,人们务须记住,本书所写的故事,在当时,凡
有钱人以及教会,都是支持黑奴制的。哈克当时内心里正有两种感情在交战、一种是忠于社
会上流行的维护奴隶制的,另一种是对黑人表示同情。这样一种内心的矛盾,贯串全书。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杰姆不停地高声讲话。他在说,一到了自由州,他第一件事要干
些什么,那就是拼命挣钱,决不乱花一分钱,等到积聚得够数目了,便要把老婆赎买回来。
她如今是属于一家农庄的,地点靠近华珍小姐那里。然后他们两个人要拼命干活,好把两个
小孩赎买回来。还说,要是他们那个主人不肯卖他们的话,他们就要找个反对黑奴制度的
人,把孩子们偷出来。
听到他这样说,我几乎全身冰凉。在他一生中,在今天以前,他决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来。可见当他断定自己快要自由的这一刹那间,他这人的变化有多么大。正是老话说得好:
“给黑奴一寸,他便要一尺。”我心想,这全只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地想一想,才会有如此的
结果啊。在我的面前,如今正是这么一个黑奴,我一直等于在帮着他逃跑,如今竟然这么露
骨地说什么他要偷走他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原本是属于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的,而且此人
从来也没有害过我啊。
听到杰姆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非常难过。这也是杰姆太不自爱才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的
良心从我心里煽起的火正越煽越旺,到后来,我对我自己的良心说:“别再怪罪我吧——还
来得及呢——见灯光,我就划过去,上岸,去告发他。”于是我马上觉得满心舒坦,很高
兴,身子轻得像一根羽毛似的。我所有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我继续张望着,看有没有灯
光。这时我高兴得要在心里为自己歌唱一曲哩。没有多久,出现了一处灯光。杰姆欢呼了起
来:
“我们得救啦,哈克,我们得救啦!跳起来,立个正,大好的开罗终于到啦,我心里有
数的!”
我说:
“我把小舟划过去,看一看,杰姆。你要知道,也许还不是呢。”
他跳将起来,弄好了小舟,把他的旧上衣放在船肚里,好叫我坐在上面。他把桨递给了
我。在我划的时候,他说:
“马上,我就要欢呼啦。我要说,这一切,都得归功哈克。我是个自由人啦。可要不是
哈克,我哪里会自由呢。全是哈克干成功的。杰姆永生永世忘不掉你,哈克。你是我最好的
朋友,你也是我杰姆唯一的一个朋友。”
我刚把小船划开,急着想去告发他,可是他这么一说,我就泄气泄了个精光。我动作缓
慢起来了,也辨不清我心里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我划了有五十码,杰姆说:
“你去啦,你这个对朋友忠心耿耿的哈克。在白人绅士先生里面,你是对我老杰姆唯一
守信用的人。”
啊,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过我心想,我还是非得这么干不行——这事我躲不过
啊。恰恰在这么一个时刻,开过来一只小船,上面有两个人,手上有枪。他们停了船,我也
停了船。他们中有人说:
“那边是什么啊?”
“一只木筏子”,我说。
“你是木筏子上的人么?”
“是的,先生。”
“上面有人么?”
“只有一个,先生。”
“嗯,今晚上逃掉了五个黑奴,是上边河湾口上的。你那个人是白人还是黑人?”
我并没有立刻回答。我想要回答的,可就是话说不出口。一两秒钟以后,我决定鼓起勇
气说出来,可是我那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够——连一只兔子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自己正
在泄气,便干脆放弃了原来的念头,直截了当地说:
“一个白人。”
“我看还是去亲自看一下。”
“你们这样做得好”,我说,“是我爸爸在那一边,最好请你们劳驾帮个忙,把木筏子
拖到有灯光的岸边,他有病——
跟我妈和玛丽·安一个样。”
“哦,孩子,我们他妈的忙得很啊。不过我看我们还是得去一趟。来吧——使劲划起
来,一块儿去。”
我用力划,他们也用力划。划了一两下,我说:
“我跟你们说实话,爸爸一定会十分感谢你们。我要人家帮个忙,把木筏子拖到岸上
去,可是一个个都溜了。我一个人又干不起来。”
“嗯,这可真是卑鄙万分啦。而且很怪。再说,好孩子,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是——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们停下来不划了。这一刻,离木筏才只一点点儿路了。
有一个人说:
“孩子,你这是在撒谎。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样对你也
好。”
“我会的,先生,老老实实——不过千万别把我们丢在这里。这病——这——先生们,
只要你们把船划过去,我把木筏子船头上的绳索递给你们,你们就不用靠拢木筏——求求你
们了。”
“把船倒回去,约翰,把船倒回去!”有一个人说。他们在水上往后退。“快躲开,孩
子——躲到下风头去。他妈的,我估摸着风已经把它吹给我们了吧。你爸爸得了天花,你自
己应该是清清楚楚的。那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说出来?难道你要把这个散布得到处都是么?”
“嗯,”我哭哭啼啼地说,“我跟每一个人都说了,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溜了,抛下了我
们。”
“可怜的小鬼头,这话也有些道理。我们也为你难过,不过,我们——滚他妈的,我们
可不愿意害什么天花,知道吧。听我说,我告诉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可别想靠拢河岸,不然
的话,你只会落得个一塌糊涂的下场。你还是往下漂二十英里左右,就到了河上左手一个镇
子上。那个时辰,太阳出了很久了,你求人家帮忙时,不妨说你们家的人都是害的一忽儿发
冷、一忽儿发热,倒了下来。别再充当傻瓜蛋了,让人家猜想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
也是存心为你做一桩好事,所以嘛,你就把我们和你之间保持个二十英里吧,这才是一个好
孩子。要是到点灯的那边上岸,那是毫无用处的——那边只是个堆放木头的厂房。听我说,
——我估摸,你爸爸也是穷苦人,我不能不说,他眼前命运挺艰难。这里——我留下值二十
块钱的金元,放在这块板子上。你捞上这块板子,就是你的了。抛开你们不管,我自个儿也
觉得对不住人,不过,我的天啊,我可不愿意跟天花开什么玩笑,你明白不明白?”
“别撒手,巴克,”另一个人说,“把我这二十块钱也放在木板上。再见了,孩子,还
是遵照巴克先生的嘱咐为好,你会把什么问题都给解决得好好的。”
“是这样,我的孩子——再见了,再见了。你要是见到有逃跑的黑奴,不妨找人帮个
忙,把他们给逮起来,你也可以从中得些钱嘛。”
“再见了,先生,”我说,“只要我办得到,我决不会让黑奴在我手里逃掉。”
他们划走了,我上了木筏,心里头可不是个滋味,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这是做了错事。
我也明白,我这个人要想学好也是做不到的了:一个人从小起,没有一开始就学好,以后也
就成不了气候——一旦危急临头,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住他,把事干好,这样,就只能败
下阵来。我又思量了一会儿,就对自己说,等一等——假如说,你是做得对了,把杰姆交了
出去,你心里会比现在这个时刻好受些么?不,我说,我会难受的——我会象眼下一样地那
么个感觉。我就说,这么说来,既然学好,做得对,需得费劲,做错不必费劲,而代价都是
一个样,不多一分,不少一分,那么又何必学着做对的事呢?这个问题可把我给卡住了,我
回答不出来。我就想,从今以后,别再为这个操什么心了吧;从此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
只要怎样办方便就怎样办吧。
我走进窝棚,杰姆不在那里。我四下里一找,到处见不到他。我说:
“杰姆!”
“我在这里啊,哈克。那些人望不见影子了么?别大声叫嚷。”
他身在河水中,在船舶的桨下,只有鼻子露出水面。我告诉他,那些人望不见了,他这
才爬上船。他说:
“你们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溜到了河中,要是他们上船的话,我会游上岸去。他们
一走,我就会又游到筏子上来。不过啊,我的天,你可把他们作弄得够苦的了,哈克。这一
手玩得可真帅!我跟你说,老弟,你这一下可是救了老杰姆一命——老杰姆永永远远也不会
忘掉老弟啊。”
随后我们谈到了钱。这下子可真捞了不少。每人二十块大洋呢。杰姆说,如今我们可以
在轮船上打统舱票了。这笔钱够我们到各自由州,愿去哪里就去那里的所有花费了。他说,
再走二十英里路,对木筏子来说,也不算远。他但愿我们已经到了那里才好。
拂晓时分,我们系好了木筏。杰姆对怎样能把木筏藏得好好的,特别留神。接下来,他
用了一整天把东西捆好,准备好随时可以离开木筏子。
那一个夜晚十点钟光景,我们望见左手河湾下边一个镇子上透着灯光。
我把小船划过去进行探询。不久我见到有一个人在河上驾着小船,正在水中下拦河钩
绳。我划过去问道:
“先生,这里是开罗镇么?”
“开罗?不,你可真是个傻瓜蛋。”
“先生,那么,是什么一个镇子?”
“你要想知道,不妨去问一问。你要是再缠着我半分钟,就有你好看的。”
我划到了木筏那边,杰姆失望到了极点。可是我说,不用灰心,据我估计,下面一个镇
子就会是开罗了。
我们在拂晓以前到了另一个镇子。我正要出去,一看是片高地,因此也就不出去了。杰
姆说,开罗四周并没有什么高地,我差点儿把这个给忘了。我们白天混了一天,那是在离左
岸不远的一处沙洲。我开始产生了一些疑虑,杰姆也一个样。我说:
“说不定那晚上我们在大雾中漂过了开罗。”
他说:
“别谈这个啦,哈克。可怜的黑人就是交不到好云(运)气。我一直在疑心,那条蛇皮
给我们带来的坏云(运)气还没有完呢。”
“我但愿从没有见到过那张蛇皮的,杰姆——我但愿我这一双眼睛从没有见到过那张蛇
皮。”
“这不是你的什么车(错),哈克。你根本不知道嘛。你用不着为这个怪罪自己嘛。”
天一亮,岸这一边果然是俄亥俄河清清的河水,千真万确。外边还是原先那种混浊的河
水。啊,原来开罗确实已经错过了①。
  ①诺顿版注:开罗镇位于俄亥俄河注入密西西比河的入口处。俄亥俄水较清,流入
水浊的密西西比河。哈克和杰姆看到了清浊两种水,因而知道已错过了开罗镇。
我们把事情的方方面面谈了一遍。走陆路,那是不行的。我们当然无法把木筏划到上游
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到天黑,再坐小划子往回走,试试运气了。所以我们便在密密的
白杨丛里睡了一整天。等到擦黑我们回木筏那里,小划子不见啦!
一时间,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嘛。我们两人肚子里都明白,这是
蛇皮又一次作的怪,说有什么用?说只能仿佛我们故意找岔子,结果只能招来更多的坏运气
——而且不停地招来恶运,一直要到我们终于懂得了该一声不吭才行。
后来我们谈到了我们最好该怎么办。最后认定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只能坐木筏往下游
漂去,一直到找到一个机会,能买只小划子往回走。我们不打算趁四周无人时随手借它一
只,就象我爸爸当年干的那个样子,因为那么一来,就会有人在后面追我们。
因此,我们就在天黑以后,坐着筏子走开了。
蛇皮给了我们这么多祸害,要是有人至今还不相信玩弄蛇皮该是多么愚蠢,那么,只要
他继续读下去看看它怎样进一步加害我们,就一定会相信了。
要购买独木舟,通常是就在有木筏停靠着的那个岸边。不过我们并没有看见那边有什么
木筏子,所以我们一直往前走了三个多小时。啊,夜色变得灰蒙蒙的,闷得很,这是仅次于
大雾那么叫人讨厌的。河上是什么个光景,你就是看不清。连远和近也辨不清了。夜已深,
一片寂静,这时下游开来了一只轮船。我们把灯点亮了,断定人家在轮船上会见到灯光的。
下游开来的船,一般开来时不会和我们很靠近,它们开出去时沿着沙洲,挑暗礁底下水势平
缓的水上走。不过,在这样的夜晚,它们便不顾一切往水道上拱,仿佛跟整个儿的大河作对
似的。
我们听得见它轰轰轰开过来,不过在靠近以前没有看得很清楚。它恰恰正朝着我们开
来。这些轮船一般往往这么干,好露一露它们能多么贴近得一擦而过,可又能碰不到我们。
有的时候,大轮盘把一根长桨咬飞了,然后领港的会探出脑袋,大笑一声,自以为挺帅的。
好,如今它开过来了。我们说,它是想要给我们刮一刮胡子吧。可是它并没有往旁边闪那么
一闪啊。这可是一条大轮,正急匆匆地开过来,看上去活象一大片乌黑乌黑的云,四周围亮
着一排排萤火虫似的亮光,可是一刹那间,它突然露出了它庞然大物的凶相,但见一长排敞
得开开的炉门,一闪闪发着红光,仿佛红得炽热的一排排牙齿,它那大得吓人的船头和护拦
装置直接罩住了我们。对着我们发出了一声大叫,又响起了停止开动引擎的铃声,一阵阵咒
骂声,一排排放气声,——正当杰姆从那一边、我从这一边往水下跳的一刹那,大轮猛冲过
来,从木筏的中间冲过去。
我往下潜水——目的是要摸到水底,因为一只直径三丈的大轮子眼看着要在我的头项上
开过去。我得保持一个距离,我得有个足够活动的空间。我能在水下停留一分钟,这一回
嘛,我估计停留了整整一分半钟。然后我急着窜到水面上,因为我委实快要憋死了。我一下
子把脑袋探出水面,水齐着胳肢窝,一边由嘴里往外喷水,一边由鼻子里往外擤水。当然
啰,水流得很急。轮船停机以后十秒钟,又开动了机器。因为这些轮船根本没有把木筏子上
的工人放在眼里,眼下它正沿着大河往上游开过去,在浓重的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
偶尔我还能听到它的声音。
我大声叫唤杰姆有十来回,不过毫无回音。我就把我“踩水”时碰着我身子的一块木板
抓住了,推着它往岸上游去。不过我发现,水是朝着左岸流的①。这也就是说,我已来到了
横水道里了,于是我转了一个方向,朝那个方向游去。
这是一条两英里长的斜斜的横水道,因此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游过去。我找了一个安全地
点爬上岸来。我没法看得很远,只能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摸着往前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路。接下
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老式的那种用双层圆木搭成的大房子跟前。我正要急匆匆走过,突
然窜出几条狗,朝我汪汪乱叫,我知道,我还是站着不移动一步的为是。
  ①诺顿版注:指肯塔基,下面一章写的“打冤家”就发生在这里。
第十七章
英文
大约过了半分钟,窗下有个什么人在说话。他并没有探出头来,只是说:
“准备好,孩子们!外边是谁?”
我说:
“是我。”
“‘我’是谁啊?”
“乔治·杰克逊,先生。”
“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先生。我只要走过去,可是狗不让我过去。”
“夜这么深,你东荡西荡,干什么来着?”
“我不在东荡西荡,先生,我是在轮船上失足落了水。”
“哦,是么,真是么?你们哪一个在那边点一个火。你刚才说你的姓名是什么来着?”
“乔治·杰克逊,先生。我还是个孩子。”
“听我说,你要是说的真话,那你就不用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不过你不要动,就
站在你那个地方。你们哪一个去把鲍勃和汤姆给叫起身来,再把枪带来。乔治·杰克逊,还
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
“没有,先生,没有什么人。”
这时我听见屋子里人们在走动,还看到了一处烛光。那个人喊道:
“快把那个蜡烛拿开,贝茵,你这老傻瓜——你还有点儿头脑么?把它放在前门后边的
地板上。鲍勃,要是你跟汤姆准备好了,就站到你们的位置上去。”
“准备好了。”
“嗯,乔治·杰克逊,你知道歇佛逊家的人么?”
“不知道,先生——我从没有听说过他们啊。”
“嗯,也许是这样,也许又并非是这样。好,都准备好。乔治·杰克逊,往前走一步。
要注意啦——千万别急——要慢慢地慢慢地走过来。要是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叫他靠后—
—要是他一露面,就得挨枪。好,走过来。慢慢地走,把门给推开,你自己开——只开那么
一丝丝,够挤进来就行了,听见了么?”
我没有着急,着急也没有用。我慢慢地一次走一步。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得见自己心
砰砰地跳。狗静得跟人一个样,不过紧钉在我的后面。等到我走到了由三根圆木搭的台阶
时,我听到了开锁、拉开门闩、去插销的声音。我把一只手按住了大门,轻轻推了一点点
儿,再一点点儿,到后来有人在说话了,“好,够了,把你的脑袋伸进来。”我照着做了,
可是我还担心人家会把它“摘”下来呢。
蜡烛放在地板上,他们的人全都在场,他们望着我,我望着他们,这样有十几秒钟。三
个大汉枪对着我瞄准着,吓得我畏畏缩缩,知道吧。年纪最长的一个,头发灰白,六十岁左
右。另外两个三十多岁——全都长得一表人才——还有一位非常慈祥的头发染霜的老太太,
背后还有两位年轻妇女,我看不大清楚。老绅士说:
“好吧——我看没有什么,进来吧。”
我迈进屋,老绅士就锁了大门,把门闩上,把插销插好。他招呼那些带着枪的年轻人往
里边去,他们就全聚齐在地板上铺着百衲地毯的一间大厅里。他们都挤在一个拐角上,那
里,从前面窗口朝里打枪是打不到的——两旁是没有窗的。他们举着蜡烛,对我着实打量了
一番,异口同声地说,“哈,他不是歇佛逊家的人啊——不是的,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歇佛
逊家人的味道。”接下来,老人说,要搜一搜身,看有没有武器,希望不用介意,他并没有
什么恶意——不过是要弄一弄清楚罢了。所以他没有搜我的口袋,只是用手在外面摸了一
摸,摸后说没有什么问题。他要我别拘束,一切象在自己家里一样,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一
讲。可是那位老太太说:
“嗳,你呀,苏尔,这个可怜的孩子全身湿透啦。再说,你看他会不会已经饿慌了吧?”
“你说得对,拉结——我忘了。”
老太太就说:
“贝茜(这是女黑奴的名字),你赶快给他弄点吃的,这个可怜的孩子。你们哪位姑娘
去把勃克给叫醒了,告诉他说,——哦,他来了。勃克,把这个小客人带去,把他身上的湿
衣服脱下来,把你自己的干衣服给他穿上。”
勃克看样子跟我差不多大,——十四五岁光景①,但是比我长得块头大一点儿。他身上
只披着一件衬衫,头发蓬蓬松松的。他打着呵欠走进来,一个拳头揉着眼睛,另一只手里拖
着一支枪。他说:
“没有歇佛逊家的人来吧?”
人家说没有。说是一场虚惊。
“好啊,”他说,“要是有的话,我看我准能打中一个。”
大家都齐声笑了起来。鲍勃说:
“哈,勃克,象你这样慢慢吞吞出来,人家说不定会早把我们的头皮都剥下来了②。”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在一个笔记本上明确地说过,哈克是一个“十四岁的孩
子。”参见华尔特·勃莱尔《马克·吐温和哈克·芬》。
②美国的土著印第安人常把战败的敌人的头皮剥下,作为战利品。
“啊,根本没有人来叫我啊,这可不行。我老是被落下,捞不到表现一下的机会。”
“别担心,勃克,我的孩子,”老人说,“你迟早总会有机会表现表现的,急什么。现
在你去吧,照妈对你说的去做。”
我们上楼进了他的房间,他给了我一件粗布衬衫和一件短茄克,还有他的一条裤子。我
穿上了身。我正换衣服的时候,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他就急着
跟我说,他前两天在林子里捉到一只蓝喜鹊和一只小兔子。他还问我,蜡烛熄的时候,摩西
在哪里①?我说,我不知道,过去也从没有听过这件事。
  ①这里写孩子玩的猜谜游戏。《旧约·出埃及》写摩西出生三个月,母亲把他放在
蒲草编的箱子里扔在河岸边,“河岸”与“黑暗”,英语发音接近,故这里系通过双关语玩
猜谜的游戏。
“那你猜一猜,”他说。
“我怎么猜得着?”我说,“既然过去从没有听说过。”
“不过你能猜啊,不是么?容易猜啊。”
“哪一支蜡烛啊?”我说。
“怎么啦,随便哪一支啊。”他说。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啊,”我说,“他在哪里呢?”
“他在黑暗中呢!那就是他所在的地方。”
“既然你知道他在哪里,你又问我干什么?”
“啊,真是的,这是一个谜语嘛,你不知道么?听我说,你在这里准备耽多久?你非得
长久耽下去不可。我们会过得快快活活的——现今也没有什么学校了。你有一条狗么?我有
一条狗——这条狗能冲进河里,把你扔进河里的小木片给叼回来。在星期天,你喜欢把头发
梳得光光的,以及干诸如此类的傻玩意儿么?对你说,我是不乐意的,可是我妈逼我这么
干。这些旧裤子可真讨厌死人,我看最好还是穿上了吧,尽管我不喜欢。怪热的。你都搞好
了么?好——来吧,老伙计。”
冷的玉米饼,冷的腌牛肉,黄油,和酪乳——他们那里给我吃的就是这一些。我吃过的
东西,从来没有比这一些更加好吃的了。勃克,他妈,其他所有的人,全都抽玉米轴烟斗,
除了那个女黑奴,她走开了,还有那两位年轻妇女。他们全都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我呢,
是一边吃,一边谈话。那两个年轻妇女都披着棉斗篷,头发披在背后。他们都问我一些问
题。我告诉他们说,我爸爸、我和一家人是怎样在阿肯色州南头一个小农庄上的;我姐姐玛
丽·安怎样出走,结了婚,从此杳无音讯;比尔怎样出去四处寻找他们,连自己也从此没有
下落;汤姆和摩尔怎样也死了;除了我和我爸爸,我们这一家就没有留下别的人了;爸爸磨
难重重,也穷得精光。所以等他一死,既然庄子不属于我们所有,我就把剩下的一点点东西
带着走,打了统舱往上游去,可又掉到了水里,这才投奔到了这里①。他们就说,我可以把
这里当做自己的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这时天快大亮,大家一个个去睡觉了,我和勃克一
床睡,早晨一觉醒来,糟了,我把我自己的名字给忘了。我躺着想了一个钟头。勃克醒来
时,我说:
  ①诺顿版注:哈克编造的身世,往往反映出他个人的不幸经历,饱和着突然从天而
降的坎坷,灾难与死亡这等等方面的遭遇。另一方面,喜剧讽刺小品,传统上也往往有这类
奇闻轶事。
“你会拼字母么,勃克?”
“会,”他说。
“我估摸着你才不会拼我名字的字母呢,”我说。
“我敢说,你会的,我都会,”他说。
“好吧,”我说,“那你拼拼看。”
“考——治——杰——克——宋——①怎么样,”他说。
“不错,”我说,“拼出来了,我原本以为你不行呢。这名字不疙里疙瘩,——不用想
就能拼得出来。”
我私下里把名字记了下来,因为下一回可能会有人要我拼出来,我得记熟了,一张嘴就
能咔嗒咔嗒说出来,仿佛说惯了似的。
这是挺可爱的一家人,屋子也是挺可爱的屋子。以前在乡下从没见到这么可爱的,这么
有气派的。大门上并没有安装铁门闩,也不装带鹿皮绳子的门闩,用的是可以转动的铜把手
②,镇上的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客厅里没有床,也没有铺过床的模样。可是在一些镇子上,
大厅里铺着床的可有的是哩。有一个大壁炉,底下铺了砖的,这些砖上面可以浇水,用另一
块砖在上面磨,就擦得于干净净,红红的。他们间或抹上一种叫做西班牙赫石的红色颜料,
用这个来洗擦,和镇子上的人家一个样子。壁炉的铜架大得可以放一根待锯的圆木。炉台中
间放着一只钟,钟的玻璃罩下半部画着一个镇子,玻璃罩的中间部位,画着一个圆轮,那就
算是太阳了。在这个后边,你看得见钟摆在摆动。听到钟的滴嗒声,那是挺美的。有时会有
走乡串镇的工匠来擦洗一遍,整得象模象样的,它就能一口气敲响一百五十下,这才累得停
下来。这样的一台钟,不管你愿出多少价,他们也不肯卖。
  ①这里是勃克拼错了,应为GeorgeJackson,乔治·杰克逊。
②指弹簧锁。
钟的两旁各立着一只有点儿怪模怪样的大鹦鹉,是用白垩①般的什么东西塑成的,颜色
涂得红红绿绿的。在一只鹦鹉的旁边,有一只瓷猫;另一只鹦鹉的旁边,有一只瓷狗;在这
些东西的身上一按,就会哇哇地叫起来,只是嘴并没有张开,也不变样,也没有什么表情,
是从肚子里发出声的。在这一系列东西的后边,正张开着几把由野火鸡翅膀做成的大扇子。
屋子中间有一只惹人喜爱的瓷蓝子,里边装着一堆堆苹果、橘子、桃子、樱桃,颜色比真的
还要来得更红或者更珍贵,也更可爱。这些当然不是真的,从破损处露出里面的白垩或是别
的什么东西,就可以看得很分明。
  ①指石膏。
这张桌子铺着一张美丽的漆布,上面画着红蓝两色展翅翱翔的老鹰,四周围着花。人家
说,这是从老远的费城运来的。还有一些书,堆得整整齐齐,放在桌子的四角上。有一本是
大开本的家用《圣经》,附有很多的图画。一本叫做《天路历程》,是讲一个离家出走的人
的,至于为什么原因离家,上面没有说。我有时拿来读读,已经读了不少。书上的句子难
懂,但是还算有趣。另一本叫做《友谊的献礼》,①尽是美丽的文字和诗歌,不过诗歌我没
有读。还有一本是亨利·克雷的演讲集②。另一本是昆恩博士的《家庭医药大全》,是讲一
个人生了病或死了该怎么办的事的。还有一本《赞美诗集》以及其它别的一些书。屋子里有
几张柳条编底的椅子,还挺挺的,并没有象旧篮子那样中间陷下去或者开裂。
  ①始刊于1843年,乃一年一度的感伤性诗文集。
②亨利·克雷(1777—1852),美国共和党创始人之一。
墙上挂得有画——大多有关华盛顿、拉法耶特②和一些战役的,还有“高原上的玛丽”
③,有一幅标明为“独立宣言签字式”。有几张他们所说的炭画,是一位已故的女儿亲手画
的。她死的时候才只十五岁。她这些画跟我过去见过的不一样,大多比一般的要黑一些。其
中一张画的是一个妇女,身穿瘦长的黑衣裳,胳肢戴一顶又大又黑、象煤铲似的遮阳帽,帽
子上挂下来一张黑面纱。又白又细的腕子上绕着黑丝带。一双黑色的小巧的便鞋,活象两把
凿子。她正站在一棵垂柳下边,用右肘斜靠在一块墓碑上,作沉思状,另一只手在另一侧往
下垂着,拿着一条白手帕和一个网线袋。画的下边写着“谁料想,竟是一朝永诀。”另一幅
画,画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头发从四边拢到头顶上,在一把梳子前挽了一个结,象椅子靠背
似的。她正用手帕捂着脸哭泣。她左手托着一只死鸟,两脚朝天仰卧着。这幅画下面写着
“婉转鸣啼,竟成绝唱。”在另一幅画上,一位年轻的姑娘正凭窗仰望着月亮,眼泪沿着腮
帮往下淌,一手拿着一封已经打开的信,信封的一头还有黑色的火漆。她用力把带链子、装
照片的鸡心盒子贴在嘴上。画下面写着:“难道就从此长逝了么?唉,长逝了啊,多么伤
心!”据我看,这些画都画得很好,不过,我仿佛不大喜欢这些画,因为每当我心里不痛快
的时候,这些画总叫我更加心神不定。每个人都为她的死而惋惜。因为她已经打算好要画更
多的画,人们从她已经作出的贡献,可知这损失有多大。不过我又估猜着,以她的脾性,在
坟墓里也许还开心些。人家说,她病倒的时候正在用力于她那幅最伟大的画。她每天每晚祈
祷的,便是能恩准她把这画画成功,可惜的是,没有能如愿以偿。画上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身穿一件白色长袍,站在一处桥头栏杆上,已经准备好,要纵身一跃。她秀发披肩,仰望明
月,泪流满面。她双臂抱在胸前,另有双臂朝前张开,又另有双臂伸向明月——原意是想要
看一看,哪两个双臂画得更好些,定了以后,便把其余的给抹掉。不幸的是,正如我所说
的,在她打定主意以前,突然逝世。家人如今把这幅画挂在她卧室的床头上。每到她的生
日,他们在上面放了花。平时是用一块小小的幔帐给遮了起来。画上的年轻姑娘,脸又美又
甜,只是胳膊太多了,我总觉得看起来有点儿象蜘蛛似的。
  ②拉法耶特(1757—1834),法国将军和政治家,美国独立战争时,率军
援助美军。
③指苏格兰大诗人彭斯著名的情人玛丽·坎贝尔不少感伤性诗画中的主人公。
这位年轻姑娘生前有一本剪贴簿,把《长老会观察报》上的讣告,伤亡事故和某些人默
默地忍受煎熬的事迹保留下来,还诉说自己的胸怀,写下了诗篇。诗写得好。有一首诗是为
一个名叫斯蒂芬·道林的男孩不幸坠井而死写的:
悼斯蒂芬·道林·博茨君①
莫非年轻的斯蒂芬病了?
莫非年轻的斯蒂芬死了?
莫非悲伤的人啊,正越加哀痛?
莫非吊唁的人啊,在痛哭失声?
不,年轻的斯蒂芬·道林·博茨君,
他遭到了的并非是这样的命运,
周围的人固然哀伤得愈来愈深,
他可并非因为病痛而丧身。
并非百日咳折磨了他的身子,
并非可怕的麻疹害得他斑斑点点布满身,
并非是因为什么病痛啊,
这才夺去了斯蒂芬·道林·博茨君的令名。
并非单相思啊,
折磨了这长着一头鬈发的年轻人,
并非胃部的什么病痛啊,
害得斯蒂芬·道林·博茨一命归阴。
啊,都不是的,你便流着热泪倾诉。
当你听着我把他的命运细诉,
他的灵魂已从这冷酷的世界逝去,
只因他不幸坠落了井中。
给捞起了,也挤出了肚子里的水,
可是痛哭吧,都只为迟了一步,
他的英灵已经飞逝远方,
在那至善至伟的圣境。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戏拟当时流行的哀伤诗体,他对这一类诗体很喜爱。
如果说哀美琳·格伦基福特能在不满十四足岁时便能写?
她要是不死,会写出怎么样的好诗,那就是可想而知的了。勃克说,她能出口成诗,不用费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