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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_3 马克·吐温(美)
想,渡船漂过来的时候,我肯定能有机会看一看清楚,船上究竟是哪些人,因为渡船势必会
逼近面包沉下的地方漂过去。渡船顺水朝着我这个方向开来的时候,我把烟斗熄灭了,走到
了我捞那块面包的地方,伏在一小片开阔地的岸边一根木头后边。透过木头桠叉的空隙,我
能向外偷看到一切。
渡船慢慢漂了过来,离岸很近了,只要架上一块跳板,便能走到岸上来。几乎全部人马
都在船上:爸爸,法官撒切尔,贝茜·撒切尔,乔·哈贝,还有汤姆·索亚和他的老阿姨葆
莉,还有西特和玛丽等其他很多人。一个个都在谈论暗杀的事,不过船长插话说:
“注意了,注意了,水流在这儿离岸最近,说不定他给冲上了岸,在水边矮树丛里给绊
住了,至少是我但愿如此。”
我可不愿如此哩。大伙儿便挤在一起,在船栏杆上探出身子,几乎跟我脸对脸。他们一
齐静静地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察看着。我能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们就是看不见
我。接着,船长忽然高声喊:
“站开”!一声炮响,简直就是在我面前放的,震得我耳朵都聋了,炮灰几乎弄瞎了我
的眼睛。我心想,这下子我可完了。要是他们放进几颗子弹的话,我看他们这回准定能找到
他们寻找的那具尸体。啊,谢天谢地,我没有受伤。渡船继续往上面漂去,到了岛岬那边就
见不到了。我时不时听到老远传来的炮声,一个钟点以后,就听不见了。这个岛有三英里
长,我判断,他们已到了岛尾,便决定不找了。可事实上他们还是继续找了一会儿的。他们
从岛尾往回转,开足马力,沿着密苏里州一侧的水道找,一路上偶尔也发了炮。我跑到了岛
的那一侧去,看着动静。船开到了岛尖,他们便停止了炮轰,停靠在密苏里州一边的岸边,
纷纷回到镇上各人的家里去。
到了这一刻,我知道一切平安无事了。不会再有人来寻找我了。我把独木小舟上的物品
取了出来,在密林深处搭了个小巧的营帐。我利用毯子搭了个帐篷,下面堆放了我那些物
品,免得遭雨淋。我钓到了一条大鲶鱼,用我的那把锯子剖开了肚子。日落以前,我烧起了
篝火,吃了晚饭。接着放了鱼竿,好钓条鱼以备明天的早餐。
天黑了,我在营帐边上抽着烟,心里觉得挺满意的。慢慢地又感到有点儿寂寞。我便在
河岸上坐下,倾听着流水冲刷河岸声,数数天上的星星,数数从上游漂下来的木头和木筏
子,然后去睡觉。在寂寞的时候,这是消磨时间最好的办法了。你不会老是这样的,你很快
就会习惯的。
就这样,三天三夜过去了。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一切照旧。不过,到第二天,我走遍
了全岛,好好巡视了一番。我是一岛之主啦,这岛上一切全归于我啦,不妨这么个说法嘛。
我得通晓这儿所有的一切啊。不过,话说回来,主要原因还是为了消磨时光。我找到了好多
好多的杨莓,熟了的,最好的杨莓,还有青的野萄萄和青的草莓,还有青的黑莓子。这些不
久都会熟透。依我看,你随手可以摘来吃。
好,我在密林深处转悠,到后来,我估计已经离岛尾不远了。我随身带了枪的,不过我
没有打过什么东西,只为了防身之用,只是想到了离家不远处,打几只野味。就在这时,我
差点儿踩在一条大蛇身上。这时,这条蛇正在青草和花丛中游过。我追过去,满心想给它一
枪。我正在向前飞跑,突然之间,我踩到一堆篝火的灰烬,并且还在冒烟呢①。
  ①诺顿版注:哈克发现篝火灰烬,乃富于戏剧性的细节,可与笛福《鲁滨逊漂流
记》第十一章发现脚印的细节先后媲美。
我的这颗心啊,简直要跳出来啦。我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察看,马上把枪上的扳机拉下
来,踮着脚尖,偷偷往回缩,缩得越快越好。间或有时候放下脚步,在密密的一簇簇树叶丛
中停个片刻,仔细倾听一下,可是我喘气喘得这么厉害,很难听到别的声音。一路之上,情
况便是如此。要是看见一根枯树桩,我便当作是一个人。要是我踩在了一根树枝上面,踩断
了,我便觉得仿佛有人把我的喘气砍成了两半,我只剩了半口气,而且是短的那半口气。
回到宿营地,我不再是那么急躁了,我原来的那股勇气所剩不多了。不过,我对自己
说,没时间磨蹭了。我就把自己的什物再一次放到了独木小舟上,免得给人发现。我把篝火
熄灭了,把灰烬往四周撒开,好叫人家见了以为是一年前的灰烬似的。接下来,我便爬上了
一棵树。
依我估算,我爬在树上有两个钟头。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见到,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只
是自以为自己听见了、看见了上千桩事情。啊,我可不能老耽在那里啊。我终于爬了下来,
不过我还是耽在密密的林子里,自始至终留着神。我能吃到的只是草莓,还有早饭吃了剩下
的。
到了晚上,我可饿慌了。所以天黑尽的时候,我趁着月亮还没有上来,便划离岸边,找
到了伊利诺斯州岸边——大致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一段路。我上了岸,进了林子里,烧好了
晚饭,正当我快要打定主意,准备在整个儿一晚上都耽在那边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声
“得——得——得——得”,我便对自个儿说,是马来了。接下来听到了人的说话声。我赶
紧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独木小舟,偷偷穿过林子,看一看究竟。走不好远,就听到一个男
子在说:
“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最好在这儿宿营,马快累垮了。让我们四下里察看
一下。”
我没有耽搁,便抄起桨来,划了出去。我把独木舟栓在老地方,思量着不妨在小舟里睡
它一下。
我没有睡多久。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心事,便睡不着。每一回醒来,总仿佛觉得有人卡
住了我的脖子。这样,睡也无益。后来,我对我自个儿说,我这样不行,我得弄明白究竟是
谁跟我一起在这岛上。不弄清楚,便完蛋了。这样一想,我马上心里好过些。
这样,我便抄起桨来,先把小舟荡开,离岸一两步,再让小舟顺着黑影往下淌。月色皎
洁,除了阴影处以外,亮得如同白昼。我小心翼翼地漂了近一个钟头。满世界如同一块岩石
那般寂静,睡得好香,不知不觉间快到岛尾了。一阵凉风微微地吹来,这等于说,夜快尽
了。我掉转船头,系到了岸边。然后带上枪,溜进了林子的边边上。我在那里的一棵圆木上
坐下,透过一簇簇树叶,向外张望。但见月亮下沉,一片黑暗遮住了大河。不过没有多久,
只见树梢头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便知白天正在来临。我就带了枪,朝发现了篝火灰烬的方向
溜去,每隔一两分钟便停下脚步,倾听一番。可是,该我运气不好,仿佛总是找不到那块地
方。不过,隔了一会儿,千真万确的,通过远处的树丛,我发现了火光一闪。我小心谨慎地
慢慢地朝这个方向走去。慢慢逼近了,能看清了。啊,有一个人正躺在地上。这下子啊,真
是吓得我簌簌打颤。他毯子蒙住了脑袋,脑袋凑近篝火。我坐在一簇矮树丛里,离他大约六
英尺光景,眼睛盯住了他。现在天色灰白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掀掉了
毯子,啊,原来是华珍小姐的杰姆啊!见了他,我有多高兴。我说:
“哈啰,杰姆!”我跳了出去。
他一下子蹦了起来,一脸狂野地瞪着我。接着他双膝下跪,双手合拢地说:
“别害我,别害我!我从尾(未)伤害过一个鬼魂。我一相(向)喜欢死人,尽力为他
们做毫(好)事。你回到河里去吧,那是你的地方,可碧(别)伤害老杰姆,他可丛(从)
来都是你的好朋友。”
不用花多少功夫,我便叫他弄明白了我没有死,我见到了他又多么高兴。我对他说,如
今我便不寂寞了。我并不怕他会把我现今在哪里告诉别人。我一直说着话,可他只是坐在那
里,看着我,不吭一声。我就说:
“大白天了。来,吃早饭。把你的篝火生生好。”
“生篝火有什么用处?草莓这类东西也用得着煮?不过你有一枝枪,不是么?我们能弄
到比草莓祥(强)的东西。”
“草莓一类的东西,”我说,“难道你只靠这些活命?”
“我找不到碧(别)的东西啊,”他说。
“啊,杰姆,你在岛上有多久了?”
“就在你被杀的那一天,我道(到)岛上的。”
“啊,来了这么久?”
“是的,确确实实。”
“除了这些玩意儿,没有吃到别的?”
“没有——没有碧(别)的。”
“啊,你一定是饿慌了,是吧?”
“我看我能吞下一匹骂(马)。你在岛上又有多久?”
“从我被杀害的那一个晚上起。”
“啊,你靠什么活呢?不过你有枝枪。哦,是啊,你有枝枪。这就毫(好)。你现在可
以打点什摸(么)来,我来生火。”
我们就一起到了系船的地方。他在树林里开阔地带草地上生起火,我去拿玉米、咸肉、
咖啡和咖啡壶、平底锅,还有糖和洋铁皮杯子。这些把这个黑奴可吓了一跳,因为他认为这
些都是魔法变出来的。我又钓到了一条大鲶鱼,由杰姆用他的小刀收拾干净,放在锅里煎了。
早饭准备好了,我们便歪在草地上热菜热汤吃开了。杰姆使劲往肚子里塞,因为他实在
饿慌了。等到肚子一装满,我们便懒洋洋躺了下来。
后来杰姆说:
“不过听我说,哈克,要不是你被杀死的话,那又是谁在那个小见(间)里被杀死的
呢?”
我就把全部经过一古脑儿倒给他听。他说,这干得漂亮。他说,就是汤姆·索亚也不会
干得比你这下子更漂亮的了。”
我就说:
“杰姆,你是怎样到这儿来的呢?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他神色大为不安,有一阵子一声也不响。接下来他说:
“也许我还是不说的好。”
“为什么,杰姆?”
“嗯,是有原因的。不过嘛,要是我告诉你的话,哈克,你不会告发我的,是吧?”
“杰姆,我要是告发的话,我就是个混蛋。”
“好,我相信你,哈克——我是逃跑的”
“杰姆!”
“当心,你说过你不会告发的——你知道你说过决不告发的,哈克。”
“好啊,我是说过。我说过决不告发,我说了话算数。说老实话,我决不反悔。当然
啰,人家会骂我是一个下贱的废奴主义者①,为了这个看不起我——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我不会告发。反正我也决不会再回那儿去了。所以说,把事情原原本本全说一遍吧。”
“好吧,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老小姐——就是说华珍小姐——她从早到晚挑剔我—
—对我可凶啦——不过她老说,她不会把我卖到下游奥尔良②那里去。不过我注意到,最近
有一个黑奴贩子,老在这里走动,我就心神不定。啊,一天晚上,我偷偷到了门口,那是很
晚了,门没有关京(紧),我听到老小姐告诉寡斧(妇),说她要把我卖到下游奥尔良去。
说她本不愿意卖,不过卖了能得八百块大羊(洋),这么泰(大)的一个数目,她不能不动
心。寡妇劝她别这羊(样)干,不过我没有等她们说完,就急急忙忙溜之大吉了,就这样。
  ①当时密苏里这个新成立的州是蓄奴州,当地白人普遍认为废奴主义者是大逆不道
者,就连马克·吐温年幼时也曾视奴隶制为当然的事。马克·吐温在《自传》第二章中说,
“我读小学的时候,对蓄奴制还并无反感。当时我并没有认识到这样的制度有什么不对。”
(参见皮佛《哈克贝里·芬》,3页。)
②诺顿版注:当时伊利诺斯州法律上是自由州,和蓄奴州(包括密苏里州),仅隔了密
西西比河和俄亥俄河。黑人如果身上没有已获自由身份的证件而进入该州的,可被逮捕,并
受到一定的处罚。杰姆当时如果要进入对逃亡黑奴表示同情的北方各州,切实可行的办法是
越过俄亥俄河。
“我溜出家门,急忙赶下山去,原想到镇上一处地方偷一只小船。不过,那里人来人
往。我就多(躲)在岸边那个箍桶匠的破屋子里,等人家一个个走开。我等了镇镇(整整)
一个晚上,总是有人。直到早上六点钟,小船一条条开过。到八九点钟,每一条经过那里的
小船都说,你爸爸怎样来到镇上,又怎样说你是如何如何被杀害的。一些船上挤满了太太和
老爷们,去到现场看个究竟。有的停告(靠)在岸边,歇一歇再开。所以从他们的谈话里,
我得知了你被杀死的全部情况。你被杀,我很难过。不过现在不难过了,哈克。
“我在刨花堆里躺了一整天,也真饿了。不过我心里并不黑(害)怕。因为我清楚,老
小姐和寡妇一吃过早饭便去参加野营会,要去一正(整)天。她们知道我白天要伺候生
(牲)口,因此她们在那里不会看到我。在天黑以前,她们不会想到找我。说到其余的佣
人,他们也不会找我,因为一看到老家伙不在家,他们便早已逍遥直(自)在去了。
“是啊,天一黑,我便溜出门去,沿着大河走了两英里多路,到了没有人家住的地方。
我该怎么办,我对此下钉(定)了决心。要知道,如果我光靠两只甲(脚)走路,狗会追中
(踪)而来。要是我偷一只船渡过去,人家会发现自己家的船失踪了,并且会知道在对面什
么地方上岸,这样也会跟踪而来。所以我对自个儿说,最好是找一个木筏子,这不会留下踪
迹。
“一会儿工夫,我看到岛尖透出一道亮广(光),我就跳下水去,抓住一根木头往前
推,泅到了河中央,游到漂着的木头堆里,把脑袋放得低低的,逆着水势游,一直等到有木
筏子过来。接着,我游到木筏的后梢,紧紧爪(抓)住不放。这时候,天上起了云,一时间
天很黑。我便乘机爬了上去,躺在木板子上。木筏上的人都聚在木筏中间有盏灯的地方。大
河帐(涨)潮了,水势很猛。我估摸着,到早上四点钟光景,我可以下去二十五英里了。到
那时候,天亮以前,我会溜下河里,游到岸上,舟(钻)进伊利诺斯州那一边的树林子里去。
“不过,我运气不好。快到岛尖了,一个人却提着登(灯)走过来。我一看不好,不能
再耽搁了,便溜下了水,朝岛尖游去。我本以为,哪里都能尚(上)得去,可是不行——河
岸太陡。快到岛尾,我才找到一个好去处。我钻进了树林子,心想木筏上灯移来移去的,我
再也不跟木筏子打交道啦。我把我的烟斗和一块板烟①,还有一盒火柴都塞在我的帽子里,
因此没有弄潮,所以我的日子还好过。”
  ①诺顿版注:指一种劣质烟叶。
“这样说来,你这阵子当然没有吃到肉和面包,是吧?你为什么不捉几只甲鱼吃呢?”
“我怎么个捉法?总不能偷偷地过去,光用手就能捉住吧?又怎么能光靠一块石子就打
中它?在黑夜里怎么个干法?再说,在大百(白)天,我才不会在岸边暴路(露)我自己
呢。”
“好,说得对。当然啰,自始至终,你得躲在树林子里。你听到了他们的炮声么?”
“哦,听到的,我知道这是冲着你的。我看见他们在这里过去的,我透过矮树重
(丛),丁(盯)住了他们的。”
有几只小鸟飞来,一次飞一两码,便歇一歇。杰姆说,这是一种预兆,要下雨了。他
说,小鸡这样飞的话,就是一种预兆,因此他推想,小鸟这样飞,便也是一种预兆。我想捉
它几只,可杰姆不同意。他说,这样会死人。他说,他父亲当年病得很重,有人捉了一只小
鸟,他年老的妈妈说,父亲会死去,后来他果真死了。
杰姆还说,凡是你准备在中午煮来吃的,你不能去数它一数究竟是多少,不然会招来恶
运。太阳落山以后,你要是把桌布抖一抖,也会得恶运。他还说,一个人如果养了一窝蜂
群,一旦这人死了,必须在第二天日出以前把死讯让蜂群知晓,不然,蜂群会病歪歪的,不
采蜜了,死去了。杰姆说,蜂子不会蜇傻瓜蛋,不过我不信这个,因为我自己便试过好几
回,可就是不蜇我。
这类的事,我以前也听说过了一些,不过听得不全。杰姆可懂得所有形形色色的预兆,
他说他几乎什么都通晓。我说,据我看,仿佛预兆全都是坏的预兆,因此我问他,究竟有没
有好运的预兆。他说:
“很少很少——再说,好的兆头对人一无用处。你要知道什么时候交好运,这有什么用
处?难道是为了自个儿能笃(躲)过它?”他还说,“要是胳膊上是毛茸茸的,或是胸后是
毛茸茸的,这是预兆你要发财。啊,这样的预兆还有点儿用,因为那是好旧(久)以后才会
来的事。要知道,说不定你非得先穷个很长的时间,要不是你知道终究有那么一天你会发才
(财),说不定你会灰心伤(丧)气到自杀的地步。”
“那你有没有毛茸茸的胳膊、毛茸茸的胸口,杰姆?”
“还用问?你没有看见我都有么?”
“那么,你发了财吗?”
“没有。不过,我是发过了的。下一回,我还会发。有一回,我有十四块大羊(洋)。
我用来做了投鸡(机)生意,结果都裴(赔)光了。”
“你搞的什么投机生意,杰姆?”
“嗯,我先搞的是股票。”
“什么样的股票?”
“啊,活股票。牲口嘛①,你明白么?我买一头奶牛化(花)了十块大洋。以后我可不
会在牲口上冒险化(花)钱啦。那头牛一到了我手上就私(死)啦。”
  ①活股票,英语中“活”与“股票”(livestock)合起来,即成另一个词:牲口。
“那你丢了十块钱?”
“不,我没有全赔光。我损失了十分之九。我把牛皮和牛邮(油)给卖了一块一毛钱。”
“你剩下了五块一毛钱。你后来又搞了什么投机生意了么?”
“搞了的。你知道波拉狄休老先生家那个一条推(腿)的黑奴么?他开设了一家银行。
他说,谁存进一块钱,满一年可得四块钱。啊,黑奴全去存了。不过他们全没有很多钱,我
是唯一有钱的一个。我坚持要比四块钱更皋(高)一些的利息。我说,不然的话,我自己另
开一家银行。急(结)果呢,那个黑奴自然要阻挡我加进他们这一行,因为据他说,没有那
么多的生意供两家银行干的。他说,我可以存进五块钱,年低(底)他给我三十五块大羊
(洋)。
“我就干了。我还捉摸着不妨把三十五块大羊(洋)麻(马)上就投出去,好叫钱活起
来,有一个黑奴叫鲍勃的,他买了一条平底蚕(船)①。他的主人对这事并不知道。我从他
手里买了这调(条)蚕(船),告诉他,到年底,那三十五块大羊(洋)就是他的了。不
过,就在那一个晚上,有人把蚕(船)给偷走了。第二天,一条腿的黑奴说,他的那家银行
倒闭了。所以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拿到钱。”
“那么,那一毛钱你是怎么用的呢,杰姆?”
“啊,我正打算化(花)掉它呢。可是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告诉我该把钱给一个叫做巴
鲁姆的黑奴——人家为了叫起来方便,叫他巴鲁姆的驴②。他可是个傻瓜脑袋,你知道吧。
不过,人家说这人生来云(运)气好。我呢,我自己知道生来云(运)气不好。梦里交代
我,该把一毛钱叫巴鲁姆去投放,他会给我赚钱的。好吧,巴鲁姆收下了这个钱。有一回,
他上教堂去,听到传教士说,谁把钱给穷人,就是把钱给了上帝,他会得里(利)一百倍。
巴鲁姆就把那一毛钱给了穷人,等着看急(结)果会如何。”
  ①诺顿版注:一种运木材的平底船。
②诺顿版注:巴鲁姆(Balum)是杰姆把音念别了。应是巴兰(Balaam)。巴兰的故事
见《旧约·民数记》22章21—34节。巴兰骑的乃仙驴。驴看见了天使挡住去路,且持
刀在手要杀他。这些巴兰自己看不见。仙驴避开天使改道走,却一次次遭到看不见天使的巴
兰鞭打。这里作者故意取笑杰姆纠缠,但也提示了杰姆在下一章中预测到了自己前途的凶
险。
“那么结果如何呢,杰姆?”
“什么急(结)果也没有。我想尽办法也拿不回这钱,巴鲁姆也无发(法)。以后我要
是看不到底(抵)押品,决不把钱放出去。传教士说什么可以得里(利)一百倍!要是我能
把一毛钱收回来,我就认为是公平交叶(易),云(运)气不错啦。”
“啊,反正那没有什么,杰姆,反正你迟早还是会发财的嘛,杰姆。”
“是啊,——我如今已经发才(财)了。你想吧。我自己这个人,归我自个儿所有。我
值八百块大羊(洋)。我但愿我自个儿有这笔钱。再笃(多)呢,我也不要了。”
第九章
英文
我打算到岛中央一处地方去细看一下,那是我最初察看的时候便发现了的。我们就出发
了,一会儿就到了那里,因为这个岛不过三英里长、四分之一英里宽嘛。
这个地方是个相当长相当陡的小山头,或者说山脊。有四十英尺高。我们爬到了顶顶上
也够累人的。两侧的坡坡也挺陡,矮树丛生得密密的。我们围着这处地方爬上爬下,终于发
现了山岩里有一个大山洞,是对着伊利诺斯州那一边的,快到山顶了。山洞里边有两三间房
子合起来那么大,杰姆能直起了身子走动。里边阴凉得很。杰姆主张把我们的什物立刻搬进
去。不过我说,我们可不愿意因此一天到晚爬上爬下的。
杰姆说,要是我们能把独木小舟找到一个很好的去处给藏起来,然后把什物放在山洞
里,一旦有人到岛上来,我们就能直奔那边。除非带狗来,人家永远也别想能发现我们。再
说,他说过,小鸟已经告诉我们说,天快下雨了,难道我乐意叫东西给淋湿么?
这样,我们便往回走,找到了独木小舟,划到了和山洞成一直线的地方,把什物都推进
了山洞。等下来,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地方,把划子藏在密密的柳树丛下。我们从钓鱼竿上取
下了几条鱼,再把鱼竿放好,就开始弄中饭。
洞口很宽,连一只大木桶都能滚进去。洞口的一边朝外突出了一小块地方,地势平坦,
倒是生火的好地方。我们便在那里生火做饭。
我们在里边铺了些毯子作为地毯,就在那里吃饭。我们把其余的东西放在山洞紧里边顺
手拿得到的地方。过了不多久,天黑下来了,只见雪电交作,可见鸟儿的话有道理。接下
来,下起了雨。好个倾盆大雨!风又吹得如此猛烈,可是我从没有见到过的。夏天的雷阵
雨,就是这样的阵势。天变得一片黑漆漆的,洞外又青又黑,十分好看。雨又急又密,斜打
过去,不远处的树木看起来朦朦胧胧,仿佛给一张张蜘蛛网罩住了。突然吹来一阵狂风,把
树木吹弯了腰,又把树叶背面苍白的一片片朝天翻起。接着又一阵狂风,但见树枝猛烈摇
撼,简直象发了疯的一般。说话间,正当最青最黑的一刹那——唰!天亮得耀眼,只见千万
棵树梢在暴风雨中翻滚,和往常不同,连几百码以外也看得清清楚楚。再一刹那间,又是一
片漆黑。这时只听得雷声猛烈地炸开,轰隆隆、呼噜噜从天上滚下来,朝地底下滚过去,活
象一批空空的木桶在楼梯上往下滚,而且楼梯又长,知道吧,就连滚带跳,不亦乐乎。
“杰姆,这有多痛快!”我说,“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就爱这里。再递给我一块
鱼,还要一点儿热的玉米饼。”
“啊,要不是杰姆,你就不会得(耽)在这里,你就会留在林子里,没有饭吃,还会给
淋得半死,真是这样,乖乖。鸡知道天什么时候下雨,鸟也知道,伙计。”
大河在十天到十二天中不停地涨水,后来淹没了河岸。岛上低洼处水深三四英尺,还有
伊利诺斯州河边低地上也是这样。在这一边,河面有好几英里路宽。不过在伊利诺斯州那一
边,还是原来那样的距离——半英里路宽——因为在伊利诺斯州那一边,沿岸尽是一堵堵高
墙似的峭壁。
在大白天,我们坐了划子划遍了岛上各处。即使大太阳在外面晒得热辣辣的,密林深处
还是到处树荫,一片阴凉。我们在树丛里穿进穿出。有些地方,藤蔓长得过密,我们得退回
来,另找路走。啊,每一棵吹断倒下的老树,都能见到兔子和蛇这类东西,水漫全岛的一两
天中,它们因为饿得慌,就变得那么驯顺,你简直可以划近了,高兴的话,可以用手摸它们
身子。不过,蛇和鳖可不行——这些东西往往一溜就溜进了水里。我们那个山洞所在的山脊
那里,到处是这类东西,你要是高兴的话,可以捉到好多这类玩物。
有一个晚上,我们截到了一小节木筏子——九块松木板。有十二英尺宽,十五六英尺
长,筏面露出水面六七英寸,就好象一片结实、平滑的地板。在白昼,有时可以见到锯成的
一根根木头淌过,我们听任它们漂去,因为我们白天不露面。
另一个晚上,天快蒙蒙亮了,我们正在岛尖,上游漂来一座木头房子,是在西边的一
头。房子有两层,只见歪歪倒倒的。我们划了过去,爬了上去——从楼上窗口里爬了进去。
可是天太黑,看不清楚。我们便把小舟系好,等着天明。
我们到岛尾以前,天开始亮了起来。我们就窗口朝里边一望,看得清有一张床,一张桌
子,还有两张椅子,地板上各处还有些什物,墙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屋角里地板上仿佛躺着
什么东西,看上去象是一个男子模样。杰姆就说:
“哈啰,你好啊!”
可是他并不动弹。我便也喊了一声,杰姆接下来说:
“这人并非是睡着了,——他死了。你别动——让我去看。”
他去了,弯下身子,细看以后说:
“是个死了的男子。是啊,正是这样,而且还光着身子。是背后开枪打死的。估摸着,
死了有两三天了。哈克,你进来,可是别看他的脸——样子太可怕了。”
我根本没有看他的脸。杰姆扔了几件旧衣服,遮住了他的脸。其实他不需要这么干,我
不想看他。油腻腻的纸牌,这儿一堆,那儿一堆,散遍了地板各处。还有威士忌酒瓶,还有
黑皮做成的几个面罩。墙上到处都是用木炭涂的字和画,尽是最愚蠢无聊的那一类。还有两
件脏旧不堪的花洋布衣服,还有一顶太阳帽和几件女人的内衣,都挂在墙上。墙上还挂着几
件男人的衣服。我们把一些东西放到了独木舟里。也许会有用得着的地方吧。地板上有一顶
男孩子戴的带花点儿的旧草帽,我把这个也拣了。还有一只瓶子,里面还有牛奶,上面还有
一个布奶头,是给婴儿咂奶用的。我们本想把瓶子带走,可是瓶子破了。还有一只破旧的木
柜,一只带毛的皮箱,上面的合叶都已经裂开了。皮箱没有上锁,是敞开着的,不过里面并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从东西凌乱散了一地来看,我们估计,人家是匆匆忙忙离开的,没有
来得及定下主意把哪些东西带走。
我们找到了一盏旧的白铁皮灯盏,一把铁把子的割肉刀。还有一把崭新的巴罗牌大折
刀,在随便哪家铺子里卖,也值两毛五分钱。还有不少牛油蜡烛,一个白铁烛台,还有一把
葫芦瓢,一只白铁杯子,一条破烂的旧被子丢在床边,一只手提包,里边装着针线、黄蜡、
钮扣等等东西。还有一把斧头和一些钉子。还有一根钓鱼竿,跟我的个指头一般粗细,上面
还系着几只特别大号的鱼钩。还有一卷鹿皮,一只牛皮做的狗项圈,一只马蹄铁。还有几只
没有标签的药瓶。正要离开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只马梳子,东西还可以。杰姆找到了一把破
旧的提琴弓,还有一只木制假腿。上面的皮带已经裂开了,不过除此以外倒是好好的一条
腿。只是对我来说嫌太长,对杰姆来说嫌太短,那另外的一条呢,我们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这样,整个儿算起来,我们发了一笔大财。我们准备划走的时候,已经是在小岛下游四
分之一英里的地段。已是大白天了。所以我让杰姆躺在小舟里,用被子蒙上。因为如果他一
坐起来,人家老远就能认出是个黑奴。我们划到了伊利诺斯州岸边,接着往下淌了半英里,
我沿着岸边静水往上划,一路之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也没有见到什么人。我们太太平平
回到了家。
第十章
英文
吃过早饭以后,我本想讲讲有关死人的事,猜猜他是怎样会被杀害的,不过杰姆不乐意
谈,他说,这会带来恶运。他还说,再说他也可能会来,给我们作祟。他说,一个人要是没
有入土埋葬,那么与平常埋葬的人比起来,更会到处游荡。这话听起来也很在理,我便没有
再说什么了。不过呢,我不由得不想到要琢磨琢磨这回事,心里总希望能弄清开枪打死那个
男子的是谁,又究竟为了什么缘故。
我们把搞来的衣服翻了一遍,在一条旧呢毯大衣的里子里找到了八块大洋。杰姆说,他
推想,是那间屋子里的人偷了这件大衣,因为如果他们知道里边有钱,便不会把衣服留在那
里。我呢?我说,我琢磨起来,是他们杀了他的。不过,杰姆不愿多谈这件事。我说:
“你啊,以为这是件倒霉的事。可是前两天我摸了我在山脊上发现的蛇皮壳的时候,你
是怎么说的呢?你说,我用手去摸蛇皮,那是会遭到世界上最倒霉的恶运的。好啊,如今是
你所说的最倒霉的恶运啦。我们拣到了一大堆东西,还有那八块大洋。杰姆,我但愿每天都
遭到什么恶运才好呢。”
“别忙啊,乖乖,别忙啊。先别太高兴啦。眼看恶运要临头了,听我说,眼看恶运要临
头了。”
真是恶运临头了。我们说这番话的时候,那是星期二。啊,星期五,吃过晚饭,我们躺
在山脊顶的草地上。我的烟草抽光了,我到山洞里去取一些,发现那里有一条响尾蛇。我把
它打死了。我把死蛇卷了起来,放在杰姆的毯子脚跟头,就象一条活生生的蛇。心想,等到
杰姆猛一见,会有好玩的事可看的。啊,到晚上,我压根儿把蛇的事全给忘了。我点灯的时
候,杰姆往毯子上一躺,那条蛇的老伴正在那里,咬了他一口。
他大吼一声跳将起来。灯光照处,照见的第一件事是那条可恶的东西昂起头来,正要再
窜一回。我抄起一根棍子,一刹那间打死了它。只见杰姆抓起爸爸那个酒罐,大口往嘴里灌。
他是光着脚的,蛇就对准了他脚跟咬了一口。就是我这个傻瓜蛋忘了那里有死蛇,它的
老伴就会游过来,盘在上面。杰姆要我把蛇头砍下来,给扔了,然后把皮剥掉,把蛇肉烤一
段吃。我照着做了。他吃了,还说这能治病。他叫我取下尾巴上的响鳞,他缠到了他的手腕
子上。他说这也管用。随后我悄悄地溜了出去,把死蛇扔到了矮树丛里。我不打算告诉杰姆
说,那都是我的过错。只要做得到,我就不对他说实话。
杰姆对着酒罐呷了又呷。时不时的神志不清,跳来跳去,高声叫唤。每一回醒过来,便
又去对着酒罐呷酒喝。他那只脚肿得好粗,小腿也肿得厉害。不过,慢慢地酒力见效了,我
断定他没有事了。不过,我宁愿给蛇咬,也不愿意喝爸爸的酒。
杰姆躺了四天四夜,肿全消了,他又活动起来了。我打定了主意,从此不说什么用我的
手摸蛇皮的话了。惹了这场大祸,不是很清楚了么?杰姆说,他估摸,下回我会信他的话。
他还说,摸蛇皮的恶运非同小可,说不定我们遭到的灾祸还没有尽头呢。他说,他宁愿朝左
肩后望新月一千遍,也不愿手摸蛇皮一回。是啊,我也开始觉得我自己在这么想了,尽管我
一向认为,往左肩后边望新月,可说是一个人最抽劣、最愚蠢的事了。老汉克·朋格这么干
过一回,还大吹大擂的,不到两年,他喝醉后,从制弹塔上摔下来,摔得简直可说是象一张
薄饼,摊在地上。人家把仓房的两扇门板作为棺材,把他的尸体给塞了进去。这是人家这么
说的,我没有亲见。是爸爸对我说了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吧,这么傻呼呼地张望新月,就
得了这么个下场。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大河河水又往下回落,在两岸当中流淌。我们干的第一件事,大概
就是把一只兔子剥了皮系在大鱼钩上,放下去,结果钓到了一条大鲶鱼,简直象一个人那么
大,长六英尺两英寸,重两百磅以上。我们当然对付不了它,它会把我们一下子扔到伊利诺
斯州那边去。我们便光是坐着,看着它又蹦又跳,直到死在水里。我们在它的胃子里找到一
只铜扣子和一只圆球,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用斧头把那个圆球劈了开来,里边有
一个线轴儿。杰姆说,线轴儿耽得时间久了,外面裹上了各样东西,成了个圆球。我看,这
么大的一条鱼,是密西西比河上钓到的最大的鱼了。要是在村子里的话,能值很多钱。人家
会在市场上论磅出售,每个人都会买一点。肉象雪一般白,煎着吃美味可口。
第二天早上,我说,日子过得太慢,太沉闷,我要来点儿热闹的。我说,不妨由我偷偷
渡过河去,打听打听各方面的情况。这个主意杰姆很听得进。不过他说我必须晚上去,眼睛
又要放得尖一些才行。接着,他端详了一番。然后说我能不能穿上旧衣服,打扮得象一个姑
娘家呢?这可是个好主意。我们就动手把一件印花布衫子剪短,我把我的裤腿卷到膝盖上,
穿上了衫子。杰姆用钩子替我在背后收紧了些,就弄得合身了。我带上了女用的遮阳大草
帽,系到我的下巴颏儿上,这样,人家要细看我的脸,就好比要从火炉筒子往下看一样的
难。杰姆说没有人能认出我来,即使是白天也难。我操练了一整天,让自己能掌握一些诀
窍,慢慢地也就相当熟练了。不过杰姆说,我走起路来,还不象姑娘家的样子。他还说,我
千万不可以把衣衫一提,把手插进裤子口袋,这个习惯必须改掉。这一点我注意到了,就有
些进步了。
天黑以后,我便坐划子前往伊利诺斯州的河岸那边。
我在渡口下面不远处朝镇子划去。水流把我带到了镇梢头。我把独木舟系好了,沿着河
岸往前走。有一间小小的草屋,已经好久没有人住了,如今点着亮亮的灯光。我心想,不知
道是谁住在那里。我轻手轻脚走过去,从窗口朝里偷偷一望。只见有一位妇女,四十岁上
下,正就着一张松木桌上的蜡烛光做针线活。她的脸我没有见过。她是个外乡人。镇上人的
脸没有我不认识的,这也是该我的运气好。当时我正在心虚,开始懊悔这回该不该来。人家
也许会听出我说话的声音,就会识破真相。不过嘛,如果这个妇女到小镇上来了两天了,那
我想知道的一切,她准能告诉我。这样,我便敲了敲门,并且打定主意,要自己千万别忘了
自己是个姑娘家。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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