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婚记
[英]Walter Scott/瓦尔特·司各特
简介:
这部小说把我们带到了充满浪漫情趣的中世纪时期的法国
它以十五世纪法国国王路易十一反对封建割据势力的斗争为历史背景
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初到法国宫廷充任国王贴身卫士的苏格兰青年昆丁·达威特
喜爱冒险的青年读者一定会被昆丁在法国遇到的种种惊险的遭遇吸引住
故事的主要情节是:昆丁爱上了一位为逃婚到法王宫廷避难的贵族少女
国王和少女的保护人勃艮第公爵为夺取对少女财产的控制权进行了种种明争暗斗
昆丁也卷进了这场斗争,但他终于靠自己的勇气和智慧避开了国王设下的一道道陷附,救出了少女,并且获得了她的爱情
关于《惊婚记》
文美惠
瓦尔特·司各特是英国著名的历史小说家和诗人。他生于苏格兰的爱丁堡市,父亲是位律师。司各将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当过律师,担任过副郡长、高等民事法庭书记宫等职。
司各特热爱苏格兰家乡,从小对故乡丰富的历史传说和民间歌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八○二年至一八○三年间他搜集整理并出版了《苏格兰边区歌谣》,引起人们的注意,也为他日后的创作打下了基础。一八○五年,司各特创作的叙事长诗《末代歌者之歌》出版,轰动了英国文坛,给他带来了声誉。此后他又创作了长诗《玛密恩》和《湖上夫人》等。在这些叙事诗里,司各特运用浪漫抒情的手法描绘了苏格兰瑰丽的自然景色,叙述了苏格兰和英格兰古老的历史传说,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奠定了自己在英国文坛上的诗人地位。
一八一四年,司各特匿名出版了一部以苏格兰詹姆士党人一七四五年起义为题材的历史小说《威弗利》,受到读者极其热情的欢迎。这时,拜伦已在诗坛上崭露头角,司各特自叹不如,于是决心转到小说创作方面。
从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三二年司各特去世为止,他一共创作了二十余部历史小说,其中最为胜炙人口的有以苏格兰历史为背景的《中洛辛郡的心脏》、《修墓老人》、《红古罗伯》,以英格兰历史为背景的《艾凡赫》和以法国历史为背景的《惊婚记》。
司各特的历史小说气势磅礴,宏伟壮丽,出色地反映了英格兰、苏格兰和欧洲历史重大转折时刻的矛盾冲突。在他的笔下,历史事件毫不枯燥,总是和故事人物悲欢离合的曲折遭遇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司各特的创作对欧洲历史小说起了开创作用,被尊为历史小说的创始人。英国的狄更斯、斯蒂文森,法国的雨果、巴尔扎克、大仲马,俄国的普希金,意大利的曼佐尼,美国的库柏等著名作家都曾受到司各特的深刻影响。
《惊婚记》是司各特的代表作品之一。这部小说出版于一八二三年,不但受到英国读者的喜爱,还在欧洲掀起了一股司各特热,尤其在法国引起的反响之热烈超过了司各特以前的所有作品。
这部小说把我们带到了充满浪漫情趣的中世纪时期的法国,它以十五世纪法国国王路易十一反对封建割据势力的斗争为历史背景。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初到法国宫廷充任国王贴身卫士的苏格兰青年昆丁·达威特。喜爱冒险的青年读者一定会被昆丁在法国遇到的种种惊险的遭遇吸引住。故事的主要情节是:昆丁爱上了一位为逃婚到法王宫廷避难的贵族少女,国王和少女的保护人勃艮第公爵为夺取对少女财产的控制权进行了种种明争暗斗;昆丁也卷进了这场斗争,但他终于靠自己的勇气和智慧避开了国王设下的一道道陷附,救出了少女,并且获得了她的爱情。
司各特小说里的主人公往往写得不及小说里的次要人物和真实的历史人物那么生动和吸引人。例如,《艾凡赫》里的骑士艾凡赫和《修墓老人》里的主人公亨利·莫顿都常常受到批评家的指责,说他们是缺乏鲜明个性用5徊于斗争双方之间的主人公。然而,在《惊婚记》这部小说里,主人公昆丁却写得非常真切感人。他那单纯善良、正直坚定、诚恳执着的性格正和小说里描写的历史人物路易十一那虚伪狡诈、残忍自私的性格正好形成强烈的对照,他为了拯救一个弱女子而奋不顾身的忘我精神也就更加使读者为之激动。昆丁·达威特无疑是司各特笔下最受读者喜爱的主人公之一。
不过,在《惊婚记》里强烈地吸引了读者的,还不只是这对恋人种种千钧一发的历险,而是和这对恋人的遭遇紧密相联的巨大历史时期的矛盾和斗争,尤其是法国国王和强大的封建贵族首领勃艮第公爵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和明争暗斗。司各特在这部小说的序里特别声明:“昆丁的小小爱情纠葛只是为了故事的进展而采用的一种手段。”司各特描绘的重点是著名的历史人物路易十一,虽说为了故事情节结构的要求,他并没有让这个历史人物作为小说的主人公。
十五世纪的法国正处于外患内乱之中。国内封建诸侯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各据一方,和法国国王分庭抗礼。而由于发展生产的要求,新兴的市民阶层迫切要求统一的政权、强有力的法治和安定的社会秩序。历史发展就这样把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君主国家的要求提到了日程上。司各特以他敏锐的洞察力描绘了主张统一的路易十一和割据称雄的大贵族勃艮第公爵之间的尖锐斗争,并且通过路易十一在这场斗争中获得的成就反映了历史发展的主要趋势。
路易十一有着复杂而鲜明的性格。司各特在小说里表现了路易十一为实现中央集权而进行的斗争,并且指出他的斗争是符合历史发展要求的。然而,司各特也毫不隐讳地表现了路易十一在这场斗争中采取的不光彩的阴谋手段。路易十一始终是以表面伪装友好,实际暗挖墙角的办法对付凶猛、暴躁的勃艮第公爵的。在处理贵族少女伊莎贝尔逃婚事件时,路易十一一方面假意派昆丁护送伊莎贝尔回到列日市主教府去,另一方面又玩弄诡计,挑动恶霸贵族“胡子”威廉半路拦劫抢亲,以便夺取伊莎贝尔的领地,在公爵身边安下一颗钉子。由于昆丁的警惕,此计没有成功,他又挑动列日市民暴动,造成“胡子”威廉攻进主教府,杀死公爵的同盟者列日主教的流血事件。总之,路易十一善于利用各种手段来达到他的政治目的。在他看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使用任何阴谋手段都是合法的。司各特描绘的路易十一这个形象充分揭示了他性格中狡诈、虚伪、冷酷、自私以及迷信天命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司各特也表现了路易十一在统一法国的过程中所显示出的雄才大略和他善于摆脱困难处境的智谋和才干。他在公爵率领大军即将进犯法国疆土的紧急时刻只身拜访公爵,寻求和平解决办法。然而公爵正巧得到列日主教死讯,大为震怒,路易十一被他监禁起来,生命受到极大威胁。这时,路易十一又一次施展手腕,乘“胡子”威廉进犯公爵领土之际,向公爵提出共同惩罚“胡子”威廉的方案,使自己从“阶下囚”一跃而成为公爵的同盟者,从而解除了公爵对法国领土的威胁。这样,司各特笔下的这个历史人物路易十一不但得到了符合历史真实的描绘,而且形象鲜明生动,具有作为特殊个人的人性。他把历史人物写活了。英国评论家托玛斯·卡莱尔对司各特这方面的贡献作过极为中肯的评价。他说,司各特的历史小说指出了这样一条真理,那就是:
“过去时代的世界里实际上充满了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条约草案、公
文卷宗、论争和关于人的抽象概念。他们不是抽象概念,也不是图解和定
理;而是人,穿着浅黄牛皮上衣或者别样的外衣和马裤,面颊上有红晕,
胸中蕴藏着激情,具有人的语言、相貌和生命力!人是一个小小的词,却
包含着多么大的意义!”
路易十一就是司各特的历史人物中最突出的具有“人的语言。相貌和生命力”的形象,他那虚伪狡猾、善于玩弄阴谋的性格是那样真实,那样充满说服力,所以这个形象一再受到各国评论家的推崇和赞扬。
司各特在《惊婚记》里用他富于感染力的笔调描绘了许多栩栩如生的事件和场面,尤其在后半部,从“胡子”威廉攻下主教府开始,矛盾一步步展开和激化,情节进入高潮,像路易十一深入公爵城堡的场面,路易十一在被监禁时命令刽子手特里斯丹惩罚欺骗了他的星相家的场面,以及后来国王和公爵重新和好、共谋惩治暴乱者的场面,每个场面都紧紧扣人心弦。但是,在尖锐的斗争中又时时掺杂着喜剧的因素,刀光剑影之中不时听见幽默的笑声,这也是司各特的特殊风格吧。
雨果曾经撰文赞扬《惊婚记》,用三句话概括了司各特的成就,他说:“司各特把历史的伟大灿烂,小说的趣味和编年史的那种严格的精确结合了起来。”《惊婚记》正是这三者出色的结合的光辉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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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对比
请看这幅画像吧,再请看这幅,
这是两个兄弟的逼真写照。
《哈姆雷特》
十五世纪后半叶酝酿了一系列对未来有影响的事件,结果使法国上升到一种实力可畏的地位。自那以后这地位往往是欧洲国家的主要嫉妒对象。但在这之前,法国不得不为其自身的生存与占领了它最美好的省份的英国人进行斗争。但是,尽管国王尽了最大努力,人民进行了英勇抵抗,也难以使剩下的国土免遭异族的蹂躏。何况这还不是它惟一的危难!占有大片王室领土的各个亲王——特别是勃艮第公爵和布列坦尼公爵——如此随便地对待其封建臣属关系,以致他们常以最小的借口毫无顾忌地打起旗号来反对君主——法国国王。在和平时期,他们各自为政,称霸一方。勃艮第家族除占有名为勃艮第的地区①以外,还占有弗兰德②最美丽、最富饶的部分。它是如此的富贵和豪强,以致无论是讲排场还是讲实力都丝毫不逊于法国国王。
①勃艮第在今法国东南部索恩河与罗纳河以东的地区,当时为西欧一个强大的公国,以产酒闻名。
②弗兰德相当于今天比利时、荷兰和法国相邻的一个地区。
国王底下的一些小的藩属也效仿大的封建领主,按其距君主权力的远近、领地的大小或城堡实力的强弱,尽量闹独立。这些小暴君不再受法律制约,尽可以犯下最疯狂的、难以想象的残酷暴行而逍遥法外。仅欧维尔尼一地据说就有三百多个这种独立贵族。对他们来说,乱伦、谋杀、劫掠都是极普通的、司空见惯的行径。
除了这些罪孽以外,那渊源于法国和英国之间的旷日持久的战争也给这个忧患深重的王国添加了不少苦难。为数众多的兵痞从最勇敢、最成功的冒险家当中自选首领,聚结成帮,在法国的各个地区形成了由其他各国的社会渣滓拼凑而成的兵痞集团。这些可资雇佣的武士能在一个时期内把他们的武力卖给出价最高的买主。而当这种劳役没有市场时,他们就自行发动战争,夺取城堡作为掩护的据点。他们抓俘虏,索赎金,从不设防的村寨及其周围的乡间勒取贡物,由于这种种掳掠的行径而获得了刮毛家和剥皮家的恰如其分的称号。
尽管多忧的国事给人们带来了种种恐惧和不幸,但小贵族仍与高一等的王公一样以挥霍无度来光耀门庭。他们的部属也上行下效,挥霍民脂民膏,极尽拙劣炫耀之能事。男女之间的交往充满了一种浪漫的骑士风情,但经常由于过度放纵而变得不甚体面;游侠的语言仍被使用,其礼规也仍被遵守,但它所提倡的高贵纯洁的爱情和仁爱的行为已不再能弥补和抵偿其过火的表现。在每个小宫廷举行的竞技比武和欢娱宴乐,把所有游荡的冒险家都吸引到了法国。而一旦来到法国,他们就很少不把他们轻率的勇气和养撞的冒险精神付诸行动,而他们自己更为幸运的祖国并不为之提供自由的舞台。
正是在这个时期,仿佛是为了在危机四伏中拯救他们美好的王国,路易十一登上了摇摇欲坠的皇位,而路易十一的性格,尽管其本身邪恶,却像古代医书所说,性质相反的毒素具有以毒攻毒的效力那样,足以对付和克服,并在很大程度上抵消时弊。
虽然路易工具有足够的勇气来实现任何一个有用的政治目的,但他却丝毫没有罗曼蒂克的骁勇或通常与此相联的傲气,而这种傲气能使得一个人即使早已获得实惠,但为了赢得某种荣誉感仍然继续战斗。他沉着,狡黠,深切地关注自身的利益。一旦他的自尊心和感情妨碍了他的利益,作出任何牺牲,他都在所不惜。他很注意对所有接近他的人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和意图。他经常引用一句话:“一个国王不知道如何装警作哑,他就不知道如何治理国家。对他来说,一旦他认为自己戴的帽子知晓他的秘密,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火里。”无论是当时还是别的时代,都没有人能更好地懂得如何利用别人的弱点,懂得什么时候该避免由于不合时宜地放纵自己的弱点而让别人占了上风。
就其天性来说,他喜欢报复,残酷无情,甚至经常从下令执行死刑当中寻找乐趣。在他若无其事地判处死刑时,固然不会动恻隐之心去宽恕死回,但另一方面,也没有任何复仇之心会刺激他采取为时过早的暴力行动。在他的猎获物还没有完全置于捕捉范围内,在一切逃跑希望都必然落空以前,他很少扑向他们。他的行动都是那样着意地加以掩饰,以致他的成功一般都是他首次昭告世人,但其实在暗中一直苦心营求的目标。
同样,在有必要去贿赂一个敌对亲王的宠信或大臣以避免任何迫在眉睫的进犯或打破任何针对他结成的联盟时,路易王的贪婪和吝悭便让位于表面的慷慨大方。他喜欢纵情欢乐,但无论是美女还是狩猎——尽管二者都是他的头等爱好——都绝不会使他怠忽日常公务和朝政。他对人的洞察是深刻的。他曾经通过他亲身在其中厮混过的各阶层人物的私生活来寻求这种了解。同时,尽管他生性傲慢,但他却能以一种当时被认为是极为反常的、对武断划分的社会阶层的忽视,毫不犹豫地从最底层提拔有用之材,并委以重任。他知人善任,因而很少对他们的素质感到过失望。
然而,这个奸狡而能干的君主也是个矛盾的混和体,因为人性很少是划一的。虽然他本人是人类当中最虚伪、最不诚恳的一个,但他一生当中某些最大的错误却恰好是由于过分轻信别人的荣誉感和诚实。产生这些错误似乎是归因于一种过于精细的策略体系,促使路易王对他意欲征服的人表面装出毫不怀疑的信任姿态;因为就他总的表现来看,他和历代暴君一样狐疑和猜忌。
路易王正是依靠他那令人生畏的性格,从当代鲁莽的骑士般的君主当中脱颖而出,上升到一个驯兽师的地位。驯兽师凭借高超的智能和策略,通过分发食物和棍棒惩戒,终于能驾驭那些野兽。要不是多亏驯兽师的权术制服它们,它们本会依靠单纯的体力把他撕碎。在完成这一令人生畏的人物性格的刻画以前,还有另外两个特点值得一提。
第一个特点就是路易王的过分迷信,这也可以说是上苍用来惩罚那些拒不听从宗教指引的人们的一种通病。路易王从不打算放松玩弄权术来平息他的那些邪恶勾当所引起的悔恨,而是通过迷信的礼拜、严厉的自我罚罪,以及对圣职人员的慷慨馈赠,近乎徒劳地舒解这种苦痛感。与上面特点有时离奇地联系在一起的第二个特点是爱好低级趣味和卑微的逸乐,尽管他是他那个时代最有头脑的,至少是最狡黠的君主。既然他自己就是一个富于机智的人,自然很欣赏社交谈话中的笑话和俏皮话,其程度超过人们仅根据其性格的其他特点所能揣摩的地步。他甚至卷入一些喜剧性的。暧昧的桃色事件,其洒脱的程度与他性格中那种惯常的戒备和妒忌很不协调。他如此喜爱这一类低贱的风流韵事,以致他的许多放荡淫逸的轶闻被收入书籍收藏家熟知的一个集子里,而在收藏家眼里(这书可不适于任何别的人看),那个完整的版本是很珍贵的①。
①这一如保存完好便能获得行家高价收估的原版书(小说百篇),“收有新编故事百篇。亲朋好友欢聚,讲此故事,无不妙趣横生,十分相宜”。——原注
通过这位君主那极不宽厚,却坚强有力而又十分审慎的性格,上苍终于乐意以急风暴雨或和风细雨来恩威并用的方式,让伟大的法兰西民族重新享受到一个有法度的政府的好处,而在他登基时法国人几乎已经把这种好处丧失殆尽。
在他继承王位以前,路易王已经显露出他的某些邪恶,而不是他的才干。他的原配妻子,苏格兰的玛格丽特,是在她丈夫的宫廷中“被谗言恶语中伤而死的”。如果不是路易王的鼓励,本不会有闲言碎语私下传播来伤害那位和善而受委屈的公主。他是个忘恩负义、叛逆不孝的儿子,一度企图阴谋劫持他的父亲,甚至还公开向他宣过战。由于他所犯的第一个罪过,他被放逐到后来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的皇太子领地;而由于所犯的第二个罪过,他被完全流放,被迫投奔勃艮第公爵和他的儿子,依靠他们的怜悯,几乎是他们的仁慈来度日。在一四六一年他父亲驾崩以前,他一直在勃艮第公爵父子那儿享受着周到的礼遇,但这种礼遇日后并没有得到善报。
在他的王朝刚开始的时候,路易王几乎被法国的大藩属因反对他而组成的一个同盟所压倒,为首的是勃艮第公爵,更恰当地说,是他的儿子夏荷洛伊伯爵。他们征召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封锁了巴黎,在巴黎城下打了一场胜负未定的仗,使得法国国君濒于垮台的边缘。在这种将会两败俱伤的情形下,通常是较为明智的统帅获得战场上的实惠,但不一定是军事上的荣耀。在蒙特勒里战斗中显示出超人胆略的路易王审慎地利用战争胜负未定的特点,使得胜利看来像是属于他的。他善于看风使舵,直到搞垮敌人的同盟为止。在强大的藩属之间进行挑拨离间方面,他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干,致使那旨在推翻法国君主的“促进公众福利同盟”最终自行解体,并且再也不会东山再起,令人胆战心惊。从这个时期起,路易王借助于约克和兰开斯特之间的内战,摆脱了来自英国的危险之后,便开始像一个冷酷而能干的医生那样,花了好几年功夫来疗治政治机体的创伤,更确切地说,就是时而通过缓和疗法,时而通过烈火与钢刀,来阻遏致命的坏疽病的蔓延。兵痞集团为所欲为,贵族们不受惩罚的压迫,虽然他无法有效地制止,但他尽力设法减轻。通过不懈的努力,他逐渐取得了更多的主权;或者说削弱了能与之抗衡者的权力。
然而法国国王仍然疑虑重重,忧心如焚。“促进公众福利同盟”的成员尽管内部不和,但只要存在着,就会像一条受伤的蛇一样,有重新联合再度变得危险起来的可能。不过,更大的威胁在于当时欧洲最大的亲王之一勃艮第公爵与日俱增的权势。由于他的公国与法国的王位之间只有极淡的臣属关系,所以地位与它不相上下。
查尔斯公爵绰号叫“大胆的查尔斯”,或雅称“勇猛的查尔斯”,这是因为他的勇敢总是和鲁莽、狂热联系在一起。他继承了勃艮第公爵的冠冕,但把它熔化了,改成一顶御用的皇冠。这位公爵的性格在各方面都和路易十一形成鲜明的对比。
后者沉着、有头脑、狡诈,从来没有过激行为,也从不放弃任何一件可能成功的事,不管它的前景如何渺茫。公爵的天赋则完全不同。他铤而走险,因为他酷爱冒险;他临危不惧,因为他藐视困难。路易王从不为了感情而牺牲自己的利益,查尔斯则相反,从不为了其他的考虑而牺牲感情,甚至他的一时兴致。尽管他们亲戚关系很近,尽管公爵和他父亲在路易王作为太子流亡到他们那儿时给过他支持,但彼此之间存有戒心和仇视。勃艮第公爵看不起国王谨慎的策略,把他力求通过结盟、收买和其他间接方式谋取利益的做法归因于他的怯懦;假若他是国王的话,他就会用武力来攫取。他同样仇视国王,这不仅是因为国王对他以前得到的恩惠忘恩负义,还因为他父亲在世时,国王的大使对他本人也有过感情上的伤害和责难,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路易王对根特、列日及弗兰德的另一些大城市里的不满居民暗中给予支持。这些骚动的城市害怕失去他们的权益,同时也为他们的财富感到骄傲,于是经常发动叛乱来反对君主勃艮第公爵,而且从不会在路易王的宫廷得不到暗中鼓励,因为路易王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兴风作浪,在他那过分强大的藩属的领土上制造混乱。
对公爵的轻蔑和仇视,路易王予以同样有力的回敬。不过他用更厚的面纱来掩饰真实感情。像他这样一个有深谋远虑的人不可能不蔑视那种从不放弃一个目标、不管坚持下去多么危险的冥顽的固执,以及那种着手某件事而不考虑将遇到的障碍的莽撞和急躁。不过路易王仇视查尔斯甚至超过他轻视查尔斯,而他的轻视和仇视,由于都混杂着畏惧,便显得更为强烈。他把勃艮第公爵比作一条发疯的公牛。他知道疯牛的进犯,即使闭着眼睛,也是可怕的。路易王畏惧的不单是勃艮第诸省份的财富,也不单是其好战的、训练有素的居民,以及众多的人口。其元首的个人气质也有许多危险堪虞之处。他本人就是勇敢的化身,而他把这种勇敢发展到了近乎轻率冒失的边缘。此外,他挥金如土。他的宫廷,他本人和他的扈从都显得富丽堂皇。所有这些都表现出勃艮第家族的传统的豪华。因此,“大胆的查尔斯”几乎把当代性情相投的火暴汉子都吸引了过来为他服务。像这样一伙坚定的冒险家跟随着一个和他们性格同样莽撞不羁的首领会企图干什么样的事情,路易工看得十分清楚。
还有另外一个情况也增加了路易工对这一势力过大的藩属的敌意。他对他的恩惠是欠有债的,但他并不想偿还、报答,只是经常需要和他周旋,甚至忍受有损于他帝王尊严的不时发作的坏脾气。除了把他作为“亲爱的勃艮第堂弟”对待以外,别无他途。
我们这个故事始于一四六八年,是他们积怨最深的时候,尽管一如往常,他们之间暂时处于一种貌似平静的休战状态。我们将发现,首先列人舞台的这个人物是属于这样一种等级和社会地位:为了阐明其性质本来是毋需长篇论述两个伟大王侯的相对情况的。但大人物的感情以及他们的争端与和解都牵涉到所有接近他们的人。当我们继续讲这个故事时,我们将会发现这个开场白对于理解我们准备讲述其冒险经历的这个人物的历史是很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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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流浪者
世界像是我将用剑劈开的牡蛎。
皮斯托乐旗官
这是一个怡人的夏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发出灼热的光芒,露水使空气仍保持着凉爽和清香。一个从东北方向来的青年人正向普莱西·勒·图尔皇宫附近的一条小河的渡口走去。这条小河,或更恰当地说是大溪,是注入谢尔河的一条支流。皇宫阴森绵延的城谍背景似地耸立着,它们周围围绕着大片的森林。森林里有一个高雅的狩猎场或御花园,用中世纪的拉丁文称之为普莱克西蒂阿姆的围墙隔开。法国的许多村庄名叫普莱西,盖源于此。我们特别提到的这个城堡和村庄,为了便于区分开,就叫做普莱西·勒·图尔。它修筑在与之同名的美丽城市——古老的都兰的首府西南约两英里的地方,都兰富饶的平原一直被称之为法兰西的花园。
旅客正朝溪流的岸边走去。在对岸有两个人,看去正在深谈,似乎不时地注视着他的行动,因为他们所在的地势要高得多,可以老远就看见他。
年轻的旅客大约十九岁,或者介乎十九岁和二十岁之间。他的面孔和身材都很惹人喜欢,不过并不属于他目前正逗留的这个国家。他那短的灰色披风和裤子都更像弗兰德式,不是法国式的,而那漂亮的蓝色无边帽,插有一支冬青和一根老鹰的羽毛,可以认出是苏格兰的头饰。他的衣着整洁,穿戴得体,表现出一个意识到自己外貌出众的年轻人的精心考究。
他背着一个行囊,里面似乎装着一些生活必需品;左手戴着一只放鹰手套,但没有携带老鹰,右手则握着一根坚实的猎人棒。他的左肩上披挂着一条绣花肩巾,上面系着一个红色天鹅绒做的小包,这是有身份的打鸟者用来装老鹰食物和这一受人羡慕的游戏的其他用品的。与之相交的是另一条肩带,上面挂着一把猎刀。他脚上穿的是半成品的鹿皮半统靴,而不是当时人们穿的普通皮靴。
虽然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但已显得高大、活跃。他走路时轻捷的步履说明徒步旅行对他说来是一种乐趣而不是痛苦。他的面色白皙,虽然经受着异国阳光的灼晒。只不过由于经常暴露在苏格兰的野外空气中,使它略带点较深的色调,呈现出几分棕褐色而已。
他的五官虽不十分端正,却显得坦诚、开朗和讨人喜欢。也许是充沛的精力使他流露出半点微笑,这使他常露出那整齐的、象牙般洁净的牙齿。他那淡蓝色的眼睛相应地带有一种快活的表情,对碰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投以恰当的目光,表现出良好的兴致、轻松的心情和坚定的决心。
他的举止投合众人,包括在那不太平的世道经常过往的少数旅客。半兵半匪的流动长矛手打量着这位年轻人,仿佛在权衡获得劫掠物的前景以及碰到拼死反抗的可能性,而在这旅客的无畏目光中看到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时,便改变他的险恶意图,而不高兴地说一句:“伙计,你好。”年轻的苏格兰人便以同样充满尚武精神,但不那么愠怒的口吻回答他一句。飘泊的香客或乞讨的托钵僧似慈父般的祝福回答他那充满敬意的问候。黑眼睛的农家姑娘从他身旁走过之后,隔了好多步还回过头来望望他,并笑着互相问好。总之,他整个的外表具有一种很难避开别人注视的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是来自无所畏惧的坦率和好脾气,以及奕奕的神采、英俊的面貌和健美的身段。他整个的举止也似乎说明他是一个刚走上人生舞台,而对困扰人生的邪恶无所畏惧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除了活泼的精神和勇敢的性格以外,没有多少金钱手段来与人生的艰难困苦进行搏斗的人。这样的性格很容易使年轻人产生同情和好感,而使年老有经验的人感到疼爱和怜惜。
我们刚描绘过的这个年轻人,虽然与花园和城堡之间隔着一条小河,但在河的对岸闲荡着的那两个人早就看见他走来了。当他以一只走向泉边饮水的麋鹿般的轻捷步伐走下崎岖的河岸,来到水边的时候,较年轻的对年长的说道:“他就是我们等的那个人——波希米亚人!如果他打算涉过渡口,他就完蛋了——水已经上涨,渡口没法过!”
“让他自己发现这个吧,伙计,”年长的说道,“也许这样倒可以节省一条绳子,并戳穿一个预言。”
“我是根据那顶蓝帽子来判断的,”另一个说道,“因为我看不清他的脸——你听,大人,他喊着在打招呼,问水深不深。”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与经验相比。”另一个回答道,“让他试试吧。”
这时那年轻人由于没有得到不能过河的暗示,便把对方的沉默认为是默许,在稍事停留后,便脱去他的半统靴,毫不犹豫地走进小河。此刻那年纪大的喊他注意,同时放低声音对他的同伴说:“我的天——伙计,你又犯了一个错误,这不是那个波希米亚饶舌鬼。”
但给年轻人的警告为时已晚。他要么是没听见,要么是已经来到深水处,来不及领受忠告。溪水既深又急,人们要不是像他那样灵敏和习于水性,肯定必死无疑了。
“圣安尼呀!他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年长的说道,“快跑,伙计,可能的话就帮他一把,弥补一下你的过错吧。他是属于你这号人的——如果古老的格言说得不错的话,水是淹不死他的。”
说实在的,那年轻的旅客游得那么起劲,和波浪搏斗得那么高明,尽管水流湍急,他也只是被带到离通常的上岸处稍远的地方。
这时年轻的那个赶到河边去帮他一把,而年长的则以稳重徐缓的采伐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我知道水是绝对淹不死那年轻人的——哎呀,他已经上岸,抓起他的棒子了!要是我不走快一些,他会接我的伙计的,而对我的伙计来说,这是他一生当中我见他干过的或打算要干的惟一一件好事了。”
如此来预卜这事的结果是不无道理的,因为那健美的苏格兰人已经怒气冲冲地斥责那匆忙赶去帮他一把的年轻人:“无礼的狗东西!当我喊着打听是否能试着过河的时候,你干吗不回答?就让恶魔缠住我也行,不过,下一次我可要教你对陌生人表现出应有的尊敬!”
说话的同时,他耀武扬威地挥动他那样子。这棒子被称为“风磨桨”,因为武术家握住棒子的中央,朝四面八方挥动棒的两端,就像风磨的桨片在转动。他的对手看到自己受到这般威胁,便用手握紧他的剑柄,因为他是一个在任何场合都乐于诉诸行动甚于诉诸言词的人。但他那考虑问题更周密的同伴走了上来,命令他克制,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年轻人,责备他不该莽撞地一头栽进涨了水的渡口,同时也不该肆无忌惮地和跑来帮他一把的人乱吵一顿。
那年轻人听到自已被一个外表可敬的老人这么一训,便放下武器,并说如果他对他们不公道的话,他将感到很抱歉。而事实上他觉得他们没有及时警告他,似乎是在故意让他去冒生命危险;诚实的人和善良的基督徒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既然他们看来都是体面的市民,那就更不应当如此。
“好小子,”年长的说道,“从你的口音和肤色来看,你像个异乡人。你应当想到,方言你说起来容易,我们理解起来可费事了。”
“好吧,老爷爷,”年轻人回答道,“我倒不很在乎我所遭受的这顿鸭子闷水。尽管你们要对这负一部分责任,只要你们能把我带到一个可以晾干我的衣服的地方,我还是乐于原谅你们。这是我惟一的一套衣服,我多少得使它保持点体面。”
“好小子,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人呢?”年长的陌生人回答道。
“不用说,我把你们当作富裕的市民。”年轻人说,“慢来——你这老爷可能是个贷款经纪人或谷物商,而这人可能是个屠夫或畜牧业者。”
“你算是很难得地猜中了。”年长的微笑道,“我的生意的确是尽可能地经手更多的钱,而我这伙计的生意则有点近似屠夫的。至于说给你找个地方晾干衣服,我们将为你效劳。不过我得先知道你是谁,往何处去,因为在这世道,道路上满是些徒步的和骑马的旅客,他们脑袋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诚实和对上帝的敬畏。”
年轻人对说话的人和他那沉默的伙伴又投以敏锐而犀利的目光,似乎在怀疑,就他们而言,配不配获得他们所要求的信任。观察的结果是这样的。
两人当中年长、突出的那位,就服装和外表来说,像是个当代的商人或店主。他的紧身上衣、裤子、斗篷都是深色的,但穿得如此陈旧,以至那敏锐的苏格兰人认为,穿衣的人要么很富,要么很穷,很可能是前者。这种紧身短衣的式样,在当时的绅士阶层,甚至高阶层市民中,都还不认为是合宜的。当时高阶层市民一般都穿长及膝下的宽松长袍。
这人的面部表情既有吸引人的地方,也有令人生畏之处。他那强健的五官、下陷的颧骨、四下的眼眶、精明而幽默的神态,与那年轻冒险家的性格倒十分投合。但在那浓黑眉毛下面凹陷的眼睛却具有某种既威严又阴险的东西。也许是那低低地压在前额上的皮帽子,在眼睛上部添上些阴影,加强了这一效果。如何将他在其他方面表现出的外表的卑微和他做岸的容貌相协调,陌生的年轻人肯定感到很为难。特别是他的帽子。任何有身份的人都会在帽子上配上一个金的或银的饰针,但他的帽子装饰着的却是较贫穷的一类香客从洛雷托带来的那种不值钱的铅制圣母像。
他的同伴是一个身体粗胖、中等个子的人,比他小十多岁,具有一张习惯于朝下望的面孔和偶尔屈从于某种笑意时才露出来的一种非常阴沉的冷笑;而除非他是在回答与年长的陌生人之间的隐语,否则他根本没有笑容,也看不见他产生任何笑意。这人备有一把剑和一把匕首;在他那朴素的外衣下面,那苏格兰人看到他还隐匿着一副具有伸缩性的连锁铠甲衣。既然那些属于平民出身,但在那不太平的乱世同样频繁地被召去打仗的人们也穿这种铠甲衣,这就证实了年轻人的揣测,即此人是屠夫、畜牧业者或是经常被叫去打点仗的那号人物。
年轻的异乡人一眼就得出我们要费些时间才能得出的结论。停顿片刻之后他便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很荣幸地与之交谈的人姓甚名谁,”说着稍微欠身,行了个礼,“不过我并不在乎有谁知道我是苏格兰的一个青年军官,按照我们的习俗,到法国或别的地方去寻求幸福。”
“哎呀,这可是一个勇敢的习俗。”年长的陌生人说道,“你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正处在该在男人或女人当中发迹的时候。你看怎么样?我是个商人,需要有个小伙子帮我做买卖。我想你身份太高,不屑于帮忙干这种机械的苦活吧?”
“尊敬的先生,”年轻人说道,“如果您的建议是认真作出的——对此我还有怀疑——那么我应当感谢您,也就此向您表示感谢。不过我担心我完全不适合为您效劳。”
“嘿!”年长的说道,“我敢担保,你一定是更善于拉大弓,而不是开账单;更善于操大刀,而不是耍笔杆——哈哈!”
“老爷,”年轻的苏格兰人回答道,“我是一个山地人,因而正像我们所说的,是一个弓箭手。但除此以外,我还在寺院里呆过,善良的神父教过我读和写,甚至翻译。”
“哎呀,那可太美了,”商人说道,“昂布伦的圣母在上,小伙子,你可真是个神童!”
“好老爷,您高兴着吧,”年轻人对这刚认识的陌生人的诙谐感到不快,“我得去晾干衣服,不能老站在这儿让它往下滴水,却来回答问题。”
听他这么一说,那年长的更是放声大笑。“哎呀!俗话说得好——像苏格兰人一般的骄傲——得了,小伙子。你是从我很敬重的一个国家来的人。我敬重苏格兰,因为我早先在那儿做过生意——苏格兰人都是些可怜的老实人。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道进村里去,我将给你一杯萨克烧酒和一顿温暖的早餐来补偿你全身湿透的损失。不过,天哪!你干吗手上戴只猎人手套?难道你不知道在皇家猎场是不准放鹰的吗?”
“勃艮第公爵的一个混账护林宫已经给了我一个教训。”年轻人回答道,“我只不过是把我从苏格兰带来的,曾指望能使我引人注目的老鹰,朝落在佩隆附近的一只苍鸳放去,结果那混账流氓竟用箭射死了我的鹰。”
“那你怎么办呢?”商人问道。
“揍了他一顿,”小伙子挥动着棒子说道,“像一个基督徒揍另一个基督徒所能容许的那样,尽量把他揍到半死不活的地步——我并不想要他的命,以免偿命。”
“你不晓得,”那市民说道,“要是你落到公爵手上,他会把你像颗板栗吊起来吗?”
“不错,我听说干起这种事来他和法国国王一样迅速果决。不过,幸好这事发生在佩隆附近,我一跃而越过了边界,并嘲笑了他一顿。要是他不那么莽撞,我也许会在他那儿找点差事干。”
“万一停战被破坏了的话,他会十分后悔失掉你这样一个骑士的。”商人说道,一边递给他同伴一个眼色。这阴沉的一笑闪过那人的面孔,就像瞬间消逝的流星使冬天的夜空增加了一线生气一样,使这面孔也增加了一点生机。
年轻的苏格兰人忽然停下来,把他的无边帽拉到右边的眉毛上,像一个不愿受人嘲弄的人那样坚定地说道:“二位大人请注意,尤其是您,您年纪更大,更应该放聪明一些。怨我冒昧,你们会发现,拿我来开心是不那么保险的。我并不十分喜欢你们谈话的腔调。我可以和任何人开开玩笑,也可以接受长辈的训斥。如果我知道我值得受训斥的话,我还会说声:先生,谢谢您。但我不喜欢像个小孩那样让人耍弄。上帝知道,要是你们惹我发火的话,我想我一个人就足够把你们这两个家伙都接扁。”
年长的那人看到小伙子的这一表态像要笑得喘不过气来。他那同伴的手却悄悄挪到了剑柄上。年轻人眼疾手快,往他手腕上猛地一击,使他无法握住剑柄。而这一举动只是使得他的同伴更乐不可支。“住手,住手,”他叫道,“最最勇敢的苏格兰人,哪怕是看在你亲爱的祖国的分上,请你住手。伙计,你也收起你这吓唬人的样子。哎呀!让我们做个公平的交易吧,你被河水浸湿和你对他如此漂亮利索的一击就算是两相抵消吧。你听着,年轻的朋友,”他以一种威严的口吻说道。不管年轻人有多大的能耐,这语气也不能不使他冷静下来,肃然起敬。“你别再动武了。我不是你的合适对手,而我的伙计,你可以看出,也感到够呛了。你还是给我们通通你的姓名吧。”
“我可以客气地回答一个有礼貌的问题。”年轻人说道,“如果您不用嘲弄来逼我失去耐心的话,我会对您的高龄给予恰如其分的尊敬。自从我来到法国和弗兰德以后,就因为我腰上挂着的这个饲鹰袋,人们竟莫名其妙地叫我带天鹅绒袋的浪子。但我在家时的真名是昆丁·达威特。”
“达威特!”问话的人说,“这是个绅士的名字吗?”
“我们家族的这个英名已经传了十五代了,”年轻人说道,“这使我除了当军人以外很不愿从事其他职业。”
“一个真正的苏格兰人!血气方刚,矜持自负,此外,我敢担保,一定很缺钱用。好吧,伙计,”他对同伴说道,“你先走一步,叫他们在桑树林旅店准备些早点。这年轻人将会像只饿老鼠不辜负家庭主妇的奶酪那样不辜负这顿早点的。至于说那个波希米亚人——你伸过耳朵来听着——”
他的同伴报以一个阴沉而会意的冷笑,然后便以快速的步伐动身前去。那年长的继续和达威特攀谈:“你和我一道慢悠悠地走吧,在我们穿过森林的时候可以在圣胡伯特的教堂做个弥撒,因为在想到我们的精神需求以前就想到肉体的需要是不好的。”
作为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达威特对这个建议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不过也许他宁可先晾干他的衣服,填饱他的肚子。这时那惯于低头俯视的同伴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以外。他们继续沿着他走过的那条路走去,一直走到了一个夹杂有茂密的灌木丛的古木参天的森林。森林里长长的林阴道纵横交错,通过林阴道,就像透过一幅远景画似的,可以看见小群的麋鹿以一种自我充分意识到受到保护的安全感在那儿悠然奔驰。
“你先前问我是不是一个好的弓箭手,”年轻的苏格兰人说道,“你只消给我一张弓、两只箭,你就会马上得到一块鹿肉。”
“哎呀!我的年轻朋友,”他的同伴说道,“当心点,我那伙计特别关照鹿群。它们都在他的保护之下,他可是个严格的看守人。”
“他的神情更像个屠夫,而不是个快活的护林人。”达威特答道,“我不能想象他那副阴险狡猾的样子会属于一个谙于高雅的园林之道的人物。”
“唉,我年轻的朋友,”他的同伴回答说,“我那伙计初看起来其貌不扬,不过熟识他的人从没有对他抱有不满的。”
昆丁·达威特感到这话的语气中有某种奇特的含意和令人不快的东西。猛然望望说话的人,从他那嘴唇翘起的微笑,以及敏锐的黑眼睛同时一眨当中,看到某种表情,足以说明自己的不快深有道理。“我听人说到过强盗,”他寻思道,“还有狡猾的骗子和刺客——要是那家伙是个谋杀犯,而这老流氓是给他拉线的,该怎么办呢?我得提防着——除了苏格兰式的痛打一顿,他们将从我手上得不到什么东西。”
当他正这样寻思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块林间空地。在这里,高大的树木之间的间距更宽,地面上去掉了矮小的树丛,铺上了一层最柔软可爱的绿茵。由于灼热的阳光被树叶遮住,绿茵要比通常在法国看到的更美丽而柔和。在这个隐蔽的地方,树木主要是些庞大的捕树和榆树,丛丛簇簇,像树叶搭成了山峦。在这些壮丽的大地之子当中,人们可以在林间空地的一个最开阔的地方隐约看见一个低矮的小教堂,附近一条小溪涓涓流淌。教堂的建筑式样属最原始而简单的一种类型。旁边有一个很小的木屋,供一个呆在那儿定期给祭坛尽些义务的隐士或孤单的牧师居住。在拱门上的一个小神龛里立着圣胡伯特的一尊石像。石像的颈部绕着一只号角,脚边是一根拴猎犬的皮带。小教堂设在如此富于猎物的花园或猎场当中,就使得对这位圣徒化了的猎人所作的这一奉献显得特别得体。①
①在中世纪,每一种职业都有其保护神。作为许多人的职业以及所有人的娱乐,幸运而又危险的狩猎则是置于圣胡伯特的指导下。
这位森林之神原是阿奎丹公爵贝尔特兰德之子。当他还是一个俗人时,他曾是贝平国王的朝臣。他酷爱打猎,经常由于这一娱乐而疏于礼拜。有一次他正在从事这一娱乐,忽见一只两角之间拴有十字架的公鹿出现在他面前,并听见一个声音威胁说,设若他不悔罪,定将遭受永恒的惩罚。从此他出家为僧;他的妻子也隐居寺院为尼。以后胡伯特成为马埃斯特列克特及列日的主教。由于他热心于消除偶像崇拜的残余,被称之为“阿登内斯及布拉邦特的使徒”。他的后代据说能治愈疯狗咬过的人。——原注
老人在年轻的达威特的跟随下向着这祷告用的小建筑物走去。当他们走近的时候,身穿僧侣服的牧师出现在他们眼前。他正从他的小居室出来走到小教堂去,无疑是为了履行他的圣职。达威特向牧师恭敬地鞠了一躬,因为对圣职的尊敬要求如此。而他的同伴则带着更深的虔诚的表情一只脚跪了下来,接受这神圣的僧人的祝福,然后以显示其最衷心的忏悔和谦卑的步履和仪态跟着他走进教堂。
小教堂的内部是按照与保护神在世时的职业相适应的方式装饰起来的。在各个不同的国家作为狩猎对象的动物的最珍贵的毛皮代替了祭坛周围以及其他地方挂的壁毯和悬垂饰物。号角、弓弩、箭筒和其他象征狩猎的有代表性的东西围绕着四壁,并与鹿头、狼头及被视为狩猎野兽的其他一些动物的头颅混杂在一起。整个装饰带有一种很得体的森林意趣。而经过大大缩短的弥撒本身也表明是属于称之为狩猎弥撒的一类仪式。之所以采用这种简短的弥撒是因为那些高贵而有权势的人在出席这庄严的仪式时,通常都急不可待地想立刻开始他们心爱的娱乐。
不过,在这简短的仪式当中,达威特的同伴似乎表现出最严格的一丝不苟的态度。达威特并不那么专心于宗教思想,这时忍不住内心责怪自己竟对如此善良、谦恭的一个人曾抱有有损于其人格的怀疑。现在他不但不把他看作是强盗的同伴和同谋,相反,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没有把他看作是一个圣徒般的人物。
弥撒结束以后,他们一道从小教堂里退了出来,那年长的对同伴说:“从这儿到村子里只有很短的一截路——现在你可以心安理得地用你的早点了——跟我来。”
当他们转向右边,并沿着一条似乎逐渐向上的小路走去时,他劝告他的同伴切莫走出道路以外,相反要尽可能地挨近路的中央。达威特忍不住要问一问为什么需要这般小心。
“年轻人,你现在已经离皇宫很近了。”领路的回答道,“哎呀!在这个地方行走和在你们自己那石南多的小山上行走是有所不同的。这里的每一码土地,除了我们所走的这条小路以外,都布满了危险,几乎无法通行,因为到处都是陷阱、机关,还配置着铡刀,其利刃割人的手足,就像一把篱刀砍掉一根山楂枝那么干净利落——此外,铁蒺藜会刺穿你的脚,陷坑深得可以把你永远埋在地里。你现在已经来到皇宫辖区以内,我们很快就可以看见城堡的正面。”
“要是我是法国国王,”年轻人说道,“我就不会伤这么多脑筋来搞什么陷阱、机关,而是励精图治,以便没人敢于怀着恶意接近我的住所。至于那些怀着善意的吉祥的来客,则是多多益善。”
他的同伴环顾四周,装出惊恐的神情说道:“小声点,小声点,带天鹅绒袋的浪子先生!我忘了告诉你,这个地区的一个巨大危险是这些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只耳朵,它可以把人们说的每个字都传进国王的密室。”
“我倒不在乎这个。”昆丁·达威特回答道,“我嘴里长着一个苏格兰人的舌头,我有足够的胆量敢于当着路易王的面说我想说的话,愿上帝保佑他——至于你谈到的耳朵,如果我看见它们是长在人头上的,我会用我的削木刀把它们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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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城堡
正中央矗立着巍峨的宫殿,
铁栅门有力地抵挡着外来的侵袭。
城雉高耸,坚牢而陡峻,
底下是深深的壕堑。
城堡周围小溪潺潺地流着,
卫兵的塔楼在半空中隐现。
无名氏
达威特和他的新相识这样谈着的时候,已来到一个地方,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普莱西·勒·图尔城堡的正面。即使是在贵族们不得不使自己的住处禁卫森严的那个时代,这个城堡也显得十分突出,因为防范的严密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年轻的达威特和他的伙伴在树林的边上停了下来,想欣赏一下帝王的宫殿。他们看见一片开阔的草地从树林的边缘伸延开来,或者说以十分徐缓的坡度舒展开来。草地上没有任何树木和灌木丛,而只有一棵庞大的、半枯萎的老橡树。人们是根据各个时代防卫的规则有意使草地保持空旷的,目的在于使敌人无法在掩护下,或不被城堞上的卫兵发现的情况下接近城墙。一过草地便是城堡的所在地。
城堡一共有三道外壁,每隔一段距离都在不同的角度配置着城雉和塔楼。第二道围墙要比第一道围墙耸立得更高,这是为了在万一被敌人占领时,有可能控制外围工事。同样,第二道围墙也受到第三道围墙以及最里层的障壁居高临下的控制。那法国人告诉他的年轻伙伴(因为他们这时站的位置要比墙脚更低,年轻人看不见他要讲的东西),在外墙的周围挖有一条约二十英尺深的壕堑,壕里的水是由谢尔河,更恰当地说,是由谢尔河一条支流上的堤坝截流引来的。他说,在第二道围墙的前面也有一条壕堑,而在第二道和最里层的围墙之间还挖有第三条壕堑。两者的宽度和深度都不同一般。在这“三重壕堑”的外圈和里圈的边缘都有坚固的铁栅保护。其用途相当于现代工事中的所谓马障。每根铁栅的顶部是一束尖钉,这势必使得想跨越它的任何企图都成为一种自我毁灭的行径。
在最后的那道围墙里面耸立着城堡。构成这城堡的是属于不同时期的几个楼房。它们挤在一起,由一个显得严峻可怕的古老的主塔楼起勾通作用。这主塔楼要比这里的任何一座楼房的年代都更为久远,看起来就像一个埃塞俄比亚巨人那样,高耸入云,而由于所有的窗口都和那些凌乱地散布在墙上的防御射击孔大小相似,从外面看来,不免使人产生一种目睹盲人的不愉快感觉。别的建筑物也不见得能满足居住舒适的要求,因为所有的窗子都开向里面一个有围墙的院子。因此,整个城堡从正面看来更像监狱而不像皇宫。当朝国王更为这外观增辉添色。为了使他自己修建的补充防御工事不致和原来的轻易区别开来(和许多戒心很重的人们一样,他很不喜欢让别人注意到他有戒心),他使用的都是颜色最深的砖石,并且石灰里掺上烟灰,使整个城堡带上一种统一、均匀的原始古朴的色调。
这森严可怕的地方只有一个人口。至少达威特沿着城堡那宽阔的前部看去时,就只看见一个人口。那人口是在第一道外墙的中央,两旁耸立着坚固的塔楼,作为大门的常规防御工事。他还观察到常见的一些附属工事,铁门和吊桥——此刻铁门已放下来,而吊桥则被提了上去。第二和第三道围墙的入口处也可以看到类似的塔楼,但与外墙入口处的塔楼不在一条线上。作为人口的通道并不是在同一点上穿过三道围墙,而恰好相反。穿过第一道围墙的人得在第一道和第二道墙之间行进三十码左右的距离。如果怀着敌意进来,他们就会受到两边箭石的夹击。同样,当他们穿过了第二道墙之后,也得偏离直线照样绕一下路才能抵达最里层的第三道围墙的大门。因此,要想进入城堡大楼前的外院,敌人就必须在两边受到箭石袭击的情况下穿过两个危险的狭道,还必须成功地突破以当代最坚固的方式进行防守的三道大门。
达威特来自一个充满内忧外患的国家。它具有险峻多山的地势,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和湍急的水流,地形极易防守。所以这年轻人相当熟悉在那严酷的时代人们力图保护自己的住所而发明的各种巧妙办法;但他向同伴坦率地承认,他从没料到,在大自然没提供防御条件的地方,却能设计出这么多的办法,匠心独运地来弥补天工之不足。因为,正如我们提到过的,城堡只不过是建立在从他们所站的地点缓缓上升的那个斜坡的坡顶。
使他更为吃惊的是,他的同伴告诉他,城堡的周围,除开一条可以安全抵达大门的曲折小径以外,其余地方也都像他们刚穿过的丛林那样,布满了各种隐蔽的陷阱、机关,以捕捉没有向导带领而敢于闯进的不速之客。他还说墙上都造了一些称之为燕窝的铁笼子。布置在那儿的哨兵不冒任何风险就能瞄准那些不知道他们的暗号和当天口令而擅自进来的生人。皇家卫队的射手们不分昼夜地执行这一勤务,为此路易工给他们极高的报酬、华丽的服装,还有很多的荣誉和好处。“你说说吧,年轻人,”他继续讲道,“你可曾见到过这样坚固的堡垒,你是否以为有人胆大包天,竟敢进攻这样一个堡垒?”
年轻人久久地凝望着这个地方,越看越感兴趣,以至在年轻人好奇心的影响下,竟忘了他还穿着湿衣服。
他像正在考虑采取果敢而光荣的行动的人那样,一边闪着眼睛,面颊绊红,一边回答道:“这是个坚固的城堡,防守严密。但对于勇敢的人说来,并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在你们国家有谁能干这种了不起的事吗?”老年人相当轻蔑地说道。
“我不愿打保票,”年轻人回答道,“不过我们那儿有成千上万的人会为了正义事业尝试干这种冒险事。”
“哼!”长者说道,“也许你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勇士?”
“如果我在没有危险的形势下吹牛皮,那我就是罪过。”年轻的达威特回答道,“不过,我父亲就干过这种勇敢的事,而我自信我并不是一个胆小的杂种。”
“行!”他的伙伴微笑着说道,“不过,干这种冒险事你就会碰到你的对手,而且是你的同胞,因为在那边墙上站岗的正是路易王卫队的苏格兰射手——是你们国家三百个出身最好的贵族。”
“要是我是路易王,”年轻人回答道,“我就把我的人身安全托付给这三百个苏格兰贵族,充分相信他们的忠诚,而把围墙拆下来填平护城河,并把我的贵族和骑士们邀集在身边,过与国王地位相称的生活。我要在威武壮观的比武会上观看长矛手决斗,我要白天和贵族们欢宴,晚上和什女们跳舞;我要像毫不惧怕苍蝇那样毫不惧怕我的敌人。”
他的同伴又微笑起来。这时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城堡,因为他发觉他们已离它太近。接着他带领年轻人通过一条他们没走过,但常有人来往的更宽的小径回到原来那个树林。“这条小路会把我们带到一个叫做普莱西的村庄。”他说道,“作为一个异乡人,你将在那儿得到诚实无欺的款待。再往上大约两英里就是美丽的图尔城。这个美丽而富饶的伯爵领地正是由它而得名。不过我们要去的普莱西村,因为它离皇宫很近,有时也叫做御花园的普莱西村,而它周围有很多猎物,将会为你提供更殷勤的招待。”
“善良的老爷,我很感谢您给我介绍这个情况,”那苏格兰人说道,“不过我在这儿呆的时间很短,因此,只要我能得到一点肉吃吃,一点比白开水稍好的东西喝喝,那么管它叫花园的普莱西也罢,池塘的普莱西也罢,我有求于这个村庄的就将大大得到满足。”
“不,”他的同伴答道,“我想,你在这儿有个什么朋友要拜访。”
“我的确有个朋友要拜访——那是我妈的亲兄弟,”达威特回答说,“而且,在他离开安古斯山以前,还是脚踏结实的厚底皮鞋。在石南地里呆过的最漂亮的小伙子。”
“他叫什么名字?”年长者问道,“我可以代你打听他。你一个人上城堡很不安全。人们会把你当作奸细。”
“嘿,我的天!”年轻人说道,“把我当作奸细!——上帝在上,谁捏造我这个罪状,就清谁试试我宝剑的厉害。至于我舅舅的名字,我倒不在乎别人知道——他叫莱斯利。莱斯利是个忠厚而高贵的名字。”
“这我不怀疑,’老人说道,“不过,在苏格兰卫队里有三个人叫这个名字。”
“我舅舅的名字是卢德维克·莱斯利。”年轻人说道。
“三个莱斯利当中,”那商人对答道,“就有两个叫卢德维克。”
“人们把我舅舅叫做带伤疤的卢德维克。”昆丁说道,“我们的姓在苏格兰氏族中是非常普通的,因此,在不牵涉土地的情况下,我们总是要加上一个小名。”
“我想你指的是化名,”他的同伴回答道,“你提到的这个人,我想是由于他脸上的伤疤才叫他做勒巴拉弗雷。他是个挺不错的人,一个好武士。我希望我能帮助你和他见面,因为他是负有严格保卫责任的显要人物。除非直接陪伴国王外出,这些人是不会经常离开他们的卫戍岗位的——好了,年轻人,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我敢打赌,你是想和你的舅父一道在苏格兰卫队里服役。要是你有这个打算,那可是一件大事,特别是因为你还非常年轻,而要获得你所追求的那个高贵职位是需要好些年经验的。”
“也许我曾想过这种事,”达威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一旦真想,吸引力也就消失了。”
“怎么会呢,年轻人?”那法国人有点严峻地说道,“难道你就这样来评论你那些最高贵的同胞们急于获得的差事?”
“我祝他们幸福。”昆丁不动声色地讲,“坦白地说,本来我也许很想为法国国王服役。不过,不管你让我穿得多么华丽,吃得多么高级,我还是更热爱自由的空气,而不愿关在那种笼子里,或你们称之为燕窝的那种铁格子胡椒罐里。此外,”他低声补充说道,“说真的,假如某个城堡前的科温大树①上结着像那边树上的这类椽子,我就不会喜欢这个城堡。”
①在苏格兰的城堡前种着的这种大树有时被称为科温大树。很难追溯出它的起源。不过地主往往都是在距城堡相当远的大树前迎接宾客,分别时又把他们送到大树跟前。——原注
“我猜出你是什么意思了,”那法国人说道,“不过请你说得更清楚些。”
“好,我就把话说得更清楚些。离城堡一箭之遥的地方长着一株漂亮的橡树——在那株橡树上吊着一个穿我这种灰色紧身上衣的男人。”
“一点不错!”那法国人说道,“天哪!看来就应该有年轻人的锐利眼光!嘿,我可的确看见点什么,不过只把它当作树枝中间藏着的一只乌鸦。年轻人,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在夏日过去,秋天来临,月夜很长,道路变得不安全的时候,你会看到十个,甚至二十个一束的这类椽子挂在那株老朽的橡树上——不过,那有什么呢?——它们都是为了吓退歹人,发出警告的讯号旗。每有一个恶棍挂在那儿,老实人就可以指望法国少一个小偷、逆贼和在官道上公开抢劫的盗匪,或剥削压迫百姓的恶棍。年轻人,这些都是我们的君主执法如山的明证。”
“要是我是路易王,我就会把他们吊在离我的皇宫更远的地方。”年轻人说道,“在苏格兰,我们是把死乌鸦吊在活乌鸦常去的地方,而不是吊在我们的花园里或鸽房里。呸,尽管我们站得这么远,那腐尸的臭气还会飘人我的鼻孔里。”
“我的年轻人,如果你想成为你们君主的一个忠诚的仆人,”那法国人回答道,“那你就会发现没有哪种香味能比得上一个被处死的逆贼的尸臭气。”
“要是这样,我就宁肯不活,除非我失去嗅觉和视觉。”苏格兰人说道,“您还不如指给我一个活的逆贼。我的手和我的武器将知道如何对付他。不过,人一死,仇恨就该了结。——我想,我们快进村了。我希望我能向您表明,不管是在河里吃了口水,还是感到恶心,都没有败坏我吃早点的胃口。好朋友,请您尽快领我去客店吧——不过在我接受您好客的招待之前,请告诉我该怎样称呼您。”
“就叫我皮埃尔老爷好了,”他的同伴回答道,“我不在乎头衔和称号。做一个依靠自己的本事谋生的平凡人——这就是我的志向。”
“那好吧,皮埃尔老爷,”昆丁说道,“我很高兴有这么好的机会使我们碰在一起。我正需要有人给我及时出出主意。我懂得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
他们这样说着的时候,看到教堂尖塔和高高的木十字架突出于树枝之上,这说明他们已来到了那个村庄。
他们走的这条路已经和一条开阔的公共堤道相联结,但皮埃尔老爷却领着他离开这条路向一旁走去,并对他的同伴说,他打算领他去的那家客店要稍微幽静一些,只接待比较高级的旅客。
“如果您指的是那些钱袋装得更满满的旅客,”那苏格兰人回答道,“那我可不敢当,我宁愿碰碰运气和你们官道上的强盗打交道,也不肯和你们客店里的强盗打交道!”
“老天爷呀!”领路的人说道,“瞧你们苏格兰人做事多么谨慎呀!要是一个英国人,他就会一头钻进一家酒店,要上最好的酒菜一醉方休,未填饱肚子以前决不考虑算账的事。不过,昆丁少爷(既然你名叫昆丁),你忘了,由于我的过错使你在河里打湿了衣服,我还欠你一顿早餐哩。这是我冒犯了你,向你表示一点道歉的意思。”
“说实在的,”心情愉快的年轻人说道,“您害得我打湿了衣服,冒犯了我,要表示歉意等等,我全都忘了。走了这么多路,我的衣服也已经晾干,或差不多快晾干。不过,我也不会拒绝您盛情的邀请。我昨天吃的那顿午餐不怎么丰盛,晚饭我也没吃。看来您是个年老而体面的市民,我想没什么理由不接受您的邀请。”
那法国人把头转向一边微笑起来,因为他清楚地了解这年轻人尽管可能饿得够呛,但又不甘心承认自己白吃陌生人的东西,因此正力图求助于一种想法来克服自己的自尊心。其找到的论据是在这类小恩小惠的问题上,接受和发出邀请都能使对方偷快。
这时他们已走下一棵高大的榆树荫蔽着的小径,在小径的尽头处通过一道门走进一家大旅店的庭院。这家旅店专门接待来邻近的城堡办差事的贵族或求见国王的要人,因为只有在很少的情况下,在按照礼节实在无法回避时,路易十一才许可在他的皇宫里布置客房接待客人。在这不整齐的大楼房的门上挂着一个饰有百合花皇家标志的盾牌。但在庭院及其附属房舍的周围都几乎没有当时那个时代公私客店雇有许多招待,生意兴隆、顾客盈门的忙碌气氛。似乎近旁那个严峻而孤高的皇宫,也把它一部分严肃可怖的阴森气氛传染给了这个殿堂般的建筑物,而按照外地的习惯,它本应成为人们纵情地进行社交娱乐的场所。
皮埃尔老爷没有叫谁一声,甚至也没有走近大门的人口,就打开一道旁门的门闩,带头走进了一间大房子。这时一大块木柴正在壁炉里熊熊燃烧,人们正在安排一顿丰盛的早餐。
“我的老伙计办事很细心,”那法国人对苏格兰人讲,“你一定很冷,我已叫人事先生好了火。你肯定也很饿了,早餐马上给你端来。”
他吹吹口哨。店主走了进来,并尊敬地回答了皮埃尔老爷向他道的“早安”,但丝毫没表现出任何时代一个法国的酒店老板那种爱唠叨的幽默风趣。
“我请一位绅士来订早餐,”皮埃尔老爷说道,“他订好了吗?”
店主只以鞠躬行礼作为回答。接着他就把各种点心菜肴一一端来摆在桌上。他没说一句话来赞扬它们的美味。固然法国的东道主们往往喜欢夸耀他们的菜肴,但就这顿早餐来说,任何溢美之词它都当之无愧。我将在下一章向读者作些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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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早餐
神圣的上帝啊!人们咀嚼得多么津津有味!
面包多么香甜可口!
《约里克游记》
在上一章结尾时,这位来到法国的年轻异乡人真算得上是他进入古高卢国的国土以后最享福的时刻。正如在上一章结尾时提到的,早餐是值得羡慕的。有一种“贝里戈尔德馅饼”,可说是任何美食嗜好者都会像荷马史诗中的食莲忘忧者一样忘掉亲人、祖国和一切社会义务而不惜吃着生,吃着死的上等食品。它那精美的酥皮的硕大外壁就像一个富裕城市的壁垒,象征着它所要保护的财富。还有一道精美的肉菜,这正好是加斯科尼人喜欢吃,而苏格兰人也不厌弃的鸡翅嫩尖。此外,还有一道美味的火腿。想当初这只大腿也曾支撑过邻近的蒙特里夏尔森林里某只贵重的野猪。吃的面包则是做工考究的小园点式的白面包,俗称boules(面包师的法语名称boulanger就是来源于此)。面包的酥皮如此诱人,我看只消一杯水伴食,就已经是一道佳肴了。何况桌上并不光有一杯水,还摆着名叫波特林的皮酒囊,装有大约一夸特香郁的波尔尼葡萄酒。即使在死神的威胁下,这么多的美食也会激起食欲的。既然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前两天除了极少一点大麦面包和偶有机会摘到的还不大熟的果子以外,吃得实在少得可怜,那么这些美食会对他产生什么效果呢?他简直是把身子扑在那道菜饨鸡肉上,把它一扫而光;接着又长驱直入地进攻那块硕大的馅饼。他偶尔用一杯酒来调剂调剂这丰盛的食物,又马上回过头来对准它一次又一次地冲锋,使得店主大为吃惊,也使皮埃尔老爷觉得很有趣。
皮埃尔老爷也许发觉自己干了一桩比他原先料想的更为仁慈的好事,似乎对这年轻的苏格兰人的好胃口感到很高兴,因此,当他看到他的努力开始松劲时,便点些名叫“达里阿勒”的甜食以及他想得起的别的一些精美点心作新的努力,来刺激这年轻人,诱使他继续加餐。当皮埃尔这样做的时候,他脸上表现出一种近乎仁慈的好兴致,显得和他平常那种刻薄严厉的性格迥然不同。当老人在一边旁观,心情舒坦,不为内心的羡慕或无谓的炉忌所扰时,他们对年轻人的享乐和各种活动自然能报以同情。
昆丁·达威特在高兴地吃着早点的同时,不能不发现,尽管东道主的容貌先前很令人不快,但在波尔尼酒的作用下,此刻也有了改善。他以善意的语气责备皮埃尔老爷,说他只是取笑他的好胃口来寻开心,而自己却一口不吃。
“我是在悔罪,”皮埃尔老爷说,“除了一点糖果和一杯开水,我早上什么也不能吃——请你叫叫那位小姐,”他转过身对店主补充说道,“把那两样给我拿来。”
店主走出去以后,皮埃尔老爷继续说道:“我许诺过请你吃顿早餐。怎么样,我守信用吧?”
“这是我离开格兰一呼拉金以后吃过的一顿最好的饭食。”年轻人说道。
“格兰——什么?”皮埃尔老爷问道,“你用这么长的字眼,是打算捣什么鬼吗?”
“格兰一呼拉金,”昆丁兴致勃勃地回答道,“是蚊蚋之谷的意思。我的好老爷,这是我们古代的祖先留下的庄园的名字。假如您愿意,您倒是拿钱买了取笑这名字的权利。”
“我丝毫不想冒犯你。”老人说道,“既然我看到你那么喜欢你刚吃过的早点,我想告诉你,皇家卫队的苏格兰射手们每天都吃得这么好,甚至比这更好。”
“这不稀奇。”达威特说道,“既然他们整晚都被关在那些燕窝里,他们早上一定有非常好的胃口。”
“满足他们胃口的东西真是应有尽有。”皮埃尔老爷说道,“他们不必像勃艮第人那样,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选择光着背的办法——他们穿得像伯爵那样华丽,也吃得像寺院的方丈那样高级。”
“他们算有福气。”达威特说道。
“年轻人,你干吗不在这儿服役呢?要是卫队出现一个空缺,我敢说你舅舅会把你安插进去。让我悄悄对你说吧,我个人也有点用场,也许能帮你一点忙。我想,你会射箭和骑马吧?”
“我们苏格兰人是能把铠靴放进钢马镫里的好骑手。很难说,也许我会接受您好心的建议。不过您要知道,吃穿固然要紧,但像我这种情况,人们还要考虑荣誉、提升和勇士的英雄业绩。你们的路易王——上帝祝福他,因为他是苏格兰的盟友——只住在这个城堡里,或骑马从一个设防的城市走到另一个设防的城市。他不是通过公平的战斗而是通过有谋略的使节来赢得城市和地盘的。不过,就我来说,我属于道格拉斯的战士们那种思想性格①;像他们一样,我喜欢在田野和战场上讨生活,更喜欢听百灵鸟歌唱,而不爱听老鼠尖叫。”
①道格拉斯本是一个苏格兰贵族,1423年曾率领苏格兰军队去法国帮助法国反抗英国侵略。
“年轻人,”皮埃尔老爷说道,“你可别轻率地判断君王们的行动。路易王谋求的是如何避免臣民们流血,而他自己倒不在乎。在蒙勒里①他已表明自己是个勇敢的人。”
①蒙勒里是巴黎以南十八英里外的一个小城。1465年7月16日勃艮第公爵与法王路易十一曾率兵在此作战。
“您说得对。不过,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年轻人回答道,“我希望我跟的主人愿把自己的荣誉保持得像盾甲一样锃亮,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冲锋陷阵。”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布鲁塞尔,和勃艮第公爵在一起鬼混呢?他会使你每天都有机会打断你的骨头。而且,为了避免你失误,他还会亲自替你打断你的骨头——特别是如果他听说你打了他的护林宫的话。”
“您说得很对,”昆丁说道,“我运气不好,自己把这道门关上了。”
“不要紧。国外有许多敢冲敢闯的人,你们狂热的年轻人满可以到那儿去找出路。”年长者给他充当起参谋来,“比如说吧,你认为威廉·德拉马克如何?”
“什么!”达威特惊叫道,“投奔大胡子的德拉马克——投奔‘阿登内斯野猪’?您知道,这家伙是杀人越货者的首领。在他眼里,一条人命只抵得上他穿的长袍。他可以把牧师和香客像对待骑士和武士那样无情地杀戮!如果我去投奔他,那将使我祖先的光荣历史永远蒙上污点。”
“好吧,你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皮埃尔老爷回答道,“如果你认为德拉马克这野猪为非作歹,你干吗不去跟年轻的格尔德雷斯公爵①呢?”
①这里指的是阿道尔弗斯——阿诺德及凯瑟玲·德·波旁的儿子。本小说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是当时最残暴的人物之一,曾和他父亲交战。在这一不忠不孝的战争中他俘虏了年老的父亲,井以极其野蛮的暴力对待他。据说还亲手打了他。阿诺德对这种对待十分愤恨,取消了这不孝之子的继承权,把他对格尔德雷斯公国和朱特芬伯爵领地拥有的一切权利让给勃艮第·查尔斯。查尔斯之女勃艮第·玛丽把这笔产业还给了这个不孝的阿道尔弗斯。他于1477年被人杀害。——原注
“我宁可跟罪恶的魔鬼。”昆丁说道,“让我悄悄对您说吧——他简直是个连地球也承受不起的负担——愿地狱张开口把他吞没了吧!人们说他监禁他亲生父亲,而且还打了他——你能相信竟有人干出了这种事吗?”
看到这年轻人谈到儿子不孝父亲时表现出天真的恐怖,皮埃尔似乎有点不安。他回答道:“年轻人,你不知道贵族当中血缘关系存在的时间多么短暂,”接着他又改变他开始时的腔调,开心地补充道,“再说嘛,如果公爵打了他的父亲,我敢说,他父亲以前也打过他,所以这只是还还债。”
“听您这么说,我真感到吃惊。”那苏格兰人脸气得通红。“像您这样的白发老人本应选择更恰当的话题来开玩笑。如果说老公爵的确在儿子小的时候打了他,应该说他还打得不够,因为宁可让他死在棍棒底下,也不能因为教会曾为这样一个残忍的怪物施洗而使整个基督世界蒙羞。”
“像你这样衡量每个王公贵族和君主的品德,”皮埃尔老爷说道,“那么,我想你最好是自己当一个首领,因为,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你能在哪儿找到一个配得上指挥你的首领呢?”
“皮埃尔老爷,您是在笑话我。”年轻人和气地说道,“也许您说得对,但您没有提到一个人的名字。他不愧是一个豪侠的首领,在这一带统率着一批勇敢的弟兄。在他手下人们可以很好地为他效劳。”
“我猜不出你指的是谁。”
“嘿,我指的是那像穆罕默德的棺材一样(该诅咒的穆罕默德!)悬在两块磁石当中的一个好人——这人既算不上属于法兰西,也算不上属于勃艮第,但他知道怎样在他们两者之间保持平衡,使他们都害怕他,为他效劳,尽管他们本身都是势力强大的君主。”
“我猜不出你指的是哪个。”皮埃尔老爷沉思般地说道。
“嘿,难道您不知道我指的正是圣保罗伯爵,法兰西总督卢森堡·路易么?他在那儿依靠一支勇敢的小部队,把他的地盘经营得很好,头抬得和路易工和查尔斯公爵一般高,并与之抗衡。他们两人在跷跷板的两头摆动,而他就像个小男孩那样踩在跷跷板的中央。”①
①圣保罗总督的阴谋和权术使路易十一的这段统治时期遇到很大的困难,因为他闹独立,并在同一时间既与英国、法国,又与勃艮第阴谋勾结。和这类朝秦暮楚的政客通常遭到的命运一样,他的轮流讨好和欺骗的方式终于引起了强大邻邦的敌意,最后被勃艮第公爵交给法国国王;受审之后,很快在公元1475年以叛国罪处决。——原注
“他在他们当中可能跌得最惨。”皮埃尔老爷说道,“你听着吧,年轻的朋友,既然你把劫掠看作是莫大的罪恶,那么你知不知道,你那讲究策略的圣保罗伯爵是第一个在战争时期带头放火烧房子的人?而在他犯下这无耻的暴行以前,不进行抵抗和不设防的城市和乡村本不遭受任何人侵犯!”
“说实在的,我并不知道。”达威特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不得不认为,这些大人物都是半斤八两。在他们当中进行选择无异于挑选一根便于上吊的大树。不过,这位圣保罗伯爵总督大人已通过充分的转让占有一座城市,它的名字就是取自我尊敬的圣徒和保护神圣昆丁,”①(说着他划了一个十字)“我想,要是我住在那儿,我圣洁的保护神会保佑我——因为他不像那些大受欢迎的圣徒,有那么多人取他的名字。不过,他一定是忘了他精神上的教子——我这可怜的昆丁·达威特。瞧他让我饿着肚子赶了一天,第二天早晨又把我丢给圣朱利安照顾。由于我在有名的谢尔河或其支流成了落汤鸡,才有机会受到一位陌生人的礼遇得以裹腹充饥。”
①正是由于占有这座圣昆丁城,这位总督才有可能搞那些最后使他付出了莫大代价的政治阴谋。——原注
“年轻的朋友,可别亵渎圣徒了,”皮埃尔老爷说道,“圣朱利安是旅客们忠实的保护神。再说,也许得福的圣昆丁为你干了许多好事,而你根本没感觉到。”
在他正说着的时候,房门打开,一个看来年过十五(而非不满十五)的少女端着一个盖有大马士革绸子的大盘子进来。盘子上摆着一小碟使图尔城增添光彩的梅子,以及一个精工细镂的镀金杯。这杯子是该城的金匠自古闻名的杰作,因为他们精雕细刻的本领与法国其他城市相比更为突出,甚至比巴黎的技术都更胜一筹。酒杯的形状如此雅致,以致达威特根本没想到要仔细观察一下究竟它是银的,还是像先前摆在他面前的那只,是用较贱的金属制成的。这酒杯被擦拭得晶莹透亮,看起来就像银的一样。
端东西进来的这个姑娘的模样远比她干这差事的详细情形更引起达威特的注意。
他很快发现,她那一堆长而黑的鬈发,也像他们苏格兰少女时兴的那样,除了一个用常春藤叶子编织成的花冠以外,别无他饰。这些鬈发似乎成了她脸部周围的黑面纱,加上她那端正的五官、黑色的眼睛和沉思的表情,看起来很像美尔波马尼的面孔①。不过,她面颊上微微有红晕;而嘴唇和眼角带有的神色也使人觉得,对于这样一张富于表情的面孔来说,尽管快乐不是最惯常的表情,但也并非完全陌生。昆丁甚至觉得他可以看出,正是不幸的境遇使得这么一张年轻可爱的面孔显示出少女不应有的过分严肃。年轻人都喜欢以其浪漫的幻想通过轻率的假设很快得出结论,所以他很容易就凭自己看到的以上事实,推断这美人的命运一定是笼罩在沉默和神秘之中。
①美尔波马尼是希腊神话中的悲剧女神。
“是怎么回事,杰奎琳?”她一进屋皮埃尔老爷便说道,“这是干什么?我不是讲过,要贝雷特太太给我端我所点的东西吗?——老天爷,难道她真是,或自以为是太高贵,不屑于侍候我吗?”
“我姑妈身体不舒服,”杰奎琳赶忙谦恭地说道,“她在房里休息。”
“我想她是一个人在房里吧?”皮埃尔老爷略微加重语气说道,“我是个老手,不是用装病就可以被蒙骗的。”
听到皮埃尔老爷的回答,杰奎琳脸色刷白,甚至摇晃了两下。必须承认,这人的声音和容貌虽然随时都显得粗鲁、尖刻和不愉快,但当他发怒或猜疑的时候,其效果就显得既阴森又可怕。
昆丁·达威特那种山地人特有的骑士性格马上表现了出来。他赶忙跑过去和杰奎琳打招呼,把她手上端的东西接过来。她一边被动地接受他的好意,一边带着胆怯而焦急的目光注视那市民生气的面孔。然而她目光中那种令人钻心、动人哀怜的表情是天性无法抗拒的。皮埃尔老爷不仅将不悦的表情收敛了一些,而且面色和态度都尽量显得温和地说道:“我并不责怪你,杰奎琳。你十分年轻,还不至于是——但我很遗憾地说,总有一天你必然会是一个和别的轻浮女子一样阴险虚伪的坏人。任何成年男子都会有机会彻底了解你们这些女人①。我想这位苏格兰骑士也会对你说同样的话。”
①路易的性格中一个很可恶的部分(但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他对妇女的理解能力和品德都十分轻视。——原注
杰奎琳似乎为了服从皮埃尔老爷的吩咐,望了那年轻的陌生人一眼。尽管这只是短暂的一瞥,但在达威特看来却像在哀求他给她同情和支持。年轻人的感情以及教育灌输给他的对女性罗曼蒂克般的尊敬促使他迅速作出反应。他赶忙回答说,像他现在所看到的这位小姐的面孔所流露出的表情,充分说明她思想十分真纯;要是有人胆敢不这样认为,他就要向他挑战。
年轻少女脸色刷地变白。她恐惧地向皮埃尔老爷望了一眼。但年轻人的胆量在这位老爷身上似乎只激起了一阵表示轻蔑而非夸奖的大笑。昆丁经常是稍一考虑就会改正出于一时冲动而产生的想法,尽管有时这种想法已经脱口而出。这时他脸色通红,因为在一个赤手空拳的老人面前刚讲过的话很可能被理解为空洞的大话。作为一种公平而适当的歉意表示,他决定耐心地忍受他自己招来的这一讥笑。他双颊绊红,带着一种以不好意思的微笑极力掩盖的谦卑表情,把杯子和盘子递给皮埃尔老爷。
“你真是一个傻气的年轻人,”皮埃尔老爷说道,“你对王公贵族缺乏了解,也同样对女人缺乏了解。但愿上帝——”他一边虔诚地画十字一边说道,“好好照管他们的心灵。”
“那么谁又来照管女人的心灵呢?”昆丁说道。他决心尽可能不让这气度不凡的老人摆出的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把自己压倒,因为他觉得他那高傲而毫不在乎的样子对他具有某种令他自己也感到羞愧的慑服力。
“我看,你得向别人请教这个问题。”皮埃尔老爷安详地说道。
昆丁又碰了一鼻子灰。但他并不觉得十分难堪。“说实在的,”他暗自想道,“我并没有向这位图尔人表示应有的尊敬以报答他对我的款待。这顿早餐的确很丰盛。狗和老鹰只要人来喂养它们就会互相产生感情。如果你想用感情和感恩的纽带来束住人的话,你还得使他感到你的善意和仁慈。话说回来,他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人。而刚才那个昙花一现似的美丽精灵——像这样一位美丽的少女肯定不属于这个鄙陋的客店,甚至也不属于这个以赚钱为业的商人;但他似乎能对她施展权威。看来他对任何偶然进入他这个小圈子的人都能施展权威。这些弗兰德人和法国人对财富的重视真是惊人——它远远超过财富真正的价值。我猜这位年老的商人定以为我对他表现的礼貌不是由于他年高而是由于他有钱——但我是一个出身名门、有高贵血统的苏格兰绅士,而他只是个图尔的工匠而已!”
这就是匆匆掠过年轻的达威特心头的一些想法。这时皮埃尔老爷含着微笑,轻轻地拍拍杰奎琳垂挂着长发的头说:“杰奎琳,这年轻人会侍候我——你可以走了。我将告诉你那粗心大意的姑妈,让你受到别人的注视是不必要的。”
“这只是因为要侍候您。”那姑娘说道,“我想您不会对我的姑妈不高兴,既然——”
“天啦!”那商人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小家伙,你在这儿是为了和我拌嘴,还是为了盯着这年轻小伙子呢?你走吧——他很高贵,他侍候我就行了。”
杰奎琳走了。她的突然离去使得昆丁·达威特怅然若失。他对皮埃尔老爷的吩咐也只表示出机械的服从。皮埃尔老爷懒洋洋地往一张大安乐椅上一躺,以一种习惯于使唤他人的声调说道:“把那个盘子给我端过来。”
这时那商人双眉低垂,掩住了他那敏锐的眼睛,使得它们被这得几乎看不见,只像消失在乌云后面的落日偶尔一瞬间放射出一丝阳光一样,间或从浓眉底下射出一道锋利的目光。
“这是个美人。”老人抬起头来说道,接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昆丁·达威特,一边问道,“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竟在旅店当个传女?她满可以侍候一位贵人,给他的餐桌增添光彩。只是受的教育糟糕,且出身卑微。”
有时偶然射出的一发炮弹会打垮一座高贵的空中楼阁。在这种情况下,楼阁的建筑师对发射炮弹的人是不会有好感的,尽管肇事者可能完全是无意的。昆丁感到十分难堪,很想对这商人发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告诉自己,这美人正是她的活计所表明的那样一种身份——旅店恃女——尽管是个高级侍女,也许还是店主的侄女一类的人物,但毕竟是个仆役,不得不迎合顾客的脾气,特别是皮埃尔老爷的脾气;看来这老爷有许多怪癖,也有足够的金钱来驱使别人满足他这些怪癖。
一些断断续续的思想又回到他脑海中;他想他应当叫这年老的绅士懂得,他们的身份不同,他得注意,不管他多么有钱,他的财富也不能使他和一个格兰一呼拉金地方的达威特子弟平起平坐。但是,每当他带着这个目的注视皮埃尔老爷的面孔时,尽管皮埃尔老爷其貌不扬,低垂着眼睛,衣服也很不讲究,却总有某种东西使他无法表现出他自以为对这商人具有的优越感。相反,昆丁越是注视他,就越是好奇地想知道这人究竟是谁,是干什么的。他暗自猜想,他至少是图尔城的市政官或高级知事,一个或多或少习惯于要求别人尊敬自己和接受别人尊敬的要人。
这时那商人似乎又陷入沉思,只是为了虔诚地划划十字,吃点干果和饼干才抬起头来。他向昆丁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酒杯递给他。当昆丁把酒杯递给他时,他又问了一句:“你说你是贵族,是吗?”
“这不用说,”苏格兰人回答道,“如果一个第十五代的贵族后裔仍能算得上贵族的话——我先前就是这样告诉你的。不过,皮埃尔老爷,您用不着为此感到拘谨——我受的教育教导我,帮助年长者是年轻人应尽的义务。”
“妙不可言。”那商人说道,一边心安理得地让这年轻人替自己递杯子,用酒壶(酒壶似乎和酒杯一样的材料)斟满酒,丝毫不觉得礼节方面有何不妥,而昆丁原以为这会使他不安。
“让这蛮不讲礼自得其乐的老家伙见鬼去吧,”达威特又一次暗自思忖道,“他使唤一个苏格兰贵族绅士时的那种毫不客气的派头简直就像我使唤一个格兰一依斯拉的游猎随从。”
这时那商人已喝完了一杯水,便对他的同伴说:“从你欣赏波尔内葡萄酒的兴致看来,我想你不会愿意用它来为我祝酒。不过我有个灵丹妙药能使岩石中的水也变成法国最好的美酒。”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海獭皮做的钱袋,把小银币哗啦哗啦地倒在酒杯里,直到把半个小酒杯都装得满满的。
“年轻人,对你的保护神圣昆丁和圣朱利安你应当表现出比先前更深的感激。我建议你以他们的名义对穷人施舍。你就呆在这客店里,等你舅舅勒巴拉弗雷吧。他下午交岗休息。我将告诉他你在这儿等他,因为我正好要去城堡办点事。”
昆丁·达威特本想说点什么来谢绝这位新朋友的慷慨赠与。但皮埃尔老爷低下他的浓眉,直起他弯曲的身子,摆出一副还没见他有过的更为庄严的气派,用一种权威的口气说道:“不要回答了,年轻人,照我吩咐你的去做吧。”
说着他离开了屋子。走出去的时候他做了个手势,叫昆丁别跟在后面。
年轻的苏格兰人吃惊地站着,对这事不知该如何理解。他首先感到的一个合乎自然的,但也许不是最高贵的冲动便是急于看一看那个银酒杯。酒杯肯定有一半以上装满了银币。多达几十个,而昆丁也许一生还不曾一次有过二十个。接受这位富有的平民的钱和他绅士的尊严是否相容呢?这是个恼人的问题,因为说实在的,要是他决定冒着勃艮第公爵会对他发怒的危险,返回第戎去参加他的军队,或者,要是他看中了圣保罗总督决定去圣昆丁,那么,尽管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但肚子里的这点储备究竟很有限。他原来的打算就是若不投奔法国国王,就投奔这两个权贵当中的某一个,为其服役。他也许是作出了当时情况下最明智的决定:准备接他舅父的意见行事。他暂时把钱放进他那天鹅绒的饲鹰袋里,叫来店主,把银酒杯还给他——同时决心就这位慷慨而威严的商人问他几个问题。
店主很快走了出来;他虽然不见得比先前更乐于交谈,但至少显得更爱唠叨一些。他断然拒绝收回那个银杯。他说这不是他的,而是皮埃尔老爷送给客人的。固然他自己有四个银酒杯,是他值得怀念的外祖母留给他的,但就像萝卜不能和桃子相比一样,它们根本不能和客人手上拿着的这个镶着美丽雕花的酒杯相比——因为这是图尔最有名的酒杯之一,是一位技艺精湛足以使全巴黎为之叹服的艺人马丁·多米尼克制作的。
“请问,皮埃尔老爷是谁,”达威特打断他的话问道,“竟把这样珍贵的礼物赠给陌生人?”
“皮埃尔老爷是谁呢?”店主说道,就像蒸馏水滴似的,把字一个个从嘴里慢慢吐了出来。
“是的,”达威特匆忙而果断地说道,“皮埃尔老爷是谁?为什么他这么随便这么慷慨地送礼物给人?而那个被他派来订早餐的屠夫模样的人又是谁?”
“嘿,亲爱的先生,皮埃尔老爷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你本该问你自己。至于跑来订早餐的那位先生,但愿上帝使我们不会和他再打交道!”
“这一切都有一种神秘的意味。”年轻的苏格兰人说道,“皮埃尔老爷对我说他是个商人。”
“既然他是这么对你说的,”店主讲道,“那么他肯定是个商人。”
“他经营什么商品?”
“啊,多种精美的商品,”店主说道,“特别是他在这儿修建了一些丝绸厂,产品足以和威尼斯人从印度和中国输人的成捆丝绸相媲美。您来这儿的途中可以看到一排排的桑树,这都是按皮埃尔老爷的吩咐栽来养蚕的。”
“我的好朋友,送茶点来的那个少女又是谁呢?”客人问道。
“先生,是我的房客,和她的保护人住在一起。我猜是她的姑母或别的什么亲戚。”
“你经常叫你的客人来侍候顾客吗?”达威特说道,“据我观察,皮埃尔老爷不愿你或你的仆人递给他东西。”
“有钱人都有他们的怪癖,反正他们也付得起钱来满足自己的怪癖。”店主说道,“皮埃尔老爷自有办法使唤贵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年轻的苏格兰人对这一暗讽感到有点生气。不过,他掩盖住内心的不满,问他是否可以在这儿租间房住一两天。
“当然可以,”店主回答道,“您愿住多久都可以。”
“你能允许我问候问候将和我同宿一个旅店的两位仕女吗?”他问道。
店主犹豫起来。“她们不出门,也不在家接见客人。”他说。
“我猜,只有皮埃尔老爷是例外吧?”达威特说道。
“我没有权指出任何例外。”店主坚决而有礼貌地回答道。
考虑到昆丁是那么缺乏金钱来支持他对自己的估价,应该说他是自视过高,所以一听到店主的回答,他便感到颇为恼怒,并毫不犹豫地使出当时十分常见的一种做法。他说:“你带着我卑微的问候,给两位仕女送一瓶维尔纳酒去,说格兰一呼拉金家族的昆丁·达威特是一位光荣的苏格兰骑士,与他们同宿一家客店,希望她们答应单独接见他,以便他能向她们表示问候和敬意。”
送信的店主离开以后几乎马上就走了回来,说两位仕女向他道谢,但拒绝接受他的馈赠,同时也向苏格兰骑士表示谢忱和歉意,因为她们既然隐居在此,自然不能接受他的拜访。
昆丁咬咬嘴唇,将店主摆在桌上的那瓶被退回的维尔纳酒倒出一杯来,一饮而尽。“老天爷在上,这真是个奇怪的国家。”他暗自思忖,“商人和工匠装出贵族风度和乐善好施的派头,而出身卑微的姑娘则把酒店当作皇宫,像乔装的公主那样摆架子!我要再见那黑眉毛的姑娘,不然心里不舒服。”在他认真下了决心之后,便要店主把他带到他的客房里去。
店主马上带他走上一个塔楼的楼梯,然后穿过一个走廊。走廊两边有许多类似寺院居室的小门。这使年轻人厌恶地想起早期的寺院生活,对这种和寺院类似的情景他自然无法欣赏。店主在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从腰带上系着的一大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将门打开,指给客人看一间楼房及其内部摆设。这间房固然很小,但显得清洁和幽静,房内摆有一张带草荐的床,几样家具点缀其间,井然有序,总的看来简直像是个小小的宫室。
“亲爱的先生,我希望您会对这个住处感到很满意,”店主说道,“我有责任使皮埃尔老爷的每个朋友都感到高兴。”
“啊,幸运的鸭子间水!”店主走了之后,昆丁·达威特在地板上翻了个筋斗叫了起来,“真没想到天老爷叫我变成落汤鸡给我带来了这么好的福气。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着向一个小窗口走去。由于塔楼高高地突出在整个大楼的基线以外,从这小窗口不但可以看见一个相当大的美丽花园,而且可以越过其边界看见下面还有一片可爱的桑树林。那正是皮埃尔老爷说起的专门用来养蚕的那片桑树林。还有,当你把视线从这些较远的目标移开,沿着墙壁向前望去,可以看见昆丁所在的塔楼对面是另一个塔楼,而他所在的那个小窗口的对面,相应地有个与它相似的小窗口。要是一个比昆丁大二十岁的人,想要说明为什么这小窗口比起那可爱的花园和桑树林更吸引人,或许颇感为难,因为,哎呀!尽管格子盲半开着让空气透进来,百叶窗半关着以遮挡阳光,或遮挡那些过于好奇的目光,而且尽管玻璃窗的一边挂着一个用海绿色的丝巾半裹着的诗琴,有过四十多年阅历的眼睛只可能是望着那塔楼的小小窗口而无动于衷。但在达威特这种妙龄,画家称之为“巧遇”的东西能使人们有足够的凭据产生无数的幻想和神秘的猜测,回想起这些的时候,中年人往往会一边微笑,一边叹息,一边叹息,又一边微笑。
正如人们可以猜想到的,我们的朋友昆丁的确很想更多地了解有关这美丽的邻居,这诗琴和纱巾的女主人的情况。既然我们可以推测他急于知道这人是否就是谦恭地侍候过皮埃尔老爷的那位少女,不用说他没有在自己的窗口正正地摆出一张显眼的凝视面孔和他那宽大的身躯。达威特很懂得捕鸟的艺术。正因为他巧妙地把身子缩在窗子一边,透过格子窗窥视,他才喜悦地看到一只美丽白皙的玉臂取下乐器,而他也很快分享到这一聪明的举动带来的妙处。
小塔楼里纱巾和诗琴的女主人唱的正好是我们惯于认为只会从高贵的少女的口里才会流泻出的那种曲调——那种便骑士和游吟诗人为之倾听和产生感慨的曲调。歌词既没有包含那么多含意、情趣和幻想,足以使人们不去注意曲调本身,而曲调也没有包含那么多的技巧,足以淹没歌词的感情。二者水乳交融。假如光念词不唱曲,或光哼曲不唱词,那么,二者都不值一提。因此,要把并非用于朗读而只是用于演唱的诗句记录下来,是不很公正的。然而,这一类古老诗歌的片断对我们总是有某种迷人之处。既然曲调已经永远失传——除非毕晓普①碰巧找到歌谱,或者某只云雀教会斯蒂芬斯唱这首歌曲——我们想不顾有损我们名誉,有损诗琴女的诗情雅趣,也不吝笔墨地将这首简单和粗糙的诗歌记录于此。
①毕晓普是十九世纪的英国女歌唱家。
“唉,镇上的小伙子,幽会的时刻已经来临,
看太阳已从草地上西沉,
橙色花儿的香气布满了凉亭,
微风在海上吹个不停。
成天唱歌的云雀,默默地依偎着伴侣,
微风,小鸟和花儿都在承认,
幽会的时刻已经来临。
镇上的小伙子,该在哪儿把你找寻?
村里的姑娘溜过阴影笼罩的空地,
去倾听牧羊情郎诉说爱情,
对着高高的格子窗前的羞怯的美人,
高贵的骑士在歌唱弹琴,
爱的星辰,天上的众多星辰,
统治着大地和天穹。
上上下下都感觉到这迷人的影响——
镇上的小伙子,该在哪儿把你找寻?
不管读者对这首质朴的歌谣想法如何,反正它给昆丁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特别是因为这歌谣伴有一种天堂般的旋律,声音又是那么甘美动人;音乐与花园里飘来的香风融和在一起,女歌手的身影若隐若现,使这一切都笼罩着诱人的神秘气氛。
在歌声快结束的时候,倾听着的年轻人情不自禁地比先前更大胆地露出了自己的身体,急于想看到先前没看到的更多的东西。歌声戛然而止——窗子也关上了,室内垂下了一块深色的窗帘,从而使得年轻人无法再继续他的窥视。
这一鲁莽行动使达威特感到羞喜交集,但他安慰自己说,诗琴女郎总不致轻易放弃练习她如此熟悉的一种乐器,或忍心抛弃打开窗子呼吸新鲜空气的乐趣,而吝啬地把她甜美的歌声只留给自己欣赏。这些慰藉人心的思索也许混杂着一点点个人的虚荣心。要是真像他聪明地猜想的那样,对面塔楼里住着的是一个美丽的黑发女郎,那么他不能不意识到另一个塔楼里住着的也是一个年轻、金发的英俊儿郎。浪漫的传说作为一种深谙世故的老师,曾教导他说,如果姑娘们害羞,那么这既不意味着她们对邻居的情况不感兴趣,也不意味着她们对此缺乏好奇。
正当昆丁沉浸在这种聪明的思索中时,旅店的一个仆人或管事走来告诉他,说楼下有个骑士想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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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长矛卫士
满嘴奇怪的咒语,长着豹子般的胡须,
甚至在大炮口里,
去寻求肥皂泡似的名声。
《如愿》
昆丁·达威特走下楼梯,来到他用过早餐的那间屋于。等待他的骑士正是(按路易十一的说法)受命直接保卫国王安全,从而掌握着法国命运的国王近卫军的一位成员。
查尔斯第六曾经建立了人称苏格兰射手团的部队,其目的超过了人们为成立外籍雇佣近卫军通常所持的理由。国家四分五裂,属于他的一半以上的法国领土给夺走了,再加上承认他的贵族们对他的忠诚也一直动摇不定,因此要把他的个人安全托付给这些贵族将是种失策,是种很不保险的做法。苏格兰民族是英国的传统敌人,因而亦是法国历史悠久的天然盟友。他们贫穷、勇敢而忠诚——由于人口过剩,他们国家也肯定不缺乏人丁的补充。因此,欧洲没有哪个国家比苏格兰输出过更多、更勇敢的冒险家。他们自认出身高贵,这使他们比别的军人更有资格接近君主。而他们总数较少,又使得他们无法犯上作乱。
另一方面,法国许多国王也把赢得这一精锐的外籍军队的好感作为他们的一种策略。办法是踢与他们光荣的特权和丰厚的军饷。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以军人的气派把军饷花光,以维系人们认为他们地位高贵的看法。在地位和荣誉方面他们每个人都算得上是个绅士。他们侍奉国王左右并自视高贵,使得全法国也都认为他们是举足轻重的。他们的武器、装备,和乘骑都很华丽,而且每人都有资格配备扈从、仆役、侍重各一名,马弁两名,其中一名称之为“刀兵”,因为他佩带一把大刀,以干掉跟主人在格斗中被摔倒在地的敌人。由于有这么几个随从,又有一套相应的车马,苏格兰卫队的射手便成了显要人物。既然卫队的缺额一般都由在进行传童或仆役训练的人来补充,一些最有名望的苏格兰家族的子弟都经常被送到亲友这儿来,以待童或仆役的身份服役,以等待晋升的机会。
“刀兵”及其同伴不算贵族,也不能提升为贵族,全是在出身卑微的人中招募的。但由于他们军切丰厚,装备精良,所以主人也不难在流浪的苏格兰人当中挑选出坚强、勇敢的汉子充当这个角色。
卢德维克·莱斯利又名勒巴拉弗雷;这名字在法国家喻户晓,在下文我们会经常提及。此人身高六英尺有余,身体健壮,但其貌不扬。一条从额头开始的可怕的大伤疤险些碰着右眼,却裸露出颧骨;伤痕几乎一直落到耳尖上,露出一条深深的裂口。这裂口时而呈深红色或紫色,时而呈蓝色,时而近乎黑色,但不管是激动还是平静,也不管是兴高采烈得发红,还是平常风吹日晒而显黝黑,伤疤的颜色和脸色总不谐调,总显得可怕、狰狞,结果就使得他的面孔更难看。他的衣服和武器都很考究。他戴着一顶苏格兰民族的无边帽,帽顶有一束羽毛,一个银制的圣母像当作饰针。这些饰针是国王把卫队的刀剑奉献给圣母之后,在一阵迷信般的虔诚中决定赠送给苏格兰卫队的。正如某些人说的那样,他还走得更远,甚至给圣母颁发了委任状,委任她当卫队统领。射手的护喉甲胄、铠甲、手套都是用最好的钢做的,并精巧地镶嵌着银子作为装饰。他的锁于甲或甲片衬衣则光亮得像冬天早上的羊齿草或欧石南上面的白霜。他身上披着一件像纹章官的宽袍那样两边敞开的蓝色天鹅绒制的宽松外袍,外袍前后两幅正中间都有一个用银丝绣成的圣安德鲁大十字。他脚上穿着铠甲袜和钢靴保护膝部和腿部,右边挂着一把大刀(称为上帝的宽恕),左肩挂着一条华丽的系剑用的缎带。但为了方便起见,此刻他手握着这一笨重的武器,因为卫队的规则不许将它搁在一边。
尽管昆丁·达威特像当时的苏格兰青年那样很早就被教会如何观察兵器和装备,但他仍感到来看他的这个人是他见过的最英武、装备最为完善的武士。这人正向他打招呼。原来他正是他母亲的兄弟,人称带伤疤的卢德维克或勒巴拉弗雷。看到他面孔凶狠的表情,昆丁不禁颤栗了一下。武士走上前来以他粗糙的胡须先擦擦他外甥的左颊,又擦擦他的右颊,欢迎他来法国,并问他从苏格兰带来了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好消息,亲爱的舅舅。”年轻的达威特说道,“不过,我高兴你这么快就认出了我。”
“孩子,即使我在波多的兰第斯沙地上碰到你像个踩着高跷行走的白鹤,我也会认出你的①。坐下吧,坐下吧——如果有什么不幸的消息要听的话,我们倒有酒来帮助我们化解悲哀。嘿!老克扣我的好店主,把你最好的酒给我们拿来吧。”
①指的是苏格兰人踩着过河的高跷。波多附近的苏格兰农民常借助高跷越过称之为兰第斯的沙土地带。——原注
正如在巴黎的现代酒家里人们十分熟悉瑞士语夹杂着法语的口音那样,在普莱西附近的客店里人们也很熟悉著名的苏格兰语夹法语的口音。店主迅速地——伴随着畏惧引起的慌忙——听清了吩咐,马上顺从地行动起来。他把一瓶香槟酒摆在他们面前。年长者喝了一大口,而外甥却只啜饮了一点,以感谢舅父的盛情,同时抱歉地说,他早上已喝过酒,不能多喝了。
“我的好外甥,这话若出自你妹妹之口,才是最好的借口。”勒巴拉弗雷说道,“要是你想脸上留胡子,当军人,那你就得少忌讳酒罐。行了——行了,打开你从苏格兰带来的邮袋——说一说格兰一呼拉金的消息吧——我妹妹怎么样了?”
“亲爱的舅舅,她死了。”昆丁悲伤地说道。
“死了!”舅舅大声说道,声音里流露出的惊奇多于惋惜,“要知道,她比我还小五岁。而我现在却正年富力强。死了!简直不可能。我除了和快活的弟兄们饮酒作乐,欢度两三天假期的时候有过头疼以外,还从来没有不舒服过——而我可怜的妹妹却已经死了!好外甥,你爹再娶了吗?”
还来不及等到年轻人回答,他已从其惊愕的表情中探知了答案:“怎么!没有?我本来还想诅咒说阿兰·达威特是个没有老婆不能过活的男人哩。他喜欢把屋子弄得整整齐齐——也喜欢瞅一瞅漂亮的女人。在生活上还比较严格——这些都是结婚给他带来的好处。现在我对这些安逸不怎么感兴趣了。我可以端详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不想到神圣的婚姻问题——再说,我也不够圣洁地来考虑这个问题。”
“唉呀,亲爱的舅舅,在格兰一呼拉金遭到奥吉维人的骚扰之后,我妈就当了寡妇。我父亲。两个叔叔,还有我两个哥哥和七个亲戚,以及坚琴师、短工和另外六个人在捍卫城堡时惨遭杀害。如今在整个格兰一呼拉金已经没有一个冒烟的炉子和完整的砌墙石了。”
“圣安德鲁的十字呀!”巴拉弗雷说道,“这可真是不折不扣的骚扰和侵犯!不错,这些奥吉维人一直是格兰一呼拉金的倒霉邻居——不过,这真是个不幸的巧合,也是战争的命运——战争的命运——好外甥,这不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说着他喝了一大口酒,十分严肃地摇摇头。外甥回答说,他家是在前年圣裘德节遭难的。
“你瞧,”那武士说道,“我就说这是个巧合吧——正是那天我和二十个同志发起猛攻,从阿莫里、布拉德费尔的手上夺取了罗歇·卢瓦尔城堡。布拉德费尔是自由长矛手的首领,你一定听说过这个人。我把他杀死在他家的门坎上,拿走了够打一条美丽金链的黄金。你知道,这条金链以前要比现在长一倍——这倒提醒我得把金锭取下一节,进行一次神圣的使命。安德鲁,你来一下——安德鲁!”
他的马弁安德鲁走了进来。总的说来他穿得和射手们一样,只是手脚没有护甲,而身上的护甲则做得很粗糙,帽子也没有羽饰,而外袍则是哗叽或普通布做的,而不是富丽的天鹅绒。巴拉弗雷将金项链从脖子上解下来,用他那坚固有力的牙齿从一端咬下了四英寸长的一段,然后对仆人说道:“听我说,安德鲁,你把这东西拿去交给圣马丁教堂的修道士——我的朋友波尼法斯神父——代我好好祝福他,特别是因为我们上次半夜分手时,他连‘上帝保佑你’都不会说了——你告诉我的老伙计,说我兄弟和妹妹还有我家别的几个人都死了,我求他就这点金项链的价值为他们的灵魂做个弥撒,并按赊欠的办法进行其他一些能使他们避免炼狱之苦的必要仪式。你听着,既然他们都是不沾邪教的正直人,现在很可能已经脱离了地狱的边境,因此只需少量的钱就能使他们平安无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要特别提醒他,我希望把多余的金子用教会力所能及的方式对称之为安古斯郡的奥吉维人氏族进行诅咒。你明白了吗,安德鲁?”
那马奔点点头。
“你要注意,别叫这节金项链在落到修道士手里之前就进了酒店。万一如此,那你将饱尝马鞍肚带和脚楼皮带的滋味,直到叫你像圣巴托罗缪①那样皮开肉绽——你先等等,我看你眼盯着酒壶,我得让你走之前先喝几口。”
①法国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圣巴托罗缪惨案,指1572年圣巴托罗缪节法国天主教派对基督教新教胡格诺派的大屠杀。
说罢他给他斟满一杯酒。马弁一口喝光之后,便出去执行主人的命令。
“好外甥,现在你说说在那不幸的事件里你个人的遭遇吧。”
“我在比我年纪大、身体壮的人当中猛打猛冲,直到我们全部被他们打倒为止。”达威特说道,“结果我受了重伤。”
“你这伤并不比我十年前受的那次伤更严重。”巴拉弗雷说道,“你瞧这个,外甥,’他边说边用手指摸他脸上那条深红色的伤痕,“奥吉维人的刀决不会留下这么深的伤口。”
“他们砍杀得也够狠了,”昆丁伤心地说道,“但最后他们太累了,当发现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我娘苦苦哀求,他们才饶了我一条命。一位有学问的阿伯布罗迪克修道士碰巧在我家作客,战斗中侥幸没被杀死。他被允许给我包扎伤口,最后把我转移到安全地点。但这也是因为我娘向他许了愿,保证我将来当个修道士。”
“当修道士!”舅父惊叫道——“圣安德鲁呀!我可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从我小时候起,还没有人想到过叫我当修道士——不过,想起来也觉有趣。你得承认,要不是我永远学不会读和写,永远忍受不了唱赞美诗和穿他们那像疯癫的叫花子穿的衣服——圣母宽恕我(说着他划了个十字)!同时他们的斋戒也不适合我的胃口,否则我可以成为一个和我那圣马丁教堂的小伙计不相上下的顶刮刮的修道士哩。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谁也不曾向我推荐过这个差事——这么说,好外甥,你原是要当修道士——请问,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的这个家族要么被埋葬在寺院,要么被埋葬在坟墓。”昆丁深有感触地说道。
“我明白了,”当舅舅的说道——“我懂了。这些狡猾的坏蛋——真狡猾!不过他们也会上当受骗。你瞧,好外甥,我记得罗伯萨尔特神父就曾发誓当修道士。以后他逃出了寺院,成了自由同志会的首领。他有个情妇,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还有三个同样漂亮的孩子——好外甥,修道士是不可信的——简直不可以相信他们——他们可以完全出乎意料地改行当兵,或当上父亲——你继续讲你的吧。”
“我没有什么可讲的了,”达威特说道,“只是想补充一点:考虑到我可怜的娘多少也算得上我的一个保人,所以我也就被说服穿上了见习修道士的衣服,服从寺院规则,甚至学会了读和写。”
“读和写片巴拉弗雷惊奇地叫道,因为他是一个把超过他自己知识范围的任何知识都一律视为神奇的人,“你说你会写,还会读!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从没听说过达威特家的人,或莱斯利家的人会写自己的名字。我可以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负责说这句话——我就不能写,就像我不能飞。看在圣路易的分上,你说他们是怎么教你的?”
“开始的时候是很困难的,”达威特说道,“但习惯之后也就容易了。由于受伤和大量出血,我身体很弱,同时我很想叫我的救命恩人——彼得神父感到满意,因此我也就容易循规就范。这样郁郁不乐地搞了几个月之后,我好心的娘死了,同时我已完全恢复了健康,所以我对我的恩人,也就是寺院的副院长说,我不愿发誓当修道士。我们之间达成了谅解:既然我天生不适合当修道士,就应当把我送到尘世去奔我的前程。为了使奥吉维人不致迁怒于副院长,我离开时得假装外逃,而为了增添声色,我甚至还带走了神父的一只兀鹰。不过我的确是办了正式手续离开的,神父本人的签字盖章可以作证。”
“这就对了——这就好了。”舅舅说道,“我们国王很不在乎你偷了什么别的东西,但害怕任何破坏寺院教规的事。我敢说,你身上没有很多钱来支付你的费用吧?”
“我只有几枚银币,”年轻人说道,“好舅舅,我对你只能说实话。”。
“唉呀!”巴拉弗雷对答道,“这可困难啦。如今世道危险,身藏金钱很不安全。我也从来不储存我的薪饷,但我总戴有(我建议你也仿效我的样子)金项链、金手镯或金项因作为装饰,必要时便可以抽出一两扣金链或一颗多余的宝石拿去变卖,以应急需——好外甥,你可能要问:我是怎么得到这样一些玩意儿的?”——(他得意地摆摆他的项链)——“这些项链并不是长在每个树丛上,也不是像孩子们用其花茎来作骑士领章的水仙花那样生在田野里。不过,那有什么呢?你也可以通过侍候善良的法国国王,像我一样搞到这些东西。只要有心发财,又肯冒点生命危险,在国王那儿总是可以大发横财的。”
“据我所知,”昆丁说道,他想回避他认为目前还不能作出的一个决定,“勃艮第公爵比法国国王的排场更大。在他的麾下可以获得更大的荣誉——人们可以痛快地打仗,可以建立卓著的战功。但据说这位最信奉基督的国王却是凭大使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来赢得胜利的。”
“好外甥,你说话简直像个傻孩子,”带伤疤的舅父说道,“不过,我记得我初到这里时,也像你一样愣头愣脑的。我一想到国王,就以为他要么是头戴金冠,位坐高台,与大蕃臣和武士一道吃着白色凉粉,饮酒作乐,要么像传奇小说中的查里曼大帝①,或者(巴尔布尔与游吟诗人)这类苏格兰史书中的罗伯特·布鲁斯②和威廉·华莱士③那样,总是一马当先,冲锋在前。你听着,年轻人——这全是虚假的空想。策略——只有策略才是万能的。你也许要问,策略是啥呢?哼,策略是我们法国国王创造的一门艺术,是利用别人的刀枪作战,叫别人掏腰包给自己的士兵发饷。唉!他可真是世界上穿过紫袍的最聪明的帝王——不过,他也不经常穿华贵的紫袍——我看他通常都穿得十分朴素,其朴素的程度甚至叫我这种身份的人穿也会显得寒怆。”
①查里曼大帝(742—8l4):法兰克王国国王,后为西罗马帝国皇帝。
②罗伯特·布鲁斯(1274—1329):苏格兰国王,1314年领导苏格兰人民击败英国,使苏格兰获得独立。
③威廉·华莱士(1274—1305):苏格兰民族英雄,1305年被英国人处死。
“好舅舅,你并没有说服我。”年轻的达威特回答道,“既然我必须在外国服役,那么,要是命中注定我得干一番大事业的话,我打算在一个能使我扬名的地方服役。”
“好外甥,我明白你的意思,”忠诚的武士说道,“我十分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在这些事情上你还没有成熟。勃艮第公爵是一个鲁莽、急躁、愚顽的冒失鬼。打起仗来他冲在贵族骑士们和阿图瓦与埃洛臣民们的前面。你以为,要是你我在场,我们就能比公爵和他本国那些勇敢的贵族们冲得更前吗?如果我们跟不上他们,我们就有可能因为行动迟缓而受到军法总监的惩处。如果我们冲得和他们一样快,那就算不错,他们会认为我们得薪饷是受之无愧的。即便在众人都尽力拼杀的混战当中,我冒着困难和危险,冲在领先他们一矛之远的地方,公爵大人也会用他看到别人打得漂亮时惯用的弗兰德话说一声:“哈!打得好!好长矛手——勇敢的苏格兰人——赏他一个弗洛林的酒钱好为我们的健康干杯。”但是,一个服役的异乡人既得不到地位,也得不到土地和财产——这一切都会落到土地之子的农民手里。”
“那么,好舅舅,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些该归谁所有呢?”年轻的达威特问道。
“应该归农民的保护者所有。”巴拉弗雷直起他那高大的身躯讲道,“路易王说:‘我善良的法国农民——我诚实而和蔼的杰克——拿起你们的农具,拿起你们的犁、耙、修校刀和你们的锄头吧——我英勇的苏格兰卫士将为你们战斗,你们只消开支他们的军晌——而你,我安详的公爵、显赫的伯爵和最强大的侯爵,你应好好按捺住你的勇气,待需要时再驱使它吧,否则它会越轨,伤害它的主人。这儿是我的御林军——我的法国卫队——特别是有我的苏格兰射手团,有我带伤疤的卢德维克,他们打起仗来和你不相上下,甚至可以胜过你。他们也具有促使你们父亲生前丧失了克雷西和阿金库尔①的那种不羁的匹夫之勇。’够了,难道你还看不出在这些王国当中哪个才能使一个来碰运气的骑士获得最高的地位和荣誉吗?”
①阿金库尔是法国北部的一个村落,1415年10月25日英王享利第五在此大败法军。
“好舅舅,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外甥回答道,“不过,在我看来,不冒险是争取不到荣誉的。恕我直说——替一个谁也不想伤害的老年人站岗放哨,夏日和冬夜都消磨在那些城谍上,成天关在铁笼子里,惟恐他们会离开自己的岗位——舅舅,这只不过是栖息在窠里的老鹰,永远也不可能到原野上去飞翔!”
“照图尔的圣马丁说,这孩子可真有点精神!有我们莱斯利家族的高贵血统,多像我啊!不过要比我痴一些。年轻人,你听我说——国王万岁!——国王差不多每天都有差事叫他的追随者获得金钱和荣誉。你别以为最勇敢。最危险的事情都是白天干出来的。我可以告诉你,像爬城堡、抓俘虏这类事,尽管干的人都是无名英雄,但要比勃艮第查尔斯的那帮冒险家冒更大的危险,也会获得更大的恩泽。如果国王陛下乐于运筹帷幄之中,他就更可以优哉游哉地旁观欣赏,慷慨地奖赏冒险家,因为他比亲身参加更能理解他们的危险和战绩。啊,他真是个贤明而又富于策略的君王!”
外甥思索了一会,然后以一种低沉而富有威慑力的声调说道:“善良的彼得神父过去经常教导我说,不光荣的事是很危险的。好舅父,我用不着对你说,我自然揣测这些秘密使命肯定都是很体面的。”
“好外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巴拉弗雷有点严峻地说道,“我的确没有在寺院受过训练,也不会读和写,但我是你娘的哥哥,是个忠实的莱斯利人。你以为我会建议你干不光彩的事吗?法国最优秀的骑士杜古斯克兰要是还活着的话,也不耻于把我的业绩看作他的业绩。”
“好舅舅,我怎能怀疑你的忠实可靠?”年轻人说道,“你是那场灾难后惟一留存下来给我指点迷津的亲人。不过,是否真像传说的那样,国王在他普莱西城堡的宫廷冷落不堪呢?听说贵族和朝臣都不来朝觐他,没有哪个大领主或皇室的大人物来陪伴他。只有家里的奴仆和他玩一些稍能排遣寂寞的游戏,被邀请参加一些秘密会议也都只是些卑微低贱的人。出身高贵和有地位的人受到排挤,而出身最贫寒的人则被提拔为国王的宠臣——这一切都显得很不正常,与他父亲——那从英国狮子的牙缝里夺回了快被征服的法国的高贵的查尔斯的作风迥然不同。”
“你说话就像个不懂事的娃娃,”勒巴拉弗雷说道,“不过即使像个娃娃,你也是在新弦上弹老调。你听我说:如果国王派他的剃头匠奥利弗·丹去干他比贵族更胜任的事,这岂不对法国更有好处?如果他吩咐他忠实的军法总监特里斯顿逮捕某个反叛的市民,除掉某个策动骚乱的贵族,事情会一办就灵,而把它交给法国某个公爵或贵族,那么国王得到的回答可能是拒不执行。再说,假如国王高兴给平凡的卢德维克·勒巴拉弗雷一个任务,那他肯定会执行,而要是委托给最高法官,他却有可能泄露机密,难道这不足以表明他的聪明才智?而最重要的是,对于企求好运的骑士来说,像处于这样一种处境中的国王不是最适合么?要知道,他们的目的就是找到最能赏识,也最迫切需要他们为之效忠的主人。孩子,我告诉你,路易王懂得怎样选择他的亲信,也懂得该委与他们什么任务。正如常言所说,按各人能背的重量来定他的负荷。他不像卡斯蒂耶①国王那样,因为御食大臣没在旁边递给他杯子,就差点渴死。你听,圣马丁教堂的钟声响了!我得赶回城堡去——再见了——你要好自为之。明早八点你到吊桥前,叫哨兵找我。切记在走近大门时别走出规定的直路!那儿的陷阱很厉害,搞不好会断掉你一只腿或胳膊,那你就后悔莫及了。你将见到国王,你可以自己对他作个判断——再见。”
①卡斯蒂耶是西班牙的一个古国。
说罢,巴拉弗雷便匆忙离去,仓促之中竟忘了付酒钱,这是他这种人常有的健忘症。店主看到他那头带大军帽频频点首的样子和他那沉重的大刀,可能感到了些畏惧,没敢来提醒他。
人们也许会猜想,当他舅父走开以后,达威特就会回到他的塔楼,等待再次聆听那曾抚慰过他早梦的动人歌声。但那毕竟是一段浪漫的际遇,而他和舅父的谈话却向他揭开了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篇章。这是个令人不快的篇章。它引起的回忆和思索淹没了其他的想法,特别是那些轻松愉快的遐想。
昆丁向店主打听到一条不必提防陷阱而可以穿行的道路,沿着它来到了湍急的谢尔河边一条幽静的小径。他努力集中他那纷繁而散漫的思绪,考虑着将来的行动,因为他和舅父的谈话使他对原来的计划产生了一些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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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波希米亚人
他去时,气势喧嚣,神态威武,
来到绞架下,将身一跃,跳了一圈舞!
《古老的民谣》
昆丁·达威特所受的并不是一种可以改善道德情操,使人心地善良的教育。由于培养和训练,他和他家庭的其他成员已习惯于把狩猎看作是种娱乐,把战争看作他们惟一的正业,而他们生活的意义便是顽强地忍受,然后狠狠地报复那使他们家族濒于灭亡的世仇。然而在报仇雪耻当中也混杂着一种原始的骑士精神,甚至于以礼待人,从而软化了他们内心的残忍。因此,他们在进行正义的复仇行动的同时,也依然适当地考虑人道和宽厚的原则。那位可敬的老修道士对达威特的教导,或许由于在长期患病的逆境中要比在健康和顺利时更易于接受,自然使他更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应宽厚为怀。考虑到人们当时的愚昧和对军人生涯普遍怀有的偏爱以及他自己所受的教育,这年轻人确实要比其他人更清醒地意识到军人的职责。
回想起和舅父的会面,他既感到为难又深党失望。他本来抱着很大的希望,因为,通信在当时虽然不可能,但有时一位香客。一个冒险商人或伤残的士兵会把莱斯利的英名带到格兰一呼拉金。所有这些人都赞扬莱斯利在法国国王托付给他的平凡任务中表现出的无畏的勇气与成就。昆丁的想像力也曾按自己的方式描绘出他舅父的形象,把他过着冒险生涯的成功的舅父(人们转述时也许完整无缺地表现了他的赫赫战功)看作是靠刀剑赢得皇冠,当上驸马,为游吟诗人所歌颂的游侠勇士。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他只是个低等骑士。然而,由于他为尊敬父母及其亲属的感情所蔽,又受到他早年对舅父的好感的影响,再加缺乏经验,而且深情地怀念着过世的母亲,他自然看不见他母亲这惟一的兄弟所扮演的真实角色——一个普通的雇佣兵,与助长着法国动荡形势的许多雇佣兵并没多少差别。
勒巴拉弗雷虽然不是一味残忍成性,但他对人的生命和痛苦却漠不关心。他十分无知,不择手段地贪图胜利品,挥霍无度以满足他的私欲。只顾自己利益和需要的习性已使他变成了世界上最自私的动物之一。正如读者所注意到的,他不可能深入地思考任何问题而不考虑这对自己有无好处,或者,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把自我摆进去。不过,他并不是本着以黄金律为准则的思想感情,而是十分不同的。此外,他的职责和乐趣的狭窄范围已逐渐限制了他的思想和愿望,并在很大程度上熄灭了曾激励过自己青春的荣誉感和建功立业的欲望。总而言之,巴拉弗雷是个厉害的兵痞,无情、自私、心地狭隘;他积极而大胆地执行自己的任务,除了对国王忠贞不贰,并偶尔和他的朋友兼忏悔师波尼法斯师兄厮混以外,就不承认有更多的人生目的。要是他有更多的才能,也许他本会被提拔担任一个重要的指挥官,因为熟悉每个卫士的国王很信任巴拉弗雷的勇气和忠诚,何况这苏格兰人既有足够的聪明,也有足够的狡黠,充分懂得国王的特殊嗜好,并能够迎合他。然而他的才能毕竟有限,无法高升,尽管在许多场合下他都受到路易王的垂青和宠幸,巴拉弗雷仍然只是一个保镖,或如人们所说的苏格兰射手。
昆丁没有看出舅父为人的全貌,自不免对他听到妹夫全家罹难后表现出的冷漠而感到吃惊。此外也使他感到诧异的是,像他这样一个近亲竟没给他一点金钱帮助。要不是皮埃尔老爷的慷慨,他本会迫不得已直接向他请求接济。不过,把疏忽了外甥的燃眉之急归咎于舅父的贪婪也是对他的冤枉。巴拉弗雷自己既然不缺钱,也就没想到他外甥会急需钱。否则像他那样看重自己的亲戚的人,定会像为他死去的妹妹和妹夫的幸福竭尽心力那样,也会为活着的外甥尽力而为。不过,不管原因和动机如何,年轻的达威特对这一疏忽很不满意。他不止一次地后悔,他没有在他和护林官吵架以前留在勃艮第为公爵服役。“那时,不管我处境如何,”他思量道,“我一想到万不得已我还有舅舅这么一个为我撑腰的亲属,我就能打起精神。如今我算是见到了他。去他的,连我亲娘的胞兄,一个同乡、骑士给我的帮助还不及一个陌生的工匠。人们有理由认为,那一刀固然砍掉了他全部的美貌,同时也使他血液中的一切高贵品质丧失殆尽!”
达威特后悔他没有机会向勒巴拉弗雷提到皮埃尔老爷,以便获得对他的进一步了解。当时他舅舅接二连三地向他提问,而图尔城圣马丁教堂大钟的报时声突兀地打断了他们的相遇。他回想道,那老头固然外表固执乖戾,言语尖酸刻薄,但举动却慷慨大方。像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确抵得上一个冷冰冰的亲戚——“我们苏格兰的格言是怎么说来着?”——“宁要善良的陌生人,不要疏远的亲戚。”①我将去找他。既然他如店主所说是个有钱人,我想要找到他也并不费事。他至少会出些好主意来指点我。如果他也像许多有钱人那样经常出国,我想做他的保镖也会像为路易王一样富于冒险性。
①“宁要善良的陌生人,不要疏远的亲戚”是刻在一把短剑上的格言。短剑的主人想出这种做法是有充分理由的。他把短剑赠给了我父亲。联系这把短剑可以讲出一套奇异的冒险故事,也许有一天会讲给读者听。这把短剑现在由我收藏。——原注
昆丁这样想着时,在潜意识里,或在藏匿着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秘密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悄然响起:也许那塔楼里的少女,那纱巾和诗琴的女主人会和他一道参加那冒险的旅行。
这苏格兰青年人正这样思索着,只见迎面走来了两个神情庄重的人,一望便知是图尔城的市民。他以年轻人对长辈应有的尊敬脱下帽子毕恭毕敬地请求他们带他到皮埃尔老爷家里去。
“好小子,带你到谁家里去?”其中一个老人说道。
“到皮埃尔老爷家去,他是一个大丝绸商,那边公园里的桑树都是他种的。”达威特说道。
“年轻人,”挨他稍近的那位对他说道,“你未免过早地从事一种无聊的行业。”
“而你也选错了人作为你欺诈的对象。”离他较远的那个更为粗鲁地说道,“图尔的市政官是不习惯让外来的流浪小丑这么对他讲话的。”
看到一个简单而有礼貌的问题竟然无缘无故地冒犯了两个体面的绅士,昆丁十分吃惊,对他们粗鲁的回答也忘了表示愤慨,只是呆望着他们的背影,眼见他们加快步子离去,不时还回过头来看看他,似乎想尽快摆脱他可能带来的危害。
接着他又碰到一群修整葡萄藤的人,他又向他们打听这事。他们反问他究竟是要找当校长的皮埃尔老爷,还是当木匠师傅的皮埃尔老爷,抑或是当法警的皮埃尔老爷?当然还有半打别的皮埃尔老爷。但所有这些人都和他要找的对不上号。于是这伙农民便指责他是在无理取闹,并扬言要把他打翻在地,以作为挪揄他们的报复。年长的那个农民在他们当中或许有些威望,总算功住他们不要动手。
“瞧他讲的话和他那小丑帽子,”他说,“你们就知道他是个外来的江湖骗子。有些人说他们是魔术师,算命的,另一些人叫他们变戏法的,等等。谁也不知道他们肚子里有些什么鬼名堂。我就听说有个人和骗子打赌,赌他在一个穷人的葡萄园里吃葡萄直至胀破肚皮。结果他吃了足以装一车的葡萄,却连一个扣子也不用解来松松衣服。我们最好悄悄放开他。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的。朋友,要是你想避免更不愉快的事,那么看在上帝分上,也看在马尔穆梯埃圣女和图尔圣马丁分上,悄悄走开,别再为你的皮埃尔老爷劳神了。谁知道呢?它很可能是个魔鬼的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