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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伊登

_5 杰克·伦敦(美)
第二十六章
  早上马丁·伊甸没有出去找工作。等他从昏迷中醒来,用疼痛的眼睛望着屋子时已经是下半晌。西尔伐家一个八岁的孩子玛丽在守着他,一见他醒来便尖声大叫。玛利亚急忙从国房赶来,用她长满了老茧的手摸了摸地滚烫的前额,还把了把他的脉。
  “想吃东西么?”她问。
  他摇摇头。他毫无食欲,仿佛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什么时候肚子饿过。
  “我病了,玛利亚,”他有气没力地说,“你知道是什么病么?”
  “流感,”她回答,“两三天就会好的。现在你最好别吃东西,慢慢地就可以多吃了。也许明天吧。”
  马丁不习惯于害病。玛利亚和她的小姑娘一离开地使试着站起来穿衣服。却脑袋发昏,眼睛也痛得睁不开。他凭着最大的意志力才挣扎着下了床,却一阵晕旋靠在桌上昏了过去。半小时之后才又挣扎着回到床上,老老实实躺着,闭着眼睛去体会各种痛苦和疲惫。玛利亚进来过几次,给他换额头上的冷敷。然后便让他静静躺着。她很知趣,不去哈叨,打扰他。这叫他激动,也很感谢。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玛利亚,你会得到牛奶场的。一定,一定。”
  于是他回忆起了他昨天已埋葬的过去。自从他接到《跨越大陆》的通知以后,似乎已过了一辈子。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放弃了,他已翻开了新的一页。他曾竭尽全力作过斗争,可现在躺下了。他若没有让自己挨饿是不会染上流感的。他被打败了。连细菌进入了他的肌体也没有力气赶出去。这就是他的下场。
  “一个人即使写了一图书馆的书,却死掉了,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大声地问,“这不是我的世界。我心里再也没有文学了。我要到会计室去管帐簿,拿月薪,跟露丝建立小家庭。”
  两天以后,他吃了两个鸡蛋,两片面包,喝了一杯茶;便问起邮件,却发现眼睛还痛得无法读信。
  “你给我读读吧,玛利亚,”他说,“那些厚信、长信都别管,全扔到桌子底下去,只给我读薄信。”
  “我不识字,”她回答,“特利莎在上学,她识字。”
  于是九岁的特利莎·西尔代便拆开信读给他听。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打字机店的一封催款的长信,心里忙着考虑找工作的种种办法,却突然一震,清醒过来。
  “我们愿给你四十块钱,购买你故事的连载权,”特利莎吃力地拼读着,“只要你同意我们提出的修改方案。”
  “那是什么杂志?”马丁叫道,“这儿,给我!”
  现在他能看得见了,行动也不疼痛了。提出给他四十元的是《白鼠》杂志,那故事是《漩涡》,是他早期的一个恐怖故事。他把那信反复地读。编辑坦率地告诉他他对主题处理不当,而他们要买的恰好是主题,因为它别致。若是能砍掉故事的三分之一他们就准备采用,得到他同意的信后立即给他汇四十元来。
  他要来了笔和墨水,告诉编辑只要他需要,可以砍去三分之一,并要他们立即把四十元汇来。
  打发特利莎送信到邮简去之后,马丁又躺下来想看。毕竟没有撒谎,《白鼠》确是一经采用立即付酬的。《漩涡》有三千字,砍掉三分之一是两千字,四十元是两分钱一个字。每字两分,一经采用立即付酬——报纸说的是真话。可他却把《白鼠》看作是三流杂志!他显然对杂志并不内行。他曾把《跨越大陆》看作一流杂志,可它的稿酬却是一分钱十个字;他也曾认为《白鼠》无足轻重,可它付的稿酬却是《跨越大陆》的二十倍,而且一经采用立即付酬。
  好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了:他病好之后是不会去找工作的了。他脑子里还有许多像《漩涡》那样的好故事呢。按四十元一篇计算,他能赚到的钱比任何工作或职位都多得多。他以为失败了,没想到却胜利了。他的事业已得到证明,道路已经清楚。从《白鼠》开始他要不断增加接受他稿件的杂志。下锅之作可以休矣。那简直是浪费时间,一块钱也没有给他挣来过。他要写出作品来,优秀的作品,要让心里最优秀的东西滔滔不绝地流泻。他真希望露丝也在那儿和他共享欢乐。他检查床上剩下的信,却发现有一封正是露丝写的。那信委婉地批评了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竟然那么久没有来看她——久得可怕呢。他满怀崇拜他重读了她的信,端详着她的手迹,钟爱看她的一笔一划,最后还亲吻了她的签名。
  他回信时坦率地告诉露丝他之所以无法去看她是因为他最好的衣服已送进了当铺。他也告诉她地病了,但已差不多痊愈,在十天或两个礼拜之内(也就是信件去纽约一个来回的时间里)赎回了衣服就可以来看她。
  但是露丝却不能等十天或两个礼拜,何况她爱的人还在生病。第二天下午,她就由亚瑟陪同,坐着莫尔斯家的马车到达了。这叫西尔伐家的孩子们和街道上的顽童们说不出地欢喜,却叫玛利亚大吃了一惊。在小小的前门门廊边西尔伐家的孩子往客人身边乱挤,她就扇他们耳光,然后又以可怕得出奇的英语为自己的外表致歉。她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了挂着肥皂泡的胳膊,腰上还系着一根湿漉漉的麻布口袋,表明了她正在从事的工作。两位这么体面的年轻人来问起她的房客,弄得她不知所措,忘了请他们在小客厅里坐下。客人要进马丁的房间得从那暖烘烘、湿准流雳气腾腾、正在大洗其衣服的厨房里经过。马利亚一激动又让寝室门跟厕所门挂住了。于是阵阵带着肥皂泡沫和污物昧的水气便涌入了房间,达五分钟之久。
  露丝成功地拐完了之字拐,穿过了桌子跟床之间的狭窄通道,来到了马丁身边。但是亚瑟的弯却拐得太大,在马丁做饭的角落里碰到了他的盆盆罐罐,弄出了一片叮当之声。亚瑟没有多逗留。露丝占了唯一的椅子,他只好在完成仔务之后退了出来,站到门口,成了西尔伐家七个孩子的中心。孩子们望着他像看什么新鲜玩意。十来个街区的孩子们都围到了马车旁边,急切地等着看什么悲惨可怕的结局。在他们的街道上马车只是用于婚礼或葬礼。可这儿并没有婚礼或葬礼,超出了他们的经验之外,因此很值得等着看个究竟。
  马丁一直急于见到露丝。他本质上原是个多情种子,而又比平常人更需要同情——他渴望同情,那对于地意味着思想上的理解。可他还不了解露丝的同清大体是情绪上的,礼貌上的,与其说是出于对对象的理解,毋宁说是出于她温柔的天性。因此,在马丁抓住她的手向她倾诉时,她出于对他的爱便也握着他的手。一见他那孤苦伶订的样子和脸上受苦的迹象她的眼里便湿润了,闪出了泪花。
  但是在他告诉她他有两篇作品被采用,又告诉她他在接到《跨越大陆》的通知时的失望和接《白鼠》的通知时的欢欣时,她却没有跟上他的情绪。她听见他说的话,知道那表面的意思,却不懂得它蕴涵的意义和他的失望和欢乐。她无法摆脱自己。她对卖稿子给杂志不感兴趣,她感到重要的是结婚,但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正如她不明白自己希望马丁找工作是一种本能的冲动,是替当妈妈作准备。若是有人把这话直截了当告诉了她,她是会脸红的,而且会生气,会坚持说她唯一的兴趣是希望她所爱的人能充分施展他的才能。因此,尽管马丁为自己在世上所选择的工作的第一次成功而兴高采烈,向她倾诉心曲的时候,她听见的也只是词语。她眼睛正望着屋子,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露丝是第一次细看到贫穷的肮脏面貌。在她眼里饿肚子的情人似乎永远是浪漫的,却不知道饿肚子的情人究竟怎样生活。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的眼睛望望他,又望望屋子,然后又望回来。跟着她送到屋里的水蒸气里的脏衣服味儿叫人恶心。露丝认为若是那可怕的女人经常洗衣服的话,马丁准是泡在了那味儿里的。堕落怕就是这样传染开的吧。她望着马丁,仿佛看到周围环境在他身上留下的脏污。她从没有见过他没刮胡子的样子,他那三天没刮的胡子令她反感,不但给了她阴沉黑暗的印象,跟西尔代家里里外外相同,而且似乎突出了那种她所抵触的粗野的力。而现在他还在走火火魔,得意洋洋地向她讲述着他的两篇作品被采用的事。再受几天苦他原是可以投降,走向工作的,现在怕是又得在这个可怕的屋子里过下去,饿着肚子再写上几个月了。
  “那是什么味呀?”她突然问道。
  “玛利亚的有些衣服是有味道的,我猜想。我已经很习惯了。”
  “不,不,不是那味儿,是另外的什么,一种叫人恶心的腐败味儿。”
  “除了陈旧的烟草味,我没有闻到什么。”他宣布。
  “就是烟草,太难闻了。你为什么抽那么多烟,马丁?”
  “不知道,只是孤独时就想多抽。抽烟时间太长了。我是从少年时代就抽起的。”
  “那可不是好习惯,你知道,”她责备他,“简直臭气熏天。”
  “那是烟的毛病,我只能买最便宜的。你等着,等我拿到那四十元的支票,找要买一种连天使也不会讨厌的牌子。不过,三天之内就有两篇稿子被采用,不能算坏吧?四十块钱差不多可以还清我的全部欠债了呢。”
  “那是两年的工作报酬吧?”她问。
  “不,是不到一周工作的报酬。请把桌子那边那个本子递给我,那个灰皮的帐本。”他打开帐本迅速地翻了起来。“对,我没有错。《钟声激越》写了四天,《漩涡》写了两天。就是说一周的工作得了四十五块钱,每月一百八十块。比我所能得到的任何工作的报酬都高。而且这才是开头。我要想给你买的东西就是每月花一千块也不算多;每月五百块太少。四十五块不过是起步而已。等着看我大踏步前进吧。那时候我还要腾云驾雾呢。”
  腾云驾雾是句俗话,露丝不懂,她又想到抽烟上去了。
  “像现在这样你已经抽得太多,牌子造成的差别并不大,有害的是抽烟本身,不管牌子如何。你是个烟囱、活火山、会走路的烟筒子呢,简直丢脸透了,亲爱的马丁,你知道你是的。”
  她带着请求的眼神向他便了过去。他望着她那娇嫩的脸儿,看着她那清澈纯洁的眼睛,又像过去一样感到自己配不上她了。
  “我希望你别再抽了,”她细声地说,“我求你了,为了——我。”
  “好,我不抽了,”他叫道,“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李爱的宝口,你知道的。”
  她受到一种巨大的诱惑。她多次一厢情愿地曾见过他那宽厚随和的天性,因而认为若是她要求他放弃写作,他也准会答应。刹邵门话语已在她嘴唇上颤抖,她却忍住了。她不够勇敢,有几分胆怯,反倒迎着他靠了过去,倒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
  “确实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呢,马丁。而且,做奴隶总不是好事,尤其是做毒品的奴隶。”
  “可我却永远是你的奴隶呢。”他笑了。
  “那,我就要颁布命令了。”
  她调皮地望着他,虽然心里因为没有提出最大的要求而懊悔。
  “服从乃是小臣的天职,陛下。”
  “那么,朕的第一戒乃是:勿忘每日刮胡子。你看你把我脸都扎了。”
  随之而来的是男欢女爱的调笑和爱抚。可是她已经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能一次提得太多。因为让他戒了烟,她感到一种女性的骄傲。下一回他就要要求他找工作了,他不是说过为了她他什么事都愿意做么?
  她离开了他身边,去看了看房间。她检查了挂在头顶洗衣绳上的笔记,明白了用以把自行车吊在天花板下的辘轳的秘密,也为桌下那一大堆稿子感到难受——她认为那不知浪费了他多少时间。煤油炉子倒使她欣慰,可一看食品架,却空空如也。
  “怎么啦,可怜的宝贝,你没有东西吃了?”她带着温柔的同情说,“你准是饿肚子了。”
  “我把我的食物放在玛利亚的柜橱和储藏室里,”他撒了个谎,“在那儿保存得更好。我没有挨饿的危险的,你看这儿。”
  她已经回到他的身边,看见他弯过的手肘,袖子底下二头肌滚动起来,结成了一块隆起的肌肉,又大又结实。从感情上讲,她并不喜欢它,但她的脉搏、血液,全身上下都爱它,都渴望着它。因此她便像过去一样不是避开他,而是无法解释地向他靠了过去。在随之而来的时刻里,在他紧紧拥抱着她的时候,她那关心着生活表面现象的脑子虽感到抵触,她的心,她那关心着生命本身的女性的心却因胜利而心花怒放。她正是在这种时候最深刻地感到了自己对马丁的刻骨铭心的爱的。因为在她感到他那健壮的胳膊伸过来,搂紧她,由于狂热楼得她生疼时,她已快乐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在这个时刻她找到了背叛自己的原则和崇高理想的根据,尤其是不作声地违背了父母意愿的根据。他们不愿意她嫁给这个人,因为她爱上了这个人而惊讶;就连她自己有时也惊讶——那是在她不在他身边、头脑冷静、能够思考的时候。可跟他在一起她便要爱他。那有时确实是一种令人烦恼、痛苦的爱情。但毕竟是爱情,比她要强有力的爱情。
  “流感算不了什么,”他说,“有点痛苦,脑袋痛得难受,但跟登格热却不能比。”
  “你也害过登格热么?”她心不在焉地问道,陶醉于躺在他怀里所得到的那种天赐的自我辩解。
  她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引着他说着话儿。突然,他说出的话竟叫她大吃了一惊。
  原来他是在一个秘密的麻风寨里得的登格热,那是在夏威夷群岛的一个小岛上,寨里有三十个麻风病人。
  “你为什么会到那儿去?”她问。
  对自己身子这种大大咧咧的忽视几乎是犯罪。
  “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回答,“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麻风病人。我脱离帆船之后从海滩上了岸,便往内陆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连续三天我都靠丛林中野生的芭拉果、奥夏苹果和香蕉过日子。第四天我找到了路——脚步踏出的通向内陆高处的路。那正是找要找的路,上面有新鲜的脚迹。它在有个地方通向一道山脊之顶,那儿窄得像刀刃,最高处还不到一英尺宽,两面都是几百英尺深的悬崖峭壁。只要有足够的武器弹药,一个人是可以在那儿堵住十万大军的。
  “那是通向那隐藏他的唯一的路。在找到那路后三小时我已到达了那儿。那是一道山谷,是个火山熔岩的峰峦围成的口袋。全部修成了梯田,种着芋艿,也有水果。有八或十间草屋。但是我现到居民便知道闯到了什么地方。真是一目了然。”
  “那你怎么办呢?”露丝像个苔丝德梦娜①,及恐怖又入迷,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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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苔丝德梦哪:莎士比亚悲剧《奥瑟罗》中的女主角。因听阅历丰富的摩尔人奥瑟罗讲述他的冒险经历,爱上了他,和他结了婚。其后奥瑟罗受人欺骗,出于妒忌杀害了她。
  “我什么办法都没有。他们的首领是个慈祥的老人,病相当重,却像个国王一样统治着。是他发现了这个小山谷,建立了这个麻风寨的——全都违法,可他们有枪,有大量的军火,而卡那卡人又是有名的神枪手,经受过打野牛野猪的训练的。没有办法,马丁·伊甸进不了。他留下了——一留三个月。”
  “后来你是怎么逃掉的?”
  “要不是那儿有一个姑娘,我可能至今还在那儿。那姑娘有一半中国血统,四分之一白人血统,四分之一夏威夷人血统。可怜的人儿,很美丽的,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妈妈有檀香山有一百万左右的家产。好了,这个姑娘最终把我放掉了。他的妈妈资助着这麻风寨,她放了我不怕受到处分。可她让我发誓决不泄露这隐藏他的秘密。我也没有泄露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谈起呢。那姑娘刚开始出现麻风的症状,右手指头有些弯曲,手臂上有一个红色的斑点,如此而已。我估计她现在已经死了。”
  “可你害怕不?你能逃出来而没有染上那可怕的病你高兴不?”
  “害怕,”他承认,“我开头有点心惊胆战;后来也习惯了。不过我一直为那个可怜的姑娘感到难过。那也让我忘了害怕。那姑娘确实很美,外形美,精神也美,而巨只受到轻微的感染;可她却注定了要留在那儿,过着野蛮人的原始生活,慢慢烂掉。麻风病要比你想像的可怕多了。”
  “可怜的姑娘,”露丝低声喃喃地说,“她竟然能让你去掉,真是个奇迹。”
  “你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问道。
  “因为她一定是爱上你了,”露丝仍然低声地说,“现在,坦率地说吧,是不是?”
  因为在洗衣店里工作过,现在又过着室内的生活,加上疾病和饥饿,马丁被太阳晒黑的脸已经褪色,甚至有些苍白。一阵红晕慢慢从苍白中透了出来。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露丝打断了。
  “没有关系,不必回答,没有必要,”她笑出了声。
  但他仿佛觉得那笑声里有着某种生硬的东西,眼里的光芒也冷冷的。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北太平洋经历的一次狂风。那风的幻影立即在他眼前升起——风起之前是个万里无云满月高照的夜,浩瀚的大海在月光下闪着冷冰冰的金属般的光。然后他看见了麻风寨的那个姑娘,记起她是因为爱上了他才让他逃掉的。
  “她很高贵,”他简单地说,“是她给了我生命。”
  关于这件事他只谈到这儿为止,但他却已听见露丝压抑住喉咙里一声嘶哑的呜咽,注意到她转过脸去对着窗户。再转过脸来时她已平静如初,眼里已没有了暴风雨的痕迹。
  “我真傻,”她伤心地说,“可是我忍不住。我太爱你了,马丁,太爱了,太爱了,我会慢慢宽宏大量起来的,可是现在我却忍不住要嫉妒过去的幻影。而你知道你的过去里充满了幻影。
  “肯定如此,”她不让他辩解,“不可能不如此。可怜的亚瑟已在向我做手势,要我走了。他等得太累了。现在再见吧,亲爱的。
  “有药剂师推出了一种合剂,可以帮助戒烟,”她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给你送一点来。”
  门刚关上,又打开了。
  “我非常爱你,爱你。”她悄悄对他说。这一次才真走掉了。
  玛利亚用崇拜的眼光送她上了马车。她目光敏锐,注意到了露丝衣服的料子和剪裁。那是一种从没有见过的款式,有一种神秘的美。顽童们很失望,眼巴巴望着马车走掉了,然后回过头来望着玛利亚——她突然变成了街面上最显要的人物。可是她的一个孩子却破坏了她的威望,说那些体面的客人是来看他们家房客的。于是玛利亚又归于原先的默默无闻,而马丁却突然发现附近的娃娃们对自己肃然起敬了。在玛利亚心里马丁的身价也足足提高了十倍。那杂货店的葡萄牙老板怕也会同意再赊给马万三块八毛五的货品的,若是他亲眼看见了坐马车来的客人的话。
第二十七章
  马丁的好运的太阳升了起来。露丝走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纽约一家流言蜚语周刊寄给他的一张三块钱的支票,作为他三篇小三重奏的稿费。两天以后芝加哥出版的一家报纸又采用了他的《探宝者》,答应发表后给他十块钱。报酬虽不高,但那却是他的第一篇作品,他第一次想变作铅印的试作。尤其叫他高兴的是,他的第二篇试作,一篇为孩子们写的连载冒险故事,也在周末前为一家名叫《青年与时代》的月刊所采用。不错,那篇东西有二万一千字,而他们只答应在发表后给他十六块钱,差不多只有七毛五分钱一千字;可还有一点也是事实:那是他试笔的第二篇东西,他完全明白那东西很拙劣,没有价值。
  他最早的作品尽管拙劣,却不平庸。它们拙劣的特点是过人——是初出茅庐者那种用撞城锤砸蝴蝶、用大棒描花样的拙劣。因此能把自己早期的作品用低价卖掉他仍然感到高兴。他明白它们的价值——写出后不久就明白了。他把信心寄托在后来的作品上。他曾努力要超出杂志小说家的水平;力求用种种富于艺术性的手段武装自己。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因此削弱作品的力量。他有意识地从避免过火中提高作品的力度。他也没有偏离自己对现实的爱。他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但他也努力把它跟幻想和想像中的美融合在一起。他追求的是一种冷静的现实主义,充满了人类的理想和信念。他所要求的是生香暮色的生活,其中融会了生活中的全部精神探索和灵魂成就。
  在阅读过程中他发现了两种小说流派。一派把人当作天神,忽略了人原是来自人间;另一派把人当作傻瓜,忽略了他天赋的梦想和神圣的潜力。在马丁看来,两派都有错误,原因在于视角和目的太单一。有一种折中办法较为接近真实,虽然它一方面非难了傻瓜派的禽兽式的野蛮,一方面也不吹嘘天神派。马丁觉得他那篇叫露丝觉得冗长的故事《冒险》就体现了小说真实的理想。他在一篇叫做《天神与傻瓜》的论文里对这个问题作了全面的阐述。
  但是他的帽险》和其他自以为得意的作品却还在编辑们门前乞讨。他早期的作品在他眼里除了给他带来报酬之外毫无意义。尽管他的恐怖故事卖掉了两个,他也并不认为它们是高雅之作,更不是最好的作品。他认为这些东西显然都是彰明较著的想当然和想入非非之作,尽管也杂读了真实事物的种种魅力——那是它们力量的源泉。他把这种荒诞离奇与现实的杂揉只认作是一种技巧——最多是一种聪明的技巧。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不可能在这样的东西里存在的。它们技巧颇高,但他并不承认脱离了人性的技巧会有什么价值。它们只是给技巧戴上人性的面具而已。他在他的六七部恐怖小说里就是这样做的。那是在他达到《冒险》、《欢乐》、《罐子》和《生命之酒》的高度之前的事。
  他拿三篇小三重奏的三块钱凑合着应付到了《白鼠》的支票到达。他在杂货店那信他不过的葡萄牙老板那儿兑现了第一张支票,还了他一块钱,另外两块分别还给了面包店和水果店。马丁还吃不起肉,《白鼠》的支票到达时他一直在捉襟见肘。对第二张支票的兑现他拿不定主意。他一辈子也没有进过银行,更不用说去取钱了。他有一种孩子气的天真愿望:大踏步走进奥克兰一家大银行,把已经背书好的四十元支票往柜台上一扔。可另一方面讲求实效的常识却告诉他,还是在他的杂货商那儿兑现的好,那可以给杂货商一个印象,以后可以多赊点帐。他不情愿地满足了杂货商的要求,还清了他的债,找回了一口袋叮叮当当的硬币。然后还清了其他商人的债,赎回了他的衣服和自行车,预付了一个月打字机租金,还了玛利亚一个月欠租,还预付了一个月。这一来他兜里只剩下差不多三块钱以备不时之需了。
  这小小的进项似乎成了一笔大财产。他把衣服一赎回来便立即去看露丝,路上忍不住在口袋里拨拉着几块银币叮当作响。他穷得太久。像一个快要饿死而被救活的人舍不得放开没吃完的食物一样,他那手就是舍不得离开几个银币。他并不小气,也不贪婪,但那钱不光意味着银洋和角于,它代表了成功,银币上的几个鹰徽对他来说就是几个长了翅膀的胜利之神。
  他朦胧中感到这个世界非常美好,确实比平常美好多了。许多个礼拜以来世界都是非常郁闷的,严峻的;可现在,在他几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口袋里还叮叮当当响着王块钱,心里满是成功的喜悦的时候,阳光便明亮而温暖起来。这时忽然下了一场急雨,把毫无准备的行入淋了个透湿,可他仍然感到高兴。他挨饿时心里老想着他所知道的世界上无数挨饿的人,可现在他吃饱了,脑子里那无数挨饿的人便消失了,忘掉了。他自己在恋爱,便也想起了世界上无数恋爱的人。爱情抒情诗的主题不知不觉已开始在他脑子里活跃。他受到创作激情的左右,下电车时已错过了两段路,也不觉烦恼。
  他在莫尔斯家见到许多人。露丝的两个表姐妹从圣拉非水来看她,莫尔斯太太便以招待她俩为由执行起用年轻人包围露丝的计划。在马丁无法出面的时候这计划已经开始,现在正进行得热火朝天。她把邀请有作为的男性作为重点。于是除了陶乐赛和佛罗伦斯两姐妹之外,马丁在那里还见到了两位大学教授(一个教拉丁文,一个教英文);一个刚从菲律宾回来的青年军官,以前曾是露丝的同学;一个叫梅尔维尔的人,是旧金山信托公司总裁约塞夫·相金斯的私人秘书。最后,还有一个男性是一个精力旺盛的银行经理,查理·哈外古德,斯坦福大学的毕业生,三十五岁了却还年轻,尼罗俱乐部和团结俱乐部的成员,在竞选时是共和党稳妥的发言人——总之在各个方面都正在扶摇直上。女性之中有一个女肖像画家,一个职业音乐家,还有一个社会学博士,因为她在旧金山贫民窟的社会服务工作而在那一带小有名气。但是女性在莫尔斯太太的计划里并不重要,充其量是些必不可少的附属品。有所作为的男性总是要设法吸引来的。
  “你谈话时别激动。”在考验性的介绍开始之前露丝叮嘱马丁。
  马丁因为自己的笨拙感到压抑,开始时有些拘谨,尤其害怕自己的肩膀会出毛病,威胁到家具和摆设的安全。这一群人还让他忐忑不安。这样高层的人士他以前从没见过,何况人数又那么多。银行经理哈外古德很引起他的兴趣,他决定有了机会就研究他一下。因为在他的惶惑之下还隐藏着一个自信的自我。他急于用这些纳士淑女对照自己,看他们从书本和生活中学会了一些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露丝的眼睛不时地瞄着他,看他应付得如何,见他轻轻松松便跟她的表姐妹认识了,不禁感到又吃惊又高兴。他肯定没有激动,坐下之后也不再担心肩膀闯祸了。露丝知道两个表姐妹都是聪明人——浅薄,但是敏锐。(那天晚上睡觉时两人都称赞马丁,她却几乎不明白她们的意思。)在那一方面,马丁也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开玩笑、无饬大雅地斗斗嘴其实轻而易举,因为他在自己的阶级里原本是个机智风趣的人,在舞会和星期天的野宴上惯会挖苦说笑,调皮逗乐。而那天晚上成功又还支持着他,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地干得不错。因此他不但能够让自己高兴也能够让别人高兴,毫无窘涩之感。
  后来露丝的担心却有了道理。马丁跟考德威尔教授在一个显眼的角落里交谈起来。对露丝那挑剔的眼光说来,虽然马丁没有在空中挥舞手臂,却仍然太容易激动,眼睛太频繁地闪出光芒,谈话也太快太热烈,太容易紧张,也太频繁地容许激动的血液涨红了面颊。他缺乏彬彬有礼的风度和涵养,跟和他谈话的年青英文教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是马丁对外表却满不在乎2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对方那训练有素的心智,欣赏起他的渊博。而考德威尔教授却不了解马丁对一般英文教授的看法。因为马丁不明白为什么不应该谈本行,便要求教授谈本行,教授虽然开始时似乎不乐意,后来还是照办了。
  “反对谈本行是荒谬而不公平的,”几个礼拜以前马丁曾对露丝说过,“当男男女女欢聚一堂之时,在太阳底下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交流自己最好的东西呢?他们最好的东西正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他们日以继夜地专门干着、研究着、甚至连做梦也想着的东西。你想想看,若是让巴特勒先生出于社交礼仪而大谈其保尔·魏尔伦①、德国戏剧、或是邓南遮②,岂不是要闷死人吗?
  如果我非要听巴特勒先生谈话不可,我就宁愿听他谈他的法律。那才是他最好的东西。生命太短促,我想听到的是我所遇到的人的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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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保尔·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国诗人,有诗集多种出版,如:《美好的歌》(1870)、《无言的情歌》(1874)、《智慧》(1880)、《不久以前》(1884)等。极考究音律,其诗以和谐优美著称。
  ②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其代表作有诗集《赞歌》(歌颂天空、大地、海洋和英雄)。
  “可是,”露丝反对道,“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是有的。”
  “那你就错了,”他匆匆说下去,“社会上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集团——一或者说,几乎每一个人和每一个集团——都要拿比他们强的人做榜样。那么谁是最好的榜样呢?无所事事的人,有钱的闲人。这些人一般不知道世界上做事的人所知道的东西。听他们谈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他们感到沉闷。因此他们便宣布这类东西叫做本行,不宜谈论。同样他们还确定什么东西不算本行。可以谈论。于是可以谈论的东西就成了最近演出的歌剧、最新出版的小说、打扑克、打弹子、鸡尾酒、汽车、马展、钓鲜鱼、钓金枪鱼、大野兽狩猎、驾游艇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注意,这些都不过是闲人们熟悉的东西。说穿了,是他们决定了他们自己的本行话题。而最有趣的是:他们把这类意见强加给别人,而许多聪明人和全部可能聪明的人都欣然接受。至于我么,我总是想听见别人的精华,无论你把它叫做失礼的本行话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
  露丝没有明白他的道理,只觉得他对于现存秩序的攻击太意气用事。
  这样,马丁以他急切的心情感染了考德威尔教授,逼着他说出了心里话。露丝从他身边走过时正听见马丁在说:
  “这种离经叛道之论你在加州大学肯定是不会发表的吧?”
  考德威尔教授耸耸肩。“这是诚实的纳税人应付政客的办法,你知道,萨克拉门托①给我们拨款,我们只好向萨克拉门托磕头。我们还得向大学董事会磕头,向党报磕头,向两个党②的党报都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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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克拉门托:加利福尼亚州州政府所在地,此处借指州政府。
  ②两个党:民主党和共和党。
  “对,这很清楚,可你呢?”马丁追问,“你看来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呢!”
  “我看,在大学这个池子里像我这样的鱼并不多。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是条离开了水的鱼。我应当到巴黎去,到贫民窟去,到隐士的洞窟里去,或是跟贫苦放荡的流浪艺人在一起。我应当跟他们一起喝红葡萄酒——在旧金山叫做‘南欧红’。我应当在法国拉丁区①廉价的饭店里吃饭,对上帝创造的一切发表激烈的言论,慷慨激昂。的确,我几乎经常确认自己是个天生的极端分子。可我有许多问题仍旧没有把握。在我面对着自己人性的弱点时,我便怯懦起来。这常常使我对任何问题都难以纵览全局——人的问题,事关重大的,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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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区:巴黎的文化区,为文化人聚集之处。
  他一边谈着,马丁却意识到自己的唇边出现了《贸易风①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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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贸易风:一种稳定吹拂的风,在北半球从东北吹向赤道,称东北贸易风;在南半球从东南吹向赤道,称东南贸易风。下面提到的东北贸易风在印度洋海面有时又称季候风。
  “我最强劲时虽在正午,
  可等到夜里月儿透出,
  我也能吹得帆地鼓鼓。”
  他几乎哼出声来,却忽然发现原来教授今他想起了贸易风——东北贸易风。那风稳定、冷静、有力。这位教授心平气和,值得信赖,可仍叫他捉摸不透:说话总有所保留,宛如马丁心中的贸易风:浩荡强劲,却留有余地,决不横流放肆。马丁又浮想联翩了。他的脑子是一个极容易展开的仓库,装满了记忆中的事实和幻象,似乎永远对他整整齐齐排开,让他查阅,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引起对比的或类比的联想,而且往往以幻影的形态出现——它总是随着眼前鲜活的事物飘然而来。例如:露丝的脸上暂时表现嫉妒时,他眼前便出现了久已遗忘的月光下的狂风场景;又如听考德威尔教授讲话时他眼前便重新出现了东北贸易风驱赶着白色的浪花越过紫红色的海面的场景。这样,新的回忆镜头往往在他面前出现,在他眼帘前展开,或是投射到他的脑海里。它们并不让他难堪,反倒使他认识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的类属。它们源出于往日的行为与感受,源出于昨天和上个礼拜的情况、事件、和书本——源出于不计其数的幻影,无论是他睡着还是醒着总在他心里翻腾的幻影。
  在他听着考德威尔教授轻松流畅的谈话(那是个有教养有头脑的人的谈话)时,便是这样。他不断地看到过去的自己。那时他还是个十足的流氓,戴一项“硬边的”斯泰森大檐帽,穿一件双排扣方襟短外衣,得意洋洋地晃动着肩膀,他的最高理想是粗野到警察管不到的程度——而对这些他并不打算掩饰或淡化。他在生活里有一段时间的确是个平常的流氓,一个叫警察头痛的、威胁着诚实的工人阶级居民的团伙头子。可是他的理想已经改变。现在他满眼是衣冠楚楚、门第高贵的红男绿女,肺里吸进的是教养与风雅的空气,而同时他早年那个戴硬边帽、穿方襟短外衣、神气十足、粗鲁野蛮的青年的幻影也在这屋里出没。他看见那街角的流氓的形象跟自己合而为一,正跟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学教授并坐交谈。
  他毕竟还没有找到自己持久的地位。他到哪儿都能随遇而安,到哪儿都永远受人欢迎,因为他工作认真,愿意并也能够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因此别人对他不能不尊敬。但是他却不曾扎下根来。他有足够的能力满足伙伴们的需要,却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一种不安的情绪永远困扰着他,他永远听见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一辈子都在前进,都在憧憬着它,直到他发现了书本、艺术和爱情。于是他来到了这里,来到这一切之间。在他所有共过患难的同志们之中他是唯一被接纳入莫尔斯家的人。
  可这一切思想和幻影并没有影响他跟随考德威尔教授的谈话。在他怀着理解和批判的眼光听着他时,他注意到了对方知识的完整性,也不时地发现着自己知识的漏洞和大片大片的空白,那是许多地完全不熟悉的话题。然而,谢谢斯宾塞,他发现自己对于知识已有了一个总的轮廓。按照这个轮廓去填补材料只是时间的问题。邓时候你再看吧,他想——注意,暗礁!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坐在教授脚边,满怀景仰地吸取着知识;但他也渐渐发现了对方判断中的漏洞——那漏洞闪烁不定,很难捉摸,若不是一直出现他是难于把捉到的。他终于把捉住了,一跃而上,与对方平起平坐了。
  马丁开始谈话时,露丝第二次来到了他们身边。
  “我要指出你的错误,或者说那削弱着你的判断的东西,”他说,“你缺少了生物学。你的体系之中没有生物学的地位。我指的是如实地诠释着生命的生物学,从基础开始,从实验室、试管和获得了生命的无机物开始直到美学和社会学的广泛结论的生物学。”
  露丝感到惶恐。她曾听过考德威尔教授两n课,她崇拜他,是把他看作活的知识宝库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教授含糊地说。
  马丁却多少觉得他其实明白他的意思。
  “我来解释一下看,”他说,“我记得读埃及史的时候曾读到这样的意思:不光研究埃及的土地问题就无法研究埃及的艺术。”
  “很对,”教授点点头。
  “因此我似乎觉得,”马丁说下去,“既然在一切事物之中没有事先了解生命的本质和构成生命的元素就无法了解土地问题,那么,如果我们连创制法律、制度。宗教和风俗的生灵的本质和他的构成元素都不了解,又怎么能谈得上了解法律、制度、宗教和风俗本身呢?难道文学还不如埃及的建筑和雕刻更能反映人性么?在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中有什么东西能不受进化规律的支配呢——啊,我知道,对于各种艺术的进化过程已经有人神精竭虑作过阐述,但我总觉得它们先于机械,把人本身漏掉了。对于工具、竖琴、音乐、歌曲和舞蹈的进化过程已有了美妙精彩的阐述,可对于人本身的进化过程呢?对创造出第一个工具和唱出第一首歌曲之前的人类本身的基本的、内在的部分的进比过程呢?你没有思考的正是这个东西,我把它叫做生物学——最广义的生物学。
  “我知道我的阐述不够连贯,但我已经尽力表达了我的意思。那是在你谈话时我才想到的,因此考虑得不成熟,讲得也不清楚。你刚才谈到人的脆弱,因此无法考虑到所有的因素。于是你就漏掉了生物学这个因素——我觉得似乎是这样的——而所有的艺术却是依靠这个因素编织出来的,它是编织人类一切行为和成就的经纬线呢。”
  令露丝大吃一惊的是,马丁的理论没有立即被粉碎,她觉得教授的回答宽容了马丁的不成熟。考德威尔教授摸弄着他的表链,一言不发,坐了足有一分钟。
  “你知道不?”他终于说话了,“以前也有人这样批评过我——那是个非常伟大的人,一个科学家,进化论者,约瑟夫·勒孔特①。他已经过世,我以为不会有人再发觉我这个问题了河你来了,揭露了我。不过,郑重地说,我承认错误,我认为你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实际上很有道理。我太古典,在解释性的学科分支方面我的知识已经落后。我只能以我所受到的不利教育和我拖沓的性格来做解释,是它们阻止了我。你相不相信我从来没有进过物理实验室和化学实验室?可那是事实。勒孔特说得不错,你也不错,伊甸先生,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不错——我有许多东西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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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瑟夫·勒孔特门(Joseph Le Conte,1823-1901):美国著名生物学家。1869至1901年在加州大学任地质学、动物学和植物学教授,是达尔文学说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作品有《进化论》(1888)。《地质学发凡》(1878)和《宗教与科学》(1874)等。
  露丝找了个借口拉走了马丁。她把他带到一边,悄悄说道:
  “你不应该像那样垄断了考德威尔教授。可能有别的人也想跟他谈话呢。”
  “我错了,”马丁后悔了,承认,“可是你知道么?我激动了他,而他也很引起我的兴趣,于是我就忘了想到别人。他是我平生与之交谈过的最聪明、最育用头脑的人。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我以前以为凡是上过大学或是处于社会上层的人都跟他一样有头脑,一样聪明呢。”
  “他可是个非凡的人。”露丝回答。
  “我也这么想。现在你要我跟谁谈话呢?——啊,对了,让我跟那个银行经理见一见面吧。”
  马丁跟银行经理谈了大约十五分钟,露丝不可能要求她的情人态度更好了。他的眼睛从不闪光,面颊也从不泛红。他说话时的平静、稳重使她惊奇。但银行经理这类人在马丁的评价里却是一落千丈。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跟一个印象作斗争:银行经理跟满D陈词滥调的人是同义语。他发现那个军官性情温和,单纯质朴,是个身体不错头脑也健全的小伙子,满足于家世和幸运在生活中分配给他的地位。在听说他也上过两年大学之后,马丁感到纳闷:他把大学学到的东西藏到哪儿去了?然而比起那位满口陈词滥调的银行经理马丁毕竟觉得他可爱得多.
  “的确,我并不反对陈词滥调,”后来他告诉露丝,“可折磨得我受不了的是,他搬出那些陈词滥调时那神气十足、志得意满、高人一等的态度,和他所占用的时间。他用来告诉我统一劳工党跟民主党合并所花去的时间,我已经可以用来给他讲一部宗教改革史了。你知道么?他在字句上玩花头用去的时间跟职业赌徒拿手里的牌玩花头的时间差不多。有了时间我再跟你详谈吧。”
  “我很抱歉你不喜欢他,”她回答,“他可是巴特勒先生的一个红火。巴特勒先生说他忠实可靠,坚如磐石,称他为‘彼得’①,认为银行的一切机制只要建立在他身上便都牢实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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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彼得:英语的彼得(Peter)原义为“石头”。
  “从我在他身上所见到的那一点东西和我听见他说出的更少的东西看来,对此我并不怀疑;但我现在对银行的估价已经大不如前。我这样坦率奉告你不会介意吧?”
  “不,不,挺有意思的。”
  “那就好,”马丁快活地说下去,“这不过是我这个野蛮人第一次窥见文明世界时的印象。对于文明人来说我这种印象也一定有趣得惊人吧。”
  “你对我的两个表姐妹作何感想?”露丝问道。
  “比起其他的妇女我倒更喜欢她俩。两人都非常风趣,而且从不装腔作势。”
  “那么你也喜欢别的女人么?”
  他摇摇头。
  “那位搞社会救济的妇女谈起社会问题来只会胡扯。我敢发誓,如果把她用明星(比如汤姆林森)的思想进行一番簸扬,她是一点独创的意见都没有的。至于肖像画家么,简直是个十足的讨厌鬼。她做银行经理的老婆倒也珠联壁合。对那位女音乐家,不管她那抬头有多灵活,技巧有多高明,表现又是多么美妙,我都没有兴趣——事实上她对音乐是一窍不通。”
  “她演奏得很美妙的。”露丝反对。
  “不错,她在音乐的外部表现上无疑操练有素,可对音乐的内在精神她却把捉不住。我问过她,音乐对她是什么意义——你知道我对这个特殊问题一向感兴趣;可她并不知道它对她有什么意义,只知道她崇拜音乐,音乐是最伟大的艺术,对于她比生命都重要。”
  “你又让她们谈本行了。”露丝责备说。
  “这我承认。不过可以想像,既然她们连本行都谈不出个道理来,谈别的可不更叫我头痛么?我一向以为这儿的人具有着文化上的一切优势,——”他暂时住了嘴,仿佛看到他年轻时那幻影戴着硬边大檐帽,穿着方襟短外衣进了门,大摇大摆地穿过了屋子。“我刚才说了,我以为在社会上层人们都是聪明睿智的,都闪着光芒。可现在,在我跟他们作了短暂的接触之后,他们给我的印象却是:大部分都是笨蛋,剩下的人中百分之九十都是讨厌鬼。只有考德威尔教授例外。他倒是个十足的人,每一寸都是的,他脑髓的灰白质里每一个原子都是的。”
  露丝的脸闪出了光芒。
  “谈谈他吧,”她怂恿他,“用不着谈他的长处和聪明,那我很清楚。谈谈反面的东西吧,我急着想听。”
  “我也许会说不清楚,”马丁幽默地争辩了一下,“倒不如你先跟我说说他的问题。说不定你看他全身都是精华呢。”
  “我听过他两门课,认识他已经两年;因此急于知道你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是说坏印象?好了,是这样的。我估计他确实如你所想,具有一切优秀的品质,他至少属于我所遇见过的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之列,可他有一种秘密的耻辱感。
  “啊,不,不!”他急忙叫道,“没有什么肮脏或粗俗的事。我的意思是他给我这样的印象:作为一个洞明世事的人,他害怕他所洞见到的情况,因此便假装没有看见。这种说法也许不清楚,可以换一个说法。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发现了通向隐秘的庙堂的路却没有沿着那路走下去。他可能瞥见了庙堂,事后却努力劝说自己:那不过是海市蜃楼中的绿洲而已。再换个说法,他原是个大有作为的人,却觉得那样做没有意义,而在内心深处又一直懊悔没有去做;他秘密地嘲笑那样做可能得到的回报,然而,更秘密的是,他也渴望着那回报和那么做时的欢乐。”
  “我可不这么分析他,”她说,“我不明白你刚才这话的意思O”
  “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模糊感觉,”马丁敷衍道,“提不出理由的。感觉而已,很可能是错的。你对他肯定应当比我更了解。”
  马丁从露丝家的晚会带回的是奇怪的混乱和矛盾的感受。他达到了目的却失望了。为了跟那些人来往他往上爬,可一交往却失望了。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的胜利所鼓舞。他的攀登要比预期的容易。他超越了攀登,而且比高处的人们更优秀(对此他并不用虚伪的谦逊向自己掩饰)——当然考德威尔教授除外。无论讲生活还是讲书本马丁都比他们知道得多。他真不知道这些人把他们的教育扔到什么旮旯里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脑力特别强大,也不知道在世界上像莫尔斯家这样的客厅里是找不到献身于探索着事物的底奥和思考着终被问题的人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样的人有加孤独的雄鹰,只能独自翎翔在蔚蓝的天空里,远离开尘世和其间的扰攘纷坛的生活。
第二十八章
  但是成功女神弄丢了马丁的地址,她的使者再也不上马丁的门了。他辛辛苦苦写了二十五天,完成了一篇专门攻击梅特林克的神秘主义学派的论文:《太阳的耻辱》,大约有三万字,假日和星期日也没有休息,从实证科学的高度抨击了奇迹梦想者,但并未波及与确切的科学事实并不矛盾的许多美感经验与奇迹。以后不久他又写了两篇短文:《奇迹梦想者》和《自我的尺度》,继续进行攻击。于是他又开始为论文付旅费,把它们往一家一家杂志寄出。
  在写作《太阳的耻辱》的二十五天里,他的一些下锅之作又卖了六块五毛钱。一个笑话给了他五毛,另一篇投给一个高级滑稽周刊,赚来了一元,还有两首俏皮诗,分别得到两元和三元。结果是,在一些商家拒绝赊欠之后他的自行车和见客服装又回到当铺里去了,同时他在杂货铺的赊欠能力却提高到了五元。打字机店的人又在吵着要他交费了,说要严格照合同办事,要求预付租金。
  几篇下锅之作卖掉,马丁受到鼓舞,又写起这类东西来。说不定可以靠它维持生活呢!报纸小故事供稿社退回的那二十来篇小故事还塞在桌子底下,他又翻出来读了一遍,想找出写作失败的原因。他从其中研究出了一个可靠的公式。他发现报纸小故事不能是悲剧,必须有大团圆结局;语言不必美,思想不必细致,感情也不必微妙,但一定要有感情,而且要丰富,要纯洁高贵,要是他少年时在剧院廉价座位上为之大喝其彩的那种感情——那种“为了上帝、祖国和国王”的感情,“穷归穷,要穷得志气”的感情。
  有了这些必备知识,马丁又参考了《公爵夫人》杂志,学着它的调子,按照药方如法炮制,那药方包含三个部分:(1)一对情人生生被拆散;(2)两人因某一行为或事件而言归于好;(3)婚礼钟声。第三部分是一个不变量,第一、二部分可以变化无穷。比如两人拆散的原因可以是对对方动机的误解;可以是命运的意外;可以是妒忌;可以是父母的反对,监护人的狡猾,亲戚的干扰,如此等等。两人的团圆可以是由于男方的英勇行为;女方的英勇行为;一方的回心转意;狡猾的监护人或蓄意破坏的亲戚或情敌被迫承认错误;某种意外机密的发现;男方激动了女方的感情;情人做了长期的高贵的自我牺牲,或诸如此类,可以变化无穷。在双方团圆的过程中由女方追求更为动人,马丁一点一滴地发现了许多能吊人胃口、引人入胜的窍门;但结尾时的婚礼钟声是绝对不能更改的,哪怕天空像卷轴一样卷了起来,星星漫天散落,婚礼的钟声也必须响起。这个公式是写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字的小故事的诀窍。
  研究小故事写作技巧后不久,马丁搞出了华打固定的模式,常常用来作编写参考。这些模式像巧妙的数学表格,可以从上面、下面。左面。右面切入,每道人口都有几十个横栏,几十个坚栏,从这些表格里不需要思考或推理就可以推导出千千万万不同的结果,每一个结果都准确可靠,经得起推敲。这样,使用了他的表格,不要半个小时便可以勾勒出几十个小故事的轮廓。他把它们放到一边,等那天严肃的工作结束,要上床了,闲空了,再填充完成。后来他还向露丝坦白,说他几乎连睡着了也能写出那样的东西来。真正的工作是设计轮廓;而设计轮廓是机械的工作。
  他毫不怀疑他那公式的效率。这时他第一次明白了编辑的心理。他对自己肯定说他寄出去的头两篇作品准会带给他支票。果然,十二天之后支票来了,每篇四元。
  与此同时他还对杂志有了惊人的新发现。《跨越大陆》虽然发表了他的《钟声激越》,却老不寄支票来。马丁需要钱,写信去问,回信却避而不谈,反而要他寄别的作品。因为等回信他已经饿了两天肚子,只好把自行车也送进了当铺。尽管回信很少,他每月仍固定发两封信,向《跨越大陆》讨那五块钱。他并不知道《跨越大陆》已经多年风雨飘摇,是个四流杂志,十流杂志,没有根基,发行量很不稳定,部分地靠小小的恐吓,部分地靠爱国情绪和几乎是施舍性的广告维持。他也不知道《跨越大陆》是编辑和经理的唯一饭碗,而他们挤出生活费用的办法就是搬家以逃避房租和躲掉一切躲得掉的开支。他也不知道他那五块钱早给经理挪用去油漆他在阿拉密达的房子了——那是利用上班日的下午自己油漆的,因为他付不起工会所规定的工资,也因为他雇佣的第一个不按规定要价的工人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肩胛骨,送进了医院。
  马丁·伊甸卖给芝加哥新闻的《探宝者》的稿酬也没有到手。他在中央阅览室的文件里查明,作品已经发了,但是编辑一个字也没有写给他。他写信去问,仍然没有人理。为了肯定他的信已经收到,他把几封信寄了挂号。他的结论是:对方的做法简直就是抢劫——冷血的强盗。他在挨饿,而他们却还偷他的东西,抢他的货物——而卖货物换面包是他唯一的生路。
  《青年与时代》是一个周刊,发表了他那二万一千字的连载故事的三分之二便倒闭了,得到那十六块钱的希望也就随之破灭。
  最糟糕的是,他自认为是最佳作品之一的《罐子》也失掉了。原来他在绝望中,气急败坏地向各杂志乱投递时,把它寄给了旧金山的社交周刊《波涛》。他那样寄,是因为从奥克兰只需要过了海湾就能到达,很快就可以得到回音。两周以后他却喜出望外地在报摊发现:他的作品全文刊载在那个杂志最新一期的显要位置,而且配了插图。他心里怦怦跳着回到家里,盘算着他这最好的作品能得到多少报酬。那作品接受很快,出版迅速,令他很高兴。编辑们连通知都没来得及便发表了,这份惊喜更让他踌躇满志。他等待了一周,两周,又等待了半周,铤而走险战胜了胆小畏怯,他给《波涛》的编辑写了一封信,暗示说也许业务经理出于大意,把他那笔帐忽略了。
  他想,即使不到五块钱,也还能买到足够的黄豆和豌豆熬汤,让他再写出六七篇那样的作品,说不定跟那一篇同样好呢。
  编辑回了一封冷冰冰的信,可它至少也能令马丁佩服。
  那信说:“尊稿早收到。谨谢赐稿,我部同人对该稿皆至为欣赏,并立即以显要地位刊登,想早奉清览。其插图谅能邀先生青睐。
  “拜读来翰,先生似有所误会,以为我处对未约写之稿亦付稿酬。按,我处实无此规定,而尊稿显然未经约写,此事收稿时以为先生所素知也。对此不幸误会,同仁等深以为憾,谨对先生再申敬佩之忱,并致谢意。短期内如能再赐大作则更幸甚,专此奉复……”
  下面还有一则附言,说《波涛》虽不赠阅,仍很乐意免费赠送一年。
  有了那次经验,马丁便在他每一篇手稿的第一页上注明:“请按贵刊常规付酬。”
  有时他自我安慰说:总有一天会按我的常规付酬的。
  这个阶段他发现自己有了一种追求完美的热情。在那种情绪支配之下,他修改了、润色了他早期写作的《扰攘的街道》、《生命之酒》、《欢乐》、《海上抒情诗》和一些别的作品。他仍然跟过去一样,不要命地写作和读书;一天工作十九小时还嫌不够;在百忙之中连戒烟的痛苦也忘掉了。露丝带来的包装花哨的戒烟药被他塞到了抽屉最偏僻的角落里。在饥饿的时候,他尤其想抽烟,想得难受;无论多少次忍住烟瘾,那瘾总跟过去一样,十分强烈。他把戒烟认为是他最大的成就,可露丝却只觉得他不过做了件本该做的事而已。她给他带来了用自己的军用钱买的戒烟药,过两天就忘记了。
  他那些机械制造的小故事倒很成功,尽管为他所不喜欢,也瞧不起。它们给他赎回了当掉的东西,偿付了大部分欠债,给他的自行车买了一副新轮胎,还使他免于断炊之虞,给了他时间写作雄心勃勃的作品。不过给了他信心的仍然是《白鼠》带给他的那四十元,那是他的信念之所寄托。他相信真正的第一流杂志是会给予一个无名作家同样的稿酬的,即使不能更多。问题在怎样打进第一流杂志。他最好的小说。论文和诗歌都在那些杂志间沿门乞讨;而他每个月都要在那些杂志不同的封面与封底之间读到无数篇沉闷、乏味、没有艺术性的玩意。他有时想:哪怕有一个编辑从他那傲慢的高位上给我写来一行鼓励的话也是好的。即使我的作品和别的作品不同,不够谨慎,不合需要,不能刊用,可其中总还有某些地方能闪出一星星火花,让他们温暖,博得他们一丝赞赏的吧!这样一想他又拿出自己的稿子,比如《冒险》,反复地研读起来,想探索出编辑们一直沉默的道理。
  加利福尼亚州芬芳馥郁的春天到来了,可他的宽裕日子却结束了。很奇怪,报纸小故事供应社一连几个星期默不作声,令他十分烦恼。然后有一天邮局送回了他十篇机械制造的、天衣无缝的小故事。还附了一封简短的信,大意是供应社稿挤,几个月之内不会再接受外搞。可马丁却早已仗恃那十篇小故事过起了阔绰的生活。到最近为止,协会对他的稿子一直是每篇五元,来者不拒的,因此他便把那十个故事当作已经卖掉,仿佛在银行已有了五十元存款,并据此安排了生活。这样,他便于突然之间堕入了一段困顿,在这段时间里他老向那些并不付酬的报刊兜售他早期的作品,向那些并不想买他稿子的杂志兜售他近来的作品。同时他又开始到奥克兰上当铺了。卖给纽约几家周刊的几个笑话和几首俏皮诗使他得以苟延残喘。他在这个时期内向几家大型月刊和季刊发出了询问信,得到的回信是,它们很少考虑接受外搞,它们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约稿,作者都是有名的专家,在各自领域里的权威。
第二十九章
  那个夏天马丁过得很艰难。审稿人和编辑们都放假走掉了。报刊杂志平时三个礼拜就能回信,现在一拖三个月,有时更久。他感到安慰的是邮费倒是因为这僵局而省掉了。出版仍然活跃的是那些强盗报刊。马丁把他早期的作品如《潜水采珠》、《海上生涯》、《捕鳖》、《东北季候风》全寄给了它们,没有从这些稿子得到分文稿酬。不过,在六个月书信往返之后他取得了一项折中:从《捕鳖》得到了一把刮胡刀;刊登他的《东北季候风》的《卫城》则同意给他五元现金和五年赠阅——后来只执行了协议的第二部分。
  他把一首咏史蒂文森的十四行诗卖给了波士顿一个编辑,从那儿挤出了两元钱。那编辑办的杂志虽饶有马修·阿诺德①风格,钱袋子却攥得极紧。他新写成的一首二百行的巧妙的讽刺诗《仙女与珍珠》,刚从脑子里热腾腾出笼,得到了旧金山一家杂志编辑的青睐。那杂志是为一条大铁路办的。杂志编辑写信问他是否可以用免费乘车证代替稿费,他回信问那乘车证可否转让,回答是不能转让。既然不能转让他只好要求退稿。稿子退了回来,编辑表示遗憾,马丁又把它寄到旧金山,给了《大黄蜂》,一家神气十足的杂志,是一个精明的报人一手创办并吹嘘成最辉煌的明星杂志的。但是《大黄蜂》的光芒在马丁出世以前早已暗淡。编辑同意给马丁十五元钱买那首诗,不过在刊出之后却似乎忘了寄稿费的事。马丁去了几封信都没有回音,便写去了一封措辞尖刻的信,算是引来了回答。那是一个新任编辑写的,冷冰冰地告诉马丁他不能对他前任编辑的错误负责。而且他认为《仙女与珍珠》也并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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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马修·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代表作《批评论》(Essay Criticism)以批判市侩主义著名。
  但是给予马丁最残酷打击的却是一家芝加哥的杂志《环球》。马丁一直不肯把他的《海上抒情诗》送出去发表,实在是因为太饿才终于改变了初衷。在遭到十多家杂志拒绝之后,那稿子来到了《环球》的办公室。那集子里一共有三十首诗,一首诗能给他一块钱。第一个月发表了四首,他立即得到了四块钱支票。但是一看杂志,他却为那屠杀式的窜改气得发疯。连标题都改了,《结局》给改成了《完》;《外礁之歌》给改成了《珊瑚礁之歌》;还有一处标题改得文不对题,《美杜莎的目光》被改成了《倒退的轨迹》。诗歌本身的胡涂乱改更是可怕。马丁嗷嗷叫着,满身冷汗,揪着头发。用词、诗行和小节都被莫名其妙地划掉了、交换了、颠倒了、混淆了。有时又凭空飞来些诗节,代替了他的原作。他很难相信一个头脑清醒的编辑竟会这样横行霸道。若是说那诗是叫一个跑街小厮或是速记员动了手术,他倒比较相信。马丁立即去信请求原诗退回,别再发表。他一封又一封地写信,要求,央告,乞请,威胁,都没有回音。那蹂躏屠杀一个月一个月地继续下去,直到他的三十首诗一一发表完毕。支票倒是每月作品一发就寄来的。
  尽管有这些倒霉的事,关于《白鼠》的那四十元支票的记忆仍然支持着他,只是他不得不越来越多地写下锅之作。他在农业周刊和行业刊物里找到了奶油面包,也发现靠宗教周刊容易饿饭。在他最倒霉、连那套黑色礼服也进了当辅以后,却在共和党县委组织的一次有奖比赛里得了个满分——或者是自以为如此。竞赛分作三项,他全参加了——他不禁对自己苦笑,竟弄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的诗歌得了一等奖,十元;他的竞选歌曲得了二等奖,五元;他的论述共和党原则的论文得了一等奖,二十五元。这叫他心满意足,可到他去领奖时才发现还有问题。原来县委内部出了差错,尽管县委里有一个有钱的银行家和一个州参议员,奖金却迟迟没有发了来。这个问题还悬而未决,他又在另一项论文竞赛里得了个一等奖,不但证明了自己也懂得民主党的原则,而且到手了二十五元奖金。不过共和党竞赛的那四十元却泡了汤。
  他不得不设计和露丝见面的办法。考虑到从北奥克兰步行到露丝家再走回来路程太远,他决定把黑色礼服送进了当铺,以保留自行车。自行车照样能让他跟露丝见面,却又能锻炼身材,而且能省下时间来工作。他只须穿上一条细帆布齐膝短裤和一件旧毛线衣,也能算有了过得去的骑车装,下午便能够和露丝一起骑车兜风了。而且,他在她家里见到她的机会也不多,因为莫尔斯太太正全力以赴推行她的请客计划。他在那儿见到的不久前还叫他莫测高深的上流人士现在已叫他生厌。他们再也不神气了。他因为自己日子过得艰难,屡遭挫折,工作又太辛苦,本来就敏感易怒,而他们的谈吐又总惹他生气。他的这种自满未始没有道理。他用自己在书上读到的思想家作尺度来衡量那些人狭隘的心灵,除却考德威尔教授以外,他在露丝家就没有遇见过一个心灵博大的人,而考德威尔教授他也只见过一次。其他的人全都是些蠢材,笨蛋,又浅薄,又武断,又无知。最叫他吃惊的是他们的无知。他们是怎么了?他们受过的教育到哪儿去了?他读过的书他们都是读过的,可是为什么他们从那些书里就什么都没有学到?
  他知道世界上确实有博大的心灵和深沉合理的思想。这是他从书本上验证过的。那些书本给他的教育超过了莫尔斯家的标准。他也明白世上有高于莫尔斯圈子的聪明才智。他阅读英国的社交小说,在其中瞥见过一些讨论政治和哲学的绅士淑女。他也读到过大都会里的沙龙,艺术和聪明都在那里会集,而这种沙龙美国也有。他过去曾愚昧地以为:高踞于工人阶级以上的衣冠楚楚的人们全都智慧过人,情操优美。他曾以为文化总伴随着白领;他曾受过骗,以为大学教育就是博学多才。
  是的,他要奋斗,要向上,还要把露丝留在身边。他对她一往情深,深信她所到之处都一路光辉。他明白自己少时的环境限制过自己;也明白露丝的环境也会限制她。她没有发展的机会。她父亲架上的书、墙上的画和钢琴上的乐曲至多也不过是些平庸的装饰。莫尔斯一家和类似的人对真正的文学、绘画和音乐全都迟钝,而生活却比那一切宏伟多了。他们对生活愚昧得无可救药。尽管他们倾向于唯一神教①,戴了一副具有保守开明思想的面具,实际上他们已落后于解释世界的科学两代之久。他们的思想还处在中世纪阶段。同时,他也感到,他们看待生命和宇宙的终极事实的方法还是形而上学的,那种看法阻地球上最年轻的种族的看法一样幼稚;也跟穴居人的看法一样古老,甚至更古老——那看法使第一个更新世的猿人害怕黑暗;使第一个匆促的希伯来野蛮人用亚当的肋骨造成了夏娃;使笛卡尔通过反射渺小的自我建立了唯心主义的宇宙体系;使那有名的英格兰传教士②用尖刻的讽刺来谴责进化论,并立即博得了喝彩,从而在历史的篇章里草草留下了一个臭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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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唯一神教:基督教的一个教派,只相信有唯一的上帝,不相信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教义,对宗教持较为宽容的态度。
  ②此人是牛津主教威尔伯佛斯,他曾对当时新出现不久的进化论大肆攻击,却遭到赫百黎等科学家和哲学家的强烈反击,非常狼狈。
  马丁想着,又想了开去。他终于明白过来,他所见过的这些律师。军官、商人和银行经理跟他所认识的工人阶级成员们之间的差异是跟他们的食物、服装和人事环境一致的。他们每个人都肯定缺少了某种东西,而那东西他在书本里和自己具上已经找到。莫尔斯一家向他展示了他们的社会地位所能提供的最佳事物,可他并不觉得那些事物有什么了不起。他一贫如洗,成了放债人的奴隶。可他明白自己要比在莫尔斯家见到的那些人高明。他只要把他那身见客服装赎出来,就能像生命的主宰一样周旋在他们之间,带着受到侮辱的战栗,其感受有如被罢黜到牧羊人中间的王子。
  “你仇恨而且害怕社会主义者,”有一天晚餐时他对莫尔斯先生说,“可那是为什么?你并不认识社会主义者,也不懂得他们的学说。”
  话头是由莫尔斯太太引起的。她一直在令人厌烦地歌颂着哈外古德先生。那银行家在马丁心目中是一匹黑色的野兽,一提起那个满口陈词滥调的家伙他就免不了要生气。
  “是的,”他说,“查理·哈补占德是所谓的扶摇直上的青年——有人这么说。这话不错,他也许在去世之前能当上州长,说不定还能进合众国的参议院,谁也说不准。”
  “你凭什么这么想?”莫尔斯太太问。
  “我听他发表过竞选演说。愚蠢得非常聪明,尤其擅长人云亦云,还很有说服力。当头头的准会认为他安全可靠。他的陈词滥调跟普通的投票人的陈词滥调非常相似——不错,你知道,只要你能把任何人的话美化一番,再送还给他,你准保能得到他的欢心。”
  “我的确认为你是妒忌哈扑古德先生。”露丝插话说。
  “上天不允许!”
  马丁脸上的厌恶之情挑起了莫尔斯太大的敌对情绪。
  “你肯定不是说哈扑古德先生愚蠢吧?”她冷冷地质问。
  “并不比一般的共和党人更愚蠢,”他针锋相对,“或者说,也不比民主党人更愚蠢。他们不耍手腕时都很愚蠢,而他们之中善于要手腕的并不多。聪明的共和党人是那些百万富翁们和他们的自觉的仆从们。他们明白自己的利害所在,也深知此中的奥妙。”
  “我就是个共和党,”莫尔斯先生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请问,你把我归于哪一类?”
  “哦,你是个不自觉的仆从。”
  “仆从?”
  “不错,不过那也没什么。你在公司工作,你不替工人打官司,也不打刑事官司;你的律师收入不靠打老婆的穷人,也不靠扒手。你从主宰着社会的人讨生活——谁养活别人,谁就是别人的主宰。不错,你就是个仆从。你只对如何增进资本集团的利益感到兴趣。”
  莫尔斯先生涨红了脸。
  “我得承认,先生,”他说,“你的话跟流氓式的社会主义者差不多。”
  这时马丁回答的就是上面那句话:
  “你仇恨而且害怕社会主义者,可那是为什么?你并不认识社会主义者,也不知道他们的学说。”
  ‘你的学说听起来就像社会主义。”莫尔斯先生回答。这时露丝焦急地望着他们俩,而莫尔斯太太则快活得满脸放光,因为她终于找到了机会,挑起了老爷子的不满。
  “不能因为我说共和党人愚蠢,认为自由平等博爱已经成了破灭的肥皂泡,就把我算成社会主义者。”马丁望尔一笑,说,“我虽对杰怫逊和那些向他提供材料的不科学的法国人提出怀疑,却不能算是社会主义者。请相信我,莫尔斯先生,你比我还要接近社会主义得多,反之,我倒是社会主义的死敌。”
  “现在你倒有心思开玩笑。”对方无可奈何地说。
  “一点也不开玩笑。我说话可是一本正经的。你还相信平等,可你为公司干活,而公司是每天都在埋葬着平等的。你因为我否认平等,揭穿了你的所作所为的实质就说我是社会主义者。共和党人是平等的敌人,虽然他们大部分人嘴上都挂着平等的口号在进行着反对平等的斗争。他们其实是在以平等的名义摧毁着平等。因此我说他们愚昧。至于我自己,我是个个人主义者,我相信赛跑是腿脚快的得奖,打架是力气大的获胜。这就是我从生物学学到的,至少是自以为学到的东西。我说过我是个个人主义者,而个人主义天生就是社会主义的敌人,永远的敌人。”
  “但是你参加社会主义的聚会,”莫尔斯先生反驳道。
  “当然,正如间谍要打入敌人营垒里去一样,否则你怎么能知道敌人呢?何况我参加他们的集会还感到快活。他们是优秀的战士,而且,无论他们是否正确,他们都读过书。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所懂得的社会学和别的学问也比一般企业老板多得多。是的,我参加过他们六七次会议,但那也不能把我变成社会主义者,正如听了查理·哈外古德的讲演并不能把我变成共和党人一样。”
  “我是情不自禁产生这种想法的,”莫尔斯先生冷冷地说,“我仍然觉得你倾向于社会主义。”
  上帝保佑,马丁心想,他不懂我的意思,我的话他一句话也没有听懂。他当初那教育是怎么受的?马丁就像这样在发展之中让自己面对了经济地位所形成的道德观,也就是阶级的道德,那东西在他面前很快就化作了一个狰狞的怪物。他本人是个理性的道德家,而在他眼里他周围这些人的道德观却比大言不惭的陈词监调更为可厌,那是一种经济道德、形而上学道德、伤感主义道德跟人云亦云的道德的妙不盯言的大杂烩。
  他在自己的家里就尝到了一口这种离奇的混合道德的美味。他的妹妹茉莉安和一个年轻勤奋的德国血统技工有了来往。那人在学会了全部技术之后开了一家自行车修理铺,站住了脚跟。以后他又获得了一种低级牌子的自行车的代销权,于是富了起来。茉莉安前不久到马丁那小屋来看他,告诉了他她订婚的事。那时她还开玩笑,给马丁看了看手相。第二次她来时带来了赫尔曼·冯·史密特。马丁表示欢迎,并用了很为流畅优美的言辞向两人祝贺,可那却引起工妹妹的情人那农民心灵的抵触。马丁又朗诵了他为纪念跟茉莉安上次的见面所写的六七小节诗,却加深了恶劣的印象。那是些社交诗,巧妙精美,他把它叫做《手相家》。他朗诵完毕,却没有见到妹妹脸上有高兴的表情出现,不禁感到吃惊。相反,妹妹的眼睛却盯住了她的未婚夫。马丁跟随她的目光看去,却在那位重要人物歪扭的脸上看见了阴沉、慢怒的不以为然的神气。这事过去了,客人很早就离开了,马丁也把它全忘了。不过,他一时总觉得奇怪,即使是工人阶级的妇女,别人为她写诗,能有什么叫她不得意、不高兴的呢?
  几天以后,茉莉安又来看他,这回是一个人来的。他倒是开门见山,没有浪费时间就痛苦地责备起他的行为来。
  “怎么啦,茉莉安,”他也责备她,“你说话那样子好像为你的亲人,至少是为你哥哥感到丢脸似的。”
  “我的确感到丢脸。”她爆发了出来。
  马丁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屈辱的泪水,感到莫名其妙。可无论那是什么情绪,却是真实的。
  “可是茉莉安,我为我的亲妹妹写诗,赫尔文凭什么嫉妒呀?”
  “他不是嫉妒,”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他说那诗不正经,下——流。”
  马丁低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表示难以置信,回过神来之后,又读了读《手相家》的复写稿。
  “我可看不出诗里有什么下流之处,”他终于说,把稿子递给了她。“你自己看看,再告诉我你觉得是什么地方下流——他用的是这个词吧。”
  “那是他说的,他总该知道,”妹妹回答,带着厌恶的表情一挥手,推开了稿子。“他说你应该把它撕掉。他说,他不要这样的老婆,叫人写这样的话,还要去让人家读。他说那太丢脸,他不能忍受。”
  “听着,茉莉安,他这是胡说八道。”马丁刚开口,随即改变了主意。
  他看见了眼前这个伤心的姑娘,他明白要说服她和她的丈夫是不可能的。尽管事情整个儿地荒唐可笑,他仍然决定投降。
  “好了好了,”他宣布,把手稿撕成了五六片,扔进了字纸篓。
  他心里别有安慰,他知道那时他的打字稿已经躺在纽约一家杂志社的办公室里。这是茉莉安和她的丈夫都不会知道的。而且,即使那无害的诗发表了,也不会妨害他自己、茉莉安夫妇或任何人。
  茉莉安向字纸篓伸了伸手,却忍住了。
  “我可以吗?”她请求。
  他点了点头。她把那些手稿破片收拾起来,塞进了短衫口袋——那是她任务完成的物证。他沉思地望着她。她叫他想起了丽齐·康诺利,虽然茉莉安没有他只见过两面的那个工人阶级姑娘那么火热、耀眼、精力充沛,但她们的服装和姿态是一样的,她们是一对。他又设想若是这两个姑娘之一在莫尔斯太太的厅堂里出现,又会怎么样。这一想,他又不禁心里一乐,笑了起来。笑意淡去,他又感到了孤独。他的这个妹妹和莫尔斯太太家的厅堂是他生命旅途上的两个里程碑。他已经把两者都扔到了身后。他深情地环视着他的那几本书。那是他现在仅有的志同道合者了。
  “啊,什么?”他吃了一惊,问道。
  茉莉安把她的问题再说了一遍。
  “我为什么不去干活?”他有心没肠地笑了起来。“你的那位赫尔曼教训了你吧。”
  她摇摇头。
  “别撒谎。”他命令道,她点了点头,承认了他的判断。
  “好了,你告诉你那位赫尔曼,还是多为自己的事操点心吧。我为他的女朋友写诗可以算得是他的事,但对此外的问题他是没有发言权的。明白了么?”
  “你说我想当作家是办不到的么,呢?”他继续说,“你认为我不行么?——认为我倒了霉,给家庭丢了脸,是么?”
  “我认为你若是有了工作就会好得多,”她理直气壮地说,他明白那话是出于至诚。“赫尔曼说——”
  “滚你耶赫尔曼的蛋吧!”他叫了起来,态度却挺好,“我想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还有,请征求征求你那位赫尔曼的意见,可否委屈地同意你接受我一个礼物。”
  妹妹离开之后他考虑了一下这事,不禁一再苦笑。他看见妹妹和她的未婚夫、工人阶级的全部成员、还有露丝那阶级的全部成员,人人都按照自己渺小的公式过着自己的狭隘生活——他们是过着集体生活的群居动物,他们用彼此的舆论塑造着彼此的生活。他们受到那些奴役着他们的幼稚公式的控制,都不再是单个的个人,也都过不到真正的生活。马丁把他们像幽灵队伍一样召唤到了自己面前。和巴特勒先生手牵着手的是伯纳德·希金波坦;和查理·哈扑古德胜贴着脸的是赫尔曼·冯·史密特。他把他们一个一个,一对一对作了评判,然后全部打发掉。他用书本上学来的智慧和道德标准对他们作了评判,然后茫然地问道:那些伟大的灵魂、伟大的人到哪里去了?他在响应他幻觉的号召来到他小屋里的轻浮、粗野、愚昧的聪明人中寻找,一个也没有找到。他厌恶这群人,女巫喀耳刻也一定像他一样厌恶着她那群猪的①。等到他把最后一个幼象都赶走,觉得自己已是单独一人时,却来了一个迟到者,这人不期而至,是个不速之客。马丁望着他,看见了那硬檐帽,方襟双排扣短外衣和大摇大摆的肩头,他看见了那个流氓,当年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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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喀耳刻:希腊神话里的女巫,据说住在埃埃亚岛,能把路过的人变成猪。见荷马史诗《奥德赛》。
  “你也和这些人是一路货色,小年青,”马丁冷笑说,“你那道德和知识水平当初也跟他们一模一样。你并不按照自己的本意去思想和行动。你的思想和你的衣服一样,都是预先做好的。大家的赞许规定了你的行为。你是你那帮人的头头,因为别人说你有种,为你喝彩。你打架,你指挥别人,并不是因为你喜欢那样做——你知道实际上你讨厌那样做——而是因为别人拍你的肩膀表示赞许。你打垮了干酪脸是因为你不肯认输。而你不肯认输则一部分是因为你好勇斗狠,一部分是因为你相信着你身边的人相信的东西,认为男子汉的本领就在敢于残酷凶狠地伤害和折磨别人的肉体。哼,兔意于,你甚至抢走伙伴的女朋友,并不因为你想要那些姑娘,而只是因为你身边的人在骨髓里存在的就是野蛮的公马和雄海豹的本能,而你的道德规范又由他们决定。好了,那样的年代过去了,你现在对它是怎么看的?”
  转瞬之间那幻影改变了,好像作出了回答。硬檐帽和方襟短外衣不见了,为较为平和的装束所代替。脸上的蛮横之气,眼里的粗野之光也不见了;因为受到熏陶磨练,脸上闪出了心灵跟美和知识契合无间的光芒。那幻影非常像他现在的自己。他打量着幻影,看见了那映照着幻影的台灯和灯光照耀的书本。他瞥了一眼那书名,读道:《美的科学》,然后便进入幻影,挑亮台灯,读起《美的科学》来。
第三十章
  那是个美丽的秋日,小阳春天气又来了。去年此时他俩表白了彼此的爱情,马丁向露丝朗诵了他的媛清组诗人这一天午后,两人又像以前那样骑车来到了他们喜爱的群山中的丘陵。她不时地以欢快的惊呼打断了他的朗诵。现在他把最后一负手稿和别的手稿也到了一起,等待着听她的意见。
  她迟迟没有说话。然后便吞吞吐吐地汗始了,犹豫着,想用恰当的语言表达难堪的意思。
  “我觉得这些诗都很美,美极了,”她说,“但是你卖不掉,是不是?你懂得我的意思的。”她说,几乎是在请求。“你的写作并不现实,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也许是市场吧——使你无法靠写作过日子。我求你,亲爱的,你为我写了这些诗,我感到得意,也感到骄傲和如此等等。要不然我就不是真正的女人了。可是诗歌并不能让我们结婚。你明白么,马丁?不要以为我贪财。我打心里感到沉重,我是为了爱情和我俩的未来。我们知道彼此相爱已经一年了,可我们结婚的日子依旧遥远。我像这样谈着结婚,不要以为我不顾廉耻,因为实际上我是拿我的心和我的一切在下赌注。你既然那么醉心于写作,为什么不到一家报纸去工作呢?为什么不去当个记者?——做一段时间至少是可以的吧?”
  “那会破坏了我的风格的,”他闷闷不乐地低声回答,“你不知道我为风格下了多少功夫。”
  “可那些小故事,”她辩解说,“你吧它们称作下锅之作的,你倒写了不少。它们又是否破坏了你的风格呢?”
  “不,情况不同。小故事是在一天漫长的考究风格的工作完毕,我已经筋疲力尽时才去琢磨写出的。而记者工作却要从早到晚卖文为生,写稿成了生活里唯一的也是至高无上的工作。而且生活像旋风一样,只有那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肯定不会考虑风格,有的只是记者风格,而记者风格绝对不是文学。我正处在风格逐渐结晶形成的时期,却去做记者,简直是文学上的自杀。现在的情况是,每一个小故事,小故事里的每一个词语都伤害着我,伤害着我的自尊和我对美的尊重。告诉你,写小故事叫我恶心,我在犯罪。小故事没了市场,我内心深处反倒高兴,尽管我的礼服又进了当铺。可是我在写《爱情组诗》的时候是多么美妙快活呀!那是最高贵的创造的欢乐!是对一切一切的报偿。”
  马丁不知道,其实露丝对他的“创造的欢乐”并无体会。这个词她用过——他就是从她的嘴唇上第一次听见的。露丝在大学攻读学士学位时读到过,也研究过,可是她并无创造性,不会创作,她一身的文化气息不过是从人云亦云中得来的。
  “编辑修改你的《海上抒情诗》难道也错了?”她问,“请记住,没有审查合格证明,编辑是不能上岗的。”
  “那正跟现存秩序所坚持的说法合拍,”他回答,自己对编辑之流的怒火左右了他。“现存的不但是正确的,而且是最好的。任何事物的存在本身都足以证明它适于存在——请注意,一般人往往下意识地认为,它不但适于在现有条件下存在,也适于在一切条件下存在。当然,他们之所以相信这种废话是因为愚昧,这种想法大体跟魏宁格①所描写的模糊心灵活动不相上下。这些人自以为有思想。而对少数真正进行思考的人下着判断的偏偏就是这类没有思想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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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魏宁格(1880-1903),奥地利思想家。他描写的这种模糊的感觉状态是人类和动物所共有的。
  他住了口,意识到自己的话已在露丝的理解力之外。
  “我相信我不知道这位魏宁格是什么人,”她反驳说,“而你讲起话来又概括得可怕,叫我跟不上。我谈的是编辑资格的问题——”
  “我要告诉你,”他插嘴说,“编辑们有百分之九十九主要条件都不合格。他们作为作家都是失败的。不要以为他们愿意放弃写作的欢乐去干那些沉重的伏案工作,或者去做发行或者业务经理的奴隶。他们写作过,但是失败了,于是出现了该死的怪圈:文学的失意者成了看门狗,把守着每一道通向文学成就的大门。编辑、副编辑、编辑助理,为杂志和出版家审查稿件的大部分或几乎全部的人都是想写作而又失败了的人。而决定作品应当或不应当出版的偏偏是他们,偏偏是这些阳光之下芙美众生里最不合格的人——坐在那儿评判着独创性和天才的是他们,是这些已经证明缺少创造性和圣火的人。然后还有评论家,也都是些失败者。别以为他们没有做过梦,没有打算写诗或小说。他们做过的,但是失败了。嗨,平庸的批评比鱼肝油还恶心。不过我对书评家和所谓的评论家的意见是知道的。伟大的评论家是有的,但是像彗星一样稀罕。我若是写作失败了,我可以证明自己从事编辑事业的能力。那里毕竟还有奶油面包,还有果酱。”
  露丝机灵,听出了他话里的矛盾,反对起来就更振振有辞了。
  “可是马丁,既然那样,既然所有的门都像你所下的结论那样关闭了,伟大的作家又是怎么取得成功的呢?”
  “他们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他回答,“他们的作品太灿烂,太炽烈,反对的人都叫它们烧成了灰烬。他们是通过奇迹的路成功的,是以一比一手的赌注赌赢了的。他们成功是因为他们是卡莱尔笔下那种遍体鳞伤却不肯低头的巨人。那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要做出别人做不到的事。”
  “可你要是失败了呢?你还得想到我呀,马丁。”
  “我要是失败了?”他盯着她望了一会儿,仿佛她那想法不可思议。然后眼里闪出了聪明的光。“我要是失败,我就去做编辑,让你做编辑的老婆。”
  她见他在调皮,眉头便皱了起来——那样子又美丽又可爱,他不禁楼过她就亲吻,吻得她不再皱眉头。
  “好了,够了,”她求他,他的阳刚之气迷醉了她,她靠了意志力才挣扎了出来。“我已经跟爸爸妈妈说了。我以前从没坚持自己的意见巨对过他们,这次我可要求他们接受我的意见,我很不孝顺。你知道他们不同意你,但是我一再向他们保证说我永远爱你,爸爸终于同意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从他的事务所开始。他还主动提出,你一上班他就给你足够的薪水,让我们俩不仅能够结婚,而且能在什么地方有一套住房。我觉得他够体贴的了——你觉得呢?”
  马丁心里一阵钝痛,感到失望。他机械地伸出手去,想取烟草和纸——可他再也不带那东西了。他只含糊地回答了一句,露丝说了下去:
  “不过,坦率地说,我不愿意伤害你——我告诉你这话,是想让你知道爸爸对你的印象——他不喜欢你过激的观点,而且认为你懒。当然,我知道你不懒,相反倒是很刻苦。”
  马丁心里却明白,自己有多么刻苦就连她也不知道。
  “好了,那么,”他说,“对于我的观点呢?你以为我过激,是么?”
  他盯着她的眼睛,等着回答。
  “我认为你的观点叫人不安,”她回答。
  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灰色的生活阻挡了他,使他忘却了她在试图要求他去工作,而她呢,既已说明了想法,冒了险,也愿意等下一次再要求回答。
  她不用等多久。马丁自己也向她提出了问题,想衡量一下她对他的信心。还没满一周双方都得到了回答。马丁向她朗诵了他的《太阳的耻辱》,于是形势急转直下。
  “你为什么不肯去做记者?”听完朗诵,她问道,“你这么喜欢写作,我相信你会成功的。你可以在新闻事业上出人头地,享有盛名的。有许多了不起的特约通讯员,薪水很高,全世界就是他们的天地。他们被派到世界各地去,比如斯坦利①,他就被派到非洲的腹地,派去采访教皇,派到无人知道的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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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坦利,大约是亨利·斯坦利爵士(1841-1907),英国著名的记者和探险家,以在非洲探险著名。
  “那么你是不喜欢我的论文么?”他问,“你相信我写新闻还可以,搞文学却不行么?”
  “不,不,我喜欢你的文学作品,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是我担心有的读者跟不上。至少我跟不上。听起来挺美,可是我不懂得。你的科学词汇我弄不清楚。你是个极端分子,你知道,亲爱的。你明白的东西我们别的人可不明白。”
  “我估计叫你不明白的是那些哲学术语,”他能说的就是这句话。
  他刚朗读了他所写成的最成熟的思想,情绪火热,听了她的断语不禁目瞪口呆。
  “不管写得多么糟糕,”他坚持,“你从中看到了什么东西么?——我指的是思想?”
  她摇摇头。
  “没有,它和我读过的东西都非常不同。我读过梅特林克,懂得他——”
  “他的神秘主义,你懂得?”马丁爆发了出来。
  “懂,但是你的话我不懂,看来你是攻击他的。当然,要是强调独创性的话——”
  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她的话,自己却没有说什么。他突然意识到她正在说话,已经说了一会儿。
  “说到底你是在玩写作,”她在说,“你确实玩得太久了。已经到了严肃地面对生活——面对我们的生活的时候了,马丁。到目前为止,你只是一个人在生活。”
  “你是要想我去工作么?”他问。
  “是的,爸爸已经提出——”
  “那些我都明白,”他叫了起来,“可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我是否失去了信心?”
  她默默地捏住他的手,眼神迷茫。
  “失去了对你写作的信心,亲爱的。”她低声说。
  “你读过我许多东西,”他粗野地说下去,“你有什么看法?完全没有希望么?和别人的东西比怎么样?”
  “可是别人的作品卖掉了,你的——没有。”
  “那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我不能从事文学么?”
  ‘那我就回答你吧。”她鼓起了勇气回答;“我认为你不是搞写作的料。请原谅我,亲爱的。是你逼我说的;而你知道我比你更懂得文学。”
  “是的,你是个文学学土,”他沉吟着说,“你应该懂得。”
  “但是我还有别的话要说,”两人痛苦地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了下去,“我知道我心里有些什么,没有别人比我更了解。我知道我会成功的。我不愿意受到压抑。我想要用诗歌、小说。散文的形式表现的东西燃烧着我。不过我不要求你对它有信心。我并不要求你对我有信心,对我的写作有信心。我要求你的只是爱我,对于爱情有信心。
  “一年以前我要求了两年,还有一年没有到期。而我以我的荣誉和灵魂发誓,相信这一年没有过完我就会成功的。你记得很久以前告诉过我的话,我学写作还有个学徒阶段。是的,我的学徒阶段已经过去。我已经把它塞满了,压缩了。你在前面等着我,我从来没有偷过懒。你知道么,我已经忘记平平静静地入睡是怎么回事了。睡得心满意足,然后高高兴兴地自然醒来对我已是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我现在总是叫闹钟闹醒,早睡也好,晚睡也好,闹钟总上好的。这个动作,关灯,是我的最后的有意识的动作。
  “我感到疲倦了便把费力的书换成轻松点的。我打瞌睡,便用指关节敲我的脑袋,把睡意赶走。我曾读到一个害怕睡觉的人。故事是吉卜林写的。那人为防止打瞌睡,弄了一根铁刺,人一迷糊他的光身子就扎到铁刺上。我就弄了这么个东西。我看准了时间,决定不到一点、两点、三点那刺决不撤掉。它就像这样在预定时间以前总扎醒我。好多个月以来那铁刺都是陪着我睡觉的。我不要命了,五小时半的睡眠已是奢侈品。我现在只睡四小时。我渴望睡眠。有时候我因为缺少睡眠把头脑弄得很清醒,有时能带来休息和睡眠的死亡对我成了严重的诱惑,那时朗赛罗的诗总京回在我的脑际:
  “‘大海是那样平静幽邃,
  怀里的一切都沉沉安睡;
  向前一步便一了百了,
  一跳,一串泡,万事全消。’
  “当然,这是瞎说,是因为太紧张,精神负担过重才这样说的。问题还在: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为了你,为了缩短学徒期,强迫成功早日来到。现在我的学徒期已经满了,我知道我的学识,我发誓我一个月之内学到的东西要比普通的大学生一年还多。这我明白,我告诉你。但是如果不是迫切地需要你的理解,我是不会说的。这不是夸耀。我用书本来检验成绩。今天你的几个弟兄跟我和我在他们睡大觉时在书本中所取得的知识一比,简直就是无知的野蛮人。很久以前我想成名,可现在已没有那意思了。我想要的只有你。我渴望你,比吃饭穿衣和受到承认更渴望。我做梦也想把我的头枕在你的胸口睡一辈子。而这个梦再过一年左右就可以实现了。”
  他的强力一浪又一浪地冲击着她。在他的意志和她的意志碰撞最严重的时候,也正是她最强烈地感到他的吸引力的时候。他那一向向她流泻的力量在他那激动的声音和炯炯的目光里开出了花朵,在澎湃于他体内的生命和智慧的活力里开出了花朵。在那时,也只在那时,她意识到了她的信心出现了一道裂缝——通过那裂缝她瞥见了那真正的马丁·伊甸,灿烂的,不可战胜的马丁·伊甸。有如驯兽师有时也会犹豫一样,她一时也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驯服这个精灵般的野蛮人。
  “还有一件事,”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你爱我,可你为什么爱我?吸引你的爱情的正是在我心里强迫我写作的东西。你爱我,正因为我跟你所认识的人,可能爱的人,有所不同。我不是坐办公桌和会计室的料,不是凭嘴劲谈生意,上法庭玩条文的料。叫我于这种事,把我变成别的人,做他们的工作,呼吸他们的空气,发挥他们的论点,你就毁灭了我和他们的差异,也毁灭了我,毁灭了你所爱的东西。我对写作的渴望对我是最举足轻重的东西。我如果是块顽石,我就不会想写作,你也就不会要我做丈夫了。”
  “但是你忘了,”她插嘴道,她心灵的敏捷的外层瞥见了一个类似的东西。“过去有过古怪的发明家,为了追求永动机这种奇特玩意让全家人忍饥挨饿。他们的妻子们无疑是爱他们的,为了他们和他们一起受苦,可并不是因为对永动机的迷醉而是不计较他们那迷醉。”
  “说得对,”回答是,“可是也有并不奇特的发明家,他们在追求现实的发明时也挨饿。而有时他们却成功了,这是有记录的,我并没有想入非非——”
  “可你说过,‘要做做不到的事’。”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那是打比喻。我追求的是前人成功了的事——写作,靠写作为生。”
  她保持沉默,这又逼得他说了下去。
  “那么,你认为我的目标是跟永动机一样的怪物么?”他问。
  她捏了捏他的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是怜爱的母亲在捏受伤的孩子的手。那时他对她不过是个受伤的孩子。是一个着了迷的人,在追求着不可能的东西。
  两人谈话快结束时她再次提醒他她父母的反对。
  “可是你爱我么?”
  “我爱你!爱你!”她叫了起来。
  “我爱的是你,不是他们,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伤害不了我。”他的声音里震响着胜利。“因为我对你的爱有信心,也不怕他们的反对。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可能迷路,爱情是决不会迷路的。只要爱情不是个弱者,一路畏畏缩缩,磕磕绊绊,就不会走错。”
第三十一章
  马丁在大马路碰巧遇见了他的姐姐格特露——后来证明是个非常幸运而又尴尬的巧遇。她是在一个转弯处等车,首先看见了他,并注意到了他脸上那急切的饥饿的皱纹和眼里那绝望的焦急的神色。实际上他的确已是山穷水尽,着急万分。他刚刚和一个当铺的老板谈判下来。他想从他当掉的自行车再挤出几个钱来,却没有成功。泥泞的秋天已经到了,马丁早当掉了自行车,保留了黑色礼服。
  “你还有一套黑衣服,”当铺的办事员了解他的家底,回答说,“你别告诉我说你已经当给了犹太人李扑卡。因为你要是去了——”
  那人眼里露出威胁,马丁急忙叫道:
  “没有,没有,我没有当。但是要留着办事时穿。”
  “行了,”放高利贷的人的口气软了,说,“我要衣服也是办事,拿衣服就给你钱。你以为我借钱给人是为了祝自己健康么?”
  “可那是一部状况良好的自行车,值四十元呢,”马丁争辩过,“你才当给了我七块钱,不,还不到七块钱。六块二毛五,预扣了利息。”
  “还要钱就拿衣服来,”打发马丁离开那气闷的洞窟的就是这句回答。他心里的严重绝望反映到了他脸上,姐姐见了不禁难受。
  姐弟俩刚见面,电报路的班车就到了,停车上了一批下午的客人。希金波坦太太从他扶着她的胳膊帮她上车的握法感到马丁不打算跟她一起走。她在踏板上转过身来看着他,心里又为他那谁忙的样子难过了。
  “你不来么?”她问。
  她随即下了车,来到了他的身边。
  “我走路,锻炼身体,你知道。”他解释。
  “那我也走几段路,”她宣布,“也许对我有好处。我这几天正觉得不清爽呢。”
  马丁瞥了她一眼,她那样子证实了她的说法。她衣着邋遢,体态臃肿,两肩搭拉着,脸上的皱纹下垂,显得疲倦;步伐也沉重,缺少弹性——活脱脱是幅对自由快活的步伐的讽刺画。
  “你最好就走到这儿,”他说,虽然她到第一个街口就已停了步,“在这儿塔下一班车。”
  “天呀!——我怎么就累成这个样!”她喘着气说,“如果我的鞋是你那样的底,我走路也能像你的。可你那鞋底太薄,离北奥克兰很远就会破的。”
  “我家里还有一双更好的。”他回答。
  “明天出来吃晚饭吧,”她转变话题邀请,“希金波坦先生不在家。他要到圣利安德罗会办事。”
  马丁摇摇头,但是他听见吃饭时眼里所流露出的饿狼般的馋相,却无法掩饰。
  “你已经腰无半文,马,所以才走路的,还说什么锻炼呢!”她打算嘲笑他,却忍住了,只苦笑了一声。“来,我来看看。”
  她在提包里摸了一会,把一个五块钱的金币塞到他手里。“我好像忘了你上次的生日了,马。”她嘟哝出了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
  马丁的手本能地捏住了金币,同时也明白他不该接受,于是犹豫不决,陷入了痛苦。那一块金币意味着食物、生活。身体与头脑的光明,和继续写作的力气,而且说不定能写出点东西来再赚好多个金币呢,谁说得清?他在幻觉里清清楚楚燃烧着他刚完成的两篇文章;他看见它们放在桌下一堆退还的稿件顶上。那是他没有邮票寄出的。他还看见了它们的题目:《奇迹的大祭师》和《美的摇篮》。是还没有寄出去过的。那是他在那个问题上所写出的最佳之作。要是有邮票就好了!此时最后成功的把握在他心里升起,那是饥饿的有力的同盟军。他立即把那块金币塞进了口袋。
  “我会还你的,格特露,一百倍地还你,”他大口地喘着气,说。他的喉咙痛苦地抽搐,眼睛也迅速闪出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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