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附近娆了十五分钟左右才找到一间超商,买了贴额头的冰敷贴布、两公升装的运动饮料和果冻状的营养补给食品。他也考虑买感冒药,但内服药有些危险。如果她出现过敏反应,届时就得叫救护车了。
回到房间时,她已彻底熟睡,但睡脸并不安详。他先拨起她的浏海,在额头贴上冰敷贴布,然后犹豫自己的去留。
该从外面上锁,再将钥匙丢进信箱或大门上的小篮子里吗?可是,一个年轻女子独居在外,做这么简单的紧急处理后,也不系上门锁链,就这样回去也不妥吧。但是,他也无法果决地为了关紧门窗就叫醒她,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总之,他担心她——但,现在他还有权利这么说吗?
都来到这里了,不管她再怎么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了。
最后,他决定错到底地留下。
拂晓,她很早就醒了。他也很浅眠,一察觉到她的气息后也张眼醒来。
他借用坐垫当枕头,睡在房间的一角。见她醒来,他也坐起身。
他还以为她会失声尖叫,但她只是不发一语地注视他。
「……你并不惊讶呢。」
「至少坐车之前的部分我还记得。」
「也记得我把随身碟还给你了吗?」
她点点头,但神情有些不安。看来是记得已拿回去,但不确定放哪里吧。
「就在你昨天拿着的提包里。」
他说,指向放在床铺下方的提包。她又点点头,但没有拿起提包确认。
他回想起了她抢随身碟时留下的抓伤,伤口一阵刺痛。
「我发誓我没有趁你睡着的时候打开电脑偷看随身碟里的内容。」
她又点点头。第三次了。
「总之,你先补充水分吧,然后再吃早餐。我买了一点东西回来。」
他走向厨房,拿出冰箱里的运动饮料、果冻和一片冰敷贴布,再从流理台的沥水篮里拿起一个杯子。
「我不晓得你是否对药物过敏,所以没有买药。」
他说,从她的额头上撕掉已经变温的冰敷贴布,再贴上新的。不经意碰触到的额头还有点烫,但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
她接过倒了运动饮料的杯子后,尽管速度不快,还是不间断地喝完一整杯饮料。果然喉咙很渴吧。
「有办法吃果冻吗?」
「我等一下再吃。我想再喝一杯。」
她接着喝第二杯,低垂着头说,
「计程车费和这些东西的费用我会还您,麻烦告诉我多少钱。」
「饶了我吧。我害你哭得那么惨,至少让我表示道歉的心意。」
他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说喜欢她了。
他战战兢兢地试探性询问:
「……你……不会向公司辞职吧?」
她默不作声地喝着运动饮料。
「我希望你不要辞职。」
她的不理不睬让池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想辞职的话,不如我离开吧。」
「……为什么?」
被反问后,他一时语塞。可是——
「事到如今你若说我厚颜无耻,倒也没错。我原先并不想那么做的。在你看来,那个……可能就像是精神上的那个,非常过分吧。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从视窗一跳出来就非常喜欢,我想看到最后,不想被人打扰。这些都不是谎话。」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像借口的借口了。虽然窝囊,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说词。
「也只有我看过你变成『脱皮小猫』的模样,虽然大家都没发现,但其实你很男孩子气,与假装气质时的落差又很有趣,只有我才晓得——」
充满男子气概、能立即下定决心宁可辞职也不愿受辱的她。
就连在离开前决定先交接好份内工作,这点也很有男子气概的她。
「我也注意到,你时常不经意地说些一股女孩子聊天时不常使用的单字。好比说恩格尔系数、服装费、娱乐费等等,其他还有很多大家因为听得懂就直接忽略,但其实不常使用的词汇。一般人都说买衣服和玩乐吧;比起阔绰,更常说奢侈吧。这些事大概也只有我注意到。」
他情不自禁地越来越偏离主题。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女孩。而且知道你很有趣的人就只有我而已,这让我有些自豪,所以八成从『脱皮小猫』起就一直注意你了。另外,我想还有一个原因。」
她始终低垂着脸庞,偶尔将杯子凑至嘴边。
拜托你,看着我吧。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听着我绞尽脑汁挤出的差劲借口,脸上究竟带着什么表情?是多少受到感动?抑或是——
「我之前说过吧,我虽未在公司里提过,但从以前就很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直暗忖,你该不会也喜欢看书吧……如果你是常看书的人,我就能明白你为何常说些让我感到纳闷的单字。又知道你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我非常兴奋。对了,设计时你始终只是个助理,但好几次广告文宣遇到危机时,都是因为你临时提出好点子才安全过关。因为你是『写得出来』的人,这种小事当然算不了什么吧。」
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骤然下跪。
「拜托你!请你不要辞职!」
「咦!讨厌!」
她打着哆嗦,首度抬起头来。
「快起来,您这样我很困扰!」
「我请你不要辞职让你很困扰吗?」
「我是指下跪!」
他胆颤心惊地仰起头。
「总而言之,我喜欢你。你也许会觉得我嘴上这么说,怎么还做得出那种过分的行为。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不,我反而希望你讨厌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你给我称心的答覆,在公司里我也会尽可能不和你接触。可是,我不想从你那里夺走一块,只有这点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经伤害你这么深了,绝不想再夺走你的工作。所以,你非得辞职的话,不如我辞职吧。与其让写出我最喜欢的故事、又是我喜欢的女孩子辞职,倒不如我离开吧。拜托你。」
好一阵子,她都沉默不语,最后终于开口:
「我不会……辞职。所以您也不用辞职。我只是有起床气。」
啊啊,就算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有男子气概。
在这种情况下冒出「我只是有起床气」这句话,让他听了更加倾心。至此,他又更喜欢她了——虽然也伴随着些许痛苦。
她将小口小口喝完后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膝盖上。
他轻轻拿起杯子放在地板。
「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
见她今天头一回放软姿态,他有些松一口气。
「确实,我也一直注意着你。但是,你却以那种方式强看我的文章,我一时间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因为从来没有人称赞过我写的文章,就算你称赞说很有趣,我也无法相信。」
「你让其他人看过吗?」
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没有人称赞过她?
撇开商业作家不说,她的文章明明非常有趣,甚至是他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他不认为自己的喜好非常偏颇。
「你让谁看过?」
「抱歉,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啊,对不起……」
他也没有权利过问这种事。
她隔着棉被抱住膝盖。
「抱歉,你请回吧。我不会辞职的。」
当然,他没有抗议的权利,于是顺从她的要求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
他只能对她这么说,走向玄关。「喂。」中途她出声叫住他。
「你会看时代小说吗?」
「……有时会看得很入迷。」
「我觉得,现今这个时代,一般对话里会使用『厚颜无耻』和『称心』这种词汇的人也不常见喔。」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完全想不出所以然来。
那之后又过了数天。他满脑子只担心与自己在同一个职场工作,会不会造成她的负担。因此,在旁人看了不会感到不自然的范围内,尽量不与她接触。
然后,某一天,她用公司的通讯系统传送讯息给他。
当画面跳出显示她登录名称的视窗时,他的心跳了一下。
他打开讯息。
如果您有私人的电子信箱,可以告诉我吗?不方便也没关系。
大概还介意前几天的冲突吧,内容写得非常客气。他立即回复。本来想加一句贴心的问候语,但不管写什么看来都是画蛇添足,于是便作罢了。
xxxxxx@
随后她又传来回复:「谢谢您。」当时的互动仅此而已。
回家之后他打开信箱确认,她已寄邮件给他,标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不是公司的电子信箱,应该是私人的。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私人的电子信箱。
那之后我想了很多,你是第一个说我的文章很有趣。
所以,也想请你看看其他文章。
附加档案是我一再推敲之后,觉得「可以请别人看」的作品。
你不嫌弃的话,再告诉我感想吧。
——简直像在作梦一漾。
他用两手拍自己的脸颊。
他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还以为再也无法接近她了。
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还能再次与她说话。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附加的文件档案。
依然自第一行就深受吸引,喜欢得不得了。
他在刚看完,心情还相当激动的情况下飞快打完感想,然后发送出去,隔天早上重看一次信后,才发现自己写的感想简直像糟透的情书。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哪里写得很好、我喜欢哪个角色、那句台词很棒、我喜欢那个场景——
果然,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
哇呜——他不由自主抱住自己的头。——我真的寄了这种感想出去吗?
接着自动启动的邮件确认系统发出收到信件的提醒声。打开察看后,寄件人是她,而且是在他寄出感想三十分钟后就回信。
谢谢你。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感想。
我真的很开心。
下次能再寄一些文章给你吗?
他本来想回信,但会赶不及搭电车。总是很早上班的她多半已经到公司了。他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梳洗打扮完后,冲出比她的房间还要凌乱的套房。
如他所料,他是第二个到公司的人。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工作。
他一边打上班卡一边向她攀谈。
「……早安。」
那天之后,他始终只敢点头致意,不曾向她搭话。
她点头的同时也给予回应:「早安。」
那件事之后,这是她首度对他敏出回应。
你知道光是如此,现在的我就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吗?
「我会等你。不管有多少,我全都想看。」
他说完后,她有些腼腆地点点头。
如果再继续喋喋不休打开话匣子,似乎又太「厚颜无耻」了,因此他仅颔首致意,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时而数天一次、时而一周一次寄文章给他。
她会依据工作的忙碌程度调整寄信的频率。一旦间隔一周以上,他就觉得身心各方面都非常寂寞。总的来说,就像一只暂时吃不到饲料的小狗。
这种情况持续了约三个月吧。
公司的规模不大,但年末仍因为圣诞卡、贺年卡和特惠传单的订单而忙得不可开交。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工作天之前,他完全没有收到她的文章。
他们甚至忙得没有心思筹办尾牙。社长和上司都是好不容易才腾出时间参加厂商和客户举办的尾牙。
最后工作日这天,做完了自己份内工作的人也是慌忙寒暄几句后,就飞也似地赶回家。大家都很忙,不是返家的车票时间快到了,就是有家庭聚会,或是与情人有约。在这间公司上班的人一到忙碌期,家庭不和或是被另一半甩了的新闻时有耳闻,所以大家都卯足劲维护感情。
在此情形下,没有特定计划的他和她在事务所待到最后,负责收拾残局。
那件事之后,这种状况就不曾发生过。因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好不容易她愿意让自己再次接近她,他不想再踩到地雷。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做就好了。」
他试着提议,但她笑着摇头。
「反正就快好了,两个人一起收拾也比较快吧。」
两人简单地打扫办公室后,打卡下班时,已快过凌晨十二点。
锁上位于三楼的事务所大门后,因为电梯已经停用,两人走楼梯下楼。
「这种时候单身又无计划真吃亏呢。因为大家都把收拾残局的工作推绐我们。」
「可是坦白说,社长在的话也很碍事呢……」
听见她直率的发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社长在承接工作这方面手腕高明,但在设计现场却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存在。由于他离开第一线已久,不仅对操作软体生疏,设计的品味也每每大幅偏离客户的需求。
或是一时兴起更改近乎完成的设计,却说:「这样子果然不好。」又退回来。让大伙在忙碌时更容易兴起杀人的念头。
两人走出大楼后门,一路并肩来到大马路。
「末班车还来得及吗?」
她边看手表边点头。
「那么,新年快乐。我很期待能在寒假看到你的新作品喔。」
他抬手留下新年问候语,转过身时,外套的下摆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发现是她拉着下摆。她低垂着头,用僵硬——不,是用紧张的口吻小声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要不要顺路到我家呢?」
各种期待与邪念互相交错,他一时间答不上话。
「我至今都非常执拗地一再推敲修改,但我想如果是你,其实也没关系吧。就在几近于刚写好的状态给你看也没关系。所以——」
你要不要来我家看呢——?
她问的时候应该抱着必死的决心吧。
「……我可以茌你面前看吗?」
到了此刻,他也明白她能接受自己做到哪种地步。
起初他强行看她的文章时,她还说过那样就像强暴了她的内心。
她点点头,下巴上有着下定决心后紧皱成一团的纹路。
「我的末班车也快到了喔。」
她又点点头。
「我不全部看完的话绝对不会回家喔。」
她又点头。
「很可能会过夜喔。」
又点头。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喜欢你吧?」
因此听到她的提议,他没有自信可以忍住什么都不做。他的问题里也包含了这层含意,她则用力拉了拉他的下摆。
糟了。
那么用力拉的话——他的理智线会断掉。
路上行人不多也助长了他的勇气。他回过头紧抱住她。切断理智线的人是你喔,我说过我喜欢你了吧。
第二次的亲吻,她自一开始就给予回应。
结果顺序前后颠倒了。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发生,她也没有拒绝。
「截至目前为止,」她与他裹在同一条棉被里,娓娓道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他喜欢我写的文章。」
「我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
他皱起脸庞。的确,每个人阅读时皆有好恶。但是,如果曾让好几个人看过,不可能没有人喜欢她的文章。
绝不可能只有我喜欢她的文章。
「可是,真的没有半个人喔。」
「是怎么样的人看过?」
「大学时我加入文艺社……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自己私下写写文章,没有请任何人看过,后来我与其中一名男社员交往。他的文章对我来说太过艰涩,我都看得一头雾水,但他每次拜托我先看过一遍时,我都会看。之后他问我:『你不写点东西吗?』我就鼓起勇气拿出了我写的文章。结果——
对方竟嗤之以鼻说:『你写小说还是当成兴趣比较好吧。不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却从头到尾都很拙劣,根本不到足以称为小说的水准。』
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又很喜欢他,所以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小说明明就是自己最脆弱的部份,我把它拿出来一决胜负,为什么他却如此无情地抨击交往对象最脆弱的地方呢?而且,那个人是社团的中心人物,最后还当上社长,所以我的文章一次也没能登上社团的会志。大家都说,我写的东西不到可以刊登的水准。」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留下心灵创伤。当他问:「你在写小说吧?」,她才会露出羞愧的表情。那帮家伙联手灌输她「你写的东西不过是自不量力的丢人兴趣罢了」这种想法。
「所以我中途就退出社团,也和那个男生分手。本来……也考虑过放弃写小说,但我实在很喜欢写作,怎么样也无法放弃。」
所以才会出现那一排为数众多的标题吗?
「我说啊……」
他摸着她的头发开口。
「我不知道那个社团活动的宗旨是什么,可是,从『读者』的立场来看,这样很矛盾吧。」
什么意思?她做出歪头的动作提问。
「身为『读者』的我们,单纯只想看自己喜欢的作品。所以碰到了不喜欢的作品时,只会觉得不合胃口,然后跳过无视。即便是畅销书,有时也不合自己的口味,有时情况则刚好相反。只是,如果是自己看得不开心的东西,就会不断跳过。我们只想赶快翻开下一本,也没有时间理会自己觉得很无聊的作品。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比较想快点找到下一本有趣的书。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时间有限啊。不合自己胃口的书只会马上被我们抛到脑后,特地记在心上的话,反而浪费脑容量。」
说明完身为「读者」的自己认为非常理所当然的论调后,他小心谨慎地触及她的心灵创伤。
「你刚才说,那个前男友光是你写的三十页短篇小说,就执拗地从头到尾不断吹毛求疵吧。这表示他非常受你写的小说吸引。如果真的觉得写得很糟,只会讲一句『嗯,还不错啦』就了结吧。你的前男友自无法无视的那一刻起就输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是『作家』,认为自己也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如果不狠狠批评你写出来的不过三十页的短篇,他就无法一吐怨气。因为若不否定你的小说,他身为『作家』的自我认同就会崩溃。表示对他而言,你写的小说具有如此大的威胁性,同时对周遭的人也是。」
你给错对象,不该给他们看的。
他轻声呢喃地说服她。
「如果是给我这种『写不出来』又是『读者』的人看就好了。」
「真希望可以早点遇见你呢。」
他拥着挨向身边的她。
「现在遇见了。」
见她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他将枕头让给她。
「起床之后把所有作品给我看吧。我全都想看。」
最后这么央求后,他也坠入梦乡。
他连吃她做的早餐的时间也舍不得浪费,急忙请她打开笔电,然后尽情徜徉在存放于电脑里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感受着近年来不曾有过的幸福。
同时残存的些许冷静也在内心咋舌不已。
这些小说根本不需要推敲嘛。
「啊,那篇几乎是一股作气写完,所以有些粗糙,请你不要介意。」有时她会在旁边不安地找些借口,但所有小说都维持在几乎没有错字和漏字的水准。就算有错漏字,他也会配合剧情的推演,在脑海里自行补充修正。
迄今她之所以那么固执地一再推敲,是因为曾被当作笑柄的过去让她希望作品没有一丝瑕疵,才会近乎神经质地不停修改吧。
当他看得入迷,她拉了一下他后背的衬衫。
回过头后,只见她低垂着脸庞在原地正座,略显含蓄地主张: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每一篇的感想。」
「啊,对喔。抱歉。」
自从被人当作笑柄后,这是她第一次愿意让别人在自己面前看她的小说。
「因为太好看了,我完全停不下来。」
他竭力地运用自己贫瘠的表达能力,告诉她每一篇的感想。
他阅读时,她就在不远处惴惴不安地等待。等他看完一篇,她就战战兢兢地靠过来,茌他身旁正座。
就这样周而复始,重复着看书、发表感想的循环,很快就天黑了。
买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后,他一连住在她家好几天。迟迟赖着不走,两人还一起跨年。
穿上她为他洗好去年最后工作日穿的衣服后,两人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初次参拜,终于在回程时互相道别。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想离开她,恋恋不舍地握着她的手。
总觉得最后工作日之后的这几天,都像作着自己期望的梦境。
「下次也来我家吧。我会先打扫好家里。」
「那我想趁着放假的时候去一趟,反正也没有其他计划。」
见她答得毫不犹豫,他总算涌起这不是在作梦的真实感。
然后终于能够放开手与她道别。
交往两年后他们结婚了。
婚礼只邀请亲人,既简单又低调。据她的说法,她的亲人「在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来往时,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听了她意有所指的说明,他隐约明白为何明明离老家不算远,想回去的话其实也负担得起,她却鲜少回家。
为了结亲而登门寒暄与婚礼时,她的家人确实是非常普通的善良人家。——虽然造也成了日后他们对她穷追猛打的原因之一。
至于他的老家,由于他是三兄弟的老么,两个哥哥都已成婚,也都生了孩子,所以他的双亲虽不是刻意,但对他的关心十分淡泊。他们这种没有恶意的漠不关心他并不讨厌,生活既自由自在,也不会对她造成负担。实际上结婚之后,婆家也鲜少为她造成负担。
结婚之后,她仍继续工作。由于婚前他们本就是一来一往住在彼此的住处,所以生活模式上没有太大改变。一住在同一栋屋子里后,反而能省下不少时间。他认为双薪家庭会失败,就是因为夫妻其中一方或双方都期待着能「轻松一点」的缘故,他也向她说明了自己的看法。
婚后,生活上就只是原本独居的两个人住在一起,他并不认为生活上的劳力工作就会减轻。结婚最大的好处是心灵上能互相扶持的另一半经常陪在自己身边。她也同意他的看法。
他们没有特别规划家事的分工,有空的人再打扫就好了。单身时期他们也常吃便利商店的食物,如今工作繁忙时,三餐就算演变成淋蛋饭和味噌汤也不成问题。即便工作不忙,想偷懒也无妨。彼此都没有过敏症,所以也用不着那么勤奋地打扫家里——忙碌时两人还曾两、三个星期没有打扫。但快超过一个月的时候,她终于看不下去,开始嗒嗒嗒地挥起鸡毛掸子,他也拿出吸尘器。
在生孩子之前,维持现状就足够了。其实只要能确保每次洗完澡后都有内裤可穿,他就心满意足了。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告诉她,其实单身的时候,他曾好几次洗完澡才发现没有半件干净的内裤,因而慌慌张张地一边操作洗衣机,一边没穿内裤就套上长裤冲到便利商店购买——当他心急地拉上拉链却不小心夹到了自己的阴毛时,当下宛如置身茌地狱里!这件事情打死他也说不出口。
由于他已看完她屯积的所有小说,比起认真做家事,她着手写新作品反而更让他开心。所以每当看见她对着电脑开始打字,似乎在写作时,他就会自动自发地承接下琐碎的家事。
就这样,为了他这个全世界唯一的读者,她偶尔会写写小说,维系着简单又幸福的家庭。
「欸,你参加比赛看看吧?」
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改变了此后的命运。
(——恐怕是自此刻起,直到日后演变成那种状况的命运。)
当时他每个月都会购阅刊登着喜欢作家连载的小说杂志。那本杂志开始举办不论长短篇,也不论体裁的小说比赛。
购閲那本杂志的同时,他总是在想。
如果她的小说刊戴在上头,绝对毫不逊色。虽难以割舍掉「只有自己是她的读者」这种秘密的幸福感,但他也经常在内心深处存着这种渴望:真想让世人看看构筑出他最喜爱世界的作品。
怎么样,她很厉害吧?
是我最早发掘到的喔。能够挖掘到她的我,品位不同凡响吧?
他不否认自己存有这样孩子气的炫耀心态。
可是,其他也有不少读者和他一样,谁不知道这世上存在着她写的小说,却又一直等待着这种小说出现吧——况且身为读者,他也有单纯想向与自己一檬的爱书人分享有趣作品的渴望。
欸,你知道〇〇这个作家吗?
不知道。
她的小说真的很好看,你去找来看看吧。
——喂,我看完了,真的很不错耶!
对吧,很不错吧。
他与交往至今的友人仍会互相推荐小说,彼此大致都掌握对方的喜好和阅读方向。而他现在最推崇的作家,就是尚未出道,甚至没有笔名的她。
「咦——我没办法啦!」
不出所料,她如此反驳。
「因为你是我老公,才会说很有趣吧。这是家人间的自吹自擂啦。」
只要他阅读她的小说,她就心满意足了。但对他而言是不足够的。
她的写作功力越来越精进。因为她得到自己这个读者-—这种想法也许是种傲慢,但他仍觉得是自己的阅读品味促使她不断提升。
她先前屯积的小说很好看,已具备吸引住他目光的文笔.没错,起初甚至好看到让他不由得用那种强硬的手段一口气看完。
但是,如果现在的她再写一次相同的故事,而且不是看着原先的文本,仅仰赖残留在记忆里的印象和构成重新执笔的话,写出的小说一定会更去芜存菁。者是他身为读者,又是她头号书迷的确信。
欸,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写出多么惊人的东西,但我知道。决计无法成为「写得出来」的人,又饥渴般索求着好看作品的「读者」的我知道。
你是那种可以打开大门,迈向全世界的人。
「但是一开始我看你的作品时,并不是你的家人啊。但我还是不惜侵犯你的内心强行观看。因为我无法阻止自己想看的那股欲望。」
那是让人想要搔抓胸口,既疼痛又难为情的起点。如今这阵痛楚中又混杂着因道份痛楚而起的甜蜜。
「当时你让我看的小说,都很有趣。我绝对没有说谎。到现在我遇是觉得很好看,就算是职业作家,我想不比你有趣的作家触目皆是。」
见他如此锲而不舍地说服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现在的你绝对更加厉害。不过两年而已,你就超越了当时我最喜欢的作品。当然,你写的小说我全都喜欢,可是,你总会写出下一部更棒的作品。你是能够在这个世界里与人一决高下的人。你认为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人想要这样的能力而不停挣扎,最终还是不得不死心放弃?——真是的,我接下来要说非常老掉牙的台词喔,你可别笑我。」
说着说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无法阻止自己。
「你拥有翅膀喔,我很想看看你展翅高飞的模样。」
——但她没有笑。
「你真的觉得我能展翅高飞吗?」
「嗯。」
「你想看我展翅高飞的模样?」
「嗯!」
她陷入沉思半晌。房内幽幽地回荡着古早的欧陆舞曲。她喜欢在写作的时候听这种歌。据她说是因为这种歌单调又不刺耳,有助于她动笔(打字?)。
「……那么,如果我现在写的小说赶得上截稿日期,我就参加。」
「真的吗?!」
「可是你要答应我。」
她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
「如果我无法飞翔,你还是要喜欢我写的小说喔。」
这侗前提对他来说太过理所当然。就算她无法展翅高飞,那也不是因为她具备的条件还不足以飞翔。
而是这个世界具备的条件无法让她飞翔。有时不论再有才能,也会出现这种遗憾,这在任何世界里都一样。何况,就算世界反复无常,导致她这次无法飞翔,知道她其实可以展翅高飞的他也绝不会因此就对她的小说失去兴趣。
「无论你展翅高飞与否,你都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我永远是你的书迷。」
结果,她一举荣获小说比赛的首奖。
一百万圆的奖金对新婚家庭来说是笔庞大的临时收入。他们俭约地将奖金存进存簿。
由于这项比赛才刚开始举办,颁奖典礼的规模不大。在典礼之前,责任编辑也马上约她见面。
「我告诉责编我是双薪家庭后,他就叮咛我千万别辞掉工作。因为能靠写作维生的人只是沧海一粟,他无法为得奖者的人生负起责任。」
嗯,这话说得倒中肯。
她确实如他所确信出道了,但往后「能否靠写作维生」又另当别论。坦白说,他也觉得作家的收入不稳定,况且现在放弃双薪也还有些吃力。
对两人来说,成为作家——「飞翔」这件事本身已达到自我满足的境界,原本就不打算列进人生规划里。光是能够展翅高飞,他们就很开心了,之后只要能在不对工作和生活造成妨碍的前提下持续写作就好了。为此,一旦她需要帮助,他都会欣然伸出援手,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改变。
既然编辑部也这么叮嘱她了,两人与出版社的看法完全一致。
原本应该就这样。
唯一的失算,就是「等待她的读者」出乎预期的多。
结果不到两年,她就决定向公司请辞。
由于小说方面的工作如雪片股飞来,她根本无法兼顾两者,到了第二年,版税还超过在事务所上班的年收入。
第一本书出版后,出版社说她的印刷量打破一般新手作家的惯例。光是版税,就超过她往昔的年平均收人,之后接连再版,甚至追过了他的年收入。
他们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未来」。如今兼职已是不可能。要继续上班,还是当作家?必须两者取其一,不论选择哪一方,都会对另一方造成困扰。
「你想怎么做?」
他询问后,她打着哆嗦似地缩起身子。
「……考虑稳定性的话,我觉得应该放弃当作家。」
她苦借地如此低喃,像在说服自己一样。
「可是,现在已经不能指望终身雇用制了。就算留在公司里,可能也无法拥有堪称稳定的稳定性。」
他早就明白了。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能飞,既然如此,当然会想展翅飞翔,
「可是,我也不晓得今后能不能一直顺利地当个作家。」
「你听我说。」
他伸手包覆她放在桌上交握的双手。
「以我身为读者的直觉,你现阶段都会很顺利吧。不仅可以预见这段期间你的年收入会和今年差不多,成为职业作家以后,说不定还能赚到更多钱。的确,你有可能会某一天忽然跌至谷底,但届时还有我在。」
她松开了原先十分僵硬的双手。
「不过,这终归只是我身为读者的直觉。就算你跌到谷底,照我们公司的加薪速度来算,届时单靠我的收入应该也养得活你吧。即便你成了职业作家,只要和往常一样继续过着俭朴的生活就好了。这样一来不论有无跌落谷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要能在短时间内累积存款,我们反而会过得比其他人轻松。况且就算跌进谷底,你也无须辞去作家的工作。既然选择成为作家,『现在』就必须是专职才行。可是,当作家的工作减少了,你只要重新就业或出外打工,再当回兼职作家就好了吧?」
「可是……如果我们有了小孩……」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有了小孩之后,几乎所有女性在生产和育儿告一段落之前,什么也不能做吧。而且我也在你身旁,总会有办法的。其他夫妻都有办法解决,我们当然也做得到。」
见她支支吾吾地不停搬出借口,他开始从其他方面着手。
「你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作家,是我硬推你一把才变成这样。所以你原本就不曾拥有过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因此,根本用不着担心。想飞就飞,想降落的时候就降落,这样就好了。」
「可是,说不定过一、两年后,我就跌到谷底了,却舍弃稳定的工作,我觉得这样太任性了。」
「不对。」
他断然否定。
「希望你展翅高飞的人是我。你是听了我的请求才开始尝试。如果你现在想飞,就请不要降落。别让我变成一个只让你品尝了飞翔的喜悦后,却因为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就叫你降落的自私任性的男人。」
两行清泪滑下她的脸颊。
「我想写作。直到所有人说再也不想看到我之前,我想一直写下去。」
「反正到时候,又只是变回我一个人独占罢了。」
说完,他用指尖拭去她的泪水。
成为职业作家后,她是个运气非常好,同时也非常差的作家。
她的工作一帆风顺,许多出版社争相邀稿,甚至多到了她无法悉数接下。
一旦下定决心当职业作家,她的工作态度依旧充满男子气概。只要接下的工作,她绝不会让它开天窗。纵使是编辑部单方面的失误导致截稿日对她来说太过吃紧也一样(他不晓得截稿日这个名词在小说界里是否正确。但是,他与她在那年之前只是普通上班族,因此两人谈论到她的工作时,也不会刻意使用「作家应有」的业界术语)。
「现在算起五天内,请给我一份一百张稿纸的中篇小说,我们已经失手打出预告了。」
即使是这种工作,她也面不改色地照单全收。但是,她并非不吭一声就接受,这点想来不像个作家吧。她在公司当小职员的时候,早已透过上司学习到如果是客户的责任而发生意外状况,就要进行「谈判」。
明知此刻起,她得鞭策自己写作,但在他看来,她的「谈判」实在很有趣。她的不屈不挠和他现在仍就职的事务所社长及上司简直如出一辙。
「我明白了。那如果我能赶上截稿日期,可以得到什么回馈呢?」
她会强迫自己赶出稿来,相对地,也会要求对方拟定企画在杂志上宣传自己的作品。
「如果只是道歉或拜托我,这些行为都是免钱的吧。提出无理的截稿日期却想要人准时文稿,就必须给我一点具体的好处才公平吧。你只要动动嘴,我却要劳心劳力,就算我是新人,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毕竟我算是个人事业的老板啊。」
那种时候她的装乖猫皮几乎卸下了大半。最后,强硬态度与事务所社长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与对方取得共识后,一定会说这句话:「你已经开出了我能接受的条件,那么这回的稿件就这么说定了。
她说完后,达成协议的稿件就一定是双方都谈妥了。她必会遵守截稿日期,编辑也不用为此感到歉疚。
她并非单方面的付出,而是确实收取回报。紧接着一股脑儿进入整整五天都不洗澡的赶稿状态,对于已经谈妥的稿件绝不有半句怨言。事后也不会刻意提起这件事,向对方讨人情。
如果是编辑方面的疏失,导致情况演变到不论做什么都已来不及挽回,这时她的猫皮就会彻底卸除,就像大发雷霆的大叔附身在她身上一样,变得比勃然大怒的社长还要恐怖。
「别过来!」她曾在半夜接起电话后如此咆哮。
看来是犯下严重过失的编辑在大半夜表示想搭末班车亲自登门道歉。
「你就算现在过来,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们这里可是住宅区的两房一厅小公寓,不仅是双薪家庭又过着节俭的生活,附近没有半间可以聊天的店家喔!跑到我和明天还要上班的老公住在一起的家里来,你真的想道歉吗?只会增加更多麻烦而已吧!况且回去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已经没有末班电车了,你想花好几万搭计程车回去吗?如果你还做了其他蠢事,必须沿途道歉的话,那我不会阻止你!可是只要我还活着,我绝不允许你做出这种只为了向我一个人道歉就随便花钱的愚蠢行为,而且我也绝不承认这种道歉算是道歉!」
好强,根本就是大叔。具体来说就像他们公司的社长完全附在她身上了。
遭到怒吼的编辑虽然很值得同情,但旁观的他却觉得很有趣。
明明她气得火冒三丈,但她绝不会让怒火跨过那条严谨地存在她心中的道德界线。
「况且如果让你这样年轻的小姐三更半夜上门道歉,我也只能原谅你了吧!直到我气消之前,让我生气个够!至于你,应该要四处努力周旋,尽可能让下个月的『道歉启事』版面登大一点!因为在这个行业里,明明是你的过失导致我名誉受损,我却一句话也无法辩解!」
见她吼得毫不留情,他总担心会不会影响到她日后的工作,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未被「冷冻」过。反而她越生气,对方就与她越亲近。吵架次数多了以后,她也开始用平辈的语气说话。
但无论她多么暴跳如雷,她从不会说些不尽人情的话,同时也总是牺牲小我。从旁看去,那副情景简直就像以前看过大打一架后相知相惜的少年漫画。
她的长篇大论中也夹杂着他曾对她说过的大道理。
「听好了,我以前从未想过从事这行!我只是侥幸有机会可以出书罢了,等到运气用光了,我也只是过回原来的生活,一点损失也没有!所以不好意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吓倒我,我从一开始就未拥有过任何东西!我早已做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跌落谷底的觉悟,如果你有自信和我这种人单挑还能获胜,就尽管放马过来吧!」
奇怪的是,这种突发意外总发生在半夜,他就算上了床,也无法入睡,只能睁眼竖耳倾听所有对话。
最后下了思虑周全的指示后,她用力挂断电话,返回卧室。
「对不起,我太吵了。」
「不,没关像。因为有突发状况嘛。」
她刚才是在工作。况且依她的为人,如果不是工作,她也不会三更半夜讲电话时不留情面地大声咆哮。
「要睡了吗?」
他掀开棉被后,她就窸窸窣窣地钻进来,在他身旁缩成一团。
自在事务所上班的当时起,她就充满男子气概。
对强行看了她小说的他,说她交接完自己的工作后就会辞职。对下跪请她不要辞职的他,说她只是有起床气,要他不用辞职。
她的男子气魄依然健在,而且似乎还因为成了职业作家——也就是她口中的「个人事业老板」,变得更上一层楼。可以看出她长年来操作文字的功力可不是虚有其表而已。她只吵会赢的架,而且对断然说出「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什么」的她而言,能赢的架,就是自己站得住脚的架。况且善于操控文字的「作家」这类人一旦认真地想在能赢的架上获胜,那他们一定会赢。不过,这也许是从一开始就认清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失去的她才有的获胜方式。
因抽背后有你在,她说。因为有你支持我,我才能继续写下去,才有办法战斗,才能再站起来。
可是,每当讲完电话,就像现在这样缩成一团坠入梦乡的她,绝不是毫发无伤地得胜。她犹如一头野生动物,蜷缩成一团治疗伤口。
纵然千疮百孔,只要有他在,她就能再站起来。
事实上,她的确因为不停战斗而增加了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偶尔他会想是不是因为有他茌,她才会勉强自己站起来,反而增加了更多不必要的伤口。
尽管如此,出乎两人意料的无数读者仍等着她。这些读者也已超过他最初的预料,成了她写作的动力。
同时,她也是个运气非常差的作家。
乍看之下,她的作家之路走得一帆风顺。只要认定在工作上说得通的道理,她就不会退让。就像被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大叔附身般和人吵架,但工作还是源源不绝地涌进。
在他人眼里,会觉得她明明耍大牌,工作却还是很顺利。
但是,那不过是她「运气好」的片面,亦即她牺牲小我换来的结果罢了。唯有直接与她接触的人,才知道看似工作顺利的她不但牺牲小我又阳痕累累。
然后某天起,一个荒唐可笑的团体盯上她。
对方提出采访的要求,原本该在事前请受访者本人确认的原稿却迟迟没寄回来。居中斡旋的责任编辑和业务也好几次不露声色地催促那间杂志社,仍然杳无音讯。
就在无法事前确认原稿的情况下,那本杂志出版了。其中关于她的特辑,内容可说恶意十足。对方刻意选择中伤她的评语。
由于特辑公开她未曾向外发表的过往经历,提及她就读大学时曾经加入文艺社,他们才恍然大悟。
「小说的水准根本不足以成为职业作家。依现在的水准,终究只是家庭主妇的消遣罢了。大学时期认识她的相关人士都对这位作家能够出道一事大感不解。想必是拥有相当强大的靠山,抑或是……」
居中介绍的出版社和责编都大为震怒,其他出版社的责编也是。
然而,向杂志的出版商询问后,才知道那本杂志的形式是期刊式书籍,就算只有一期也能出版。出版商对这本期刊式书籍却坚称:「关于期刊式书籍,敝社是委托编辑公司处理,所以不清楚详情。」换言之,就是出了就跑。
再次询问编辑公司,对方却表示:「由于人手不足,我们外包给数名自由撰稿员。」至于那些自由撰稿员的名片上,仅印着从未听过的笔名、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而且全都无法取得联系。
肯定是导致她留下心灵创伤,害她从此不敢请人过目作品的大学时期那帮家伙搞的鬼。当初她加入的那个社团没出现过半名作家,倒是有几个人好像成了自由撰稿员。
然后他们注意到了他们想成为的作家、过去曾被他们瞧不起的她。
「这群人真是太卑鄙了。正派的自由撰稿员都知道必须让自己的名字累积信用。这帮家伙工作时只随自己高兴,认为一旦累积恶评的笔名,只要随手扔掉就好了。」
所有的责编都忿忿不平地如此骂道。
接洽工作的出版社和责编也沮丧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当对方迟迟不肯让我们校样时,我就该取消这份工作了。因为对方说要为你做大篇幅的特辑,出版商规模又大,我一时贪心了。对不起。」
「不,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
她冷静答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