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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美好的旅行

_8 川端康成(日)
她自己加快速度,同时嘴里喊着:
“快,快,快!”
孩子们两腿使出全部力量,恨不得把地板挠起来,拼命划船。
他们不能直着前进,因为有的撞上相邻的孩子,或者被女孩子的裙子裹住,但是最后到达的仍然是那个最小的贵美。
贵美的两只脚还像婴儿的脚一样胖乎乎的,软软的,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可是两脚红红的,很讨人喜欢。
“贵美,有本事,有本事!”
月冈老师把她抱起来。
“好,坐成一圈儿!”
老师让大家把圆圈缩小,坐得离她近些。
“你们大家是狗,都会汪、汪、汪地叫。”
老师先四脚着地作出狗的样子给他们看,对他们说:
“汪、汪地叫一叫试试!”
孩子们都模仿狗的样子,四脚着地爬着,彼此瞪着眼睛狠狠地瞧着对方汪汪地叫。
这种游戏,并不仅仅让孩子们学狗。目的在于让耳朵听不见狗叫声的孩子们,从自己的口中发出狗的叫声。这事的意义是很重要的。
月冈老师宣布:
“下一个项目是玩套环。”
每人5个环,还是老师先投,她说:
“环套上去,算好,套不上掉下来啦,就说不——行。记住,不——行。”
环掉在地板上,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不——行!”
“不——行!”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
说得不够轻松,声音沉重而含混,就像认认真真地数数儿时一样的腔调。
“好,扔得好一点儿!”
老师把一个孩子叫到跟前把环交给他。
那孩子投环不中时,其他的孩子就喊:
“不——行!”
如果投中,老师便曲着手指读出:
“一个……两个!”
有人投中三人,老师说:
“中了三个。真棒!三个呀!好,清一,请你画三个圆圈!”
老师从黑板那里拿来两只粉笔,她说:
“喜欢哪种颜色?喜欢黄色?不喜欢红色?喜欢,不喜欢,你说喜欢!”
“喜欢!”
“对,说不喜欢!”
“不喜欢!”
“对!请画三个大圆圈儿。记住,是三个。”
在这些游戏中,包含了数目,颜色,喜欢和不喜欢这些话,巧妙地组合进游戏里去而对他们施教,花子母亲非常佩服和感动。
花子母亲是被鼓声吸引而来的,她看了孩子们按鼓声的数打老师的手之后,这一个小时之内,她用各种各样方法,几度重复,教会了他们一、二、三这三个数。
像这样,花费几小时,几天,几个月,用坚韧不拔的精神,反复地演练下去。
这位老师的苦心与耐性,难道……
不怕麻烦,不露厌烦的神色,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一起游戏
像月冈老师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
对于惟一的女儿花子,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教育才好……
所有这些,无不使花子母亲认真思索。
投环游戏轮了一遍之后,大概是意在改变寓教于游戏之中的教育方法,调整一下孩子们的情绪,这回是老师分发给孩子们图画纸和毛笔。
发之前她站在学生们面前念:
“纸,纸!”
“纸!”
孩子们学她的口形。
“毛笔!毛笔!”
“毛笔!”
“给你!”
然后是一一发给学生。但是每个学生必须先说“谢谢”才把纸笔交给他们。
最后是分发墨汁。
“好啦!画什么都行,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月冈老师巡视了一遍学生们愉快的面孔,然后走近花子母亲。她说:
“毛笔画今天是头一次画,都很高兴哪。”
花子母亲默默地点点头。
她想,不论出现什么好的意外,花子的一生也不会画一幅什么画了吧?
但她还是以愉快的声调说:
“看到您这么好的施教方法,就觉得他们耳朵已经能听到什么了。”
“不错。想出各种各样的施教方法,并且试行下去。不过深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所以,只好请母亲们帮忙。”
月冈老师望了望教室后边窗下规规矩矩地坐着的母亲们接着说:
“反正她们天天陪孩子到学校,所以就让她们留在教室里好好看看上课的情况。”
那些母亲们每个人的膝盖上都放着打开的笔记本,记了一些什么。
月冈接着说:
“我要求母亲们把孩子在学校学的东西记下来,其次还要求母亲们作好在家里孩子的生活记录。因为,不管在学校里老师教了多少话,那些话在家里一句也不说,那又顶什么用?孩子在学校的时间只是在家庭的时间的几分之一,所以,家庭的配合更加重要。说学校的老师是帮助家庭施教的忙,倒是更实际一些。聋哑女孩子上了普通女子中学,以优良成绩毕业的例子,日本也有。”
“啊!”
“这个学生是滋贺县八幡町的一位姑娘,生下来就是聋哑人,可是考女子中学时,口试成绩特别好。她家里的人都说,这完全是诸位教育的结果。为了这项教育诸位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说的很对呀!”
“姑娘的父亲两眼泪水汪汪地去看姑娘受教育的地方,姑娘的姐姐也去看了几次,她自己禁不住要哭呢。”
花子母亲连连点头。
“这个学校也有一位从入学开始,读话的成绩就极好的孩子,班主任觉得很奇怪,一问才知道,也是孩子母亲花了许许多多心血。她说母亲对于聋哑孩子,最好从小的时候就教他读唇术。从口形上就懂得对方说的话这类新闻,大概您从报纸上已经读过。这事如果能办得到,请您务必照办,据说,她是从她的孩子三岁的时候开始的。她还说,家里的人绝对禁止打手语,对于聋哑孩子,不管他听明白还是听不明白,总是让他看着说话者的脸跟他说话。不论哪家的母亲都很忙。自己和孩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少而又少。傍晚洗澡的时候,晚上陪他睡觉的时候,最好是跟他反复地说眼睛、手这些单词以代替唱摇篮曲。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就能说出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朋友的名字,以及猫狗的名字,记数也能记到十个。”
“我很早以前就想问明白这位伟大母亲的故事。!”
花子母亲这么说。但是她为自己感到害臊而低下了头。因为她想到,直到今天,自己为花子作了什么呢?
时间白白地过去了,仿佛日暮途穷,无所措手,只是依靠少年达男寻找教育花子的线索……
“可是,眼睛和耳朵都不行的孩子,当母亲的就更难了。”
月冈老师同情地说。
花子母亲由衷地说:
“我就抓住老师不放,请费心教教我吧。”
“嗯,如果我能出一把力,那是决不吝惜的。”
“谢谢您了!”
“有残疾孩子的母亲们,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于事无补的徒自伤悲,苦思苦想也无计可施。第二类是干脆死了心,破罐破摔。这两种情况,说起来倒也难怪,都可以理解,因为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倒不如家庭、学校、孩子父母和教师这三个方面拧成一股绳,对残疾孩子实施教育更重要。所以,如果不从母亲改变生活开始,我以为那是不行的。所以,对于母亲的指导,这么说也许有点大言不惭,但实际上我已经着手这方面的工作,而且是每天奔忙。和母亲们谈起各种各样问题时,总感到自己年轻,因而困难重重。有时想如果自己年纪更大些该多好。”
“是么?”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望着月冈老师那俊美的面孔。心想:
“她居然想的是自己如果年纪更大些该多好!”
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为了残疾孩子们,也为了他们的母亲们,讲了这番很不寻常的话。
这番话浸透了花子母亲的心。
“我自己打算使出全部精力,紧张有序而又毫不虚度地生活下去。评价我的努力水平的,就是孩子们记住的语言数目日渐增多,那时我的高兴是难以形容的。
“老师您的话得多长时间孩子们才明白呢?”
“最理想的是一个月。但是也因孩子不同而有长有短。”
“那么快?”
花子母亲更加感动。
月冈老师想起了什么似地:
“明子是怎么介绍我的?……开头,我的老师告诉我,为了作个参考,你来看一看,这样我就到这学校来了。我喜欢上这里的孩子,就再也不打算去别的地方了。”
“因为您一去,不知道孩子们是多么的幸福啊!”
“因为我真喜欢上他们了。”
月冈老师微笑着继续说下去。
“和母亲们亲切地谈了各种问题,或者给她们必要的参考材料,第二天她们就像换了个人似地匆匆忙忙地到学校来。她们仔细地看管孩子,把孩子们的生活记录给抄下来,虽然一个星期只来看一次,但是做母亲的心是永远使人感动的。母爱具有强大的力量,什么都不能抗拒它。我以为母亲是了不起的。”
“有残疾孩子的母亲更是如此……”
“对。还有一点使我吃惊的是,不论哪一家,日本的母亲都是大忙人。从早晨起来到晚上躺下,一直被家务琐事缠身。读读书,思考思考问题,这种属于自己的时间,根本就没有。我觉得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才行。”
月冈老师以一个姑娘的纯真与直率这么说。
“是这么回事儿。像这样每天陪着孩子来上学,实在是不得了!”
“对!家里有残疾孩子上学,母亲也得跟着去。等母亲回了家,事情已经积攒了一大堆。”
月冈老师看了看花子母亲接着说:
“是不是没有什么办法?为了这些母亲们,我在家庭访问时总要谈谈这个问题。我从我家运来书橱放在教室的角落,一点一点地从家里把书带来。摆上容易读的书,休息时间她们无不贪婪地读呢。”
花子母亲觉得这位月冈老师在这些地方也动了脑筋,甚至关心到母亲们的教育,不能不为之惊奇,同时瞥了一眼书橱。
窗户上流着水,能听到雨声。
“金鱼之墓,被雨淋湿……”
月冈自言自语似地这么说。
离窗户不远处的合欢树下立着一根小小的白搓木头。
“刚才您来的时候,孩子们正在说金鱼吧?”
月冈这样问花子母亲。
“金鱼……一个,一个,挺伤心的是吧?”
“对!”
“那就是金鱼的坟墓,刚才造的呢。”
“孩子们造的?”
“不是。下着瓢泼大雨,我到操场上去了。”
“啊”
“今天早晨一到学校孩子就闹腾开了,说是金鱼缸里只剩下一个金鱼了。一看,原来扔在院子里的树下了。说是死在鱼缸里飘在水面上,孩子们的母亲就把它扔在那里了。可是这样处理死金鱼不行。不会使用语言的孩子,等于一直处在自己狭窄的壳里,缺乏普通人的感情,极其自私。怜悯别人啦,关怀别人啦,几乎不懂。因此,情操教育就十分重要。金鱼死了,对孩子们来说,正是教育他们衷怜生命的好机会,不能白白地放过了。所以我就拿来锹和作墓标用的白木头,挖个坑把它埋了。还给它供了鲜花。孩子们从窗户里往外看着。因为他们看见了,所以语言也就记得牢。比如:金鱼死了,死了。——怪可怜的。——给它供了花,行了礼,行了礼——如此等等美的语言也就学到了。”
花子母亲连连点头。
不错,细想起来,这些语言都是美的。
又聋又哑的孩子,现在才知道这些语言所包含的意境,才知道这些语言的美。
花子母亲想:
“我们对于这些容易的和习以为常的几句话,不以为意地使用着,但是,果真深刻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了么?”
花子母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雨打湿的金鱼坟墓,以及那墓前的花。
这时她不由得想起,花子曾经弄死蝴蝶,揪下它的翅膀。
合欢花被雨淋湿就不引人喜欢了,同样,它软软的叶子也合起来了。那合着的叶子被雨点敲打得东摇西晃。
月冈老师走到学生们前面说:
“你们在画什么哪?我想你们画的肯定好。”
这样说完之后就每个人都这样问答了一遍,然后回到花子母亲这里。
水墨画是头一回画,哪里该用浓墨,哪里该用淡墨,是很不容易掌握的哪。”
有的学生舔笔尖,弄得嘴唇全黑。
月冈老师过来用纸给那孩子擦嘴,她虽然面带微笑却若有所思地:
“您看过了上课情况,有什么感想?”
她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这样问。
唐突之间,花子母亲张口结舌难于回答,她只是说:
“我边看边想过,受教于这么好老师的学生,我以为实在是幸运的。”
说完她难过地低下头说:
“这孩子假如眼睛能看得见,也能和这些孩子们一样,到老师这里来……”
月冈老师点了点头。她伸手要摸花子的头,但是那只手又缩回来了。因为她的手指尖在颤抖不已。
她说:
“昨天我哭了,您说可笑不?我去参观一所小学校。那学校的教员是我的同学,一位热心的教师。这里一个班至多十个人,可是我的朋友那里一个班60个人。60个孩子,都是随心所欲地能说话的孩子。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觉得不可思议,不禁悲从中来。那里的孩子即使上课左顾右盼,不一心一意地看着老师的嘴,也能听得见老师的话。一想到我的孩子们,那些不会说话的孩子,一想到那里的孩子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话,就禁不住流泪。我当时说:‘我很羡慕,想到自己的孩子,觉得很难过。我那些孩子啊,耳朵听不见,嘴也不能说。’我这么一说,那位朋友也直掉眼泪。”
花子母亲也热泪欲滴。
“朋友的学生也立刻和我亲近了,他们对我说:老师今晚上住这里吧。我问:住哪里,他们说:住学校呗。我说:没被盖呀。他们说:没关系,我从家里给您拿来。引得大家大笑。可是他们说,老师一休息学生们就没着没落。我说我的学生们也是这样呀,也够可怜的了。我这么一想,就回来了。可是我总想着,让我的孩子们也能说话,能达到那里孩子的百分之一也好啊,因此,脑子里总是离不开我的孩子们。”
有敲一敲就响的孩子,有不论怎么敲也不响的孩子……。
把朋友的学生和自己的学生一比较,月冈老师心情是悲伤的。
但是,正像大鼓的响声让聋孩子也有感受一样,月冈老师的心难道就不能使孩子们也有所震动?
“我已经想好,我决不扔下孩子们到任何地方去了。”
花子母亲听她这话,突然抬头看了看她那美好的侧影。不由自主地心里嘀咕了一句:“难道就不出嫁了?……”
月冈把孩子们的画收集在一起之后,每人发给一本画册。
然后招呼陪同上学的母亲们说:
“诸位到孩子跟前来,和您的孩子一起看画册的同时,和他聊些什么。比如说吧,画页上有马,您就说一声‘马’!”
给花子母亲的是一册笔记本,她一看,原来是孩子母亲的“生活记录”。
陪孩子上学的母亲们应该认真地考虑孩子们的问题,并且做个记录,我确实得到了难得的帮手,十分高兴。试着把注意到的事写下两三项。
○可爱的孩子耳朵听不见声音,也说不了完整的话,这实在是令人痛心的。一定有人,有医生满怀希望,千方百计,尽力而为想着把他们治好,于是想尽办法作了各种实验。然而结果终于使他们明白,假如不想方设法到学校来,孩子们的幸福是无望的,所以他们才到这里来的吧?但是,即使进了学校之后,再和普通的孩子比较比较看,我以为他们的心仍然难免蒙上一层阴影。
但是,那是非常软弱无力的活法。决不该永远永远地让悲伤抓住不放。必须赶快重新考虑,改弦易辙才行。下定决心战胜命运吧。
因为耳朵听不见,所以必须比一般孩子多费心予以教育,使他们能较早地读书,较早地说出话来,以顽强的态度生活下去。
这个学校入学考试那天,耳朵听不见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的孩子来了两三个,也来了很多耳朵听不见又是白痴的孩子。和他们比较起来,我的孩子,不,你们大家的孩子,难道不是非常活泼非常开朗的么?
母亲们沉浸于苦涩辛酸的心境,学校教育也无能为力。我们应该怀着让他们不亚于普通孩子,而且必定成为优秀少年的信念,培养他们。
○作记录,并不是把上课内容全部记下就行。尽管全部记下也不坏,但是还应该更进一步,要想一想,我计划教他们什么,特别是要把这一点作为重点记下来,那就没有必要记那些没有用的话了。
还有,最重要的是,如果回到家就把笔记本往柜子上一扔了事,那么,好不容易记下来的记录,就成了毫无用处的废物。应该把当天教过的主要语言,以及孩子们没有太明白的语言,从笔记本里搞出来,让他们反复练习多次。也要让家里的人们看笔记,做到心中有数。学校是学校,家里是家里,这样截然划分不行。其次,除了主妇的工作之外再加一项孩子的教育工作,未免负担过重,希望不要全部压在母亲肩上,关于孩子的教育,应该全家人共同担起责任。
其次,记录上要记上这类事:孩子在家里干了些什么,用什么方法使他温习功课的,什么样的事使他为难了,什么地方招人可爱,学校里发生过什么事,等等。对于每一件事,希望尽可能地记上怎么想的,怎么个看法。老师和陪同的家长接触的时候,不能说假话,不能瞒着什么,甚至讨厌的事,让人心烦的事,也要毫无顾虑地说清楚。老师和陪同家长要共同提高,为了孩子要一起研究、处理问题。
○学习过的语言,千万不要出了校门就算完事,如果不想法应用它,那就永远算不上学到手的语言。所以必须想方设法让孩子在感到有趣,感受到引人人胜之中记住。不能满足于他张着嘴出声音就行了。
走路的时候,在院子里玩的时候,陪他睡觉的时候,有趣的话题多不胜数。厨房也好,别处也好,无处不是绝妙的教室,要经常注意予以指教。
○天气渐热了。孩子会洗自己的短裤了么。再过几天就到了汗流浃背的时候了,至多隔一天换一次,让他永远穿干净的。
花子母亲打开的笔记本上全是月冈老师提的注意事项
“啊,直到孩子的裤权也给以关怀……”
花子母亲非常感动地这么说。
还有,那笔记本开头的一页上写着:
让孩子自己穿西装。西装、围裙、扣子、裤子
让孩子自己穿袜子袜子、长的、短的
让孩子早晚问候长辈:早上好,请歇息。
这些都是让孩子在家里做到的,全是月冈老师亲笔写的。
还有,最后的一页上写的是:
“此后天气渐热,孩子小,上学校一个来回一定疲劳。注意让孩子充分休息,摄取营养,注意孩子身体。”
每拜读一份记录,花子母亲无不为母亲的伟大而感动,有时禁不住滴下感动之泪。对孩子的生活注意到这种程度,实在难得。
老师似乎不放过任何机会,往往是反复提出要求,而且认真实行,实在令人感动。母亲们总是同心协力给予很好的配合,这是她最大的希望。而且也很接近理想境界,自己人觉得非常高兴。
月冈老师还写道:
“孩子的母亲也罢,我自己也罢,都是人,所以常常感情用事,从而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各种各样的考虑。但是,只有突破这些关隘,在它的彼岸才会产生真实的东西。还有,在对孩子的爱的强大力量上彼此携起手来,那就不存在跨越不了的什么。”
月冈老师每星期看一次学生母亲们写的记录,并在这个记录上写下老师的意见和注意事项。
那些母亲们是怎样记录孩子们的?花子母亲很想知道,但是她觉得这和窥探不幸者的秘密一般,是心术不正的行为。
因此,她只是随处选择老师写的字句读下去。
月冈老师写给学生母亲们的话,每一句都打动了花子母亲的心。
花子母亲读着那些话,好像她自己受到叱责,又受到勉励。
她想到:
“这个学校入学考试那一天,耳朵听不见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的孩子来了两三个,也来了很多耳朵听不见又是白痴的孩子。和他们比较起来,我的孩子,不,你们大家的孩子……”
这段话就像冰凉的针刺进花子母亲的胸膛。她想:
“耳朵听不见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的孩子,这里就有一个……”
花子也属于盲人聋哑学校都进不去的孩子。
而且聋孩子和她比较起来,聋孩子们反倒弓似为幸运,他们借此大可自我安慰了。
对于月冈老师的话只有低头行礼,但是就花子母亲来说,对于这话十分反感。她只有下定决心,聋哑也罢,白痴也罢,她必须付出比聋哑孩子的母亲多达百倍的心血培养花子。
她问月冈:
“这个学校也有入学考试么?”
“有,很难很难呀,只取10个或者11个,可是来参加考试的有60多个呢。”
“啊?”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
“怪可怜的……”
“确实可怜哪。本来不想让怪可怜的小小的孩子在入学考试上再遭一次罪,可是……”
“那就是说,六七个人之中取一个?”
“对,而且因为是聋孩子,考试中的考察很难,孩子不容易懂。”
“考不上的孩子怎么办?”
“明年再考,再取不上,后年再考。有的孩子哪次考试都来。”
“啊!不是义务教育么?”
“不是义务教育。没有足够的学校收容全部的聋孩子。虽然有私立学校,但是依然不够。所以也就谈不到义务教育。”
月冈老师神色黯然。
“有上不了小学的孩子么?”
花子母亲惊奇地发问。
因为她觉得,必须比普通孩子花更大力气教育的聋哑儿童们,甚至连普通科也上不了……这世道是不合乎道理的。
被排斥在学校之外的,不只是自己的女儿花子。眼睛看得见的聋哑孩子、耳朵听得见但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们或许也是。
“聋哑学校哪怕增加一所也好,老师,哪怕增加一个人也好!”
“对!”
月冈老师连连点头。
她看了看孩子们的母亲,提醒她们说:
“清一君的妈妈,您说话的时候,必须让您孩子看得见您的嘴才行。不然他不懂啊。”
她接着说:
“面朝这边,也就是让他看着你的脸,比如说画上有兵,你就指着那兵说‘士兵’。如果不让他看着你的嘴,那就说什么也白搭。还有,即使照着书本上写的教孩子,孩子也不明白。如果画的是男人,就对他说这是‘爸爸’、‘叔叔’。”
母亲们各自蹲在孩子的桌前,一起看画册,同时在说些什么。但有的难为情,有的故作姿态,似乎教得不大好。大概是因为用大嗓门说亲切的话,又要反复说几次,觉得不大对劲,自感有失常态吧。母亲们互不通气,各自显得十分拘束。
下课铃响了。
“把书收起,把书收起。”
月冈老师说完,作为信号,咚地一声敲了一下大鼓。
她把衣钩上剩下的一顶帽子拿在手上发问:“这是谁的帽子?”
谁都知道那是最小的贵美的。
“是贵美子的帽子!”
“是贵美子的帽子!”
那个最小的男孩模仿老师这么说了一句。
排成一行的孩子们,踏着老师的鼓声在原地踏步。随着鼓声逐渐加快,开始走步,过一会就开始跑步。
在教室跑两三圈,精神倍增之后,各自喊出:
再见!
再见!
再见!
反复道几声再见。
“再玩一阵也行,再玩一阵也行!”
老师对每个人都这么说。接下来是老师帮他们穿雨衣。
有的孩子拥抱一下老师便走了。
“花子也再见啦!”
月冈老师把花子带到大鼓跟前,连续地用力击鼓。
月冈和她们母女约定,下次家庭访问时一定去花子家,那时再好好商量。
花子母亲伫立在校门前好久,望着雨中归去的孩子们……
--(本章结束)-多多电子书--
第16章 家庭访问
  参观过月冈老师的授课情况之后,鼓就成了花子的新玩具了。不,不是普普通通的玩具,说它是神用以呼唤花子灵魂的铃更合适。
从聋哑学校回家的路上,花子母亲就顺便去了百货店,买了各种各样能出声的玩具。
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玩具,大多是出声音的,花子母亲连这种玩具也买了。也买了笛子。因为,月冈老师指教说,让哑孩子吹笛子,有扩大呼吸的效果,所以买了它。
但是,花子最喜欢的还是鼓。
除了玩具鼓,庙会节日敲的那种大鼓,她母亲也给她买到了。
花子能骑在那鼓上敲打。
她想抱起那面大鼓时,手却搂不过来。
月冈老师教室里的虽然是大号的,但是花子的也是庙会节日孩子们打的那种大鼓。
花子白天晚上总打鼓。
邻居喊:“吵死人啦!”,或者说些忿忿不平的话,但她根本听不见也就满不在乎。
“实在吵人,请多多包涵啦。”
她母亲尽管向邻居道歉不已,但是花子的鼓声却依然不断。她母亲的愿望是让她随心所欲地打个够。
花子觉得声音这么有趣,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的事,可想而知对于一个聋孩子来说,它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花子母亲自己问自己:
“花子也听见了鼓声?”
然后她回答:
“确实能听见,真的能听见!”
被花子的鼓声吸引,邻近的孩子们也赶来了,有的抓住门框,有的往里窥视。
她母亲以为和花子一起玩的朋友来了是好事,就把孩子们都招呼进来。
可是外来的孩子一走近她的大鼓,她就发出猴子叫一般的喊声,挥舞两只鼓捶,乱抡乱打。因为眼睛看不见,有时竟然打到对方的头和脸上,非常危险。
花子好像是以为别人摸一摸她的东西,就会把那东西拿走。
许许多多的孩子们和她一起和和睦睦地一起玩,就花子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吧?
心眼儿坏的孩子异口同声地起哄:
“你这个瞎子!你这个聋子!”
花子母亲拉开二楼的拉窗,那些孩子一哄而散,纷纷逃去。
花子母亲望着逃去的孩子们的背影,下意识地看看天空。
傍晚,月亮已经出来了,还有几颗淡淡的星星。她自言自语地念叨:
“花子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天空上有月亮和星星呢?”
从上野公园那边传来树木嫩叶的清香。
花子的鼓声响起。
“知道啦!”
花子母亲答应了一声就跑下楼来。
方才的鼓声是花子呼唤母亲的信号。
花子母亲已经分得出花子的鼓声是什么意思了。
花子高兴时,悲伤时,有喜事时,愤怒时,鼓声是不同的,她母亲现在已经区分出来了。
不会说话的花子用大鼓说话。既聋又哑的孩子自然用鼓声表明她的心思。就她母亲来说当然是高兴的。
“妈妈!”
花子心里这样呼唤母亲时,一敲鼓她母亲立刻就来,所以,花子想呼唤母亲时就敲鼓。
饿了时她也敲鼓。
睡觉时她抱着鼓到二楼来睡觉,到了早晨,咚咚几声鼓响就把母亲催起来。
“啊,把我吓一跳!”
她母亲突然站起来,大声说:
“在枕头旁敲鼓,简直受不了。好像落雷呢!”
花子本想到此为止,她母亲一说反倒继续敲个没完了。
“好啦,别敲啦,今天是星期天,左邻右舍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多想从从容容地歇一歇呀。”
母亲抱起花子,想抱她到楼下去洗脸。八角金盏花的叶子映着朝阳,闪闪发光。
“好天气呀!”
水龙头流出的水透明而清凉。
已是初夏早晨的气氛了。
这天下午,月冈老师那美好的声音响在门前时,花子母亲赶紧跑了出去。高兴地说:
“您好!从大清早就觉得准有什么好事,真是喜临门哪!”月冈老师今天是到她的学生们的家进行家访,顺路来看望她们母女。
她和在学校见的月冈老师是一致的,毫无脂粉气,合身的西服,清清爽爽。从气质上看,更想称她一声“小姐”。
“啊,这是花子敲鼓?敲得真好,不光敲得好而且也响。”
月冈老师立刻咚地一声敲了一下,她说:
“噢,声音不错!”
花子母亲想,比起鼓声,这位老师的声音不知道好听多少倍。
花子母亲觉得,只要听一听月冈老师的说话声,就觉得心里痛快、高兴、爽朗,就觉得此人和蔼可亲,善良可靠。
但是花子却勃然大怒,呲着牙猛然奔了过来。
“啊,好疼,好疼,好疼!”
老师像个小女孩一样喊疼。
花子母亲非常狼狈。忙说:
“花子,花子,是老师啊,是给你敲鼓的老师呀!”
“没关系。是我突然敲了花子的鼓……”
她想把鼓捶递到花子手上,这伸出的手又被花子抓挠了一通。
手背上留下了指甲痕,有的渗出血来。
花子抱起大鼓自己上楼去了。
“啊,她讨厌我啦!”
月冈老师像个女学生一样笑着说,她用嘴吸了吸手背上的血。
她站起来看着二楼喊:
“花子,花子!”
她呼唤花子,然后敲了一下楼梯。
花子母亲向月冈道歉,月冈只是亲切地摇摇头说:
“学校里也有很难亲近的孩子呀!”
月冈老师的某些作法和谈吐,仍然属于年轻姑娘的一套,所以花子母亲也就常常想,自己如果有这么一个妹妹或者女儿那该多好。
“老师您到谁家家访,孩子们都非常高兴吧。”
“对。我也喜欢到孩子们家去看看。刚才我到一个男孩子家,一进门就听到哇哇的哭声。我马上停步,因为房子窄小,从外面往里一眼便看个透。哭泣的原来不是我教的那个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哥哥,一问为什么哭,说是老师留的算术题做不出来。他上小学四年级了,除法应用题却不懂,发怵得很。我立刻又当上了哥哥的家庭教师,教他算术,我教的那孩子十分高兴,满面笑容地看着我。可是他有些急躁,时间让哥哥的算术给占了,没法照顾这位弟弟,他等得不耐烦,又是拍手掌,又是蹦蹦跳跳,想引起我的注意,这纯粹是可爱的示威运动。最后只好在屋子的一角翻跟斗给我瞧。”
花子母亲微笑着听她叙说。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里有孩子他妈写的日记……”
月冈老师说到这里,站起来去了门厅,拿来一个包袱。
“说是一下雨就去迎接父亲。您不妨读一读……”
看到老师掀到的那一页,那上面写着:
“X月X日从大清早开始就有可能随时下雨。做广播体操之后就给一张纸画上色,然后就让他干自己想干的事。哥哥也和他一起画画,两人趴着画,画的是一条大路,路上跑着汽车、电车。
傍晚终于下了很大的雨,他们急急忙忙跑进家来,对我说:
‘雨,爸爸,一个人,一个人!’
他边说边用手巾包上头脸。我以为这是个爱干趣事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他就穿好长统靴子,撑起伞,顶着雨走了。
他是去电车站迎接父亲的。
因为他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我真的吃了一惊。我以什么也说不出来的心情望着清二的背影。
没多大工夫,父亲就回来了。路肯定是走岔了。
我去电车站迎清二,因为是傍晚,去迎接回家的人极多。清二就夹杂在这帮人群里,等候父亲。我目睹此景此情,一时激动不已。
我一告诉他父亲已经到家,大概他想到自己大老远地跑来,结果却扑了个空,所以大发脾气。我说背他回家,他伏在我的背上高兴极了。
空跑一趟还不算,又让雨淋了个精湿。不过,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但是清二却要冒雨去迎接父亲,我看看清二,十分高兴,根本没想过被雨淋湿这回事。”
花子母亲读着这份日记,不由得想起花子父亲——逝世的车站站长,心里很难过。
花子到哪里去迎接父亲才好呢……
清二母亲的字旁,有月冈老师用红笔写下的感想。那红笔写的是:
“多么可爱的清二,心地多么善良多么美好的母亲啊!我读来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我真想随便走出去到处宣传,对大家大声说:很好的母亲,很好的孩子!请很好地培养清二的挚爱之情吧,让他把对父亲和母亲的爱,扩大到对朋友,对广阔的世间之人吧!”
清二母亲那一天的日记还没有完,她继续写道:
晚饭以后,他就嘴里念叨
‘学校,电影!’
同时扯我的袖子。
这是因为,不知道是谁告诉他,小学校里今晚放电影。
‘哥哥不在,所以不能去。’
我这么说,他就说自己一个人去。因为离得很近,就放他一个人去了,他非常高兴。
不过,还是放心不下,便跟在他的后面,看他的情况如何,只见他坐在了最前排。
我看到这种情况,自然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以前总是想,这样的孩子放在人群之中会怎样。他哥哥长到八岁还不能到人群里去。同他哥相比,清二是够大胆的了,我为之吃惊不已。
我先回来了,我回来之后过了大约一个半钟头,他嘴里念叨:
‘电影,一个人。’
笑眯眯地回到家来。
我想,他如果能说会道,一定会扬扬得意给我们讲一讲他看到了什么。想到这里,我觉得他实在可怜。
但愿他能早日说出话来。
花子母亲拿着那日记本低头无言。
月冈老师看到她愁容满面,仿佛故意把这种忧伤情绪掩盖过去似地笑着说:
“我因此也就担任起有残疾孩子家庭的咨询人的角色了。不过年纪太轻,一定会遇到困难。”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
“我愿意赶快老成起来。我想,像您这般年纪,工作就容易做了。”
“哎呀!”
“清二下边还有吃奶的孩子,已经是1年零6个月了,还没有断奶。我告诉她:要赶快断奶,而且把从《妇女杂志》上读到的给孩子喝苹果汁的知识教给她。结果呢,说是拉肚子,没法断奶。一问才知道,她把一个苹果的果汁全给孩子喝了。”
两人正在为此发笑的时候,达男道了一声寒暄就生气勃勃地进来了。他说:
“和我姐姐一起来的!”
“啊,是达男哪,你姐姐也……她来得真巧呢!”
花子母亲简直是跑着去了门厅迎候。她说:
“您好,一大清早就觉得今天准有什么好事临门哪。”
“大娘这么精神可真好。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达男看着花子母亲这么说。
“那,当然,确实让人高兴,猜猜看?”
达男往里面扫视了一遍。
“达男,那可不礼貌,有客人哪!”
明子这样纠正他。这时他注意到这里有女人穿的皮鞋。他指着女鞋说:
“是它的主人!”
花子母亲微笑着点头。
“谁?”
明子看了看那鞋悄声地说:
“月冈老师?大娘,月冈老师来了吧?”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是明子的第六感强……”
“明子!”
月冈呼唤了一声便过来了。
“啊,少见啦。你这和服我可头一回看到。”
月冈那清澈脆快而略高的声音,仍然和学生时代一样,很有魄力和动人。
明子突然想起上女子中学一年级的时代……
“我看见鞋子立刻就明白了。”
“从鞋子上就知道是我?”
月冈老师似乎有些吃惊。
“对。我记得清楚,我记得前些日子开同窗会时你穿着它。”
“真不好意思。这双破鞋呀,我和学生们一起又跑又跳的鞋呀。最大的优点是结实。让你这细心人一看就记住了,简直没话可说。”
月冈的眼眉微皱,往日的亲切情怀和温馨时光,一起涌上心头。
那难忘的少女时代的友谊,甚至彼此眼睫毛的长度,脸上黑痣的数目,无不一清二楚。
那时是对对方所带的东西,身上穿着的东西,怀着满腔的喜爱之情,一件件地抚摸过一般的日月……
那彼此怀念之情,用方才明子只见过一次月冈穿过的那双鞋就记住了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了。
还有,月冈老师对于明子看过那双不大像样子的鞋而且直到现在仍然记得也并没有不好意思。
那不是高高的鞋跟,柔软细腻的皮革,合乎小姐们时尚的那种鞋,而是为了和残疾儿童们在一起便于活动的鞋,月冈以为明子理解这一点。
月冈对于她的鞋如何并没介意,可是对于头一次看到的明子这身和服却是十分注意,看得津津有味。
“非常合身哪,明子!真漂亮!就这样也挺好,不过既然穿这么漂亮的和服,稍微化妆一下那就更好了……薄薄地抹一些胭脂也好嘛。”
“我可不愿意,姐姐。”
明子漫不经心叫了声“姐姐”,脸不由得红了。
“嗯,我呀,根本不能化妆,因为净往操场上跑,脸上晒得黑黑的。脸部的皮肤也厚了。可是还算个姑娘吧,所以也就未免觉得凄凄凉凉。因此呢,看到漂亮姑娘,总想劝说她们化妆,你说可笑吧?”
“姐姐不化妆就很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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