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很同意。
这里是一个广场,我们找了条长椅坐了下来。灯也逐一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光射向四面八方,淹没了陌生人的面孔,也淹没了建筑物严肃的线条。
“这个时候你们寝室很热吧?”她突然问我。
“相当热,而且一吵闹就更热了。”我有点不平地说。
“可怜的寒草。”
和她相比我当然可怜了。学校不允许学生校外住宿,可妍飞偏偏有个伯母在校外,她伯母又偏偏是一个老师。
“那晚上不闷得慌吗?”
“当然啦。不过还好,和刘项扯瞎话,挑一下游戏,很快就有睡意了。”
“刘项是谁?他人好吗。”
“好啊。”我把第一天我们相识,他借被子我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
“是吗?”她先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
“不过他喜欢看恐怖小说。”
“恐怖小说?”她停止了笑,用很吃惊的口吻问道,“你看不看?”
“偶尔也会看看。我有时候觉得看恐怖小说是一种享受。”
“哦?为什么?”
“因为白天看你看多了,受你惊吓也多了。”
她哦了一声,但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你——”她伸出“魔爪”,我的胳膊顷刻之间惨不忍睹。有个小孩跑过来冲我们做了个鬼脸。
“你给我讲个恐怖故事听听。”
“你?确定?”
“嗯。只怕你讲得不够吓人。”
“如果晚上做恶梦,第二天不许找我算账。”
“少啰嗦,快讲。”
6.特殊的生日礼物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停顿了一下,理了一下思路说,“我家住在一个很偏僻的村庄,那里只有17户人家。离我们村最近的其他村庄最起码也有两里路之遥。这17户房子呈‘人’字形排列,‘人’字的内面是一个大池塘,而外面则是坟山。由于风景好,地势崎岖好玩,邻村的孩子也不顾路途的遥远,常常跑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玩,要么捉鱼要么洗澡,要么在后面的坟山上挖坑了烤红薯吃。没有人对那些坟墓感到害怕,大人们也从来不制止我们到后山上玩。”
“坟场很大,那里除了胖根草外便没有其他杂草,加上我们那里的人没有立碑的习惯,所以视野很开阔,像一个大草原。可以说,我的童年就是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才其乐无穷。”
“有一天我们在坟山上发现了一个很小的洞,朝里面看只是漆黑一片。当时有人用胳膊伸进去试探洞的深度,但胳膊太短,后来有人用腿,但还是够不到底。不过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洞的内面很大,至少可以容纳一个人。当我们用石头砸开洞口后,里面才豁然开朗。有一个叫黄生一的瘦小男孩说他可以下去看看。于是我们拉着他的手把他慢慢放了下去。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最重的,这点毋庸置疑。他们往往要把事情做到他们想要的结果才肯罢休。直到黄生一只剩下一双手在外面时,突然大叫了一声‘哎呀’,他接着说内面有水,水面还有一根光滑的木棍。我们便鼓励他用脚把那木棍夹起来。不过等我们把他拉上来时,都被吓傻了,那所谓的‘木棍’竟然是人的一根长骨!我们立即疯了似的逃走了,好奇心也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说实话,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们满足的了,不过同时,恐惧也开始驻足我们心间。”
“黄生一扔下骨头狼狈地跑了回去。不久以后我们几乎把这件事忘了。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池塘里游泳,黄生一也和我们一起。记得当时他突然从水中拿出一个东西后大叫一声‘骨头,救命!’我们应声望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我们上次看见的骨头拼命地挣扎着。这次已经不是好奇了,而是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惧怕和惊悚。我们全都跑上了岸,而黄生一却渐渐沉了下去。我们立即跑去告诉他的父母,他母亲当场晕了过去,他父亲则发了疯似的朝池塘的方向跑,村里几个年轻男子也跟着去打捞黄生一,但忙活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值得一提的是,黄生一是一个谙悉水性的人,溺水是一件怪事,并且,这个池塘虽然大,但是没有外源流水,水不深,也没有水草,因此打捞一具尸体并非难事。然而找遍了整个池塘却没有结果。最后黄生一的父亲用三台抽水机抽干了整个池塘里的水,掘地三尺也没有什么发现。”
“他父亲顿时瘫坐在那里,而他的母亲在听到没有找到儿子的尸体时,也偷偷上吊了。可以想象,一天之中丧子又丧偶,对一个人的打击是多么沉重啊。他父亲再坚强,受到这种打击也是伤心欲绝,万念俱灰。办完丧事,他黑色的头发,一夜之间几近全白,面如枯槁,当天便离开了这个带给他不幸和悲痛的地方。”
“那晚下起了瓢泼大雨,风也是异乎寻常的猛烈。半夜时分正在熟睡的我在梦中听见屋顶‘轰隆隆’一声巨响,屋子也开始颤抖。这声响显然不是雷声,而是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了。父亲拉开灯到楼顶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栏杆倒了。我们全家人这才放心下来——幸好没有出什么大事。”
“第二天早晨外面是一片光风霁月的景象。凹凸不平的泥土地已被雨水冲刷得坦坦荡荡,各种树木野草也被淋得纤尘不染。树叶晶莹剔透,显出浓郁的绿色。遥看屋前的池塘,水已经漫过围堰,哗啦啦地往外泄着。”
我感到口干舌燥,于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说了这么多,浑身都不舒服。我联想到老师们往往能够连吐四十五分钟的口水却滴水不沾,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妍飞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眼睛有点湿润。
“怎么,害怕了吧?”我看见她的样子,有点想笑。
“才不是呢。”她松开手,坐直身体,故意用很不屑的口气回答。
“你知道吗?我们那里的人为这件事悲痛了好久,甚至全村人在家里呆上一整天以示哀悼。大雨过后的那天应该是值得庆幸的日子。昨晚除了我家的栏杆倒塌之外,还有十几棵活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树,很多屋子的瓦片被掀走了,黄生一家的房子也坍塌了。不过我们却在心里高呼万岁——黄生一的父亲离开了,不然说不定他父亲也会出事。只是令我们好奇的是,这些被毁坏了的东西呈‘一’字形排列。”
“又是我们这些孩子们,好奇心驱使我们沿着这条‘一’字从一头走向另一头。巧的是这个‘一’字经过黄生一捡到骨头的那个洞。我忍不住朝里面看时,却有一具尸体!我们抱头鼠窜,个个面如土色。大人们捞上尸体,是黄生一,手里竟然还紧攥着那根长骨!当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时,一个老人说这可能是当年抗战期间挖的一条地道,出口在池塘岸边,后来堵住了。现在下雨使水上涨,导致黄生一尸体被发现。至于他的尸体为何从池塘跑到这里就不得而知了。”
“那件事以后孩子们再也没敢到坟山上玩耍,更不敢轻易下水,因为我们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一年后我们家因为父母工作搬走了。但我后来听说黄生一家坍塌了的屋梁上总有条绳子晃来晃去,傍晚时分还能隐隐约约见到一件白色的袍子跟着来回晃动。人们经过那里时总是绕道而行,偶尔能听到几只野猫在那里乱叫,野猫——猫!对了,唤猫的声音!”讲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激动起来,头皮一阵发麻。妍飞因为受到惊吓扑倒在我的怀里。
刚刚的恐惧感立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砰砰的心跳。我心神慌乱,脸颊发烫,突然手足无措了。刚才那个小孩又跑来了,指着我说:“你把那个姐姐弄哭了。”这个小孩一定和我有仇,我挥手示意他走开。不过妍飞确实哭了起来,温热的泪水透过我的衣衫,还带着她的体温,流淌在我的肌肤之上。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紧张啊,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我身边晕眩起来,随着我的心跳起伏着,跳跃着,围绕着我奔腾着。
我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安慰道:“别这样,都说别讲了,你偏要听。”
她没有做声。良久才直起身子,声音略带咽哽地说:“寒草,你是故意的吧?”
我没有搭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她摸了一下我被她泪水浸湿的衣襟,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广场上的人逐一散去。
“没关系,我们回去吧。”我说。
“谢谢你今天陪我。”
“为什么要谢?应该是我谢你才对哦。”
“因为今天是我生日。”她微笑着说。
“你生日?怎么不早说?”我吃惊地问。
“我不喜欢热闹,所以就只找了你。”
“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份礼物给你。”
“不用了,你能陪我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了。”
我没有理会,朝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向一家还开着灯的店里跑去,买了一株樱花苗。
我把它递给妍飞,说:“生日快乐!”
“樱花苗?怎么现在还有这个?”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却很兴奋。
“我也没想到,如果你不喜欢我去换。”
“不用了。你讲的故事以及这株樱花苗,是我收到的最特别的生日礼物。今天我很开心。”她看着樱花苗,满足地笑了。
我叫了一辆车,很快就到了学校。
“寒草,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讲的故事结尾提到的猫是怎么回事?”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说嘛。”
和她推了几番,实在是拗不过,只得把我母亲在伯父家打牌时听见唤猫的事告诉了她。这一次如我所料,她紧拉着我的胳膊不肯回去了。我只得又送她到门口。
“叫你别听,后悔了吧?”
“我才不后悔呢!”她扭开大门,说,“谢谢你,寒草。”
“早点睡吧,晚安。”
“你也是,明天见。”
刚跨进学校就听见校门“咔嚓”一声关上了,我拍拍胸口感到庆幸。
寝室里只有刘项在看书,而且是恐怖故事。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量了。
“寒草,说真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巷子,说真的,今天是妍飞生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跟着别人喊他“巷子”了。
“寒草,说真的,就是因为陪她才回来这么晚吗?”
“巷子,说真的,是的。”
我把今天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故作认真地想了一阵子,一本正经地说:“寒草,说真的,看得出来,妍飞喜欢你。”
“巷子,说真的,你别开玩笑了。”我连忙摇头否定。
“我说的是真的,是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们关系非比寻常啊。”
“什么是非比寻常?”
“你喜欢她吗?”
我喜欢她吗?我喜欢她吗?我不知道。在我心里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是我没有否认。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刘项见我沉默不语,便开口打破这种沉默,“你认识陈姗吗?”
“是那个军训时不肯坐下的女孩子吧?有点印象,你提她干什么?”
“我喜欢她。”
我微微一怔,但马上恢复平静。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她吗?”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和你一样。其实你是喜欢妍飞的,对吧?喜欢一个人,大半是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吧。我和陈姗相处感到很自然,不必刻意隐瞒什么。”
“就这样?”
“是啊,只有这样,才不会觉得虚假。”
“什么虚假?”
“爱情,因为没有掺杂任何因素才不虚假。”
“不懂。”我摇摇头。不知道是这句话深奥还是我太笨,不过我更希望是刘项错吃了药。
“打个比方,假如你得到一颗钻石,你不喜欢它。但是你周围的人都告诉你那是难得的财富,你必须喜欢它,并且要好好珍惜。但归根结底,你之所以能够完好保存,其本质并不是你的意愿。再比如,你本质是喜欢钻石的,你有幸得到了一颗。只是那颗钻石表面有一点瑕疵,让你觉得别扭和不爽快,于是你有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你明白钻石的价值但是内心无法包容那点瑕疵,所以会觉得累。”
“爱情就像这样,你不想要而强加给自己的爱情,受到某些因素约束不得不继续的爱情,出于同情而施舍的爱情,由于感激而作为回报的爱情,你不甘愿全心投入和付出的爱情,让人感到不安的爱情……可以说都是虚假的。人就像那颗钻石,再怎么好,再怎么有价值,别人眼里再怎么完美,如果感觉不好,就不会喜欢,也不会付出感情。”
我虽然不很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午夜的钟声响起,我第一次发觉不可思议。西方国家的文明已迈向中国,甚至很多已经根深蒂固。而我呢?正黯然神伤,被淹没在这响亮而绵长的钟声里。新的世纪已经向前迈出了很大的步伐,2008年奥运会的喜悦冲刷并浸染着整个国土,我却听见自己在这钟声里老去的声音。岁月无情地溜走,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我感伤逝者如斯,一去不返。是啊,当岁月毫不留情地从我手心滑过时,我却无力握紧自己开始苍老的手。我仍旧在老地方踯躅徘徊,蹀躞着犹豫不决。只得用那微弱的意志,在浩瀚无际的时空中祈祷,但愿自己在迷茫无助的时候,还能够瞧见见证我曾活在这个世界的痕迹。
7.一场惊心动魄的辩论
刘项对我提起陈姗后我便开始注意起她。她的确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其实这只是我以为,因为我一直都以为只会笑的女生与众不同。也就是说,从我开始注意她的那一刻起,她从未停止笑过,她似乎特别喜欢笑。我们真正的相识是在一场惊心动魄的辩论会上。
那天的辩论主题是“高中生恋爱是利还是不利”。我知道,这只是老师们精心策划的一个陷阱,他们设下此局,只一心等我们自投罗网,并借此大做文章,说出一句早就编好的话:“所以说,高中生恋爱百害而无一利,你们要好自为之。”便以此结束辩论。
我和陈姗以及其他几个人支持正方的观点,也就是高中生不应该谈恋爱,刘项则代表反方。
其实这场辩论的惊心动魄不在于其主题,也不在于其过程,而是因为一个名叫代芝姚的人。她体型微胖,长相平凡,乍看还真难以想象她普通的外表之下蕴含有多少没有爆发出来的杀伤力。
辩论刚开始她便扯着嗓门喊了一句:“头可断,爱情不能断;血可流,只为爱情流!”这句话是吼出来的。我们的心惊胆战并不是产生于她对爱情视死如归的态度,而是她的声音,似乎我方的答辩词将会被她的余音震得粉碎。
这时全班的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辩论本身了,代芝姚成了众目光的焦点。和这没有任何意义的辩论相比,她的声音显然更具吸引力。我们乱了阵脚,只有陈姗显得镇定自若,安慰我们说:“怕什么,辩论靠的不是声音,她那是虚张声势。”她的冷静让我吃惊不小,随后她微笑着说:“如果蜜蜂不采蜜而学蝴蝶跳舞,那么花期过后将会挨饿;如果你想学会游泳却总在沟里捉鱼虾,那么你将永远也达不到目的;如此,如果我们的目的是学习,却沉醉在恋爱里,那么能够学好吗?”
“如果蜜蜂边采蜜边学蝴蝶跳舞,那个人边捉鱼虾边学习游泳呢?岂不是两全其美,兼而得之。并没有谁规定人一旦谈恋爱,就完全放弃学习呀!”代芝姚不甘示弱地吼道。
“可是花期是有限的,不是吗?”陈姗依然镇定地答辩。
辩论就这样继续着,我几乎没有参与说话。
陈姗认为,爱情对我们而言是陌生的东西,要了解它,感受它,体验它,必定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且不说我们的不成熟能不能承受,光是读高中的初衷就不允许这种现象的发生。校园是个追求实际的地方,你想要浪漫,想要甜言蜜语就到别处去,这样你就不会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失望。
代芝姚认为,我们应该用长远的目光来看待爱情,不应该逃避和排斥。假如爱情是洪水,我们应该在认识到它的时候学习怎样防洪,如何适时地蓄洪和泄洪,而不是一味地积攒,一味地把它推向未来。那样才能在洪水真正到来的时候,把它对人们的伤害降到最低程度。青春易逝,很多事情并不是一定要急着做完,例如学习,有些事情也并不是一定不能做,例如恋爱。如果硬要等到年轻不再时再去做这些事,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
辩论的结果自然是我方胜利。因为班长在宣布辩论结果的时候教导主任来巡视。很多人都愤愤不平地咒骂着。
刘项大声嚷道不公平。陈姗则疑惑地问我:“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呀?”
“嗯……其实代芝姚的话煽动性很强。”
“你是指她的声音?”
“不完全是,她的观点蛮在理的。”我回答道。然而事到如今,除了代芝姚的吼声,我几乎什么都忘了。
“不过你还是挺厉害的。”我又补充了一句。
陈姗笑了笑,说道:“说实话,我也没什么自信。”
“当然,当然。”刘项附和道。我不知道这话的意思,但是陈姗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到不久我了解到刘项和陈姗走到一起后才明白。
那天刘项请我吃饭,陈姗也和我们一起。学校外面有很多小饭店,简直到了泛滥的程度。这种现象与学生有关,当众多的学生逃避学校的伙食蜂拥地向外流窜时,需要众多的饭店来满足他们的需求。
我心里有事。“巷子不是喜欢陈姗吗?可是今天辩论以陈姗的表现来看,恐怕他没戏了。”正想着,刘项开口道:“寒草,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我和她在一起了。”我喝到口中来不及咽下的可乐差点喷了出来,被呛得直咳嗽。
“怎么了你,疯了是不是?”刘项赶紧问。陈姗却低着头,脸上红彤彤的。
“没事没事,祝福你们。来,干!”我乐了一阵,对他们说:“你们两个挺有趣的啊,在辩论时唱什么反调!”
“我们是监守自盗,呵呵。”陈姗说。
“那叫掩人耳目,懂不?”刘项也帮腔。
“啥也别说了,喝酒!”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为什么会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喝酒,也是唯一一次。我只是心情很好,兴致高昂,想找个人为自己这样一帆风顺的生活庆祝一番。对我而言,酒只和喜联系在一块儿,同乐是喝酒的精髓。悲伤的心情是不适合喝酒的,举杯销愁愁更愁,这时的酒就像发酵剂一样,放大人的悲伤,更像毒药,还会上瘾。也许后来我没再喝酒,就是因为我对这种毒药的恐惧。
等我们酒足饭饱之后时间有点来不及了,于是匆匆忙忙地赶去上课。我的头因为酒精的缘故已经开始昏昏沉沉了,等不及坐下便趴到课桌上昏睡。
“都喝了些什么啊,醉醺醺的。”妍飞摇着我的肩膀。
“别闹。”我没有力气去理会她。
“快写作文啦!”
我腾地坐起来,清醒了不少,心惊胆战。作文是我的死穴。小学时代的《一件难忘的事》,写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都可以编成《难忘回忆录》出版了。如今的作文,更是离奇得很:只要文章围绕李杜屈原司马迁等人展开,老师都会喜欢,而且必定是高分。依他们的话说:“如今的作文本来就是科举的八股文,要按一定的模式来。”这种模式,就是无论什么样的命题,无论什么样的文体,一定要和这几大文人挂上钩,你可以搬出他们的生平的事实,也可以自己挖空心思捏造出一些“事实”。
我的为难在于,在老师的眼里,他们都是完人,德才兼备,毫无瑕疵。我唯恐自己的疏忽和拙笔玷污了他们的神圣。再者,经过多次的使用,已经没有资料供我提取,我也没有充足的想象力捏造这些神圣们生平的伟大事迹了。不知我的同学们是否有过类似的烦恼?
可是为了迎合老师们以及阅卷人的欲望,我该如何是好?为什么教育界的人在欣赏水平上都如此惊人的相似呢?会不会几年之后,他们又同时看好“讨论一下回字的四种写法”?
哎,这可真是一件人生中难忘的事啊。
“喂,发什么呆!我有话问你。”妍飞打断了我的思路。
“哦?”我回过神来,原来她在骗我,“什么话?”
“今天的辩论你出自本意吗?”
“什么?”
“我是说如果有个人说喜欢你,你会如何?”
“啊?我吗?”我愣了一下,摇着头说,“不知道。”
我想到了刘项说过的话,莫非……我的心突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呼吸困难。我的双手和嘴唇轻微地搐动着,血液在体内飞快地流淌,就像陷入一阵迷乱之中,慌乱不知所措,期待着什么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慌。
同时,一股醉酒的冲动在我身体里蔓延开来,似乎在鼓动我去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理性却压抑了我这样的想法。
“骗人呢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妍飞用手掌托住脸颊,痴痴地望着我。我看到她眼中的期待和不安,但眼神出奇的澄澈透明,水汪汪的散发着惹人怜爱的光。我感到自己陷入了她眼睛的漩涡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心底油然而生。
“除非是你。”我的理性最终没能战胜酒精的怂恿,将那种感情表达出来。
妍飞怔了一下,连忙收回目光,转过脸去。她低着头,面颊微微泛着一抹红晕,低喃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如梦初醒,觉得无比羞愧,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轻声地嗯了一下。
周围的空气霎时凝固了,充满醉人的味道。秋日的阳光透过浅绿色的玻璃铺满教室,温柔地抚摸着一切。微风也从窗口吹了进来,拂过我的脸庞,书页颤颤地抖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沉默不语,就像陷入了一个童话般的梦境中,在这个梦幻的世界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不知道是怎么熬到晚上的,直到清脆的铃声在夜色中打破了这种沉默。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在两旁高耸着大树的石子路上,风迎面扑来,凉飕飕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树叶相互摩挲着,发出沙沙的细碎的声响,不时地落下几片,在我的脚边飞舞、徘徊。月光穿过缝隙洒落在满是落叶的小径上,散射出幽幽的柔和的光。丛中偶尔会响起小虫的低鸣,声音凄凄的,像在同这个世界告别。
今天辩论的那些话在我脑中盘旋着。我努力地思忖着代芝姚的话,“如果年轻不再,再去做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她是对的。至少在我还没有老去的时候,她的话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地。
一阵风吹来,我抱紧双臂,这才意识到冬天即将来临。啊,冬天!我加快脚步,一路向寝室小跑而去。
我爬上床,顺手拿起一本恐怖小说,懒洋洋地看了起来。我已经形成了在睡觉前看几篇恐怖小说的习惯。尽管那些故事都索然无味,但是作为打发时间的工具,仍旧绰绰有余。现在我已经不惧怕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了,鬼往往出现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可见鬼是怕人的。
寝室外面的风钻过窗缝,发出呜呜的哀号声。
“真冷啊!”刘项从外面进来,迫不及待地发出感叹,“看来要下雨了。”
“我刚刚还看见月亮了呢,不会下雨的。”
“这天气就像老师的脸,说变就变,谁也说不准。”他边说边往我的饭盒里倒着一包什么东西。“干什么,下药啊你!”我惊呼道。
“没啥,”他没理会我,合上盖子,继续说,“听说下学期要分班。”
“什么!”我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他在我饭盒里放的是什么了,急忙问,“不是高二才分文理科吗?”
“你别幼稚了,就我们学校,会让你多浪费一个学期的时间在别的科目上么?”
王辁文一骨碌坐起来,一脸的不以为然,大声叫道:“放屁!谁说分班我跟他搞不好!”刘项抓起几只臭袜子猛地朝他砸去,故作凶狠地骂道:“你反了是不?干你屁事!”
我不知道王辁文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是经他这么一叫,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的说分了好啊,终于不用背政治历史了;有的说不学理化,生活怎么过都乐;有的抱怨班里的人都没认全;有的故作深沉,扼腕叹息:我的友谊和爱情在高一上学期破裂……原本安静的寝室吵闹开来,一时之间有如早晨的集市,沸沸扬扬。
宿舍管理员终于耐不住我们的嘈杂,跑到窗前大声呵责着。
当远处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一切都已归于平静。可能是风大了的关系,钟声显得若有若无,而这种恍惚却让我难以入眠了。我到底是应该为分科和同学们额首相庆,还是应该为与他们的分别而黯然伤神呢?
8.我不知道这是告别
阴雨绵绵的天气持续了一个星期,湿漉漉的空气呼吸起来有点沉重。原本光秃秃的足球场经过雨水的浸泡变得松软无比,满地都是深深浅浅的脚印。泛起的泥土被掀得到处都是,一片狼籍。路边梧桐树的叶子几乎全部凋零了,残存的几片无力地挂在枝头上,摇摇晃晃,叶柄已经开始腐烂了,散发出酒精的味道。
放眼望去,满目凄凉。冬天终究是到了,一股寒意刺进我的骨髓,延伸到心房。经过那个烦闷忧郁的下午之后,我以为一切都会改变,那个下午我曾惊惶地进行了人生的第一次抗挣。然而当我和妍飞面对面时,才发现我的挣扎毫无意义。
“天越来越冷了。”
“是啊。”
“要加衣服了。”
“是啊。”
“不能到楼顶吹风了。”
“是啊。”
我无意地感叹着,妍飞在一旁附和。这样平淡而自然的对话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不过,我们再去一次吧。”妍飞说。
楼顶是我和妍飞的秘密。自从我无意间用一把旧钥匙套开了楼顶的那扇门后,就常常和她到楼顶去,还特地准备了一条长凳。宽敞洁净的天台,新鲜的空气,开阔的视野,晚风和夜景,构成了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天地。妍飞说,她希望将来有一座这样的房子,没有房顶,周围种满百合,地板上画满各种卡通图案,中间是卧室,还要好大好大的一把伞,下雨的时候就把它撑起来……
冬日的阳光格外苍白和冷清,就像被冰冻过一样,不带一丝温度。我们在那条长凳上并肩坐了下来。
“寒草,坐过来一点。”妍飞对我说。我略微向她移近了一些。
“再过来一点。”我又向她挪了挪。
“这么小气,我又不会吃了你。”我挨着她坐好,身子僵僵的不听使唤。
“可以借用你的肩膀吗?”
“可,可以。”我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回答。
妍飞把头靠过来,闭上眼睛,一副缱绻的神态。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晃动着。这猛烈的震动突然激起了我心灵深处的涟漪,那是一种堆积在我心头的落寞,轰然倒塌了。
我说:“妍飞,你知道吗,下学期就要分班了。”
她说她知道。
“那么你说我们还会在同一个班吗?”
她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为什么?”
她叫我不要问。若干天后,我也终于明白她这话的真正含义。
沉默了一阵,我叫了她一声,她却没有反应。她睡着了。风吹起她的头发在我脸上撩动着,柔柔的很舒服,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呼吸时发出的孱弱的声响,把我带入一种奇妙的境界。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绯红的霞光映染着西边的天空,云朵有如艳丽绚美的薄纱,铺满天空,随风飘荡着,那么遥远却又好像触手可及。此情此景此人,让我心旷神怡,不禁有股微微的醉意。
化学老师先于我们一步来到教室,她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们回到座位,就像怒视着她的杀父仇人。我低着头没有理会。
老师用很大的声音讲课,并不时地朝我们这边瞟。真是搞不懂,有了身孕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她怀孕这件事还是妍飞告诉我的。刚开始那几天化学老师给我们上课时总要别人帮她搬来一张大靠椅,不讲课的时候就躺在上面,很悠哉的样子。终于有一天我对妍飞说,这老师真不像话,也怪不得学生如此嚣张。妍飞只是笑,我问她笑什么,她始终不肯说。最终逃不过我的纠缠,就告诉我老师怀孕了,然后又诡异地笑着对我说,她觉得化学老师对我很不满意,以后乖一点,惹怒她了搞不好出什么事,就关系到两条人命哪。我隐隐一笑,说如果是因为我惹怒老师,那么她也肯定脱不了干系。她只得对我瞪眼睛。如今化学老师怀孕已经成为毋庸置疑的事实,因为她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再淘气的学生在她的课上也不约而同地安分起来,喜欢叽叽呱呱的人都乖巧地闭上了他们的嘴巴,好像生怕惹出什么事端。
好不容易才熬到下课。我喜欢化学,但是讨厌化学老师的目光。她的眼神怪怪的,充满仇恨。后来刘项说:“我们化学老师马上就要做妈妈了,眼睛里应该充满慈爱才对啊,为什么总是冷冷的?”我才知道原来她的目光不是只针对我一个人,内心才有了点安慰。
五颜六色的街灯没有规律地闪烁着,夜色中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妍飞和我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餐桌旁。我们一起吃过很多次饭,逛过很多条街,但是在小摊子里吃东西还是第一次。妍飞很认真地吃着手里的东西,我只是盯着她看,不知怎地,一股莫名的温暖浮上心头。
“你在干嘛?是不是我吃东西的样子很难看?”她见我这个样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借着微弱的光,我仍然能看见她脸上的微红。
我回过神,故意说:“嗯,特别难看。”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向我这边靠过来,坐在了我旁边。我本能地收回手臂,以为她又要使出杀手锏了,于是皱着眉头等待灾难的来临。
她拉起我的胳膊问我:“是不是很疼?”
“干嘛这么问?”
“是我不好,不应该那么对你。”
“没关系,都习惯了。”
“可是……”她没有说下去,却转口道,“我帮你揉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