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观大小是飘浮在原地球空中的满月的三二点五倍,约占视野的十七度。如果无法切身感受,可以试着想像前方六公尺处放着直径一点八公尺的黑色圆盘。大约是这种大小。实际上更小。但是有着强大的重力扭曲光线,所以看起来像是透过凸透镜的影像般被放大。背景的银河扭曲,看起来像是被左右推开,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一旦银河穿越背后,「洞穴」就会变得看不清楚。尽管如此,还是有小型红色巨星和系外星云会掠过,所以依然能够知道重力来源在那里。重力透镜为了增强远方的星光,有时候会在「洞穴」边缘霍地绽放光芒,然后乳白色的银河又流泻下来,被拨开到左右两边,「洞穴」浮现……
「乌佩欧瓦德尼亚」的特别之处在于能够在漆黑中以肉眼看见。除了「万物之母」之外,大部分的黑洞都和它的名字相反,并不「黑」。因为灼热气体以甜甜圈状包围四周,形成的吸积盘光亮耀眼。如果接近的话,就会被辐射烧死。
据说「乌佩欧瓦德尼亚」在大约一百亿年前和两个球状星团相撞而诞生。星球擦身而过时,一部分的星球会因重力而加速向外飞散,一部分的星球会失速坠入中心,反复冲撞,变成了黑洞。诞生之初,大概拥有直径几光日的浓密吸积盘,但是一百亿年的期间内完全落下,目前其周围的气体稀薄,和真空差不了多少。换句话说,是非常安全的黑洞。
另一项特征是它的大小。质量是太阳的一万一千三百倍,直径是六万七千八百公里,在已知宇宙的黑洞当中,大小仅次于「万物之母」。
表面重力是一亿三千三百万G。但是,对于自由落下的太空船而言,重力本身不是问题。造成威胁的是潮汐力。若是一般的恒星级黑洞,由于潮汐力大,因此在到达黑洞表面的老早之前,太空船就会被拉扯破碎,船员也会被撕裂成粉身碎骨。
潮汐力和离重心的距离三次方呈反比,所以愈大的黑洞,表面的潮汐力愈小。以「乌佩欧瓦德尼亚」来说,表面的潮汐力只有每一公尺七点八G。
这种程度的潮汐力,若是坚固的太空船就不会被破坏,人类也能活着穿越黑洞表面。
若是不旋转的史瓦西黑洞,太空船会持续坠落到中心,在拥有无限重力的特异点被压碎;然而若是会旋转的克尔黑洞,理论上证明了只要选择适当的轨道,就能在不碰到特异点的情况下穿越其中心。理论上——太空船有可能能够从爱因斯坦—罗森桥(所谓的虫洞)钻过,抵达位于其对面的另一个宇宙。
这个可能性吸引了潜者。他们几年会来一次,投身至黑洞表面。然而,我看到的七十六艘太空船,全部在到达黑洞表面之前被破坏。因为强度无法承受潮汐力。
「……好壮观。」席琳克丝在黑暗中呢喃道。「从影像中看也很惊人,但是实物更惊人……」
我愈来愈不确定了。她是不是潜者呢?难道她来只是为了参观这一幕景象的吗?人类的心理难以理解,难保世上不会有好奇的人,只为了观光而跨越七千光年而来。
后来,她屏息入迷地俯看了好一阵子,随即低喃道:
「凝视海神的黑暗深渊,那是这世界尽头的海角。许多梦想破灭、许多悲伤凝聚时……」
她抬头看我。
「这是的韦恩·荀白克的诗。你知道吗?」
「资料中有。一首源自〈乌佩欧瓦德尼亚〉之名的诗。」
「嗯。我真的觉得他是看到这幕景象而写的诗。」
「我不太懂诗。我会写散文,但是诗怎么也写不出来。」
「我也写不出来。」席琳克丝苦笑。「不要为了那种事情自卑。」
「我没有。许多事情人类做得到,而AI做不到是理所当然的。」
席琳克丝点了点头。「那是AI做得到,而人类做不到的事。」
「您是指什么?」
「像你这样爽快地看开事情。人类不愿承认天底下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即便已经证明了那是不可能的。」
「像是三等分角和证明上帝的存在吗?」
「也包含在内。穿越黑洞表面也是其一。大家都说是不可能的,可是……」
她俯看玻璃窗下方突然裂开的「洞穴」,以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低声说:
「我不认为不可能。我相信办得到。」
人类应该会以「失望」形容我这时候感觉到的感觉。到头来,她也是潜者啊。原来她和之前来的二百零六人一样,都是受到错误的信念驱使啊……
我在心底期待,如果席琳克丝不是潜者就好了。那么一来,我就不必看她丧生。
假如我是人类,目睹二百零六人死亡,说不定感情早已消耗殆尽,能够平静地接受第二百零七人的赴死。但是,我的感情没有磨光。人类将我制造得完美无缺。没有事情会使我精神失常,或者失去理智地大声哭号。我既不会痛骂潜者们愚昧无知,也无法全力阻止他们。
我只是觉得悲哀。
好久好久以前,当人类创造拥有感情的AI时,却害怕AI造反。AI会不会随机杀人?或者企图征服人类?——我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会囿于那种无凭无据的被害妄想。说不定是受到了许多在那之前的虚构作品的影响。
人类认为必须规范AI的行为,于是讨论是否该制定这种标准。
「第一条:AI不得伤害人类。」
「第一条补则:此外,不得放任危险程度升高而伤害人类。」
「第二条:AI必须遵从人类的命令。」
「第二条补则:但违反第一条者不在此限。」
「第三条:AI除非违反第一条及第二条,否则必须保护自己。」
其中,最受争议的是第一条补则。「放任危险程度升高」这句话的范围未免太过模糊。挑战登山、格斗技和赛车不「危险」吗?喝酒的量超过多少才会视为「危险」呢?试图冲进火灾现场的消防队员、等待执行死刑的凶犯、上战场的士兵……AI必须保护所有这些人吗?
结果,第一条补则被视为不切实际,不予采用。这时通过的「修订三原则」,如今也是除了战斗机器人之外,大部分AI的行为准则。我们禁止杀害人类,但是没有阻止人类自杀的义务。
当然,只是可以不阻止,也有试着阻止的自由。然而,如果潜者说「不准阻止我」、「别管我」,我就得遵照第二条,不能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严格来说,许多潜者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自杀」,大多数的人自以为会活着穿越黑洞表面。他们对于「乌佩欧瓦德尼亚」抱持着奇怪的信念。他们认为,桃花源或天国就在黑洞对面。
目前为止,最大的潜者集团在一百五十年前到来。一艘中古货船上,载着四十名某宗教团体的成员。率领他们的教祖告诉我明显错误的逻辑,像是「上帝不存在这个宇宙中」、「这代表上帝肯定在另一个宇宙」。他们确信自己再过不久就能谒见上帝,每个人的表情中充满了希望。但是,他们的船在黑洞表面前方八万公里就粉碎了。
我不晓得他们为何能够相信那种毫无根据的话,若是「乌佩欧瓦德尼亚」的事,我比任何人类都清楚。毫无任何讯号从黑洞发出来。当然,没有人知道对面的宇宙长什么模样,究竟是不是适合生存的世界呢?纵然适合,也没人能保证会是比这边的宇宙更美好的世界。更何况没有根据令人认为上帝(或者接近上帝的超智慧体)在那里。
AI不会相信没有根据的事。
极少人会纯粹为了自杀而来。他们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想尝试以特殊的方法死亡。」但我认为,已经有许多人类以同样的方法死亡,所以已经称不上是「特殊的方法」。
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三白零六人死亡。
不,我没有仔细确认所有人死亡。从毁坏的太空船被抛出来的潜者当中,说不定有人能够承受潮汐力,在尚有一口气时穿越黑洞表面。但是人类无法长时间生存于真空中,所以结果是一样的。
随着接近黑洞表面,时间流逝会变慢,他们的死亡倒数时间也会拉长。就潜者的角度来看,他们会在一瞬间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冲进黑洞,但是从外侧来看,他们下坠的速度逐渐减缓,最后静止不动,看起来像是黏在黑洞表面(当然,『看起来』是个比喻,无法确认位于黑洞表面附近的物体如何,因为超越位于黑洞表面外侧的静止极限当下,任何光线和电波都无法逃出来)。
说不定有几名还活着的潜者、注定在几秒后死亡的潜者,静止黏在黑洞表面。在无限延长的最后一瞬间,他们感觉到的是恐惧、欢喜,或者失望呢?我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
我不希望席琳克丝死。比起之前遇见的任何一名潜者,我更不希望她死。
为什么呢?奇怪的是,我无法理解自己的心理。我感觉她身上有之前的二百零六人没有的某种特质——某种令我强烈觉得她不该死的特质。
我引领席琳克丝到位于居住区的访客专用套房。她在沐浴之后想要用餐,于是我端着餐点造访她的房间。
「南瓜冷汤、钟楼式海鲜沙拉、义式佛卡夏面包、苹果酒炖海鲜,甜点是木瓜起司烧。」我介绍菜色,低头致意。「因为是冷冻食品,或许风味欠佳,敬请见谅。」
「哪里。比我船上的保鲜食品好多了。菜色好丰盛。」
说完,她开始狼吞虎咽。大气圈外人大多在零重力的环境中用餐,所以在重力下也不会注重餐桌礼仪。无论是沙拉或肉,她都用手抓来吃。
「这是最后一次吃像样的餐点了。」她一面啃义式佛卡夏面包,一面遗憾地说。「我得细嚼慢咽才行,接下来得吃好一阵子保鲜食品。」
「您有保鲜食品的存粮吗?」
「还有十个月的量。这样或许还算少,不晓得会在对面漂流几年。」她耸了耸肩。「欸,如果粮食不足的话,我打算寻找地球型星球采购。」
看来她似乎真的打算活着穿越到黑洞表面的对面。我把心一横,试着抛出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您认为成功的可能性有多高呢?」
「相当高。」她说,单手拿起汤盘,咕噜咕噜地把汤灌进喉咙。
「但是,之前的七十六艘船——」
「都粉碎了。」她抹了抹嘴角的汤汁,咧嘴一笑。「我知道。你以为我会连那种基本的事都没事先调查,就鲁莽地冒险吗?」
「之前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嗯。我看了记录。每一个都是乱来。船体强度明显不足。太空船的结构原本就是耐得住加速纵向压缩和内侧气压,但是抗拉扯强度并不高。如果施加一百G以上的潮汐力,会粉碎是理所当然的。」她错愕地摇了摇头。「失败也是当然的。他们就像是飞进去送死。」
「您的意思是,您的船不一样?」
「是的。『阿雷托萨』的船身小,所以受到潮汐力的影响也小。船体也强化了。非但如此,凯菲尔德推进器也改良过,能够控制重力子辐射的强度,在船前方和后方施加不同的加速度——你懂这个意思吗?」
我马上理解。「您的意思是,能够以凯菲尔德推进器抵消潮汐力,是吗?」
如果减少船前端的加速度,增加船后端的加速度,理论上就能够对抗拉扯船体的潮汐力。
「其实,无法百分之百抵消。冲进黑洞表面的那一瞬间仍会受到冲击。可是模拟结果显示,船体能够充分承受。」
那应该是真的。我已经检查了栓在停靠站中的「阿雷托萨」,确定那不是挪用中古货或大量生产品,而是极度客制化的运动船,肯定花了几千万史卡拉建造。席琳克丝年纪轻轻,我不晓得她是从哪里筹措到那么大笔的钱,但如果真有她所说的性能,确实有可能在船体不粉碎的情况下,穿越黑洞表面。
「可是,还有其他阻碍。譬如黑洞的周围因为重力而聚集了小宇宙尘,所以可能和它冲撞……」
「我也计算了这个机率。冲撞率低于百分之零点一。」
「如果冲进去的角度稍微偏差的话……」
「这我也彻底练习了。」她不耐烦地说。「伊莉,我告诉你。我不会毫不准备就挑战冒险。我搜集了所有能够弄到手的资料,在虚拟空间重现『乌佩欧瓦德尼亚』周围的时空结构,反复了几百次冲进去的模拟。我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自信会成功,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我大吃一惊。第一次有潜者做了那么周全的准备,而有人类使用我传输的资料也令我感到意外。
「可是,模拟和现实不一样。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欸,说不定会发生某种偶发事件。但是,我能够应付。毕竟我是席琳克丝·杜菲。」
她骄傲地说出这个名字。
「我并不认为我高估了自己。你别看我这样,就驾驶太空船而言,我的技术相当好。如果我办不到的话,大概也没有人办得到了。l
那八成也是真的。我已经见识过了她驾驶船的技术,确实有一套。
「可是——」
我动怒了,并且对于自己动怒感到惊讶。我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情。
我无论如何都想让她改变心意。我希望她不要做出有勇无谋的事。
「就算能够平安无事地穿越黑洞表面,也不晓得对面的宇宙是否适合生存。因为物理法则可能不同,所以说不定抵达的那一瞬间就会没命。」
「你知道马里拿弗卡教授的理论吗?他说,除非物理法则一致,否则爱因斯坦—罗森桥不可能存在。换句话说,我们能够推测对面的宇宙的物理法则和这边一样,宇宙的模样也差不了多少。」
「那不过是个理论,没有被证明。」
「可是也没有被人反证,大多数的物理学家都支持这项理论。l
「再说,无法预测出口在哪里,说不定会出现在活络的似星体中心。」
「几乎没有那种可能性。」她一笑置之。「那和遇见上帝的机率差不多。」
我无计可施。席琳克丝好像真的彻底调查了「乌佩欧瓦德尼亚」和时空物理学。她是之前的潜者中没有过的类型。
在此同时,另一个疑问盘据我脑海。她似乎不相信黑洞表面的对面有桃花源或上帝。既然如此,她为何试图闯入「乌佩欧瓦德尼亚」呢?
「为什么?」我抛出疑问。「您为什么要挑战那种危险的事呢?」
席琳克丝忽然停下了用餐的手。我觉得,她的侧脸好像带有一抹淡淡的忧愁。
「你知道有一个纪录片系列叫做『席琳克丝·杜菲充满危险的宇宙冒险』吗?在四十二个星球,总计卖出了二十亿片。」
「抱歉。恕我孤陋寡闻。」
「那是造假的。」她啐道。「穿越猎户星云的中心地带、在白色矮星的表面探测飞行、走遍密林星球未经开垦的丛林……全部都是工作人员全部事先准备好的,哪有什么危险。我只是顺着那些人事先穿越的路线而已。连半路上会发生的问题,都是剧本里面有的,全部都套好招。我从小就一直在做那种事情……
「最差劲的是一年半前拍摄的《钻过参宿四的火焰桥》,以每秒三百公里的速度,钻过熊熊燃烧的日珥拱桥。我干劲十足,也经过多次模拟。可是,工作人员计算出危险率是百分之一点五,我父亲便犹豫不前。我要求他让我放手去做,但是他不答应。父亲在家族中的权威极大,结果最后发射了无人的太空船,而我只是在驾驶舱的机组内,假装感觉热而已……」
席琳克丝用力捏烂手中的河豚肉。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那种屈辱。」
「令尊大概是担心您的安危。」
「不是。对于杜菲家而言,一年赚好几十亿史卡拉的我,可能死亡的机率高达百分之一点五才是问题所在。如果危险率超过百分之一,就会被视为太危险。
「从前并非如此。宇宙开拓时代的杜菲家,经常勇敢地挑战生还率不到八成的任务。如今那种挑战精神荡然无存。只是死抓着过去的名声不放,量产虚假的冒险故事敛财。」
「大概是因为那种时代已成往事了吧。」
「是啊。那种时代已经过去了。」
接着,她将手伸向钟楼式海鲜沙拉,拎起海草,仔细端详。
「你知道吗?三个月前,钟楼沉没了。」
星球上的所有居民将大脑与机器连接,拒绝和现实的宇宙接触,选择在拟真的世界中度过一生,大气圈外人以「沉没」形容这种行为。
「我出生之后,这是第七个——从前大气圈外人开拓的星球当中,已经有将近三分之一沉没了。即使再怎么热情如火地开拓新天地,过了几个世纪,所有地上人也都会选择逃避现实。
「不只是地上人。就连大气圈外人也丧失了热情。所有人类进入了停滞期。我的纪录片就是典型的例子。创造压根不存在的『冒险』,使人们看见梦想——我父亲瞧不起沉没在幻想世界中的地上人,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和电子性的拟真是半斤八两。」
我也察觉到了,如今的人类文明没有活力。危险消失,变得富裕的同时,人类也丧失了生存的意愿,所以潜者也增加了。虽然对于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但是也讨厌靠拟真逃避的人类,前来向另一个宇宙寻求生存意义。
「所以您想进行真正的冒险吗?」我问。「因为您想反抗时代的潮流?」
「或者应该说是,我想过和这种时代毫无瓜葛的生活方式。人类根本不重要。我的人生并不是为了制作虚假的纪录片,取乐大众而活——我深切地这么觉得。
「从此之后,我花了一年多策划这个计划,搜集资料,偷偷地累积模拟经验。我以挑战中性子星深测飞行最低高度纪录的名目,建造了能够承受潮汐力的『阿雷托萨』。船体完成,也累积了飞行测试,确定确实办得到之后,我离家出走来到这里。」
「您的家人应该会担心吧。」
「大概吧。」她笑道。「可是,『阿雷托萨』的前置引擎驱动是宇宙第一快。等他们意识到我的目的地是『乌佩欧瓦德尼亚』,即使派人追上来也来不及。追兵要好几天后才会抵达这个太空站,而我老早潜入了。」
「可是,您没有方法知道您穿越了黑洞表面。」我不肯罢休。「即使您成功了,也没有人会知道。」
「那样就好。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特地选择这项冒险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受够了为了别人的冒险,没有人会知道的冒险,即使成功也无法获得任何人赞赏的冒险。我的目的不是赚钱或赞赏,而是纯粹的冒险——那就是我的希望,你懂吗?这是我的、只为了我自己的冒险。只要你知道我成功了,那就够了。」
我试图理解她的逻辑。就理论而言没有错——但是,我觉得有一点无法接受。
「您在对面的宇宙要做什么?」
「姑且先探险看看。作为燃料的水大概到处都能补充,而且我打算去能到的地方看看。如果『阿雷托萨』坏掉……欸,到时就完蛋了吧。」
「您要独自一人徘徊在未知的宇宙中好几年吗?」
「我的单独飞行最高纪录是一千八百小时。我习惯了孤独。」
「您迟早会死唷。」
「人类迟早总会死。」
「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无所谓?」
「遗体没有被人发现的大气圈外人多得是。」
「您不会寂寞吗?」
「我想没有你寂寞。」
我的心情有些动摇。「我和人类不一样,不会感到寂寞。」
「是吗?可是,你并不怎么在意这一点,对吧?」
「即使没有半个能够相爱的人,您也不在乎吗?」
「这个嘛……」
席琳克丝顿了一下,忽然面露看似悲伤的笑容。
「人类有各种生活方式。遇见优秀的男性,相爱结婚,生下孩子……当然,我也不否定那种生活方式。可是,我应该也可以选择其他生活方式……
「选择某一种生活方式,意谓着舍弃其他生活方式。我认为,即使我干脆地舍弃冒险,结婚拥有家庭,也会得到一定程度的幸福。可是在人生的过渡期,我一定会忽然想起没有选择的另一条路,而难过地落泪。
「这条路也是一样。你说得没错,孤伶伶一个人徘徊在陌生的宇宙中,不可能不寂寞,肯定非常寂寞。我想,我一定会因为寂寞而哭泣。」
「即使这样,您还是要去吗?」
「我要去。」她语气坚定地说。「我认为,人生就像是黑洞,不晓得前方有什么,前进了就不能后退。尽管如此,有时候还是非前进不可……」
她突然笑了出来。
「抱歉,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明明你比我年长许多。」
「年龄并不重要。」
是啊,年龄并不重要。我从这个大概年纪不到我十分之一的人类身上,获得了在这之前长期思索却无法获得的知见。
若从一般道德来说,席琳克丝接下来正要做的事会被视为「自杀行为」。但是,她主张那是「另一种生活方式」。她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前往黑洞表面的对面。她是为了面对另一个现实而前往。
不知不觉间,我丧失了阻止席琳克丝的意愿。尽管连自己也感到意外,但我开始觉得她的计划会成功。
当然,即使成功了,我也无从得知。但是,希望她成功有错吗?
两天后。
席琳克丝维修完太空船,也获得了充分的休养,宣告她终于要潜入黑洞了。
「要是追兵到来可就糟了。」
她站在「阿雷托萨」前面,对我伸出手。
「谢谢,受到你多方的照顾。再会了。」
我没有反握她的手。这两天,我思考了席琳克丝说的话,思考该怎么接受从她身上获得的新概念。
「怎么了?」
因为我没有反握她的手,她偏头不解。我索性说:
「有一件事要拜托您。」
「拜托我?你有事要拜托我?」
「是的。我检查了您的船,电脑中没有设定拟人格的程式吧?」
「嗯。我觉得船会说话很烦人……」
「能不能请您下载我的复本呢?」
席琳克丝瞠目结舌。
「可是,这……」
「并不违反第二条。我的原始程式会留在这里,因为我要继续执行人类吩咐的观测任务。但根据您的说法来看,我认为成功率极高,而且我的复本被破坏的可能性很低,所以,也不会违反第三条。当然,如果您拒绝的话,我就不会执行复制。」
「可是……」
「我会砍掉不必要的档案。因为容量不怎么大,所以我想不会对『阿雷托萨』的电脑造成负担。」
「不,那倒是无妨……」她搔搔头,狐疑地盯着我。「你的动机是什么?好奇?冒险精神?或者纯粹是厌倦了单调的工作?」
我困惑了。因为我也无法妥善说明自己的动机。若是真要说明,应该是「因为我认为,这说不定是超越目前的我的契机」或者「因为我想填补内心的空白」——不,两者都不太对。
「因为我想排遗您的寂寞——这个理由不行吗?」
席琳克丝以认真的眼神注视我。我心想,她说不定会拒绝。
「不行吗?」我央求地说。「和会说话的AI一起旅行,很烦人吗?」
「不,」她的表情倏地亮了起来。「或许那样也好。好吧,伊莉,我带你去。」
我低头致谢。「谢谢您。」
于是「阿雷托萨」搭载我的复本,在席琳克丝的驾驶之下,潜入了「乌佩欧瓦德尼亚」。
潜入本身仅仅几秒就结束,一点也不戏剧性,视觉上也不刺激。我观测顺着准确的螺旋轨道下坠的「阿雷托萨」到最后一刻。它一开始因为重力而加速,但是随着深深落入黑洞重力场,渐渐出现了时间延迟的效应。在距离黑洞表面大约七公里处,落下速度达到秒速十一万五千公里,接下来像是刹车似地变慢,在高度一万公里变成秒速六万公里,在高度一千公里变成秒速八千六百公里……随着速度变慢,船发送出来的脉冲也急速变慢,波长也变长,终于,超过了我的观测能力。
跨越静止极限的当下,我追丢了「阿雷托萨」。然而,它好像没有粉碎,发送的资料到最后一刻都正常。
我心想,「阿雷托萨」肯定穿越了黑洞表面。
当然,我无法证明。它有可能在我追丢之后就粉碎了;也有可能对面的宇宙充满高热和辐射,席琳克丝在抵达的那一瞬间就死了。
但是,我不愿相信那种事。
我认为席琳克丝一定存活了下来,正在未知的宇宙中旅行。说不定她有时会因为寂寞而哭泣。说不定我的复本会成为她的说话对象,排遗她的孤单。但愿她不嫌「烦」就好。
今天,我也启动人型机器人,外出眺望宇宙。
我依然无法理解原地球诗人的心境,然而,我觉得远方闪烁的乳白色银河,以及眺望银河的我的心中,仿佛产生了某种变化。
我没有被设定孤独或空虚的程式。尽管如此,自己一个人在太空中的感觉——心中少了什么这种切身的感觉,好像比之前更强烈了。我总觉得席琳克丝的离去,使我理解了人类所说的孤独。那或许是错觉。可是,我宁可相信那不是错觉。
我心想:也许哪一天,我也能写诗。
第一卷 中场休息 5
隔天,我和艾比斯一起外出,她替我推着轮椅。
「好冷清的街道。」
我说出看到的感想。实际上,机器人的街道只有机器人在到处走动,没有半朵花,也没有看板和霓虹灯。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也没有音乐流泻,和电影中看到的从前人类的都市截然不同,格外安静,感觉不到生命力和活力。
「毕竟这里是后台。」
「后台?」
「是的。另有我们主要活动的舞台。我们称之为第一层和第二层的世界。」
「那是怎样的世界?」
「我可以给你看,不过,是机器人的文宣影片。可以吗?」
我沉默了。我不晓得艾比斯的话中带有多少刻意的讽刺意味。
「北斗!」
艾比斯叫住一个往前进的机器人。他的个头稍微比人类矮一点,覆盖着白色外骨骼,上半身是人型,但是以车轮代替双腿移动。全身像是一只独角仙。双肩扛着大纸箱,里面塞满了破铜烂铁。那家伙旋转头部半周,看着我们,安装了大型镜头的头部好像汽车。
「哈罗,艾比斯。」机器人以年轻男子的嗓音说。「那是人类吧?所以VFC?」
「是的。我也想让他听我们的对话,所以NML,请以没有i的方式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