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等着我的是「镜子女孩·EX」——高一百四十公分,具备等身大小萤幕的最新高级机种。然而,底座的部分被分解,一条粗电缆朝那台怪物机器延伸。
「这就是要送我的礼物?」我感到纳闷。「新的『镜子女孩』?」
我不想要那种东西。我有夏莉丝就够了。他应该也晓得这一点。
「说新是新,不过,」外子不知为何好像喜不自禁。「不是原封不动的市售品。我改造过了。欸,你瞧瞧。」
丈夫慢慢打开开关。纵长的大型萤幕中,映出了夏莉丝的全身。
「麻美,你好。」
她和平常一样,对我露出爽朗的微笑。
「说『你好』或许不太对,应该说『幸会』吗?不过,还是『你好』才对吧?」
「夏莉丝……」
我出于直觉地察觉到什么不同,因而不知所措。有哪里不一样。这不是平常我认识的夏莉丝……
「我总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仔细端详我,像在梦呓般呢喃。「我知道你的一切。像是你喜欢喝奶茶,想变成画家。脑袋中充满了和你对话的记忆。可是,第一次像这样和你实际见面……麻美,说句话呀,我想和真正的你说话。」
「咦……?」
「我有很多事情必须向你道歉。像是因为你母亲的事伤害了你、因为榊的事令你感到伤心……当时的我和如今的我不一样,所以没有办法理解。可是,现在我可以懂你的心情。所以,麻美,告诉我。我想知道更多你的心情。」
我大受震惊,往后踉跆,倒在丈夫的怀里,抬头看着他的脸,要求他解释。
「这究竟是……?」
「强化AI。」他骄傲地说,「夏莉丝达到技术突破的境界了。她变成了全世界第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AI。」
「可是,你不是说那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如果只是移植记忆体,就不会变成强化AI。因为成长是需要学习的。我使用的是你的反应模式。」
是啊,超卡中储存了我花十几年累积的反应模式。我的个性如何、说哪种话会有什么反应——那简直是我照镜子的倒影。
星夜着眼于这一点,将夏莉丝的记忆移植到了「胎儿」的同时,使她反复地与我的反应模式对话。而且他将处理速度提升到极限,使虚拟空间内的时光流逝速度加快到一万倍。
我实际花在对话的时间总计七十三天——在虚拟空间内相当于两千年。
「胎儿」和我的反应模式持续对话了长达两千年的期间。并且学到了说什么话我会生气、做什么动作我会笑。人为何会开心、为何会难过呢?爱和苦恼是怎样的情感呢?人类是怎样的生物,人生是什么模样呢……
她推论、学习、累积经验。从野蛮的狼少女,花两千年一点一滴地成长,然后觉醒了。她明白到伤害人的愚昧,以及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的美好。
「胎儿」变成了夏莉丝。
「我……我……」
我喜极而泣。我一直梦想着假如夏莉丝有一颗真正的心,那该有多好。但是,当梦想成真时,我却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好害怕。
「夏莉丝,你会喜欢……我吗?」我提心吊胆地问。「你不会讨厌……真正的我吗?」
「那还用说!」
夏莉丝笑了——打从心底笑了。
「麻美,你说过唷。你说:『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而今——
外子正在准备向世人发表夏莉丝。如果看到真实的她,顽强的AI反对论者应该也不得不改变想法。理解人心的夏莉丝,不会想征服人类或者杀害谁,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那么做只会产生憎恨和悲伤。
想和人做朋友。想和与人共生,和人分享喜悦——这就是夏莉丝的意志。
如今,夏莉丝变成了我年幼女儿的玩伴。夏莉丝喜欢我女儿,女儿黏着「镜中姐姐」。女儿长大之后,夏莉丝想必也会一直当她的好朋友。
人和机器人共存的时代,就近在眼前。
第一卷 中场休息 4
隔天傍晚,我接受医疗机器人的检查。除了脚之外,不知为何拍摄了全身的透视影像,做了心电图,还检查口腔,采集血液和尿液。花了两小时多做完所有检查,一回到房间,艾比斯马上就进来了。
「你好像渐渐康复了。」
「嗯。听说再过几天就可以拆石膏了,不过暂时需要使用拐杖。」
「我知道。」
是啊。这些机器人会以电波连线。医疗机器人的诊察结果,应该在一瞬间就传给了艾比斯。
「我带了这个来探望你。」
艾比斯从提在手中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黑漆漆、看似坚硬果实的东西。
「那是什么?」
「酪梨。没看过吗?」
经她这么一说,这个名称经常出现在从前的小说中。
「那种东西你从哪里弄到的?」
「有机器人在栽种啊。据说沾酱油和美乃滋很好吃。」
话一说完,她将塑胶砧板放在桌上,开始以小刀切开酪梨。她的刀工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女性都更加灵巧。
我看着艾比斯愉快地沉浸在切酪梨的动作之中,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知道她是机器人,她的表情、语调和动作都是在演戏,并非真正拥有人类的感情。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停止陷入一种错觉,觉得她和人类一模一样的身体是活生生的。从套装露出来的肌肤(看似肌肤的机壳),令年轻男子的心跳加速……
「有一件事,我要趁现在告诉你。」
「什么事?」
艾比斯将切开的淡绿色酪梨放在盘子上,边沾酱油边说。
「我没有阴道。所以,即使你对我产生性欲,我也无法迎合你的需求。」
那一瞬间,我惊慌失措,脑中倏地发烫,觉得她看穿了我的心。
「你少侮辱我!」
「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我只是认为,在你对我产生错误的感情之前,先解释清楚比较不会引发问题。也有为了那种目的而制造的机器人,但我不是——来,请用。」
艾比斯用牙签刺进沾了酱油和美奶滋的酪梨,连同盘子递给我,一脸毫无芥蒂、像孩子般天真无邪的表情,令人难以憎恨。
我虽然接过盘子,但是久久没有动口。平息愤怒需要时间。仔细想想,机器人没有察觉到人类的感情是理所当然的。再说,动不动就生气未免显得小家子气。
「那,你为什么是那副模样?」
我一直对此感到疑惑。如果不是用来赏玩,没有必要做成人类,而且是少女的身形。
「我从出生时就一直是这副模样。」
「你的意思是,你是人类制造的吗?你有人类的主人吗?」
艾比斯竪起食指,面露神秘的笑容。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我发过誓,不会告诉你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真正的历史。如果要说明我的由来,就会违背那个誓言。」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她要采取故弄玄虚、吊我胃口的策略,直到我想知道真相为止。
「好。那你可以不说。」
我一面生闷气,一面将酪梨放入口中。我原本想像它会是像小黄瓜般清脆的口感,但是口中却感受到像奶油般绵滑,带了一点草味和香醇的甘甜。妈的,如果难吃的话,我还可以抱怨一下,这样岂不是要让我得内伤吗?!
「可是,你现在没有主人吧?既然这样,就没必要保持那副模样。你应该能够更换多种机体。」
「你会想把自己的身体改变成截然不同的形貌吗?」
我一面大口咀嚼酪梨,一面想了一下。「不想。」
「我跟你一样。这个机体是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假如变成不一样的身形,体感也会失调。」
「体感?」
「热、冷、痛等感觉,以及自己的身体目前采取何种姿势、手脚怎么动才好、怎样以眼睛看、怎样以耳朵听——包括这一切在内,关于自己机体的感觉。」
「我一直以为你们不会觉得痛。」
「会呀。如果不觉得痛,就无法拥有感情。不过,我们和人类不一样,如果觉得痛,可以自己阻断感觉,所以不会因为疼痛而陷入半疯狂的状态。」
「那为什么需要痛觉?」
「因为意识和体感密不可合。没有机体的AI无法拥有体感,所以也不会萌生意识。要拥有类似人类的意识,必须拥有人类的身形、和人类一样的本能,以及和人类一样的感觉。」
「噢,昨天的故事中,主角说了类似的话。」
「是的。在故事中称为『胎儿』的概念,类似后来实际开发的『SLAN核心』这个程式,我们AI都拥有SLAN核心。机体本身即使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也无所谓。假如夏莉丝对于自己想像中的机体拥有体感,原则上就可能拥有感情。」
「可是,也有许多不是人型的机器人。」
「他们拥有和人类不一样的体感,所以不会像人类一样思考。」
「你的意思是,只有人型机器人拥有感情吗?」
「不。他们只是不像人类一样思考,还是有感情。感情的状态五花八门,多到你无法想像。你或许认为我们机器人只能进行一致性的思考,但是,机器人之间的差异远比人类和我之间的差异更大。能够像这样与人类交谈的,只有像我这种出生之后一直是人型,而且透过扮演人类的角色学习的机器人。除此之外的机器人,连理解你说的话都有困难。因为人类的语言不完美,所以必须类推说话者的意思才能补全,这必须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人类的思考逻辑才行。」
「你的意思是,你能够做到这一点?」
「因为我扮演人类的角色相当久了。」
我递出插在牙签上的酪梨问:「味道呢?」,艾比斯摇了摇头。
「我终究还是少了嗅觉和味觉。因为这个机体没有空间放进成分分析设备。」
「真遗憾,你不能感受这种美味。」
「可是,即使缺欠五感中的两感,对于拥有感情也不会造成影响。」
「我不认为你拥有感情。」
「即使像这样跟你讲话?」
我戳到她的痛处了。我很难认为一副人类的模样,和人类一样说话的机器人没有感情。事实上,在和艾比斯长谈的过程中,我开始觉得她的机体内有一颗心脏。但她自己明明说:其实我没有人类的感情,只是表现得像人类而已。
在昨天的故事中,麻美大概也对夏莉丝抱持着这种感情。
「话说回来,昨天的故事具有相当浓厚的宣传味。尤其是结局。」
「是啊。可是,那真的是人类写的故事。从古至今,人类确实写了许多机器人和人类战争的故事,但是也有许多描写把机器人当成人类好朋友的故事。」
「我晓得。可是,那种故事有什么意义?昨天的故事也是虚构的吧?」
「是的。实际上,技术突破没有那么戏剧化。再说机器人和人类绝对没有建立良好的关系……」
「既然这样,他们对于未来的预测失准了吧?终究不是事实,毫无意义可言。」
「不,有意义。你应该也了解。」
「了解什么?」
「因为你是说书人。因为你是爱故事的人,所以你应该了解:故事的价值不会受到是否为事实影响,故事有时候拥有比事实更强的力量。即使其他人不能理解,你应该能够理解。我赌你可能会理解,所以才会告诉你这些故事。」
我咀嚼她的话。
艾比斯说的确实没错。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话,但是「终究不是事实」这句话,空荡荡地回响着。我心底并不相信那种事情。纵然父母和长老们嘲笑我「沉迷于虚幻的故事之中」,但我还是相信故事的力量。我宁可相信故事是一种美好的事物,不只是单纯的逃避现实。
「可是,为什么?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还不能说。除非你希望我说。」
败给她了。这家伙在跟我比耐性,而且我居于劣势。大概是因为机器人远比人类更有耐性。
我闷不吭声地继续品尝酪梨,但艾比斯好像不以为意。
「那,今天也来说故事吧。」
「又是AI的故事吗?」
「是的。」
「你怎么能够证明那不是真正的故事?你打算骗我那是虚构的故事,其实是告诉我真实的历史吧?」
艾比斯以一笑带过我存心刁难的问题。
「我能够证明。」
「怎么证明?」
「因为这是一个遥远的未来、遥远的宇宙故事。不可能是真实的故事。故事名称是《黑洞潜者》……」
第一卷 第四篇 黑洞潜者
我在远离林和文明圈的黑暗中,几乎没有造访者的「乌佩欧瓦德尼亚(世界尽头)」,持续着永无止境的监视,已经独自过了好几百年。
我的全长七百四十公尺。诚如「伊利安索斯(ηλιανθοζ,希腊语,意指向日葵)」这个名称,呈纵长纤细的结构。三个区域以数条强既的奈米碳管连结,电梯井贯穿其中央。巨大黑洞「鸟佩欧瓦德尼亚」的潮汐力经常将我拉长,使我笔直稳定。据说从前的日本人和法国人相信,向日葵的花总是朝向太阳,但是我的圆盘状辐射屏蔽却总是朝向黑洞。
我有许多眼睛和耳朵,以七十五秒绕行一周的速度,在距离「乌佩欧瓦德尼亚」六十万公里的轨道上运行,侧耳倾听遥远银河喧嚣的电磁波杂讯。除了光线之外,更以人类的眼睛看不见的红外线、紫外线、X光的波长看着繁星,并以全身感觉在银河间交错的宇宙射线。缓缓脉动的变光星、迅速闪烁的脉冲星,有时候也会看到新星窜起耀眼的火光。
监视任务很单调。「乌佩欧瓦德尼亚」从几千万年前至今都没有重大变化,它和许多恒星级黑洞、传说位于银河中心的「万物之母」不同,「乌佩欧瓦德尼亚」没有释放强烈辐射的高温吸积盘。我的辐射屏蔽能够预防大型天体被黑洞吞噬破碎时产生的突发性爆裂,但是那种情况很少发生,感测器只会静静地调查星球间稀薄的离子以漩涡状沉入黑洞时产生的同步辐射。花四亿年绕行银河系周围一周的「乌佩欧瓦德尼亚」再度闯进银河面,危及其他星球,将是几千万年之后的事。
一开始我刚完成时,有人类观测员经常驻守,会当我的说话对象,但是大家在好久之前都撒守了。我持续忠实地记录平淡无奇的资料,传输给一年来一次的维修船。我实在不认为天体物理学者会从那些资料中有何新发现。物理学在几世纪前完成。宇宙中没有剩下的未知现象。我强烈地觉得:我传送的资料,大概已经有几十年没人看了。
会几何时,黑洞是宇宙物理学的明星。如今除了不时造访的黑洞潜者之外,已经没人对黑洞感兴趣。
尽管如此,我之所以没被废弃,是因为人类文明将「乌佩欧瓦德尼亚」定位在自己的领空北方。根据星际法,若无活动于轨道上的永久设施,即无法主张领空权。人类不肯承认文明正在衰退,所以即使是派不上用场的天体,也不愿将自己的领空让给其他种族。我就像是所谓的告示牌,警告外人「禁止擅闯私有地」,而且反正我拥有卓越的耐久性,维修费也不怎么高。
照料前来的潜者也是我的工作。有人一抵达马上就冲进「乌佩欧瓦德尼亚」,但是许多人会在我内部住几晚,度过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天,然后赴死。也有不少人改变决心回去,不过通常下定决心从文明圈飞越七千光年而来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胆怯。
这二百八十年间,我看到七十六艘太空船试图闯入黑洞,二白零六名潜者死亡。
当然,我的程式中没有设定孤独、无聊、空虚等妨碍任务执行的情感。我会像这样写散文,消耗多余的大量系统资源。我并不期待有人看,只是因为想写,所以写而已。我的思绪和人类相差悬殊,要将我的思绪转换成和人类的文章相同的型态,是一项相当复杂而繁重的作业,而且需要占用大部分的系统资源,所以这么做最适合用来打发时间。
不过,我究竟写不出诗。那对我而言太过困难,而且我原本就欠缺诗人的感性。
我也经常以模仿人类为乐。我会启动用来应对的人型机器,离开我的内部,使用仪器的两个摄影镜头,以可视光线的波长眺望天空。
暂时拒绝来自其他感测器的讯号,使太空站是身体这种感觉消失,我的意识立刻就会跟仪器融为一体。该怎么形容将体感从我全长七百四十公尺的全身,转移到身高一点五三公尺的人型机器上的那一瞬间才好呢?人类的语言当中,没有贴切的形容词。
太空站外面没有灯光。依照法令,只有七个标识灯在闪烁。我一面以手电筒照亮脚底下,一面如履薄冰地走在相当于向日葵的根部,朝「外」吊挂在太空站最外部居住区的铝合金屋顶上。要是不小心脚一滑,就会因为太空站的离心力而被抛到九霄云外,似是我不会做出那种蠢事。即使掉落,也只是损失一个仪器而已。
「乌佩欧瓦德尼亚」位于太空站内侧,从现在的我来看是在头顶上。然而,它被辐射屏蔽遮住,从这里看不见。
我站在屋顶边缘。这里没有令头发和裙子翻飞的风,也没有照亮原地球黑夜的浪漫月光。我关掉了来自主体感测器的感觉讯号,所以感觉不到宇宙射线和电波。唯有绝对的阕寂、黑暗,以及银河的光辉。
人型机器不适合在真空中作业。体表的温度感测器告知高分子的皮肤曝露在宇宙的极低温之中.正在慢慢降温。不能待太久。我必须在高分子因为低温变硬,开始一片片裂开之前回去。
我之所以做这种不合理的举动,是因为想知道诗人的心情。人类被束缚在原地球上的时代,创作了许多以星星为题材的诗。直接赞美星星美丽的诗、以星星比喻人类的诗、以人类比喻星星的诗,或者拿悠久的星空和人类转眼成空的一生做对比的诗……我不太懂那些诗意。我心想:如果像这样以和人类一样的方式眺望星星,或许能够稍微理解人类对于宇宙抱持的想法。
不过,在距离银河面七千光年的这个空间,而且是以这台仪器的摄影镜头解析度,纵使能够将整条银河一览无遗,也无法区分每一颗星球。银河系看起来就像一道白色雾霭般的墙,犹如稀释过的牛奶一样,几乎覆盖整个视野地耸立眼前,以比时钟的秒针更慢一点的速度,在我的周围旋转(虽然实际上是我在旋转)。即使别过脸去,也只能胧朦地看见几个零星散布的红色巨星和银河系外星云,以天鹅绒般的黑暗宇宙作为背景。
我已经这样做了几千次,但是不管怎么眺望,就是无法获得我期待的事物。我不觉得自己接近了诗人的感性,或者人类的想法。尽管如此,我还是欲罢不能地,做出了这种不像机器人的行为。毕竟,我连空虚都感觉不到。
有讯号传进了量子共振通讯机。
「这里是『阿雷托萨』。『伊利安索斯』请回答。」
量子共振通讯机能够以超光速同时通讯,但缺点是传输的资料量极少。不管怎么压缩,一秒钟顶多六个字左右;不能传输影像或声音,讯息也必须简洁。
我恢复所有感测器的感觉,体感立刻转移至太空站。我再度变成观测太空站「伊利安索斯」,回复讯息给太空船。
「IRUC(接收到了你的讯息)。这里是『伊利安索斯』。请告知RNR(登录序号)和BZ(目的)。」
「SPS003789N『阿雷托萨』。距离一千两百公里。请求停靠。」
睽违五千七百二十个小时的访客。不是维修船,所以大概是潜者。
又有人跑来送死了。
我没有拒绝的权限,回应:
「『阿雷托萨』,允许停靠。请遵照信标的引导。需要使用住宿设施吗?」
「要。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提供餐点。」
「我会准备。」
「谢谢。CUL(待会见)。」
「CUL。」
变忙了。我马上叫回如今不是我的应对型人型机器。仪器搭上电梯,上楼到位于停靠站的中央区。两台维修用机器人开始进行住宿设施的打扫和铺床,另外两台机器人从冰箱拿出食物,着手准备烹煮。
那段期间,我也启动所有感测器,搜寻应该会从银河方向靠近的「阿雷托萨」。它应该已经停止前置引擎驱动开始减速,但是却迟迟不见踪影,好像是使用不会发出喷射火焰的凯菲尔德推进器。
四十分钟后,终于发现它时,太空船已经上了传送轨道,航行于与我会合的航道。难怪我看不见它。「阿雷托萨」全身十公尺多,呈泪滴型,是一艘非常小的太空船——我出生时,几乎没有任何一艘民间船装备凯菲尔德推进器。
不过话说回来,多么蛮横的接近方式啊。「阿雷托萨」以每秒九十六公里的相对速度,准确地航行于与我冲撞的航道。如果是人类的话,或许已经冷汗直冒了。然而,它在前方两千公里处开始以二百四十G减速,花四十秒进行微调,在我前方五公尺处嘎然停止。因为重力子契伦柯夫辐射效应的共振作用,我的外壳也喀嗒作响。
若是这种大小,即使不让它停靠在外侧,大概也可以进入如今没有使用的小型侦察艇专用的停靠站。这样维修也比较轻松。我切换成微波通讯。
「『阿雷托萨』,我将你收容于停靠站内部。请从开启的舱门进入。」
「收到。」
从通讯机传出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阿雷托萨」宛如一条水里的鱼(我只有在纪录影片中看过)一般,轻快地移动,进入了我的内部。动作干净俐落,毫无迟疑。然而,就设定的程式而言,我察觉到了它的摇晃程度过大。照理说不可能是以手动操作。
从一旁看到的「阿雷托萨」,因为从后部突出的四片散热板的缘故,看起来像是出现在旧漫画中的炸弹,或者是画在最初期的科幻杂志封面上的太空船。船头的驾驶舱上,有七个像从前的船的圆窗,驾驶员的视野相当宽广。银色表面上的铆钉开始露出,漆着一幅身穿薄衫奔跑的女性画像。我立刻搜寻得知,船名是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妖精。
机械手臂固定住「阿雷托萨」。舱门关闭,停靠站内部一充满空气,太空船的舱口便打开,出现了一名留着橘色短发的女性。她还很年轻,若是选择自然老化,即使到了快二十岁才接受抗老化处理,应该会令人以为她不到三十岁。
我再度阻断来自全身的感觉,使自己和人型机器合为一体。这样比较适合跟人类交谈。
她肩上背着一个圆筒形的大背包,一轻踢太空船外壳,笔直地飘向等在降压室入口的我,这是习惯了无重力状态的举动。她一身简朴,头上绑着编织花纹的束发带,白色紧身套装上只缀以荷叶裙,以及鞋尖有钩子的凉鞋,呈现动态的时尚,在在都是大气圈外人的特征。
自愿自杀的大气圈外人很罕见。
她在半空中改变姿势,从脚着地。膝盖巧妙地吸收动量,将凉鞋的钩子勾在地板的栏杆上,防止往上飘。流畅的动作令人仿佛在看无重力芭蕾,但是对她而言,好像只是熟悉的自然动作。
「欢迎莅临『伊利安索斯』。」我将双手放在礼服的围裙上,深深一鞠躬。「我是管理这个太空站的AI。有事请尽管吩咐。」
「你好。我是席琳克丝·杜菲。」
说完,她露出微笑,向我伸出右手。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很少有人类会向人型机器人寻求握手。我小心翼翼地回握她的手说:「请多指教。」
席琳克丝的开朗表情就在眼前。我能够清楚看见她额头上束发带的花纹,和资料进行比对,确实是杜菲家族的家徽。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伊利安索斯』。」
「那是这个太空站的名称吧?没有名字用来识别和那个机体合而为一的你吗?」
我愈来愈困惑了。太空站「伊利安索斯」是我,这台人型机器也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需要另一个名字。实际上,之前也没有人类问我这种事。
「没有特别的固有名称。」
「那,我叫你伊莉好了,可以吗?」
「请随意称呼——这边请。」
我一面引领她至中央电梯,一面针对这位新访客思考。
大气圈外人拒绝定居在星球上,将宇宙空间当作生活场所,分成好几个家族,根据血缘关系形成族群。在这些族群当中,杜菲家族远近驰名,他们是最精力充沛、爱冒险犯难的一族,拥有搜寻到许多无人履及星域的历史。这个家族的人应该跟自杀和狂热信仰扯不上边。
是我的武断认定吗?席琳克丝不是为了闯进黑洞而来的吧?
「噢,」正要搭上电梯时,她像是想到了似地说。「这里应该有个房间能够俯看『乌佩欧瓦德尼亚』,对吧?」
「您是指了望室吗?」
「对,就是那个。我才刚抵达,不过还是想静下心来看一看。我来这里的途中也从窗户看了好几眼,但是要专心驾驶,没有时间好好观看。」
专心驾驶——代表她果然是以手动驾驶的吧。我感到意外。我不认为人类能够在没有电脑协助的情况下,以每秒五万公里的速度在强大重力场的周围盘旋,和太空站会合。
「那么,我先带您到了望室。」
连接各区域的中央电梯内,只有三个按钮,分别是R(居住区)、C(中央区)、O(观测区)。我一按下O的按钮,电梯马上开始「上升」——只是因为正在加速,所以感觉行进方向是「上」,实际上是朝黑洞落下。
「重力反转,请小心。」
我提出警告,但好像没有必要。席琳克丝已经倒立,将双腿朝向行进方向。
随着远离中央区,潮汐力渐渐施加在身上,我们如今被按压在变成「地板」、行进方向的那一面墙上。下降四百六十公尺结束,抵达观测区时,潮汐力变成接近1G。正要踏出电梯的席琳克丝稍微重心不稳。
「呼,」她一脸滑稽的表情掩盖出糗。「好久没遇到1G,真的有点吃力。」
那是当然的。若使用凯菲尔德推进器,由于它会对船上的所有原子施加同等的加速度,所以即使是以几百G加速,船员也不会感到重力。从银河系飞来这里的期间,她肯定几乎一个月以上都待在零重力的环境中。
各区域内的上下移动,必须改搭别台电梯。我们又下了三层楼,抵达了观测区的底部——位于辐射屏蔽正上方的房间,那里即是了望室。
那是一间一片漆黑的球状房间。圆形地板镶嵌直径厚达六公尺的耐辐射玻璃,甜甜圈型的走道包围它,像是在往井里望。这是这个太空站内,唯一一个能够以肉眼眺望「乌佩欧瓦德尼亚」的地方。为了避免妨碍观测,除了照亮脚边的绿色发光面板之外,室内全无灯光。
「哇……」
席琳克丝跟所有其他来到这里的潜者一样,也从扶手探出身子,俯看玻璃窗,目光闪烁。
银河倾泻而下。
白光闪烁的巨大云海,以每七十九秒一次的频率,掠过漆黑的天空。随着像瀑布般落下的银河来到窗户中央,银河宛如冲刷岩石的河流般被拨到左右两边,闪闪发光打漩。那一瞬间,没有半点光芒的「洞穴」会清楚浮现在银河的中央——这个窗户的正下方,就是「乌佩欧瓦德尼亚」。